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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滚!”程雪疾愤怒不已,使劲挣扎着,尖锐的爪子险些勾在他眼睛上。连枫游好气又好笑地按住了他的脑袋,却惊觉他的眼里含了一包眼泪,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出事了。”

“你说什么?”连枫游登时面色微变,掐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顿道:“小猫,我警告你,莫要说些谎话来……”

这时一阵脚步声袭来,他下意识地又捂住了程雪疾的嘴,向外看去,依稀瞅见了半截红色的罗裙正停在三步开外,沉声道:“连枫游,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笙玖吗……连枫游又看了一眼紧张到僵直的小猫,冲他微微摇头,起身走了过去,揣着手笑道:“西境之主近来安好?”

笙玖面露愠色,挑眉往树后看了一眼:“猫是不是在你这里?交出来。”

“什么猫?不知道。”看着笙玖眉眼中的憔悴,连枫游的笑容一点点沉了下去:“笙玖,主公呢?”

☆、【日夜】

笙玖与连枫游对视了一阵,半晌开口道:“他没事,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我要带他回去。”连枫游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将树后的程雪疾挡严实了些:“笙玖,他是北境之主,若有什么闪失,你担不起。”

“怎么,你觉得我对他做了什么?”笙玖冷哼,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连枫游,你有资格质疑我吗?”

连枫游轻笑:“我自是没有资格,毕竟我的亲族还在西境。但是曾祖要主公尽快回去,我总要见到他才是。”

“你越是这么说,我越不能让你见到他。”笙玖言罢,突然神色一凛,骤然跃起数丈直跳向他背后。连枫游大惊,折扇一挑击向她的侧腰,复转身去捞程雪疾。岂料他与笙玖同时扑了空,方才还在草丛里趴着的程雪疾早已没了踪影,只有数片树叶飘落,一抬头,才发现这猫不知何时窜到了大树上头,蹙眉看向他们。

笙玖腰间吃痛,扬起巴掌狠狠扇在连枫游脸上,然后冲程雪疾说道:“你是夜谰买回来的那只猫?真没想到……赶紧跟我走,夜谰需要你。”

“你是西境之主?”程雪疾冷静了下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绝色美妖:“主人提起过你,你是他的朋友。”

“别废话了,走吧。”笙玖心情复杂,总觉得“朋友”这个词有点刺耳,尤其是从这只结了同命血契的猫妖嘴里说出来,因为她并不满足于只做夜谰的朋友。

当然,眼下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夜谰命悬一线,这只猫成了救他的关键。于是她一挥衣袖,示意程雪疾赶紧跟上。程雪疾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紧随她身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向连枫游:“谢谢,我会带他回去的。”

连枫游顿住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直到他与笙玖一并消失在视线中,依旧未动,跟纷飞的落叶一并沉默着。

笙玖将程雪疾带入宫中,本以为耽搁了这么久后,夜谰此时应当垂死趴在地上等她来救。岂料当她走至殿前的一瞬间,惊觉整座大殿上空乌云密布,摄人的妖气源源不断地自门缝中涌出。

她慌忙推开殿门,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热浪以及可怖的血雾。模糊中有一黑影在左右摇晃,发出含糊不明的嘀咕声。

“境主,主公失控了。请您速起结界!”蜉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一阵低咳。

这时疏雨赶回,先她一步关好殿门,念净决将整座大殿围了起来,又冲蜉低喊道:“虫族首领,速速出殿!你承受不了这么厉害的妖气!”

“拜托你们了。主公现在神智不清,你们且小心不要轻易靠近他。”蜉化作飞虫沿着墙壁飞了出去。

笙玖怔然望向血雾中的夜谰,只见他双目赤红,神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双手青筋暴起指节分明,与蛟的尖爪如出一辙。

“难不成他终于能变回原形了?”笙玖翘首以盼地紧盯着夜谰:“不过这大殿够呛能装下他。”

“不对劲,你看他的头!”疏雨面色微变,挥舞衣袖扫开面前迷雾。

笙玖眯眼再度看去,愕然发觉他的指缝间有一对儿黑色的尖角钻了出来,并且迅速地延伸着,很快达到了半条手臂的长度,显然不似蛟族无角或者很短。与此同时,他的手臂上开始生出赤色的鳞片,却只停留在勃颈处没有继续蔓延。

“赤色的……蛟?”笙玖第一反应是他莫非是条稀有品种。然而那对突兀的尖角告诉她,事情怕是没有这般简单。眼前这只大妖保不齐根本就不是蛟族!

