第46章
姜陟转过一片葱茏凝绿的竹林,远远地就看见了前面的小溪边上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戴着一顶竹篾编的斗笠,山风吹过的时候,带起他身上道袍的一角,恍然像是滴入这幅山野风景画中的一点晕开的黛墨,浓重却不显突兀。
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根鱼竿,面朝着溪流,似是在垂钓。
但姜陟知道,他什么也钓不上来。
他手中的鱼竿,是随便砍了截旁边竹林里的竹子现做的。鱼竿上的鱼线,也是摘了点溪边野草当场搓的。就连鱼线上坠着的饵料,也不过是他脚边泥地里信手挖的。
更何况,这条小溪里,其实根本就没有鱼。
姜陟靠近的脚步声惊动了男人,他偏头看见是他,也没觉着惊讶,而是十分熟稔地对他点了点头,像是早知道他会出现,也像是一直在这里等着他的到来。
姜陟走到近前,无言地看了他半晌,才终于开口说出了他们重遇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七年前和我说的那句’再会’,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他用了一个陈述句,显然是已经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
男人的半张脸藏在斗笠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只露出的薄唇微微勾起,呈现出一种无奈的弧度:
“你好像总认为我应该知道一切,但我就算站得再高,看到的也只是我这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
“我只是知道,我们还会再见而已。”
姜陟听他这么一说,刚才进来看见男人时生出来的那点希冀被直接掐灭,只能气呼呼地抱着胸就往地上一蹲:
“我还以为你这个时候出现是来帮我的呢?怎么?难道是我终于死了来陪你这个老东西了?”
“你若是死了,才真是见不到我了。”男人低头看着他的这副模样,嘴角的笑意隐隐透着点苦意,“这件事,确实怪我。”
他这么一说姜陟的耳朵立马就竖起来了,十分惊讶地抬头看他,正对上他那双藏在斗笠帽檐里的琥珀色的眼睛:
“辞秋说的那个人,难道就是你?”
男人看了他一眼就抬起了头,从姜陟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有些瘦削的下巴,和被青色道袍裹覆着的细长的脖子。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凝重。
“大约是我吧。”他说。
姜陟的脑子很难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在他看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什么会是“大约是”。
但男人说了这几个字就不再往下说,他似乎并不太想谈论起这些事情,姜陟虽然比较直来直往,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该多问的,自然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他既然要找你,为什么却一心要开启伏魔地的封印?”
“因为他要拿回他被我扒去的皮,抽出的骨和剜来的心,还有压在伏魔石下,永不见天日的身体。只有得了这些,他才能来见我。”
“那些东西……”
“魔君看似一直在做辞秋的傀儡,实际暗地里早就超脱了他控制,到最后,只凭我一人之力,已经封不住他了。”
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着有些话该不该说出口,但最终还对着姜陟吐露出了那么一点:
“其实,即使魔君没有告诉我他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我到底还是会杀他的。”
“你应该知道我,面对这种取舍会做出什么选择。”
“所以,他说得其实不对,你和我,并不像的。”
姜陟忽然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两个人的故事无论从谁的口中听来都血淋淋得令人生寒,他觉得他得离这些恩怨远一些,越远越好。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也算他活该,谁让他没事去帮什么魔君……”
男人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了的疲惫:“现在的他还是只能依附在其他人身体里的不完整的魂魄而已,若是真的让他破开封印,得了他想要的东西,再放出魔君,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那你就不能突然闪现一下,一个大招把他们全都干掉?”姜陟十分诚心地发问,“这事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男人似乎是有点无语:“你以为飞升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的事情,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我既已飞升,就断然不能再插手这世间之事,就连你现在看到的我,也不过是我留在这个位面的一个简单投影罢了,我的本体是不能再出现在这里的。”
姜陟只能偷偷在心里嘀咕看来这飞升也不是什么好事,面上倒没表现出什么,只是问他:
“那怎么办?你找我有什么用,就我这个情况,就他一个残魂我都对付不了,还指望我能拯救世界吗?”
男人又低下头看他,琥珀色的瞳仁微微闪过一丝光亮:“你觉得,辞秋拟元珠在你的身体里便能化出剑骨之力的原因是什么?”
