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扇区F·第七十六章
失败?
就事实而言,拉法尔确实失败了。他失败得不算彻底,只是唯独没取得最重要的成果,V提早醒来,身体一度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再也无法用任何手段干预延续,他注定等不到庇护所建成的一天。
拉法尔自信满满地许诺未来,“强迫”V入睡,选择收起这盏陪伴的明灯,走一条漆黑的路,最终,该忍受的孤独一概没少,该得到的却因命运的作弄变成一个空谈。
完美主义且无往不利的拉法尔迎来这种惨败无疑是个新鲜的里程碑。
原本背对V的银发青年转过身,把手里的果篮交给被他召唤而来的运输机,终于肯直视V的眼睛。
他呼出一口郁结的气,轻声说:“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调整,V。”
“要多久?告诉我。”V盯着拉法尔,把“你这样反倒像是在惩罚我”吞了回去,开口索要一个期限。
“两……”
“两天,我知道了。”面目冷峻的指挥官点了下头,转身就走,让本来想说两周的拉法尔没机会纠正。
不过在走出藤架的范围时,金发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今晚你会回家住,对吗。”
强势的问句约等于陈述与肯定,拉法尔看着站在光里的V,嗯了一声。
“那晚上见。”
长靴踩上草地的沙沙声远去了。
拉法尔拨开快要坠到他头上的葡萄,止住内心生出的翻腾,去园艺室换了衣服、收起器具。
我不该冷着一张脸。拉法尔穿回那身银白制服,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心想,漂亮眉眼混着压抑的神色,显得他现在生人勿近。
他本该在V苏醒时陪在病床边,遗憾但温柔地亲口告诉他暂停时间的“魔法”已经不能指望,但是不要紧,这无非是把两人共处的时间推到六百年后的现在。看吧,他在阿刻罗号上也造出了相当不错的替代品,虽比不过庇护所蓝图中构筑的青山绿水,但这里更有他们的回忆。
多么充满希望的对话,拉法尔完全能想象到。
然而,他未完成的诺言就是哽在喉间的一根刺,能把他所有故作轻松的姿态打回原形。
这让他一时找不到该如何对待V的范例了。
这些时光对V而言是短暂的入睡和醒来,结果迎接的是拉法尔态度的剧变,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可对拉法尔何尝不是另一种代价巨大的久别重逢。
银发青年停下去医疗部的脚步,立在走廊尽头给雷伊发信息,让对方今天替他代班。
副部长直接给他回了个简短的“行”,什么多余的话都没问。
拉法尔直接去了维生舱室。
他去那里只有一个目的,找纽特·法拉契谈判,第不知道多少次。
其实他心里记得很清楚,自从V的休眠流程出问题以来,这是第二十一次。可是都说人类不要把所有事都样样记清,适当的遗忘有助于身心健康,拉法尔也想效仿。
在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智慧生物拥有比起动物而言更为聪慧灵活的头脑,意识的形成令他们开始追求起更复杂的欲望,产生的一部分坏处便是,他们的心灵在某些地方纤细又脆弱。
拉法尔染上此恶习,总是想得越来越多,变得越来越谨慎。
巨型棺柩的白色房间,拉法尔为方便早在这里放了把椅子,他直接坐过去,连上“沟通线”——和过去他为了跟分析机交互拖着线缆到处走的时候一样,脖子后面的“接口”直至现在也用得上。
拉法尔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窥口中闭目沉睡的神匠,看了几十秒钟,直到细微的电流从后颈流淌而来,他才闭上眼睛。
“二十三天后,阿刻罗号就会开始庇护所建筑修整工作。”
他心里的声音如实传出,再一睁眼,拉法尔面前的场景已经变了,他漂浮在真实星空的布景画里,色彩斑斓的群星闪烁,比真正的星空更绚烂。
和他面对面的还有另一把椅子,上面是穿着第四库制服的纽特·法拉契。
这样的意识交流在研究出原理后一点不难,和过去施法者通过精神海建立联系差不多。
布景中的纽特坐姿规矩,面带微笑:“通过萨耶罗之眼,我能够看到你们的努力,但你不是来说这些的对吗,拉法尔。”
拉法尔没有卖关子,冷冷道:“漂流岩带土壤改造已基本完成,主体建筑竣工之后,我们投放的自动魔像将在舰船离开后继续完善其中设施。按计划,下一次回到这里,搬迁阿刻罗号其余重要器械,我就能让所有人就此停留于平台,这艘船会因为能源耗尽停止,不用在以你的意愿兜圈子了。”
咄咄逼人的青年即使在意识的世界中也目光摄人,声音沉重且阴郁:“你六百年前说了谎,法拉契。最高权限的移交流程根本不是只说一句话那么简单,就算我当时听信了你,也根本什么都得不到。”
