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跟你身上的封印有关?”西境之主捻着鬓角长发轻笑道:“我可听说你最近过得挺憋屈,吃喝拉撒都被人监管着。若实在辛苦,不如入赘我西境啊?”
夜谰也笑了,笑得仿佛要吃人:“笙玖,你是想再打一场?”
西境之主许久没被叫过本来名姓,冷不丁还有点不太适应,慵懒起身一挥袖子:“不解风情的家伙,枉费本境主一番心思。罢了,白巫一族的事你无须担心,老蛟暂且不敢与我为敌。白巫族长让本境主带个话——万不要强破封印,否则造了反噬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破除封印的办法呢?”夜谰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问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曾祖已开始囤积兵马。”
西境之主一怔:“办法说是还在想。怎么,那老蛟要弃了你,自己夺取妖界了?”
“不。”夜谰指向天空:“上界,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胃口不错。”西境之主冷笑,芊指一绕幻出一根红色的翎毛:“四十年前的末世之劫后,妖界大肆进攻人间,结果被修真者打得七零八落。如今上界早已恢复了生机,他竟还敢动这份心思,难不成手里有什么制胜法宝?”
“还在查。”夜谰眉头一跳,发觉自己的幻影泡在水里太久了,容易被人起疑,便严肃地说道:“笙玖,白巫的事,你不要欺骗我。”
“本境主没那么多闲心思!”西境之主瞥了他一眼,语气也变得不太客气:“你们夜家都快打上门来了,本境主不做点准备,难不成要坐以待毙?告诉你,夜谰,当初跟你打了个平手,是不想伤了和气。倘若你有朝一日转了心性,助纣为虐欺我西境,我豁出这条性命也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说罢她还不忘补上一句,似是在为自己添些底气:“再者说了,我可是凤凰。死了还能重生!”
夜谰知她并非随口说说,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出尔反尔。白巫族长的事……”
西境之主手指一抬,让掌中翎羽飘向了他。夜谰下意识地将其攥住,发现这羽毛芯里带着一抹金色,当属凤凰头上最艳丽珍贵的火翎。
“这个送给你了,有什么事你自己对着羽毛说便好。”西境之主转身便走:“以后少来骚扰我,除非你是来提亲的。”
夜谰握紧羽毛,心中忽然生起一丝感动,不由开口喊道:“笙玖!”
西境之主一震,忙回头柔声道:“我在。”
夜谰微微一笑,将羽毛随意折巴了几下塞进袖子里,恳切地说道:“别等了,你都成老凤凰了。你看,毛都掉了。”
西境之主的头上登时窜出一束火焰,咬牙切齿地吼道:“滚!”,然后脚踏熊熊烈焰飞入丛林中。
夜谰疑惑,他明明是好心,怎这凤凰发这么大脾气!不过也是好事,她终究一点都没变,依旧是口直心快的性子。
“如果我身边的人都没变就好了。”夜谰低叹,抹去残留的妖气,沿着来时路离去。
西境之主坐在远处的树上,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深,轻声道:“疏雨,你说,他有几分真心?”
一蓝衣青年于树下应声现身:“属下不知。”
西境之主无奈地笑笑,拔下精美却累赘的簪子扔给他:“拿去换酒,慰劳远道而来的白巫一族。”
疏雨接过发簪,小心地捧在掌中端详了一阵:“境主,这簪子很美,换酒未免有些可惜。”
“簪子美……”西境之主玩味地看向他,翻身下树用指尖点着他的额头低声问道:“人美吗?”
