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一百章   而这一天他得了机会,曦和难得又来拜见,邀他去焚沄殿。

第一百章

  而这一天他得了机会,曦和难得又来拜见,邀他去焚沄殿。
  ——落座于群殿至高处,宫主寝殿。

  月离弦不知他用意如何,但却知道焚沄殿早在宫主离去后已然被下了禁令,而今却邀他去那里……是为自己?

  月离弦没有任何推诿的理由,他不想放过丝毫可能的机会,何况他本就想去。

  焚沄殿确如月离弦所想那般,虽华丽宏伟的高耸直上,却清寂非常,曦和看样子也是许久未曾来过这地方,近看向外观竟是难得露出几分出神。

  月离弦不出声打扰,曦和也很快便敛了情绪,屈指一弹,不知轻触向哪一点,面前的禁制倏然化去。

  他侧身让了行,月离弦径直迈过高阶,问:“祭师带我来此处,是为何?”

  “吾主走后,这里便荒落着,不曾有人再踏入此处,包括我,但我也知道,吾主没有对我留下任何口讯,就一定会留下线索,最有可能的,便是他爱鼓弄的信笺了。”

  曦和顿了步子,推开面前这镂刻雕门,外面的光线一下子打到宽敞又寂凉的屋里,里面摆置了看起来年代甚久的几样古物,除此之外陈设便相对简单许多,比起一宫之主的居落,倒更像是普通人的一个空间私密的书房。

  曦和几步过去,绕过大扇屏风,走向竹椅旁,伸手轻轻移开桌上随意摞放的杂物,一个小巧竹筐浮在面前,里面层层叠叠累着许多信笺,曦和随手取了最外层的那张出来。

  月离弦不禁问:“祭师为何选择今日过来?”祭师在魍笙宫地位仅次宫主,应该有这种权限才对。

  “一则逾越,二则,宫主私下如何,是我不该管的。”

  言下之意便是没兴趣。

  他表现的却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只见曦和慢慢撕开信封,打开那封信笺,一眼扫过却是微愣了。

  月离弦正要探看,曦和手速极快的把那信塞进袖里,又伸手去拆下一封。

  那信笺在手中摊开,却是与方才的字迹截然不同,狂放许多,曦和越往下看,眉头愈拧起来,他只想在月离弦的身世上寻端倪,他在意的是这继位人的身份,其他多余的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曦和匆匆几眼扫视下来,又将信笺奉于他,道:“我已寻到要寻的,焚沄殿除了获少宫主准许外,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人,曦和这便告退,请少宫主自便。”

  门被重新合上,月离弦垂眸看向手上,第一眼便是“若其生,勿惊动,潜护之。若死,维天之命。”

  他指间轻颤起来。

  ——世妒英,毓灵命已矣,寻得世嫡族脉下落,封祀雪山,世人忘兮,久未有访。为保之,特潜祭师解宁北,祭之醒,以子易,欲以养。然,会变,携归不遂,失踪,了之。经久年,若其生,勿惊动,潜护之。若死,维天之命。

  纸上寥寥数语,背后如何腥风血雨?如何寻了下落,如何解祭,又怎么将他们的身份如愿掩盖下的?

  月离弦推测了大致,却仍旧有地方不明白。纸上所言必然关乎魍笙宫,也关乎于他,曦和走的那般放心,能让他认同的身份,只有魍笙继位人。

  他隐约能记得自己是被祭醒的,却记不得那是在何处了,祭醒他的人是携着亲信的老家主,毓灵支系宫家老家主。说起来,毓灵族规决计不会有“支系”这一说,不过是被一些人用作夸耀的噱头,却渐渐传开了。

  那时,宫家的人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何况顶着毓灵血脉名头的他确实会是个累赘,在没被人察觉置于死地之前祭醒已是不韪,更别说还肯收留他了。

  他还记得老家主待他极好,想是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惦念毓灵恩情,这才会甘愿冒险把他带回,而且也确实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连月离弦自己也不知。

  眼下最大的疑虑便是易子。宫主居然能做到把人换了,向来秉承客观的祭师不仅不加以阻拦,居然还出手相帮,把魍笙血脉往外推?

  月离弦从里取出那个装信的小筐,正要挨个翻看。

  【不是宫主。】宫离弦忽道。

  月离弦顿了动作。

  【宫主终其一生孑然一身,未有子嗣,他离开的太突然,这才让魍笙宫的人措手不及。信中所言是他的胞妹。】

  他们彼此这般交流,心照不宣,像是全然在叙述着别人的事。

  【宫主没有子嗣,但那胞妹据说夭折过一子。其夫曾隐姓埋名,实为仙谬,你与毓灵血脉相近,自然要好以假乱真遮掩上许多。】

  仙谬,被剔去族籍的仙谬,若他与外人结好,按族规处置,也难怪要被除籍了。

  月离弦没有问那人的下落,宫离弦却道:【仙谬在外,心系毓灵,危难之时瞒着夫人只身赴死了。】

  月离弦放下手中的信笺。

  【夫人把出生不久的独子托付给宫主,留下口讯嘱咐,也跟去了。宫主遂他们所愿,把你推了出去,只为毓灵有一线生机。】

  月离弦垂眸慢腾腾的收拾好桌面。

  【你真该好好想想,谁是仇人。】

  “救我的是师尊,只要这点就够。”

  宫离弦嗤笑一声:【那是因为他误认你是毓灵族人。】

  “你废话太多了。那女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眼下看,阡渡教。】

  谁曾舍弃他都跟自己没关系,他再不会去为这种无聊的事在乎,真正重要的事太少了,于他而言,重要的人一个就够了。

  月离弦捡起那张对他而言最有用的信笺,推开殿门,信步而出。

  隔日,修真界已是遍布魍笙宫易主的消息。

  不少宗派已是传讯贺喜,而魍笙宫却是一点大摆宴席的意思都无,连“易主”这般大事也表露的极为低调,更有宗派主动提出要前来恭贺,也是被不轻不重的挡回去了,委婉的称择日接待。

  表现的太过不痛不痒,吃饭般喝水寻常,处变不惊的叫人有些抓狂。就好像上一任宫主突然离去那般,若不是又生了内乱才引出了更多讯息,外界的人还真不清楚事情有没有影响、能发酵到什么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要灰常努力的赶进度了,百章留言区撒红包红包红包,无论如何都要发粗去已示感谢的辣种。

(ps:应该距完结不远了,应该……上个星期的窝也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零一章

  修真界忽然横出一个五毒魔窟,在此般非常时期极嚣张的侵扰附近的宗派。这种情况不仅仅是道修,就连一些魔修也未曾想到,现下紧迫关头,再起动作的不是那些极闻名的魔门魔教,而是这么一个甚小低微更不知何人发起的魔窟。

  在这种情况下,这组织在短短时日内就名声大噪,吸引了更多魔修来,不仅不像人料想的那般渐渐销声匿迹,竟是比之前还要愈发壮大起来。

  他们渐闹出更大动静,徒扰人心,正道宗门不可能再去忽视,纷纷派出弟子一并去伏魔。那些在外闹事的魔修终究不过是雷声大实力不堪的小喽啰,两方交战不出半个时辰,那魔门组织的人就败下阵来,抓到的皆已就地正法,其余的则使伎俩四散逃了。

  道修们搜寻到那魔窟里,竟搜寻出几排整齐列着的傀,诸多道修留意那些傀的动静,不敢轻易妄动,玹青宗云漠身先士卒,上前探看出这傀儡未成火候,即便如此,众人也不敢大意,当场就把那些傀尸化了,也算顺利。

  有一有二,谁知道在哪个角落还有存有多少像这样的傀尸。经此,正道之人愈发留意魔门动静,尤数阡渡教。

  而阡渡教,在数下时日只传出与一个教派有联系——魍笙宫。

  魍笙宫,立处正邪两道之间,两道皆融,本应是天下之大不韪,被两道排斥其外的命运,却因其修习功法过于难恻,宫内成员俱是修习有素,不存在一个“弱者”这一说,就这么强硬又不起眼的牢牢扎根在了修真界。

  谁也摸不准这两个教门私下联系是想做些什么。更何况魍笙宫刚易主不久,没听说跟哪个宗门有牵扯,一上来便是的魔门教派,如何了得?

  正道宗门没曾表示,心里已是将魍笙宫划离开了。

  ……

  座下有人小声窃语,封鎏放下茶盏,径直看向他:“你说什么?”

  声音不大,满堂听得清楚。

  那人显然是个得势的,不卑不亢的站起身,重复道:“这位宫主,倒是有些面熟。”

  高座之上,月离弦适才垂眸淡瞥他一眼,似是一刻也不屑停留。

  被那眸子晃了一眼,那人气势顿时矮下多半,脊背耸拉下来,胆寒起来,他脑子一阵朦胧,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说了什么,就是跪下讨饶起来。

  “宫主恕罪,宫主恕罪,是小人眼拙……”

  封鎏率先皱起眉来,嫌他丢人现眼,使了个眼色叫人把他拖出去。

  那人犹犹豫豫的被推了出去,回头还想说什么,脸上仍挂着惊惧之色。

  那人在封鎏印象中是个懂事性子,封鎏本以为是着了人道,眼下看他眸中除了恐慌,并未有一丝惑色,想是她看人看走了眼,这样的人失了也丝毫不可惜。

  表面上的客套已是足够多了,这个小插曲正好划开了界,封鎏率先屏退下人,魍笙宫的人观宫主旨意,亦跟着一并出去了。

  月离弦这才道:“教主此番邀我相商,所为何事?”

  封鎏道:“宫主赴约的这般爽快,倒是我意料之外的,我对外界的祸乱不感兴趣,此番邀约一则贺宫主继位之好,二则不过探听一二泫涸真界。”

  紫眸静看向她,清和似寂海,封鎏早在初见时便对这位年轻的宫主另眼相看,此时更是有着说不出平静感,绕是有所节制,也是不自觉想对他说出更多。

  相传玄涸真界为太古虚子化身落魂入极道之际所创,是修真界佼佼者方有资历踏入的地方,因数久前道魔交战,道修更胜一筹。

  先前本是唯有正道之中资历最深的大乘真圣授意,方可有机会得到入界的特许。可真圣们来去无踪,也不知是会滞留在哪处结界、又或是隐匿于哪一方,再加上不少真圣总有自己的怪癖,多数不愿多生是非。

  可那些真圣不愿多事,并不意味着修士们都不愿去“多事”,于是这授意的权利,又自然而然的成为有声望的修者所争抢之事,因此又连番闹出争执,出了不必要的难看相。后来各宗门终于决定共同商议,以上一次泫涸真界关闭之后,到下一次开启前的宗门实力名誉等综合排名来划分名额。

  名额终是人定的,也要灵活许多,纵有疏漏,相较之前已是好上太多。但魔修们自上次正魔大战败落下阵之后,已然失了光明正大入泫涸的资格。

  历任名额都是实打实公布而出的,正道之间如何争夺、如何推拒都跟魔道无关,不仅是名额的问题,能在泫涸交界处担任把守的,就算修为未到大能,也一定不会逊色,魔修想弄出名额已是不易,在这些能媲美大能的人面前弄虚作假更是难上加难。

  “魍笙宫虽不属正道,但也终究非魔道,却被划出了入选范围,纵使宫主再天资横溢,也难得这造化之机,宫主甘心?”

