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一块硕大的石头紧挨着他的后腰砸了下来,溅起的水花扑了他一脸。赫辛夷一激灵,脚下打滑坐了个屁股墩。程雪疾在岸边嘻嘻笑了起来,迎着他那迷惑不解的眼神呲牙道:“我骗你的!你怎么这么好骗?”
“……你……”赫辛夷愕然,挣扎了一阵想努力站起来,手下却没有支撑点,狼狈地呛了好几口,无奈地拍了一下水面嚷道:“我怎么得罪你了,这般折腾我!”
“我就想逗逗你……你等一下,我去喊人拉你。我真的不会水,这回没骗你。”程雪疾见他确实站不起来,忙踮脚冲守卫招手。这时突然有人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了一巴掌,低笑道:“雪疾,你欺负他干嘛?”
“主人,您回来啦!”程雪疾捂着后脑勺跳到一边:“主人快把他捞出来吧!”
“笨死了。”夜谰嫌弃地瞪了赫辛夷一眼,手心幻化出一条绳索抛了过去,缠住他的胳膊钓鱼般扯到了岸上。赫辛夷浑身透湿,克制不住甩起了脑袋,结果被夜谰一巴掌呼在天灵盖上:“甩我一身!滚回去换衣服!”
“是,是……”赫辛夷打了个喷嚏,幽怨地冲程雪疾挑挑眉,脚下生风地跑走了。程雪疾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扯了侧夜谰的衣袖轻声道:“是个好人,虽然笨了点。”
“不是笨了点……他笨到令我生气。”夜谰微微摇头,目光复杂地牵住了他的手:“雪疾,跟我来。”
程雪疾没有作声,乖乖走进屋中随手带上了门,没等夜谰开口,抢先道:“我不是故意为难他。”
“那你是一时兴起?”夜谰蹙眉,揪着他的耳朵扯到自己跟前:“雪疾,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种刁钻的性子。赫辛夷跟在我身边许久,并非我的妖仆,以后你莫要拿他取乐。”
“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程雪疾歪了歪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好人坏人。”
“你怎么看?”夜谰来了兴致,示意他继续说。
“他问我,你有没有提起过他,怎么说的。”程雪疾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我就想,如果他是坏人呢,肯定是在套我的话;如果他是好人呢,那又代表他很在意你对他的看法。所以我就逗了逗他,然后我发现……”
“你发现?”夜谰见程雪疾卖起了关子,抬手又要揪他的耳朵:“快些说!”
程雪疾忙把耳朵吧嗒扣在了脑门上,避过他那只钳子般的大手:“我发现他没那么多心机当奸细,是条脾气蛮好的傻子。”
“……所以你觉得他是好人……不,好妖?”夜谰靠在椅子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雪疾,你为什么会想这些?”
“我总要摸清楚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程雪疾叉着腰,尾巴在空中点来点去:“想来我要在您身边侍奉许久,宫里这些妖我得知晓他们的脾性,免得日后不小心说错话,误了您的大事。再者……”
他顿了顿,缩着脖子恳切地说道:“再者,主人您总是好寂寞的样子。我想,说不定您身边的妖都是值得交的……”
“朋友吗?”夜谰垂眸,把他拉入怀中轻轻抱了一下:“雪疾,你能为我想这么多,我很感动。可是……罢了,我同你讲讲吧。”
程雪疾被这突入起来的拥抱惹红了脸,忙连连点头,钻出他的胳膊,站远了些。夜谰指着对桌的椅子让他坐下,慢慢说道:“很久以前,我跟赫辛夷还有连枫游,以及西境的女皇是顶好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很快我便发现,赫辛夷跟我,永远不可能当朋友。”
“为什么?是因为你是主,他是仆?”程雪疾迫不及待地探了探身子:“其实这没关系的!我的前主有位哥哥,他跟他的契约兽也是主仆关系,但是他们很亲昵……”
“不止。”夜谰凝重道:“你可知,赫辛夷的真实身份?他的父亲,本是南境狼王。在妖界混战中,我父皇便是死于狼王的伏击。”
“所以你恨他吗?”程雪疾迟疑地再度靠了过来:“对不起,我不该这般多事。”
夜谰摇头:“我不恨他。死在战场上,是夜氏的荣耀。而且我并没有见过我的父皇,更没有经历过那次大战,所以不知真相如何。毕竟历史都是胜利者所书写的。”
“那……”程雪疾语塞,忽然意识到事情比他所想得要复杂很多。
夜谰指着自己的心口,叹息道:“是他,仇恨刻在了他的心里。赫辛夷的父亲为南境立下汗马功劳,南境之主却怕他功高盖主,设计将他的行踪出卖给了北境。我曾祖为孙儿报仇,杀了狼王不说,还剥下狼皮,挂在他的房间里长达百年……”
程雪疾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头皮发麻地听他继续说道:“后来四境和谈,赫辛夷被当做“礼物”送到了北境。次年我被寻回夜家,因不知实情,误以为他是夜家家仆,随口透露出曾祖房间里有张好大的狼皮。赫辛夷听闻后,铤而走险,当夜去盗狼皮,结果自是被当场抓获,曾祖便砍了他的尾巴以示惩戒。要知道,狼尾在狼族看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断尾狼的地位甚至不如狗……所以以后不要提他尾巴的事情。”
“完了,我已经说了……”程雪疾小脸煞白,颤颤巍巍地问道:“那主人……他会报仇吗?”
