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谁是我的新郎(十)
白隐玉单手抚在自己透明的胸膛上,明明感受不到心跳,却莫名也像真切地死过一回似的,痛彻心扉。一双月牙形的狐狸眼氤氲着水气,通红一片。
倏地,他被一股大力扯拽到地面,一屁股坐在土坡上。肉体的质感回拢,代表着他被幻境的主人接纳。
小狐妖转头,果然几步之隔,紫云正以同样接地气的坐姿,歪着脑袋打量他。她还穿着那件被血渍浸染的喜袍,脸上却没有鬼画符般的妆容,露出本来恣意明艳的容貌来。
白隐玉目光下意识往她腹部的伤口上扫,赫然瞥见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不受控地嘴角一瘪,表情哭唧唧地难看。
大狐妖觉得好笑,便也就爽快地笑了起来。末了,笑够了,不客气地嗤之以鼻,“懂不懂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个爷们不?”
小狐妖不服气,“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爷们不爷们的,我也不方便脱裤子证明给你看。”
紫云:“……”向来只有她调戏别人的份儿,混沌这几百年过去,居然碰上对手了。别说,这小东西还挺合她脾气。
一息之隔,大狐妖又笑了一轮。
白隐玉眉头紧锁,“你,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紫云不解,“为何笑不出来?”
小狐妖指着她的伤处,“不疼吗?不难过吗?”
紫云难得认真地思索片刻,“过去太久,有点记不清楚。”
她是先被剖了丹,然后怕她没死透又砸碎了后脑,本该腐烂泯灭于天地之间。然而,她执念太深,扯着一缕游魂飘飘荡荡不肯消散。于是,便不妖不鬼地徘徊数百年。头颅损伤过重,导致她意识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却不知是谁,去哪里找。
直到那夜烟花满天,她顺着焰火的方向寻来,被皮影招了魂魄,又被魔修诱惑,告知她所寻之人转世即将成亲,她需得化形方可阻拦。紫云稀里糊涂地就堕了魔,被有心之人利用,做出掳掠别人家新郎的荒唐事来。
记不清?骗鬼呢。
适才明明人家一句话一个表情都记忆深刻,白隐玉暗自腹诽,到底顾忌着前辈的面子,未直不楞登的往人软肋上戳。
紫云见小狐妖神色凝重,不禁莞尔,“怎么被谋害的好像是你似的。”
白隐玉无语,你可长点儿心吧。
“不管怎么说,”紫云大喇喇地拍他,“还是要多谢你。若不是捡到你随身带的那本玩意儿,我还不知要堕落多久,那上边有我活着时留下的灵力。”
不仅有灵力,她大抵是忘记了,还有“药”……
小狐妖脸颊腾地一红,被人当面点破怀揣风月画本,属实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径。不过,他随即又释然,册子是紫云自己亲手馈赠小辈的,人家都不羞臊,他矫情个什么劲儿。
“婆婆和清羽姐姐一切都好,”他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她们,时常会提起前辈。”
紫云难掩疲惫的眸子眨了眨,多年累积的厚厚阴霾之下闪过一道微光,转瞬即逝,重归黯然。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低声道。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啊,白隐玉算是见识到了。紫云似乎忘了这还是在她的心魔中,小狐妖对于她的心境,能够很大程度的感同身受。
比如当下,他感到无边的落寞与悲哀。
“不会,”他脱口而出,“不会是那个书生,一定不是他。”
紫云怔了怔,目光飘向远处,没有回应。
小狐妖硬着头皮安慰,“你那么喜欢他,他应该不会害你的。抑或,他也是受害者。”
紫云垂首,瞧不清神色,只听到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似乎是不待见这个话题,她再抬头时岔开话头调侃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白隐玉不服,“谁是小娃娃,我化形许久,也双修过了。”
“啧啧啧。”大言不惭,不知羞,双修什么的这种话也信口拈来,这小狐狸精还真是百无禁忌。
她挺稀罕。
紫云逗他,“双修是为了吸收精气,跟喜不喜欢没关系。”
小狐妖纳闷,“那什么是喜欢?”
紫云敲他脑壳,“你问此话时,这里装的是谁?”
白隐玉耿直,“是一只小山鸡。”
紫云噗嗤笑出声,“你为何挑中人家双修,贪图姑娘貌美还是……”
“他不是姑娘。”小狐妖打断。
紫云讶异,“你是个带把的,又找了个同类?”她十足感慨,“当了太久的游魂,这大千世界我算是看不懂了。男狐狸成精少之又少,只有狐仙才雌雄不忌。你这孩子没那个生而为仙的命数,修行不易,看开点儿吧。”
白隐玉听得云里雾里,他关注重点不在此,一根筋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喜欢呢。”
紫云无奈,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不着调地敷衍,“喜欢……大概就是双修的时候,你心思不纯,不光想着采补,还惦记着亲嘴什么的。”
“亲嘴……有吗?”白隐玉挠头。
眼瞅着就要把孩子带歪,紫云心虚地咳了两声,搓了搓鼻尖,“走吧,再不放你出去,我这里就要被人拆了。”
要不是顾忌着怕伤到小狐妖,心魔之外那反复试探的强悍灵力估计等不了这么久。
砰地一下,宛如被炮仗炸上天又落下来,小狐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弹了出去,稳稳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紫云打眼一觑,心下惊骇。小山鸡?开什么玩笑。她是痴傻百年,不是瞎,这位要是山鸡成精,她紫云两个字倒着写。
“你这眼神……”她拐着弯提点,“不怎么样啊。”
白隐玉蓦地蹦到地上,胜负欲暴起,“你眼神才有问题,我们家小山鸡孔武精壮,比你瞧上的那个病秧子不知好上多少。”说着,怕人不信似的,作势就要掀承曦的衣衫。
小神君扶额,退后两步避开。
紫云翻了个大白眼,不识好人心拉倒,活该被人家吃干抹净,她何苦操心。
气氛一时间凝滞下来。
小狐妖咽了口唾沫,讪讪地环视一周,“这是哪里?”