纽特没有说话,笑容印着一层悲伤。
拉法尔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暴躁易怒可能都是被这个说不过就沉默的创造者搅起来的。三次循环,拉法尔总会抽出时间来和纽特见面,在无数闲谈中威逼利诱,说出来的道理已经能写满两码厚的书。
可是死板教条的底层规则依然不会改变神匠已死的认知,更加铁石心肠的法拉契也没有因为V身上的意外心软。
为什么拉法尔会知道法拉契说了谎?因为他在几个月前已经说出那句话:“我愿意为V牺牲自己”。
从休眠舱监测到V的生命指标直逼低点,到他重获稳定的心跳和呼吸,当中有十二次濒临死亡的抢救。参与救治的医护心有余悸,事后对V说起来都不乏“极度凶险”、“我们都差点吓傻了”的评价,现在说得轻松,那是因为指挥官在他们的努力下身体无恙,结果是好的。
只有拉法尔笑不出来,他只体会到V的生命是在他强硬的阻挠下才被挽回的,要是当时有半点松懈,他会失去这个人。
血液库存见了底,只差毫厘便会在梦中殒命的男人身上插满管子,不同流速的药液输入血管,就算隔着手套,拉法尔也能感觉到那个时候的V手脚已经冷得像冰。
人造脏器不行,替代血浆无济于事,就算把V的大脑放入人工躯作为退路,也因恐怖的排异反应不可能实现。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在冻眠液中浸泡太久,又被反复折腾,叫嚣着只能匹配原装货,脆弱到掺杂不了半点人造的要素。
站在手术台前的拉法尔不为又一次挽救V的生命而庆幸,他被内心的拷问折磨,“我是不是错了”、“如果我没这么固执己见”在他心里响起了无数次,即使第十三次抢救迟迟没有到来,V的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平稳,这个过程也足以刻在他非人的身躯上,让他铭记。
阿刻罗号过去一年围绕指挥官生命的争夺战在后来人的总结中,也不过短短几句:经治疗后身体无恙,预计可达到人类平均寿命,只是无法再次进入休眠,无法被改造为人工躯,其余状况有待观察。
“要来不及了”——历尽艰辛的拉法尔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永远不可能打破的原则动摇了,他挪动自己的脚步,修好住所里的交互墙,说出那句话。
然而他原本就对此充满猜忌,现实更是佐证他的想法,底层规则无动于衷,最高权限没有因此到他手中,口头的牺牲根本不是控制舰船的条件,不是那个正确的密码。
可是证明了法拉契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又能如何。V已经被宣判了剩余的时间,拉法尔想挽回,只有另辟蹊径。
面对进逼的目光,金发碧眼的青年把手放在膝头,不顾拉法尔神色凶恶,径自道:“过去的情形不能适用于现在,‘当时可以,现在不行’,你为什么不这么想?”
“现在有了死亡威胁,你觉得我说出这话是一时情急不算真心,所以要我身体力行做出牺牲才作数?”拉法尔讽刺道,“这么多附加条件,你休眠前的遗言想必很长吧。那么我到底该砍下自己的头还是毁掉身体重新变成浮游生物,你才认为我有诚意?”
这不是交谈,而是发泄,意识到这点的纽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明知道我不让控制权旁落是为了防什么,却非要曲解它的意思,走这条老路。回去吧,你在我这里得不到想要的。”
他的身影渐渐变淡,他不想再继续没有结果的对话。
“照顾好V,拉法尔。”纽特最后的嘱咐总是这个。
可能对方不提还好,听了这话拉法尔眉头压得更紧,他不知道法拉契有没有通过萨耶罗之眼看到他和V现在相处的样子,拉法尔觉得应该是看到了,所以这句嘱咐才带着非常担忧的语气。
“我会的。”拉法尔低声喃喃,算作回应。
走出维生舱室,拉法尔随便找了个有交互墙的地方,敲敲它,唤醒随时都在的分析机。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拉法尔。】
分析机萨耶罗如今自主权限扩大,但扩展的坏处惊人,拉法尔的呼来喝去显得这座劳苦功高的魔工机械十分可怜。
拉法尔没有吩咐,他今天的工作有人顶班,由他管辖的部门没人找他,在恢复“权能”之后,所有具备逻辑条理的突发状况都被他想到了,有各种各样的预案,大家只需要按他写好的说明书处理就行,没事不会来惊动他。
可这样清闲的拉法尔却感觉不自在极了,他擅长的领域万无一失,他不擅长的领域全是问题,所以有个出声的东西在,他就想跟踢皮球一样把问题踢出去,问谁不是问呢。
“萨耶罗,如果你是我,现在会怎么做。”
【我的回答不具备参考性。】
“你不是人类,我也不是人类,我们都是人类创造的人工智慧,这个条件至少相等。说吧。”
在听取拉法尔关于“牺牲”的问题后,分析机沉默了很长时间,显然在它的思维中,自己和拉法尔二者对此的态度有本质区别。