  月离弦适时表露出几分沉思,心里想着这教主是否是单纯的在策反他,他面上露出几分沉不住气的不甘,俨然一副被说动的样子,忙道:“不知您有何赐教?”

  封鎏料想这宫主终是年轻,已然不知是自己判断受了干扰,她问:“宫主不若先告诉我,敢谋几分。”

  月离弦掂量片刻,略有犹疑,又笃定的朝人吐露想法:“私以为,我魍笙宫未曾比其他宗门逊色,终不该屈居人后才是。”

  “宫主年岁虽少,然真有识。”封鎏有几分满意,也未敢把他轻视,以茶代酒朝他一举。

  月离弦极从容的回敬过去,未饮:“我听闻,阡渡教近来有了位魔君,非同凡响。”

  举杯至唇边的人也有些顿住,随即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绕是她早就知道魍笙宫内线不一般,这时也不由更警惕了。

  “不知宫主是听何人所言的?”

  月离弦也轻啜一口茗,一片毫不遮掩的坦然赤诚。“名字我不知道,倒是听说是在酒肆遇到,教主也莫怪罪,那人不过是饮多了才会胡言乱语,不过是恰巧遇到了留心的。”谁知,还会有多少个像这样留心的呢。

  人总是难免被偏见所偏,他随口胡诌了个最爱在外生是非的人来,那人也确实在外喝多了,却不到会胡言乱语的程度,而那人虽不弱,却也达不了能让人青睐到去容忍他的地步。

  封鎏眸子微动,果然不追究了。“宫主怎生对一个小小魔君感兴趣。”

  “祭师曾在今日回见教主之前告知我,若要我魍笙宫与阡渡教结盟交好,不可绕过那魔君。”

  他说的煞有介事,封鎏也早就知道这魍笙宫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和门道,而今也有几分称怪。因为这次季敷罗确实提出要一道过来,被封鎏给挡回去了。

  真正让季敷罗看中的,恐怕是魍笙宫里那颗几乎无人不知的琉鸢琥珀蝎。

  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用来充当摆件,可若是给了季敷罗,又不知会被用来做什么了,别的不说,便是摆件,也是个稀珍的摆件,怎么会轻易割爱得她心意。

  但这时封鎏又摸不好了,谁不知这魍笙宫信仰至上,既然是他们祭师的交代,这宫主会迁就也无不可。

  果然,月离弦见她迟疑,又道:“可是有难处?本宫料想不过一个魔君,若还有其他要求,我也会考虑。”

  封鎏心下冷嘲一声,这小魔君可不是谁都能消受了的,还是在她的阡渡教。

  她道:“宫主多虑,那人贪心不足,宫主若要迁就,她定会狮子大开口,不值一提。”

  “如若能请她过来,这倒无妨。”

  “近些时日她极少在教内落脚,又行无定踪,我会照宫主的意思传达给她。”

  月离弦抿唇一笑,“多谢您了。”

  那人能不能来,封鎏倒是不在意,她放下茶盏,又定定看向那宫主,确认道:“宫主可想好了,果真应我,没有退路,之后如何,也要共谋安排,若魍笙宫负我教门,会如何不提,天下必知沆瀣一气的是谁。”

  “今日会见,魍笙宫立场早就偏了。”

  他没应任何有关乎确切的回复,封鎏意味不明的轻笑起来。“你是个聪明人,如若可以,也会是个不错的盟友。”

  封鎏站起身来,抬步迈了下去,月离弦亦随她起身,目送她至门外,忽道:“教主可有分毫在意泫涸真界?”

  封鎏回过头来,“自然。”

  月离弦忽道:“倒有一策,若是功成,愿双手奉予教主。”

  “拭目以待。”

  纵是知道可能性小,封鎏还是被取悦了,她不禁又打量几眼这位年轻的宫主,因在魍笙宫那般状态下匆匆继任,而今见之一面,又远超来时的预期。

  即便在修真界,也极少有男子能外表这般俊秀华丽又气度惊人,心思玲珑又不会惹嫌意,温润可,锐利亦可,年少意气有,野心亦不缺,虽稚嫩了些,可也称得上极品。倒是有些让人期待今后会如何、究竟能蜕变出何种模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什一 、苏苏苏2333333 抱住~

遥想初衷是只是想在小黑屋里谈个恋爱,而今不知怎么回事蛋酥顺理成章的打打杀杀起来_(:з」∠)_

  ☆、第一百零二章

  “琉鸢蝎?”季敷罗似是有些意外,她奇怪道:“教主一早还赶我回去,而今怎么松口了?”

  封鎏不过随口传讯的事,也不瞒她。“是魍笙宫的人邀你,去也不去随你。”

  “邀我?”季敷罗狐疑起来,“为何邀我。”

  “据闻,是魍笙宫祭师邀你,若要两厢交好,需经由你这新来的魔君之手。”

  “荒唐。”季敷罗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径直笑出了声,她终是渐收敛下来,道:“不过白给的东西倒可掂量,若是都像魍笙宫这般财大气粗,那该有多痛快。”

  “只可惜,我现在可没心情去那里跟他们那耗。”

  封鎏奇道:“琉鸢蝎道也不要了?”

  “为何不要。”季敷罗抚弄了下缠在手腕上的细蛇。“他们若是再问起,就劳烦教主虚与委蛇要他们等着吧,说不定我何时就有兴趣了。”

  “真是胆大妄为。”

  “教主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讯面就此切断,季敷罗稍稍放落了手,手腕上的蛇顺势滑下,落到地上一溜烟就没影了。

  与那虫儿没了感应,她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仙宫翎被强制陷入沉睡了。

  便是那檀幽谷的人手段出神入化,可撑得一时,却不可能撑到现在。

  可竟是等到现在,她居然还是未能联系上它,还会有什么可能?

  季敷罗不敢深想下去,她已是被这番念头折磨上一些时日了,再等不及。

  季敷罗正要往那附近赶,却见那小蛇又倏然爬了回来,季敷罗奇怪起来,她是真的意外了。

  她未曾过多授意,这蛇也不过是个傀具,是谁从中作梗?

  她就这么顿步看着那小蛇停在她面前,背上遍布方才还不存在的条纹,绘制成简略的地图,稍一分辨便能认出那是在何处,再明朗不过。

  这一刻,涌上她心间的是寒意,步步扎根。

  是谁?

  她不禁又联想起先前,同样像这样干预却未曾出手,她分不清这人是在帮她还是拦她,同样分不清是引导还是陷阱。

  最关键也最让人生寒的是,无论她会怎么想,怎么去判断,她绝不会放任这个指向不管,一定会过去寻看。

  把人心能摸到这么通透,有多少是巧合?

  那地方比想象中要富饶些,至少周遭充盈的灵气没有那般匮乏。季敷罗静看向远方,探出神识试图打量四方,然而她这幅躯壳现有的道阶着实让她感到受限。

  像这般步步探看太过耽误时间,季敷罗虽敢冒险过来,终究也怕自己是入了人的圈套,她又看向周遭密布的树丛,渐有了注意。

  一条小白蛇沿着衣角爬了出来,迅捷的从地面上的窜略而去,不一会儿,周遭窸窸窣窣起来,枯皮上,落叶下,石缝中,各处可能的狭隘空间里,渐爬出了各式各样的虫子,放眼望去几乎遍地都是,让人头皮发麻,这窸窣之声一直蔓延向远方。

  季敷罗随手捡过一只甲虫,在手心抚弄它坚硬的壳背,她执起个比手指纤细的青筒子,放在唇边稍一渡气,一声细长又尖锐刺耳的声波微小又势不可挡的传渡而过。

  地下遍布的虫类躁动起来,各自发出更尖锐的嘶叫,各类声音交杂在一起,嗡嗡似是都能震出耳鸣,它们各爬向四方,迅捷些的总要把慢的踩在脚底,又是一场乱烩。

  她手心甲虫亦是震颤翅膀,极速朝着较远处,与千万只各异虫子一并飞去了。

  季敷罗不紧不慢的挪了几步,双手环臂,好整以暇的靠在一颗树上。

  月离弦有些心绪不宁,他感到没由来的沉重,曦和看出他的浮躁,停了口头上的授业,把宫内诸事云云暂搁置一旁,问道:

  “宫主心不在焉,可是遇到何棘手之事?”

  “不知。”月离弦这般道,身体竟是再坐不下去了,站起身想往外去。

  曦和垂眸收了卷册,不再多言,难得放过他。

  月离弦便大步出了冥祭殿,联系上天元。

  天元很快应了讯息,“主人。”

  “天元……师尊那里可有什么异动?”

  天元迟疑了一瞬,道:“近日以来,芜秋他没日没夜的在那附近守着,丝毫不肯休息,我劝了他许久,才在今日把他劝回来让他稍作调整。”

  月离弦不禁拔高音量:“现在无人把守,更无处知晓那处动静?!”

  天元气弱了些,忙道:“主人莫恼,天元这就探看,那处植物丰饶,没问题的。”

  月离弦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些,却在下一秒,又听天元大惊一声。

  “主人!有人利用蛊术正在四处翻找!现在那里遍布那人的眼线!”

  月离弦在他说出第一句话说就脸色煞白,腾地直向外冲了出去。

  他借着魍笙宫的千转梭,极快的赶赴目的地,绕是如此,当他抵达之时入眼看到的便只是余留下的痕迹,地上一些残留的已然僵死的虫尸,操控的人寻不见了。

  月离弦唇瓣紧抿,他收敛着气息,谨慎有飞速的朝他师尊所在的位置寻去。

  越向下深入,里面的空气照样极稀薄,层层叠绕各有异姿的岩石,诡秘万千如出一辙的岔路,漫无边际的脚下乱境,一路下来晃的人眼花缭乱。

  先前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不便在这里留下人为痕迹,分辨全靠摸索下来的直觉。这些本该是能让他稍稍安心些的掩护,而今全部都成了他顺利前行的阻碍,阻碍在他寻师尊的步伐,阻碍着他分辨的时间,阻碍着他的眼。

  月离弦从浮躁渐变为暴动起来,脚下的碎石滚落至身后,月离弦也意识到这样不对,可他控制不住。

  度分秒如年那般漫长,待他终于浑噩的寻到那里,便是瞳孔紧缩,他再也不能忍受,彻底暴走了起来。

  季敷罗正趴在那口流冥棺上,静静透过棺身看向里面的人,不知流冥仙棺是否对外物也有影响,那一刻,时间好似都凝固住了。

  季敷罗眼也不抬,手上却是一下子拍过,两相碰撞渐抵消,震颤的余波略到她身前,一下子将人的长发挥舞散乱。

  季敷罗这才淡扫他一样,浑然不受影响一般,食指比在唇前,要人噤声。

  月离弦胸腔鼓噪,几番起伏间大步来到棺前,时刻提防着她变动,要跟她生死决斗。

  季敷罗却又顾自收回目光,继续静看下去,嘴上道:“这就是你的方法?”

