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扇区A·第十三章
清晨五点，拉法尔如闹钟般精准地睁开眼睛，却在视野清晰后面色迅速阴沉下来。
当然这不是因为V逃跑了，而是他发现自己睡着的时候翻了个身，没扣腕铐的那只手已经跨过床的中线，向着身边的男人……枕着的枕头无限逼近。
如果不是醒得早，他也许在睡梦中就捏住枕头角把它狠狠抽出来抱住，然后把抢了他枕头的V踹下床了也说不定。
不过拉法尔此前从未跟谁分享过一张床铺，这些也仅仅是他的想象，他认为自己的睡姿应该算得上老实，无意识地去摸身边软绵绵的东西真的只是习惯问题。
“听说睡觉喜欢抱着东西是一种隐性的情感寄托，首席。”
拉法尔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边界线以内，同样已经醒了、或者根本没睡的指挥官哪能放过这种机会，立刻用一种慈爱的关心后辈的语调钉住他这个动作，“这代表你潜意识希望有人陪伴。”
“是因为抱着凉快。”银发青年一本正经回驳。他在用这副语气说话时，给人一种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一定都是真理的严谨感，不让人拿着记录本直接抄录为名言名句都不行。
只是他现在的状态不严肃也不庄重，应该当不了接受报道的客座教授。
拉法尔收回手，侧躺着对指挥官横眉立目，脸颊压住不少凌乱发丝，他这张脸的夺目连昏暗和遮挡都藏不住，更适合被随拍一张去当杂志封面——可惜阿刻罗号上只有学术期刊，死板单调的公告也从不配图。
V也免不了侧过脸，目光落向那些紧贴拉法尔面颊盘绕蜿蜒的银丝，它们在温光之中显得昂贵又美丽，简直像是画家随手两笔勾勒出的艺术品。
“……我们能起来了吗。”金发男人转开视线，抬起被铐着的手，提醒对方起床这个行为需要他们共同的努力。
“感谢您老实了一整晚，指挥官先生。”拉法尔并不含糊，利落地解开腕铐，打量一番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的男人变得皱巴巴的衬衫和乱遭的头发，冒出一个感想：他应该是第一个见到V这么不修边幅样子的人类。
这让拉法尔笑容藏不住地愉快起来，眸中的红色似乎更加艳丽了。
——红是生命和文明的颜色，是血也是火焰。拉法尔的眸色太有存在感，这让V脑海里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曾几何时，他记得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拉法尔眼睛颜色本就特别，整个阿刻罗号上的人都没有他这样纯正漂亮的红眸，多是带着些褐色或者灰色，所以这就回到了一直被众人直呼可惜的那个话题，如果拉法尔的性格不这么冷和糟，而是用这种独一无二的魅力来呼风唤雨，可能连负责管理人类的指挥官都无法忽视他的“威胁”。
但拉法尔一点没有这个自觉，他全部的生命在工作之余都给了各种各样的学术，仿佛今天的自己要比昨天更出色和有用一些是理所当然的。
也许是感觉到有人在夸他，唤起了一丝良心的屋主最终用法术给V平整了衬衫，否则他这里真没有这个尺码供对方更换。两三下换好上班的行头，拉法尔提醒道：“希望你没有忘记昨天答应分给我一头星龙。”
“它已经在你的研究室了。”V信守承诺，把垂到额前的发丝往后拢了拢，拿出终端准备跟拉法尔“对题”似的互相迁就今日的行程。
即使这才是第二天，这位经验丰富、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指挥官就已经无法把握拉法尔能给予的惊喜还有多少了。
这反衬出听话还听劝的人类多么可贵。
拉法尔边系领带边说：“我会尽快研究出我们两个不需要‘绑’在一起也能监视、不，监督你的办法，给我些时间。”
看来聪明的首席也发现了它的弊端。
“很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解绑在望的V露出真诚的笑容，把终端往自己耳后一贴，“今天你没有巡诊，先陪我去趟后勤，昨天还有点收尾工作需要我出面。”
拉法尔投来莫名的目光：“你在说什么，我们第一件事当然是解决我的早餐，指挥官。”
“……”想起这个人一天只吃早餐的V话音顿住的时间不长，几乎马上接下去，“我带你去后勤部的内部食堂，这样可以了吧。”
“行。”
拉法尔心想这还差不多，用飞快的动作扫了眼查询出来的后勤部食堂隐藏菜单推荐，心满意足地合上，开始他新的一天。
后勤部食堂的口味不愧有光暗二重奏的美名，这里可能出现惊为天人的菜肴试做品，也可能被无比的难以下咽支配，现任后勤部部长奈德奉行着无论好坏都要自己人身先士卒的理念，让无数后勤部员用自己的血泪总结出了一套隐藏菜单，在阿刻罗号上广为流传。