“美。”疏雨耳根微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赞许道:“境主美极,洛神仙子在境主面前也要自惭形秽。”
“哼,这还差不多。”西境之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一点变出一枚金羽:“簪子送你了,用本境主的羽毛换酒吧!”说完便化回凤凰,展翅飞走了。
疏雨看向手中金簪与金羽,想了想,把两样东西全藏进了怀里。然后翻出袖中荷包看了看里头所剩无几的银子,微微撇嘴。
与此同时,北境境主殿中,程雪疾到底没睡多久,转为饥寒交迫地瞪着房梁发呆。等了一会儿,见屋外静悄悄的,便脱下了湿乎乎的外袍,蜷着四肢躲在毯子里往手上哈气取暖。
主人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的心里犯起了嘀咕。虽然看上去凶狠,但其实挺和善的?被挠了两回,非但没有记仇,还要给他治腿。
只是,真的好饿啊……他的鼻子嗅了几下,抬头看向放在桌上的果盘,里面的小鱼干露出了半截,似是正引诱他过去。
这个是主人给我吃的吧……可以吃的吧……程雪疾饿到脑袋发昏,忍不住爬下床,一点点够向桌子。
岂料就当他马上将鱼干拿到手时,一道阴冷的呼吸猝不及防地自他身后传来,继而一人用尖锐的指甲戳在他的脖颈上说道:
“你这脏兮兮的小猫咪,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的……”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加快更新速度!不然开学就忙啦!(哭唧唧)
☆、【底线】
夜谰回到妖王宫时,依旧做得很是巧妙,没惊动任何妖便将幻影收了回来,淡然自若地披着宽松的浴袍推门入殿。
一进门,便看见程雪疾乖巧地跪坐在床上,见他回来,忙叩首行礼:“主人”。
夜谰看着那对一抖一抖的耳朵,顿感满心的忧虑消散了大半,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说道:“躺下吧,不必对我行礼。”
“是。”程雪疾双腿疼痛难忍,趴在床上拱了半天才躺平。
夜谰掀开毯子一角,伸手去摸他的腿。程雪疾微微一颤,虽有些害羞,却并未躲闪。
好细的腿,一手就能攥过来……夜谰慢慢皱起眉头,暗道这猫儿好像有点娇弱,也不知好不好养,会不会一个闪失就给养死了。而这腿光光溜溜,白里透着青,小腿处红肿得厉害,怎么看都不像是毛茸茸的猫腿。
方才光顾着说话,把这件事给忘了,夜谰心生尴尬。此番去寻白巫一族,一是为了询问他身上的封印一事,二是求些药给猫儿治腿。然而西境之主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西境之主藏匿白巫一族,助他们逃过追杀不假,她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曾祖统一妖界的野心已然暴露,西境之主此时将白巫藏起,手里便多了一道筹码,防备着他夜谰有朝一日临阵倒戈,进犯西境。
西境之主虽跟他交情匪浅,但终究会把西境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这无可厚非。此时强行要回白巫,难免会使她不悦。再加上白巫的行踪已经暴露,倒不如留在西境安全。
程雪疾见他看着自己的腿陷入沉思,惶恐之意油然而生。主人是觉得我的腿治不好了?终于发现我这条瘸腿猫其实不值那么多银子?
怎么办?!会被转卖吗?还是回到那个地方?!他抓紧被角,眼睛不安地眨着。
夜谰全然没注意到猫咪已经紧张得炸了毛,手指小心地划过腿找到了断骨的位置,指尖稍一用力,一道白色的光束莹莹地钻入了腿中。
程雪疾登时抽搐了一下,险些因剧烈的疼痛而惨呼出声,慌忙一口咬住了毯子。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断骨处正不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筋肉撕裂又聚合,整条腿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烤一般灼热难捱。
夜谰专心致志地治愈着他的伤腿,自己的心口处则如同被针扎般难受。这是白巫的术法,他幼年时偷学来使用过一次,结果疼到晕了过去,被曾祖发现后勃然大怒,严禁他再使用这种术法,自此为白巫一族被遣走埋下了祸根。
白巫本是北境的原住民,按照妖界的规矩,无论境主易位于谁,都不应驱逐领土中的住民。偏偏曾祖反其道而行之,对白巫一族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打压,又在不久前彻底赶走了他们,还不惜痛下杀手。
为什么这治病的术法会令我感到不适呢?夜谰收起妖力,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骨节枯瘦却有力,像极了蛟的爪子。是因为蛟生性本恶所以不能用白巫的术法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术法运转了几个小周天后,程雪疾的腿迅速消肿恢复了常态。夜谰满意地收了手,叮嘱道:“雪疾,今日我为你治腿一事,万不可告诉他人。”然后拉下毯子想为他盖好,岂料手腕突然被一根毛嘟嘟的东西扫了一下。
只见一条白色的尾巴从毯子里伸了出来,怯怯地戳向他的手,像是一条酥软的绸缎钻入他的掌中,光洁的细毛扰得他心里发痒。
夜谰握着猫尾巴愣住了,眼睛越睁越大,鼻尖泛红,呼吸急促。这触感,简直美好到难以置信!让他止不住不停地抚摸了起来,甚至开始往脸上蹭。
“谢谢,谢谢……”夜谰突然开始莫名其妙的道谢,激动到眼角湿润。他紧紧抱住了猫尾巴,又贪心不足地从尾巴尖一路捋到尾巴根,结果手指触到了一寸滑嫩的肌肤,以及两瓣微翘的软桃,尚未反应过来,猫儿突然咕咚一声坐了起来,涨红着脸地呆望着他,然后哆哆嗦嗦地将尾巴抽了回来,蜷身裹进毯子里,一点点挪到了床头。
夜谰的手悬在半空中沉默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打了个激灵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孤不是故意的!孤就是想看看尾巴,就是,你是猫,孤……孤不是那个意思!”