  月离弦看向棺内。这棺随着时日推移又透上了许多,先前只能隐约窥见棺内一影,而今却是能将里面的情形大致看个清楚了。

  那人即使是闭着眼,透过那面庞也能窥见那无声息的冷冽。

  躺棺里的,是个眉目秀挺小少年。

  月离弦心头大震,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手抚在棺上,跪在流冥棺前。他身体前倾,一瞬不瞬,眸子渐泛起猩红。

  那少年,面如白纸毫无血色,肤色近乎透明,他体态轻盈,轻易便能瞥见手腕处的血管,空空如也,了无生息。

  

  ☆、第一百零三章

  “倒也是个不错的傀。”女子喃喃道。

  她眸光竟有几分晕眩,心里却道:死了也便死了,怎么会有影响呢。

  也不知是在劝慰谁。

  但手上空落无实际,一如刚适应这躯壳之时。

  月离弦久久未曾出声,待他静跪了好一会儿,终于收回手,慢腾腾的直起了身,眼神更是麻木许多。

  稍远处,千万条藤木拔地而起,迅猛地弥漫至整个空间,结结实实的堵严了整个洞口,一丝缝隙都无。本就稀薄的空气霎时令人愈加窒息,更有百条不止的细软藤径直攀爬上棺,严密的将流冥棺护个严实。

  月离弦手腕翻动间,清绝已是到他掌中,血气终是冲进眸里,为那双瞳眸更添近乎妖邪的瑰色。

  季敷罗拍拍裙边,不见紊乱,唇角轻勾起抹笑,“阿翎收了个不错徒弟。”

  几乎在月离弦再度出手的瞬间,季敷罗身形亦是飞掠晃过,剑芒浮动间,两个身影极快的靠在一起,伴随钝器刺破声,殷红一点一点落在脚下,月离弦便是反应极快地侧过身,仍是被刺穿肋下。

  【月离弦,别在没用的地方浪费时间,交给我。】

  月离弦充耳不闻,杀意早已弥上双眼。

  季敷罗亦扫了眼自己身上偏离了心脏几寸的剑身。

  “可惜。”她轻描淡写,而这幅躯壳也确实不是她的。

  两人同时抽出剑身,离得太过于近,季敷罗趁退身之际猛地拂掌拍下,月离弦生受了这一击,他几尽要站不稳,咬牙把那血腥全咽下,便是这般,苍白唇角仍是渗出许多殷红。

  他强撑着一股气力,咬紧牙关,眸都要迸出火,随之袖口猛侧。

  清绝早已感受到他要做什么,剑身震颤间猝然翻旋,直捣而过。

  饶是季敷罗撤落再快,仍难避开这一击,那剑身翻搅而过的冲击直接渗透五脏六腑。

  季敷罗撑着剑才勉强落稳,她一手捂向胸口,神色平淡,可身体却不似这般表现,脊背顶受不住一般微曲着,喘出粗重气息。

  季敷罗抬起眸,眸中精锐不减,甚至泛出几许愉悦,她一手乏力的垂落,嘴上出口的话却全然不应她这时的虚弱。

  “现在求我,或许你会有个全尸。”

  随着手上垂落的这番动作,只见地上噼里啪啦掉落出数只形色各异的恶心虫卵来。

  她势在必得,眸光锐利又极笃定,勾起抹得逞的笑。

  只听“咣当”一声,清绝径直被摔到地上。

  月离弦脚步已是有些虚渺了,他不知道季敷罗看出了没有,他强撑着未知朝前缓慢挪动了几步。

  “恶心的伎俩。”

  一只通身墨绿的树芽浮现,剑一般一头朝下,重重插在地岩上。

  季敷罗那抹笑僵固在脸上。

  那尖锐的端头所插碎的,正是她方才暗暗度而出的那只自以为得手的虫卵。

  那抹不由己的感觉加重,剑身歪在一旁,季敷罗终是不稳的摔落在地上。

  上一次轻易得逞,这次面对的不过一个在她眼里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她承认是自己大意了。高估了这幅躯体,低估了月离弦自上次分别而后再次相见所持有的真正实力。

  她眸中那丝不可置信还未完全消尽,几番忍了忍,心有不甘的强硬道:

  “我背后尚有千千万只傀,还有数不尽的我族魔修,你今日要杀我,就不怕他们争相暴动吗?”

  “你当我月离弦是谁?”

  紫眸淡睥睨向她,“想用这些来威胁我?真是蠢透了。”

  季敷罗心神猛震,一时竟有些晃神。

  是了,谁也不是仙宫翎,哪里还有她的阿翎呢。

  月离弦眸色沉落下许多,暗的好似修罗,那双眸子不轻不重的凝视向对方,好似能看到内里,把人看透。

  只听他启唇道:“季敷罗。你对师尊为何下的是此般蛊,而不是子母、雌雄那般成双?”

  那话语诱人思索,季敷罗眸光短暂的有些涣散,而后一个激灵猛的惊醒过来。她打量过去的神色惊疑不定,又强迫自己转移目光,脑中却到处充斥着那双眩惑眸子,忘不掉,躲不过。

  这一刻,那声音也似是跟着染上让人难以挣脱的诱导。

  “你也不相信吧,你分不清,也不相信自己抱持感情,你想占有,又怕不过一时意乱而已,你谁也不相信,包括你自己。”

  季敷罗脑中嗡嗡作响,让人难受非常,她有些崩溃的捂上耳朵。

  终是徒劳,只听那声音又朝她道:

  “一切都结束了,你发现不能没有他,但一切都结束了。再没有这个人,你又为什么活着呢。想想你所有的,是谁人的不可拥有?”

  “哦,对了,还有一样,就连这幅身体都不是你该有的,你是谁。”

  最后一句晃的人心神动荡,女子蓦然怔住,顿了动作。  

  清绝高悬而起,剑辉倾至整个空间。

  那道令人沉醉的音色紧随一转,猛的把人击醒一般。

  “师尊未补完的剑,我替他还!”

  在女子瞳孔一紧的同时,清绝如踏破阴霾,直扫过乌云,剑身径直钝透而过,虹光映亮了半边瞳。

  这一刻,丝毫未偏。

  “你也是时候偿命了。”他平静道。

  在剑身没过一寸时,女子眼神渐起了变化,一抹极浅的清明取而代之,她迟疑的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声音都难发出。

  月离弦不可能没察觉到,他眸光冷到发寒,手上极狠的推力至剑身没透,地上弥漫而出的红烧灼进他的眼。

  刃离,月离弦看也不看,淡漠的背过身,裙角早就被殷红污尽了,沉淀出朵朵暗色。

  他步步朝流冥仙棺去,空间内遍布的那密密麻麻纵横缠绕的藤蔓纷纷退离,直至再也不见。

  一抹玉白长绫紧随其后破空而出,几下缠绕在流冥棺上,月离弦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紧拽住那长绫一头,牢牢缠在腕处,勒在肩上,一步一步拖拽向前。

  血迹也随着这步步拖移,干涸了,又附上鲜艳的,渐久了,就难分不清是不是还在流。

  他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只觉天地昏旋,步子似踏在云上,若遇阻拦,尽数除之,哪怕会地动石陨,一片一片轰倒,一片一片坍塌,无论他怎么被砸的头破血流,棺都还好好的。这便无事。

  【月离弦,月离弦!】

  宫离弦不停的唤他,对方始终无动于衷,好似什么都听不见,又过一会,宫离弦不懈,继续要叫醒他。

  月离弦被落下的石块又砸破一处额角,眸子终于微微动了动,轻声道:

  “我若是死在这,你能活下来么。”

  谁也不知道答案,总归再无人扰他了。

  不知绕过多少路,也不知行向何处,不知像这般挪动了多久,也分不清是在逆着向上还是顺势向下,待身侧洞壁以差别大到明显能感觉到的模样开阔起来,新鲜的空气也纷纷争相涌入鼻腔。

  月离弦终于稍顿步子,眼波无澜的扫了一眼前方的鲜丽明亮。

  水声愈大涧哮如雷,入目便是轰轰而落的飞流瀑布,泠泠作响的高崖悬泉,大地好似倏然回春。

  便在这一片草色最盛的局域,月离弦连番小心的把棺放置好,暂时落定下来的他也只是有些失神,身形晃了晃,倒头摔落在棺旁,就此失了意识。

  ……

  月离弦不知自己在哪,周遭朦朦然的分辨不行,他有些茫然的左顾右盼,却倏然感觉手心一紧。

  月离弦心有所应,他侧目过去,又稍抬起眸,师尊也在看向他,浅眸映照着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暖意。

  月离弦安下心来,仿若寻到归处,师尊走的不徐不疾,他也亦步亦趋。

  一路朦胧寂静,偶尔,师尊好像还会轻声安抚他。

  一点一点,月离弦感觉自己似是又回到过去的时候,师尊的身形是那样的高大,他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到他。

  渐渐的,他跟的吃力了起来。

  不知何时,相握的手分开了,月离弦拽着那人的袖摆,一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他师尊步履那般坚定,好似根本看不到他。

  渐渐的,他跟不上了。

  月离弦不停跑着,踉跄追着,酸涩从胸腔一路弥漫至喉嗓。

  他扯着那人袖袍,急切地问,嗓音沙哑:“师尊,师尊你要去哪儿?”

  仙宫翎只朝他浅笑,丝毫未停。

  偌大的悲怆撞击人的心脏,月离弦好似了悟,又恍若什么都不明白,他说不清自己“了悟”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愈发控制不住,泪若断线不住涌出,真正像个被抛弃的孩童。

  他绝不放手,他不能停步!

  但那人太过高大,走的又太快了,他几番差点摔倒在地,哭喊道:“师尊!师尊!师尊你要去哪儿!!”

  不知是不是他抓的太紧,太过缠人,阻了他的路,仙宫翎终于顿了步子,停了下来,回过头,浅眸灼着醉人的温,素手抚向他发顶,一如每一个过去。

  月离弦牢牢锁视着他,小手紧紧攥着人的衣角,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

  那人怜爱的弯腰轻吻了下他额头,月离弦尚未缓过神,身前渐浮现丝丝微亮光芒。

  那双让他着迷的瞳眸色泽愈发浅淡,熟悉的眉眼化至虚无,雪白衣角渐融进背景,时间轮转至终极。

  而他的手上,空无一物。

  尚留存在眼眶的最后一滴泪凝固了。

  ☆、第一百零四章

  咚咚、咚咚。

  沉重踏在心尖,呼吸越来越紧,越来越狭隘,整个躯体不住坠落,最后朝下猛烈撞去。

  月离弦倏然睁开眼,手心一片湿潮,心跳沉沉闷闷,久久未平。

  他怅然若失,慌忙半爬而起,朝一旁看去。

  人在。

  月离弦紧紧扒在棺壁,眼神一寸也不敢离开。

  这时,肋上一阵钝痛陡然袭向神经梢,月离弦才感觉到痛一般一个激灵,身上遍起冷汗,他一身血污,不想离这棺太近,用尽力气朝后仰去,直接摔在地上。

  这一番动作牵扯到伤口撕裂的更厉害,他脸上气色尽失,几尽痛的痉挛。

  月离弦不自觉的捂上伤口,感受着冰凉掌上残温,那滚烫的热流是自己的血吗?