“疏雨,有没有一种可能……”笙玖迟疑地踏前半步,将被妖气呛得抬不起头的程雪疾挡在身后:“夜谰他……本身是条龙?”

此时的夜谰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灼热难忍,如堕炼狱。熊熊烈火焚烧着他的魂识,他在一片虚妄中看见有人向他招手,声音缥缈且悲凉地说道:

“儿啊,你不该再向前走了……”

“娘亲……娘亲……”夜谰伸手去够,却如同隔着忘川天堑,怎么都不能触及到她半分。只得悲愤地攥紧了拳头,低喊道:“我必须要走……我没有退路了……娘!我没有退路!”

刹时间,他的眼前掠过无数画面。他看见幼年的自己与朋友们无忧无虑地追逐嬉戏;画面一转,却是曾祖满是阴郁的面孔,垂首与身侧长老们密谋了些什么。夜氏的族徽悬挂在半空中,是一条庞大的龙图腾。猩红的龙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似是要吞噬他的魂魄。

他想逃离,却发现身后是悬崖峭壁万劫不复。昔日的挚友挥刀相向,却根本算不上背叛。他没有阻止的理由,更没有可坚定的立场,就这般得过且过地劝慰自己——

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

“闭上眼,就看不见污秽了。”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他心间响起,如同蛊惑的咒语,令他克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刹时间,异象骤现。本应晴朗的白日晴空突然变成了黑夜,一轮红月映在中央,四周缀着繁星点点。整个妖界被此景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上界的“末世之灾”时隔数年终于降临在了妖界。

笙樾阁中刚刚填补好的封印再度起了波澜。方才被训了一通的族中长老们也不好当缩头乌龟,忙集结力量围阁楼一周加固封印。然而里面的东西吸食妖气后,活动得越发厉害,使得他们胆战心惊地不断问向妖仆:“境主何在!”

“回长老,境主她打方才就没从殿里出来……而且……而且……”妖仆惶恐地说不全句子,使劲儿指着寝殿方向让他们看。只见整座寝宫已被黑色的雾气所包裹,殿顶电闪雷鸣,雷声隆隆,似是天劫将至。

“完了完了,境主肯定遭遇不测了!”长老们险些哭出声,平生第一次认真考虑笙玖所说的话——若她英年早逝,整个西境该何去何从。

而笙玖则已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夜谰所散发出的力量之强,是她从未见过的。光这般离近了观望,便平生出一股敬畏之情,甚至忍不住想屈膝跪地,以示臣服。

“谰哥……”笙玖怯步,小心翼翼地唤着他:“你别吓我……你这模样……快入魔了。”

入魔……愣神许久的程雪疾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夜谰,只剩彻头彻尾得恐惧。当夜谰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的时候,他曾冷静地设想过,若有朝一日夜谰死了,自己该当如何?是庆幸于终于重获自由,还是跟前主家族的规矩一样,给主人陪葬?

然而现如今,夜谰虽不至死亡,却真真切切地令程雪疾感觉到,自己很可能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他下意识地一步步向前,最后竟直接扑了过去,抱紧夜谰的腰哭喊道:“别抛下我,求你,别抛下我!”

类似的话,他好像说过不止一次。迎着幼年时匆忙离去的母亲,望着前主冷漠的背影,以及守在唯一的朋友身边,求他活下去。每一次都是歇斯底里,却无人肯为他回首。

他似是注定要当一只弃猫,一只弱小卑微又不祥的弃猫。费尽心思取悦着主人,活一天算一天。厌倦了就会被一脚踢开,把他随手转卖给下一个人,无论如何努力,都逃不掉被抛弃的命运。

可夜谰不同。夜谰毫不吝啬地施舍了“希望”,唤他的名字,给他可口的饭吃,带他出去玩,甚至讲了很多好听的话。这只大妖很温柔,他想一辈子呆在他身边。这个念头不知不觉地在他的心中扎了根,如今却要猝不及防地连根拔出?

不可以,不甘心。

“猫!快回来!”笙玖焦急地吼出了声。在夜谰狂躁的妖力之下,程雪疾的面颊以及手背被震出了数道血口子。显然这只半妖的猫咪承受不住如此恐怖的妖力,再这般僵持下去,怕会因此丧命!

