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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五年前

第42章 五年前
这一瞬间,灵魂好似被水里看不见的东西连根拔尽,成了一具空壳,曲音动不了,被眼前的画面刺激到失了语。

闻简知瞄了眼面前自己的尸体,没什么反应。他抱着曲音,将他从石坑里抱了出来,两人身上滴答不止的水液泼洒在地上。

闻简知抱着他往洞外走,身后黑暗中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走到洞口处,他们与去而复返的钱三撞了个正着。

钱三看到闻简知一个愣神:“闻简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俩认识。

闻简知还未说话,钱三又看到他怀里的曲音,惊愕大喊:“曲音?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弄成这样子?”

他催闻简知:“快快,你赶紧带他去找村长。”

曲音的双腿已经被水泡烂了,软绵绵地挂在闻简知臂弯里,垂在空中晃呀晃。

闻简知一路直往村长家去,他对这里很熟悉。

他进门的方式很不礼貌,直接踢开了村长家的大门。动静很大,村长和露露几秒钟后就自楼梯口出现,不是正常人能有的速度,脸上冲天的青黑煞气几乎成型,他们似乎以为来人是某种夜闯家门的不速之客,正欲捍卫地盘撕咬上来,在看到闻简知的脸时,动作停住,他俩不约而同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老人诧异地看着他:“小闻?”

“曲音哥哥!”

露露视闻简知如无物,看到曲音的状况后连忙冲到他跟前,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之后,惊惶回头:“爷爷!”

村长回神,了然道:“上楼。”

几人上了三楼。

三层是个小阁楼,木门上挂着把黄铜锁锁着。曲音本以为这里面装的是一些小杂物,可是村长推门进去之后,他才发现,阁楼里确实是装着一些东西。

全部都是尚未画上眼睛的纸扎人。

惟妙惟肖,纸做的壳子,样貌却和活人无异。那位金纸店老板说的没错,泾难村里的纸扎手艺,确实炉火纯青,无人能及。

看到这满屋子的纸人,再联想到那个石坑,还有露露之前和他说过的话,也不是不能猜到他们的身份。

泾难村被泥石流冲垮,村民们原本的家毁了,人也死了,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变成了纸人,自此只能生活在这杳无人烟的山谷底,与世隔绝。

闻简知将他放到椅子上,村长拿来几卷纸,蹲在曲音身前,熟练地将那些纸敷在了曲音烂掉的双腿上。

惨白的纸张拿在村长手里是死物,可是一碰到曲音的身体,便如有了生命,它缓缓地覆盖住曲音腿上破碎的窟窿,修补着他的身体,很痛,是一股断断续续难以忍受的剧痛,可是曲音现在却对这些疼痛没有反应,他很混乱,混乱到无所适从。

纸张最后融进了他的皮肤,和他破损的部分黏连在一起,成了一张新的皮。

十几分钟过去,曲音的腿就完好无损,看不出丁点损坏的痕迹。

露露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犹豫了很久才敢说话,小声问:“你好些了吗?”

曲音没有回答,他抬头去看闻简知。

闻简知坐在另一边,村长正在帮他处理他的腿。

刚才他下水把自己抱了出来,他的两腿当然也受了影响,只是从他腿上的情况看起来,并没有曲音的严重。

阁楼上很安静,因为没有人说话。

村长处理好闻简知,叹了口气,他转身走到曲音身前,像一个慈爱的长辈,轻轻拍了拍曲音的脑袋,道:“孩子,你想起来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你能接受了吗?”

曲音抬着头,茫然的脸上浮现出快要崩溃的裂痕。

是,他想起来了。

当在石洞里看到自己的尸体,被闻简知抱回来的这一路,当置身在这一屋子的纸人堆中时,他就已经记得差不多了。

接受?

可要他怎么接受?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活人,活了这么久,现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他的脆弱而诞生出的幻想?

