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扇区A·第五章
阿刻罗号第四层甲板中段,医疗部病房区。
清晨。
为全体船员的生物钟健康考虑,船上景观玻璃外的景致和日夜灯光会依照地面时间模拟调节。
早上七点二十分。此时属于黎明的柔和暖阳悄声浮现于窗外,非常适合迎着朝阳吃一顿惬意早餐,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很可能正在这么干,但作为全舰上班时间最早的医疗部,这些身披白衣的医生护士已然到达工作岗位。
平均年龄仅三十一岁的医疗部拥有张张年轻的面孔,时钟刚过七点,他们结伴从居住区踩着定向传送法阵来到工作地点,手里不乏各样颜色的能量饮料。偶有睡过了头只能外带食物的白衣人飞快扒着便携食盒里的营养餐追上同僚的步伐跟上话题。
他们谈论的大多是休息日怎样度过,从电影到桌游,从聚餐到组团去打魔法弹球,还用身前召出的外部脑——一种半透明可以实时追踪信息的虚拟魔工机械面板——来查询各个餐厅当季新菜色,互相推荐了一番。
这样嘈杂而温馨,且充满生活气息而非工作积极性的画面一直持续到七点二十五分。
随着时间滴滴答答来到此处,金属墙壁流光变化,上面形成的萤蓝色数字猛地敲在所有人心头。
当此时刻,所有闲聊声猝然一收,小年轻们飞快整理着装,收杯子饭盒餐具,整顿桌面秩序,翻出写满注释的病案夹,互相约定待会儿如果有什么问题没答上来一定要给自己提醒。
飘来飞去的垃圾桶完美接下满天飞的杂物,抽屉档案柜无人拉取却砰砰咣咣开了又关,几年前那种所有人手忙脚乱造成法术冲突的灾难一去不复返,就在这一片和谐的清洁交响乐中,大家分工明确,按部就班,即将迎接每隔一天便要上演的“飓风过境”。
时间来到七点半,分秒不差,病房区入口大门向两边敞开,神情冷淡的拉法尔一身白衣,在一众拘谨、紧张并伴随着惶恐的目光中被部下迎接。
首席医官巡诊。自从拉法尔上任,就把每五天一次的巡诊频率改为隔日。
“部长早。”
“首席早上好。”
“拉法尔首席早。”
列于走廊两侧的医疗部成员正待听从指示,整齐划一的银白色制服外套赏心悦目,形成一道靓丽风景线。
阿刻罗号所有成员都有统一的制式外衣,而白衣银卡是医疗部的标配。
“首席,这是昨日分级患者恢复情况,请过目。”
病房主管医生和护士长上前一步,前者负责通过外部脑传递资料,后者几乎同步将实体病案夹递到拉法尔眼前,上面圈出上次巡查时他吩咐重点监护对象的主要情况。
“今天是403和1102痊愈后留院观察的第三天,您看是否……”
“让检验室加个传感化验,没问题就让他们出院。”
“关于今明两天的手术安排……”
“102明天的手术提前到今天下午,让弗曼负责。”
敛目而视的银发青年单手插在外衣兜里,三两眼就扫视完部下呈交的总结报告,他看得速度非常快,几乎立刻就划到了最后一页,然后顿在某处。
走廊上的医生护士一直在偷瞄上司的动作,见他有停顿,后背几乎没有不冒冷汗的。
“301谁负责。”拉法尔头也没抬,低声问,他的声音传到很远。
“是、是是是我……!”不幸被点中的住院医出列,脸上惊慌失措。
“生物制剂配量不对。”拉法尔那张没有瑕疵的脸抬起来,用一种仿佛开了眼界的语气说,“为什么用错计量单位这种事会在一个在职医生身上出现。”
或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该名名叫列格的住院医明显急于开脱,哆哆嗦嗦回答:“可可是书上有靛蓝型生物制剂需要克拉克密匙特别称量的知识点,在第五版生物制剂学附录里……”
引经据典,听上去非常有可取性。
可是在场其他人共同的心声并非是为之摇旗呐喊,而是:
他居然反驳了。
完了。
拉法尔红眸中竟现出一丝笑意,只是它杀伤力过强,只能让被注视的人感到穿心而过的惊悚刺激,别无其他。
“今年上半年附录重新修订过,回去找。”拉法尔语气很淡,效果却雷霆万钧。
两个月前恰好修改的配量准则无情地让列格败下阵来,他在查询自己的外脑终端后白着一张脸喊道“非常抱歉!”,然后马上冲入病房从301床嘴里抢出即将被吞下的药剂,谢天谢地他选的剂型是胶囊剂而不是散剂,因为病人嫌苦。
“给他停职,一周后送去配药室实习,把计量单位弄明白再回来。”