程雪疾把全身上下都包紧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低头小声应道:“嗯……”
夜谰清咳一声,没话找话地问道:“平时……你的尾巴都……藏在哪里?”
“用法术收起来了。”程雪疾几乎把头埋进了胸脯里:“刚刚一疼……就露出来了……”
“这……这样啊。”夜谰将手背到了身后,指尖冰凉无比,刚刚那奇特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悄悄搓了搓手指头。
程雪疾脸上发着烧,尾巴却不安分地打毯子里钻了出来,吓得他赶紧按下去卷了卷,试图再度用法术收起来。
然而他妖力亏空的厉害,无论怎么努力,尾巴都不知愁地在被子里晃悠着,仿佛跟他不是一体的。
夜谰看着窘迫的小猫,忽然很想笑,却又觉得这样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便强忍着笑意问道:“腿,还疼吗?”
程雪疾一怔,这才注意到他的腿可以挪动了,而且痛感全无,不禁惊喜地抬起了头:“不疼了!”
“好。”夜谰不动声色地长提了一口气又呼出去。他心口疼得厉害,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试图拱开外壳破茧而出。若非小猫的腿拖不得太久,他定不会使用这般危险的术法。
程雪疾捏了捏自己的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蔚蓝的双眸里充满了崇敬与感激,瞳孔收缩又扩开,仿佛被流光点燃的星辰,半晌又快乐地眯成一轮新月,小声道:“谢谢主人。”
“没事。”夜谰险些看痴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明瞳里的倒影。蓦地,一幅画面闯入他的脑海,他看见一座简单的庭院,框出四四方方的干净的夜空。一人揽着他指向繁美的星,轻声说道:
“谰儿,看着星星,眼睛会变得很亮很亮……”
“你喜欢看星星吗?”夜谰于恍惚中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脑袋一沉跌坐在床上。
程雪疾大惊,扑过去撑住了他的后背:“主人,您怎么了?!”
夜谰头晕目眩,心口疼到头皮发麻。一道白色的光束透过衣服,从他的胸前慢慢显现而出,最后凝成一个精致的符印,飘忽了几下攸地消散了。
“主人,主人?!”程雪疾焦急不已,使劲顺着他的后背,又冲到桌旁倒了清水端给他:“主人您怎么样?要不要喊人来?”
“不可。”夜谰接过水一饮而尽,不适感很快便渐渐消退了。他抬手摸了摸立着的猫耳朵,压低声音道:“小猫咪,你记住,这里除了我,谁你都不要信。”
“好。”程雪疾低头任他摸脑袋,舒服地咕噜了一声。
夜谰嘴角勾笑,看着小猫纤细的脖颈,稍稍放轻了动作,生怕不小心伤了他。刚想转身放下茶杯,余光忽然瞥到小猫脖颈上的两个小小的黑色印记,顿时滞住了。
“这怎么弄的?”夜谰目光骤冷,俯身嗅了嗅。
小猫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却被他的大手薅住头发使劲提了起来。夜谰直勾勾地看着他那茫然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道:“我不在时,谁来过?”