  他有些茫然的睁着眼,世界的色彩昏旋,又转换成无尽昏黄,耳边只剩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越呼吸越痛,越窒息越难受。

  但他无法控制,也不想管,一了百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坏。

  月离弦眸光不自觉朝一旁轻轻挪去,看不清,但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要看什么。

  他眸中寻到些焦距,动了动胳膊,想强撑起身,可体内的灵息他调动不了,这副身体都近乎被他耗尽了,他元神更是大为受损,再寻不出一丝多余气力。

  但他不能……

  月离弦眼皮沉重起来,饶是他内心怎么反抗,如何也无法阻止这片黑暗了。

  他以为要像之前那样失去意识,却忽地感觉到身体似有股不受他控制的无形推力,眼前仍然一片暗,可他的身体已然盘坐起来,润泽之息不住在体内周转,他几许困难的感受着伤势,较之先前,他一样虚弱,可这身体上的痛感太浅,好似不是自己了一般。

  ……宫离弦?

  “废物。”

  令人熟悉的声线响起,可来源却截然不同了。

  月离弦思绪分外混沌,他想不明白哪里不同,这一刻,他好似置身于一片漆黑广袤的深海,分外虚渺,一切都与自己阻绝,一抹潜意识在叫嚣要沉睡,就好似底下有数万条胳膊要撕拽他,拖他下坠。

  这种似醒非醒的朦胧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视距仍未复苏,脑内却渐渐平空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印象来。

  同为罄灵弟子,却极少能见到的仙宫翎,眸光冷漠瞥他的仙宫翎,随手助他,却连道谢机会都不给的仙宫翎。

  画面极快在眼边略过,那人终于显露出几分对待“师弟”该有的样子,却又没多久,蓦然化为视他若穷凶恶极的模样。

  数不清的锤炼之后,是坚守还是偏离,二者只一线之差,一念神魔。

  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终究没那么重要,人们只是想寻一个宣泄口,他不过正赶上这关头,气运差,也怨不得谁。 

  先前再多辩解尽数被曲解,而且他一点都不会再想去辩驳。

  因为,他确实会不负厚望,成为个穷凶恶极。

  所以他不曾客气,把那些“气运差”的人尽数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有多少是人是气运差的,也竟能随他心情了。

  这种感觉容易让人上瘾,他绝不承认是什么逃避。

  诸多魔头蠢蠢欲动,共谋战乱大计,他本是不想参与的,可后来又有听闻,那人不日就要大婚了。

  大婚这个词太过遥远,他心头无声沉闷起来,与之而随着的,还有数不尽的鼓噪。

  他思量几番那人座下弟子的几番朝他威胁而过的防备眼神,心嘲道:就是他不出手,这婚能不能成都是的悬数。

  他轻叩几下桌案。

  坠魔不过他自己的事,逐出宗门他看极淡,本该谁都不在意,可唯独不敢直视他,怕对视那人眸光,怕看到一丝质疑,如果要那样,他就真的无法自容了。

  ……会这样,是不是说明那个人其实也看他入眼过,也曾寄予他期望?

  指上动作停了。

  别开玩笑了。他心道,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不若再讨厌一点吧。

  于是他借着过路而“救”的名义,把人给顺回来了,顺回他的魍笙宫。

  不用多想,不需顾虑,随心所欲,所以他愈发肯定,这种感觉太容易让人上瘾,太容易让人耽溺,把人像金丝雀一样困在囚笼,掌控在手心,也太让人无法自拔。

  以至于他很快就能确认,自己是什么心情。

  .

  那股不受己控的拖拽力还没有消失,不住拉扯着月离弦的魂形,意识终于悄然落于实地,视线一点一点由模糊到清楚,他下意识就要寻师尊,却诧异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受自己控制。

  他终于明白先前听的那道声音是何处不对了,展露在外的是宫离弦,他们彼此立场互换,也不知是不是暂时的。

  他不是没考虑过这天,眼下竟没太多忧切,随意打量几眼,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环境,也不似是他该有的记忆点,不难推想自己其实还没有真正醒来。

  旁侧似是有一个人在与他叙话,而“自己”却是随意摆手,看也不看,顾自走开。

  分明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视线却又是自己的,让他不自觉的想到了宫离弦的立场。

  这具身体又绕过了一处林荫小道,顺手运起灵力聚起一道屏障一般的水汽,柔和的包裹住周围的青葱竹林。

  以此处分界,月离弦便知又来到了另一个空间,只见一扇雅致镂刻木门被推开,再抬步踱过转角长廊,异常的光亮倏然占据视野。

  月离弦仔细打探眼前,有些讶异了。这被莹蓝色水灵力一样像帘帷一样包裹着的东西周围,萦绕着泛着相似色泽的水流,像是在起着防护的作用。

  这种结界,他闻所未闻。

  里面是什么,要匿的这般深?月离弦这样想着。待横过这片巨大的水幕,依然有水流连绵,从这一片局域不小水面凌波而前,挥手撤去起遮蔽作用的冰蓝色水汽,依稀可辩得一个背身半坐的人影来。

  剔透水滴顺着那人乌黑瀑发滴落,素白的衣衫仿若刚被浸泡在水里过,湿答答地被随意松散披在身上。

  月离弦只觉得心头一跳,毫无缘由的感觉到属于这具身体的怒火,他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这怒火是从何而来,明明对方可是什么都没有做,莫非仇怨颇深?

  月离弦亦是被这种怒意影响到了情绪。

  他知道不能陷的太深,眼下必须寻到办法回到自己该去的现实。

  ……师尊还在等他,师尊会等到他的。

  所有的思绪瞬间化为空白。

  只见那人微侧过脸,冷眸淡瞥而过,似是都不屑看向这里,自若到让人抓狂。

  “仙宫翎,你还真是惬意啊。”

  月离弦近乎贪恋的紧紧盯着那人容色,还没反应,一道声音已然脱口而出。

  “只是到了这个地方,你还以一副首席弟子自处,这般我行我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那人眸里迸出一簇隐怒,终是别过脸去,什么都没说。

  “怎么?还是不肯说话?不屑理我?”

  纵是走到他面前,那人还是没什么反应,一手探出,就在快要捏住对方下颚的时候,仙宫翎毫不迟疑的侧脸避开了。

  在这个角度,能清楚的看到仙宫翎眸中毫不掩饰的嫌恶。

  太直观,连带着月离弦都一度僵住了。

  他没由来的感同身受,就像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遭到了师尊的嫌恶。

  一声冷哼流泻出:“你那位未婚妻,哦,抱歉。”他故意停顿,拖着长音,饱含恶意的讥讽。

  “我忘了你们已经解除婚约了。”

  似是终于有了些许触动,那人抬眸直直看过来,“她……怎么样?”

  胸口几番鼓胀,发狠似得猛然把人按下:“仙宫翎,终于肯开口了?可是太晚了!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肯乖乖听话?!!”

  “她怎么样?”清泉般熟悉的嗓音锲而不舍追问,吐着让人厌恶的话。

  “再给我提她,我就让她永远消失!!!”

  仙宫翎冷冷瞪视他,果然缄了口,他这一次分明是听话了,却挡不住人怒意更胜。

  他质问道:“说!为什么又下水了?”

  “脏。”这次答得倒是毫不含糊。“恶心。”

  这具身体渡来强烈的压迫感,和滔天恼恨。

  “是不是,我离弦的东西你都嫌脏。”

  “没错。”

  “那我现在正按着你,你为什么不干脆去砍?!”

  极浓烈的戾色划过冷瞳,几乎是瞬间聚起一道尖锐雷刃,迅猛的直划而前,宫离弦敢这样说,就丝毫不打算避躲,正准备挨上一击的,。

  但这道雷刃的方向却猝然猛打了个旋,

  他慌张出手阻绝那自残似的一刃,那刃力在击向胸口前撞上了什么,那般强劲的力道,却在被一层柔柔的水波裹住后殆尽了,也是在这一刻,他出手封住了仙宫翎最后一道灵脉。

  他要伤害自己。

  仅凭这一点,宫离弦就无法做到冷静下去,本就压抑的情绪更要失控。

  他拧出一抹扭曲:“劝你搞清楚立场,你死不死,由我说了算。”

  纷乱把脑海占据袭满,月离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复苏,记忆和场景若无违和,以至于他渐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第一百零五章

  “你。”仙宫翎微微喘气,似是被气的不轻。“你算什么东西。”

  他为之一震,像是不相信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样,露出与张扬俊美的外表极不相符的失措,只是茫然的道了声:“师兄……”

  仙宫翎厌弃似的别开脸,眸中极快掠过抹复杂。

  “我罄灵宗门,没有堕入魔道的弟子,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微眯双眼,似是要把这人看清一点再看透一点,“算什么东西?”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这般质疑,而那人很好的踩到这点,也踩痛这点。

  所以他下手极重,强制性的扳过对方的下巴。

  即使是这样,对方还是一脸平静,同他对视,锋芒毕露,恢复成了他所熟悉的自持模样,白衣虽被浸湿,却还是透足了禁欲的意味,愈发衬出那人眸底的羁傲冷冽。

  也在他心底蓦地点出一股邪火,说不清是怒或是别的,扰的他情绪大动,这股邪火愈演愈烈。

  “仙宫翎,你即受制于人,凭什么骄傲?凭什么目中无人?!”

  这番话出口,他不动声色打量那人几眼,怒意竟减了些,紫眸翻搅出了别的东西,他声线压低许多,竟是夹了些愉悦来。

  “你不是感兴趣我算什么东西么。”他轻声道:“师兄,你是我的东西,我自然算是你的东西。”

  “说什么疯话?”浅眸严厉睨着他,若是在罄灵宗的过往,触到这等眸光,宫离弦必定再不敢惹他了。

  仙宫翎气愤不已:“少给我胡说八……唔!”

  他近乎狂暴的啃了下去,堵住对方刻薄言语,粗重的舔舐,更是加湿了这个吻。

  “……!”仙宫翎想都不想,一个耳光就抡了过去,似乎还是没有从震讶中反应过来,眸中写满不可置信,表情比方才都要失态。

  “你,你怎么能……”

  仙宫翎既然受困在这地方,不可能毫发无损,宫离弦亲手封了他的灵脉,若不是因为这样,还要给他捆住手脚。

  或不出手,或做绝,这是宫离弦的信条。面向他,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仅没做尽,反而还为他留了一道灵脉来。

  以至于。

  宫离弦轻轻伸手在颊边一碰,生疼。

  最后的仁慈就这么消失殆尽。

  他一反常态的浅笑起来,笑意丝毫未到眼底,他越笑,那疼就越提醒着他,讨他欢心。

  “为何不能。”他这般反问。虚伪的面具戴久了,他早就习惯了心口不一。“我从不是你的好师弟,从来都想对你做这种事,一开始就注定会背弃你。”

  他恶意凑近了些,挑衅尽显,“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

  仙宫翎指间动了动,深深埋下头去,垂落的湿发挡住了眉眼,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却挡不住那晦暗之意。

  月离弦颤抖起来,终于从“相似”的错觉中剥离,他终是身外人,这时候也更清楚的意识到,他是跟宫离弦不同的人。

  别这么做,别羞辱他,你是在把人往绝处上逼!

