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四十二章 弱羽可凭天

第四十二章 弱羽可凭天
少司命走入中天宫中,只见得庭中木繁花杂,枝叶扶疏。蜡炬风摇,一只缺月悬于方池上,惨白的碎片落了一地,像莹莹的雪。
眼见此景,少女惊呼:“你们这儿的月亮竟碎啦!”
鸠满拏拨开水蓝的亭幔,走出来,微笑道,“不错。”
“是哪个秃孙干的好事?我去教训他!”
“正是卑职。”青年笑道。
少司命哑口无言。半晌,她踢着月亮碎片道,“福神大人不日便会下五重天,来你这儿消夏了。他平日里经纬九重天之下的福运,过得十分劳苦,若教他看到这一片狼藉之景,又怎能让他舒心?”
鸠满拏却不慌不忙道:“在福神大人降至一重天前,卑职定会将此扫得一尘不染。”
见他从容,少司命没好气道,“我知你有法子,你总是有能耐的。鸠满拏,你待在九重天着实屈才啦,你本该同福神大人平起平坐,在九重天任一官半职的。”
谁知这话一脱口,鸠满拏却神色一黯。少司命似也觉察她所言不妥,讪讪地收了口。庭中一片寂静,帏箔也不再漾动,绛桃静静地盛开,缀在夜色里,如姑娘羞怯的脸庞儿。她拂了裙摆,在美人靠上坐下,叹息道:
“你也别怪我说这些话,鸠满拏,你的天途行得太坎坷了,任谁见了,都想替你叫屈。眼下也无第二人,所以我才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你本是南方增长天王之部属,林野鬼众都服你,愿推举你作王上。你又曾任凡世宰官,分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遭人污作枉法恣肆的宵小之辈,抱屈衔冤。”
鸠满拏沉静无言,脸上却隐现出一抹薄薄的忧伤之色。
“到了最后,他们砸你公堂府邸,欲寻你贪污下的财物,可到头来却只寻得寥寥几只铜板。他们毁你庙宇,故而你从此再不得黎民香火。他们污你名声,说你那名儿是自狗吊而来的,说你是只形如冬瓜的恶鬼。所以你被远放逐在一重天,但我却觉得不公,你应居高位,受万民敬仰。”少司命说,忽而转头希冀地看向他,眼里落着残破的月光,“我问你,鸠满拏,若有一日,你得了良机,会再上九重天么?”
鸠满拏莞尔:“少司命大人,卑职暂无这念想。”
“为何?你本该是九重天上的高官显爵!凭你的力量,断不会在这犄角旮旯地儿蹉跎岁月!”少司命禁不住扬声道。
“九重天与一重天,何处不是天?何况一重天与人间最近,卑职若能在此照拂凡世,倒也不错。”
少司命哑然,于神看来,凡间虽如地基,九重天的广厦是在其上砌起的,可其中的人却如蝼蛄蚍蜉,卑贱不值一提。真有人会对那蝼蚁生出感情来么?何况是曾背弃厌唾过自己的蝼蚁。
此时却听得宫门处传来一阵大笑:
“鸠满拏小弟,你所言甚得老拙之心!”
两人转首望去,却见一雍容老者缓步而入。那老人慈眉善目,一身红宝花纹衣,手捧元宝经卷,长须分作五绺,每一绺上有祥云盘结。再见他身后宝光大盛,两位年轻的神明皆慌忙起身,拱揖道:
“福神大人。”
少司命更是慌张,道:“福神大人,您不是说过几日方才来么?现下中天宫还未将一切打点好,恐怕如今仍……”她悄悄把月亮碎片藏在手里,将手一背,“脏乱了些。”
那老者正是福神,但见他捋须微笑,道,“不打紧。老拙在五重天的事务暂告一段落,便想着赶忙下来瞧瞧你们。鸠满拏哇,老拙方才无意间听了你一二句答话,知你事事为人世考虑,是清正廉明之人,这在如今的重天上最为难得。你近来未遇到甚么难事罢?”