姜陟没有接话,只是仰头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所谓的天生剑骨,实际就是身体里面要比其他人多一种天赋,这种天赋可以让人在灵力修炼方面拥有更高地感知度和灵敏度,自然也就比常人进益更快。而这种天赋一般情况下只有通过剑骨才能显露出来,所以经常被称为剑骨之力。”
“你当年能凝出剑骨,身体里自然是有这种天赋的。”
他看着姜陟越听越惊讶的表情,又无奈地说道:“这些事情,当年你第一次见我,我将剑意传给你的时候就全都和你说过,你居然全忘了。”
姜陟小声嘟囔:“都多少年了,谁还会记得五六岁的事情啊。”
“你虽剜去剑骨,但天赋这种东西,并不会因为失去剑骨而从你的身体里被剖除,它一直留在你的体内,而拟元珠,便是激发它的一个契机。”
“因为这个契机,你的天赋在外化,灵力也在逐渐复苏,你最近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姜陟点头:“我的天眼开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可那拟元珠到底不属于我,我也总不能老把它放身体里吧,挖出来会怎么样?”
“没了剑骨,你的天赋和灵力都会重新再次封闭,但这个过程同样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们会慢慢的消失。”
姜陟有些扫兴,敢情都是暂时的:“那这也没什么用啊?”
男人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姜陟的头,只是用一张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的脸做出这种略显慈祥的动作实在是别扭得很。
“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你识海里的原因,我可以帮你延缓这个时间,但你要去阻止辞秋开启封印。”
姜陟想都没想就连连摇头:“不行,绝对不行,都搭上过一条命了,我可不掺和这些事情了,求您放过我吧。”
男人听了却也没恼,反而露出了和他再次见面以来弧度最大的一个笑容,笑意漫进他琥珀色的双眸里,暗色的光影下也显得熠熠生辉:
“当年我明知你剑骨的事情,却还是将剑意传给了你,我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吗?”
“因为你和我是如此的不相像,所以我始终觉得,你会做出比我更好的选择。”
姜陟没说话,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在窥探人心有多厉害,他今天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姜陟早已经避无可避了。
“你会做的。”男人说。
话音刚落,那根握在他手中的鱼竿竟奇异地颤动了两下,这条在姜陟识海中幻化出来的原本空无一物的溪流,居然真的有东西上钩了。
男人笑容不减:“你看,鱼上钩的时候,你是阻止不了的。”
识海之外,辞秋的手刺入姜陟的胸口,摸到了那颗珠子。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从他放进去开始算起,正好七十二个时辰,这个时候取出来,便是最佳。
他一心放在指尖的那颗珠子上,却没注意到刚刚疼晕过去的姜陟忽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辞秋夹着拟元珠从他胸口撤出的手。
辞秋的反应很快,另一只手直接便想去扣姜陟的手腕,却在瞬间被一道闪过的青光晃到了眼睛。
叶淮初的身体到底还是凡胎,又加上近视,竟机缘巧合之下极大地拖延了他避开的速度。
他看见,姜陟的额间,倏忽青光大起,一只巨大的青色蛟龙从那光芒之中骤然腾起,青绿色的鳞片带起的冷光如利刃般划过他的侧脸,他的一双瞳孔,都快被这满目的青光染成一片。
蛟龙盘桓而上,发出一声几乎要震碎天地的嘶鸣,四周的虚空幻境应声而破,裂了无数细小的碎片。碎片如大雨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然后尽数消散在半空中。
辞秋捂住胸口,猛然啐出一口血来,嘴角却笑意不减,抬眼看着那只青蛟,声音里有着克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你见过他了。”
姜陟破开幻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之上,蛟龙随之化为一道青光,遁入他的额间,然而强烈的灵力波动让七年未曾承受过的他眼睛陷入了短暂性的失明,他现在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感觉到,有人扑过来将他整个人直接揽进了怀里,力气用得很大,掐得他的肩膀生疼。当他靠在那个有着熟悉气味的胸口时,他听见了耳边的心跳声,快得让人心惊。
他摸索着,抓住了林微明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