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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我当他何其胆大竟敢对天道执剑,原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第一百章
  “我当他何其胆大竟敢对天道执剑,原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燕野上前几步,冷眼睨着昏迷倒地的叶雪涯,“恐怕他此刻的修为,比之你还不如。”
  “这是怎么——他何时受的伤?!”
  方河俯身想要查看叶雪涯伤情,然而叶雪涯面色唇色俱是泛紫的青白,周身温度迅速退去,竟是将死之兆。
  那一瞬海中冰冷苍白的少年俶然浮现脑海,方河从未想过会再次目睹身边之人的死亡。
  “这并非外伤所致,只是叶仙君未能堪破情劫,由此招致反噬,更兼之涅槃火中以神魂相护……他能撑到此刻,已实属意外。”
  “情劫……师兄?”
  ——叶雪涯的情劫是谁,又在涅槃火中护了谁?
  答案不言而喻。
  方河一瞬哽咽,酸苦之味席卷胸腔,连舌根都泛起麻木的涩意。
  “你倒是大度,将那位师兄苦心隐瞒之事揭得彻底。你不怕方河因此更生不舍?”
  燕野行事向来不羁,此刻也毫不顾忌方河在场,漫声对白黎道,“他牵挂的人已经够多了。”
  白黎答得坦荡:“选择在他,何须隐瞒。”
  ……原本听闻燕野与白黎这般交谈,他不该置若罔闻。
  但如今叶雪涯就倒在他面前,即将死去。
  一如旧时在白黎的避世幻境那般,没有什么比救叶雪涯更重要。也许最早倾慕过的人注定会在心中凿下最深的刻痕,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会死么?”方河问,“可我还有话想对他说。”
  燕野与白黎对视一眼,数息之后是白黎低叹道:“至多还能维系三日。方河,他不会死,只是修为折损太多,无法再作为飞升仙者了。”
  叶雪涯由凡人飞升,若是修为尽散无以为继,便只能重回凡世修行。
  ……原是如此,原来这才是叶雪涯最在意的隔阂。
  他们注定行走于不同的命数与道途,叶雪涯一眼便能瞧出,他们永无交汇的机缘。
  方河俶然掐紧手心,眼中已被水雾迷蒙。
  -
  月夜下,寝殿中,床榻侧。
  叶雪涯醒来时有刹那恍惚,他已接受自己醒来时坠落凡世的可能,未料睁眼仍见惊鸿宫中陈设。
  他仍在九重天之上。
  “醒了?”
  床尾还候着一人,见叶雪涯苏醒,冷不防开口。
  叶雪涯由此更生错愕——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竟是方河。
  前情辜负,后事欺瞒,如今终局落定,叶雪涯忽觉不知该如何面对方河。
  殊不知方河也是如此,一句问候出口,再说不出下文。数个时辰前他向白黎请求再宽限叶雪涯几日,然而事到如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想问的话,已有旁人代为解释,更何况若非尘埃落定,他确信叶雪涯会将这些隐情瞒到地老天荒。
  至于诉诸愤怒与不舍道别……他自认并无那般情绪。
  同叶雪涯的羁绊太过复杂,最初的依恋,最早的遗憾,甚至连愤怒怨恨都与他有关,后来终是选择释然放下,偏偏回护之举频频不绝,迫使方河不得不收受他的补偿、感受他的愧歉,直至终末,方才揭晓一番迟来的情意。
  他对叶雪涯的两次表白皆以诸多苦难收场,而叶雪涯回应他时亦是如此,想来也许是他们命中真的无缘,强行靠近只会招致无尽的风波。
  ——但终究会心生不甘,心怀遗憾。
  方河咬着下唇,满腔繁杂心绪。
  叶雪涯却较他释怀许多。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异状,淡然道:“天魔封印之事已了,往后你会比从前自由许多。”
  “嗯。”
  “天魔与你神魂相系,但终归是魔,别和他走太近。”
  “……嗯。”
  “天道或许权能不如从前,但神君威名仍在。遇事可寻神君商议,想来他不会拒绝。”
  “……”
  这样的言语,不符合方河记忆中任何一位叶雪涯——除非是那位心魔幻境中的假象。
  方河打断他,突兀喊了一声:“师兄。”
  叶雪涯抬眼望他。
  方河道:“你这样说话,像是永远也见不到了一样。”
  叶雪涯一时没有应声,方河继续追问:“白黎向我说过你的情况。重归凡世后,你还会修行飞升吗?”
  叶雪涯仍是不语。
  月光清清冷冷,透过窗棂,洒落于叶雪涯低垂的眼睫与紧闭的唇角。
  方河顿了顿,最后道:“如果不会,我会记得去凡间看你的。”
  极长极久的沉默,久到明月偏转夜色深沉,久到方河几乎以为叶雪涯已然睡着,他才等到一声极轻的回应。
  叶雪涯回了一声“好”。
  -
  三日的陪伴,不长也不短。
  这几日燕野白黎皆未来寻他,雪河君来过一次,司命院的仙君来过一次,前者是为道别,后者是为宣判。
  即便早已从白黎处得知叶雪涯身处情劫,待听清司命院揭露情劫始末,方河仍难掩震惊。
  ——原本叶雪涯并不想让他知晓更多隐情,但或许是新任的司命摸不清方河底细,将他这仙骨与另一位神君划上等号,便不敢拒绝方河的要求。
  昔日方河因斩尽姻缘里桃花受罚,叶雪涯忧心不下曾落下印记,后来一直惦念方河处境,恰逢凡人飞升者还需几重劫数历练,叶雪涯自请选择于方河的凡世幻境历劫。
  历劫中人忘却前尘,碍于诸多顾忌他总会重蹈覆辙,直至天道发觉封印异动插手其间。
  天道选择叶雪涯为宿体,是想要在幻境中斩杀方河重做祭品,然而叶雪涯另行其道,甚至最后公然对抗天命——这是远比渡劫失败严重的罪名。
  年轻的司命甚至感慨:“原以为天道帝君不会再赐你轮回,帝君实是仁慈。”
  方河的眼神俶然冷厉,司命不明所以,下意识退后一步。
  “……总之,审判已至。仙君叶雪涯今日便会由转轮镜投下凡世,重归轮回。”
  方河道:“我去送他。”
  “这……似乎不合规矩,”司命话音未落,见方河手腕微动,火红剑光一闪而逝,连忙又改口,“但您是身怀仙骨之人,想来天道帝君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方河终是颔首。
  叶雪涯立在旁侧,明明是即将受刑之人,见状却颇为轻松地笑了笑。
  -
  转轮镜台,挖出灵根,抽去修为——
  曾于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呈现眼前,方河忽然恍惚,似乎发生在旁人身上的刑罚,远比自己所受的更重更痛。
  ……那时候,我似乎并无太多痛感。
  ……是因为行刑者是白黎吗?