然而程雪疾没有回应,反收紧双臂将夜谰抱得牢牢的,不顾额顶飞出的串串血沫。见形势不妙,疏雨和笙玖同时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往回拖,却是刚动了半寸,便被夜谰迸发出的妖气给弹了出去。笙玖本就消耗了太多的妖力,毫无防备地砸向了柱子,幸好疏雨飞身垫在了她的背后,二妖一并滚落了出去。

程雪疾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依然没动,转而用用乞求的语气小声唤道:“夜谰,你看看我。”

……

“娘……你看看我……我能赚钱养你了……”

“主人……你看看我……我赢了……”

“景书……你看看我……我还活着……”

“夜谰,你看看我……”他顿了顿,踮脚去摸夜谰的面颊:“我带你回家。”

妖气的乱流登时静止了一瞬。夜谰微微动了动嘴唇,眼睛一点点睁开,在一片黑暗中瞥见了零星的光亮。

他忽然想起自己遗忘了一只小猫咪,没有按时投喂,顺毛,摇逗猫棒。那只小猫还在等他回去。

于是他彻底睁开了双眸,金色的眸子如同烨烨朝阳。世间蓦地变回了白日,夜幕迅速褪去,不留丝毫痕迹,仿佛一切都是场虚幻的梦境…

☆、【挑明】

夜谰清醒后,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瓷器碎了一地,桌椅东倒西歪,殿柱折了一根,房梁摇摇欲坠,远处一对儿苦命鸟趴在地上惊恐地盯着他。再一低头,发觉程雪疾变成了白猫挂在自己肚皮上,正奋力地往上攀爬。

“雪疾……你的爪子抠到我的肉了……”夜谰晕头转向地把他提了起来,放在怀里揉了揉:“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程雪疾也不言语,眼泪汪汪地往他臂弯里钻,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夜谰又看向灰头土脸的笙玖跟疏雨,发觉气氛不太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道:“怎么……莫不是我发疯了?”

“比那个吓人多了……”笙玖战战兢兢地正了正发簪,听闻门外长老们一声长一声短地喊她的名字,忙吼了句:“本境主没死!不过是妖气暴走了!都回去歇着!”

“哦对,我在西境……”夜谰此时的状态与喝断了片如出一辙,就差跳池塘里游泳了:“怎么,那东西到底出来了?”

“笙樾阁的封印没开……倒是你的封印……”笙玖磕磕巴巴地说着,小步先前搓了一点:“你刚刚跟要入魔似的,妖气暴走……而且还变了模样。”

“变成什么样了?”夜谰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只觉得皮肤有点发烫。

“长犄角了……”笙玖用手比划着:“跟头水牛似的。”

夜谰心里登时咯嘣一声,脑海中浮现着自己带着鼻环低头啃草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惴惴地摸向自己脑袋:“角?蛟族长角是化龙的前兆,好事。”

“可不是啥好事……”笙玖心有余悸地撇撇嘴,踩着满地碎屑走向他,酸溜溜地说道:“到底是同命血契的宿主,我们喊你你不应,猫一喊你就清醒了……”

“什么血契?”程雪疾狐疑地看向她,却被门外一声高喊打断了思绪:

“境主!大事不好了!北境妖兵压边界了!”

“什么?!”笙玖大吃一惊,看向同样一脸懵逼的夜谰:“真没想到,你刚走了一天就被篡权了?”

“一天了?”夜谰愕然,总感觉自己浑浑噩噩,好像把日子给过丢了:“估计是曾祖听见什么消息了……我即刻回去吧,免得出了乱子。”

“你的身子不要紧吗?”笙玖担忧地理了理凌乱的秀发:“白巫族长说你被秘法伤了神魂,以至气血逆流。你且小心些。”

“嗯……白巫族长……我有些话要问他。”夜谰沉吟,将怀中一枚玉牌递向笙玖:“笙玖,你派手下把这东西拿过去给老蛟,说我安好,只是来找你叙旧的,很快就会回去。”

笙玖颔首:“好吧,白巫族长应是在为你炼药,疏雨,你带他去吧,我出去跟长老们解释一下。”说罢整理好衣服走向殿门。

夜谰与疏雨从后门出殿,往后山密林走去。一路上疏雨不时打量着他与怀中的程雪疾,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北境之主,我能否冒犯地问您一句……这位猫妖大人是您的妖侣吗?”