  可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

  他愈发抗拒,这股不是自己的违和之意终是成了一个再填不住的沟壑。

  月离弦先前还存着“至少能看见师尊”的侥幸,而今却是丝毫都看不下去了,他拼命挣扎反抗,拼命想逃开,那抹数不尽双手从下拖拽他的感觉却又一次的鲜明浮了上来,一如千万条蔓枝紧紧把他桎梏,不让他退离这具身体。

  就在他百般焦急时,蓦然感到肩膀一松,紧紧包围他的潮水忽地丈丈陷落,那条条纠缠他的东西亦猛地断开。

  突如其来的堕空让他不禁紧绷起来,天地晃动,百般晕眩间,只一瞬,眼前画面乍地崩塌了。

  月离弦骤然睁开眼,下意识的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主人。”

  识海混沌,血液都好似在逆流,月离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来自于谁。他迟疑好一会,想起来自己是因为受伤昏厥的,又摸索向伤口,那里竟不怎么疼了。

  眸里的惘然不过须臾,自己是谁,他认得不能再清楚。

  天元见他终于醒过来,松了口气,朝他解释道:“我与芜秋赶到之时,那洞穴内部不少已是坍塌,好在内里错综复杂,也有够四通八达,芜秋带我寻了另一条路径,虽费了不少时间,我寻着主人的气息,这才找到主人。”

  月离弦点点头,问:“是你帮我疗的伤?”

  “主人那时的伤势看着吓人,但已然被控制住了,我只是在这之后才帮上些忙。”

  被控制住。月离弦抚向包扎处,他曾最为顾忌的情况,这形容真是恰当极了。

  月离弦撑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安顿在屋里,他见不到仙宫翎,就急迫的要下床。

  天元拦住他急切动作,稳声道:“真君那里有芜秋守着,无人扰。”

  月离弦这才缓上许多,穿好鞋靴,有些迟疑:“师尊他……”

  “主人,我问过芜秋,眼下情况,芜秋也未能断定。”

  “是吗。”月离弦踱步到门前,看上去沉稳非常,一把拉开门。

  “主人。”

  月离弦把着一扇门,半只脚已然踏过门槛,闻言回眸看向他,似在无声地问“何事?”

  自他醒来,天元就没在他眼里看到过分忧色,像这样冷静本是好事,却也越发让人难安了。

  月离弦却看出他想法,紫眸定定,无太多情绪,却似是盛着浩渺,也没等他再问话,背身走了。

  天元只觉他这一觉醒来,又有了许多不同。

  月离弦稳步落在长廊,打量着周遭景落,突然有些走不动了。

  “天元。”

  天元来到他身旁,月离弦眼神落向一旁,问:“这地方,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主人那时的情况实在不适合露宿,我本欲随意搭建一处充当避所,芜秋却在后山采药时发现了这现成的落脚处,就过来了。”

  月离弦似有所思,胡乱应了声,脑中纷乱不已。

  这里太过眼熟,分明就是他不久前在梦里亲历的那条长廊……哪里有这种巧合?

  越往前走,他就越肯定这点,步子就越沉了。

  好在天元要他去的不是那个方向,在那转角处,就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月离弦虽心里抗拒,可这时却不禁往后看了一眼,“天元,方才若是再往前,可有什么?”

  天元想了想,“一处宽广的湖,湖上好像还有个偌大的水亭。”天元有些不确定,补充道:“应该是水亭,构造有些奇怪,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月离弦确认了想法,忽地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

  天元以为他只是着急了,亦极快的跟了过去,没多想。

  芜秋把棺安置在了一处地窖里,月离弦顺着阶梯走了极深,这才看见他。

  这里地窖宽阔,透着凉气,但是黑极了,芜秋就这么坐靠在一旁的角落,动也不动,若不是睁着眼睛,都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壁上分明有蜡烛,月离弦刚想靠近,天元已然出手,一排排燃起微亮,这里总算多了些光来。

  芜秋看向他们,站起身来。

  “师尊如何?”

  芜秋看向棺里,那口棺已是完全呈现透明了,月离弦细细打量过去,较那日相比再没有更多变化,不知幸或不幸了。

  “这口棺隔绝了一切,从外感知不到任何情况,我不能贸然把它打开,但有一点极为确定。”

  月离弦心里不好了起来,“什么?”

  芜秋眸光暗淡:“有人动过流冥棺,我想,是把它打开了。”

  月离弦手紧紧攥了起来,“是季敷罗?”

  “这棺不仅难掌控,我最后还用了特殊手段把它封起来,寻常人就算发现这棺也了无办法,你所言的那人,底细如何我尚有判断,恐怕不会是她。”

  有能力打开这棺,必定深谙它的原理,可这棺仅存于传说,就算拿到人前,也不一定会被认出来,除了曾见过他的芜秋,还有何人会这般了解?

  知道这是流冥仙棺,还有机会把这口棺为己所用,却不为这诱惑所动,只是在里面做手脚。若是想害师尊,可师尊现在却仍在其中,至少被好好的安置,那人究竟什么目的,又在哪里动了手脚?

  毓灵族宝。

  月离弦深深舒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瞳眸一闪,忽地想到什么,联系上瑰柏。

  瑰柏不等他先问,就道:“没进展。”

  一抹火苗又蹭地窜了上来,月离弦把那怒意与烦躁一并按捺住,咬牙切齿:

  “苏长明在哪儿?”

  瑰柏难得被问的顿了下,“他不久前告别与我,说要去游走了。”

  月离弦指节捏的咯咯直响,但他还有重要的事要问,不能肆意发脾气。

  “若是下蛊人死了,会对师尊有什么影响?”

  瑰柏沉吟稍许:“若是在凡界,这联系就会断,可仙宫翎所中的此蛊不一定,那女子确实在蛊术上造诣不小,倘若失了人操控,就此沉睡还好,最怕见到的就是蛊虫躁动,你确定她死了吗?”

  月离弦想起一剑穿心那一幕,冷笑一声:“她要是再不死,我就陪她下地狱,折磨到她神魂俱灭。”

  那人在死前的魂形就被他牢牢钉住,入了圈套的蝼蚁,怎么会容她挣开呢。只要能杀透她,便是再牺牲掉一条魂识又如何,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算知道那女人的魂识已经死透了,他还是会在那身体上接着补一刀,管他是谁,再翻不起身最好。

  只要知道那女人确实死了,那具身体原有意识的造化如何,便听天命吧。

  天元与芜秋对视一眼,都觉得月离弦此刻展现的模样太过陌生了。

  天元与月离弦因为结契,心有共通,尚能理解,芜秋却是被激的有些警戒起来,心道若是少主能渡过难关,最好劝他不要再与这弟子走的过近了。

  月离弦在仙宫翎面前展现的面貌太温顺了,也足以迷惑人,这等令人发怵的冷酷戾气,怎可能是朝夕便会有的,只期望是他的错觉才好。

  

  ☆、第一百零六章

  芜秋心有打量,而月离弦这次却是直朝他过来。

  “天元,你退下。”

  天元看了月离弦一眼,似是要从他眼里确认什么,月离弦也不回避,任他权衡。

  天元无声匿去,离开了。

  芜秋道:“你想说什么?”

  “确有一事,我一直心有奇怪,抛却别的不说,梅界庄这般偏僻,为何先陨首的会是不起眼的这里,而后再无动静了?”

  被那眸子盯上的感觉,芜秋很难形容,总归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感受,他颇有些不自在的敛下眸,道:“你既有此言,想是对我有了怀疑吧。”

  月离弦唇角渐勾起抹温和,“师尊全然信你,我自是信师尊。而你也一定知道梅界会是狼虎之地,自然会百般劝师尊回去,纵使是这样,师尊却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我不是师尊,我对追究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不过只是想搞清楚,梅界庄一事,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芜秋沉默稍许,终于下定决心,他抬起头,道:“梅界庄是偏僻,却离毓灵太近了,一方面,我很难能放心,而另一方面,我也恨不得这些人能再早死些,我族能有今天,必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与外界人看来,他们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宗派,但我知道位居梅界庄上位的蛀虫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个所谓的庄主。”

  他眸里迸出极强的恨意,在如霜银发下愈显冷冽了。

  他深吸口气,才好不容易缓下这股情绪。“我早先便潜在梅界庄,以一个无甚力量的老者形态,那时未引起多少注意,却保不准会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再三惹事,我怕会影响接下来的行动,便把那几个人悄悄解决了,我处理的利落,没成想倒成了把柄。”

  “不久,便有一人找上我,他外貌毫无辨识度,唯那嗓音像是被割裂了一般,嘶哑的不像话,他向我抛出橄榄枝,以阡渡教的名义。”

  月离弦疑道:“就这么找到你,也未免太可疑。”

  芜秋亦点头,“我不是没犹疑,但他以之前的事相胁迫。见他貌似只留意到我的手段,许是想借用我对梅界庄有二心这点,再加上我被仇恨支配,若是梅界庄真的遭了秧,岂不快事,所以那时的我才会考虑。”

  月离弦几许讽刺,“阡渡教那时辩解的情真意切,自己伪饰自己教门手脚,哪里不同自然留的毫不含糊,由此竟也能拖住正道门人的动作。”

  月离弦几步向前,静看向似是熟睡的人,伸手过去却只能碰到冰冷的棺面,他心里挣扎起来。

  要怎么做?

  启棺,又怕那蛊会如瑰柏推测的坏情况那样不受控制,可若不启,他恐怕再难知道在里面的师尊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若把那为少主疗愈的人寻来吧,先让他在棺外探看,想是也能得出些什么。”

  月离弦轻蹙起眉:“非是我不愿那样,可师尊眼下的模样……不便示人,再加上流冥仙棺,接连顾虑之下,哪个也不好抉择了。”

  眼下抛却过去偏见,平心而谈,月离弦比芜秋想象中要可靠上许多,他考虑周密,在这般年纪实属不易,又处处为仙宫翎谋量,芜秋先前那几抹不放心也随之少了几分,也有些理解仙宫翎对他的偏袒了。

  月离弦走出地窖,天元正在外面透风,见他出来便跟了上前,月离弦示意他去陪芜秋,天元便又回了那处。

  月离弦又走了不远距离,思量之下,正要往魍笙宫去,牧硝在这时联系上了他。

  “宫主接连几日不见踪影,这才上任多久,好的没见学会多少,坏的却已然无师自通了。”牧硝语气不善,都能让人联想到他甩鼻子喷气的模样。

  月离弦装作听不懂,转移话题:“牧老,此番正要拜托你帮我寻个人。”

  牧硝气仍未消,却也不曾造次,他问道:“宫主要找何人?”

  “苏长明。”

  牧硝那里良久噤了声,再待他开口,那抹不爽之意尽然消失,换成了几抹小心,只听他迟疑道:“……宫主寻他作何?”

  “魍笙宫本就在寻他。”月离弦神色自若,声音照常沉稳,听不出情绪。“之前我见过他,亦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自然知道他在何处躲,而后他在特殊时段,一言不发就动身离开,太可疑,所以我要寻他。”

  他补充道:“此番只为查明原因,牧老不必多心。”

  牧硝见他真不是为自己当年把人搞错的事秋后算账,放心下来几许,他立即表态道:“我自当协助宫主。”

  “还有一人。”月离弦又道,他把那据闻是魍笙宫的那个样貌平庸的人大体上描述一遍,道出他的分析:“此人能代表阡渡教出手,地位必然不凡,也不会过多在人前露面,不论他有没有伪装,应不难寻,倘若寻不到,便把符合条件的人资料整理与我,若寻的到,能抓来最好。”

  牧硝不禁出言:“宫主不怕与他们决裂?”