  可惜他这一身仙骨只能瞒过资历尚浅的天宫新人,转轮镜的行刑官不可能让他来代行刑罚。
  叶雪涯沉默受刑,而后毫无留恋地踏入镜台,未再多看他一眼。
  那是与他羁绊颇深的人第二次离开他。
  方河只觉眼中一阵刺痛,水雾再度弥漫眼眶。
  ——再会了,师兄。
  他于心中默念。
  -
  离开转轮镜时,方河只觉神思抽离,视野模模糊糊,分不清是往昔回忆还是现世路途。
  苍蓝离开时,只觉心间某处永远空洞,黑蛟少年是神魂湮灭永不复存。
  而即便叶雪涯仍有可见之日,怅然伤怀仍不比前者好过多少,叶雪涯若不愿飞升,从此轮回转世无数,哪一位才是与他有过无数牵绊的师兄?
  那依旧是诀别。
  方河神识昏昏,只觉得久违的孤寂上涌,仿若巨兽要将他吞噬——
  咚。
  他因为太过走神,竟未留意道中还有一人。身为飞升仙者,他居然还会撞上旁人。
  “……这位仙者,可还好?”
  方河捂着额角站起,游散的神思渐渐回笼,他一边道歉,一边想着或许应当回惊鸿宫闭关数日,至少先摆脱这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的目光在察觉到来人衣着时俶然一凝。
  舒广白袍,繁复金饰,至于再往上……
  那是一簇银蓝色的、舒展挺立的龙角。
  来人微微低头,白发垂落,金瞳璀璨。
  许是见到方河神情太过震惊,那位龙族反倒有些无所适从,歉意微笑:“抱歉,阁下是否无碍?”
  “——你是谁?”
  顾不得礼数逾距,方河猛然上前拽住来人衣袖,眼中焦急期许一览无余:“你是……龙君?”
  方河接近太过,方才尚带歉意的龙族眼神俶然一寒,略微施力震开方河。
  他拧着眉,神色带着几分傲慢的冷意:“本君确是北海继任龙君,阁下何故唐突?”
  ——竟然真的是他。
  那一刹方河不知当是哭还是笑,但到底是意识到眼前人太过冷淡绝非故人,末了终是理好情绪,也换上一副淡然从容的神情:“在下惊鸿宫方河,方才走神,误将龙君看作故人。是在下僭越,还望龙君恕罪。”
  “故人?……哼。”
  不愿对他报以姓名的北海龙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本君尚有事在身,便不与你计较。”
  方河苦笑,仍回了一礼:“谢过龙君。”

第一百零一章
  青年龙族步履匆匆,方河立在原处,多看了几眼那熟悉至极的背影。
  既非金龙也非黑蛟,如今存活于世的,是一位全然陌生的龙君。
  这与苍蓝离开时所言相悖,由此反倒让方河生出微妙的期许。
  昔日黑蛟为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而今一线希望犹存,他决计不能错过。
  -
  一日心绪大起大落,方河重回惊鸿宫中,想到如何打听龙君消息,先一步犹豫。
  龙君地位颇高,而他虽身怀仙骨却并未获封——天道至始至终将他看作封魔大阵的祭品,而一位注定牺牲之人,是不需要享有身份的。
  更何况他一向人缘寡淡,于天宫中无甚交际,无人会引荐他去见龙君。
  真要论及熟络之人,恐怕还得数那位无上尊崇的神君。
  只是要请动白黎出面……
  啪嗒,窗格微响。
  方河循声望去,但见明月辉光下,燕野单手支开窗户,轻捷从容地跃入屋中。
  “燕野?”
  当日桃林会见天道化身,天道敕令燕野归于凡尘不得入天宫,方河从未想过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怎么,担心天道一道惩罚,你我就此共死?”
  “不……”方河下意识摇头,见燕野一副熟悉的戏谑模样,越发不解,“但你出现在天宫实在冒险,你为何会来这里?”
  燕野闲闲道:“只是想来见你一面罢了。”
  “……?”
  摸不清这句话是戏弄又或是别的用意,方河茫然困惑,他向来口拙,面对燕野从来是无言居多。
  燕野瞧他怔住,有些不满,忽地凑过来,极轻地弹了下他的额头。
  “回神了,现在是我在你面前。”
  “我来这里,只是忽然想起要对你说一句话。”
  对着方河愕然的眼,燕野神情难得郑重,他缓声道: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惹上那三株桃花,但既然已成神魂牵系因果相连……方河,天命之外,因果之中,你我永远是同谋。”
  “休想逃开。”
  “……”
  方河眼瞳慢慢睁大,他似乎猜到了燕野潜藏之意,可正是因为这份可能太过荒谬,他从未想过会有实现的一日。
  大抵是这一日起伏波折实在太多,方河连思路也不甚明晰,磕绊道:“我从未想过逃……”
  ——啧。
  燕野心知方河又走了神,料到他实是不通风月,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也顾不得再折煞一次天魔的脸面。
  他环抱双臂,没好气地补充:“魔与天道相悖,不怜众生不爱世人,只是因为神魂牵系,所以万千众生在我眼中,独你一个特殊。”
  “姻缘里的桃花牵涉天命之外的因果,你自己招惹上的,可非是我所愿。”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燕野突觉面上一阵烫热,仿佛魔息火焰无形自燃。
  他最后深深吸气,道:“所以你明白了么。”
  他这番话既不坦率亦不诚恳,若说理解实在是强人所难。偏偏方河忽然于这一瞬了然燕野真意——只要抓住燕野一直避而不谈的部分,要理解他便是轻而易举。
  最飘渺的猜测落定,仿佛怀中突然被塞了一份稀世珍宝。
  方河侧脸滚烫,无法应声,只能低着头,极轻微地点了点。
  燕野尤为不满,心道这算什么回应,面对天魔的剖白,这小修士实在太过敷衍。
  他猛然捏住方河下颚,略微使力往上一抬,就在方河来不及反应的刹那,燕野已极快地落下一吻。
  轻若落雪微风。
  天魔心意终是敞明,方河除却惊愕,又觉出一分极深极远的酸涩。
  他的期许终究实现,在万千风雨后。
  方河耳廓慢慢烧红,燕野这才略微满意,他无意要方河立刻给出答复,他知晓往后还有漫长光阴。
  既是同生共死的宿命,又何必在乎一日朝夕。
  燕野退后两步,潇洒地摆了摆手:“天道的地盘,的确处处令人不适。今日便先如此,方河,回见了。”
  他反手撑过窗户的速度太快,方河正想喊他天宫中不应如此恣意妄为,但燕野身形转瞬化为火焰消散,只留下一枚漆黑尾羽。
  只是眨眼功夫,庭院中已空无一人。
  方河拾起那枚尾羽,不禁苦笑,但到底是珍重地将它收入怀中。

第一百零二章
  翌日,方河求见白黎。
  神君主殿仍位于方河旧日所见的百转回廊之后,但或许是预知来人是谁,这次方河并未走出多远,便见到了一座四方小院。
  方河叩门而入,院中石桌处,已有白衣的神君端坐多时。
  方河有些诧异,入门畅通无阻,院中再无旁人,倒像是白黎早就料到他今日会来、特意屏退了外人一般。
  但眼下并非细究的时机,方河匆匆上前,落座于白黎对面,他甚至忘了寒暄,开门见山道:“北海龙君曾在凡世幻境沉睡,如今是已经苏醒了?”