“他做不到。”夜谰替他拭去额角薄汗:“除了尾巴,还有第二道惩罚。曾祖在他的体内下了诅咒,那是一柄匕首,悬在他的心脏上。只要他动了想杀夜氏妖的念头,匕首就会贯穿他的心脏。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我最忠诚的属下,因为他没有选择。”
程雪疾越听越不是滋味,喃喃问道:“既然如此,老祖宗为什么要把他留在你身边呢?”
“报复,报复死去的狼王,让他的在天之灵看着自己的独子受辱。”夜谰望向远处悬挂在墙上的长剑,目光渐深:“我不信赫辛夷不恨我。有时候,我会故意疏离他,我想让他离我远点,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我不想让他忍辱负重地呆在我身边……你懂吗?”
“我懂。”程雪疾一时间搞不清自己该同情谁,只觉夜谰跟赫辛夷之间不存在赢家和输家,都是复仇的牺牲品罢了。
“说了这么多,搞得我心情很不好。”夜谰佯装恼怒,张开双臂冷声道:“变回小猫扑过来!”
“是!”程雪疾一挺腰板,迅速缩回猫形撞进夜谰怀中,任他顺着背脊,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
赫辛夷本想回屋换衣服,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去了后山竹林。
细长的竹叶在风中瑟瑟摇动,令他莫名想起蛇尾扫过落叶时的声音。他似是许久没见过连枫游了,也不知这贼蛇去哪里闭的关,出关后是不是又得比他强了许多。
“最近太懈怠了……这样下去会被主公更讨厌的。”赫辛夷惴惴不安,寻了个干净地方静坐调息,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
那只猫,有些奇怪,却没有恶意,令他摸不清到底是敌是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主公宠他,无条件的宠,这在他看来极不正常。
一直以来,能呆在夜谰身边的妖只有一种——有用的。要么实力强大,可冲锋陷阵;要么脑袋灵光,可出谋划策。而那只猫妖似乎两样都不沾……到底为什么呢?
赫辛夷想不通,只觉心里发堵。这时一股微弱的血腥气蓦然掠过,惊得他弹跳而起向身后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旋转落下的竹叶。
远处阁楼顶端,连枫游负手而立,脸上戴着面具遮去了疤痕,望着林中的赫辛夷哼笑一声:“真是流年不利,想找个地方静静还被蠢狗给占了去……”然后转瞬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轮空第八周…忽然四大皆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文有多丑。
不过我会继续写下去的,厚着脸皮写,慢慢积累脑洞。
希望下本能让你们看见更好的我!
谢谢大家!
☆、【挑明】
或是因为思虑过重,夜里,程雪疾缩在床榻最里侧一点睡意都没有,黑亮的眼睛咕噜乱转,最后落在夜谰身上欲言又止。
“睡不着吗?”夜谰看上去在熟睡,实则正小心地休整筋骨,令郁结的妖气稍顺畅了些,不至一直憋在心脉里扰乱心神。
程雪疾半坐起身,小声说道:“主人,我这两天不知怎么了,精神头莫名其妙得好,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总想往外头跑。”
“你最近有没有修炼?”夜谰轻笑。他们之间的同命血契已经成型了,再过几天便能彻底生效。现在程雪疾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分食”他的妖气,自然会莫名亢奋。
程雪疾双手结印覆在丹田处,一枚白色的内丹自他身体中缓缓现出形状:“最近吐纳的时候,发现内丹好像比以前亮了不少。主人,我是不是要突破了?”