“我……”小猫顿时小脸煞白,努力挺直身子减轻痛感:“我也不知道……我没看见他的脸……”
“他做了什么?”夜谰的眼底升起寒意,如同掠食的野兽杀气腾腾。
程雪疾的三魂七魄被吓跑了一半,磕磕巴巴地回答道:“他……他咬了我……就走了……我……我不认识他……”
“他咬了你?!”夜谰猛地一松手站了起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转身就要走。刚走了几步又扭头吼了一句:“你给老子记住!你是我的猫!不许被别人碰到一点!”
程雪疾的尾巴噔楞一声竖得老高,忙不迭地使劲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夜谰裹着滔天怒气踹门出屋,将殿门给跺了下来。外头的妖兵惊恐万分,跪在地上不敢吭声。直到他走远后方狐疑地探头向殿内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只得作罢。
宫门外,连枫游正悠闲地坐在台阶上,手中拿着一小段竹子,隐约削成了笛子的形状。突然,呼啸的掌风自他耳边掠过,离脖颈只差了半寸时,改为环臂一收,勒着他一并消失了。
二人再出现时已至后殿竹林,连枫游被掐着脖子按在了树上,波澜不惊地看着眼前暴怒的夜谰,艰难哼笑道:“主公,您是……想杀了我?”
“连枫游。”夜谰像是嚼着骨头念出这三个字,手指已将他的脖颈掐出了五道紫印:“孤最恨什么,你还记得吗?”
连枫游额头青筋暴起,嘴角渗出一缕鲜血,手却依旧紧紧攒着未完的竹笛,毫不退让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答道:“……什……么?”
“背叛!孤最恨背叛!”夜谰将他扔到地上,一拳砸断了身侧的竹子,低吼道:“连枫游,你想做什么,孤懒得去管,但是你不要试探孤的底线!那只猫是孤的东西,你若再敢动一下,孤活剥了你!”说罢转身离去,周身煞气将飘散的竹叶震成了无数粉尘。
连枫游坐在地上,捂着差点变形的脖子咽下口中鲜血,斜眼看向竹林深处低笑道:“一只猫,就沉不住气了,看来咱家主子还欠点火候。是不是啊,辛夷老弟?”
林中无人回应,只有一阵微风掠过,吹在竹笛上发出一声空洞的低鸣。
☆、【月光】
是夜,夜谰在藏书阁中查找着书卷。偌大的宫殿寂静如斯,反倒使他烦躁不安。
连枫游动他的猫做什么?程雪疾与其并无过节,甚至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这贼蛇溜入境主殿专门咬猫一口,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有病……”夜谰愤愤地低骂着。蛇族在百年前的妖界混战中被灭了族,因祖上与蛟族沾亲带故,这才被曾祖捡回来抚养。所以论血缘关系,他跟连枫游八竿子打不着,谁知这家伙仗着曾祖的重用,在北境作威作福,如今竟欺到了他头上!
而这蛇妖又是何时开始得了“蛇精病”的呢?幼年时,连枫游还是条健康的蛇,初来夜家时极其小心谨慎,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还毕恭毕敬地喊他“哥哥”。而他自己也很是善待这位“弟弟”,同吃同住,衣食住行都照料得井井有条,从未把他当作下人使唤。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连枫游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先是明目张胆地投靠了曾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又处处找他麻烦,划烂他的书籍,盗取他的私人物品,从幼时喜爱的玩具,到用的最顺手的宝剑,甚至连父亲的遗物都被偷走了几件。还有,当初他饲养的一只山雀也……
为此他揍过连枫游几次,但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他的眼线探查到,连枫游找到了几位蛇族遗孤,将他们藏进南境山谷,并定期给他们送去物资与钱财。于是他便猜想道,连枫游保不齐是将东西偷出去换钱了,好养活最后的族人。只这么一想,这贼蛇的种种行径似是没那么可恶,所以这么些年以来,他对连枫游放而任之,横竖一条小蛇搬不空夜家。
结果就是,夜家倒是没被搬空,他夜谰的妖王宫要被祸害空了!夜谰滕然坐起,火冒三丈地满屋乱溜达。连枫游将他的心腹全部调至边境,殿内守卫换了一新,连平日伺候他的小厮都被撤走了,换上了曾祖的眼线。如此明目张胆,是曾祖已经掌握了他的动向了?还是说,这贼蛇病得太久,飘了?
