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狐有六色,一等玄狐,二等才是白狐,而说来说去,其实玄狐也只有那麽一只,因为他掌天命。
“我也刚知道。”临花皱眉,脚下的冰阶冰冷坚实,甚至还会飘摇,像是云梯,来来去去的摇晃,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他走的稳当,青君却似乎总是在打滑,“他把蒙鸿珠捏碎了啊,天啊,那是十大神器啊,除了玄狐,我真想不出来别的了。”
天地创造十大神器,那是造物者的精华,除了天命者,再也无能毁坏的了。
他之前慌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幸好演戏习惯了,安安分分地逃了出来。
青君还要再问,临花却摇摇头,示意他闭嘴。
临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碧色的玉佩,那玉佩玲珑婉转如青水流淌,内中有着青苔瓢翠,虯结成一只黄乘的样子,用一根赤红的绳子拽着,像是真的。
他把玉佩举到眼前,默默地念着咒语,青君感觉到玉佩上的黄乘开始舞动,越舞越快,如一团青色的雾气,剔透空灵的水晶佩里,变得浊浪滔天有如末日洪荒。神秘的影响力从这内核迅速扩散开来。
那只黄乘从玉佩里跳出来,在空中不停打转,狼奔豸突,一条长尾巴拍来拍去,差点儿把临花他们扫下台阶。
“你来了?”那只黄乘狞笑着问。
“来了。”临花端肃回答。
冰阶突然坍塌,像是一场大雪,纯白的碎片扑簌簌裂开,向四周飘散,最开始满天迷雾空茫莫辨,後来那些碎片越来越细,越来越遥远,直至飘散无形。
青君努力睁大眼睛,却什麽也看不见,空茫中唯有临花的手握着他的手,温温凉凉的,让他心安。
“到了。”临花捏捏他的手指,舒出一口气,“好久没回来了,还不错的样子。”
日出云海,霞光万丈。
这是一座死亡的岛,
纵然岸芷汀兰郁郁葱葱,可是当时间一样的风刮过岛屿时,华美的表象就被撕去了。这座岛屿,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撕去了,像被泡在马尔福林中的华丽僵屍,美貌还在着,可是早已腐朽。
临花放开青君的手,随手砍断一株树:“呃,我们暂时就在这里吧,过两天再出去。”
“到底出了什麽事?”青君盯着临花,他认识临花这麽久,临花都没有带他来过这里,想见这里平时并不是该常来的。
“你不是想起来了麽,干什麽还很委屈的样子?”临花摸摸他的头,抽出画影剑比划了两下,将浮木剁成两段,画影剑锐利无双,削木如泥,很快就被他雕成了木梁。
青君战栗了一下。
“只要我不想,你就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临花随意地砍树,画影剑在他手上无坚不摧,“我觉得让你老死也不错。”
“你累了吗?”
青君想起墓陵说的话,轻声问。
“嗯。”临花缓声道,“我想杀了你,可是我杀不掉你,哪怕把你魂飞魄散了,你也会再来。”
青君低下头。
他无心,是最稳固的赏罚之神,只要他不偏不倚,他永远长不出那颗心,长不出那颗心,他便永远杀不死。
他很难受,但是他不知道难受的该是临花不择手段要他的心杀他,还是难受……他无论如何都长不出心来。
他会难受,会伤心会哭泣会微笑,可是他就是无心,他也不知道为什麽。
“不要这副样子。”临花有点厌恶,“我向来瞧不起你这样子,一副爱很深很难受的样子,可是你心里只爱你自己。”
“你也只是想杀我啊。”青君低声道,“你不过是想报仇。”
没有东西能杀了他,除了他自己,甚至连夔龙都不行,所以阿银只是夺了他的心魄,可是他残缺的时候,伤心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失去。
他长不出来。
“面具带久了就成脸了。”临花笑笑,“我装喜欢你喜欢久了,我就真喜欢你了。”他把木头堆好,有些失神,“可是大概是报应吧,之後我怎麽努力,你也喜欢不上。”
“可是你现在腻味了。”
“腻味了。”临花叹气,“你数次成人,你也没长出心来,我能怎麽办?”
他们在人间转生,他们在斑斓山欢好,他们相爱如欢,云飞雨落,他什麽都不记得,可是他依旧长不出心来。
“我爱你的。”青君慢慢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
他甘愿被临花杀死,他不知道,他还能怎麽办。
“骗子。”临花嫌恶,“你杀了你那麽多兄弟,你总是说你很内疚你很惭愧你很难受,可是你为什麽不去死?”他直直地看着青君,“你若是真後悔,你就该跟他们一起死。”
“你明明知道我死不掉!”
