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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夜谰百思不得其解,惶惶然地推敲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只得循序渐进地诱导他说出实情。

“雪疾,你看,兔子。”夜谰讨好地提着一只倒霉野兔递给他:“要不要抓着玩?”

“不要。”程雪疾却是看都没看一眼,眼神呆滞地望向无人的前方。

夜谰尴尬地怔了一阵,将兔子随手扔回灌木丛,笑道:“也是,兔子又不会说话,没什么好玩的。”

程雪疾不语,脚轻轻踢了踢路上的石子。

这小祖宗到底怎么回事?!夜谰汗颜,一边往前走,一边将“衣食住行”四大养猫必备条件捋了一遍。衣服昨日路过布庄时新买了一套;小鱼干也没断了顿;住虽然艰苦点,但大家一起打地铺,没什么好挑的;行,走得动就走,走不动就由他抱着,应当也没累着,怎么就……

“主人,找到我娘在哪里了吗?”程雪疾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索。

夜谰一惊,竟没出息地磕巴了起来:“找……没有,还没有。最近有点忙,有点忙……”

“忙什么?”程雪疾平静地问道。

夜谰目光游离,紧张地编起了瞎话:“就是……内个……妖界出了点事。我是境主,本就事多……额,最近东境那边死了只龟孙子……”

“嗯,主人忙吧。”程雪疾似是没打算听他讲完,木然地点点头。

夜谰登时泄了气,揪住他的耳朵低问道:“雪疾,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跟我闹别扭?”

“没有。”程雪疾面无表情地踮了踮脚:“疼。”

夜谰微怔,忙将手放下:“抱歉……”

又是一阵沉默,忽然头顶上传来林鸟啾啾,程雪疾的耳朵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夜谰顿感机会来了,跃身窜上高树,轻松地抓到一只山雀,又跃了下来,讨好地捧给他看:“雪疾,喜欢吗?”

程雪疾瞪大眼睛看向掌心中的小鸟,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它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喃喃道:“它不怕人呢……”

“不,是怕得不敢动。”夜谰轻轻顺着鸟的背羽:“这种鸟性子很野,难以家养。一眼没照顾到就会飞走,哪怕身上还带着伤。”

“那就放了它吧,多可怜。”程雪疾不舍地点了点山雀红色的尖喙。

夜谰颔首,松开手掌任鸟儿扑棱着翅膀逃走了,凝视着树叶间投下的光束低声道:“我曾经养过一只山雀,一开始,它不停地撞窗户,想逃出屋子。可他翅膀上有伤,飞不了多高,不可能在外头活下去。我便做了个笼子,把他关了起来。喂了几个月后,它不怕我了,我看书的时候,它会停在我肩膀上小憩。”

程雪疾愕然,总觉这般“岁月静好”的场景不应出现在夜谰身上,克制不住地问道:“后来呢?鸟儿还在吗?”

夜谰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雪疾,那时我一直以为,再野的鸟,喂久了就有感情了。”

程雪疾愣住,半晌慢慢皱起了眉头:“但是它还是不喜欢呆在笼子里。”然后又扭开了头不去看他。

夜谰心中不禁燃起无明业火,想发作却又无可奈何,僵持了一阵后叹息道:“那只山雀,伤好后,我就想放它走,可惜它没走……”

说罢径直绕过他,默默走向丛林深处。

程雪疾在原地又呆站了一会儿,见夜谰没有停下,不禁慌张了起来,小步跑过去继续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紧盯着他的胳膊,伸出手想去牵,却又缩了回来,脚步微乱略显不安。

夜谰依旧没回头,但背过手去抓住了程雪疾的手腕,沉声道:“雪疾,你娘住在遂州,快到了。”

程雪疾登时抬起了头,眼底掠过一闪而逝的骐骥,却听得夜谰又道:“见到她后,你若想留下,我不拦你。”

话音刚落,他的胳膊攸地一沉,侧目望去,只见程雪疾变回了小猫整只扑了上来,挂在他手腕上紧闭着眼,尾巴蓬乱应是炸了毛。

夜谰失笑,提着小猫的后颈将其揽入怀中:“不想走更好,但是你若再不搭理我,我就把蜉提过来问罪。”

“为什么!”程雪疾扒着他的袖子急问道。

“定是她说了我的坏话,你才不爱理我了。”夜谰咬牙切齿,愤愤地把小猫揉得颠三倒四:“她究竟说了什么?是我那次醉酒,还是小时候干过的傻事?亦或者我这些年屡次闭关都以失败告终?还是说我打不过西边那只小凤凰……我现在可是能打得她嗷嗷哭!”