看来得加快速度了……夜谰掏出西境之主的翎毛,在月光下端详了片刻后,将妖力缓缓注入其中。羽毛登时变得通红似焰,飘浮在空中闪烁了几下后,一苍老的声音从中传出:“境主,是您吗?”
“白巫族长,近来可好?”夜谰侧耳看向门外,见结界稳妥,刚刚被他骂了千百遍的某蛇并未盯梢,方继续说道:“孤的封印,必须尽快想办法。”
“境主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白巫族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疲惫:“封印一事,急不得。”
夜谰沉声道:“必须要急了,现在孤的结界连条蛇都挡不住,日后如何与曾祖对抗?”
白巫族长沉默了一阵后,低声道:“境主身上的封印,极难破解,因为那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巫术。此封印,可将妖族身上的妖力完全封存,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妖力会逐渐衰弱,自此脱离妖族身份……”
“衰弱?!”夜谰的额角登时渗出一层薄汗。怪不得自他记事以来,修炼总比旁妖慢上几分,连原形都变不回来,若非天生强大,这境主之位绝不可能落到他头上!
到底是谁对他下了如此毒手?他努力回忆幼年时的种种,却依旧一无所获。这个封印,何时被附加到了他的身上,又出自何人之手,不得而知。好像自他有记忆以来,封印便已经刻在了他的心脏上。
是曾祖做的吗?不像是。夜谰目光渐深。曾祖虽然贪恋权利,恨不得将六界都纳入囊中,但扶持夜氏一族也算尽职尽责,对他的修炼更是极为上心。再者,若真是曾祖加害于他,何必多此一举传予族长之位?趁他幼年最弱小的时候,一爪掐死一了百了不就得了!
似是猜出他内心所想,白巫族长缓声道:“境主,此封印应当不是出自蛟族,甚至不属于妖界。境主若想找回真相,不如去人间走走?”
“人间……”夜谰很是意外,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发觉翎毛的火焰熄灭了,应当是白巫族长率先结束了对话。
夜谰于屋中呆站了一会,心乱得厉害,根本无法思考。他只能推测出,白巫族长应当隐瞒了部分真相。他在顾虑什么吗?族人的安危?还是旁的一些更为严重的事情?
越想越烦,心口处一抽一抽地生疼。他推开窗户,看向夜空中的冷月,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程雪疾的眼睛。那双眼睛虽一直带着畏惧与怯懦,却仍然保持着洁净,看不出丝毫的心机,比这乌突突的月光要美上百倍。
这般想着,夜谰便克制不住地想去揉一揉小猫咪。趁着夜色正浓,沿高耸的石墙一路走到了境主殿。没走正门,而是从后墙穿墙入屋。
殿内漆黑一片,无人掌灯。夜谰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看向床榻,却发现空无一人。
溜出去玩了?夜谰蹙眉,目光扫了半圈,忽然瞥见两个白色的光点在黑暗中微微晃动着,仔细一瞧,他的小猫咪正跪在窗户边上,面对着一小束狭窄的月光双掌合十,似是在祈祷。
夜谰轻轻地走了过去,坐在椅子上凝视着他的侧脸。程雪疾丝毫不知,认真地闭着眼睛,嘴唇微动默念了一阵,最后莫名地冲着月光笑了笑,站起身拍拍腿,踮脚往床榻走去。
“念叨什么呢?”夜谰看向桌上的果盘:“鱼干没吃?不喜欢吗?”
程雪疾惊恐地向后窜了半步,待看清来者何人时第一反应则是咣唧呼在地上行了个大礼:“主、主、主人!”
夜谰看着他这惊慌失措的样子,总觉得他刚刚说了自己的坏话,便佯装恼怒地一拍桌子:“不是不让你行礼吗!怎么,不听孤的话?”