  白黎抬眸望他一眼,默不作声,先推了一盏茶过来。
  方河这才留意到石桌上布置了茶具,只是不知壶中浸泡了何物,茶汤黑不见底,隐约有药材的清苦味。
  “凡世幻境耗尽你往昔灵力,加之又融合了天魔残魂,你还需尽快重整修为以固神魂。我寻了些补益的药材,你离开时也一并带上。”
  “……谢过,神君。”
  未料白黎是以关照为先,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在向白黎打听另一位姻缘牵绊之人的下落,方河心间沉重,越发赧然。
  他有些尴尬地移开眼,低头饮茶回避交谈,白黎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悠然开口:“龙君已然归位,但即便他仍记得自己名为‘苍蓝’,却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位龙君了。”
  “——他不是金龙?那他是否还保留着黑蛟的意识?!”
  白黎果然知晓苍蓝的情况,方河一瞬急切,甚至忘了掩饰歉意。
  白黎仍盯着他,将方河此刻的急迫焦虑尽数烙入脑海,他的语调仍是不急不缓的,耐心解释:“原本,上任龙君选择的继任者是金龙‘苍蓝’,而在凡世幻境结束后,本也应当由金龙吞噬黑蛟、成为独一无二的北海龙君。”
  “但那条龙身上承载的因果变数实在太多,他同你结过血誓、神魂相融,而黑蛟的执念太深太重,以至于连金龙也无法尽数吞噬。”
  “这或许算是一桩好事,如今的龙君少了金龙的暴戾,较之过往,更堪大任。”
  如今的龙君会如何——方河完全不在乎,他只想知道是否还能有再见到黑蛟的一天。
  昔日黑蛟以自己为执念,被封印在龙的身躯中独自撑过数百年,而今龙魂与蛟魂融合,他竟还能凭这一腔执念留存一息……
  何等的情深才能铸就这样一番执念,方河彻底愣住,他想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如此在意他。
  往前只有黑蛟,往后也只有他,哪怕黑蛟真的消失了,也再不会有人比黑蛟更珍视他。
  那是无人可比拟的深情与珍重,是他短暂拥有却不得不失去的珍宝。
  “那如今的龙君……身上可还留有蛟魂,是否还有蛟的记忆?”
  良久,方河艰涩开口。
  话出口的刹那,他无比惧怕听到答案,然而这个问题终究是他心中尖刺,只要一日不得答复便一日不得安宁。
  “此乃龙君内务,不妨你亲口问他。”
  话音未落,白黎径自起身,面向院门,“龙君,请进。”
  院门推开,白发、蓝角、金瞳——昨日才见过的两人再度照面,方河与苍蓝俱是一怔。
  “神君,原来你今日已约了客。”
  苍蓝反应极快,欠身施礼道,“既然神君今日有约,那我改日再行拜访。”
  “龙君不必介意,正好今日你与方河仙君同在此地,也可商讨天魔封印收尾一事。”
  言毕,白黎抬手一引,示意苍蓝落座。
  “……”
  苍蓝不知白黎此举何为,正要抬步走向石桌,不经意却对上方河刻意避开的眼神——那少年仙君明明频频打量他,偏又不敢与他对视,实在蹊跷。
  新任的龙君与此刻的方河一般满心疑惑,却还是端坐在石桌两侧,等着白黎发话。
  白黎斟了一杯茶递给苍蓝:“龙君自凡世幻境醒来,可还记得幻境中的经历?”
  方河登时屏息,生怕错过龙君的一言一语。
  苍蓝瞥了方河一眼,道:“神君无所不知,我便直言了。说来惭愧,凡世幻境乃至更早的经历,便如一场长梦,梦中虚虚实实概不清晰,只记得梦醒了自己稀里糊涂化龙得道,至今还有些无所适从。”
  ……他果真不记得。
  茶水的苦涩味一瞬浸入肺腑,方河忽然想起从前与黑蛟的初遇,满身鲜血的少年抓着失忆的他是多么庆幸又多么绝望。
  总是记得一切的人在受折磨,从前是黑蛟,如今是他,命运果然公平。
  白黎道:“既是如此,那龙君想必也记不清关于天魔封印之事,实属有些遗憾。”
  苍蓝哑然失笑:“关于封印一事我已知晓,听说我在阵中献出了一滴心血与一分神魂,从此我的性命也与天魔有了牵扯,莫非这就是我接任龙君的代价?”
  方河闻言,正欲开口,白黎却先一步接了下去:“历任龙君都需承担天道使命,解决天魔之祸亦在此列。”
  苍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左右是天道自有命数。”
  两人沉默片刻,方河心中焦急,但又明白这并非询问的时机,他与此刻的苍蓝并不熟悉,哪怕有白黎在场,对方也未必会回答他的问题。
  苍蓝最后道:“虽说我昨日才醒,但几位老爷子已在催我举行继任大典了。神君,今日我所来,本是为邀请你出席龙族的继任大典。不知三日之后,可否赏脸出席?”
  白黎道:“自然,龙君实在客气。”
  苍蓝便起身,又回了一礼。
  从头至尾,他未向方河搭过一句话,方河有些失落,又觉得这实在是理所当然,如今的龙君对他并无甚印象。
  直至走到小院门口,苍蓝突得转身,朝着跟随白黎送行的方河道:“你会来吗?”
  方河立时一愣,下意识回道:“可我……我能以什么身份来?”
  白黎是代行天道的神君,是帮助苍蓝化龙之人,可他只是一个普通仙者,与现今的龙君毫无瓜葛。
  苍蓝蹙了蹙眉,语气中隐带几分恼怒:“你是神君的朋友,便算是我一并邀请的,不然岂非显得龙族有失礼数。”
  方河未料是此等原因,惊讶之余,又觉出几分好笑。
  白黎适时接道:“近来惊鸿宫无事,恰好可去龙岛看看。”
  白黎既然开了口,这份邀约便接的顺理成章。方河有意想接近龙君寻找黑蛟,自是痛快应下。

第一百零三章
  夜中辗转反侧。
  既见故人,又非故人。熟悉的面貌时时可见,他牵挂的那份神识却再未出现。
  这般犹豫与痛苦,不知昔日的小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苍蓝曾说唯有他才记得黑蛟,他的记忆会是黑蛟曾存活于世的唯一证明。方河迎着皎白月光,忽然开始畏惧时光流逝。
  他能将这份记忆留存多久,往后地久天长是否终会忘却?而倘若他真的模糊了关于黑蛟的一切,那是否又算作是辜负了苍蓝?