小猫无语地耷拉下了头,刚想说点什么替蜉开罪,夜谰的衣袖里头突然传出一声冷哼:“把我打得嗷嗷哭?大笨蛟,你现在吹牛都不打草稿了?”

“笙玖,你果然在用这羽毛监视我。”夜谰越发不爽,伸手去掏羽毛打算扔到地上。岂料这火翎如同粘了浆糊似的黏在他的手上,呲溜一声越钻越深。

与此同时,笙玖慵懒地说道:“别费力气了,这羽毛你都带了这么久了,早就吸食了你的妖气,扔不掉了。怎么,只兴你派虫族监视我西境,不兴我一报还一报?”

“这是谁在说话?!”程雪疾诧异地嗅来嗅去,脑袋伸进袖中把羽毛叼了出来,惊羡道:“好漂亮的羽毛!

“哟,这小东西挺识货啊!”笙玖轻笑,驱使羽毛挠了挠他的鼻尖:“怪不得你宠着他,确实可爱得紧。”

程雪疾连打三个喷嚏,立起身子惊恐地靠在夜谰胸口上用前爪拍它。夜谰挑眉,薅住羽毛,指尖燃起一丛火焰,恐吓道:“笙玖,有话快说,不然孤就将这破羽毛给烧了!”

笙玖则嗤之以鼻:“哎哟,这好说也是凤凰的毛,您能烧得掉就有了鬼了!不跟你废话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东境之主已经开始怀疑是你杀的他家小王八,却苦于没有证据。你若拿到了八尺鳞光镜,切记藏好了别被他发现。”

“镜子炸了,根本就不在我手里,你仿佛在说废话。”夜谰面色微沉。

“我又不能全天候地盯着你!”笙玖怒嗔,旋即咔嚓咔嚓地啃起了果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没拿到更好,那玩意就是个催命的。八尺鳞光镜本是蛇族的东西,蛇族被灭族后,不知怎的落入了东境之主的手里。结果这老王八先是死了三孙子,又死了大儿子,最后把长孙也搭进去了。可见这镜子不吉利,不吉利。”

“你怎么这么多屁话!还有什么事!”夜谰不耐烦地回敬道。

笙玖便不再绕弯子,压低声音道:“白巫族长闭关了,嘱咐我告诉你一声。我觉得他有点反常。”

“反常?”夜谰顿住脚步,莫名心慌。

“我说不上来,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笙玖咽下果子,语气严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白巫是人族化成的妖族,他们的修炼是有限制的,再加上白巫族长一大把年纪了,力量衰弱,更无突破的可能。可是他闭关的这几日,我隔着阵法都能感受到,他的妖力有了明显的提升,这令我吃不透他到底怎么修炼的。”

“白巫族最近有没有离开过西境?”夜谰沉吟。

“应是没有,我西境边界是有阵法的,不能随意出入。”笙玖叹息,端起茶润了润嗓子:“另外你那好兄弟,连枫游,把蛇族最后的幸存者也藏进西境了,承诺每年给我百斤灵石作谢礼。我听他那意思,是不想让老蛟知道这事儿,但是可以告诉你。你说,这臭蛇到底哪头的?”

“瞒着曾祖吧,被他知道又是麻烦事。”夜谰心起波澜,暗自猜测起连枫游的用意。岂料就在这时,一股冷锐的杀气自背后猝然袭来。他稍一侧身,一柄飞镰贴着身子噗嗤插在地上,寒光粼粼不似凡物。

夜谰抱紧猫咪抬眼望去,但见两名灰衣蒙面人缓缓走来,腰间别着长刀立于十步开外,指向他怀中小猫喝道:“识相点,把猫交出来!”

夜谰颇感意外,看向茫然的程雪疾,暗道世道真是变了,以往都是他被行刺,如今竟换作人畜无害的小猫咪了!

“你们是谁家派来的?”夜谰看向他们衣服上的族徽,只觉十分眼生,应不是妖族。

程雪疾却紧张地绷紧了身子,努力缩进了他的臂弯中。那族徽他认得,当属前主人的家族……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祖国生日快乐!

☆、【名字】

灰衣人气势汹汹,长刀一横又呵道:“少废话!想活命就把猫留下!”