“不不不……”程雪疾跳了起来,把手摆出了残影。结果身上的毛毯突然呲溜一声滑了下来,吓得他“咪”地一声夹紧了尾巴,飞速捡起毯子裹住了自己。
夜谰险些笑出声来,深提一口气压了下去:“雪疾,你刚刚在念叨什么?”
程雪疾低着头,耳朵垂在脑壳上:“回主人,我刚刚……在跟我娘讲话……”
“你娘?”夜谰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在哪里?”
程雪疾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主人,我也不知道我娘在哪里。但是我记得,我娘应当在人界。我很小的时候跟她走散了。”
“那你怎么跟她讲话呢?”夜谰好奇地指着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程雪疾看了看椅子,犹豫地小声问道:“主人,我能坐在这上面?”
“为什么不能,这不是椅子吗?”夜谰迷惑。
“可是……”程雪疾又看向他,眼中满是不解:“这是主人的东西。”
夜谰哑然,半晌才想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禁失笑道:“在我面前没那么多规矩,坐吧。继续说。”
程雪疾便小心地坐了上去,却不敢实坐,生怕弄脏了椅子,尾巴翘到一侧说道:“主人,我听说,人间的月亮跟妖界的月亮是同一个!娘说不定也在看这个月亮呢!”
夜谰微怔,下意识地望向地上的那抹月光:“是吗。那她能听见你说话吗?”
“不能……”程雪疾尴尬地红了脸,耳朵稍稍立起来了一点:“可是……这是我跟娘亲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夜谰心中微动,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过来点。见小猫一歪头没理解什么意思,只得指向椅子,用法术将他连猫带椅搬到了自己身边。
程雪疾差点被晃下来,惶恐地扒着桌子稳住身形,一抬头发现自己跟夜谰之间只剩下了半个手臂间的距离,不禁紧张地向后倾了倾身子。
夜谰沉思了片刻,随手拿过果盘,将里面的鱼干递到他嘴边:“说说,你都跟你娘讲了什么?”
程雪疾忙叼着鱼干,艰难地回答道:“回主人,我跟我娘报平安呢。我说我被主人救出来了,住在好大的房子里……主人允许我睡在床上……还……还给我治腿。”
夜谰微微颔首,似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嗯,如果她真的能听见就好了。”
程雪疾趁他没看向自己,嗖地将鱼干吸进嘴里囫囵下肚。然后带着讨好的笑容,试探性地问道:“主……主人,您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休息。”夜谰起身,看向身后的床榻,迟疑了一瞬后说道:“这境主殿的床榻,是临时安置的,不适合睡觉。把你带到这里来……罢了,去我的寝宫。”说罢很是自然地将他抱了起来,藏在大氅里向外走去。
程雪疾有些发懵,一半是吓的,另一半是饿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眨眼间便被带到了一座陌生的大殿内,平放在了床榻上。
夜谰解下大氅,又褪去皮靴,合衣躺在他的身边看向床幔。今日他之所以招摇过市地将程雪疾放到境主殿里安置,是做给曾祖的人看的,宣告这只猫很是重要,任谁都碰不得。
然而此举收效甚微,至少对连枫游来讲,根本没起到警示作用。夜谰想到此处,翻了个身问道:“脖子疼吗?”
程雪疾呆头呆脑地看着他,慢慢蜷起腿一点点缩进了毯子里,闷声闷气地回答道:“不疼……”
夜谰听着他的尾音还带了点哭腔,蹙眉又问:“那你哭什么?”