鸠满拏打躬道:“因有您垂爱,中天宫一切皆顺遂。”
福神大笑,“有你在中天,老拙便能放下一百个心来!”他对少司命摆手,“礼数不必太重,老拙来中天,倒也不是为了休憩,不过是听闻如今人间有游光鬼出没,颇为棘手,故而前来瞧瞧有甚用得上老拙的地方。”
少司命听了,反急道:“游光鬼哪儿需劳动您大驾?鸠满拏都已安排好星官了。”她扭头向鸠满拏使眼色,“是罢?你已定好去人间的人选了罢?还有陪同福神大人的星官,你也都择好了罢?”
俊秀的青年含笑点头,礼数滴水不漏。
“是,都已择好了。”
——
福神来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吹遍中天宫上下。
星官们不由得心中生出猜测。福神乃一品大仙,传闻他自五重天上下来,欲在一重天这儿消夏。这段时日若能伏侍他老人家,得其青眼,便能平步青云。故而星官们蠢蠢欲动,常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究竟是哪些人可随在福神身侧?
不管是谁,都似乎不可能是小泥巴和文坚。小泥巴虽卓乎不群,但却咬定了文坚,硬要同其同行,故而两人将去人间了结那除游光鬼的苦差事,无暇再顾着谄媚福神。且据宫中流言,文坚不久前似是冲撞了一位欲见鸠满拏的上神,于是便被罚去扫天阶,更是无与福神打照面的可能。众星官想及此事,更是放心,便挖空心思地欲在福神面前阿谀。
此时天阶之上,凉风萧萧,雪云乱舞。
两个身影正吃力地挥舞着笤帚,将缠在石磴上的云絮子拂开。小泥巴怒叫道:
“文坚,你又闯甚祸了?少司命说你猥鄙极了,满脑子尽是些男欢女爱的污事,罚你来扫地,可怜我还得和你一同去人间,包袱还未拾整好,也得来和你一齐干这活儿!”
文坚蹙眉,神色迷茫,“我没做甚么事,她不过是看了我的字册,突而大发雷霆。这样古怪的性子也可做神?真是笑掉人大牙。”他说着,望向小泥巴,“罚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来瞎凑甚热闹?”
小泥巴脸蛋一红,嘟哝道,“我这不是怕你偷闲,扫得慢,咱们不知猴年马月方能去人间嘛。”
他扫了一会儿,忽问文坚道:“对了,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你在天坛山下的族塾里给我的那枚针么?”
“甚么针?”文坚懵然。
“就是学子们宝术开蒙的那一日,我那时虽行了科仪,但依然未得宝术。你见我沮丧,给了我一枚针,说其中蕴有宝术,服食即可得那宝术。”小泥巴想起那时文坚奸恶的嘴脸,依然气不打一处来,“我在拾掇去人间的行囊时,竟发现了这一旧物。那里头究竟是甚宝术?”
文坚却不甚在意,道:“你怎这般好记性?我已不记得了。约莫是文家堀室里押着的某只精怪的宝术罢,你若还想要,吞下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小泥巴大恼,挥舞着扫帚想来打他,但因隔着几级天阶,只能作罢。他俩一面扫着天磴,一面拌着嘴。看似轻快,实则各自痛得龇牙咧嘴。每上一级天磴,便会受如剥皮折腰一般的痛楚。故而这里人人皆不爱扫,专打发些遭人嫌的星官来揽这事。
风紧了些,小泥巴费尽心思,一级级地走上天磴,虽说如今他已得仙躯,上了白玉阶依然免不得要口鼻流血,若不是行一级歇一下,倒还真挺不下去。正捱着痛,垂头扫着天阶,他却见磴上似有些细细的刻痕,却不似人为,倒像是天成的。
“这是甚么?”
文坚搁了笤帚,遥遥地对他道:“你在说天磴上的刻痕么?”