要他怎么接受,当年因为一场泥石流,自己早就死在了这里。

五年前,泾难村里死去的那个外地游客,就是他。

那时候,曲音刚刚大学毕业,正准备开始新生活的他,突然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是他从外地上学以来就再没联系过的妈妈。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他的新号码,发了条信息过来,问他为什么五年都不和她联系,说她很想他。曲音没有回复,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另外一条,是他那个倒霉弟弟。

他说他也要来c城念书了,想要和他一起吃个饭,信息里他亲切地喊他哥。

曲音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后,心里涌上的便是数以万计狠狠砸在他脑袋上的讽刺与恶心。

说什么想他?明明知道了他的新号码,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等那个倒霉弟弟要来上学的时候才联系,不就是想要让他继续帮衬,继续让那只被宠溺着长大的死鸟还趴在自己身上吸血吗。

曲音没有理他们,照样拉黑换了号码。

可是这么一打扰,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好长时间都要从噩梦中醒来。

后来他在网上无意间刷到一个帖子,便想着出门散散心,放松一下心情。

他挑了个很偏远的镇子。

无人能打扰,也无人能找到他的云水镇。

云水镇破旧,但很清净。

曲音在云水镇镇上待了几天,期间和那家小宾馆的老板,也就是那个小黄毛的爷爷很聊得来。那个时候老人身体还不错,为他介绍着哪里哪里风景好,可以带他去哪里逛一逛。

后来,他就听从老人的建议,来到了泾难村。

泾难村村民热情好客,一看他是外地来的,都对他很好。曲音性子温顺,和谁都有话题聊,因此和村里的人关系都很不错。

在这段时间里,他结识了钱三和露露,钱三和露露虽然年纪比他小,但爽朗大方,三个人经常结伴在山里玩。

为了欢迎曲音,一天晚上,他们为他举行了一场只有办大事才有的篝火宴会,他们围坐着谈笑风生,喝酒,跳舞,玩的都很尽兴。

露露和钱三没出过大山,他们说如果能考到外面的学校,到时候一定要来找曲音玩,曲音欣然应允。

但第二天,山里就发生了地震。

因为地形原因,山里地震多发,除了曲音被吓到,村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不过一些房子被震坏了一部分,压死了两位腿脚不便的年迈老人。村里有规矩,人死之后,尸体不能下葬,需为老人建设灵堂并守灵三天,老人没有子女,守灵便交由村民轮流值夜。

一边忙着为老人举办葬礼,一边又要修建房屋,村里人手不够,曲音便留在村里帮忙。

在地震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

钱三睡不着,他刚刚从老人家守了灵回来,和人换班之后,顶着雨,拿着自家的熏肉来找曲音吃宵夜。钱三在灵堂守了一晚,一直在烧纸钱,身上是浓浓的散不去的烛火香灰味,他的手指上沾着浓浓的红色,曲音以为他受伤了,钱三哦了一声,说是他在帮忙扎纸人,这红色是从色纸上染到的。钱三一边说一边用刚扎过纸人的手去拿肉吃,他不介意,曲音也只能不介意。

两人坐在小桌前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吃到一半时,钱三无意说起,他发现村子百米开外的那条地缝扩大了许多,之前地震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曲音有些担心,钱三不以为意,只说不会有事,如果有一天这里真的住不了了,大不了他们就搬家。

一语成谶。

变故就是在那时来临。

剧烈的震动自他们脚底下传来,两人摔倒在地,仓皇冲出屋外,就见眼前半个山头轰隆着垮塌,瀑布一般的暴雨汇成洪流裹挟着巨石往下翻滚,似一只潜伏已久遮空蔽日的狰狞石兽,张着大嘴将整个沉睡中的泾难村无情吞噬。

那时发生的一切都记不太清了。

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快的让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扑倒,他和钱三被冲散了,周边除了房屋残骸就只有他一个,眼底是墨一般的黑,口鼻中充斥着泥土的水腥气,曲音身上好似压着千吨重的天地,快要被挤成肉泥,他是一只蜉蝣,用尽全力的挣扎毫无用处,力竭之后,他淹没在滔天的浪里。

最后的那点意识,随着他被泥水冲下那道巨型裂缝下时而烟消云散。

再之后的记忆,他便记不得了。

露露蹲在曲音面前,脸枕着他的膝盖,觑了眼他的表情,小声说了起来:“那个时候,村里大部分的人都死在上面,被埋了。只有一小部分,被冲到了地缝之下。也就是这里。”

