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那年夏天,临花没有出去玩,他在家里默默地找到了递交告密的人。
秋天的时候,临花埋伏在了户外,杀了出去赏花的都指挥使孙子,那时候青君已经金榜题名时为探花了。
他们转生前,带了双环,说了不离不弃的,可是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临花杀了青君,自刎在城郊。
“谁能想到长琴那时候也在那里历劫。”青君勉强一笑。
太久远的记忆,他都记不清他当时怎麽告密的了,大概是因为嫉妒吧?荣王府与他家毗邻而居,临花总是在进进出出的,他讨厌那两个黏黏答答的人。
他只记得,那天临花去杀他,他其实一点都没有不高兴,他有种解脱的快感。
他讨厌顾西辞,可是从来没想过要真的杀了顾西辞的。
“是啊。”临花低头,表情灰暗,“谁想到呢,谁想到呢……”
大帝的儿子,临花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勾搭的,於是只能冷面推辞,恢复了记忆的两人,长琴热烈,临花却再也不敢见面。
临花是为了长琴好,青君想,所以那样残忍的姿态,悍然拒绝其实不过是保护而已。
“所以……”青君勉强道,“所以你其实也未必如你以为的那样喜欢我了,你大概……”
他没有说下去,临花也没有接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就这里了。”
他们走到了一栋简陋的屋子前,临花笑了笑,“不要多想了,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思。”他指指摇摇摆摆的屋子,“我上次来的时候搞的,虽然简陋,不过……总觉得这里更安心是不是?”
他领着青君走进去,屋内家徒四壁,只有深深的灰尘。
“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临花叹了一口气,吹了吹灰,从房梁上摘下一个竹篮,那篮子上面布满灰尘,几乎已经成灰黑色的了,不知为什麽却还没有腐朽,完整地挂在房梁上,“只是有些事情与你无关,那是我们家的事情。”
他看着青君微微变色的表情补充:“我父亲当年……留了些任务给我,如今我已经全部完成,所以你知道了也与你无关。”
“他要你做什麽?”
“你要问我这些,还不如想想晚上吃什麽。”临花打开竹篮,里面居然存着一些小米,他检查了一会儿,喜滋滋的,“我就知道,栖水竹能防腐坏。”
价值连城的栖水竹能保一切东西不腐坏,临花用了它保护一篮子小米,为此似乎十分得意,骄傲地笑了。
百花殺 85 人情惡
“你曾经回来过这里?”青君摸了一摸墙壁,年代久远,白色的墙面已经成了褐色,上面满是苔藓斑驳,岁月剥蚀了过去那些华美的痕迹,如今只残留着风霜後的残缺。
临花把手插进小米里,似乎在体会米粒从指缝间滑过的感觉,玩了良久才点点头。
“回来过一次,那时候实在是难受,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原本想回斑斓山的,可那里也不太平,想回墨界王城,又怕芙蓉担心,便到这里住了些日子。”
“一个人吗?”