小泥巴对其仔细打量,道:“我瞧着那像是甚么文字。”他用指拂去其上碎云,忽而惊道,“是名字。天磴上刻着人名。”
那确是人的名字,且不止一人,看着有成千上百人。蝇头小字挤挤挨挨地遍布石磴,如驳杂的伤痕。
“为何此处会有人名?”小泥巴迷惑不解。
“先前的日子,我在鸠满拏大人那儿听闻,登天之人若是在半途殂谢的,其名便会留于那一级天磴上。换言之,天磴上有多少名姓,那一级上便死了多少人。”
一瞬间,小泥巴寒毛卓竖。
他垂头去看那些刻痕,似已经长年磨损,却仍可辨。他们洒扫天阶时,除却云絮,时见血迹白骨。那时他只心道是有些诸如瞿如一类的鸟精在空里遨游时不慎毙于天磴,方才落下这些血污。鸟精有些生得庞巨,骨骼也略大些,如今看来却不是。
原来天阶上散落的不是鸟骨,而是人骨。
小泥巴打着寒战,仰头望去,只见白玉阶一路延伸,没入云端,漫长得不见尽头。在这长径上,无数尸骨堆散着。砌成天磴不是白玉,而是森森白骨。
“虽说已不在世了,可凡人竟能攀到一重天上,也是顶厉害的。”小泥巴为掩心中恐惧,打着哈哈道。
“也不一定是凡人,星官也有。总而言之,能翻越一重天,便能得擢升一品官。不过走天磴的法子有正儿八经的,也有下作的。”
“下作的?”
“你也知道,因有神威在,上天磴总会遍体流血,脏腑破裂。神威便似一只大掌,在咱们步天磴时慢慢往下压,凡人无法行上九重天,因最后会成为肉糜。”文坚道,“可若是寻人来代受神威,那便不同了,说不准能多爬几级天阶。”
小泥巴身上发冷,“代受神威?”
“是啊,把人的魂心凿出,携在身上。或是爬到一半时突而反目成仇,将自个儿身上压的神威移给同伴,这样的事也不少见。”
文坚笑了笑,“不过,用这法子的人少有成功的。曾有一个势家寻来百来个死士,用绳牵系着,一齐上天磴。你猜最后怎样了?行到三重天,只余一人,倒也不是因受不住神威倒下的,而是他们人人不愿受神威,互相推诿,到头来人人皆残,互啖对方血肉,路也不敢走几步,倒是被饿死的。”
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小泥巴还是第一次听闻,只觉心里像被楔了枚刺,不大舒坦。
文坚也说乏了,在下方的天阶疲惫道:“你再帮我扫一会儿天磴,我先下去歇一会儿。我从昨夜扫至今晨,身子也不大见好了。”
他有气无力地抹脸,将滴淌不止的鼻血拭去。因每上一级皆需付出代价,天磴不可久留。再加上平日里他会将小泥巴的份儿一块扫了,身子底早被这天磴折腾得不好。
小泥巴浑噩地应着,无数光景却如群鸟般飞掠而过。
师父虽为凡胎,却通过天磴步至五重天。这究竟是何等伟业,如今的他总算领会到了。
恐惧忽沉沉而至,压在心头,于是他方知升天道途是如何艰险,若有不慎,他也当成阶上的乱麻白骨。
陡然间,他望着天磴,忽觉头晕脑涨,一个踉跄,身子一歪,竟是往旁倒去。
文坚提着笤帚,困倦地往下走去,一边道,“易情,你听到了么?我要回寝寮里歇下啦。”他正揉着眼,却听得一声惊呼,扭头一看,却见小泥巴不知何时已跌落天磴,身子悬在磴缘,两手死死地攀着石阶,脸胀得红紫,摇摇欲坠。
“易情!”文坚震惊,呼道。
“别……别上来。”小泥巴从齿缝里往外挤字儿。“你现在乏了,受不住天磴上的神威……”
他懊恼地想,为何自己竟在方才一刹恍了神!若不是因心神不宁,他也不会身形不稳。方才他已见文坚脸色发白,显是虚得紧了,如今若再上天磴,恐怕会危及魂心。
谁知文坚二话不说,立马撇了簸箕笤帚,奔上天阶来。每迈一步,便听得一道教人牙酸的筋骨破裂声,短短几步路,便教其人变作了个血人儿。小泥巴看得心颤,哽咽道:“你……你别过来了!”
