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扇区A·第四章
今天晚餐时段的景观餐厅采用海滨烧烤餐厅的专属布置,进门之后仿佛到了另一片天地。
微咸海风拂面,远处有船灯点缀,夏日傍晚的海滨,富有特色风情的一个个茅草屋下坐满了人,他们手上不乏烤得喷香四溢的肉串和大碗海鲜焖饭,正围坐在一起吃得热火朝天。
阿刻罗号拥有六层甲板,除却专供大学院师生的食堂以外还有五个餐厅,每层一间,最上层的景观餐厅虽然不是空间最大的,却由于它能构建身临其境的逼真幻境,所以最为昂贵。
后勤部为了船员能在枯燥的“航海”生活中不至于被憋疯,简直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在紧紧巴巴的预算和资源里趟出一片天。食品原料虽然都是中央厨房流水线合成的便宜大碗,加工技师却能在调味方面化腐朽为神奇,肉有肉味,菜有菜色,海鲜真的鲜,至于外观模样像不像真的,连吃过真货的老人都赞不绝口。
景观餐厅保证每个季节都有数十种不重样的幻境布置,前一天是空中花园,后一天就能搬到深海跟鱼群作伴。船员很享受这种扮演感也很配合,今天的海滨烧烤餐厅里到处都是度假装,拖鞋沙滩裤、脖子上挂着花环椰子壳。
环境无比嘈杂,点菜基本靠吼。
拉法尔一般不来这儿,比起要把自己的感官交给餐厅里的致幻法术摆布,他更喜欢二层甲板的“能量王”餐馆。一排排干净素洁的座椅,用餐环境安静,餐食都是配好的套餐,只有几种选择,吃一顿顶一整天,快捷省事。
至于他今天为什么破天荒来了,原因是工程部部长罗修,塞给他破烂工作的昔日室友正在这里吃饭。
阿刻罗上的部长级一般上十休二,以一打为循环,休息日又被他们称为大休日。和清闲的医疗部不同,罗修平时都忙得脚不沾地,习惯于在大休日前的那个晚餐来景观餐厅大快朵颐,然后回宿舍倒头就睡,充电两整天,再迎接新一轮的高强度工作。
拉法尔一眼就从林立的茅草屋里发现顶着红褐色短毛的罗修,对方独占一整张桌子,左手肉串右手鸡腿,背景是桌上铺满的各种菜肴,正吃得满嘴流油。
身披制服外套的银发医者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沙滩往目标方向走去,或许因为这一身和周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他这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孔,随着拉法尔经过,不少船员认出了他,有的放下餐具和食物,有的停止和同桌人侃大山,改换为窃窃私语。
附近的喧哗声好像都因为他的出现减了八度。
没人过来跟他套近乎,不过也不乏一些小姑娘在远处举起终端咔咔拍两张相片,然后红着脸和同伴叽叽喳喳。
拉法尔表情毫无异样,坐到罗修身边的时候把对方指明要的胃药递过去,结果被塞了一杯容量巨大的扎啤作为回礼。
拉法尔蹙起眉,把酒杯推走,顺带把过于靠近自己的食物也都挥到桌子另一边,这些东西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太浓烈了。
罗修打了个嗝,惋惜地摇摇手指,让他不要见外:“知道你会来,特地给你点的菜,快吃。”
“V伤人的影像你认真看过吗。”拉法尔一点不领情,直截了当问道,周围的杂音恰好能掩盖他们的对话。
顶着一头不纯正红毛的工程师把肉串上最后一块牛肉撕走吞下,用力叹息一声:“拉法尔,你知道吗,你人缘不行的原因百分之八十都在过于较真上了。”
“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然后让他们有事没事来堵诊断室的门谈心?医疗资源不是这么用的。”
拉法尔盯着罗修的双眼,当他盯着谁的时候,没有人能坚持三秒不转开视线,当然,指挥官不算人。
罗修不去看他,接着拿起桌上的香茅烤龙虾肉串往嘴里塞,边吃边道:“与人相处是一门艺术,哎呀说了你也不愿意照着办,否则哪能成现在这孤家寡人的样子。”
拉法尔外表出众,成绩优异,工作业绩无可挑剔,即使在远高于人类平均值的阿刻罗号上也是碾压他人的存在,按理说他就算没有一呼百应的魅力,有一批死心塌地围着他转的学弟学妹同事下属外加一两个交往过密的男女友都算正常。