“这是我的猫。”夜谰把程雪疾托在手上掂了掂,发觉他好像比之前又重了点,不禁满意地微微颔首:“养得还可以。”

“主人,不必理会他们,咱走吧。”程雪疾用爪尖勾住了他的袖子,瞳仁圆溜溜地看向他。

夜谰只觉他这副样子特别可爱,并未注意到勾在他袖子上的小爪正在发颤,便低头多看了一会儿,心情愉悦地逗弄着小猫的尾巴。

灰衣人恼怒,认定这是在挑衅他们,二话不说挥刀砍来。刀锋凛冽直逼近他的脖颈,程雪疾见状登时弓起身子要挡,岂料电光火石之间,长刀突然断作两截,硕大的刀片呛地飞了出去,插在地上泛着寒光。

夜谰转身就走,留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两名灰衣人。程雪疾惊愕,探头扒在他肩膀上向后看去,直到走了七八步,那静止的两人突然摇晃了一下,双眼圆瞪似是不敢置信,继而就跟树上坠下了果子似的,两颗脑袋猝不及防地噗通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滚了半天,身子则又僵直了一阵才彻底倒下,溅起两丛灰土。

程雪疾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打夜谰肩头呲溜掉了下来,瘫在臂弯里两眼发直。夜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把小猫吓坏了,忙揉着他的肚皮安抚道:“没事没事,两只无关紧要的杂鱼罢了。”

程雪疾四肢麻木,被揉到了肚脐眼也不敢扑腾,心脏咚咚敲着鼓,脑袋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句话在不停循环——废猫忤逆主人数天后竟奇迹生还,多谢慈悲境主不杀之恩。

“吓傻了?”夜谰被这刻意的讨好弄得哭笑不得,戳着他的鼻子问道:“先前还觉得你见多识广,怎今日被吓成这样?”

“喵!”冷不丁回过神来的程雪疾突然一改先前爱答不理的状态,变回无辜的小猫咪,抬起爪子冲他撒娇,眼睛闪闪发亮简直带着谄媚的意味,就差伸舌头舔了。

夜谰诧异,一时摸不清这猫是吓出毛病了,还是在称赞他手法快,便把他翻过来,哄小孩似的拍着后背脱口而出地念叨着:“摸摸毛,吓不着……额……”

“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谰儿跟娘回家啦……”

嗡,又是熟悉的耳鸣以及天旋地转。夜谰踉跄地撞到了树上,扶着树干大口呼吸,心口处如同开了一个空洞,冷冷地透着风。

“谰儿不怕不怕啦……娘给你做小木马……”

“小木马……驾驾驾……带着谰儿回家家……”

女性温柔的声音不断敲击着他的心脏。眼前的场景慢慢褪了色,化作泛黄的水墨画生硬地演绎着。他看见自己变成了幼童,了无生气地躺在一张破旧的竹床上。一位女子举着木头刻成的粗糙的小木马,凄惶地趴在床边不停唤着他。

许久后,他的心口处突然泛起一道光芒,似是将生命带了回来。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哇地哭喊出声,张开双臂喊“娘亲抱”,继而跟女子紧紧相拥在一起。

岂料就听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男子不由分说地扯着他的胳膊,要强行分开他们。他惊恐地挣扎着,对那人又踢又打,却被一道不知名的符咒贴在了脑门上,动弹不得。

绝望中,女子突然尖叫一声,将手中木马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头上,鲜血登时崩了他一脸。男子应声倒地,他被女子抢回怀中,顶着咒术结成的屏障,疯狂地向外冲去。不知是不是被这急转直下的境况吓破了胆,那群人竟愣了一瞬才追上来,却被女子挥手扔出的符纸炸得哀嚎连连……

“谰儿不怕,娘带你走,娘带你躲起来,躲起来……”

“谰儿不怕,摸摸毛……吓不着……”

他虚弱地枕在女人怀中看向天空,脸上突然湿哒哒地沾上了几滴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树叶纷纷落下,犹如填充坟墓的泥土,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风中隐约传来一人暴怒的咆哮:

“白杞!你要背叛我吗!背叛你的父亲……”

“主人,主人?!主人!”程雪疾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将他从幻觉中带了回来。夜谰呆滞地看向自己的双手,用力勾进泥土中痛苦地低吼了一声,一头撞在坚硬的树上令自己强行清醒。

程雪疾大惊,伸出手垫在他的脑门上制止了“自残”,哆哆嗦嗦地擦拭着他满头的冷汗问道:“主人,您怎么了?又难受了吗?”

