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纸人巷(七)
在他们这一次的纸人巷猎场里, M82的四人选择的自有技能方向基本已经确定,分别是饲养员、清洁工、学生……以及他自己的麻醉师。
选择的自有技能雏形都是现实中已经有过经验的、真实的存在,组里的二阶强者们不止一次暗示过他们, 这样选择虽然范围小,但是胜在平稳安全,不容易迷失。
可, 从概念上讲, 他们的自有技能离“英雄”有些遥远。
“……那个叫颜格的小子, 他的自有技能,是什么呢?”贺明心里暗暗想着, 谨慎地瞥了一眼身侧穿着正装的绅士。
“你准备好了吗?”里昂问道。
周围只剩他一个人了, 其他人可能被关在了平行空间里,贺明一咬牙, 点头道, “我可以!”
接受考验, 成为高端力量中的一员,他必须要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里昂放开了他,精神辐射压制的范围一点点收了回来,他退后两步,迎向身后发出尖叫的上百头纸人, 将空间让给了贺明和白骨塔里被团团包围住的纸新娘。
“你有十分钟时间,说服她,拯救她。”
……
“你有十分钟时间……我希望,是由你最先通过考验。”
绅士看起来对他有一种别样的期待,颜格没有多想, 深吸一口气,踏入了白骨塔里。
脚掌刚一落地, 一股杂乱无章的负面精神洪流扑面而来。
“完了,这下一辈子就都毁了,不值钱了。”“教育你你就听着,不然走上社会你求着都没人教你这些,这都是为你好。”“穿那么少,出了事怪得了谁?”“一本正经的样子,私底下骚得很。”“你好脏啊……”
空气一瞬间稀薄了起来。
颜格感到一阵窒息,这些言语带出的精神辐射连面对卢卡时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恶意却比之前所有见到过的都强烈。
“邬云——”颜格试图开口,却发型自己的声音太小。
那些些围绕着邬云的纸人,有她的家人、亲戚、街坊邻居,他们所发出的话语形成了一堵巨大的噪音墙,让颜格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进去。
还是……直接杀进去?
颜格想了想,没有贸然靠近,抓起旁边的一盏破烛台,朝着最近的一个背对着他的纸人丢过去。
他盯着烛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砸中纸人的瞬间,自己却忽然脑后一痛。
颜格愕然地回过头,身后的门外,里昂仍然背对着他站在院落里,周围的纸人在靠近攻击他时,全都自动粉碎、破灭。
院子里就像下了一场没有温度的雪一样。
“没有人袭击,那就是……”看着滚落在地上的烛台,颜格抬起头,被他砸中的纸人刚好转过来。
那张惨白的脸上,画着的,是他的脸。
颜格一阵愕然,其他纸人也同时转过头来……所有的纸人,脸上的五官都变成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相貌。
坏了……
“你还剩下七分钟。”
一股烧焦的味道从身后袭来,颜格听到里昂的提醒,回过头,只见白骨塔院落的门外,火光颤动,一个三尺高的、由那些纸人团在一起组成的巨大纸人怪物,浑身燃烧着火焰,从门外爬了进来。
一路上,它随意抓起碰到的纸人,加入了它的身体,成为了燃料。
爬进院落的一瞬间,火焰纸人便抬起脑袋,红色的、几乎和火焰融为一体的双眼饥渴地望向白骨塔里的纸新娘。
“邬云……我的妻……”
阴婚的新郎,邬云想象中、最恐惧的存在。
他们就像被圈在了邬云的噩梦里,纸人们扮演着她恐惧的一切,到处都是害死她的那些人事物化成的意象。
“六分钟。”里昂说着,迎向了火焰纸人。
这原本应该是他们所有人对付的BOSS,但在这里,里昂把他们一个个抓了出来,为他们抵挡十分钟,在十分钟内,他希望代表着邬云的纸新娘得到拯救……这就是猎人们要付出的答卷。
时间一到,火焰之人会冲进这座白骨塔里,把石源嵩、邬云、这座古老的塔,并着他们这些外来者的生命,一起毁灭。
颜格摸着后脑刚才被砸到的地方,心想恐怕他和纸人现在受到的伤害是共享的……难怪黎鸦说在纸人巷里绝不可以举火,纸人一死,他们就会被活活烧死。
按照这个情况推测,剩下那几个人应该和他一样,都面临着这个问题。
要想晋阶,并且让所有人活下来,只能比别人快一些想办法拯救邬云。
“不能强来……”颜格收起了武器,围着纸人们观察了起来,甚至用手机的屏幕对自己用了一次【许德拉】石化,发现也不能豁免纸人带来的共享伤害。
沉默了一会儿,他抱起胳膊,指节弯曲着架在鼻梁上,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他遇到棘手的问题的时候,经常会下意识地模仿这个动作,毕竟在保持冷静这一点上,他还没见过有谁比他爸强的。
要是我爸面对这个问题的话,可能首先会把问题拆解出来,分三步走。
第一,不能使用暴力破解,就代表这高概率在里昂的影响下,这变成了一个文斗的游戏,或许涉及到要与腐朽的社会束缚做辩论。
第二,要开始辩论,就要使用语言,要设法发声。
第三,发声的方式,他自己本人做不到,那这里能出声的……要以纸人的角度出声才有效?