然而可怜的事实表明,他除了那些平日打交道的正副部长,大学院室友罗修和他的助理乔之外人际关系几乎绝迹,每天话最多的时候是巡视病房。
拉法尔在工作之余也有研究院的课题要做,他填满闲暇时间的方式绝不是用于交际。
当然如果只是高冷,还是架不住有人赶着往上贴,就像内务部的帅小伙们虽然人狠话少但就是很受欢迎。
拉法尔没人贴主要是性格不行,这是罗修给他分析总结出来的。毕竟当一个人用气场表现出“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都非常难以忍受”时,别说一般人,就是只比拉法尔差一点的精英都感觉自己受到了无形的鄙视,还无法反驳。
所以只要保持一定距离就很安全,不会接收到拉法尔无声的嘲讽。
好在他从不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根据坊间传言,做心理咨询时的拉法尔首席比平时的他温柔耐心一百倍,通称“期间限定的柔情”。
但形成现在这个局面的最大原因还是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某个一表人才的研究院骨干,曾用前无古人的热情和执着追求拉法尔,使出过浑身解数,深情到无以复加,然而最终换来的结果却是被拉法尔吊在零下二十度的冷库里吹了好几个小时。
所幸其他人发现及时,才没有变成一条冻人干。
等把人送去医疗部医治,遇见的还是竟然没有被停职的拉法尔。工作时间的首席和私人时间的他判若两人,拉法尔当然救回了差点一命呜呼的追求者,自那之后这人就没出现在拉法尔方圆二十米过,也不知留下什么心灵创伤,过了不到半年想尽办法休眠去了。
这件事使得拉法尔的风评更为两极分化,一方面人们非常信任他的技术和学术成果,另一方面对他的思想品德望而却步,谁都不敢再尝试与之交心,生怕步后尘,毕竟交往也需要时间精力,而大家又都很忙。
只有少数有权限的人知道这里面有隐情,罗修有幸知晓,直至现在对此评价都是:“哎呀阿刻罗号上的人渣浓度其实已经相当低了,被你碰上一个实属不幸,不要因为这件事就坏了寻找春天的心思嘛。”
可拉法尔不想寻找春天,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工作。
此时拉法尔岿然不动的冷淡眼神已经证明罗修插科打诨毫无意义,这位年轻有为的工程部部长只好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烤签,擦了擦嘴,说回正题。
“那影像有什么问题?”
“V刺中威廉姆斯的时候通过固定下压他的身体加重了伤势,这是企图不着痕迹致人于死地的动作。”拉法尔指出,“可是根据威廉的履历,他跟指挥官几乎没有交集,不可能哪里得罪他。”
就算得罪,也不至于让V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凶。
“哦。”罗修的语气淡淡的,没什么特别。
“别装傻。”拉法尔觉得自己应该用不着提醒桌子对面的人这段影像是他给的,“你当然发现了,觉得没法解决推给了我,是觉得我也会轻轻放下?”
能年纪轻轻就坐到工程部部长这个位置的男人不可能是个什么都不管的草包,罗修连连叹息,低头喝了一口饮料,重新看向拉法尔的目光十分殷切,说道:“我的理由不是都跟你说清了嘛,工程部查不出问题,因为指挥官不算是个完全的魔工机械构件。这题超纲了,需要一些神秘学辅助解释。”
那段影像凡是认真看过,没有人会看不出问题。可读懂了题和写出正确答案不是一回事,知道指挥官出了问题和知道为什么出问题又不是一回事。
“我思来想去,只能找你。你和V有嫌隙人尽皆知,拖住他然后发现点儿什么很正常,就算把人吊起来打也不会让人怀疑……哦对了,你应该没这么干吧?”
“还没有,不过我探了他的脑区,可惜锁得严实。”
“你试了?勇士。”罗修忍不住啪啪鼓起掌,“唉,虽说我确实是想让你发现些新东西外加让你有机会小小报复他一次,但你也别太刁难我们的指挥官大人了,下次遭遇战之前就把字签了吧。”
拉法尔红眸扫来:“为什么要放过他。”
罗修卡了下壳。
“找不到问题所在,这次他伤了一个人,下次可能就会用别的方法害更多人,你不担心?”