“好事。”夜谰看着他那颗纯澈的内丹,心生宽慰:“你虽然是只半妖,但底子还可以。”说罢自然地把他横抱起来下了榻。
程雪疾登时涨红了脸,脚着地后小声央求道:“主人,以后可以不可以……不要突然……抱我?”
夜谰诧异:“为何?”
“因为……额……”程雪疾找了个半天说辞,才憋出一句:“因为我害羞……”
夜谰当即笑出了声:“你又不是小姑娘,害羞什么?也怪我,总把你当成寻常小猫,抱顺手了。”
“当猫挺好的。”程雪疾忙不迭地接道。
夜谰越发觉得这猫有点奇怪,见外头月色正好,披上外袍向他伸出手来:“再害羞也得抱一下,你变回猫吧,正好我们出去一趟。”
“现在?”程雪疾踟蹰地变回猫形,被他单手捞起抱紧了向房门走去,却不见推门,只有一阵风声掠过,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妖王宫外围。
“主人,我们去哪里啊。”程雪疾扒着夜谰的衣服不敢动弹,忽然觉得他的怀里异常温暖,止不住用脑袋拱了拱。
“去上次带你去过的那个地方。”夜谰说罢脚下一点,带着几乎爬进了衣服里头的小猫腾空而起。
片刻后,二妖降落至北境与西境交界的草原上。四座无言星欲稀,柔软的草地上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程雪疾钻了出来,前爪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挠了挠:“主人,你带我来这里玩吗?”
“你先玩着,我去见一位朋友。”说罢将小猫放在了草丛中,向远处的森林走去。
程雪疾微怔,忙跟了上来:“主人,那边是不是西境的领地啊?你去做什么?”
“乖,别过来。”夜谰冲他挥挥手,加快步伐融入了一片树影中
程雪疾呆坐在原地,环视空旷无垠的草原,一时间竟平生出被抛弃的恐惧感,不禁又跑了几步,靠在森林边缘的大树上探头往里瞅,见夜谰已没了踪影,惶惶然地趴在地上,爪尖勾进了土里。
西境与北境的边界出奇得相似,皆是一片密林。而中间这个草原如同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将二者区分开来。夜谰在林中穿梭着,一瞬间有了些许的不真实感,仿佛自己还在北境内。
然而西境的空气与北境有着天壤之别。西境妖崇尚和平,妖气轻盈且透彻,没有血腥味。北境则不同,除去杀意还有沉重的风霜,如同毫无生机的寒冬。平心而论,他更喜欢西境,然而这种话由北境的主人说出来未免太过奇怪,也只能想想罢了。
这时,一道红色的影子自前方一闪而过,笙玖踏月而来,在森林另一边截住了他的去路。
“北境之主,独闯西境可是大罪,你担得起吗?”她笑笑,红裙撩人,在夜空下格外突兀。
夜谰沉默了一阵,低声道:“笙玖,我想了想,还是得当面跟你说清楚。”
“不用说了,我都懂。”笙玖依旧高昂着头,但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我知道你会拒绝我,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夜谰干巴巴地解释着:“我对你没用男女之情,一直以来,我都拿你当朋友看待,希望你能明白。”
“朋友?”笙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夜谰,我一直以为,我在你心中,比普通朋友要更近一层,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不是。”夜谰蹙眉,忽然意识到事情好像比他想得要复杂了点:“笙玖,我信任你。”
“信任到把虫族布置到了西境的每一个角落?”笙玖冷笑,指尖燃起一丛火苗,映得她的面庞鲜明无比:“多说无益,打一架吧。你赢了,你我再不纠缠;我赢了,你入赘我西境!如何!”
“……不打。”夜谰无奈地微微摇头:“你我是境主,哪儿有随便动手的道理?”