  他不愿再欠黑蛟分毫,即便那人已不复存在。
  一夜愁思深。
  -
  再至白日,一日安宁。方河记得白黎的叮嘱,如今的修行不再受幻境桎梏,他终也有了灵力充盈之感。
  龙君大典的前夜,不速之客再度造访。
  许是因修为恢复,又或是神魂牵连,燕野尚未进入殿中,方河已察觉他的气息。
  他颇为无奈地起身,这次先一步将门推开,朝着廊外的天魔道:“明明有门,为何总是喜欢走窗户?”
  燕野挑眉,似笑非笑道:“你又怎知我一定会来见你?若我只是不满天道、蓄意作乱呢?”
  方河越发熟悉燕野这般调侃的作派,叹息摇头,牵着天魔的衣袖引他入寝殿:“若你真有这般念头,天道定然已有察觉。只是终究是危及生死之事,往后还请慎言。”
  燕野啧了一声,不满道:“你是和那个神君待久了?也学着他那样的腔调,处处忌惮天道。”
  方河欲言又止,终是无奈叹息。
  几句寒暄,再度寂静。纵使已知燕野心意,然而一是诸事缠身、二是从未想过会与天魔相伴,方河几次想要开口,终究寻不到合适的话题。
  他在这边踌躇,殊不知燕野亦是如此。来时他只想着要见方河,身为天魔他向来不羁,想见之人、想做之事一刻也不愿等。可当他真的站在方河面前,却又顿觉不知还想做什么。
  从前与方河倒有些不错的经历,但见方河近几日俱是心事重重,他并无强迫的打算。
  停顿半晌,燕野率先开口:“上次那枚尾羽呢,你将它拿出来。”
  方河有些意外,但还是自怀中小心取出那枚羽毛。
  燕野见他贴身存放,颇为满意,他接过羽毛,抬手随意点了点,那羽毛便慢慢蜷曲硬化、缩成一枚小小的黑桃花石坠。
  他将那枚坠子又递了回去,闲散道:“从前我送过你一枚印记,可惜被人毁了。既然你神魂中的黑桃花永世存在,我也不介意再送你一次信物。”
  天魔果真高傲,连赠礼也是居高临下的语气。方河一时哭笑不得,但到底是珍重地收下那枚桃花坠。
  他简单道了谢,之后便退开一步。燕野眯了眯眼,语气透着几分危险:“信物已收下,你的回礼呢?”
  方河一时有些怔,想起上次燕野最后的举动,侧脸先烧了起来。
  但这次燕野并不主动,只略微低头,眸光沉沉地盯着他。
  方河心间千般情绪起伏,末了终是一阵意气上涌,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攀着燕野手臂,试图如上次那般,蜻蜓点水潦潦带过。
  但天魔的索求总比他想的多。
  这次他甚至还未碰到燕野,便被天魔箍住腰身托住脑后,被迫迎来深且重的吻。
  呼吸黏腻,肌肤滚烫,唇舌似乎都融在一处,纠缠得难舍难分。
  刹那间诸多回忆不合时宜的上涌,方河一瞬迷蒙,忽然想起他与燕野早已有过多次亲密之实。
  ——只是这样温柔旖旎的吻实在难得,天魔总是善于撩拨情欲,罕有温存。
  但往昔记忆实在太过放诞,方河脸颊彻底涨红,末了近乎是狼狈又慌张的推阻,他甚至顾不得是否会得罪燕野,只能埋头急喘,赧然地擦去嘴角湿痕。
  却听燕野颇为轻快地笑了笑,似乎十分满足。
  “你我寿数漫长,而天道实在无趣,总该要替自己寻些趣味才是。”
  方河不想与燕野细究这份“趣味”是否饱含戏谑与作弄,但许是月光太晃眼、燕野的笑意又太过闲适放松,月夜下浅笑的天魔,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
  方河怔了一瞬,脱口而出:“我明日……要去参加龙君的继任大典。”
  惊鸿宫中无随侍,雪河君与白黎俱非是能闲聊交谈之人,待到此话出口,方河突然醒悟他在天宫仍旧孤独。
  而燕野是打破壁垒之人。
  他为参加继任大典忧虑多时,而直至今日见到燕野,方才有了倾诉千般思绪的机会。
  所幸燕野并未显露不耐,他只是拧了拧眉,带着几分困惑与揣度:“所以?那个龙君是曾经的黑蛟化龙?”
  “嗯……”方河不知燕野会如何看待此事,只是他心中愁思百转,只想一吐为快,“原本龙君应由金龙继承,但黑蛟执念太深,以致现今的龙君并非是全然的金龙……”
  “你想试探蛟是否仍然存在,对么?”