承曦上神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胸腔,人没事就好,那些不靠谱的言行就暂时不与之计较。他淡淡瞥了少年一眼,言简意赅,“段姓书生居所。”
“啊。”白隐玉恍然大悟,捂着口唇,余光偷窥紫云。
一个执念难消,一个无尽轮回……有些事,无论多久,总要拨开迷雾,要一个水落石出。
他这边尚且七上八下地替人家忐忑,紫云毅然决然地大踏步当先走进村落。
新房坐落于村子边缘,还挂着红灯笼贴着囍字,不难找。
狼妖尽职尽责地守在周边,见到他们一行,只是眉梢一挑,并无多大意外。
越走越近,紫云蓦地顿住脚步,她沉声,“适才忘了交代,其余新郎官在镇郊破庙的柴房里关着。”
苍凌闻言,干脆应下,“我去。”
紫云驻足在院外,止步不前。
白隐玉突然领悟到,有一种感触叫做近乡情怯,她在害怕。洒脱随性如斯,临门之际,亦有不堪承受之重。
“我们去问他?”白隐玉看着承曦,指了指院子里。
小神君关爱白痴,“凡人轮回,无前世记忆。”
白隐玉一拍脑门,“唉,我这脑子都乱了!那怎么办,可有术法窥得见前世今生?”
承曦点头,“有。”
小狐妖震惊,“你会?”
神君诓他,“不难。”不过九重天上神不屑一顾的雕虫小技罢了。
“真有你的!”白隐玉重重地在人家背上拍了一巴掌,与有荣焉,却不疑有他。
“那……”小狐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们替你去探上一探?”
紫云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回身走向远处。盯着那一副茕茕孑立的孤影,白隐玉心尖汩汩冒着酸气。不待他再同情心发散,承曦牵起他的手腕,穿墙而入。
院中场面宁静平淡,并不似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新妇在堂屋侍候婆母服药,那段姓书生着淡色旧衫,独立院中树下,微微仰首,目光幽沉,不知落在何处。
在他们进入的一刹,一切停滞下来。承曦走上前,指尖翻转,隔空点向书生眉心。
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或许漫长,或许转瞬,两人重新走进紫云虚空的视野中。
小狐妖喋喋不休地在向他身边的人征求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即至眼前,白隐玉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灵动的眼神还在执着地讨价还价。
紫云瞧得有趣,她微笑了一下,然后挥手理了理不成样子的喜袍,这辈子第一次郑重地作揖,“紫云所求,唯有真相。”
白隐玉一窒,旋即那多愁善感的眼眸便蓄满了水珠子。他拼命地忍着,撒气地踢了承曦一脚,转头飞快地跑向一边,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承曦不为所动,递过几张符篆交给紫云。他身上未带法器,不方便重现记忆,只得借了小狐妖的几张符篆,刻录下重要的画面佐证。
紫云怔忡地瞧着,承曦平静地补充,“他本是古佛座下一块断裂的玉珏,滋养万年,化作童子。童子第一次下凡治水,路过宛丘,偶遇你险些落入九头蛇之口,顺手救下。你纠缠一路,童子抹去了你的记忆。因缘既成,他继承古佛衣钵之前,入世受果斩业。你与元龟一战水漫荒山,段玉父亲孤身采矿,葬身山谷。道士诱惑他复仇降妖,事成,各奔东西。剖丹那些……他大约并不知晓。”
夙世纠缠,因果循环,便被他三言两语平铺直叙完毕。在至高无上的战神眼中,诸般恩怨情仇善恶果报,再是寻常不过。若不是那小狐妖心软,啰啰嗦嗦,他多半是不会多此一举加上最后一句的。
紫云将手中符篆攒成灰,她凝滞的瞳仁缓慢地动了动,口唇翕动,最终只说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白隐玉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心肠似被打了结一般难受,却无能为力。
承曦祭出灭业之火,最后问道,“可要一见?”
白隐玉下意识抬手阻拦,紫云用眼神制止。未将她交予神官审判行刑,已是网开一面。
紫云转过身去,万般皆虚妄,尘归尘,土归土。
不甘、遗憾、困惑……间或有之,但已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她说,“不见。”
冲天业火之中,她定定地望向一处,直至灰飞烟灭,一切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