轰隆一声,火球紧贴着他的脑袋砸在地上,登时点燃了整棵大树。夜谰心下一惊,忙布水决灭火,厉声呵斥道:“笙玖,别胡闹!老蛟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若被他发现了行踪……”
“夜谰,你真令我恶心。”火焰攸地灭了,徒留经久不散的黑烟。夜谰愕然在她的脸上瞥见了浓浓的失望。笙玖静静地望着他,许久后轻笑道:“老蛟成功了,成功地把一条龙养成了缩手缩脚的虫!夜谰,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夜氏少主去哪儿了?你打算一辈子都当一只傀儡吗?”
夜谰出离得平静,默默凝视着她,直到看见两行清泪划过她精致的面颊,方开口道:“笙玖,我会出手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手里捏着命太多了。狼族、蛇族、虫族、以及追随我的夜氏族妖。我赌得起,他们却不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
笙玖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你藏匿了赫辛夷的族妖?蛇族遗孤也是你保住的?”
“赫辛夷就是个蠢蛋,只凭他,早就暴露了。”夜谰垂眸看向焦黑一片的地面:“至于蛇族,我早就知晓了他们的存在,在北境临边开辟了一处峡谷……论处境,连枫游比赫辛夷还艰难了许多,毕竟他的亲族都是群孩子,依靠不得。而他偏与曾祖走得近,拒绝我的帮助。曾祖他起过疑,派手下暗中搜查,我便在那峡谷外围开了道缺口,直通西境。”
“蛇族灭族的原因果然不简单。”笙玖目光骤冷:“先前我就奇怪,那么多参与妖界混战的妖族,怎偏偏只有蛇族被灭了族!夜谰,连枫游应是知道些什么,你最好问问。”
“没用,他不会说的。”夜谰低叹,缓步走过去,捏起衣袖擦了擦她的眼泪:“笙玖,你们小时候都喊我“谰哥”,我也一直拿你当妹妹,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虫族在西境,不是为了监视你,而是养在了那里。虫族脆弱适应不了北境的气候……笙玖,我重视的东西都藏进西境了,托付给你了。”
笙玖鼻子一紧又有点想哭,忙使劲一提气憋了回去:“你若告诉他们实情,就不至于买了条猫解闷了。口口声声说自己孤独寂寞,到头来还不是亲手把朋友越推越远。”
“……你又偷听!”夜谰抬手想敲她一栗子,却被她满脑袋的珠翠晃得下不去手:“带这么些玩意,不嫌沉?”
“还不为了见你!”笙玖一怒之下,拔了簪子就地一扔,长发垂下遮住双肩,似是更俏丽了一些:“罢了,本姑娘也不干倒追的苦差了!最后问你一遍,娶不娶?不娶嫁别人了!”
“不娶。”夜谰退后半步,揣着手眉头一挑:“不必垂涎本境主了,我应是条废蛟了,无情无欲四大皆空。”
“狗屁的四大皆空,我看你就是对女人不感兴趣。”笙玖愤愤地啐了一口,险些喷到他鞋面上:“离老远都能嗅到你那躁动的发情味儿,搞得我还挺紧张,以为你是来找我解决蛟生难题的!”
“你瞎说什么!什么发……发什么?!”夜谰似是听见了不得了的词,老脸瞬间涨得通红:“女孩子家家,怎出口成脏!”
“你装个屁的纯情!”笙玖更嫌弃了,翻了个大白眼拿鼻孔瞪他:“龙性本淫,蛟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夜家啥德行我能不知道?老蛟那把年纪了都有数十名女妖服侍着,你活到这把年纪了能没冲动?!”
“我……你……”夜谰慌忙抿好了衣衫,生怕被这生猛的奇女子给占了便宜:“我没有!一点冲动都没有!好得很!”
“那是因为有封印压着你的妖力。”笙玖毫不留情地揭了他的老底:“若没了这道封印,你早就破戒了!愿你别因气血不畅而憋死,成为蛟族最大的笑话!”
“气血不畅……”夜谰一激灵,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冷汗直流。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敢深想,磕磕巴巴地嘴硬着:“反正我把话跟你挑明了!我先回去了……”说罢脚下生风地往回逃窜。
“出息。”笙玖一甩衣袖,弯腰捡起价值不菲的金簪重新盘好秀发,岂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响,继而一束红光直冲云霄,如同通天之柱将夜空映为白昼!