  意料之中,燕野总是一针见血,方河讶然片刻,脸上热度慢慢退去。
  他苦涩道:“自然,我当然想见他。”
  “你这身姻缘孽债,真是——”燕野有些动怒,方河察觉魔息一霎暴起,但转瞬又归为平静。
  他犹豫着抬头,对上天魔略显黯淡的红瞳。
  燕野叹道:“真是,无可奈何。”
  方河自知理亏,掐着那枚桃花石坠,未再开口。
  “……将那枚桃花坠子带上,里面封存了一点魔息。倘若时机恰当,或许能借梦魇幻术刺探他的神识。”
  燕野颇为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心道方河总有能耐,让他为旁人作嫁衣。
  他径自上前一步,未顾方河僵硬的反应,再次轻轻落下一吻。
  “明明是让你回礼,偏还要多讨便宜,你这修士越发贪心了。”
  “最后再告诫你一声,我可以不计较另两株桃花,但他们未必也是如此。那位龙君如今对你毫无印象,当心惹火烧身。”
  方河抿了抿唇,小声应是。
  燕野此番乘兴而来,归去时却是满心酸甜苦辣,诸般滋味陈杂,实在难忘。

第一百零四章
  九天之上真正的龙宫,远比海中孤岛华美数倍。玉为梁金为瓦,琉璃翡翠作砖墙。
  明明还有数步之遥,方河已被金碧璀璨晃花了眼。
  往来宾客俱是从未见过的贵人,举手投足自有久居上位的气度,方河见状,下意识捏紧了衣摆。
  俶然手腕一凉,一枚小小的桃花坠子滑入手心,方河定了定神,抬步向前。
  他递出请帖,有侍者恭谨指引,绕过几处回廊屏风,落座于遥遥在后的位置。
  方河有一瞬意外,但旋即又想,实是再合理不过。
  前方首座处一阵响动,熟悉的白袍身影由数位龙族接引入场。方河心道,果然天宫的最高位永远是白黎。
  以他二人眼下的距离,他甚至连过去寒暄都做不到。
  -
  说是继任大典,其实不过是将北海龙君继任者的身份公之于众。前任龙君子息单薄,独有苍蓝这一子。而后者在前不久的天魔封印中立过几分功劳,已算是小有成绩。
  新任龙君神色淡漠,任由玉冠王袍加身,在满身华装与祝词簇拥下,看不出喜悦或是激动。
  他朝着白黎的方向略微点头,既像暗示也像致意。
  方河看不清台上的暗潮涌动。
  台下宴席已然开始,诸人觥筹交错。方河身侧俱是陌生的年轻仙者,彼此不知名姓,却乐于把酒畅言。
  今日在场的人都与苍蓝乃至龙族有着或深或浅的关联,他们这番到来,无不在为新任龙君庆贺。
  方河却显不出来喜色。眼见苍蓝站至高位、见他露出上位者独有的客套疏离的笑意,便越发觉得,黑蛟少年正一点一点被抹杀殆尽。
  故人容貌依旧,但内里已全然不同。他已不再是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只是看到他,终究会忍不住借此念彼。
  方河愁肠百结,见身边众人俱是把酒言欢,忍不住给自己也灌了一杯。
  酒液沁凉,辛辣而回甘,恰似他无数次忆起黑蛟时的心绪。
  似乎有人揽过他的肩,陌生的少年龙族已然忘怀,推杯换盏好不自在。方河迟钝了一瞬,没有拒绝,顺势又饮下一杯。
  杯中酒影摇晃,他的心神也在摇晃。恍惚间似乎有花瓣纷扬而下,沾了龙族行宫的贵气,凝成一朵金瓣玉蕊的桃花。
  -
  再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仔细一看,才发觉散着微光的并非明月。一枚夜明珠被层层纱帘悬挂,隐约照亮珠贝浮雕的轮廓。
  而身下玉枕温凉,锦被如藻,似乎有温柔的水波荡漾鬓发——
  方河愕然惊起,此处并非惊鸿宫寝殿。
  而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哥哥。”
  那声音响起,仿似暌违了千年之久,方河一瞬疑心是错觉,但下一刻扑了满怀的拥抱已落实他最不可置信的猜测。
  “……苍蓝?黑蛟?”
  少年道出称呼后再未说话,他扯住方河衣襟,迫使后者低下头来,而后近乎是撕咬般吻了上去。浓烈的血腥味弥漫于两人唇齿,反倒为这几近虚幻的场景增添几分真实。
  鬓发交错,光影黯淡,方河只瞧见少年额角两簇尚未展开的黑角,与满含不舍与痛惜的黑瞳。
  “……苍蓝?!”
  ——我终于找到了他。
  怀着震荡心神的感慨,方河再度惊怔地睁开了眼。
  手中传来几近麻木的触感,方河愣了一瞬才发现是自己紧紧抓着一抹衣角,力道大到连手背都泛出青白。
  “放肆,还不放开本君?”
  有人轻声冷嗤,语气倒似乎并未动怒。
  方河茫然地眨了眨眼,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格,洒落于再寻常不过的竹屋雅舍。
  这似乎是惊鸿宫客舍。
  而向来身着锦绣、穿戴金玉的北海龙君,正换上一身再朴素不过的黑袍,拧着眉打量他。
  方河下意识松手,冷汗迟缓地涌了上来。
  “请龙君恕罪,是在下冒犯……”
  因太过紧张,他连话语也不甚利落。
  而眼下的龙君却毫不在意他的道歉,他面沉如水,笃定道:“你果真认识我。”
  ——从前的、因化龙而彻底忘却的那个“我”。
  他的手掌摊开,露出一枚颜色黯淡的桃花坠子。
  是梦魇法术,但或许是龙君修为胜过他太多,终究弄巧成拙。
  方河目光游移又错开,无数次欲言复又止。
  如果只是听由他一人转述、让苍蓝以旁人角度回顾他们的过往,他情愿苍蓝从未知晓过。
  毕竟如今陌生的龙君,不需要记得那些往事。
  但见苍蓝始终执着一个答复,方河终是轻叹,道:“曾经我帮过你,而后你又帮了我,这已算是两清。”
  苍蓝眉头蹙得越发紧:“你想说,你我如今再无关联?”
  方河有些疲倦,面对白发金瞳的龙君,心里反复思念的却是另一个永不归来的人,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却永远找不到他想找的人。
  实在太过折磨。
  醉意与困意一并上涌,方河晃了晃头,有些不知所云:“龙君高高在上,我只是一介尚无封号的仙者。龙君日后前途通达,并不需要再记挂前尘琐事。”
  “你——”
  他这么轻描淡写,听得苍蓝越发恼怒,但见方河唇上似染水色,颊边带着薄红,倦惫地眯着眼——新任的龙君终是无奈妥协,将人小心放下,再轻轻带上门。
  中庭月色如水,澄亮清白。
  在这几近将世界都荡为澄白色的月光下,龙君长发末梢悄然攀上墨染的黑、眼尾渐渐绽出黑亮的鳞。
  他的神色已不复恼怒,而是如极夜般深沉。
  那枚黯淡的桃花坠子仍在他手心,似乎还有熟悉而又令人憎恶的魔息阴魂不散。
  桃花纷飞的树林,遮天蔽日的血色。
  雷雨夜中的纠缠,海中孤岛的风灯。
  他果真与方河关系匪浅。
  ——无论何时都会被这个人吸引,无论何时都会对他动心。
  那是铭刻于骨血乃至神魂之上的印记,甚至连意识消融都无法抹灭。
  黑发黑角的龙君俶然握紧手心。

第一百零五章
  天复明时,方河头痛欲裂。
  他罕有饮酒,昨夜一场酩酊,故人身影飘忽迷离,分不清是梦境或是现实。
  他揉着额角翻身下榻,此身仍处于孤清的惊鸿宫偏殿,他有片刻恍惚,似乎昨夜并非在此歇下。
  殿外传来清脆鸟鸣,与细碎的说话声。
  方河一霎疑惑,手先一步推开了殿门。
  中庭阳光正好,年轻的龙君与年老的仙者一并望向他。
  方河愣了愣,道:“师尊……苍蓝?”
  雪河君敛了敛眉:“虽说你与龙君是旧识,但也不应直呼其名。”
  苍蓝回以客气的笑:“无妨,我与方河既是旧识也是知交,不必如此拘礼。”
  ……?
  似乎每次见到这位龙君,他的态度都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方河不知这是否是某种暗示,迟疑着没有接话。
  但苍蓝顺势接了下去:“无论化龙还是天魔封印,方河皆助我良多。即便如今继任龙君,我也不想因此与他疏离。往后或许会时常拜访惊鸿宫,还请雪河君勿嫌叨扰。”
  雪河君自不会拒绝:“龙君太过客气。”
  “雪河君若不嫌打扰……那么方河,你又是怎么想的?”