毯子卷里没有回应。程雪疾咬着尾巴,捂着眼逃避现实中。
主人把他放到自己屋里了?主人躺在他旁边了?!主人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把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可惜并没有,夜谰打了个哈欠渐渐睡去了。他能感受到小猫在细细地颤抖着,像极了许久许久以前,有人轻轻拍着他哄睡,梦里依稀回荡着呢喃般的哼唱……
☆、【夹猫】
夜谰这一觉睡得莫名其妙得好,翌日清晨悠悠转醒时,手按在额头上揉了揉,不禁有些惊讶。
几十年了,他从没正儿八经地睡上一次美觉,外面落了几片叶子,窗外经过了多少妖,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然而这一次,他居然跟昏睡过去了一般,全然不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这小猫咪会什么邪门的术法?夜谰心生不悦,起身看向身侧,谁知竟落了个空,他的猫咪已然不翼而飞。
“程雪疾?”夜谰一怔,嗅着屋中熟悉的妖气跳下床榻找猫,耳边攸地响起一声虚弱的回应:
“喵……”
他扭头望去,只见在靠墙的书架与墙壁之间突然溜出一条白色的尾巴,微微摇晃了一下:“主……主人……”
“你怎么进去的?!”夜谰上前一看,不禁嘴角微抽。那个地方基本上就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缝隙,连花瓶都放不进去,天知道他的猫是如何钻进去的,而且……
“我……我卡住了……”程雪疾贴在墙壁上使劲拱了拱,脸蹭了一层灰都有点变形了,可怜巴巴地瞅向他抬起了爪子:“主人……救……救命……”
夜谰无可奈何地伸手拽了他一下,却是纹丝不动。程雪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鼻子一抽一抽被灰呛得直想打喷嚏。夜谰看着脏兮兮的小猫想发火又无从发起,憋得脑仁疼。偏偏门外响起一不合时宜的喊声:
“主公,该上朝了。”
“不去!”夜谰听出此妖是赫辛夷,便借机把一肚子怒火给吼了出来:“别的本事没有,倒把人间的琐碎事给学了个剔透!统共几个半妖,上狗屁的早朝!让他们有事去书房候着!”
“……是。”赫辛夷疑惑,暗道主公怎么起床气这么大?突听得里面叮呤咣啷一阵巨响,忙趴门缝上去听。
谁知这回夜谰并未布置结界,甚至没锁门。于是他咕隆一声栽了进去,翻了个前滚翻后,手脚并用地火速爬了起来,跪在地上告罪道:“主公恕罪!属下并非有意忤逆主公,实乃红熊将军他有要事相商,属下这就滚……”
“怎么……这么……紧!”夜谰一声咆哮,将书架推了出去。赫辛夷一抬头,正见庞大的书架朝自己飞来,忙嗷得一声扛住了书架,惊魂稳定地看向夜谰,结果看见他从墙角扯出一灰头土脸的不明物体,使劲儿掸着上头的灰尘,又揪着那玩意的耳朵吼道:“你就不怕憋死自己?!”
赫辛夷默默擦了把冷汗,踩着一地的瓷器碎片小心凑了过去:“主……主公……这是……什么东西?”
“猫!”夜谰提着程雪疾从上拍到下,直抖出一阵青烟。
赫辛夷往后撤了半步,终于看清这又矮又瘦的家伙长着猫耳与猫尾巴,裹着一条毛毯瑟瑟发抖。
“猫……怎么……成这样了……”赫辛夷诧异。他所见过的猫妖,大多冷清高傲还有洁癖,不爱与旁族接触。倒不是说猫不好,因为猫都挺一视同仁的——不管你是富是穷,是人是妖,他说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你,不针对任何妖地,瞧不起你。
夜谰拍了半天灰后放弃了,冲赫辛夷一挥手:“去弄个最大的浴桶来,洗猫!”