说是这么说，但后勤部管理非常严格，内部食堂平时就算部长级也进不来，拉法尔今天搭了名为指挥官的便车，已经拿着餐盘在几个档口间徘徊了好几分钟。
V此刻站在食堂门口，为了兼顾拉法尔在吃饭时也能监视到人，他把人都叫了过来，就着香气萦绕的氛围听下属的报告。
“拉法尔，尝尝这个！”一个身材瘦小但精力旺盛的小老头正在餐车后面给拉法尔的餐盘上堆叠一个又一个盛满食物的餐盒，他正是后勤部部长奈德，听手下人说拉法尔来他们的食堂吃饭，立刻系上围裙冲了过来热情招待他。
他之所以这么热情，很可能跟拉法尔去年给他治好了一直不利索的腿有关，那手术要更换的关节非常精巧，对伤口暴露时间也有要求，也就拉法尔有耐心和速度能完成。
银发青年感受到手上餐盘的重量有不堪招架的趋势，沉默着用重力法术偷了懒。
“你太瘦了！要好好吃饭！别总惦记着那能量饮料，我们人类是要一日三餐的，大脑对少吃任何一顿饭都有反应，都记着咱们苛待它呢！”
奈德拍着自己的胸脯，向拉法尔传授日常保养的秘诀，听上去很有道理。他是阿刻罗第一代船员，也是舰船上唯一一位以九十岁高龄都没有前去休眠的老一辈，已经相当难得了。
拉法尔一言不发，就算他想阻止面前的餐盘高度即将超过他的身高也根本来不及，这跟去年全员聚餐上的一幕如出一辙，周围人唯有羡慕。
“现在的孩子没吃过真的鱼啊肉啊，只能吃我们中央厨房的合成品，太可怜啦。不过也快啦，等阿刻罗穿过大回廊，新世界就在眼前！到时候让老头子我给你们做真正的美食！”奈德乐呵呵地憧憬起未来，口中翻来覆去这些话，什么船上条件是艰苦的，空间太小了，所有资源都紧紧巴巴之类的。
等到了新的星球，所有的委屈都将消失，胜利就在眼前。
原本根据人类还在地面时的测算，阿刻罗号全速跨越星域到达目标星球只需要三十年，可星龙的阻挠生生将漫游星空的时间拖长了一倍，人们不得不提前在船上“孵化”珍贵的胚胎维持舰船运作。
长时间在深空中生活、工作以及战斗，精神的疲惫会积累，即使没有人表现出来也不代表不存在。
但这样的日子也终于要结束了，至多一年，载着幸存者的舰船就将彻底脱离属于旧世界恒星辐射范围的星域，新的宜居星球届时就在眼前。
奈德给眼前的拉法尔加油打气：“年轻人，再坚持坚持！”
“嗯。”
——我没有什么不能坚持的，反倒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拉法尔扯了扯嘴角，跟奈德道别后捧着沉重的食物找地方坐，现在还不到六点，食堂里本来就没多少人。
多种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是难以言喻的，拉法尔从堆积如山的饭菜里选了两种，看起来像某种烩菜和烤菜，剩下的准备打包带走，用来贿赂罗修，他正好有事要让人帮忙。
在不喝能量饮料以及流质营养餐的情况下，拉法尔吃饭可以算得上相当慢，遵循着机械性的细嚼慢咽，咀嚼和吞咽的幅度都很轻微。
“拉法尔，你吃太少了吧，需要我给你做些可口的零食吗。”以及“你吃猫食吗？”，是两种看过他吃饭的人的真实反应，后者是罗修，前者……是那个已经进入休眠的前追求者萨尔沃。
想到他，拉法尔吃饭的速度似乎更慢了。
“奈德硬塞给你的？”
V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到对面，隔着小山般的便捷食盒，似乎还在仔细看这里面都有什么。很快，他从里面挑出一个：“皇国风味蔬菜冻，建议你尝尝这个。”
“我们还没有熟到你能决定我吃什么的地步，指挥官。”直到咽下嘴里的食物拉法尔才开口说话，用餐礼仪堪称典范。
指挥官却提出反对意见，揶揄道：“我们难道不是已经睡过一张床的关系了吗。”
这充满歧义的、引人遐思的话语回荡在餐桌边，V大概是精确计算过距离他们最近的就餐人位置，才用了这种不大不小的声音，确保它的效果足够震撼、别人又听不见。
“我今天就让罗修把腕铐的连接部加长，这样您就能如愿以偿睡地上了。”
“可以。那尝尝吧。”V把蔬菜冻推到人眼前。
拉法尔一阵沉默，突然道：“你放那里，不要直接递给我。”
“？”V不明所以，但还是这么做了，看着拉法尔把他放下的餐盒拿起来摆在面前，十分多此一举。
银发青年勉为其难揭开盖子尝了一口指挥官不惜睡地板也要推荐的菜肴，不得不说，是很好下咽又清爽的一道菜，使得拉法尔的用餐速度足足提高了两成。
他吃了半盒，才在间歇时抬起脸澄清：“我没有洁癖，只是不吃别人直接递给我的食物。”
V联想起昨天请他喝饮料时，拉法尔也是回家之后把果汁换了杯子才喝。
“……因为萨尔沃那次吗。”
拉法尔的履历对指挥官来说又不难查，V脸上的笑意完全凝固，这让他神情冷峻，反倒被他盯着的拉法尔表情寡淡、很是放松。
拉法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舌尖卷过可口的食物，把蔬菜冻一点点吃完了。