  话题陡然一转,龙君语带试探,眼神锐利。
  方河疑心这其中另有蹊跷,然而话到嘴边,终究是放不下梦中黑蛟一闪而逝的幻影。
  ——若非黑蛟的缘故,龙君怎会凭白无故找上自己?
  方河顿了顿,道:“承蒙龙君好意,是在下之幸。”
  于是便见龙君满意点头,金瞳璀璨熠熠。那一霎的眼神难辨是狡黠或是欣慰,只让方河觉得万分熟悉,却又不像记忆中任何一位“苍蓝”。
  -
  “那条蛟果然找来了?”
  夜中再见燕野,方河已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他回道:“是,那次的梦魇幻术似乎起了效用,但他并不像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燕野啧了一声,道:“蛟的神魂如何能与龙相比,他能保留些许意识都是大幸。我看你倒要留心,不要被故作姿态的龙给骗了。”
  被点出这样一分可能,方河脸色微微发白。
  燕野尤其不满见到方河为旁人挂心,如今他已知晓了另一种唤回方河神思的办法——他一把拽过方河,重重地吻上去,直到方河因气息不畅难耐推拒方才放开。
  燕野略带挑衅道:“如何,说不定那条龙只是想这么戏弄你而已。”
  方河脸色自苍白中又泛出潮红,他犹在低喘,一边擦着唇角,一边闪烁着移开眼。
  “并非如此……”他小声反驳,“只有你才会这么‘戏弄’人。”
  燕野挑了挑眉,似乎把抱怨当成夸奖。
  一吻结束,他的手却未放开,状似无意地自下颚落至颈侧,再流连至腰际收紧。
  方河猜出些许暗示,由此越发慌乱——脱离凡世幻境,情蛊也随之消失,然而那些销魂蚀骨的体验犹在,只需有心人略加撩拨,轻易便成燎原之势。
  但他不知自己应拒绝或逢迎,清醒地面对情事总令他有些难堪。
  燕野见他为难闪躲,眸光微沉,但到底只是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鬓发,便又克制地退开。
  “我对你可真是给足了耐心,”燕野似在自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罢了,也不知会便宜了谁。”
  方河听出他的意思,面色越发涨红。
  “不,”他磕绊道,“只是我还……”
  “——我不会强迫你,”燕野打断他,“所以你不必担心。”
  “但总有人会按捺不住,只望那人还记得对你温柔。”
  “……”
  方河对此言语,实是无话可说。
  燕野仿佛笃定会有那样一天,离去时尚有几分不甘心的恼怒,末了不忘又道:“当心那条龙,他并非你熟悉的人,至少不完全是。”
  方河从未放下此事,闻言沉沉叹息。
  -
  叶雪涯虽重归凡界,但到底曾是惊鸿宫中人。司命院向惊鸿宫递送叶雪涯动向时,雪河君恰好外出,于是这封信笺便落在了方河手中。
  薄薄一页纸,寥寥数行字,重若千钧。
  天上一天,凡间一年。算来距离叶雪涯重归凡尘,已有十余年之久。
  方河心间五味杂陈,他小心收好信笺,决定先去凡间一探叶雪涯近况。
  行至转轮镜时,意外遇见一人。
  宽广黑袍、厚重兜帽,竟然是作黑衣打扮的白黎。
  而白黎见到他时并不意外,他收起腰间太上剑,朝方河略一颔首:“你欲寻叶雪涯。”
  “是……只是想去看看他的近况。”方河顿了顿,忽然道,“神君是在等我一起?”
  白黎不置可否,答得淡漠:“若论忤逆天道,比之你与天魔,还是叶雪涯更为放肆。”
  方河一时噤声,他当然知道叶雪涯为何忤逆天道。
  察觉方河神色低落,白黎未再深谈,他朝着方河伸出手,道:“出发吧,以你为引,可以更快找到他。”
  方河沉默着递出手,下一瞬已被白黎带着跃入镜台。
  -
  极北冰雪寒。
  烈风如刀割面,霜雪如针刺骨。
  凡世的着陆点,竟是在空无一物的浩荡冰原上。
  方河一手挡着风,艰难道:“师兄……叶雪涯在这里?”
  “是他的洞府在这里。”
  白黎拂了拂兜帽,接着一瞬犹豫,解下宽大的外袍,将之披到方河身上。
  他抿了抿唇,道:“虽有仙骨傍身,但你修为终究还在恢复。先避避风雪。”
  方河被裹在厚重外袍下,怔怔道了声谢。
  风雪萧索,冰原茫茫。方河不得不紧握住白黎的手,方才蹚出一条路。
  一方冰壁后,他见到了叶雪涯。
  冰天雪地又藏深谷,深谷之下,洞天俨然。
  四方冰川下中凝着一汪温泉,旁侧遍植奇珍异草,时有走兽敏捷跃动。
  而在斑斓花树后、漫山冰壁前,是一座再简单不过的竹舍。
  叶雪涯就倚在门侧,闲闲翻着一本杂记。
  这样的避世安宁,这样的闲适散漫,与司命院的描述别无二致,却也与方河记忆中的叶雪涯大相径庭。
  白黎道:“我施了法术遮掩,你要出去见他么?”
  方河下意识摇头,沉默数息方才又问:“他……下次飞升是什么时候?”