夜谰刚想回答,程雪疾抢先道:“不是!”

“既然如此……那……”疏雨话至一半,撞上夜谰严厉的眼神,忙把同命血契的事给咽了下去,俯首行礼道:“境主,能否与您单独聊两句?”

“可以。”夜谰把程雪疾放在地上,轻轻推了推他的屁股:“在那边等我。”

程雪疾对这句话有点怵得慌,一步三回头地挪了几步。见夜谰又冲他挥挥手,只得不情不愿地跑远了些。

疏雨见他蜷缩成一团捂住了耳朵,方低声问道:“境主既与猫妖大人不是妖侣,为何要结同命血契?”

“这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夜谰虽这般答着,却并未显露出恼意。毕竟疏雨是笙玖的心腹,应给他几分薄面。

疏雨也没追问,又道:“那您与我们境主的婚事……不成了吗?”

夜谰沉默了一瞬:“我跟她不合适。”

“您明知她的心思。”疏雨有些急了,踏前半步认真道:“以她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您的,搞不好就要搭上一辈子。”

“笙玖的性子,我懂。”夜谰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发觉这只白鹭妖妖力纯澈且有些特殊,应是修了特殊的功法,便当面指了出来:“昨日你愿舍命修补封印,是因为你这特殊的体质吗?许多年前我见过你,那时你的体质与现如今大有不同。所以你这不是天生的,是后天修炼的。”

疏雨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的,我拜了鹿鸣山的涟泉真人为师,专修净化决。久而久之,体质就变了。”

“为了笙玖,是吗。”夜谰毫不避讳地戳穿了他的心思:“你早就盘算好了。若有朝一日笙樾阁的封印彻底毁了,你便祭了内丹去净化它,让笙玖免于一死,是吗?”

“……是。”疏雨面色微变,却也只能承认。

夜谰低叹:“没用的。就算你牺牲自己,重新封印了那个东西,笙玖还得继续守着它。因为它不死不灭,哪怕牺牲了一百个你,也只是缓兵之计。”

“可我不能看着她死!”疏雨攥紧了拳头,眼底满是不甘。

“你觉得,她会愿意看着你死?”夜谰冷哼,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疏雨,我虽不懂情爱,但我再笨也能看出来,你钟情于笙玖。既然你愿意为她而死,何苦不爽朗些求娶她?”

“因为她爱的是你。”疏雨避开了他的眼神,有些慌乱地看向远处:“而且你是北境之主,你的强大,足以庇护她一生。”

“一生太长了,我做不到。”夜谰用余光瞥了一眼正翘着耳朵的小猫,又将声音放轻了些:“实话告诉你,我心脏上的这个封印若解不开,不出十年,我将彻底丧失妖力成为凡人。届时妖界再无我的立足之地,你觉得我能庇护得了谁?”

“怎么可能!”疏雨大惊失色,忙回过头看向他:“她知道吗?”

夜谰自是明白这个“她”指得是谁,微微摇头道:“我没告诉她,她只知这个封印在压制我的力量。而且,就算没有这个封印,我也不会娶她的。北境注定要有一场大战,她身为西境之主,只会感到两难。当然,最要紧的还是……”

他停滞了一下,贴在疏雨耳边轻声道:“我才不想娶母老虎……”

“你!”疏雨登时气得翅膀都扑棱了出来,跳脚吼道:“我们境主温柔贤良,岂容你诋毁!”

“眼瞎趁早治。”夜谰面无表情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往林中走去:“总之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好自为之吧。”

疏雨愣了一会儿,愤然地一甩衣袖离去。程雪疾一抬头,愕然发觉眼前已空无一人,慌忙跑向夜谰跳上他的的肩膀,有些埋怨地嘀咕道:“主人,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没有,我知道你会跟上来。”夜谰笑笑,将小猫抱至身前:“一会儿我同白巫族长说话,你不用回避。”

“主人……那个西境之主……好漂亮啊。”程雪疾抖这耳朵抬头瞅他:“你真的不打算娶她吗?”