“是。”赫辛夷赶紧退下,免得被怒气波及。
程雪疾偷偷用手掏了掏耳朵里的灰,下一秒便被夜谰单手提了起来,登时吓得四肢僵硬,爪子蜷在胸前下意识地讨饶状拜了拜。
“孤再问你一遍,你跑那里头干什么?!”夜谰冲他的鼻子使劲儿呼了一口气,吹落上头的一层浮灰。
程雪疾哆哆嗦嗦地回答道:“睡……睡觉……”
“那么大张床不够你睡?”夜谰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脸蛋,结果蹭了一手的灰。
程雪疾委屈地抽着鼻子,眼泪挂在睫毛上不敢往下掉:“主公的床……不敢睡……”
“跟你说了没那么多狗屁规矩!”夜谰见下人已搬了浴桶过来,把猫往地上一搁,凶巴巴地说道:“洗干净,等孤回来再收拾你。”
“是……”程雪疾含着眼泪又把毯子往上裹了裹,遮住被露在外面的肩胛。
夜谰看他这副受气样子到底也不好多说什么,再一低头,赫然发现一道血迹渗透了毯子。
“受伤了?”夜谰顿时紧张了起来,一把扯开毯子看向他的腹部。只见没入他腹部的两枚木钉上正不断滴落着血珠,显然刚刚的一番折腾加重了他的伤势。
这时赫辛夷已往浴桶中倒好了水,刚想回来禀报一声,冷不丁看见程雪疾光溜溜地捂着底下直发抖,而夜谰正半跪在他身前仔细查看着什么,险些又栽了个跟头。
“主……主公……”赫辛夷涨红着脸闭紧了眼睛,飞速关上殿门:“水放好了……您……”
夜谰语气冰冷地回答道:“去跟那群老家伙说一声,今日孤要闭关。”
“可是……红熊将军说……有重要事禀报……”赫辛夷迟疑道。
夜谰专注地盯着程雪疾的伤口,大致推测了一下到底有多深,头都没抬地说道:“孤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东境的狐族进犯了边境地区。你去告诉红熊,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孤都知道。不想被孤问罪的话,尽快处理好!”
赫辛夷茫然:“主公恕罪,属下可否斗胆问一句,什么不该做的事?”
夜谰将程雪疾抱起,缓步走至浴桶,将他轻轻放了进去。程雪疾一沾水,登时疼得皱紧了眉头,鼻子吭哧了一声。
“疼就喊,不必忍着。冲洗干净,孤就给你治病。”夜谰低声道,复看向赫辛夷:“红熊贪图美色,绑了狐族的女妖。如今闹出事端,又跑来向孤装可怜?孤没杀他,无非是看在当初孤打天下时,他冲锋陷阵还算积极。但,孤不是傻子,别指望孤给他收拾烂摊子!你告诉他,即日把那女妖送回去,然后给狐族赔礼道歉!”
赫辛夷颔首退下,后背则有些发寒。主公果然有自己的眼线,足不出殿便摸清了所有妖的底细。
“孤知道你的小心思。”这是那日夜谰警告他的话。可他想不通,夜谰到底知道了多少?既然知道了,又为何没有任何动作?是默许他的行为了?
“主公……属下不曾背叛您……”赫辛夷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哀伤。他在夜谰身边呆了百余年,亲眼目睹了夜谰从懵懂天真,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冷血君王。论私情,他替夜谰感到高兴,然而……
罢了,路是自己选的。他摇了摇头,将一些不实际的想法强行刨除,余光瞥到连枫游正靠着石墙冲他挥手,冷哼一声并未理睬,阔步走向书房。
……
“疼不疼?”夜谰用手捧了些水,浇在程雪疾头上替他清洗。
程雪疾疼到倒抽冷气,却不敢说实话:“不……不疼……”
夜谰叹息,向门外候着的仆从低喊道:“去拿一套干净的衣物……孤幼年时穿的衣服还在吗?”
仆人忙应道:“禀陛下,全都锁在偏殿了,奴婢这就为您拿来。”
不消多时,一套九成新的衣衫送了过来。夜谰命他们将衣服放在床上退下,把猫从浴桶里捞了出来,仔细擦拭着。
程雪疾将那里捂得紧紧的,可惜前后只能顾着一边,到底被摸到了屁股蛋。不仅如此,夜谰还一巴掌打在了上头,恐吓道:“老实了?!”
程雪疾终于吧嗒吧嗒掉了一串眼泪:“嗯……”
夜谰这一巴掌打得有点硌手,全然不如那日手感好,不禁悻悻然地将汗巾扔到了他头上:“去床上坐着!弄得跟孤欺负你似的……”
难道不是吗……程雪疾瘪着嘴呲溜跑了出去,刚想伸手拿衣服,夜谰又喊道:“放下!”
程雪疾跟烫手似的缩了回来,继续捂着跪在床上认错状。
夜谰擦了擦手,缓步走到他身边坐定,低头看向他肚子上的伤:“手抬起来,挡住了。”
程雪疾惊恐地抬头看向他,将尾巴缠到前面又挡了一层:“主人……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