罗修从鼻子里冒出一阵长长的鼻音,又喝下一口沁凉的饮料润了润喉,无奈道:“是否能够证明他是一过性故障,至少要等下一次出事,你说对吗。”
拉法尔脸色沉了下来。
“器质性构件一切正常,关键的脑区无法探索。六十年、两代人,V发挥的效用有目共睹,如果因为这件事动摇他的位置,宣判他接下来的时间必须要限制行动直至找出故障所在,别说我,所有人都不可能同意。”
拉法尔定定地看着罗修,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罗修语气认真:“这艘舰船的终极目标是寻找这条星带尽头之外的新家园,为此将不惜一切代价。”
“说白了,我们同样是为达成这个目的才出生于船上的零部件罢了。未来就算踏上那颗未知星球的不是我们绝大部分人,只要还剩一个人能够操作器械‘孵化’剩下的人类胚胎,将文明的种子播撒在新家园,这就是卡辛诺拉人的胜利。”
这番话既冷酷又肃穆,配上罗修此刻的表情尽显庄严,可他没有开玩笑。
“拉法尔,我知道你已经很习惯于医生这个角色,但对于阿刻罗号的使命来说,有人死去真的不算什么。”
当幸存者抛下满目疮痍的故土起航,这些经过挑选的人类并非为的是能够得救,也不是幸福美满地在船上生活,而是要延续自己的文明。为此,他们并不介意牺牲。
拉法尔和罗修这样的第二代都是在船上出生,没直观接触到过去浩劫的惨烈,可他们同样从小就被灌输这样的理念,将寻找和到达新家园当成自己的夙愿来完成。
如果真的要把“指挥官必须在岗位上指引我们”和“一部分船员的安危”拿到天平上衡量,也是前者更重些。
换言之,天打雷劈都要让指挥官上岗。
拉法尔对这些说辞不置可否,但他提出一个极端情况:“他要是因为我们的放任变本加厉,某一天把整艘船炸了呢,你能排除这个可能吗。”
“不要钻牛角尖嘛。”罗修砸吧着嘴换上说教脸,“构造体到底是人造物的一种,是有底层演算式这种不可变动的框架在的,就像我们人类的本性一样。你见过哪个魔像在编写好之后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了?就像船上的清洁机再怎么损坏也不可能突然跳起来打我们膝盖一样。”
人类的造物是有坏掉的可能,但它坏得不离谱,不可能出现原本演算式不包含的情况。
此刻拉法尔和罗修的对视算得上漫长,后者垂着半灰不黑的眼睛心不在焉,看样子准备等拉法尔走了再叫几个人来一起吃饭,否则他点的菜要浪费了。
终于,银发红眸的美丽青年把咄咄逼人的表情一收,好像想通了似的说:“我会考虑。”
“请务必考虑,我实在不想在下次部会上表决这件事。”罗修诚恳道,然后没事人一样继续埋头吃饭。
他们的交情早过了道别还需要动嘴的时候,拉法尔拿走桌上一杯饮料走出餐厅。出了法术范围,手里外观精致色彩斑斓的容器就变回普普通通的样子,虽然里面的东西味道没变。
银发青年先给饮料杯施法检验里面的成分,然后咬着吸管,边喝饮料边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目光却不像在里面时那么妥协。
与此同时,一层甲板,指挥官休息室。
内务部专员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行礼,目光在逡巡中锁定桌上那份没有签字的报告。
他在迟疑少许后询问:“指挥官,明日的行程……”
“通知舰长,继续巡航,有情况随时汇报。”听这话的意思,就是还不准备、或者不能随便上岗。
年轻专员应了声,但是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偷偷用余光观察起指挥官当前的状态。
神情上无懈可击,衣服也没皱,就是看上去发型有些乱了。
内务部比起阿刻罗号上其他部室,对指挥官惟命是从的程度更深。他们主要负责日常联络,对V的命令上传下达,以及一些“稽查”工作,也就是说,这个部门还要负责维护舰船上的治安。
维护治安的内务部现在似乎最需要办理的就是指挥官伤人的案件,依照流程,工程部检修完身为构造体的V之后就该把待办事项转到内务部来总结定性,可罗修部长非要拐个弯把指挥官送到医疗部走一遭,导致现在不上不下,僵在那里。
——拉法尔首席没把人怎么样吧。
专员不动声色,但不妨碍他内心正浮想联翩。指挥官刚回休息室的时候他刚好在门口,瞧见的脸色可不算好。他们是舰船上比行动部还要频繁接触V的那帮人,深知这尊复杂灵动的构造体如何表现自己的心情好坏——指挥官有一张不做表情嘴角都微微上挑的笑面,大多数时间平易近人,少数作战会露出比较严峻的脸,上一次脸色不好还是一年半前阿刻罗遭遇星龙潮的时候,对标可知V现在的心情。
医疗部都检查了什么?是不是动手了?谁赢了?那可是连行动部那群战斗狂都打不过的拉法尔首席,下次需不需要带点人给指挥官当保镖……
专员的脑内疑问蹦豆子一样,面上表情没维持好,很快被V察觉。
指挥官神色淡淡地看向他,告诉他“你可以走了。”
“是。”年轻人心虚离去。
V从抽屉中拿出一样眼熟的东西,影石盘,然后把一颗记录晶石放在上面,等待装置亮起。