“一个人。”临花微微偏过头去,一手也摸上墙壁,他的手上似乎带有生命的力量,灰尘慢慢消融在他指尖,白色的墙壁渐渐显露出原本的面貌,连窗户上桃红色的纱窗都焕发了新的生机,映照着外面的绿叶葳蕤,灼灼灿烂。
一个人在这个岛上生活了近百年,连临花都不太记得那些日子他怎麽熬过来的了,他在这里砍断实木盖房子,去种稻子长蔬菜,经纬岛上四季如春,什麽植物都长的成,於是他在这里慢慢地生活,有时候很忙,忙的没有功夫想这偌大的地方只有自己一个,有时候很闲,很闲很闲的时候,就想一些琐碎的事情,想到自己不闲为止。
他做了一套桌椅,便常常搬着小板凳坐在合欢树下晒太阳,岛上如此的安静与华美,光线静静地折射下来流淌在空气里,好像那些房屋随时会被推开,那些族人会随时跑出来。
如果都在这里,会有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他们会说墓陵你坐在这里看什麽?会有小孩抱着他的腿让他抱,会有长辈说小子你不能再胡来了,你要如何如何。
他慢慢地看着慢慢地听着,在这个死去的孤岛上慢慢地看到睡着。
“後来怎麽又出来了。”青君将手伸进竹篮,在白色的小米里摸索着摸到临花隐藏在米粒里的手指,那凉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我说,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他能想象出临花一个人回来的景象。
“还是那次在人间做人啊。”临花轻轻地笑,“你後来直接去执行公务了,我便回来看了看。”
他们一共做了两世的人,两次都不得善终,第二次是碰上长琴,第一次比第二次还要惨。
第一次的时候反倒是临花在做宦官之家,父亲是西北总兵,那时候皇帝重文轻武,纵然官职极高,却并无大权,总兵便暗暗发誓以後儿子要是个文化人,及至临花出生便被要求朝堂之上能阔谈治国经略,骑马上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时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又要吟诗作赋语惊四座风流无暇,一时又要弓马娴熟百步穿杨名垂千古。
临花的天赋总的来说肯定是比凡人好的,虽然无限烦恼却也顺顺当当地年少成名了,小小年纪就是帝都里响当当的神通一名,及至科考名落孙山才被人人耻笑。
他的文章倒是不错,可惜一手字体太过魅浮,其实倒也没什麽,但偏偏阅卷的考官喜欢稳重的,於是第一层便涮了他。
“你好像骨子里就对我比较讨厌。”临花说,那时候的阅卷考官自然是青君,他名气大却没有成绩自然被嘲笑的厉害,连带父亲也被嘲讽,自此便与青君结下了梁子,回去之後苦练书法,三年之後再考,因他原本就文采风流,加上又换了考官,这次高高在上的状元,可惜那时候仇已经结下了,那时候正逢太子被废,东宫党与庶子党斗的不可开交,他第一件事便弄清了青君的党派,干脆利落地选择了与青君相对的庶子党。
党派之争从来都是血流剽忤的,一方上位连带着政治大洗牌,最终到底是东宫党胜了,临花在後来的两党之争中为庶子党贡献了大力量,自然是要被最先收拾的,太子性子柔和,原也只打算撤职,御史台的青君却上书要重罚。
青君是东宫党的首领,新帝登位便是太子太保,真正的新贵当道,把临花弄的死死的。
他每次都要折在青君手上,那一次更惨,全家满门抄斩,只有哥哥一双双胞胎儿子刚牙牙学语被放过了,却也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的,入了奴籍,一世凄苦。
临花好端端的连二十五岁都没活到就死了,青君却寿终正寝到了七十四,那些岁月里临花百无事事,只好在窥尘镜里日日看他倒霉的侄子与青君。
也真是缘分最妙,两个小侄子在掖庭宫长大,可怜巴巴的出生荣华富贵,两岁上却被他带累入了贱籍,阉割成了内侍,及至长大,先帝与太保联姻,把公主嫁过去,又赔了两个小侄子过去。
窥尘镜里,青君的儿子高高在上春风得意娶了公主,他的两个小侄子战战兢兢匍匐在他们脚底,最终却也没得个善终,有一天为了公主与驸马怄气回了皇宫,青君怪内侍没服侍好,大怒之下赏了八十板,双胞胎活活被打死了。
其实真的很奇怪,临花有时候想,他才是魔,但是总不如青君手狠,有时候简直黑的叫他觉得莫名其妙。
