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无可奈何
水无尘才与任苍冥说过话,任苍冥如今又已歇下,不便再打扰,因此任逸绝暂时回去休息。
第二天任逸绝起来,见时辰还早,干脆在园中舀水浇花,将满院浇遍,直到千雪浪都甚是无奈地开窗说话:“去吧,别糟践这些花了。”
任逸绝这才出门去,其实他还未曾想好要跟母亲说些什么,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仿佛被抛在脑后,才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千雪浪,软语道:“玉人难道不与我同去吗?”
“你若心中明净,我随你去倒也无妨。”千雪浪淡淡道,“可你心中未能想个明白,我随你去,又有什么用处。”
有个心境澄澈的道侣最大的难处就在这里,他总是瞧得比你更透,想得比你更深。
任逸绝忍不住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走得既缓又慢,好半晌才走到任苍冥住处,却见师父与母亲正好一同外出,又搅了他说话的机会,一时间不知道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又瞧两人脸色有异,思虑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
良久只听脚步响动,游萍生与任苍冥二人并肩而行,任逸绝甚是奇怪,心中暗想:“难道母亲与师父闹出什么不快了?怎么会呢,师父的脾气再好不过了,他心中又这般珍视母亲,想必绝不是母亲惹恼了他。可师父又怎可能惹恼母亲?纵然有什么小打小闹的,难道师父这般恩情,还不值得母亲见谅么?”
走到一处凉亭边,任苍冥坐在一只石凳上,正背对着任逸绝,实在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游萍生犹豫不决的面容。
任逸绝暗暗吃了一惊,他幼年偶与游萍生捉过几次迷藏,纵然一开始能藏得很好,没过多久游萍生也能将他找出来,怎么这会儿一点反应也没:“母亲身子弱,没发现我倒也罢了,师父怎么也这般心神不宁,究竟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实觉得匪夷所思,只盼两人说个清楚,叫自己想个明白,找出什么办法来解决。
只听任苍冥淡淡道:“你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还是为别的找什么借口。”
任逸绝虽没跟任苍冥相处太久,但母亲对他一向和颜悦色,口吻何曾这般冷冽过,今日听她说话,方知剑尊之名实不虚传。
游萍生微微偏过头来,向着任苍冥凝视片刻,神色隐忍,血色渐退,哀愁为难至极:“师妹,逸儿已这般大了,你我年华皆逝,我日后只盼着你与逸儿平平安安,再没什么奢求。往日种种……又何必再提起呢?”
任逸绝不自觉睁大眼睛,奇怪当中怎还有自己的事情。
“年华皆逝。”任苍冥慢慢地重复了一次,倏然冷笑了一声,笑声之中的怒意清晰至极,听得另外两人皆是心惊肉跳。
任逸绝正欲起身,又听任苍冥道:“萍生,你若心有所爱,或是情意淡去,那倒无妨。四十载光阴,你我不过同门情谊,你已是仁至义尽,我自不会纠缠。”
游萍生叹了口气:“师妹,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从不曾更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这话一出,任逸绝忽觉得脑子一轰,似空白一瞬,僵硬在花丛之后一动也不能动。
“可是,你我之事,若叫逸儿知道,他岂不为难。”游萍生颤声道,“夙无痕纵是再恶,仍是逸儿的父亲,他如今遭逢大变,仓促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素来是个乖孩子,乖乖的……从不叫我烦心,他回来后虽什么都不曾说,但当时心中如何煎熬折磨,我又怎会想不到。”
任逸绝听了这话,几乎要流下泪来。
任苍冥声音仍旧冷淡:“原来如此,在你心中,逸儿远远重要于我了,任何人皆要为这个孩子让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游萍生道。
任苍冥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游萍生动了动唇,轻轻叹息道:“师妹……逸儿是你的孩子,我因此很是喜爱他。可……可我并不是石头啊,逸儿更不仅仅是你的附庸,养育逸儿至今,我瞧着他长大,自然不想他伤心难过。他眼下觉察身世,想必是心乱如麻,我只是觉得你我之事可以暂时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时。”
任逸绝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师父当日犹豫不决的模样,是碍着自己。
任苍冥又问:“那么,这暂时放一放,究竟要放到何时?只是短短几日,还是再放四十年,又或是这孩子一生一世想不通,就暂时放这一生一世。”
游萍生哑然。
“师兄,不争不抢,勿损他人,你在山上时是如此,到了山下还是如此。过度的柔情,有时候会让你错过许多东西。”任苍冥冷冽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与我在一起。”
游萍生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师妹,我……我自然……”
纵然看不清任苍冥的面容,任逸绝仍感觉到她的步步紧逼:“自然什么?”
“你明明知道,除非你不情愿,否则我一生也不会放手的。”
任苍冥反过手来,握住了游萍生,语调仍然有些冷淡:“是吗?那很好,逸儿的事我会处理,你不必干涉。”
游萍生略微有些紧张起来:“师妹?”
“怎么?”任苍冥问道,“你很担心?”