“糟!”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起来,忙化成火凤展翅飞去。
另一边,夜谰刚走至一半,忽闻这声异响,见整片天空变作腥红,登时心生不祥,紧随笙玖之后一同飞了过去……
☆、【封印】
血月当空,可怖的煞气泉涌般自西境笙樾阁顶端涌出,不消半个时辰便席卷了半个妖界上空,如同逆流的海浪裹着浓厚的肃杀,迅速向四周弥漫。
众妖纷纷举目眺望,莫名回想起几十年前的上界浩劫,那时也是天生异象,持续了四五日后突然天地旋转,日月同现。无数妖族魔怔了般互相残杀,而上界则一夜之间灵脉枯竭,险些彻底毁灭。
眼下相似的异景再起,东南二境境主齐立殿前等眼线去探。北境的老蛟已发现夜谰不在殿内,不禁惴惴不安。
“枫儿,谰儿确实往西境去了?”老蛟站在殿顶上冷声问向连枫游。
连枫游的脸上依旧没多少血色,俯首低声道:“曾祖,境主确实在半个时辰前去了西境。而且西境边界的森林中,发现了凤火的痕迹。”
“你是说西境之主跟谰儿打起来了?”老蛟登时如临大敌,握紧拳头恨恨地瞪着他:“没用的东西,这么多手下,竟看不住他一个?!”
“曾祖息怒,不如现在派兵支援?”连枫游忙道。
老蛟却大手一挥,面露恼怒:“动动脑子!你若大张旗鼓地带着兵马去了,不等于告诉全妖界,谰儿出事了吗!再者,谰儿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跟西境之主打起来?你也知道,西境那小丫头在他心里是何地位。此事蹊跷,先按兵不动。若真打了起来,西境之主非谰儿敌手。”
“可境主修炼受阻多年,而西境灵脉充裕,不知会不会落了下风……”连枫游没有抬首,暗自感受着老蛟的气息变化。
老蛟显然心怀鬼胎,气息凝滞了一瞬后竟嘴角勾起,眼底掠过一道寒光:“谰儿鲁莽,若真的被教训了,倒是件好事……”
连枫游颇感意外,眼睛紧盯着他的长靴没有作声。老蛟似是很期待笙玖跟夜谰交手?这是为什么?他不关心夜谰的安危吗?还是认定笙玖不会下死手?
“枫儿,那只猫是不是也不在殿内。”正想着,老蛟忽然问起了程雪疾的去向。
连枫游心下一惊,却也只能道出实情:“回曾祖,猫应是跟境主在一起。”
“哼,这就更奇怪了。”老蛟登时流露出些许的杀气:“谰儿还真是把猫走哪儿带到哪儿。这猫妖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令他如此迷恋!”
“回曾祖,枫儿有个……额……不太确信的猜测。”连枫游微微抬头,正对上老蛟探究的眼神,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许久前境主提过一句,说想带猫给西境之主瞧瞧……额……炫耀一下。”
“炫耀什么?”老蛟愕然。
“炫耀他……有了……爱宠……”连枫游编到此处差点给自己一大嘴巴子,暗道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谎话说了千万,今天这个算是最没谱的。
老蛟石化当场,半天才回过劲儿来提高嗓门道:“谰儿怎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
连枫游慢提一口长气,直起身子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境主他,一直都挺幼稚的。”
老蛟登时怒发冲冠,想发作却怔住了,细细一品后不由老脸铁青。连枫游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夜谰从小到大都有种“非同寻常”的执着,总迷恋于人族喜欢的小玩意。长大后性子冷淡了许多,令他误以为自己辛苦养出来的夜氏继承者,终于回归正常了……
然而并没有。
“所以他俩为什么又打起来了呢?”老蛟的杀气弱了许多,语气里带着一股子不自信。
连枫游眉角直跳,挤出一抹笑容回答道:“西境之主屡次宣战主公,说只要她赢了,就让咱境主入赘西境。可能他俩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嗯……”老蛟蹙着眉陷入沉思。这也挺符合西境那小丫头的脾气。她一向不知天高地厚,说起话来毫无遮拦。若非凤凰血统珍贵,他万万不会纵容夜谰接近她……
所以顺下来,事情经过就是,夜谰拿着猫给西境之主炫耀,西境之主提起二人联姻的事儿被拒,于是打起来了。偏偏二者都是大妖,这么一打就打出了异象?