他把两个小侄子的魂魄拘来,好生安排他们走了一世玉桥入帝王之家,便回了族地。
“我什麽也不记得。”青君脸色惨白。
我那时候回来就在想,我到底是发了什麽神经觉得你还算不错的,临花心道,到底没有说出来,现在说这些其实很无聊。
他曾经真切地喜欢过青君,很喜欢很喜欢,可是最多的喜欢在时间的洪流中也被磨平了,到後来,真如他所说,其实喜欢已经仅仅是习惯了。
青君死了,他会去找他,可是他再也无悲无喜,小侄子死了,他还会略略心痛,顾西辞死了,他还能心如刀绞,哪怕临水死了,他想他都会哭一场,可是对於青君,他真的是干涸了。
他总记得那年他第一次与青君在一起,他比青君还高,高高的上君看着他很不好意思,小小声问他能不能抱抱他。
那麽久了,他记忆的彼端总是青君一袭青衣抱着他低声唱歌的样子,暗夜那麽长,他们蜷缩在一起,在天之高处海之穷处看远方,青君轻轻摸着他的头发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到底是谁骗了谁,谁又伤了谁,现在谁分得清呢?那麽久了那麽久了啊……
“我真的不记得了。”青君还是脸色发白,也有点儿绝望,“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可能我体内生来便带戾气。”
跟他接触的几乎都死了,伏羲、天双、英招……他生来便带有不祥。
“哎呀,你那麽纠结干什麽啊?”临花挥挥手,甩甩头发“喜欢就不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我带你过来,又不是跟你讨论这个的。”
他把小米倒在罐子里,去小溪边淘米,那罐子是实体的,倒水的时候总是泄露些小米粒,临花便笨手笨脚地去捞,捞了又掉,掉了又捞,终於恼羞成怒了。
“你来淘米。”临花把罐子塞给他,自己在水畔的青石上坐下去,一脚悬在半空中,悠悠荡荡的。
其实他还挺喜欢临花生气的,青君想。
临花向来不爱跟他吵架,他恣意妄为的时候临花也多数都顺从着,他喜欢的东西,临花必然给他弄过来,无论何时何地,他想做了,临花也从不拒绝。
在野外的时候,临花不会觉得天光大亮而抱怨羞耻,滚在地上,临花也不会说太脏回床上,纵然是临花修炼的时候,他过去骚扰,临花都是安安静静的,最多就是笑一笑。
他生活的太久,总不太爱临花这种性子,平淡如水,至今日回想起来,才能想起临花压抑了多少脾气。
“我们不出去了吗?”青君对淘米娴熟多了,做起来也快,边清洗边随口问,其实他倒不太想出去。
“不知道呢。”
青君把米淘好,又将身侧的黄獐剥皮清洗割开,他从水畔折了一根管儿,那是樟穹的茎干,十分结实,用来烤肉很不错。
“十三怎麽回事?你刚才还没说完。”
临花见他把肉串好,忙忙地爬起来将剁好的木段归拢起来,燃了火帮青君一起来烤肉,又挖了坑在下面少了火,将米饭罐子盖上去焖熟。
“不知道啊。”
“你知道多少?”他们用的是炎火,几乎只是片刻,肉全部熟了,发出滋滋的烧焦声,油脂也滴落下来,金黄色的肉块弥漫出浓郁的香气。
临花翻了翻口袋,找出调料,将盐巴胡椒粉美味鲜等物一字排开,听他这麽问,眯了眯眼睛,想了又想:“不知道,你也知道我就是个小皇子,又没去过选命池,就隐约知道玄狐是选命池主这样了,怎麽连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不多,我不太关心这些,不过昔年听紫薇星君提过一两句。”青君费力想了想,“他说玄狐掌管天命,两眼能看过去未来,後来有一年碰上了一条疯狂的肥尾,因那肥尾是用灵血养大,不受五行之苦,故一战而竭,渺了一目,万佛之祖帮他去治病,问他要留着能看未来的那只眼还是留能看过去的那只,他说留了看过去的。他战斗力并不高,只是因为能预见未来祸事才地位崇高,继而无法预言,便离开了选命池,之後流落何地我就不知道了。”
“肥尾?”临花皱眉,大大地咬了一口獐子肉,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香的要命,“用灵血养大的肥尾,谁能这麽做?”
肥尾的胃口很大,光靠鲜血养活,还是灵血,那得需要牺牲多少神怪,几乎得大规模屠杀吧?况且灵物死去之後血也就是一般的血了,那就得活着捉过去放血,可是他从未听过这麽奇怪的事情。
他好像想到了什麽,脸色突然变得古怪:“我父皇常年沈睡,我以前还道他是为了阿银殿下的缘故无心尘世。”
“什麽?”