文坚却不依,猛地扑身上前,鲜血淌下下颏,一直滴落至手臂,那满是血的手向小泥巴伸来。
然而却似是晚了一步,手臂上钻心刺骨地痛,小泥巴禁不住松了手。文坚咬牙,倏地伸手,竭尽全力,这才险险拽住了他。只是肱骨、尺骨格格作响,似是要断。
一重天风扬云飞,脚底距地六千六百万里,深不见底。哪怕已是仙躯,若是坠下,依然会受重创。血如细蛇,从文坚的手心爬下小泥巴的胳臂,小泥巴颤抖不已,道:
“放手罢……你……你支持不住的。”
文坚却未放手,几乎要咬碎臼齿,“叫烛阴过来。救我俩上去。”
“它不在此,它到浮翳山海去了。”小泥巴绝望道,“即便我唤它,也赶不及的。”
文坚口里涌出鲜血,上天磴的神威渐而压下来,他在变得愈发孱弱。小泥巴猛一咬牙,叫道,“你松手罢!”
他想起先前文坚说过的那些话,为了上这道天磴,不知有多少人与仙在此与亲朋生出龃龉嫌隙。他忽又觉得恐惧,文坚真会依他所言放手么?
虽说是他要求文坚放手的,但面临险境,谁人不欲求生?
正心绞如麻时,文坚忽微微别过脸,目光在一旁的云层中逡巡。
“你在看甚么?”小泥巴费力地问。
文坚也颤声答:“我在看……有没有甚么能用以换位的物件。”
他的宝术“形诸笔墨”只要付出相应代价,便可将虚化实。只是天磴离中天宫甚远,墨迹触及不到可换位的物件。他也试过能否让他俩的位置与天磴或云片作交换,只是天磴似是件超脱宝术外的神物,且星官们日日扫天阶,早将左近的云扫得干净,故而此法不成。
小泥巴感到文坚双臂抖抖簌簌,身子在不住往下滑,应是支持不住了。正心焦间,却忽听文坚问:
“你希望我放手么?”
“放罢。”小泥巴艰难地道,“落下去后约莫只是半残。我是星官,死不得的。”
“好。”文坚竟道。
小泥巴正发着愣,却又听他低喝一声:“——形诸笔墨!”
刹那间,墨迹如滂洋云气,弥漫而出。墨迹柔和地裹住小泥巴周身,顷刻间将他俩掉换了个位置。那“形诸笔墨”本是一物换一物的宝术,若不付代价,便可作移物来用。如今倒换了个情势,小泥巴被墨迹围裹着,来到了天磴之上,而文坚却困难地攀着磴缘,岌岌可危。
文坚冁然而笑,旋即松开了手。
不过是一瞬的工夫,那单薄的身影便被云烟吞去,从一重天上直直坠落。
“文坚!”小泥巴大吼,心扑腾扑腾地跳,像擂起了急鼓。他扑到天磴边,欲去捉文坚的衣角,然而那人影却似水泡般消散了。许久以前的火神殿前,他曾将文坚接入怀中,但今时不同往日,此处是中天,比那殿阁高了千万倍。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没踏稳脚下的地儿,断不会让文坚摔落天磴。一刹间,小泥巴想起自天磴上坠下的天穿道长,文坚会不会也与她一样,因落下天阶而气虚神妄?
他需要救下文坚,可他并非飞龙鸟雀,无法腾空。凭如今的宝术,他做不到。
猛然间,一点明光刺进脑海。
几乎不容得多想,小泥巴用力翻找起袖袋。他摸见了一只珐琅盒儿,猛地打开,里头躺着一枚针,泛着细细的寒光。
抓起那枚针,他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宝术,他需要一件新的宝术——能救人的宝术!