“我当然知道。”临花冷笑,“为什麽呢?因为你依旧没心,为什麽没心呢,因为你还是没有真感情,为什麽没有真感情呢?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当他们是兄弟。”
“如果你这麽讨厌我,你为什麽还要带我出来,跟我在一起!”青君大吼,有点崩溃。
临花没有回答,只是发了一会儿呆:“因为我总觉得,已经习惯了啊。”
习惯了等待,习惯了争吵,习惯了轮回,习惯了……妥协。
“我活不久了,不要跟我吵架。”他淡淡说,用脚踢踢地上的木头,“来盖房子吧,我去打猎,晚上我们烤獐子肉。”
青君在他身後颓然跪下。
百花殺 84 世情薄
七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小岛岸芷汀兰郁郁葱葱,虽然寂寥,却居然也有不少活物,临花去了只三四分锺,便拎着一只黄獐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带了盐巴。”临花得意洋洋地道,扫视了一下地上四五节的木头,“让你盖房子,又不是劈柴,砍这麽碎做什麽?”
“我有话问你。”青君青着脸轻声问,“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他咬牙,“当初到底怎麽回事,那次镇明过来,我就……”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该怎麽问临花,为什麽不杀了他?
他杀了他们的儿子,临花从来没有说过他。
临花将黄獐扔在地上,低头检查那几根木头,微微嘟囔:“我还以为我能盖房子呢,算了,还是变一个吧。”他站起来跺跺脚,茂密的丛林里巍峨广袤的殿寝如雨後春笋,一一冒出来,或高或矮,却无一不大气磅礡。
“我确实不想要後代。”临花站起来回答,指了指远方秀梁画栋、轮焉奂焉的贝阙珠宫,示意青君跟他走,“不过当时也纯属意外,你一直知道的,生下来也未必能够活下来。”
可是也未必不能活。
青君满嘴涩然:“你就没有怪过我杀了他?”
“说实话,当然怨过一段时间,但是仔细想想,本身就是我先招惹你的,所以也没什麽。”临花眯眼打量了一下那些琼楼玉宇,犹豫了半晌,还是带着他转身往另一处走去,“你不用内疚,如果我不想,你纵然是强迫也不会得手的。”他扯了一根绿色的草,上面蓬松松地聚集着些毛绒绒的雪团,咋一看以为是蒲公英,仔细看,却真的是一株雪。
白色的雪绽放在绿色的茎干上,临花轻轻一吹,便雪落漫天。
“阿青,有些事其实与你无关。”临花淡淡道,领着他绕过绿柳花红往一处偏僻角落走去,那里有一间小矮屋,蓬牖茅椽简陋的很,与远处的高楼广厦相去甚远。
“是我杀了我们孩子与我无关,还是你一直与长琴有交情与我无关?”
青君也拾起一朵花,轻声问:“哪一个?”
他一直很奇怪临花与长琴怎麽回事,可是现在他想起来了。
那年大概是夏天吧……青君分不清,他似乎记得太阳极热极热,他满身热汗,可是他又记得那时候他满心荒凉,好像是下雪天,但是转念一想,隐隐又觉得那时候他走过那条路,脚下咯吱咯吱轻响,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那该是冬天。
那个记不清天气的日子,他与临花去玩乐,有个白眉须发的道士拉住他,跟他说了一通奇怪的话,告诉他临花是个妖怪。
那时候的他们,为了可笑的理由忘记一切转生为人,於是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只隐隐觉得道士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临花一直都很奇怪,生气的时候会万花枯萎,高兴的时候花开万锦,有时候还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那时候他是将军之子,他现在都记不得他是怎麽想的了,他只隐隐记得当时的自己极其震怒,考虑到自己的身份特殊,便疏远了临花。
他们在一个学堂里上课,现在青君偶然想来,那个教他们的男子居然是阿银殿下。
临花出生富贾之家,他们家却是为官为宰的,本来是不该碰上的,可偏偏临花的父亲爱风雅,凑钱修了个私塾,又请了极好的先生,将交好的几个官员家的公子都接了过去一起读书。
那时候的读书,说是学习,不如说是为了日後的同朝为官做准备,青君的祖父那会儿是殿前都指挥使,人人都巴结的对象,小小的青君自然也是如此。
临花惯风流,小小年纪就手腕圆滑,哄的众人都与他交好,连青君都格外喜欢他,天天都与他腻味在一起。
“他是顾西辞吧。”青君吹了吹雪花,“喜欢你的那个顾西辞。”
那个道士之後,他就与临花不咸不淡的,那时候私塾了除了他,还有一个荣王的遗腹子,荣王死得早,还没来得及受封就薨了,并无封地,於是留下的那个儿子虽然有世子之称却无甚荣福,一起沦落到那里上私塾。