  白黎道:“也许会是下一世。”
  如今的叶雪涯,的确不再执着修行飞升。
  方河已看得分明,却依旧难掩怅然。
  “他命中自有机缘,你不必太过牵挂。”
  白黎许是看出他的低落,想要道一声宽慰,方河闻言却不觉好过,只是勉强笑了笑。
  -
  遥远的天宫之上,有夜明珠光华流转。
  新任的龙君立于暗室,沉默着观测水镜映照的图影。
  漫天风雪、一隅洞天。
  有人披着旁人借予的黑袍,满面忧心与不舍,一心都在牵挂另一个短寿的凡人。
  龙君一时意气上涌,重重挥手,打散一幅水镜幻影。
  波澜涌复平,然而年轻的龙君心绪却未能平息。
  黑鳞一点一点自眼尾与手背绽开,龙君浑似未觉,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他应是我的伴侣。
  他只应有我一人。
  22:00:21

第一百零六章
  那日与白黎同去凡世,方河犹在默不作声,然而重归天宫却是坐立难安。天上地下时光悬殊,或许不过月余,叶雪涯便会走向此世的终点。
  凡人的转世几许飘渺,而人间又何其浩大,他如何去找自己牵挂的人,更遑论令其再续仙缘。
  ——从此刻开始,自月余而终,这就是他能见到叶雪涯的最后时光。
  他尚未来得及深思黑蛟的失而复得,便再度陷入即将辞别重要之人的焦虑中。
  他无意深究白黎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转轮镜,但他确实从中学会了定位叶雪涯的办法——往后的数日,他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悄悄施展隐匿法术,前往凡间看望叶雪涯。
  冰川之下风雪不息,那人的面容也渐被风雪染。方河从未想过会见到叶雪涯的老态,由此更生即将永世诀别的惶然。
  但他从未现身一次,他想叶雪涯未必会愿意见他。
  仙凡之隔,永生的寿命前凡人的轮回便如朝夕,年轻与苍老的面容两相印照,除却讽刺再无别用。
  -
  他自转轮镜入凡界,有人借水镜观测他。
  见他孤身独往,见他隐匿不现,见他于风雪中久久伫立,目光迷惘。
  龙君漫不经心地敲着手中明珠,直到等到那一日,风雪幽谷中的竹舍再无人进出,而旁侧花树下,悄然多了一方小小坟茔。
  来往凡间一月,方河终是撤去了隐匿法术——他再不用担心,会被生活于此的凡人撞破端倪。
  曾经向叶雪涯承诺会去凡间看望他,他确实做到了,只是失去仙力的叶雪涯看不穿他的法术。
  不知那人在白发苍苍时偶然的几次回眸,是否算是些许感应。
  喀嚓——
  是龙君手中的明珠终于不堪重负,在越发用力的敲击下迸然碎裂。
  水镜哗然一荡,风雪消散,倒映出幽深的龙宫暗室。
  -
  辞别熟悉之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容应对。
  方河理了理兜帽,至今都有些恍惚,难以想象叶雪涯会如此离开。
  这般从容平静,仿似毫无遗憾,似乎世上再无一物可牵挂。
  ……他为此,感到些许意外与遗憾。
  他在坟茔前枯坐半晌,末了挥手落下结界,护佑这方洞天百年不受侵扰。
  ——姑且,算作是他的一分不舍。
  -
  重归天宫后,夜中梦不宁。
  漆黑潮水满涨,视野昏暗一片,冰冷坚硬的鳞片蹭过光裸的皮肤,盘旋的躯体将他紧紧缠绕。
  黑发黑瞳的少年有着蛇一样的下身,眸中浸着委屈与嫉恨,他倾身覆在方河身上,一手点在后者心口,声调微微发颤。
  少年问:“哥哥,你在看着谁。”
  方河怔了怔,下意识想回一声是你,然而喉间却仿佛被堵住,无法言语。
  少年似乎察觉他的答案,摇了摇头,哀伤道:“你的眼中,永远不止我一人。”
  少年龙族再度低头,柔软的黑发垂落,拂在脸颊带来细碎的痒。他的唇微凉而舌温热,这次是个不带血腥味的,温柔旖旎的吻。
  “……无论何时,我都会对你动心。”
  “哥哥,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
  可惜梦中的他永远无法言语,少年吻住他,再缠住他,细长的尾尖自赤裸的肌肤反复游扫,最后轻轻搭在股间缝隙。
  ——唔!
  那一瞬的触感几近冲破梦境,似乎意识终于摆脱了桎梏,就要自深海之下浮出水面——
  却又被重压狠狠击打,浪潮翻涌,而他的神识始终不得清醒。
  周身感触如此鲜明,紧密的缠卷,绵长的侵占,冷与热的裹覆,时重时轻的捣弄——
  梦境至此,陷入斑斓的碎片。
  断续的喘息充斥耳畔,分不清来自他还是少年。间或又有带着泣声的呼唤,已是如此亲密占有着他的少年,仍在不舍且惶恐地叫着他的名字。
  只要听到这个声音,方河便丢盔弃甲再无推阻之意。
  那是自行将湮灭的神魂归来之人,往后余生方河都再无法割舍。
  他顺从于少年的索取,回应之心甚至胜过欢愉,因为重逢得来不易、因为自觉身在梦中,所以无所顾忌——
  仿佛已在梦中经历几度生死,极致的快意吞没神识侵蚀梦境,直至方河缓慢苏醒,指尖犹带着酥麻的战栗。
  入目但见皎白,却非是澄澈月光。
  白发的龙君就立在床边,神情莫测。
  龙君率先开口:“你如此在意‘我’,原来是这种关系。”
  方河顿了顿,回道:“但你并不是他,对么,至少不完全是。”
  他想起身,手腕处却传来一阵冰冷的桎梏,链锁牵动哗啦作响——
  方河不可置信地一望,但见自己双手手腕被锁链缠缚,而室内无门无窗,只一枚夜明珠泛着幽幽的光。
  这竟是一处囚禁用的暗室。
  22:00:26

第一百零七章 -【正文完】
  “……龙君此举何意?”
  因受制于人,方河只能仰头同苍蓝对视。昏暗室中,龙君眼眸不蕴情绪,金芒璀璨熠熠,是天生天赐的威仪。
  龙君淡漠注视着他,道:“因为‘他’想这么做。”
  “自从见过你,这颗心再未得一刻平静。有一道心念在反复催促我接近你,有一道声音在反复说,他心悦于你。”
  “那并非我所拥有的记忆,却真实占据了我的神魂。”
  “——但你却只注视旁人。”
  “回答我,是否是你早已移情,所以才唯独疏远我一人?”
  “你……”
  方河喉间发干,名为苍蓝的龙君毫无遮掩地向他剖白心迹,他却只觉出无措与茫然。
  他只能下意识回应:“你与他,终究不同。”
  “……”
  龙君不再言语,他垂下眼睫,俶然打了个响指。
  ——哗啦!
  方河眼前骤然一暗,漆黑潮水灭顶而来,就在方河惊心于即将窒息时,唇齿间却渡来一阵温柔气息——
  有人紧紧抓着他,令他不再下沉亦无法上浮。黑发的少年将他困于万顷潮水之下,只容方河向他索取气息。
  “你更习惯这样的姿态吗,哥哥?”
  少年同他缠绵渡气,声音直接于识海响起,“无论龙君或是黑蛟,那分明都是我。”
  “——唔!”
  察觉这是龙君有意为之,方河再无法沉湎幻境,他有一刹慌乱,如若此前数次梦见少年黑蛟,都是眼前的龙君刻意为之的假象……
  那黑蛟的归来,是否只是一场欺骗?