夜谰抬手盖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雪疾,刚刚那只白鹭妖,能做到一心一意只为笙玖而活,可我不行。与其日后负了她,不如现在就把这念头给打消掉。”

“那你喜欢她吗?”程雪疾心情复杂,小心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夜谰顺着他的背脊回道:“谈不上那种喜欢。若真是能谈婚论嫁的喜欢,我不会把她拱手让人的。所以……”

他挑眉回头看向幽长的小径:“那只白鹭妖真是个蠢货。”

丛林深处隐约能是一片矮小的灰布帐篷,此处便是白巫族的居所,看上去有些简陋。每座帐篷上都挂着铜铃,不时响起高低不一的铃音,安谧又诡异。

“是不是有点太安静了。”夜谰疑惑地掀开一座帐篷,发觉里面空无一人,仿佛整座村庄只剩下他与猫两只活物,连飞鸟都不见一只。正思索着,远处忽然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继而一片人影自村庄中央的大树里钻了出来,齐刷刷地看向他,为首的便是白巫族长。

“族长,我有事想请教您。”夜谰松了口气。刚刚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白巫又举族搬迁了,仅留下一座废弃的村庄。

“好,你们先退下吧。”白巫族长冲身后族人挥了挥手,众人便低头四散开进了帐篷。夜谰走过去敲了敲他身后的大树:“进去说吧。”然后反客为主地率先踏了进去。

白巫族长有些踟蹰,稍停顿了一瞬方跟了进去。大树里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只有一口炼药锅以及一些简单的陈设。浓郁的草药味令程雪疾打了个喷嚏,往夜谰衣服里钻去,心里忍不住想道:刚刚那群人,为何没有生者的气息……

☆、【真相】

入内坐定后,白巫族长先为夜谰倒了杯清茶。热气腾腾的茶水上漂着一片绿叶,宛如初春细柳,淡淡幽香。

夜谰捧着茶杯小抿了一口,垂眸道:“你应当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吧?”

“境主今日险境,与你心前封印有关。”白巫族长看向他怀中小猫:“这位是您的妖侣吗?”

怎么所有人都这么问……程雪疾汗颜地缩着脖子,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插嘴,只得用耳朵扫了扫夜谰的下巴,示意他还自己一个“清白”。

岂料夜谰压根就没打算解释,而是继续说道:“我想起一些事情,与我的生母有关。”

“哦?”白巫族长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茶杯:“说来听听。”

“你没必要再隐瞒了。”夜谰眉头紧皱,压低声音说出一个名字:“白杞,认识吗?”

白巫族长面色骤沉,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认识。”

“她是你什么人?”夜谰微倾身子,探究地看向他紧攥着衣袖的手指:“她是白巫族的人,对吗?我的生母本是人族。”

“境主,您还想起了什么?”白巫族长微微抬头,眼底攸地掠过一抹慌乱。

“很多。”夜谰再度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香遮掩了他身上的血气,令他放松了许多:“我想起,小的时候,有人在追杀我们,我娘很努力地带着我跑了。她应当会一些巫术,击退了那些人。”

“还有呢?”白巫族长尾音发颤,又看了一眼茶杯中的浮叶:“您想起是谁在追杀你们吗?”

“不知道,但是他们好像要对我做些什么。”夜谰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上面还留着长角消失后的两点圆痕:“我很怕他们带走我,好像被带走后,就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嗯……”白巫族长手指抖动着替他倒了第二杯茶,不小心溢出些许茶渍。岂料夜谰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茶杯跌落在桌上险些滚落,幸好程雪疾拿尾巴勾了一下,把它放了回去。

“我娘到底怎么死的,你若再瞒着我……”夜谰松开了他的手,指向入口:“我若在这里发个疯,不小心杀了一两个你的族人,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您这是何苦啊……”白巫族长哀叹一声,神情萧瑟地依在桌边:“您就算知道了,能改变什么?白杞已经死了,而您是夜氏的族长,与其挂念亡者,不如守好现在……”

“你不必给我讲大道理!”夜谰失了耐心,一掌拍在桌上震出数道裂纹:“那是我娘!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死后连个名字都没落下,你让我如何不挂念?!你以为我是傻的吗?幼年你待我极好,而曾祖却将白巫族赶尽杀绝,这其中缘由我总能猜到几分……”

他顿了顿,拉过老者满是皱纹的手,替他擦去上面的茶渍,轻声道:“我是外室子,在人族看来,着实羞臊,然而妖族并不该在意这种事情。能令曾祖大费周章地抹杀掉我娘亲的存在,绝不会因为我父王没有明媒正娶我娘,而是她的身份不能被夜氏一族所知晓。因为一旦揭穿了她为人族,我就成了没有继承权的半妖。所以……”

白巫族长微抬起头,神情中带着难以察觉的期待,却依旧没有作声。夜谰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当年追杀我和我娘的,是曾祖,对吗?我父王留情人族,诞下我这只半妖,后又死于战场,我便成了他唯一的子嗣。依着曾祖的性子,干得出杀母夺子这种事来……我娘亲是否死于他手?求你给我个准话。只要你说出实情……我愿意认你为我的外祖父。”

白巫族长登时为之一振,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许久才艰难地问出声:“当真?”