颜格猛然望向了一侧被纸人套着的、脸部狰狞如鬼的石源嵩,此刻他脖颈重度扭伤,腿部流血不止,精神彻底崩溃,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但他的咒骂并没有被噪音淹没。
“你们这些、鬼东西,等老子投胎了,咳,下辈子见到女人,见一个杀一个,叫你们作鬼也作不成……咳咳……”
颜格冷冷地看着他,抬步走过去,一把拽住他被纸人包裹住的脖颈,意外地发现自己脖颈上没有触感。
片刻后,颜格露出一抹森然的笑。
“先醒醒,别急着投胎,下地狱前,我再给你加深一点印象。”
说完,颜格扯着他,从那些围绕着纸新娘的纸人们身后挤了进去,过程有些艰难,挤进去的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在被挤压着,无法保持平衡。
但好在他有【森甲】在身上,勉勉强强挤进了中间,同时被拽进来的石源嵩通过纸人头套的缝隙里隐约看到颜格的举动,嘶哑着嗓子道:
“你到底想……搞什么?”
“学你啊。”颜格蹲下来看着纸新娘埋首在双手间的脸,向她伸出手。
“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为了‘她’,暂时交给我好吗?”
红色的嫁衣映照着的却是一双青碧色的瞳孔,纸新娘从细长的指缝间抬起眼,磨砂一样的、不像是人类的声音缓缓渗出。
“红死之王,可以满足我们,但……我们救不了她。”
“救救她好吗?我们真的很爱她,可她太痛了……”
十几年过去,谁都不记得邬云了,只有纸人们还记得她。
它们报复、它们杀戮、它们铭记……它们很爱她。
可她已经死去了,其实整个纸人巷里的一切痛苦,都已经与她无关。
红死之王放纵它们的恨意,让它们得到力量,将恶人从每一个时空里被抓进来一次次处死……但救不了它们深爱的人。
一门之隔,外面的火光已经带着灼热的温度造访,颜格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微微低下头,跪在柴堆上,嘴唇紧抿,捧起纸新娘的躯壳,在石源嵩惊诧的眼神下,套在了自己身上。
纸新娘像一件剪裁合体的衣物一样,严丝合缝地把他“关”在了里面。
下一刻,他疯狂的举动凑了效。
纸人们同时沉默了一秒,神情癫狂起来,施加的精神辐射倏然扩大。
“赔钱货!给我丢人的东西!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怎么还不去死?!”
“纸新娘”的脸一点点从手掌中抬起,那是一张虽然简单,但可以觑见清秀素净的年轻面庞,此时此刻,萦绕不去的苦楚逐渐被一点明亮的神采取代。
“你怎么还有脸抬起头来?老老实实去死不好吗?”
“凭什么?”
四周安静了一瞬,这是“纸新娘”第一次发出声音。
“她”接着说道——
“我是哑巴,可我的心灵还会说话。”
“我和你们一样是人,我被侵-犯,我怀孕流产,你们说我被毁了一辈子……但我要不要活下去,有没有权力活下去,不是你们这个打着道德的旗号发泄自己私欲的贱人们所能决定的。”
纸人们张开了口,各种污言秽语再次鼓噪了起来,但声音小了很多。
纸新娘发出了一声病态至尖锐的笑,像是要把自己十几年人生中缺失的笑全都补回来一样。
“因为我不说话,所以你们把自己下作的意-淫想象加在我头上,这是我的问题?”