怎么这么奇怪?听上去挺合理的,又好像哪里不对。
“枫儿,你自己去看看。若形势不好,赶紧出兵支援。”老蛟稀里糊涂地乱想了一通,只觉不能让夜谰成了上门女婿,别的一时半会还没寻思过味。
连枫游长吁一口气,领命退下。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若有一天见到泉下的生母,不知她会不会嫌弃自己说谎成性却毫无长进,只能骗骗年岁已高的老东西。
而令他最介意的是,老蛟为何会对区区一只猫妖如此上心。是单纯地看不惯他受宠,还是察觉到了旁的什么。
“麻烦的家伙……”连枫游哼笑,加快速度往西境飞去。
西境笙樾阁,笙玖以火凤的形态绕着阁楼顶端不断环飞,双翅带着烈焰盖在楼顶的破洞上,盖住奔涌的煞气。
“境主,长老们马上就到!”疏雨也化回原形,白色的翎羽映在火光上格外洁净:“境主您先去歇息,属下来堵这缺口。”
“滚!”笙玖并不领情,恶狠狠地冲他吼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数吗!你的羽毛都被煞气燎着了!赶紧滚!”
疏雨并没有离开,执拗地匍匐在楼顶上展开双翅,如同柔软的绸缎盖在上头:“境主快走,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疏雨!你敢!”笙玖见他的后背升起一团光亮,登时大惊失色,冲过去想拉他起来,岂料背后突然卷起一道狂风,将她跟疏雨一并扯了下来。
夜谰立于半空,双手结起法阵凝视着阁楼顶端的缺口:“笙玖,别告诉我那东西还在。”
“很不幸,你猜对了。”笙玖从地上爬起,变回人形咳出一小口鲜血:“当年你们都以为它已经消失了……然而实际上,这东西只是沉睡了,凤凰一族一直将它镇压在此。”
“你倒是瞒得紧。”夜谰虽感意外,却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他明白,凤凰一族定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将其封印,若被有心妖知晓,百年心血将毁之一旦。
“夜谰,别勉强。我用血补封印,你帮我围好阵法,不要再让它扩大。”笙玖说罢举起簪子刺进心口,鲜血登时涌了出来,却凝固成了花状,并非液体。她手指未动,花瓣猝然裂开,化作漫天飞火在空中排列出精妙的符咒。
“境主不可!您会被煞气侵蚀的!”疏雨焦急地跑了过来,双手覆在她肩头小心注入妖力,并求救似的看向他。
夜谰眸光渐深,看向笙玖那源源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忽然一撩衣袖直向楼顶飞去。他微闭双眼,周身妖力顷刻间化作纯粹灵力,十指勾起缕缕细丝,迅速编织出一张灵网盖了上去。
笙玖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妖气消失了?这怎么可能!而且这种力量……
属于人族。
正想着,无数小光点四面八方地飞了过来,围在夜谰身后缓缓浮动如同一片星空,七嘴八舌地说道:“主公,我们该怎么做!”
“成虫退至百里,结净化阵;幼虫在外围结迷踪阵……万不可让消息走露出西境。”夜谰看似神色自若,实则已被周身钻心的疼痛逼得冷汗淋漓。此物吸食妖气后会变得更强,他只能出此下策,用白巫的阵法来封印它。
他在赌,赌他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能派上用场,赌在力量耗空后他还能活着。
可惜很快他便撑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掌不断挤压,逆流的鲜血自七窍喷涌而出。世间开始变得模糊,他似是产生了幻觉。他听见母亲在唤他,却不知该不该过去,亦或能不能跟她走,恍惚间浑身一软,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谰哥!”笙玖惊叫着飞身去接,双手却落了个空,一道灰影掠过,撑在夜谰后背上替他稳住身形,继而白光大作,强劲的阵法如一座高山压住了煞气的源头。夜谰勉强看向他,发觉竟是白巫族长。
“境主,接下来的,交给老夫吧。”白巫族长高举法杖低喝一声,脚下登时生起道道光束,耀得夜谰一阵眩晕,失去意识前,赫然听见了熟悉的铜铃声……
……
“娘亲,你在唱什么呀?”幼小的孩童跪坐在蒲团上,好奇地盯着母亲手中的铃铛。
“我在祈愿,替谰儿祈愿……谰儿有什么愿望吗?”母亲温柔地放下铃铛,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愿望啊……”孩童抓住她的手,骐骥不已地说道:“我希望能离开这里,找到好多好多的朋友!我们一起玩耍,娘亲看着我们。”