“白杞……白杞……”夜谰怔然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抓住他的胳膊恳求道:“替我记住,白杞……我娘的名字……我娘……”

程雪疾一愣,下意识地将名字在心里念叨了几遍记牢了,搀扶起夜谰靠着树干歇息。夜谰额露青筋,半个身子压在他肩膀上,胸膛以夸张的方式大幅度起伏着,不用想便知此时的他极为不适。

程雪疾蓦然回想起蜉所说的那个不太雅致的词,顿觉可笑至极。蜉虽是个不会开玩笑的性子,但夜谰的“病”定是她信口胡说,或者猜错了。于是他心生愧疚,努力顺着夜谰的胸膛,却不知夜谰正低头看向他在衣衫里若隐若现的锁骨,眼底掠过一丝炙热的渴求,手悄悄地在他的脖颈上蹭了一下,感受着细腻的触感,竟如同寻到了一丝安慰似的,呼吸顺畅了许多。

夜谰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劲了,除却心头的那道封印,还有另外一种欲望在折磨着他。如同种在他身体里的一枚蚕茧,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抽丝分离,即将羽化出奇怪的东西。

然而这到底是怎样的欲望?为什么他这么想将他的小猫填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不懂,夜家的书籍里不曾记载这种东西,曾祖也不曾教习过。他只能混乱地焦虑着,迫使自己去回忆母亲的样子,寻求一丝安慰。然而有关她的记忆如同一柄生锈的铁锁,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纹丝不动。

“雪疾,抱紧我。”夜谰承受不住越来越快的心慌,将程雪疾大力地搂进了怀里。程雪疾被他抱得脚不能着地,只得艰难地环住他的腰身,莫名地跟着一起面颊发烫,醉酒般醺醺然地嗅着他散发出的特别的气息……

……

与此同时,妖界西境,“笙樾阁”。

西境之主笙玖自楼上缓步走下,面色极差地撑着栏杆唤道:“疏雨,你过来一下。”

疏雨正在楼下静候,见她突然出关不禁有些奇怪,走近后赫然发现她唇角的一抹鲜红,登时惊慌不已:“境主,您难不成遭反噬了?!”

“不止。”笙玖吐出一小口血液,愤愤地压低声音道:“那东西最近躁得厉害,似是受了什么刺激。刚刚我用血契暂且镇住了它,但是被煞气侵蚀了心脉……去给我准备一池子“丹鹄酒”,我得泡上三四天。”

“境主,您千万不能再逞强了。”疏雨上前递去手帕,焦急地说道:“还是召集族中长老一并商讨对策……”

“没用,那东西只能用凤凰血镇着,除非你再给我找出只凤凰来。”笙玖苦笑着摇摇头,目光渐深:“而且,若被旁妖知晓这东西的存在,妖界……不,整个六界都得跟着殉葬!如今妖界局势紧张,人间百废待兴,上界自顾不暇。我守着这个秘密能多一天是一天吧,折腾不动了再说。”

“可是,您的身体……”疏雨欲言又止,将被她擦得满是血渍的手帕接了回来,触目惊心地直抽冷气。

笙玖却是满不在意,抬眼看着平静的天空,冷哼道:“与天同寿,不是我的活法。且珍惜现在的安和吧,灾祸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

说着,她望向眉头紧皱的疏雨:“如果我死了,记得在我死去的地方种上凤凰花,越红越好,我讨厌素净的颜色。”

“境主,您胡说什么呢!”疏雨将手帕攥成一团,面露恼意。

“除此之外……”笙玖顿了顿,嘴角慢慢勾起狡黠的笑意:“本境主的还要风风光光得嫁了,嫁给谁都行,只要看得过去!”