“因为我不撒泼大闹,你们便自以为这是心虚,其实只不过是不敢面对这种明显定罪的畜生,你们怕遭到他的报复,所以这也是我的问题?”
“人懦弱并不可耻,但你们明明可以选择闭嘴,却选择了迫害,到底是谁的错?”
“如果这就是一个完美受害人的待遇,那我宁愿不完美。”
她踢开了柴堆,大步走了出去,每走一步,那些纸人都退开了一步。
“我遍体鳞伤,我没有贞洁,但我要好好生活、我要认真工作、我要赚很多钱,去很多地方。”
“我不会说话,我要听到大漠上的风声,我要听到深海的低语,我的双脚是我的声音,双手是我的声名。”
“我可以轻视爱情,也可以期待爱情,我可以终身不婚,我也可以到死前的最后一秒再戴上钻戒。”
“我今生就是最漂亮的女孩,来生也一定是。”
鼓噪的声音如同被折断的枯树枝,纸人们抬起头,一张张面孔如同洇染的水墨,慢慢地,变成了一张女孩的脸。
它们哭着,笑着。
“……她不痛了吗?”
颜格仰起头,这一刻,他既是自己,也是邬云。
“——她直到最后一刻还很痛,但她至少,这是世界欠她的,她本应有的人生。”
他说完,纸人们垂下了头,眼底的红光一点点变淡。
“下一次,至少别让她再经历一次噩梦了。”
“谢谢你,旅人。”
颜格睁开了眼,已他自己的角度,回头看向包裹着石源嵩的纸人,开口道:“你不离开吗?”
纸人不说话,它是唯一一个仍然保持着血红双眼的存在。
但它并没有试图攻击颜格,而是缓缓走上了柴堆,半晌,它张口,用着石源嵩的声音,冰冷道:
“直至回到他蒙昧的年代前,他必将一直受此火刑。”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颜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退出了白骨塔,而身后的火焰纸人已来到了门前。
石源嵩绝望地嘶嚎着:“……别丢下我、我给你钱,别——”
“10秒。”里昂仍然很优雅,他抹了抹手-枪上沾到的灰烬,站在了颜格身后,“先看结局吧。”
颜格脱下纸新娘的外壳,让它站立在白骨塔外,身上的嫁衣一点点褪去血红的颜色,露出了白纸的本色。
纸新娘面上属于邬云的面孔清晰了些许,她呆呆地看着火焰燃烧,看着石源嵩,那个毁灭了她一声的罪人在火焰里发出了野兽般的痛叫。
人类能活着感受到的最大痛苦,就是被烧死。
火焰会首先焚烧皮肤表面的组织,毛发、皮肤会碳化脱落,接着就是真皮层所有的神经末梢如同被轰炸过的城市一样尖叫起来,血管断流、脂肪熔化,焦化之后,就会烧到里面保护着内脏的骨骼,它会坚持得久一些,但脆弱的内脏并不,它们会在第一时间逼迫着大脑中枢放弃生命,一直将地狱般的剧痛蔓延至脑死亡的最后一刻。
这是他欠邬云的,虽然迟到了很久。
——愿你来生,再无乌云。
颜格在心底轻声念道。
“你有一瞬间为他感到可悲。”烧得劈啪作响的白骨塔前,里昂看着颜格说道。
“不。”颜格摇摇头,看着纸灰和石源嵩的油脂从火焰下方渗出,道,“对她而言,这才是应得的公正。”
里昂笑了,连语调也轻快了起来。
“应该说,这是‘英雄’的第一步,感受正义,认识正义——当你所见的世界,像她一样蒙受不公的生灵越来越多,就代表着打破规则的‘英雄’应当出现。”
“同时,我将化身为名为良善的法尺,向世间所有的不公降下审判。”
里昂的嗓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感觉,颜格开始不由自主地认同他的言论,微不可查地随着他的话语点了点头。
——向这满是不公的世界宣战?让自己活着的价值得到升华,听起来很诱人,即便去迎接死亡……
“我现在可以完全肯定,你是一个品行高洁的人,那么——”
混混沌沌中,颜格感到肩膀一沉,他侧过眼,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他脑中的警铃大作,艰难地侧眼看向身侧,里昂那双从缝合的细线中,微微睁开的……血红色的瞳仁。
“我正式邀请你,加入我,成为‘英雄’,好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生命结束之后,会有“他们”爱我吗?
一定会吧。
……
所以要多创作一些呀,
创作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