母亲笑了,俯身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好,愿我的谰儿幸福安康。一切罪责由我来承担,谰儿只要活着便好……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幸福的……”
“活着……”夜谰自梦中呢喃出声,心口处忽然亮起一丛光芒,光影中间隐约有一只小巧的猫咪一闪而过,令他身侧的白巫族长误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寻猫】
夜谰久违地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从他口鼻中涌出的血液几乎浸透了床榻,且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似是要把全身的血都流干才罢休。
笙玖六神无主地守在榻边,殿外是姗姗来迟的族中长老们七嘴八舌的争吵声。有指责她未能守好封印的,也有质疑封印破损是内鬼作怪。吵着吵着忽然统一矛头开始声讨她,命她速速出殿给个交代。
疏雨堵着殿门,借口笙玖重伤需医治,禁止他们入内。然而长老们不依不饶,非要当面对质。叫喊声震天,像极了吵闹的鸭子。就当场面即将失控时,一团凤火突然穿门而出,正砸在殿外院中燃起熊熊巨炎,如同一面墙壁将庭院一分为二。
长老们大惊失色,怔然看向从殿中缓步笙玖,发觉她的双眸竟呈赤金色,甚至带了杀意,慌忙闭上了嘴。
“守护封印,本就是全族的责任。诸位长老有时间在此质疑本境主的能力,不如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笙玖环视一周,见他们各怀心事地眼神躲闪,不禁越发愤怒:“父皇为守封印,耗尽心血而死。怎么,你们盼着让我步了他的后尘,好接管西境?”
“境主言重了,我们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一位老者忙低声反驳道。
“那就出一份力!”笙玖振臂一挥,院中烈焰徒然高了数丈,吓得长老们缩成一团生怕被烤焦了羽毛:“只有凤凰血能净化那东西,不假,然而这不是你们袖手旁观的借口!本境主也不多要求什么,只希望你们可以来守守结界,给我一个喘息的时间好生修炼,多活上几年。否则本境主英年早逝,封印被破,整个西境都得跟着陪葬!”
“境主息怒……我们这就去商讨对策……”见笙玖动了怒,长老们登时变了态度,赔着笑脸连连表起了决心:“境主您受了伤要多休息,我们就先退下了。”说罢低头就溜。
疏雨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不是个滋味,刚想安慰她几句,却发现她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忙上前扶住。
“疏雨,怎么办,谰哥可能要死了。”刚刚还盛气凌人的笙玖此时无助得哭了起来:“好多血,止不住,怎么办……”
“别急别急,白巫族长去炼药了,马上就来。”疏雨揽着她的肩膀一同步入大殿,并锁好殿门,看向从榻上淌至地面的血液,不禁眸光一滞:“这样流下去不是个办法,我来看看他的心脉究竟怎么回事。”说罢走至榻边俯身看向他的心口,却发觉除却那道诡异的封印之外,还有旁的奇怪的东西。
“境主您看,这……好像是同命血契的雏形?”疏雨迟疑地指着他心口上的记号:“应当已经完成一半了。”
笙玖微怔,仔细辨别许久后证实了他的猜测:“确实是同命血契……问题是他怎么会结这种东西?”
“这说不定是个契机。”疏雨替夜谰擦去脸上的血渍,小声道:“若能找到血契另一头,分食妖气给他,应可以延续他的命元。”
“可我不知道是谁!”笙玖急的直跺脚:“我从未听说过他有了能托付性命的妖侣!”
“我知道。”一道声音猝不及防地自房梁上传来。笙玖下意识地望去,只看见一个小绿点飘飘忽忽地飞了下来,落地后竟成了身形高挑的女妖:“吾乃虫族首领,见过西境之主。”
笙玖愕然:“虫族?你说你知道血契的另一头是谁?”
“是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只猫妖,而且他就在附近。”蜉低声道。
笙玖顿觉不可思议,却顾不上深究,忙央求道:“那拜托你把他带来……”
“不要……”岂料她话音未落,“挺尸”了许久的夜谰突然出了声:“我不想让他知道。”
“主公,您的性命要紧。”蜉言罢,见夜谰干瞪着眼呆望着房梁,不禁迟疑道:“主公……您是清醒的……还是?”