他总是记不清临花什麽时候与顾西辞好上的,他只记得那个顾西辞特别讨厌。
“是啊。”临花拍拍青君的肩膀,“我……我那时候很喜欢顾西辞。”
他的神色有点恍惚:“我那时候什麽也不记得啊,你不跟我好了,我再换个人玩就是了,我怎麽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怎麽知道,你会害死他,我怎麽知道,你那样的恶毒。”
顾西辞身份虽贵,但是父亲早亡,在擅长跟红顶白的帝都里,其实也是可怜兮兮的。
临花还记得,那年建立私塾的时候他才六岁,顾西辞四岁,小小的一团,白白嫩嫩的,只两只黑色的眼睛骨碌转着,黑的如玉似水,凉而温润。
顾西辞太小,家境也一般,皇帝登基前便与荣王斗的死去活来,荣王既死,自然不会顾及世子,於是那世子也可怜巴巴的,不能请同窗喝酒,也不能请同窗去销金窟看姑娘。
长得弱,家境又不好,是人人可以欺负的对象,小小的顾西辞脾气也好,无论怎麽被欺负,也只是默默不吭声。
临花手腕了得,虽然身份普通,但是与众人关系都不错,大家都欺负顾西辞,没道理他不欺负,於是大家都一起欺负,什麽东西坏了破了都赖着顾西辞,至後来,各家公子要买些什麽,都不派遣小厮去,横着脸让世子跑腿。
按道理来说,临花对顾西辞的印象应该就在这里了,倒霉的世子,福薄的很,但是偏偏出了问题。
那时候青君不知道怎麽就跟他生气了,不但不再理他,还收拾了东西回家,另请了西席,临花数次腆着脸去问,青君都拂袖而去,及後来,甚至关照了门房,再不让临花进去了。
虽然是富商,但是在都指挥府面前,临花渺小的就像是一只蚂蚁,门房被他纠缠的甚是不耐烦,说了好些讽刺的话,气的临花发抖。
荣王府与都指挥府毗邻而居,临花这边气的发抖,那边却看到顾西辞远远地趴在墙头上看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看什麽?”他无处泻火,只好跑过去问顾西辞。
顾西辞倒也老实:“看你,你可以从我们家翻墙过去看他。”
那时候的临花已经十四了,顾西辞才十二,十四岁简直就是个分水岭,临花高大健壮,顾西辞小的一塌糊涂,趴在墙头上就像一个秀气的女孩子,临花满腔的怒火也便散了。
青君不再去私塾,临花倒是跟顾西辞混的极好,靠的近了,才能发现顾西辞实在是老实的很,年纪小小就写得一手好字,还擅模仿,他不写作业的时候,都是顾西辞帮他应付过去。
临花手段圆滑,与青君在一起的时候,就擅长玩乐,如今顾西辞对他好,他自然也要好好回赠,带着顾西辞四处乱跑,喝了花街的酒不付钱,被追了九条街,临街有一家牡丹最好,一花之色可夺天下色,他们俩便深夜去偷,偷不到临花就再墙头上吹气,花儿便一瞬间萎了。
顾西辞没见过世面,临花带他干什麽,顾西辞都很惊叹的样子,又很乖巧,喊临兄喊的溜溜的,还时常从家里带些小玩意儿给临花,那些东西都是荣王生前留下的,并不值钱,却都很精巧,如梅溪信笺啊,桃篾签子啊,一个个拢在袖子里,悄悄给临花。
都是人,生活久了自然有感情,到了临花十七八的时候,顾西辞居然也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清清秀秀的少年,看人的时候羞羞的,讨喜的很。
临花一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顾西辞,两人在一起,倒是顾西辞先说喜欢的,他那时候洒脱不羁,自己想了一想也想不通是喜欢顾西辞多一些还是销金窟的桃花多一些,便说自己要想一想,那一想不过是一晚上,却是山水永隔。
新帝登基数十年,一直膝下无子,又有臣子闹出来当年先皇的遗旨是命荣王登位的,新帝是庶子夺嫡,犯了杀孽罪的,不是正位,而如今荣王已逝,便该世子继位。
朝代嬗变总是有的,代代都有这麽点风起云涌龙虎会,原也不是什麽大事,谁都知道荣王已经死了,新帝已经登基了,现在再闹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但偏偏有人交上了厚厚一叠荣王世子密谋造反的信笺。
那时节该是春天吧,临花记得已经到了他该带顾西辞去看花的时候了,那晚他别别扭扭地想了一晚上,觉得他纵然喜欢销金窟的桃花,可是他还是觉得春天的时候带顾西辞去看花,夏天的时候领着顾西辞去泅水,秋天带着顾西辞去偷柿子,冬天两人一起睡觉更有趣。
那个春天的天气很好,春光明媚,那个春天他准备了好了一切,然後一切都毁了。
他去天牢看顾西辞,塞了几锭黄金,狱卒告诉他,顾西辞在宗人府,他找遍了昔日的同窗,托人送画塞钱,却也没能见上顾西辞一面。
他疏通了无数关系,连他爹都觉得他疯了,可是他只是个普通人,所以什麽都挽救不了。
春天百花齐放的那天,顾西辞被斩首了,新帝甚至等不到秋後,临花坐在家里,看着花落了满天,动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