列格撞倒走廊清洁魔像和备品架的噪音远去,拉法尔漫不经心摆手让护士长把病案夹收回去,什么都没有补充,走进病房开始正式的巡诊。
其余所有人随着首席的步伐跟在几步外,安静恳切地准备听从教诲。
拉法尔允许手下在闲暇时开小差吃小饼干,但绝不允许他们在巡诊中有任何错处。
七点半的他已经例行巡完了重症病房,那里有他的副部长雷伊坐镇,还是一如既往让人放心,但住院部这些年轻人却正相反,每一次都有犯不完的错。
在专业性上永远正确的拉法尔今日依然无往不利,他亲自过问患者治疗情况,了解他们术后和用药的细节,无视病人脸上的紧绷,风一般卷过一个又一个银白墙壁的病房,因为天生腿长步伐大,到了最后那些医生护士几乎要踮着脚小跑才能追上他。
最后一个病房的巡诊结束,拉法尔本该在此刻离开病房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但他在门口顿住脚步,平静地往后看了眼这间编号12的病房,从护士长手里直接拿过病案夹,重新走了进去。
没人出口询问部长这是要干什么,都各自回到岗位回味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去了。
1204病床的是威廉姆斯,被指挥官V所伤的舰桥联络员。
他见拉法尔去而复返,连忙把本来要下地遛弯的脚收回来重新正襟危坐,客客气气诚惶诚恐地说:“您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事吗,我一定知无不言!”
拉法尔不答,指尖不动声色从自己工作卡上一勾,发光晶粉状的光粒就被他从晶石表面按上病案夹,取代密密麻麻的诊断文字,纸上显出威廉姆斯从出生到现在的详细履历。
说实话,即使怀疑V对一介联络员不怀好意,拉法尔也的确很难从履历上找出端倪,这东西他已经看过不下十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经过六十年的航行,当初从故土逃离的老一辈纷纷进入休眠舱,顶上来的是在船内出生的第二代,“来源”为一并带上船的人类胚胎。威廉姆斯和同辈人一样,在已经形成定势的精英教育中十二岁便进入大学院,经过八年学习后顺利毕业,就职于航海部,工作地点是第一舰桥,主要负责战时舰桥与武器动力机构的联络。
今年是威廉姆斯工作的第二个年头,他似乎对于这个岗位还算满意,因此从未报名过调职考试,兢兢业业,部门考核的评级也是中等偏上。
“你和指挥官平日里有过其他接触吗。”
这些调查按理都该是内务部稽查机构的工作,但在V的事情上,拉法尔不相信内务部会认真查,因此趁着巡诊末尾还有时间,当面向威廉姆斯确认。
“真的没有。”
这名年轻的通讯员平日里身体健康,除非替同事取药和日常体检,否则根本不会踏入医疗部大门。可他对拉法尔首席的赫赫威名早有耳闻,也顾不上斟酌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权限问话,马上答道:“我工作以后和指挥官互相对话绝不超过三句,分别是‘指挥官早’、‘指挥官慢走’和‘是’,所以您应该能明白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不会被他注意……”
“这不一定。”
拉法尔出言打断,倒让病床上的人疑惑地“啊?”了一声。
“能进入航海部,在第一舰桥工作,说明你必定有受到舰长青睐之处。这个岗位即使级别不高,任命却也需要指挥官首肯。”
拉法尔红眸未抬,说这话时姿态随便,但语气很认真,像是在鼓励威廉姆斯不要妄自菲薄,听得对方心中一暖,有些怯怯:“您、您真是过奖了。”
然后他就看到医疗部长轻瞥他一眼,还是那副冷淡嗓音道:“虽然你大学院毕业只拿到三环。”
三环是指在学生时代拿到三个领域学术称号的意思,听上去已经非常了不起,可在阿刻罗号上这是毕业的最低标准。
“……”威廉姆斯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嗯,首席医官的嘲讽必然会来临,只是稍微迟了些。
拉法尔昨晚已经从分析机那里调取了近半年威廉姆斯的工作影像,筛出所有跟V有关的部分逐一查看,的确如当事人所说,他们之间的对话单一简洁,没有下文,毫无异常。