“感知……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帮我记下来。”夜谰的眼睫微微跳动,苍白的面孔总算有些许活着的感觉。
蜉顺从地将感知线连了过去,垂首不语,殿内登时再度回归死寂。笙玖呆呆地看了看他俩,半晌攥起拳头低吼道:“夜谰,你疯了吗!都什么时候了!”然后转身夺门而出。
疏雨紧随其后,与她一并飞入高空:“境主,您去哪里?”
“找猫!”笙玖气急败坏地在空中徘徊:“刚刚那虫子不是说猫就在附近的吗!”
“境主别急,那猫妖若非西境妖,妖气异样很容易被发现。”疏雨指向西境边缘的森林:“属下去那边看看,境主您最好回去休息,否则被长老们发现异样,不好解释。”
笙玖一僵,不甘心地低头看向脚下,见一些不明觉厉的妖仆正抬头瞅她,不禁恼怒地吼道:“看个屁!没见过凤凰出门遛弯?!”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森林方向飞去。
疏雨无法,只能铺开神念查探着地面上的妖族,隐约捕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却无法确定他究竟在哪里。
而此时的程雪疾仅从森林边缘往里挪了半寸,犹豫不决地蹲在地上抻长脖子紧盯着林间小路。夜谰已经走了许久了,他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不让自己跟着呢?要不要去找他?
违背命令的话,主人会生气吧……程雪疾进退两难,满心不安地慢慢向前走着。不知怎的,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夜谰好像出事了,但他又想不到强大如斯的北境之主能出什么差池。
这时森林上方掠过一只飞鸟,携着妖气应当是妖族。程雪疾下意识地窜进草丛中躲了起来,警惕地侧耳听着。
鸟妖果真落了下来,原是只漂亮的白鹭,低着头嗅来嗅去,又蓦地化成人形,往他所在的方向轻声道:“谁在那儿?”
程雪疾不敢出声,紧贴在地面上随时准备跑路。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自白鹭妖身上飘出,使得他浑身一颤,惊恐地直起了耳朵。
是夜谰的味道!夜谰的血液的味道!他身上沾了夜谰的血!
疏雨尚不知自己的鞋底上有血,见草丛中窸窸窣窣应是有小型妖躲在里面,不禁喜形于色:“是猫吗?北境的……”
嗖地一声,一道白影自他眼前掠过,扬起一把尘土迷了他的眼。疏雨忙张开翅膀飞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慌张地寻找着,却只看见一个急速移动的白点眨眼穿过了森林,速度之快令他根本摸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别跑!”眼见着白点入了西境,扎进草丛中没了踪影。疏雨顿感大事不好,若被不知情的守境妖抓住,这小家伙怕是会暴露了北境之主的行踪!忙俯冲去抓,却怎么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白猫跑出了残影,眼睛似是蒙了一层雾,只能看见虚晃的光束。应该早点去找夜谰的,这里不是北境,我应该早点去找他!他病了,病得很重,那些西境妖定是趁他不备,把他抓起来了……
我为什么不跟着他!
程雪疾不知夜谰在哪里,却莫名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牵引他过去,他甚至能感觉到此时的夜谰很痛苦,呆在某个地方不能动弹,满身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也不知能不能救出夜谰,但终究是要去的,哪怕只见上一面。前边晃动着一队黑影,应是守境妖兵。他却丝毫没有减速,打算混入草丛中窜过去。岂料就在他即将跑到妖兵鞋底下的一瞬间,他的身子突然飘了起来,猝然飞入树林之中,咕咚砸在了地上。
“什么动静!”妖兵听见异响,忙举起长矛高呵道,却见疏雨从天而降,低声道:“无碍,一只迷路的兔妖罢了。方才我看见南边好像有几只鼠妖在乱转,你们去看看,别是东境的探子。”
“是!”妖兵没有起疑,列队往南边跑去。
程雪疾缩在大树后面,身上压着一人捂住了他的嘴巴,紧贴在他的耳朵上嘘了一声:“小猫咪,你乱跑什么?主公呢?”
程雪疾看向他,发觉是先前咬了自己脖子一口的北境妖,登时恶狠狠地张嘴回咬了他一口:“滚开,别碰我!”
“咦?”连枫游颇感意外地甩了甩手,并没有打他身上离开:“小猫今儿好生暴躁?莫非主公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