  “何必怀疑?那都是我。”
  似是看出方河的动摇,少年坚定道:“只要他记得当日桃花林赐予血肉,只要他记得被困龙身百年坚守,只要他记得神魂中的逆鳞与血誓……哥哥,那就是‘我’。”
  “此身将永怀对你的眷恋与不舍,应许对你的倾慕与守候,那是名为‘苍蓝’之人神魂中最深的烙印。”
  “——我的执念之深,甚至能在化龙时胜过金龙一筹,恐怕连那位神君也不曾料到。”
  “倘若……你真的是他。”
  方河仍在犹疑,但失而复得实是一桩幸事,就算只能在梦境相会,也总好过黑蛟神魂湮灭永不存在。
  他于心底叹息,终于放下戒备,迎合着回吻。
  潮水翻涌,波涛倾覆,在幽暗深水之下,他再度放纵着陷入旖旎。
  “当日在龙岛,我还未带你细看水下的宫阙。”
  “哥哥,即便往后余生漫长,我仍不愿错过分毫。”
  深水之下无光无月,周身悬于柔和的水波,抬眸但见苍蓝专注的眼神,仿佛从此世间只得见这一人。
  ……似乎在很早以前,已有人对他说过,愿以深海作囚笼。
  神识与视野一并昏沉,潮水席卷吞没清明,他就此溺毙于少年的深情中。
  -
  暗室之中一片寂静,呼吸清晰可闻。
  白发的龙君已维持单手支额的姿势许久,方河亦在暗室中唯一的床榻上昏睡许久。
  锁链仍然在身,但困住囚徒的早已换作更加缥缈无形之物——那是让被困者甘愿沉溺的幻境。
  他在幻境中陷得越久,龙君眼神便越发晦暗。
  方河分明对黑蛟有情,却将他这位龙君与黑蛟割裂。更遑论他还在与旁人纠缠不休,神魂中桃花繁盛,难分难舍。
  在潜入幻境前,龙君自嘲一笑,昔日在凡世幻境时黑蛟犹言不会嫉妒,但此刻他早已嫉恨滔天。
  潮水下的纠缠忽然换了攻势,少年不复温柔细致,而是狂风骤雨的攻占。他的眼眸隐约显出金色的纹路,可惜被掠夺至几近失神的方河已无暇留意。
  不见日月,不辨朝夕,所见只有一人,所感只有无尽的欢愉,识海已被极乐侵蚀,他将沦陷于永恒的美梦。
  -
  已不知与外界隔绝多时,暗室中半身化龙的苍蓝紧紧抱着方河,尖齿依恋又不舍地磨蹭怀中人的颈项。
  黑蛟的爱意是如此汹涌,以至于他也有了将爱人融于骨血的念头。
  再一次,那利齿轻抵上方河后颈,然而苍蓝的手颤抖得实在剧烈,这次终究是刺破细小血珠。
  ——“龙君,”有人幽幽叹息,“你未免有些过火了。”
  苍蓝竖瞳骤然一闪,然而来者比他更快一筹,暗室中夜明珠俶然大亮,有人自虚空之间辟开一道传送法阵——
  “这是什么地方,”一道与前者截然不同的嗓音烦躁道,“方河就是被困在这里?”
  “……!”
  苍蓝目眦欲裂,却是被一道禁锢法术死死制住,眼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自法阵中现身——
  “神君,”苍蓝嘶声道,“你也有情吗?”
  白黎淡看他一眼,道:“我唯独只会对他留情。”
  “嗤。这时候还要比谁更深情么?”燕野不屑开口,一手已揽过方河,“不是说了,全听他的意愿?”
  苍蓝竖瞳暴涨——“将他还来!”
  “你还是那条蛟?”
  燕野一手贴在方河后心助他脱离幻境,侧首拧眉打量苍蓝,“用过去的形貌来迫他不舍,令他陷于幻境永不苏醒,这就是你的打算?”
  “若你只想要一个意识不清的躯体……”燕野讥讽一笑,“何不给你自己编一个梦境?”
  “你——!”
  苍蓝齿关已咬出血味,然而就在他几欲舍身一搏时,突兀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喘——
  那是方河,他正在醒来。
  燕野与白黎对视一眼,后者出手除去束缚方河的锁链,将他小心安置榻上。
  燕野道:“小子,记住。他若不选你,可别想强迫他。”
  “……选什么?”
  方河意识朦胧时,只听闻燕野断续破碎的半句话语。
  他的头很疼,比之上次龙君继任大典宿醉更甚,而梦境也远比那一次深远长久。当他迷蒙睁眼时,隐约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白黎低叹一声:“方河,是我。”
  仿佛有初春晓风拂面而来,神识与视野一并清明。方河眨了眨眼,这才惊觉自己身处何种场合。
  天魔,龙君,神君。
  这几人就立在他身边,目光或烦躁或炽热或无奈,俱有掩不住的关切。
  “怎么——”
  话未出口,便被燕野打断:“有人将你囚禁多日,我实在看不惯,找了这位神君来带你出去。”
  ……囚禁?
  方河回眸一望,但见已显出半身龙形的苍蓝。
  出乎意料,那龙身并非纯粹的金色,鳞片大多泛黑,只在边缘处闪着细碎的金。黑鳞亦绽在龙君眼尾,像极了梦中痴缠的黑蛟少年。
  方河不由一顿。
  燕野见方河迟疑,转瞬便知方河又对黑蛟起了恻隐,正是烦不胜烦想要动手之际,却被白黎拦下。
  白黎道:“方河,事已至此,你是怎么想的。”
  室中骤静。
  极致的寂静仿佛要将此室凝固,方河数次屏息又吐息,末了终是明白这几人今日一定要等一个答复,不禁苦笑:
  “……此世际遇皆由姻缘里中桃花情债而起,往后种种,恩怨相消、羁绊深重、情意难舍。”
  “然而‘方河’只此一人,诚如前言,我也只此一心。”
  他停顿了片刻,不知如何措辞,却不知这数息功夫,已有人心悬一线。
  但终究,他们只等他的答复。
  方河闭了闭眼,带着几分赧然与孤注一掷的意气,道:“若是这颗心势必要拆作几份,那……”
  他无法再言语。
  何其荒唐,何其狂妄。
  “嘁。”却听燕野一声不满嘲笑,“那又能如何,世间只一个方河。你若放不下,我只能依你来。”
  “……我亦如此。”
  苍蓝声调犹带嘶声,却是心甘情愿地附和。
  “……”
  于是只剩白黎。
  方河忐忑回望,但见白黎正专注盯着他。神君的眼瞳空远而纯粹,此刻却满满倒映着他的影子。
  ——那可是诸天之上的神君。
  ——多么胆大妄为,他竟敢向代行天道之人祈求情意。
  方河心间陡然一颤,正欲遮掩,却听白黎终于开口:“你我俱是天生仙骨,将与天地同寿。如若缔结姻缘,便是永生永世的宿命。”
  “方河,你可想好了?”
  那一瞬方河只听得见血液滚滚鼓动耳膜,与剧烈的心跳声。
  他想应一声好,话出口时却又成了别的话语。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听不见周遭一切,只见周围三人都怔了一瞬,紧接着是难以言喻的忍俊不禁。
  苍蓝龙鳞渐褪,过来牵他起身。白黎随手划开法阵,前方是苍翠深远的山林。
  燕野朝他伸出手,背负天魔之名的人笑意清朗,邀他前行。
  方河沉沉呼吸,搭上那只手,就此跃入了新的天地。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