“境主……”疏雨语言又止,心情复杂地垂下了头:“您累了,该去歇息了。属下这就将酒准备好。”

“疏雨,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视线中,笙玖裹着金穗的玉靴向前踏了一步,几乎顶在了他的脚尖上。

“……请您回宫歇息。”疏雨没有抬头,避至一侧俯身不语。

笙玖却一甩袖子,绕过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最后立于阁楼门外微微侧过身来,浅笑道:“一切自有定数,本境主可不愿留下遗憾。疏雨,我不等你了。”

说罢化作火凤直入云霄,犹如烈烈朝霞映红了半片天空。悬挂在阁楼中的风铃清冷且孤独地被残风带着摇曳了一阵,最后终究回归沉寂……

☆、【相见】

自那日起,夜谰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时不时会产生幻觉,甚至开始自言自语。程雪疾焦急不已,却终究帮不上什么,只能尽可能地照看着他,耐心回应着他的“疯话”。

“雪疾,我曾经是人族。”夜谰瞪大眼睛看向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幼童,穿过人族的衣服,吃过人族的食物。我娘给我亲手做的衣服……很小……用很柔软的布做的。”

程雪疾忙不迭地反问道:“人族会有您这般强大的妖力吗?不可能的,主人,您再细想想,您小时候是不是一条小蛟?”

“不是,我从来就没变成过蛟……”夜谰更加混乱,用手不断抓挠着自己的胳膊,神情惶然;“你看,我没有鳞片。夜家所有的蛟我都见过,他们可以变回蛟形……唯独我不可以,我不是蛟,我生来就是这副样子……不,小的时候我更像人一些……”

“主人,你看我也是人族的样子,但是我是猫啊!”程雪疾踮起脚擦拭他额头上的虚汗,勉强挤出笑容道:“您太累了,不要再想了,您就是蛟,是妖界的北境之主……”

“我不是,我不愿意当境主,我不是……”夜谰说着说着竟委屈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摸自己光滑的手臂:“我是人,我要当人,我不回妖界了……”

“主人……不……不可以……”程雪疾慌了神,小心揉搓着他的面颊安抚道:“你有好多大事要做,怎么可以不回去呢!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

夜谰止住脚步,倚着身旁的大树一点点滑落至地上,萧瑟地看向远方:“我没有想做的事情。我不愿意当这个境主,当初是曾祖逼我的,他说如果我不当境主,就要进犯西境……我有个朋友在西境当境主。”

“哦哦是吗,但是但是……”程雪疾语塞,只能没话找话地继续哄他:“但是主人那么厉害,没有比你更适合当境主的妖啦!”

“是吗?”夜谰抬起头,看眼神似是恢复了一些理智,但依旧透着疲倦:“雪疾,我曾经有想做的事……但是现在没有了……”

程雪疾看着如同逃兵败将般颓然的夜谰,心里揪着生疼,紧贴着他坐了下来,小声问道:“那主人再找一些想做的事情好不好?从很小很小的那种开始。”

“很小的事吗……”夜谰浑身酸软,却莫名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嘀咕着:“雪疾,别走远了,我不太想动弹。”

“我不走。”程雪疾忽然有些无措。此时他十分希望蜉能及时现身,感知一下夜谰哪里不舒服,总比这般硬挺着强。

“雪疾有想做的事吗……啊对了,你要去找你娘。”夜谰昏昏沉沉地说道。

“我不急,其实我……不去见也可以。”程雪疾落寞地垂下了头:“其实我有点怕见到她。”

“为什么?”夜谰勉强提起了精神。比起那些干巴巴的情报,他更希望程雪疾能亲口讲述自己的过去,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好。

程雪疾一只手攥着他的袖子,另一只则拨弄着脚下的野草,小声说道:“我娘挺恨我的。我爹跟我娘好了没几天就跑了,再也没回来过。他是妖,但我娘不知道。生下我之后才发现我是半妖。为此她吃了不少苦。”

“你对你爹还有印象吗?或许我可以找到他……”夜谰顿了顿,脑袋又有点迷糊:“揍他一顿。”

程雪疾不禁嗤笑出声,将野草扒下来别在脑袋上:“我没见过我爹,小的时候,我也不会藏耳朵跟尾巴。我娘拿布把我的脑袋包的紧紧的,还想用剪刀剪掉我的尾巴,但是没下去手。”

“嗯。”夜谰把他翘过来的尾巴搂紧怀里捋了捋:“剪尾巴很疼的……当年赫辛夷被砍掉了尾巴,趴了十多天才能下地……”

程雪疾脑袋上顶着草杆,对赫辛夷是谁已然没了印象,沉默了一阵继续说了下去:“幸好我是半妖,终归比人族早慧一些。三岁那年,我琢磨透怎么把耳朵跟尾巴藏起来了,可以正常到街上行走。但我娘一个妇道人家,带着我不好过活,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想着把我卖给富人家……”

他的声音逐渐变低,眼底掠过一丝悲凉:“那天我头上别着草杆站在街边等人买,有个老爷想买我,上来就掀我衣服。我一害怕,不小心露出了耳朵,把他吓到了……然后官兵就来了,差点把我抓走,幸亏我跑得快。回去后我跟我娘说了,她好生气,打了我一顿。”

夜谰渐渐皱起眉头:“你娘在气什么?”