  月离弦反问道:“你怕我们会声名狼藉吗?”

  “自然不怕。”牧硝道。“可我们总要忌惮别人联手的,此番种种动作之下,我宫门现在恐怕很难再做到中立,真有那时,宫主既不与魔修联手,又遭受道修打压,该当如何?”

  “此其一。”只听月离弦淡然接口。“乌合之众,牧老怎么就知道,他们不会争相加以讨好。”

  牧硝见他似是有了衡量,心里也有些底:“无论宫主要做什么,魍笙宫永远会在宫主这边。”

  月离弦把想交代的交代了下去,也不急着回魍笙宫了,他不知宫离弦现在是沉睡还是清醒,便试探性了唤了一句。

  宫离弦懒懒的回应了他。

  月离弦问道:“眼下我所经历的,有多少是相似于你的?”

  “没有。”宫离弦打了个哈欠。“我们同样是魍笙宫的宫主,不过这位置是我自己夺来的。没有梅界庄的杂事,没见过芜秋,更没遇到过天元,也没有季敷罗,要说起来,只有他的婚配,季敷湘。”

  “师尊没有婚配。”月离弦淡淡驳口。

  “对。”宫离弦低低笑了几声,“他是我的师兄。”

  “他不是你的。”

  “他是。”宫离弦语调微扬,只一瞬,又沉了下来,好似那短暂的愉悦只是错觉。

  “但是他死了,你一定想知道是谁害了他吧。”

  月离弦只是想套话,本不欲跟他口气相冲,真到这时候,却越难管遏住自己的怒气,从他宣称自己的所有权开始。

  所以他闭上了嘴,没接话。

  宫离弦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是我逼死了他。可你又知道什么,所谓正道修门的和谐才是最恶心的,表面是多么平顺善意,心里却期盼着他陨下,等着看好戏。一点一点的把人蚕食掉妄图捧杀,就是那么一个个虚伪善妒的伪君子,他那亲传弟子,可居之首。”

  “我是把他关在笼子里逗弄,我也承认,季敷罗那女人跟那时的我像极,所以她该死,我也是。但是最可笑的,到了最后,十恶不赦的我却成了唯一一个要护他的人。”宫离弦冷笑一声。

  “你说,他那么坦真率直的人,一旦认定什么就死心眼的坚定,把护正道安危为己任。当他被毕生珍视的这些背弃,却唯独被生平最不屑厌恶的魔修维护,那时得有多恶心。”

  “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再加上他唯一一个亲传弟子,全然信赖的人反咬一口。他就会发现,魔,凭他一己之力,他除不尽,道,他放在心间,却被践踏撕裂,他无处容身,自己也容不下这样无能的自己,你说,这一切,够不够他崩溃呢。”

  月离弦呼吸困难起来,他难受的咳嗽了几声,却无济于事。

  “是我害他他吗?”宫离弦轻声道。“师兄从不是软弱的人,凭在他心里区区一个我,是无法真正把他消磨的。我现在渐明白了起来,那是一个根本就容他不下的世界,就好像所有的东西在紧密联系间,不知如何就演化成对他的针锋相对,偏偏相对的,还不是无关紧要的,全部都是最拿捏得住他的。”

  月离弦遏不住地又咳了起来,大口喘起了气,他用灵力一遍遍的顺着几处道穴,好不容易舒缓过来一点。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对师尊能活过去抱期望,甚至希望他去死。”

  宫离弦沉默良久,声音难得夹了几分不易觉察的伤。

  “他这样……比起那时,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师兄他毫无生志,意志淫灭使他比真正的傀儡还要麻木,单是看着就难受,我救不了他。”

  月离弦却问:“仙宫翎在你手里,你若不想看他死,还有谁?”

  宫离弦蓦然滞住,他忍着极大的无奈,终是把这块伤疤一点一点揭了起来。

  “苏长明。”提起这名字,恨意又破土而出,“苏长明几次联系我,说他有办法能唤醒仙宫翎,我自然不信,可他对仙宫翎的了解终要甚于我,再加上…师兄又一直是那副模样,都不如让他了断更能减轻痛苦,可那时的我无法接受,不肯放他离开。接连而下的暗示消磨,待苏长明再度问询过来,我妥协了,我从不信什么情分,那一次却把仙宫翎赌给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我做了最无法挽回的决定,也是最错误的决定。”

  “月离弦,这些你早晚都会知晓,所以我并不介意提前告知你,而现在,魔道的争端才刚刚开始,知道了这些,就算你能唤醒他,你还舍得唤醒他吗。”

  

  ☆、第一百零七章

  外界传来的第一道消息,不知何处来的傀尸现身,且数量庞大,已然开始侵蚀修真界了,许多道修虽被骇了一跳,可他们本就严加戒备着魔修动静,也不是毫无准备,这尸潮来的太无声息,却也能稳住。在月离弦的授意下,魍笙宫亦出手相助了。

  经此,月离弦便知道,他那时没错下手,季敷罗已是穷途末路,再翻身不得。

  他独自在石瀑之上,宏壮飞流直奔而泻,轰隆隆的水声盖过了一切,震得人耳膜发痛,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就这么静坐了好一会儿,眺望远方。风景如画,却入不到他眼中去。

  直到日落,牧硝传来了第二道讯息。

  ——“如宫主所言,阡渡教确有一人,他虽无名分,亦未对外界张扬,教宗地位却不低,那教主都尊称一句‘言先生’,他亦在不久前离了阡渡教,除此之外,再寻不到任何消息。”

  月离弦脸上寻不到失落,他只是动了动胳膊,站起身来,最后再望一眼已然烧灼半边天的赤云,御剑而去。

  夜初,月离弦终是踱步回来,他顺着地窖迈步阶而下,芜秋正闭目憩在一旁,本是个极警惕的人,而今竟是放任自己就这么浅眠了,不知是不是天元护他熟睡的缘故,连这里多出一人来都没能把他惊动。

  不用天元示意,月离弦已然自发把脚步放缓了,他看向天元,传音道:

  “我想单独陪师尊,让芜秋去好好休息吧。”

  天元略些犹豫的看着芜秋,不想把人扰醒,便俯下身来试探性的碰了碰人,后又探过手去,分别揽住他肩膀和膝腕,慢慢把人抱了起来。

  饶是他动作极轻,芜秋还是醒了,他疑惑的闷哼一声,眯起眼,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又被一片黑暗覆住了。

  “睡吧。”那覆盖在他眼前的手还没移开,低沉的嗓音这般在他耳边道。“月离弦会看护好真君的。”

  芜秋迟疑的点点头,似是还没能从惺忪的状态下切换过来,天元已是抱着人离开了。

  待衣角摩挲声随着脚步声渐远去,这处已是全然静寂了下来,微弱的烛火晃掉几滴白蜡,光亮一并打到人的影上,也打了颤。

  在魍笙宫,他要学会的事物还太多,该打的基奠也刻不容缓着,再之后,身上的创痛也一定程度上麻痹了他的神经,置身虚幻也不住的给他错觉,让他不由自主的变得混乱。

  当繁杂如潮水般退去,真正要他去独自去面对的,就厉显分明了。

  被流冥棺困住的人怎么都看不够,他在陪师尊,也在等天明。

  只等一个天明。

  夜深,地窖有些潮湿,渐起了缓缓的滴水声,啪嗒、啪嗒,碰撞出比分秒要慢许多的节拍,夜色由漆又入了浅。

  凌晨,破晓还未来临,便投来一个惊雷,打的人猝不及防。

  他没等到天明。

  “……你说什么?”月离弦腾地站起身,他手抚在棺面上,正冲熟睡之人的脸庞,那小少年肤色苍白到透明,愈发不真实了起来。

  “…这波尸傀已被打退,我魍笙宫正巧遇到的是罄灵宗的道修,柳炎说,他在那之中见到宫主的师尊了。”牧硝是分毫不知仙宫翎是什么情况的,他知道月离弦比谁都要亲近那翎祀真君,只是寻常问道:

  “您的尊师既在,宫主要过去吗?”

  月离弦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径直断裂了开,他看了看棺里静躺着的人,不可置信。

  师尊一直在这处,这不可能!

  如果那不是师尊,那个人会是谁?

  他飞快朝天元传口讯交代,都要等不及他过来,天元刚迈入窖口,月离弦就迫不及待的从他身旁瞬移而过,脚下生风。

  等他毫不停歇的终于赶到牧硝说的那处,柳炎候他多时,已然迎了过来。

  “你见到他了?”

  柳炎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他们宫主的状况有些不对,他抿抿唇,微蹙起眉,正犹疑着,只听月离弦又问:“他在哪?”

  只观神色,月离弦看起来平静极了,柳炎却不敢忽视自己心里的直觉,也不能瞒着宫主,他只得指了个方向,道:“罄灵宗的人刚离开不久,宫主兴许能赶上。”

  月离弦不迟疑,又朝那处御剑疾略而去。

  他逆风而驰,烈风擦着面颊,阻力极大,心里却是愈发坚毅起来。

  不管柳炎有没有看错,也不论会是什么花招,高山险阻,他都要上前亲自确认才能安心。

  本在一片并不算深的树林中疾徐行进,月离弦蓦然停了下来。这时,天已然大亮了,树上莺声燕语,月离弦久久僵立着。

  应子淮第一个察觉到了他,先是发自内心的一喜,后又有些复杂起来,他先一步走上前,问道:“月师侄怎么来了?”

  月离弦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眼神不离后方,一瞬不瞬,应子淮察觉到他的僵硬以及不经意,便了然笑道:“是来寻师兄啊。”

  月离弦胡乱点点头,应子淮便引他来到那人面前。

  月离弦脚步如灌铅,却又控制不住的跟上他,朝着那人的方向去。

  他倚树而坐,树上零落几片薄叶被风吹拂,打着旋,渐落在雪色衣衫,离得稍近些,便能更清晰的感觉到他白玉面庞上不改的严整,眼尾一扫,冷眸足以冻得人寒颤。

  那人明显也看到了他,眸子略过丝困惑,长眉微蹙。

  月离弦朝他靠近,一步又一步,却感觉身躯在发抖,这些日子磨砺出的底气尽数消失的影都不见,他僵硬的发不出一点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师尊?

  而这时,那人旁侧走过来一人,因有树挡在前,月离弦全身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才注意到他身旁是有一人的。

  月离弦猛地顿住步子。

  应子淮疑惑的朝他看去,似是在奇怪他怎么不跟上来了。这奇怪不过一瞬,他也知道那处除了师兄还有谁,月离弦这么黏师兄,想是心里偶有不情愿也实属人之常情。

  于是他亦停了下来,道:“师侄要过去就过去吧,你独自在外,师兄他一定不放心你的。”

  月离弦深吸一口气,他眸色渐深成一弯幽潭,抿唇朝应子淮一笑,与平日无异,应子淮亦放心不少,看他又往前走,自己便离开了。

  苏长明弯腰不知对那人说了些什么,仙宫翎紧蹙的眉头渐松了下来,生人勿扰般的气息一点点的平顺下来。

  月离弦心中一痛,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他终于听到苏长明在说什么。

  ——“师尊……”

  师尊。

  他来到距他们不足十米的位置站定,竟觉得自己无足可插。

  苏长明又看了自己一眼,眸光一如看向仙宫翎时那般温和,不待月离弦分辩出还有什么情绪,苏长明已是背身离去,好似对他们单独相处这点,一点都不担心。

  两厢对视,浅眸第一个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那人不是紧逼之态,月离弦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坚韧些,他又朝前几步,来到那人身前,逼他不得不重新看向自己,心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

  他看似平静道:“师尊好久不曾问询我,师尊不想我吗?”