“自然。”夜谰心间酸涩,把僵成了石头的小猫按回衣服中:“曾祖或以我的人族血统为耻,但我不会。我娘生给我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馈赠。是人,是妖,都是我的命,我都认。”

“唉……不枉她耗尽心血生下了你……”白巫族长苦笑,浑浊的双眸隐约有了点光亮:“是的,她是人族,也是我……白巫的圣女。”

“果然,她是你的女儿。”夜谰只觉心头蓦地一痛,无奈道:“非要我逼你,你才讲实话。你若早些说出来,何苦让我往人间白跑一趟。”

“并非白跑一趟。”白巫族长急道:“关于封印的事,我没有隐瞒。这道封印的来历我确实不知。当年你曾祖他下令带你回夜家,你母亲不忍分离,强行将你抱入山林中藏了起来。再露面时,你便失去了记忆,心头还多了道封印。”

“曾祖,杀了我娘?”夜谰犹豫了一瞬,终究问了出来。

白巫族长面露悲凄:“那时她带你躲入深山后起了结界,你曾祖本找不到你们的行踪,岂料……蛇族寻来了“阴魅”体的蛇妖,此体质可轻松穿过任何结界,你和你娘便暴露了。你娘宁死不愿交你出去,就……”

“我懂了,不用说了。”夜谰平静地打断了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悲伤?愤怒?都不是。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早就有过猜测,娘亲的死应当与曾祖有关。然而当真相呈在他面前时,他竟莫名地无措。他当如何?继续做高高在上的夜氏族长,孝顺曾祖,扶持族妖?娘亲曾那般努力地带他逃离,如今他却被困在这牢笼中退无可退。若娘亲泉下有知,她会伤心吗?

原来一位母亲的性命,如此一文不值。

夜谰静立了一阵,最后冲他拱手拜别道:“感谢您告诉我真相。还请您安心住在西境,待我处理好一切再做打算。”

“境主,万不可硬碰硬……”白巫族长焦急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我知道,你心疼你的母亲。我又何尝不心疼!我就这一个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仇人还依旧不愿放过我的族人。我忍辱负重至今,都是为了你的安危……不瞒你说,当年老蛟放过我们性命,是看在你失忆,而我又发了毒誓要追随他。现如今随着你长大,他感觉控制不住你了,生怕我说出实情,便想杀了我以绝后患。我本想跑……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夜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到底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得承诺道:“我确实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我会小心的。”

“好……好。”白巫族长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小心摸了摸他怀中白猫的脑袋:“这小家伙可爱得紧,但是老蛟会承认他吗?小心再被他给弄死了……不如留给我?”

“不必,我护得住。”夜谰忙退后半步,抬手把程雪疾盖住。这时他袖中的火羽忽然亮了起来,就听笙玖没声好气地说道:“夜谰,老蛟不信我!派去送信的妖兵让他给扣了,你再不走就出妖命了!”

“我得走了。”夜谰冲白巫族长微微颔首:“以后随时用羽毛联系。有什么需要,尽管告予西境之主,我会让她给你们行方便。”说罢向出口走去。

“等一下……”白巫族长突然环住了他,恳切地问道:“老夫……能不能叫您一声……谰儿?”

夜谰微怔,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别扭。谰儿,只有他的娘亲这般叫过他。然而眼前这位老人,是与自己有真切血缘关系的外祖父,这个称呼,于情于理,他拒绝不了这个请求。

“好。”夜谰笑笑,虽然有点勉强:“日后再见,望您珍重。”

……

西境与北境的交接处,两方妖兵隔草原虎视眈眈,遮天妖气令草木迅速枯萎,半面天空乌云密布。

老蛟骑着灵虎,阴沉沉地站在最前方眺望着西境树林。连枫游小步走来,低声劝道:“曾祖,境主无碍,您不必担忧……”

岂料他话未说完,老蛟突然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跌坐在了地上:“没用的东西!谰儿若是无事,怎能现在还不回来!整整一天,这妖界就没消停过!你还在这里不当回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曾祖息怒。”连枫游忙跪正身子,垂首不再吭声。

这时几只哨兵扯嗓子喊了起来:“老祖宗!境主回来了!”