游萍生动了动唇,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只伸手为任苍冥理了理鬓发,摇摇头道:“不……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有自己的道理。”
任苍冥轻轻“嗯”了一声,只听游萍生又道:“我去见见逸儿,与他说些话,叫他宽心一些。纵然他之后要生咱们俩的气,那也不至于气得太过厉害。”
“去吧。”
任苍冥点点头,目送游萍生离去,待人影消失,这才开口道:“逸儿,还不出来,难道要我请你不成?”
任逸绝甚是错愕,从花丛后头站起身来,笨拙道:“母……母亲,你何时……”
“你当中呼吸乱了数回,萍生要不是心神大乱,只怕也已发现。”任苍冥淡淡道,“他这桩习惯实在要命,心中一有了什么事,对外界的变化就迟钝许多。”
任逸绝甚是尴尬地挪移到任苍冥对面落座,正犹豫着该说什么,却见母亲的神色也极是不自然。
他又想起了玉人昨日所说的那些话。
不错,我自是初见母亲……母亲也一般是初见我。
任逸绝心中微微一定,正要开口,却见母亲伸手来拉着自己,不由得眼眶一酸,只被她乖乖握着手,仿佛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常常做梦,梦见母亲醒过来,与师父一道牵着自己的两只手,即便没有手拿玩具与糖也可以,三个人就一直在热闹的集市上走着,仿佛集市永远不会落幕。
“逸儿。”任苍冥对着他倒甚是温柔,“你已长得这么大,想必几十年来的事一时也难以说尽,这些事儿都可以慢慢的说,我总有一日会听完的。母亲先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你,免得你眼下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任逸绝轻轻应了。
“我与萍生师出同门,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年轻时少言寡语,看似全无所求,实是不肯去求。”任苍冥望向云外,淡淡道,“我那时对男女之事不太看重,只当师兄并不喜欢我,虽有些心思,但也尽数抛在脑后。”
任逸绝忍不住“啊”了一声。
“后来我遇到你爹,他很是喜欢我,我心中慢慢的也有些喜欢他,也盼着与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可惜……”
任逸绝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爹不怎么知足。”任逸绝说起这件事来,神色颇为淡漠,“当年除魔之战后,半魔的立场愈发尴尬起来,我那时正好路过,随手救下了你爹,也因此结伴而行。这桩旧事,对我没有什么,可你爹却时时记在心间,不肯忘却,比起依靠我,他更盼着能叫我依靠他。”
任逸绝默然不语,他其实完全明白夙无痕的心思,可这般下场未免不值得,终究叹道:“这又何必呢。”
“倘若他走的是正道,那还没有什么,偏偏他走了歪路。”任苍冥平静非常,“那时我已怀有你,身子稍弱一些,也许正是因此,反倒激得你爹愈发紧张,最终一念妄动,招惹来了天魔降临……呵,我与天魔本有旧仇,自是大打出手,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前去求助师兄。”
任逸绝无言以对。
“我身怀有孕,又受了重伤。”任苍冥轻轻拍了下任逸绝的手,“我虽决心跟你父亲一刀两断,但念及你甚是无辜,因此不顾非议,强要将你留下……”
任逸绝十分难过:“为什么呢?”
“夙无痕当然是做了件大大的蠢事,可你没做。”任苍冥慢慢道,“孩子,你身上确实流着夙无痕的血脉,可你同样是我任苍冥的孩子,我又不是为了你爹的意愿才不得不生下你。是我自己想要你这个孩子,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我从未做过谁的母亲。”说到这里,任苍冥似也有些紧张,“本来想着,有师兄帮忙,也许会慢慢学着去做,可惜……罢了,那些事也不必再说了。”
任逸绝摇摇头:“母亲已做得很好了。”
任苍冥没有做声,只道:“总之,我与师兄相伴数月,倒渐渐回忆起昔日山上修行时的愉快。你越长越大,我体内也渐被魔气侵蚀,伤势难以好转,师兄十分担忧,我也是那时才发现他的心意。”
“母亲……是因为感激吗?”任逸绝虽知可能性极小,但仍是忍不住问道。
任苍冥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自然不是,你倒真是他养出来的。我那时才明白,我心中情意虽然放淡,但并未忘却,又怕是我误会,于是就对他说明了心意。师兄也以为我只是心怀感激,混淆了两者,可是这有什么好混淆的。”
任逸绝沉默。
“母亲对你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愿意接受也好,不愿意接受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母亲也不会强迫。”
任逸绝慢慢道:“母亲不会强迫我更改心意,我自也无法改变母亲的心意,是吗?”
“不错。”任苍冥慢慢走到前面来,注视着任逸绝,“逸儿,母亲亏欠你许多,虽是不得已,也无可奈何,但终究是错过了你长大,母亲自然愿意补偿你。可我并不只是你的母亲,正如你并不只是我的孩子一般。”
任逸绝慢慢地点头:“逸儿明白,只是要想一想。”
“去吧。”任苍冥仍然很平静地放开手,“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