“气我没卖出去。”程雪疾托着下巴无辜地看向他:“我娘说我长得好看,跟我爹一样好看,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结果到头来只有主人您愿意掏银子买我……还掏了一百两。若是我当年能卖出去一百多两,我娘得开心死。”

“雪疾,真的有卖自己孩子的母亲吗?她确实是你生母?”夜谰虽早已知晓类似的传闻,但总归有些不敢置信。

程雪疾笑笑:“有的,很多呢。那个地方,有许多小孩都是被自己的生身父母卖进去的。父母也是人,人都很脆弱,有时贫穷与饥饿会让他们放弃一切。”

“所以你为什么还想见她?”夜谰不解,伸手把他脑袋上的草杆给掸了下来。

“我不怪她,只怪自己不争气。”程雪疾见夜谰平稳了许多,便撒娇似的枕在了他的胳膊上:“如今我不愁吃穿,却不知她沦落至何处。我心里不安稳。”

“好吧,但是……你只许看一眼。”夜谰捏住他的下巴,佯装威胁道:“别想回去跟她一起过!”

“怎么会呢!”程雪疾用尾巴扫他的手腕,呲出两颗小尖牙,眼巴巴地说道:“可我想给她留点钱……”

“给!”夜谰冷哼,随手掏出锭金子举了举:“本境主钱多!”

“谢谢主人!”程雪疾眼睛一亮,伸手要抓,却被按着脑门压了回去。夜谰挑眉又道:“但有个条件。你不许再喊我主人,喊我名字!”

程雪疾登时缩回了爪子,连连摆手:“喊您名字?若是让旁妖听去,我还有命活?”

“曾祖那边,不必担忧了。”夜谰低叹,自嘲般笑笑:“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想要的东西,不是靠退让才能得到的……快点,喊我名字,不然别想去见你娘。”

“额……”程雪疾瘪嘴盯着黄澄澄的大金子咽了口吐沫:“叫境主行吗?”

“不行,再不叫不给了。”夜谰作势将金子往怀里揣去。

程雪疾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红着脸用蚊子般的声音小声唤道:“夜……谰……”

“听不见。”夜谰看着趴在自己胸口上的程雪疾,突然止不住地想要揉他,只得抬头仰望天空保持风度:“赶紧的,正儿八经喊我名字。”

“夜谰!”程雪疾眼一闭心一横,飞速地喊完之后,直接把手伸进了他衣服里,捞出金子揣好了,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真给我啦?”

“哼,都明抢了,能不给吗!”夜谰无奈地摇摇头,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将胸口处的滚烫压了下去,起身道:“走吧,出了林子就到了。去看一眼,断了念想,咱就得回去了。”

“好!”程雪疾跳起来跟在夜谰身后,很是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发觉他指尖冰凉带着寒意,登时收起了笑容:“主人,您还是不舒服吧?咱可以再多休息一会儿。”

“没用的。”夜谰指着自己的心口压低声音道:“我这里有个封印,很棘手,但是不致命,你不必忧心于我。”

“什么封印,连您都破不了吗?”程雪疾诧异。

夜谰颔首:“这封印从我记事的时候就带着了,曾祖查遍秘法依旧于事无补。最近它躁动得厉害,所以我有些反常,不打紧。”

“那就好。”程雪疾长舒一口气,小声嘀咕着:“我还以为您得了不治之症……”

“我哪会那么脆弱!”夜谰松开手,轻戳他的脑门,指向不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缕炊烟:“山底下有个村子,从外向里数第三家就是你娘住的地方。她早就再嫁了。我不过去了,在这林子里等你。你天黑之前回来,记住了么?”

“嗯!”程雪疾兴奋又紧张地竖起了耳朵:“那我是不是能多说几句话?”

“随你,快去快回。”夜谰摆摆手,转身踏入密林深处。

程雪疾呆站了一会儿,最后上前几步,俯身看向山脚下破旧的小村庄,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看夜谰消失的方向,攥紧拳头慢慢走了下去……

林中,夜谰沉声问向停在肩头的飞蛾:“你说西境之主去找曾祖了?做什么?”