老蛟忙跳下坐骑跑了过去。夜谰慢吞吞地自林中走来,冲他挥了挥手:“孤无碍,都退下吧。别让旁族看了笑话!”

“是。”一众妖兵应下,整齐地转身往北境撤去。老蛟殷切地冲他伸出手,却被毫不客气地无视了。夜谰径直绕过老蛟,路过连枫游的时候,见他把头稍稍抬起了一点,便多瞥了一眼,目光在他脸上那个红肿的巴掌印上停滞了一瞬,却是没有出声,踩着漫天黄沙与草芥,与妖兵一同踏入北境后便消失了。

连枫游跪在地上,再度把头低了下去,埋进草丛中。老蛟呆站了一阵后也离去了,独留他在空荡荡的草地上匍匐着,仿佛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暗流】

北境妖兵撤离后,西境又恢复了平静。然而老蛟搞出这么大阵场,摆明了告诉整个妖界,北境之主与西境之主有点“不得不说的秘密”。使得一夜之间流言四起,传得什么花样都有。

最可笑的是,“出兵支援”这个建议先是连枫游提出来的,当时老蛟可谓气急败坏、一口否决,结果转身变了主意,大张旗鼓地跑去围西境。到最后虚惊一场,反倒被看了笑话,也算自作自受。

不过老蛟并不认为错误在自己身上,而是例行把怒火发给了连枫游。于是“闭关”不足半个月的连枫游再度被闭关,而且这回消失的时间比上次还要久,可惜并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从西境回来后的夜谰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日除了晚上回寝殿休息,其余时间都窝在狭小的地下暗室中修炼。闷热潮湿的暗室在炙热的妖气熏烤下,墙壁逐渐风化皲裂,不断掉落着粉尘,使得里头乌烟瘴气,令他越感烦躁。

程雪疾本不敢管太多,但看着夜谰每天强打精神地去修炼,灰头土脸地回来倒头就睡。持续了四五天后,一日夜里,他终于忍不住贴过去劝了两句:“主人,您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折腾坏的。”

“时间不多了。”夜谰平躺在榻上,未脱鞋袜,手捂着眼睛遮去正照在脸上的月光。

“怎么不多了?您年轻着呢。”程雪疾趴在榻边,小心地拉开了他的手,讨好地笑道:“物极必反。您再心急,也不能累坏了身子。”

“你最近有没有喝奶?味道怪吗?”夜谰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程雪疾微怔:“有,每天早上都有人送来……虽然味道还是怪怪,但是我没有不适感了。可能它本来就是这个味……”

“那就好。”夜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思索着。血契基本上已经成型,纵使是老蛟也不敢轻易动程雪疾。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很快更大的麻烦就会找上门来,那便是他这副身子再不解封印就撑不住了。万一他早逝,程雪疾或多或少都会受点影响。虽不至跟他一同就地去世,但定会有损命途。

“小猫,你之前说,半妖能活到二百岁?”夜谰低声道。

程雪疾点点头:“差不多吧。如果悉心修炼的话应该可以活久些。”

二百年吗……看来得努力多活一阵子了。夜谰没转身,抬手摸索了一下,揪住他的耳朵揉了揉:“变回猫,让我搂会儿。”

“哎。”程雪疾变回小猫,很自然地爬上榻钻进了他的臂弯。

夜谰顺着他的背脊,轻轻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然后眯眼小憩。程雪疾僵住,迟钝地发现他俩可真是暧昧到了家,后腿一抖有了退缩之意。岂料夜谰半梦半醒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紧皱着眉头低声叹道:“别走,我只剩下你了。”

程雪疾心软了,放松身子安静地躺在夜谰怀里。他的耳朵正好贴在夜谰的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声如同稳健的鼓点,震得他耳廓一阵酥麻,久了便倦了,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柔和的月光照了进来,落在枕头上方小小一片。夜谰怀中攸地一沉,半睁眼看去,发觉程雪疾无意识地变回了人形。银色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一半面颊,眉眼干干净净,确如纯粹的雪。看不出勾心斗角,也没有岁月的风霜,毫无防备地蜷缩着,手指还勾着他的衣服领子。