他此时已经脱下外套,上身只有一件去了领带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衫。从露出的颈项锁骨和隐隐透出的肌肉线条来看,V的身材的确非常结实,高于一般的匀称感,这个肩宽腰窄腿长的笔挺形象完美符合人类守护者的定位,配上俊朗的面貌,如果不清楚他是构造体,准会让人为之心动。
影石盘的光亮照向他脸庞,指挥官显然在看同样的记录影像,也就是自己失手伤人的那段,但他并不是在反复确认自己那时失控的细节。
就算是虚虚实实的光影播放到他刺人的那一刻,他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V要看的是之后的片段。
联络员威廉姆斯倒地的两分钟后,通往舰桥的三道金属门次第开启,画面中出现一个银发白衣带队而来的男人,是拉法尔。
“无关人士退后,清出场地。乔,去补齐器械和血袋。”
首席医官无论何时脸上都是冷冷的,这种时候反倒能令人心神一定,只见他半跪在已经昏迷的威廉身边,初步检查后下令就地手术。
“在、在这里手术吗,如果用传送法阵送回部里……”那天当班的助手医师应该是个新手,从没这么操作过,心里难免没底,可质疑也只敢说半句。
拉法尔没解释,直接给办事利落的护士长一个眼神,两人合力把重伤的伤患身体摆正,搬上两用担架。
拉法尔将垂落的发辫用金属发夹掐在脑后,戴上医用手套和口罩的同时,一个用于消毒和清洁空气的法术序列便已发动。多个法术一气呵成,隔出方寸大的手术空间,半点匆忙的折扣都没有。
“手术刀。”
那个略显混乱的场面下,这道声音无比清晰和精准,即使现在只是透过影像,V暗金色的眼眸也略微一抬,定在那个银发身影上。
“阻断血管,控制出血,探查细小创伤位置,需要我重新教你怎么拿止血钳吗。”拉法尔盯着的是伤患的腹腔,接器材的手没停,但话是对愣神的助手说的。助手医师大气都不敢出,忙不迭进入这间透明的手术室,帮忙处理止血和缝合。
“护士长负责麻醉,保证术野。”
“手术剪。”
“检查动脉。”
“注意监护器。”
只有一个声音在发布指令,而其他人只有说“是”的份。那双格外专注的红眸在被口罩遮了大半的脸上格外剔透,当拉法尔用手术钳夹出卡在内脏里的一小片金属盖板残渣时,落在手术盘那清脆的一声仿佛能慑住人心。
看着这一幕的V一丝一毫也没有放过个中细节,拉法尔那双手很稳,次第清出创口里所有金属残渣,止血也相当顺利,于是在一丝从他指尖泛起的微光浮现后,他有了点闲暇催促别的事。
“血袋呢?”
“来了来了——首席——”蹲在舰桥传送法阵旁边的乔拿到冒冷气的医疗包,连忙送了过来。
就听拉法尔短促地嗯了一声,将手慢慢移开。
联络员腹部的伤口已经从他的皮肤上消失,从切开到“愈合”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刚刚那些彩虹色的光芒,是人类掌握时日尚短的“治愈术”的效果。
这种法术有非常大的局限性,它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效果,而且还需要极强的技术力。
就像这一次,威廉姆斯这种复杂的创伤需要切开后一层一层治愈,否则只会让各种组织层粘连为一坨难舍难分的死肉,外加把那些金属碎片永远包裹在里面,让人更快一命呜呼。
“这里就能完成的手术,为什么要冒险舍近求远。”
影像中正播放拉法尔结束处置后摘下手套,看手下人转运伤者收拾器材的一幕,他回答的是助手医师最开始的问题,那股满载鄙夷的低气压又出现了。
在学生时代,拉法尔既能在学术辩论中把人驳得哑口无言,说出“我是对的,你回去反思自己就行了”这种话,又能一连几天通宵在实验室里盯术式反应流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推敲自己的研修报告。
他有探求欲、有专注力,这些也造就他在治愈术的使用上登峰造极的结果。
指挥官一动不动,把这段影像连着看了四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光在他脸上明灭摇动,照不见此时V心中所想。
他一直坚信自己没有选错人,即便拉法尔拥有某些傲慢到不讲道理的性格,存在感无论在哪里都异常强烈,他也是医疗部首席的不二人员。
至于现在那悬而未决的诊断书签字……
在短暂的摇摆之后,金发指挥官终于将轻搭下颌的手指移开,把桌上诊断书扔进脚边垃圾箱。
“复诊。”
V喃喃,昏暗的休息室中响起他轻微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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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治愈术”的存在作为辅助治疗手段,文中手术治疗过程之类的请不要对标当今医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