这无疑是一次赌博,若那针中并无可在空中飞腾的宝术,文坚便只能坠地,头破血淋。
针尖划破舌尖,冷硬的钢在口中刺出腥甜的血。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将针咽下的,只觉喉中火辣烧燎,鲜血的味道在齿间徜徉。
一重天下,文坚正在坠落。
他如折翼的鸟,冲破层层浮云,阖了眼,等待着落地时剧烈的冲撞。
然而此时却起了一阵清风,那是可折木的大风,然而触到他身周时却又变得轻柔,宛若娘亲的双臂环住一个婴孩。文坚感到自己被风儿托起,再无教人恐惧的下落,他在广寥的天地里飞翔。
他望见羊脂似的雪,碧玉似的海,赭色的土,人间的一切展露眼前。昆仑虚上,沙棠落了雪,然而其上金灿灿的黄花并未被掩,如丰收的麦粒堆于山周。
忽然间,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扭头一看,小泥巴的面庞映入眼帘,那端秀的面颊上落着红晕,像艳丽的晚晖。小泥巴从天阶上跃下,如鱼儿一般游至他身边。二人在风中牵手,风儿犹如羽翼,他们于云海里穿梭。
“为甚么……”文坚愕然。为甚么他又能再一次接住自己?多年前如此,现今亦然。
小泥巴神秘地微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烛阴曾与他说,自己有一件宝术被文家取去。两人听见风声自远方传来,如林鸟惊飞的扑翅声,那是无拘无系、自由的声音。在那风声里,他们穿云拨雾,飞向一重天。
代替回答,小泥巴动着受伤的喉口,轻声将方才自针中得到的宝术之名念出声。
霎时,云飞霞散,寒风飕飗。
“宝术——风雨是谒。”
——
待回到中天宫,两人皆惊魂甫定。
不想只是去洒扫天磴,却险些闹出了人命。小泥巴喉咙极痛,吐不出字儿,文坚亦流血及屦,狼狈十分。
两人相互搀着,挪到宫门前歇下。那宫门前有一处赏花亭,因要遮日,四面围着布帷,系绳上悬金刚铃。
小泥巴沾了唾,红着脸在地上写字,“这回多谢你了。”
若不是文坚舍命相救,此时他约莫是已瘫了半身。且因自己发狠吞了文坚以前予他的那针的缘故,身上倒生出另一件宝术来。
“不谢。”文坚淡淡道,“我只求你往后再攀天磴时,莫要把我中途丢下。”
这话倒教小泥巴吃惊,他不想文坚竟还存了步天磴的心思。不过仔细一想,行天磴倒是个最简明扼要的神迹,倒也不觉奇怪了。
“你那宝术是烛阴的罢。”文坚说,“所以我当初予你那针时,确实是存了招揽你入文家的心思的,不然也不会予你这等稀贵之物。”
话虽如此,小泥巴听他口气轻慢,又倏地想起往时此人包藏祸心的狡诈模样,倒也气上心头来,竟也不顾喉咙出血,张口骂道,“稀贵又怎样?你予我这针,又不是一碗喷香米饭,我当时还真能吞了不成?”
“可你方才却吞了。”文坚微笑,盘桓在眉宇间的阴霾终于散去,那笑容仿若如洗碧空,教人心旷神怡。
小泥巴微怔,嘟哝道,“那不是为了救你嘛。”过了片刻,又道,“你上一重天后,总算笑了一回。”
霎时,文坚冷下了脸,“笑有甚好的?我不爱笑,翘着嘴角累极了。”
“可我昔日在文府时,你总朝着我坏笑、奸笑、贼笑、皮笑肉不笑,到了这儿数年光景不曾见你笑过,我反而不爽快啦。”
听了这话,文坚总算又松了神色,道:“那是因为那时要骗你,现下却不用了。”
小泥巴却道:“可我宁愿你多骗骗我,也要笑起来。”他伸出两支手指,往文坚颊上一别,摆出一个笑容,“你知道么?不是欢喜了方才在笑,而是笑了后心里便会觉得欢喜。师父也常与我说,她喜欢我笑,因她修的是生神灭情道,所以才教我连她的份儿一起笑回来。”
文坚有些别扭,但还是依言动了动唇角。
见文坚笑得并非真心,倒很难看,像脸被冻僵似的。小泥巴捧腹大笑,“这便对啦,你以前就是这般阴笑的!记好啦,咱们入了人间后,盘缠是要靠自个儿挣的,你便临街卖笑去罢!活着要笑,死了也笑……”
他忽翻身坐起来,捧着文坚的脸,声音突地沉下来了,眼中似有连绵晦雨。
那话语唐突极了,教文坚心头不由得一沉。
“……往后如有一日,我命丧于天磴,你也得笑着走下去,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