  仙宫翎看他一眼,似是不知要如何回,这诡异的寂静没持续多久,他目光渐被他身后的某物吸引了注意。

  月离弦心里不是没有警惕,他试探性的将背在身后的清绝解了下来。

  清绝急不可待的窜了出去,亲昵的反复围着人打转,对人蹭了又蹭。

  仙宫翎眸里的冰浅浅破开一角,他伸手抚向清绝,主动问道:“它怎么在你这?”

  月离弦自若笑道:“师尊只是不小心把它留到我那了。”

  袖袍之下,他手上却是小幅动作,清绝只顾着跟人亲近,丝毫没有要听他话的意思。

  但现在,哪怕这人气息是如何相近,月离弦丝毫不敢轻信了。

  他坐到那人身旁,见那人并未过分排斥,又离的稍近些,距离拿捏亲近,又不会惹人反感——是师尊勉强能容忍的范围。

  那人果然神色奇怪了起来,皱着眉打量着这距离,却什么都没说。

  太像了,全部都太像了。

  月离弦心一点点的沉落下去,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师尊?

  若真是师尊,可他眸里的生疏之意又不似作假,让他想起在某段时间内记忆错乱时的仙宫翎。

  不……或许不对。

  月离弦想到了驻在他体内的宫离弦,不确定了起来。

  可即便是宫离弦,除了夺舍别人,也只能做到保持在现有的状态,身体是他自己的,且只有一个,绝不会再多出另一个躯体来。

  除非已然到了踏虚破空的地步,否则怎么能凭空冒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可既然都有能力踏虚破空,又怎么会是而今屈居之态。

  讲不通,除非这人根本就是别人伪装的。

  可真的有人能做到伪装的气息如此相近,就连这般细微之态都雕琢的这般惟妙惟肖的吗。

  就连近乎时时相伴于仙宫翎身旁的月离弦,他对仙宫翎确有一定了解,甚至有些连仙宫翎自己都没有自觉的点,月离弦也照样摸的透,可即便是这样,月离弦都无法保证能模仿到这般。

  太刻意难免显生硬,而稍有疏忽,又可能会随时露马脚,眼前这个人,究竟会是谁?

  ☆、第一百零八章

  于道行上,月离弦不及仙宫翎,自然不能冒险直接借讯切画面给天元他们,他只得颇为小心的用一枚载晶仪悄悄录刻一段,这才传讯给芜秋。

  这时,仙宫翎转过头来,月离弦差点被抓个正着,笑容不由僵了一瞬。

  仙宫翎只轻瞥他一眼又错开视线,看起来没有丝毫起疑。

  而芜秋那边极快的传讯过来,声音遏制不住的震讶:“少主…这怎么可能?那这棺中的……”

  月离弦不方便传口讯,只是回道:“那不久前无故离开的苏长明也在这里,你可记得自己曾说那流冥仙棺被人动过?”

  芜秋应声,反应过来,“你猜测是苏长明做的?”

  “他的嫌疑可谓居其首,我寻来之时,他已然正跟这位极像师尊的人在一起,而且语态亲昵。至于那究竟是不是师尊……把棺打开吧,芜秋哥,这时候已然容不得我们选择了,那样才有可能确定此人究竟是谁,棺里的人又有没有被动换过。檀幽谷的瑰柏离我们不远,但凡稍有变故,我就用传送阵把他弄来。”

  芜秋也没纠结太久,终是压低嗓音道了句:“……好。”

  芜秋来到棺前,手覆在正前方的棺身上,他闭眼无声喃了几个音,并指集中点于一处,本通透到透明的棺体倏然一点点的恢复本色,渐直纯白,周遭浓郁的灵力倏然消失,一如未启用之前。

  他动作连贯的反扣在棺面上,稍一施力,那棺盖松动一些,在覆手一推,整个棺面终于滑了开。

  那阖着眼的小少年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这般看去,更能直观感受到他的内里。

  芜秋脸色一变。

  天元同样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渡灵息过去,毫无阻隔的便融进那副躯体——与其说是渡入人体内,不如说更像是渡入一个躯壳,本就空落的躯壳。

  他们面面相觑,这躯壳是哪来的?

  天元传讯道:“主人,这幅躯壳一丝灵脉都无,像极了新生的婴孩,甚至比婴孩还要少慧识,说是空壳也不为过,主人的猜测没错,真君应是被人掉包了。”

  月离弦心脏抽动,他交代道:“不论那棺里的是什么,劳烦你看护好,等我回来。”

  他僵硬的扭过头,脸上早不复先前那般从容,他手心不由得渐渗起湿潮,整个人紧绷起来,再度目不转睛的打量着正在身旁静坐的人。

  这人真的会是他的师尊吗?

  他有些难以置信,师尊竟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那蛊虫呢?若是蛊虫也消失了,可师尊的记忆为什么还是错乱的样子?

  那道目光热烈极了,像是镀着火,仙宫翎被看的不自在极了,又故作平静的回看过去,问:“何事?”

  月离弦忽地整个人亲昵过来,揽上人的胳膊,仙宫翎蓦然一惊,下意识要挣开人,奈何对方搂的紧极了,一时间竟是就这么僵持着。

  那双乌黑的眸瞳显露出几分委屈。他但凡稍一示弱,仙宫翎就不怎么能拿他如何了,事实证明,不论是失了哪段记忆的仙宫翎,这招都通用。

  那人愈发不自在了起来,月离弦却稍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摊开手掌伸出手,试探道:“我曾赠与过师尊一枚发簪,师尊若是能寻到,能把它还与我吗?”

  仙宫翎绝对不会占人东西而不还,听对方这么说,他也不迟疑,没过太久,只见一枚精巧的梅玉簪已然放到月离弦的手心。

  “是这枚?”

  月离弦不动声色的端详片刻,点点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容不得他反悔,便径直收了回来。

  月离弦直直看向他,他眸光又深邃许多,压低嗓音,“你忘了我,对吗?”

  那双冷眸无甚波澜:“没有。”

  “那你记得什么?我们的点点滴滴,你都忘了,不是吗。”

  月离弦深吸一口气,难掩哽咽:“师尊,别被苏长明给骗了,他……”

  “我怎么了?”突兀的一道音渡来,径直把他的话打断。

  月离弦蓦然顿住,恶狠狠的看向他,传音道:“你究竟对师尊做了什么?”

  苏长明温和一笑,吐出的话却令月离弦微眯起眼,“在这之前,有一点你要清楚,他不是你师尊,而是我的。”

  “长明,那些傀尸如何了?”仙宫翎问道。

  苏长明看向仙宫翎,“多亏魍笙宫的人出手相助,附近的傀尸都不足为惧,难成祸害,已然被降住了。”

  闻言,仙宫翎不自觉的朝月离弦一瞥,月离弦留意到了,通身一僵。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他认为魍笙宫跟自己有关?

  魍笙宫上下在他授意下掩护的极好,又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外界是决计不会有人知道那上任不久宫主是谁的。

  月离弦脑中不住浮现起那个梦境,又或是那个根本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之中的仙宫翎,是师兄。

  【他是你师尊,师兄从不会这么温柔。】

  “可你感觉不到吗,他虽然把我忘记,却似乎又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苏长明还叫他师尊,他还受用了!”

  稍远方,应子淮朝他们走了过来,他看向这边显然有些微妙的气氛,只得故作没察觉,他问仙宫翎:“师兄,我们已然修整完毕,长老要我们这就回罄灵宗。”

  仙宫翎道:“你们回去就是,不用管我,若是二长老问起,只管让他跟我联系。”

  应子淮点点头,仙宫翎又看向月离弦。

  月离弦搂紧人胳膊,竟使起了脾性:“我不走!”

  仙宫翎抿抿唇,无声看了眼一旁的苏长明。

  只听月离弦又道:“让他滚!”

  苏长明眸里极快的闪过丝阴翳。

  他表现的这般蛮横,仙宫翎神色不悦起来,他一个用力把他挣了开,冷声道:“宫离弦,不许你这么跟长明说话。”

  “你叫我什么?”月离弦不可置信一般,音量高了一度。“师尊,你刚刚唤我什么?”

  他平日是不会用这般质问的口气跟仙宫翎说话的,应子淮想让他冷静些,劝道:“离弦,师兄他不过口误,你别再惹他烦恼了。”

  月离弦如个被戳瘪的皮球,一下子泄了气,他垂下眸不做声,任谁看他都还是一副生气的样子,却终于不那么张牙舞爪了。

  应子淮放心下来,便与仙宫翎简单道了别。

  余下的便只剩仙宫翎,月离弦和苏长明,月离弦很明显还在置气,仙宫翎不知要怎么应付他,心里竟还有点难以放他不管。

  不待仙宫翎想出办法,月离弦什么都没说,已然随他们一道站起身来,竟是比想象中要好搞定。

  一路静寂,苏长明与仙宫翎离得不远也不近,月离弦却不那么乖,他几步凑近上前,拽上人袖摆,一点都看不出方才置气的影子,只听他传音道:“师尊,徒儿姓月,是师尊给的姓,我是月离弦,不是宫离弦。”

  浅眸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月离弦又道:“师尊怎么会跟苏长明在一起?你曾记忆紊乱,而今看来还没有恢复,芜秋你还记得吗?就算不联系我,为何不联系芜秋,或者瑰柏?”

  仙宫翎神情微变,他刹那间的情绪被月离弦捕捉到,月离弦敏锐的感觉了突破口,他顺势道:“师尊在前一段时间曾中了蛊,是季敷罗做的,你因那蛊的影响,才会记忆紊乱,才会忘了很多事。”

  久到月离弦以为不会听到回应了,仙宫翎这才迟疑的问他:“蛊……还在吗?”

  月离弦心里微松,他反问道:“师尊觉得呢?”

  “我记不清……但我看见了一些事,我记得你,你是我师弟,但弟子只有一个,是长明。”

  月离弦牙齿咬的咯吱响,他极力收敛着自己的脾气,好声好语道:“师尊,不要被迷惑了,你是我师尊,就算你对徒儿没有太多记忆,抛去你那些‘看到的’,难得你对我就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吗?”