飞蛾颤动着翅膀回答道:“回主公……西境之主她,带着嫁妆……谈跟您成亲的事。”

“胡闹!”夜谰顿时额角生痛:“她不是一向很高傲的吗,怎还主动上门了!”

蛾子飞起来继续说道:“而且南境之主昨日夜里突破了,妖力之盛,震碎了整座峡谷。如今妖界妖心惶惶,北境有不少妖叛逃过去,西境也是。另外最近赫统领的动作有点大,老蛟起疑了。首领亲自提醒过他,但是赫统领他好像听不进去。”

夜谰沉默,许久后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明日就回妖界。跟蜉说一声,孤想起生母的名姓了。她叫白杞,应是白巫族的人。”

蛾子一震,忙将此等惊天秘密咽了下去,匆匆展翅飞走了。夜谰久久静立在林中,克制不住地踮起脚看向程雪疾离去的方向,心中竟泛起一个淡淡的念头:

只要他过得好,其实不回来也可以。

……

程雪疾终于走到了一座农舍院前,望向里头的石磨以及挂在草绳上的衣服,忽然有些怯步。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一位双鬓微白的妇人抱着木盆走了出来。程雪疾登时打了个激灵,调头要跑,却听得妇人沙哑地问道:“谁呀?”,又止住了脚步。

他步入院门,站在石磨旁看了过去。四目相对,妇人手中的木盆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滚落一地脏兮兮的衣物……

☆、【回去】

程雪疾默默站了一阵,凝视着妇人显眼的白发,心中的所有疑问忽然莫名消散了,踟蹰许久后低声唤道:“娘亲。”

妇人的神情登时由不知所措变为惊恐,向后退了半步缩进屋门中颤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你。”程雪疾语塞,局促地揪住了袖子,目光中带着向往:“你还好吗?”

“好……挺好的。”妇人下意识地理了理杂乱的鬓发,踮脚向院外左右扫视一周:“你是不是又偷跑回来了?赶紧回去吧,被主家发现了就全完了!”

“不,我不是偷跑出来的,主人他知道我来找你。”程雪疾急忙解释道:“天黑之前回去便可……娘,我帮你干些活吧。”说罢俯身去捡滚落在地上的木盆。

岂料妇人突然抢先一步,劈手把木盆夺了过来,警惕地压低声音吼道:“你少虎我了!之前薛家少爷就带人找上门来,问我你有没有回来过,吓得我们一家老小都不敢吭声!我不管你为什么跑出来了,你赶紧回去!”

“薛家少爷?”程雪疾愕然。之前薛家杀手送上门来时,他就怀疑过是前主在找他。然而理由呢?当年是前主亲手把他卖掉的,五年过去了,若真的想找回来,怎会等到现在?

正想着,不远处走来一位挑着木柴的汉子,扯嗓子冲他喊了一句:“喂!你找谁啊!”

程雪疾应声望去,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妇人急忙喊道:“他是问路的!”然后冲他努力使眼色。

程雪疾登时把话咽了下去,冲汉子微微颔首:“我这就走了。”

汉子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的衣服料子似乎挺贵重,瞬间又变了态度,殷勤地招呼他进院:“不急,进来休息会再走。”

“他忙着呢!”妇人焦急地迎上前去,解下汉子背上的柴火,支唤道:“你先进去擦把脸,下午还要去镇上接小宝回家呢!”

汉子察觉到她神色不对,慢吞吞狐疑地进了院子后,看见洒了一地的衣服,刚要伸手去捡,却被妇人抱着腰推搡到了屋里,转身把门一插,冲程雪疾直跺脚:“走啊!还愣着干什么!你是想连累死我们啊!”

“……好。”程雪疾垂眸,将手伸进怀中掏出那锭金子:“娘,这个给你。”说罢把钱放在了一旁的石磨上,转身离开了院子。

金子反射着灿灿的光芒,妇人登时看直了眼,一个踉跄险些磕在地上,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冲向石磨盯着那锭金子半天,见确实不是在做梦,忙把它拿起来对着太阳晃了晃,又跟烫手似的把金锭扔回了磨盘上。

谁知就听咣铛一声,屋里的汉子竟从窗户跳了出来,恶狗捕食般扑向金锭,攥在手里来回搓着,兴奋到面部扭曲地喊道:“孩儿他娘!金子!这是金子!”