空了的餐盒被留下，剩下的拉法尔用保温纸袋整个捧走。这位吃饱喝足的医疗部首席也不管突然不说话的V是有什么心事，直接道：“我跟雷伊换了班，所以今天就跟你走了，指挥官。”
V也很快恢复正常：“去武器开发室。我想你一定也很想顺便去找罗修聊一聊腕铐的事。”
十分钟后，武器开发室门口。
“你去后勤的内部食堂了？怎么去的？！”罗修惺忪睡眼瞪大了，困意一扫而空，直接上手把拉法尔臂弯里的纸袋抢过来，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他的上班时间是十点钟，阿刻罗清晨六点的模拟太阳光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这辈子休想让他看见，可是今天为了后勤食堂的餐盒……不，是好兄弟的盛情难却，他一下从床上弹起来，顶着一头乱毛来上班了。
拉法尔一指开发室里的指挥官，权当告诉了答案。
然后他不满道：“你又让拉娅通宵了？小孩子还在长身体，小心等她以后发现自己长不高过来埋怨你。”
罗修心理不平衡的很：“你从来都没问过我通没通宵，你是不是只对年纪小的格外关心。”
“是啊。因为幼崽通常心智单纯，不会坑我。”拉法尔说完才发现这句有歧义，又道，“不是说你坑过我的意思，虽然在学院你也没少让我帮你顶过实验，但性质不同。”
“知道、知道，我都明白。”罗修和拉法尔在大学院宿舍一起住过五年，见证了这家伙变成现在这副生冷勿近模样的全程，区区翻旧账，他可以说是不为所动。
但他很快话锋一转，带着有些严肃的口气问道：“你和指挥官怎么回事。”
拉法尔面色如常：“什么怎么回事。”
“我给你的腕铐，昨天晚上有整整七个小时的开关间隔。我查了机库记录影像，昨天作战行动后你和指挥官一道走了。而门禁后台数据显示，指挥官昨晚没回自己的住所。”
工程部长利用职务之便公器私用调查友人隐私，仿佛捉奸的亲属，半紧张半忐忑地发问：“你昨天出去后是不是又发现什么了。”
两天前景观餐厅，罗修还一脸无所谓地表示指挥官连续出错两次才算问题，大概是怕自己真的一语成谶。
“没有。”出于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拉法尔否认了。因为表现得过于坦荡，罗修即使将信将疑，也没继续追问。
他嘀咕道：“那你为什么把人关自己家里。”
应该说幸好工程部长没有把腕铐加上生物标识功能，不清楚这玩意铐着的不是一个人，否则以罗修的想象力指不定能联想出昨天拉法尔家里发生过什么。
“我有个新的论证方式。你不觉得指挥官明明可以不着痕迹地用无数方法伤害人类，却非要亲自动手这点很不对劲吗。”拉法尔手上有两个“案例”，更能总结出一些规律来，尤其是昨天的作战，V如果想要那个队员的命，在指挥中故意出一些旁人无法发觉的纰漏，让人死于星龙之手岂不是更不引人怀疑。
“比如在船上制造点意外？我们的出发点不还在指挥官不是蓄意行凶上面吗，在这种穿越大回廊的关键期，别吧……”罗修揉了把脸，非常不愿意往这方面推导。
可是拉法尔脸上明晃晃印着两个字——去查。
“行行，就知道这些好吃的不免费。”罗修任命地叹了口气，但先把话说前头，“如果指挥官真的改过哪里的后台数据，又把痕迹抹得特别干净，我可查不到。萨耶罗在同等条件下会帮指挥官而不是我，这事你要知道啊。”
罗修留下尽力而为的承诺就忙着回去补觉了，等人走后拉法尔才想起没跟对方提改腕铐的事，只能就此作罢。
至于他跟罗修提到的指挥官行为特点，并非为了搪塞昨天把V请进家门的一时之语。用这种原始的、毫无技术含量的刺杀方式除掉人类，却不伪装成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意外事故，这应该是构造体脑区错误设置的一部分，跟人类产生心理阴影后的应激反应如出一辙。
那段“记忆”，到底是设置好用来刺激V作出反应的预设机制，还是真的属于V？
是因为他的制造者法拉契对一部分人类不满，故而试图在这个即将到达新世界的当口除掉他们？可是第二代船员出生于神匠休眠几十年之后，他们能有什么仇怨。
如果处理得更“漂亮”些，V这个人类一直以来的守护者根本不会被怀疑，这更像是故意的。
拉法尔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变得更倾向于相信V的说辞，为此才找罗修去查后台数据进行佐证。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着手“治好”他。
拉法尔不允许自己有解不开的难题，而非出自对V的同情。
光芒万丈的指挥官不需要居于他之下的人类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