  他这般问,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不过是秉承着过去的经验推测的。因为在过去,即使仙宫翎再怎么不记得他,行为上却依然会容让他,那是一种人很难控制的,发自内心却不由自主的感觉。

  过去的也仅能让人凭依,而现在的仙宫翎是怎么想,他其实根本就无从得知。

  就在月离弦忐忑之时,却蓦地感觉到脑后多了些分量,他还没从那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中反应过来,那人已然收回了手,看向别处。

  “有。”只听他这般道。

  月离弦眼眶一热,几乎是控制不住的,他一把搂人的脖子扑了上去,紧紧箍着人,像是要把他缀到怀里。

  仙宫翎微愣,任他搂了一会儿,两人终是贴的太紧了,彼此的气息都无缝缀融了一般,月离弦体温只是微泛着暖意,仙宫翎却觉得他身上热的不行,要把人推开。

  然而他箍的极紧,仙宫翎后退了半步,却感觉他喷洒在颈处的呼吸若有实体一般,划落下去,甜腻的气息到了让人惶恐的地步,他不禁瑟缩了一下,挣扎的更厉害了。

  没等仙宫翎发作,月离弦终于把人松了开,他忽而粲然一笑,眉眼弯弯,剪眸破出星星点点温柔的光来。

  仙宫翎抿唇,故意冷淡的无视掉他,不顾其他,快步向前 。

  不过一个拥抱,他却不知怎么感到些心虚了。

  他环视一周,苏长明不知何时不见了,他感应到苏长明气息渐远,正要追上,却听一道温润的嗓音道:

  “月离弦终是个潜在的危险,师尊不想探他底细吗?这段时日,师尊大可尽兴的在外伐魔求道,等时机成熟,我会来接你的。”

  袖摆又被人从后方拉扯住,仙宫翎回眸,月离弦正定定看着他,毫无商量。

  “不许追他,不许丢下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仙宫翎看他一眼,到嘴边的话却在那一瞬说不出口了,终是把话吞了回去,道:“我不走。”

  ☆、第一百零九章

  月离弦是因为有宫离弦这一意外的存在,才得以知道知晓那异界元发生的事,而苏长明呢?

  他凭一己之力如何诡秘的隐匿行踪,如何寻到流冥仙棺,为何会唤仙宫翎师尊,又从何来的那洞悉眸光的?

  好似所有的事都不出他所料之中,那胜券在握一般的泰然自若,看了就让他恶心,也让他不安。

  一个猜测已然在月离弦心里生了根,那苏长明必然守着极大的秘密,也极有可能跟宫离弦是同一来路。

  【难得,我们想到了一处。】

  月离弦问:“你所识的那个苏长明,他对仙宫翎究竟是什么态度?”

  宫离弦声音倏然冰了几个度,【我跟他不熟。他不安好心。】

  情绪会影响人的判断,月离弦只得等他稍缓了缓,又道:“他若讨厌仙宫翎,甚至到了恨他的地步,罔顾人伦,背弃师门,既然已经把人拽下神坛,推落深渊,什么样的畜生还嫌不够,他还要做什么?”

  宫离弦似乎被那句‘畜生’取悦了,他冷笑一声。

  【我不知他目的,而今回想起来,他可真是不负好弟子的声名,“好事”做尽,我都不知道当初怎么就着了他的道,居然会寄希望给他。】

  “……那仙宫翎,之后如何了?”

  【不知道。】宫离弦冷冰冰道。【那事发生在泫涸真界开启之后,我找不到人,就算把罄灵搅的不得安宁,把他居所、所有有可能的留处翻个底朝天也遍寻不到,于是便有人说,仙宫翎死于我手。】

  【我等了两年,仙宫翎就好像从这世上匿了迹,最让我觉得可怖的是,所有人都在一点点的忘掉他,我也是。某一天,我突然想不起来要等谁了,但我记得一个苏长明,于是我又等一机会,跟他决一死战。那时的苏长明一点也不像苏长明,我想不明白,但这不影响我杀他。再之后,就感应到了这么废物的你,几乎同时,被我遗忘的,关于仙宫翎的记忆又毫无征兆的复苏了回来。】

  月离弦不计较他嘴损,揪住一角:“苏长明不像苏长明?”

  宫离弦微顿,终是开始不情不愿的回忆起来:【他身上有让我厌恶的气息,只要靠近他,就会让我有不愉快的感觉,但后来,我再去寻他之时,那种感觉不见了,他分明记得我是谁,却总也感觉有不对……他像是突然产生了变化。我杀他,也不是因为厌恶他,而仅仅是我想杀他。】

  月离弦知道这种感觉,他想起一人——季敷罗。

  他在最后一刻杀她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这能说明什么呢……苏长明也是被强行夺舍的?

  宫离弦知道他在想什么,道:【若真是如此,那个苏长明极有可能是在仙宫翎不见之后也消失的,至于之后的那个苏长明,他已然有了改变,是我不曾多想,不愿留意。】

  他说这么些,却从来不认为仙宫翎是死了的。

  “仙宫翎会否入了泫涸?”

  【月离弦,你好好想想,什么人才会平白无故消失在这世上,又会毫无征兆的近乎被所有人迅速遗忘,就好像他从来不曾来过那般。除非——】

  ……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从头到尾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

  月离弦猛的看向身旁的人,那人亦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见他看来,毫无躲避之意。

  月离弦只感觉有什么堵在他嗓子里,噎的他直难受。

  之前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四处游走,一路上妖兽倒有,除了非除不可的被斩了头首,也没遇到什么人作妖,月离弦干脆要他去见芜秋,仙宫翎惊讶之中同意了。

  他们不需要敢太急的路,就这么不紧不慢的来到了先前的落脚处——他也不知道是谁修筑的落脚处。

  仙宫翎起先见到时,眸里难掩抗拒,月离弦感觉出来,心里腾然出了危机感,“你来过?”

  仙宫翎点点头,不久,又困惑的摇头:“不记得了。”

  自月离弦说他“记忆混乱”,“忘了很多事”,仙宫翎就时常像这样拿“不记得了”来搪塞。

  虽有抗拒,却也因为这记不清而轻易迈过了心里那道坎,随他进了这道建筑,也见了芜秋和天元。

  芜秋来来回回这么些时日下来,在应付仙宫翎上也有了经验,不一会儿就把人安抚住,他怕多说反令仙宫翎生了不该有的疑虑,便推辞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与月离弦使眼色。

  现在这屋子便只剩仙宫翎与月离弦这两人,也是各怀心思的两人。

  月离弦喉结微动,那股如鲠在喉却消失不去,他终是道:“师尊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师门何处,嘴上说记得我,却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芜秋,师尊究竟记得是什么?”

  仙宫翎难得几许茫然无措,他道:“不对……”

  月离弦紧紧盯着他,眸里划过道瑰色:“哪里不对?”

  仙宫翎忽地抚上额头,眉头紧蹙起来,他看向他,眸里却多了几分涣散之意,嘴唇微动,却更似无知无觉,“师弟,你不要逼我。”

  月离弦狠狠僵住了。

  ……原来他潜意识,就算他潜意识,还是不认他。

  良久静寂。

  这时,宫离弦突然出了声:【我修筑的。】

  月离弦没反应过来。

  宫离弦重复道:“这里,这处,我的,为他而建,也是囚笼他的。山水布落,与当初时日并无不同。”

  月离弦混乱不已:“你是说,这建筑是从你那地方搬来的?!”

  宫离弦默了下,“不止建筑,这周遭之景都与那时一样。”

  月离弦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难以言述的恐惧扼住了他,冰凉一点一点从脚尖袭上全身。

  仙宫翎那时的反应本就不寻常,若不是有所接触,怎么会流露出那么明显的抗拒?

  一模一样的脸庞,别无二致的气息,月离弦却忽然觉出他的陌生了,眼前的人就像个再熟悉不过,又与他毫无关系的人。

  他刚刚叫自己什么?

  ——师弟。

  ——宫离弦。

  月离弦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纷乱繁杂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眸光照旧温柔,好似从没有什么不同过,他语气一丝咄咄逼人都无,让人舒服许多。

  他笑道:“我早就想问,师尊眸色为何与别人要不同太多?”

  他不再一个劲紧逼,而是岔开话题,仙宫翎松了口气,随口道:“许是儿时体弱。”

  他不说天生,不说不记得,而是说体弱。

  月离弦站起身来,“今日叨扰师尊已久,徒儿便告退了,师尊好好休息。”

  仙宫翎点头。

  月离弦走到门外带上门之时,那人明显要比之前放松许多,脊背不那么紧绷了。昔日最信任他的人而今这般防备,月离弦难免郁结,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一道横在两人面前的门,就这么掩住了两扇心扉。

  他向一人传讯,问瑰柏:“师尊他回来了,你知道吗?”

  他边走边等,那边仍没有回讯,也不知是忙什么去了,他踱步向长廊,穿梭过大片石林,又顺着步阶来到地窖,天元已在那候他多时了。

  那棺盖被好生侧放在一旁,显然是从启开之时就没再落回,月离弦几步来到他身旁,垂眸望向那少年身形的人。

  天元道:“无声无息,少灵魄,更无慧识,形态自成,若放到外处,怕是随意一个孤魂野鬼都能轻易附到这躯体上。”

  月离弦抿唇,这躯壳与他师尊的孩童形态是多么的如出一辙,他再清楚不过。

  他道:“在入这流冥仙棺之前,真不知这躯壳是如何安然无恙到现在的。”

  他想: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仙宫翎,又想:宫离弦,苏长明,从他们出来那一刻,他所认知的世界就已经乱了。

  还有仙宫翎。月离弦仿佛又一次看他唤自己“师弟”、“师弟”,那模样与他数不清的梦境虚幻重合。

  那本就浅薄的眸色如覆了层冰,淡瞥他一眼。

  ——师弟。

  不属于他的画面更鲜明了。

  宗门大比上,他曾作为外门弟子屡受挑衅,一举击败那弟子,从此跃入内门,那人难得顺便来寻同门之时看他一眼,丢下个细囊就走,里有疗伤之物几许,辅助丹药几罐,尽是些对修士来说再常用不过的,却也是他急需要的。

  还有……

  月离弦头突突跳了起来,只觉的有什么在眼前一闪,像极了剑辉,那熟悉的剑意压迫极了,他心口处紧张的沉重嘭响。

  一个清冽音色在耳边不徐不疾,说了一些话,他无法听清,最后那些话都徐徐散去,只余一句似在不停重复。月离弦只听到几个音,他额头跳的更厉害,用尽全力去分辨那几个音是什么。

  “……归尔……”

  月离弦开始有了嗡鸣的错觉,那到清冽的声线渐渐交叠,重合又分开,他头昏脑涨,痛苦不能。

  一抹清凉袭向额处,那昏胀的感觉渐被抚平,模糊又缭绕不绝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

  月离弦反应过来,天元正搀扶着他,有些紧张的问:“主人,你如何了?”

  月离弦顿了足有三秒,他迟缓的摇摇头,也听清了那句话。

  ——“此剑归尔,当诀别。”

  原来他并不是悄无声息消失的,他在走之前,是来告过别的,还送了他一把好剑,那剑是清绝,后来叫绝染,他起的名字。

  他缓了口气过来,问宫离弦:“……你可曾记得?”

  那边良久没回应了,月离弦却感觉到了他的惊异,他的悲恸。

  清绝化作绝染在他身边,宫离弦知道那是谁的佩剑,却不知道是谁留给他的,连那“绝染”的名字都是他脱口而出就有了一般,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了下去。

  哪怕他忘了仙宫翎是谁,他也知道这剑该是什么名字。他从不记得那最后的饯别,现在也是。

  月离弦却不似他沉浸的那么深,他始终在内心出保留了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清醒。

  他不禁惑道,师尊的记忆错乱,模糊所记得的却与宫离弦那个界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会是哪个仙宫翎?属于他的师尊记忆到什么地方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抹想法悄然而又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

  ——如果杀了他,他的师尊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虽只一瞬,这个念头就烟消云散,却又在人心中留下不深不浅,又不可磨灭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