“除了我们之外,被冲到这里的,还有一些灵堂里,刚刚做好准备在坟上烧掉的纸扎人。”

“其实我们当时都死了,没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活着。”露露说到这里,垂了垂眼睑,道,“但是,又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在纸人身躯上醒了过来。”

“爷爷常说,我们的老祖宗,几百年都在和死人打交道,明明有着可以去外面的机会,却依旧要留在这片土地,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承载着我们的使命。山里,不止是山里,还有很多地方,都有着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而那些无主之物会下意识地寻找能供自己使用的躯壳,获得自由,所以我们泾难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看守着,守护着,并为此付出着,防止一切不可逆事件的发生。”“可谁也没想到,村子没了的那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

“脱离身躯的灵魂不甘就这么死去,便附身在了纸人身上。”

“这是祖宗的怜悯,是上天的奖赏,是我们的第二次生命。 ”

露露难过地用脸蹭了蹭曲音的手背,说:“只是当时的你,却无法这么想。”

自灵魂从尸体上脱离,再到从纸人身躯上复苏的这段时间,会带来一些无法避免的影响。

他们的记忆会有一段时间的紊乱。

钱三是,露露是,曲音亦是。前者都只有几天就接受了现实,想起一切,恢复了正常,但曲音并没有。

分明死在一场泥石流里,又从纸人身躯上醒了过来。

当时的曲音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也排斥着自己不人不鬼的身体。他近乎自虐地撕扯着他的身体,虽是纸人之躯,没有内脏血液,但痛感和活人是一样的,甚至会比活人痛感更甚。曲音却不管不顾,近乎疯魔,最后他们不得不把曲音控制起来不让他伤害自己,希望他能冷静下来,尽快接受。

但绑的时间越久,曲音的样子就越不对劲。

纸人之躯和人身都需要精力维持,活人靠吃饭,纸人只能靠进食香烛。

但曲音不肯吃,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死。

这么僵持了许久,曲音的身体日渐衰弱,昏迷过去,村长无法,和大家商量之后,将香烛捣碎喂了他一次,钱三背着昏迷的曲音,把他送出了山。

如果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那就让他不要接受,去过他想要的生活。也许某一天在合适的时机,他可能会想明白这一切。

曲音和他们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大山。

曲音排斥自己的死,醒来后潜意识遗忘了这段山里的记忆。

在他自我修复的记忆中,他从没有来过云水镇,一直都是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过着普通的生活。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尸体,潜意识遗忘的记忆又苏醒过来,将浑浑噩噩的他倏地炸醒。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可过了五年,你突然又出现在这里。”

“钱三哥那天去山上巡视,远远地看到了你,还和你打招呼,以为你是想通了才决定回来,我便高兴地去找你。”

那天?

是说那天他们坐公交进云水镇时,他远远地看到山里有人在挥臂打招呼,原来那并不是过路的村民,不是在和司机问好,而是被他遗忘的钱三,在和他说好久不见。

钱三告诉了露露他的行踪,所以她那天晚上才到宾馆找他?结果却……

曲音对上闻简知平静无波的双眼。

露露同样瞪着闻简知,很敌视他一样,说道:“结果这家伙把我赶走,不让我见你。”

“他说你还没有知道一切,怕我吓到你。”

“你没有想起来,我只好回去。”

怪不得曲音总觉得这里的村民对他很热情,原来,都是自己早就认识的熟人。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他们便都体贴地装着傻,陪曲音演戏。

曲音低垂着脑袋,不动,也不说话。

村长收拾好东西,摇了摇头,喟叹道:“让他静静吧。”

他带着露露离开了阁楼。

闻简知没有走。

露露走之前又瞪了闻简知一眼,闻简知平静回视,他和露露之间剑拔弩张,不知道有什么过节。

村长轻轻带上了阁楼的木门。

良久,曲音喃声问:“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他不是人。

闻简知道:“是。”

“你怎么会知道?”曲音惘然若失,“我这五年明明就是个正常人,我过得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为什么……”

“曲音,”闻简知打断他,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将他整个拢在怀里,他圈住了快要崩塌成千片万片的曲音,像一堵严严实实保护他的壳,他在他耳边低声问:“你好好想一想,你这几年,真的正常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闻哥开启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