青君帮临花烤肉,自己并不吃,他向来不热爱美食。
临花的神色越发奇怪了,甚至有点茫然:“若说灵血,世间再没有比魔君更好的了,他常年沈睡不说,斑斓山还确实养过一条肥尾,只是斑斓山野兽甚多,我倒是没多关注过。”
青君一震,与临花眼睛对视,两人都是一抖。
“你是说,你父亲暗暗养了一条超出五行的肥尾,让它去攻击了玄狐?”
“不知道。”
“可是目的呢?”青君翻来覆去想不通,“你父亲也是能通过千年选命的,且实力强大,要去降服玄狐干嘛?”
临花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他能通过,才说明他在选命池里可能发现了玄狐有什麽了不得的神器或者……让他觊觎的本领,他才这麽干的。”他想了想,喃喃自语,“说来你不觉得奇怪吗?万佛之祖去问玄狐留哪只眼睛,玄狐居然选择过去,如果留了未来,他一样能预见未来啊。”
“掌管天命……”青君念叨了两句,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父亲想逆改天命!玄狐知晓未来,你父亲定然知道这事瞒不过,便想法子毁去了银狐的眼睛。”
他想的浑身发冷,看着临花:“可是他要干什麽逆天的事情啊?”
临花也看着他,两人都默默无语。
“天呐。”临花突然睁大眼睛,手上的肉串都掉了,“我知道他要干什麽了,难怪他当年……”他父亲当年明明是喜欢大哥的,却想出了那麽个法子毁了临水和临镜。当年在真界,他再讨厌临水也想不出那麽个法子让大哥去强奸临水,只是因为他父亲说,想要让临水生个孩子出来。
父亲当年说的是皇子结合能够生出最优异的後代,他当年一心讨好父亲也不多想,只是去执行,甚至最後他都一一丝不苟地按照父亲吩咐大哥配合他演戏,让临水杀了大哥。
从头到尾,父亲养大哥来,都是为了献祭用的。
“啊?”
“他想缔造过去。”临花睁大眼睛,“没错,玄狐掌天命知过往,他想用玄狐的记忆缔造出一个过去的世界。”
青君冷哼:“不可能,那缔造出来也是幻境。”
“不是。”临花摇头,“斑斓山是五行大阵之地,那里还有天地玄黄玲珑塔,这些都是能混沌万物的,只要他拿了乾坤鼎,时间就能逆流回去。”
“逆流回去也只是景物,又不是生活的妖魔神物!”
“你怎麽还不懂。”临花一阵无力,将吃完剩下的肉串连着樟穹根茎一起插入泥土里,重重喘息一口,“难怪当年他要我那样对待大哥……大哥一定是被他献祭了,我就说,以临水的实力,怎麽反倒把大哥杀了。天呐。”他越说越慢,声音像是凝滞住了,“他拿大哥的血做了引子。”
想要乾坤鼎开阖,必须需要献祭灵力极其强悍的神怪,大哥是夔龙的儿子,血统自然极好。
父皇死的那天,其实就是乾坤鼎打开的那天吧,他默默地想,难怪父皇心甘情愿地死了,他只是在等乾坤鼎逆流的那天再回来。
青君茫然着脸:“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呃,你逻辑有问题啊。”临花扶额,十分无奈,想了想,举了一个例子,“这麽说吧,好比说我有一颗蒙鸿珠,我能回到过去干一件事,就相当於我能够自由出入於时间轴里面。在这个时间轴里面,我父亲对我不好,导致我心态不好,生活抑郁。”临花的声音平平的,“我就想穿越时间轴,去把我父亲杀了,我把我父亲杀了,我就不会因为我父亲的冷漠而伤怀了,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我父亲已经死了,那麽又怎麽会有我生下来呢?既然我根本就没有生出来,那麽就根本没有人去时间轴里杀了我父亲。那既然我父亲没被杀了,那我就还是活下来了,遭受他冷漠,然後抑郁。如此循环往复,时间轴就乱了,会倒回去从头开始,现在你听懂了?”
这是个悖论命题,无论哪个神器,一旦开始自相矛盾之後,就会从时间空间都回到混沌懵懂灭蒙之初,天地倒悬过来。
他父亲居然是想骗过乾坤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