妇人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见汉子把金子往怀里揣去顿时急了,抓住他的胳膊央求道:“他爹,不能要这钱!谁知道他打哪儿偷来的!”

“怎么不能!”汉子用力推开她,眼底满是精光:“我可都听见了,他喊你娘!这就是薛家少爷找的那只小妖精吧?他定是学了什么点石成金的仙法,不然哪儿来的这么大锭金子!”

“不是,他……”妇人急得团团转,眼睛却掉在了金子上,怎么都挪不开。

“你怎么不留住他!你忘了薛家少爷许诺过,只要把他送回去,就赏咱一套宅院?”汉子捂着怀里的金子夺门而出,追上刚走了没多远的程雪疾,笑得红光满面地说道:“你是回来见你娘的吧?她想你想得紧,留下来跟你娘多说说话啊?”

“我不会点石成金的仙法,这是我家主人赏给我娘的。”程雪疾的听觉一如既往得好,冷冷地回了他一句后又道:“如果薛家的人再来找你们麻烦,告诉他家少爷,我已经被买走了。我现在的主人是妖界的大妖,若薛家少爷想找我回去,来妖界跟我主人商量吧……不怕死的话。”说罢缓步走向远处的高山,行至一半突然顿住了,侧首向身后的院子看了一眼,掉头往田间跑去。

汉子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把金子重新掏出来攥紧了,一步三回头的跑回家中,翻箱倒柜地找地方想把钱藏起来。抬眼一看,见妇人呆立在院门前张望着,不禁冷哼一声,有些责怪她把这出手阔绰的儿子给“放跑了”。

……

两个时辰过去了,程雪疾依旧未归。夜谰坐在山崖边上目不转睛地向下看去。他虽然看不清程雪疾的具体位置,但可以感受到气息。奇怪的是,程雪疾并没有在那座农舍里停留许久,而是往田里的小溪方向去了,且一直呆在那里长达一个多时辰,不知在做什么。

眼见得日落西山,天灰蒙蒙地下起了小雨。夜谰坐立不安,干脆起身准备去寻他,却嗅见程雪疾的气味由远至近,忙坐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闭目养神。

半晌,程雪疾终于走到了他身后,小声唤道:“主人,我回来了。”

“你又喊我主人了。”夜谰微微颔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衫,冷不丁发现他的头发湿哒哒的,应是淋到了雨,忙变出帕子去擦:“我记得书上说,猫不能常沾水。你且注意些。还有人族常得个什么……什么寒来着?”

程雪疾仰头咧嘴笑了,蔚蓝的眸子似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只有瞳心处残留了一点光亮:“主人,你知道得好多。”

“不许叫主人。”夜谰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怎么样,跟你娘见到面了,开心吗?”

“开心!”程雪疾的笑容好像大了几分,却怎么看怎么奇怪,不太像往日里纯粹的笑脸。

“你们聊什么了?说来听听。”夜谰并未察觉到他的笑里掺了假,心里酸溜溜地又道。

“聊了很多。”程雪疾低下头,猫耳控制不住地钻了出来,一抖一抖地摇晃着:“我娘说我长高了,变壮实了,一看就是主人养得好。我便同她讲了你,讲你对我特别好,给我买衣服买吃的……然后我娘让我好好的……她还让我进屋休息会儿,但是我急着回来,就没进去。”

“嗯,说了这么多啊。”夜谰有些诧异。他明明感知到程雪疾在那农舍门前待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却不好直白地问他,怕被他会错意误以为在监视自己,便顺着往下说道:“你要是想跟你娘多呆一阵,可以在这里住上几天。妖界那边出了些事,你跟我回去的话可能有点危险……”

“不,不必了。”程雪疾慌张地打断了他,眼神忽烁不定:“主人,我们回妖界吧。”

“你可想好了,此番回去,下次再来人界不定是多少年之后了。”夜谰认真道。

程雪疾眨眨眼,扯住他的袖子语调轻松:“没事,那锭金子够她花一辈子了。她过得挺好的,我不惦记了。”

“你真不惦记了?雪疾,别勉强自己。”夜谰按着他的肩膀,俯身去看他那躲闪的眼睛,赫然发觉里头包了一汪眼泪:“雪疾,怎么哭了?我是真心想让你开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