作为在学生时代拿过十二环的翘楚,拉法尔专门修过侦查与安全防范学,但从威廉姆斯被刺直到昨天从影像里确认V的小动作,他都没能发现这一人一构造体之间有嫌隙的证据。
就算指挥官有所隐瞒,威廉却没有说谎的必要。即使他眼底里有深深的对指挥官的信任和崇拜,甚至一些憧憬,这是人类对他们的保护者惯式的依赖,无可厚非。
现在还有个办法就是去翻威廉姆斯的记忆,但摄取记忆的法术是禁忌,就算拉法尔想冒着关禁闭的风险这么干,得到的结果大概也没区别,反倒不如去怀疑V是无差别伤人。
再问下去没有意义,拉法尔直接说道:“既然你想不起哪里得罪过指挥官,那建议你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去工程部申请一件防护纤维衣。”
那是出外勤的行动部才用得上的东西,威廉姆斯一听,意识到首席是觉得指挥官还会对他“下手”,面色一僵:“不至于吧,我觉得、这个,指挥官是不小心才伤到了我。”
“他更不小心些,你现在已经在休眠舱里了。”拉法尔语气乏善可陈,当中不显严厉,可就让人听着心里发紧。
进休眠舱等于一切治疗手段无济于事,等于离死不远,这是阿刻罗上每一个人都清楚的指代。威廉姆斯诧异地睁大眼睛,这时候才觉得后怕。
“我会让你继续留院观察一周,在此期间不要外出。”银发医生对愣神的威廉姆斯说道,很快给12诊室的主治医发去处置建议。
可怜的舰桥通讯员只得点头,觉得自己肚子上早已消失的伤口都开始幻痛了,他说:“那,有人来探望我应该可以吧,我未婚妻很担心我……”
担心的是在医疗部病房不安全还是指挥官不安全就不知道了。
拉法尔看了一眼威廉姆斯手指上的订婚戒指,履历里确实提到他上周和人订婚的事,两人已经准备一年后阿刻罗穿越大回廊、到达新世界就举行婚礼,这也是船上很多准新人选择的好日子。
提到探望,拉法尔想起来:“指挥官来过吗。”
“啊?”
银发青年重复:“指挥官来探望过你么。”
探访记录他这里都有,但V的行踪有时会为了保密被分析机隐藏,所以他才直接这么问。
“来过,我住院第二天下午来的,指挥官还向我郑重道歉来着。”威廉姆斯记忆犹新,暗自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
构造体只有驱动他应对问题的头脑,并没有心灵这种东西。可船上很多人倒是都把他当作一个受人爱戴的长辈。
威廉姆斯不是没感觉到拉法尔追问此事的异常之处,一联想首席和指挥官的关系,他下意识为其开脱,看样子打算就地续写自己的谅解书:“首席!我认为指挥官他一定不会——诶、指挥官?”
舰桥联络员脖子转向门口,后面话语中这个“指挥官”从语气上显然是在表称谓。
拉法尔随之同样看向病房外,目光落在V伸出的手对房门半叩不叩的动作上。
指挥官V制服整洁,暗金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昨日的不愉快已经在他脸上一扫而空,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容中透露出非常明显的不慌不忙。如果要说为他制造外壳的人有什么癖好的话,可能就是对这个构造体面部的微表情建设有极度吹毛求疵的态度。
没想到忙碌的指挥官居然这么有心思来探望被他弄伤的人两次。
拉法尔起身准备把座位让给对方,顺便听听V要说什么,却在此时得到未曾意料的话语。
“我不是来探病,是来找你的,首席。”V说明自己的来意,语气里有隐约的讥诮。
说着,金发男人向他示意了上衣口袋里的便签,帮助拉法尔回忆自己昨天在处置室里干的那些事。
——这么快想通,准备束手就擒了?
银发医者不太相信,他叮嘱威廉姆斯几句注意事项后走出病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驻足,目光生冷:“复诊预约不需要来病房找我,指挥官先生。”
可能是猜到拉法尔会这么说,V眸中含笑,波澜不惊地道:“不,我是来通知你一件事。”
迎上拉法尔狐疑的目光,金发男人嘴角带着弧度,低声说:“为解决这互不退让的事态,我考虑再三,决定任命你兼职做我的监督者,拉法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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