【这里有一个你不该忽视的前提,拉法尔。我有底层规则,需要听命于人类,为他们服务,这是我的最高使命,我会因完成它而感到满足。】萨耶罗平板的语气此刻显得很有哲理,【而你没有。成为人或是神,甚至毁灭一切的恶魔,你都有完全自主的权力。即使我们都拥有‘思想’,我的思想和你的还是不同,因为对你来说畅通无阻的道路,在我这里可能是死路。】
不过,萨耶罗还是为拉法尔提供了一条逆向思路。
【纽特大师既然想要你的牺牲,为何没有把这一条书写进你的底层规则中?‘达成某某条件后自毁’并非难事。】
这不是“忘记了”和“做不到”能解释的,莫非是怕拉法尔的自主性会因此受到影响么。
智慧的诞生需要没有限制,拉法尔心想大概是如此。
他确实也曾如此思考过,可揣测那位“造物主”的心思,解码他脑子里沟沟壑壑让拉法尔相当拒绝,他敢肯定,那里面必然装满了无数条高瞻远瞩的未来道路——那人就是个拿着标签机的质检员,围堵不符合他预想的道路,虎视眈眈准备给他打上不合格的标签。
【拉法尔,出了点小状况。】
分析机忽然出声打断了拉法尔的思考,它和外部脑终端的通讯请求一同而来,震动急促。
【指挥官那边……】
只听到“指挥官”三个字,就足以让他猝然转身,瞬间消失在原处。
为了能在接近庇护所平台时尽量通过迂回方式停留更长时间,早些时候阿刻罗号就开始进行光铱储备,现在船舱中的非重点区域魔力浓度是低密模式,就算是拉法尔,要施法传送也艰难到失败了好几次才奏效。
关于V所有状况的响应都被他调为了最高等级,就算他在禁魔区里,其他人都要不惜代价通知到他。
拉法尔猛地撞进指挥官休息室的大门,呼吸中还有几次施法失败以及奔跑带来的微喘,开门的巨响让围在沙发边的医护集体转头,瞧见自家部长还未收起的仓皇神色。
值班的医疗部成员全都来了,拉法尔却没心情在他们面前保持冷脸,被兴师动众围在中间的金发男人仰在沙发靠背,额头按着冷毛巾,瞥向门口的目光不尴不尬,淡淡道:“突然流了点鼻血。也许是太干燥了。”
给拉法尔代班的雷伊手插在兜里,作肯定状:“只是鼻黏膜毛细血管破裂。”
通俗来讲,确实就是流了点鼻血。
“‘只是’?”拉法尔蹙起眉,V的身体指标一直以来都很正常,无论哪里流血,都可能是疾病的征兆,不能小瞧。
况且船舱里有最适宜的温湿度,怎么会干燥。
雷伊叹气:“我已经建议指挥官去医疗部做个详细检查,但他表示没有这个打算。”
他的语气很无奈,觉得用“流鼻血会要命”为由强行扭送指挥官有损他的医德,况且他也很清楚指挥官真正想见的是谁,因此打了个手势让医护跟他离开,用明晃晃的目光暗示拉法尔“你自己来解决”。
乌泱泱的一群人挤出休息室,拉法尔的视线从对方领口的血渍本想移到他脸上,半路却被V手里的啤酒打了岔。
“谁允许你喝酒了。”
拉法尔直接把金属罐从V手里夺过来扔到一边。
“听说出了一些新口味,我不能闻闻吗。”
“不能。”
V目送他的啤酒消失在视野中,转回来看向拉法尔,压抑的眼中有很轻微的笑意。
拉法尔不语,握住V的手开始数他的脉搏。
可能是刚拿过冰啤酒的缘故,这只手很凉,但脉搏平稳,拉法尔又调取简易监护设备上的数据,打消疑虑,他也许真的不该这么大惊小怪,给人平添压力。
后背有一只手贴上来,拉法尔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圈在一个怀抱里。
V抱得很紧,把下巴搁在对方肩膀,找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如愿以偿闭上眼睛。此前拉法尔跟他的距离保持得有些过分,他现在才有机会感觉这身体是凉是热。
拉法尔冷下脸:“你是为了这个才装病的吗。跟我去做检查。”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平白无故让你紧张。”
“谁紧张了。”
“好吧,谁也没紧张。” V瞬间改口,手抚过他侧腰,“不过去检查还是免了,龙群正在接近,我要去接收光铱,首席。”
拉法尔不满道:“谁给你的工作。”
“我自己。”V声音顿了顿,把愈发放肆触碰的手收回来,扣着拉法尔掌心,“我已经醒了,就不需要行动部冒险猎杀星龙换取光铱,这是我的工作,它毫无危险。”
道理是这个道理,拉法尔就算倒出成串的理由也没立场阻止,况且这种争辩他从来都没吵赢过。
他面不改色,把人从沙发上拽起来:“我跟你一起,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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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这日子没法过了,摸个小手要个抱抱都这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