夜谰忽然强烈地渴望把他藏起来。团得小小的,收进口袋,捧在掌里,放在心上,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他。这只猫属于他,只属于他。他活到现在,终于拥有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令他止不住欢喜得发慌。

这时程雪疾睡舒服了,腿伸开踹了他一脚,然后爪子一扯,拉开他的衣服就往里拱,应是怕冷。夜谰没料到方才还“岁月静好”的小猫咪突然开始动手动脚,一时间还有点羞涩,赶紧抓过毯子把程雪疾包好了,果然制止了他继续往里钻。程雪疾的鼻尖抽动了一下,缩进被窝里发出一小串轻微的咕噜声,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夜谰被他温热的鼻息惹得心里发痒,想再亲亲他,便一寸寸滑进被子,理开他的额发嘟嘴唑了一口。感觉不怎么过瘾,得寸进尺地又往下挪了挪,对准他的鼻尖刚要啄,程雪疾突然睁开了眼,在幽暗的光线下与他四目相对,由迷茫转为机警,最后还带了一抹嫌弃。

被窝里的闷热登时又上升了几成,二妖傻不愣登地对瞅了好一会儿,夜谰率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发言道:

“你瞅我干啥……”

……

西境笙樾阁,笙玖立于阁楼前眺望着屋顶。红色的瓦片上挂着九条锁链,乃先族长生前所布下的封印,如今已断了四条,剩下的五条也是锈迹斑斑,不知还能撑多久。

这时一位长老走来,忧心忡忡道:“境主,我与众长老将笙樾阁查探了一遍,发现封印是人为破坏的。有人在墙缝里藏了符纸,问过术士后,应是失传已久的阴蚀符,而且埋了有一段时间了。”说罢将一张破破烂烂的符纸呈给她。

笙玖接过符纸,面色骤冷:“先祖留下的封印百年不摧,今日却栽在小小一张符纸上,未免太可怕了。”

“境主,西境无术士能操控如此强大的符咒,除了……白巫族。”长老压低声音道:“这白巫族来历成迷,又是从北境叛逃出来的。咱们得提防着点。”

“然而就算是白巫族干的,他们怎会有时机下手?白巫的一举一动都在本境主的监视下,尤其是那个白巫族长,他根本就没离开后山。”笙玖百思不得其解,又将符纸举高了对着月光看了看,只见上头黑色的符印蚯蚓般缓缓蠕动着,仅握在手中便觉煞气逼人,可见施术者之强。

长老叹息道:“若不是白巫族,那就只能是外族的奸细混了进来,看来这笙樾阁的秘密算是保不住了。

笙玖冷笑:“闹得这么厉害,能瞒住就有鬼了!准备好打架吧。”

长老登时惨白了脸:“西境不尚武,先王去后,连练兵都懈怠了。若是此时有外族打来,全靠境主您自己撑着,怕是很难啊……”

“那怨谁?”笙玖挑眉反问道:“兵权在你们长老手里平摊着,本境主可曾问责过?”

“这……主要是,将才难寻啊!”长老连连摆手,辩解道:“当年妖界混战,我西境能将折损过半。剩下的老将或身患重疾,或年岁已高派不上用场……”

“那就去找啊,你指望我把活儿全揽下来?”笙玖白了他一眼,把符咒随手一扔,扭头就走:“限你十日内从族中挑几位青年才俊,让他们拜老将为师,为我西境出力……哦对了。”

她转身莞尔一笑:“最好模样俊俏点。”

“您看我怎么样?”话音刚落,一道白影突然出现在她身侧,吓得笙玖左脚踩右脚险些栽过去,幸好那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原是疏雨。

“你瞎凑什么热闹!”笙玖窘迫地拍了拍衣衫,同情地捏着他的肩膀打趣道:“你这小体格还冲锋陷阵呢,一股风就能给你吹跑。”

“境主,不能光看外表。”疏雨轻笑,摊手掌心朝上,一团蓝色的火焰猝然显现:“您看,我习得了什么?”

“咦?这火焰好生奇怪。”笙玖好奇地用手指去戳,发觉它一点温度都没有,反倒凉滋滋的,如同一汪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