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这是冥海冰焰,我求了师父好久他才教给我。”疏雨轻描淡写地说道:“境主,您现在同意了吗?”
笙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冥海冰焰?!那不是妖界至寒之物吗!稍有闪失就会侵袭心神,你怎么能……”
“我很久以前就学会了,现在我能完全掌控它。”疏雨收起火焰,顺势攥住了她的手:“我天赋低微,没有凤凰一族引以为傲的凤火,亦没有利爪尖喙。但是,我也想保护你。”
“你……我……我不需要你保护!”笙玖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脾气,抽回手红着脸翘脚跑了。
长老走上前来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妖,忙讨好地凑到疏雨身前:“冥海冰焰?真的假的?再让老夫瞅瞅!”
“长老,晚辈想拜老将军为师,不知您能否为晚辈举荐?”疏雨背过手去笑吟吟道。
长老讪讪然:“当然可以。不过你们白鹭一族一向隐居山林,不问政事,你这小子倒是积极。”
“我之前也不想插手,但是……谁让我所托非人了呢。”疏雨微微侧眸,看向远处笙玖的寝殿,见里面隐约闪着红光,刚思索了一瞬,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闷响。笙樾阁顶跌落了几片红瓦,顷刻化为了灰烬。紧接着,锁链又崩断了一根,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银子】
之后接连四五天,夜谰彻底失去了撸猫的资格。程雪疾终于拾回了“猫大爷”本性,对他爱搭不理,一靠近就炸毛,更别提往床上骗了。
早晨起来,程雪疾例行坐在窗户旁边吐纳修炼,给夜谰一个圆咕隆咚的后脑勺表示“本大爷很不爽”。而叱咤风云的北境之主此时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脚靠边小步搓出去,嘱托仆从多备些早膳哄猫开心。
程雪疾打窗户缝里看着夜谰离去,愤愤地变回猫窜上榻,摊平了开始补觉。
最近他一直睡在墙角,许是在床上睡惯了,根本睡不踏实。夜谰还总是蹑手蹑脚地溜过来试图“轻薄”他,弄得他不得不鼓起勇气使劲儿哈一声,逼退不安分的主人。
至于为什么要发脾气,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或是因为在他心中,自己的身份一直停留在“爱宠”,稍高调些,则是“被照顾得很好的爱宠”。夜谰对他极好,他也喜欢被顺毛揉脑袋抱在怀里,但这仅限于猫形状态。变回人形后,他就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儿,任何不体统的行为都应被唾弃!
况且夜谰还想偷亲他!这可不是一般的不体统。
程雪疾气得在床上来回骨碌,发泄般抓着夜谰盖过的毯子磨爪子。夜谰身为妖界霸主,理应谨言慎行,维持德高望重的境主形象,怎可以趁他睡熟了偷亲呢!这跟那些龌龊的富家老爷有什么两样!真是太让猫失望了!
可他滚累了再转念一想,发觉以自己的身份,好像不存在谴责主人行为的资格。身为猫,被主人亲两口无可厚非;身为人,被主人亲两口……也得忍着。毕竟他是被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卖身仆”,没被非打即骂已是天大的恩惠,光凭他吃下去的那些个好饭好菜,被主人亲两口也算抵债了,哪儿还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仅这么一想,程雪疾忽然就蔫了,把被咬得皱皱巴巴的毯子抹平,甚是落寞地抱着尾巴看向窗户。他似是有些恃宠而骄,忘了身为奴仆的本分。夜谰口口声声说着想跟他做朋友,可他们之间怎可能是平等的朋友关系。那一百两银子,是他的身价,而夜谰则是至高无上的北境之主。
他们永远都做不了朋友。
“好烦哦……”程雪疾拉过毯子从头盖到脚,嗅着上面残留的气味,很没出息地觉得很好闻。他又开始想入非非,侥幸地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厉害的大妖,与夜谰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他不曾被当做货物,也不曾是卖身仆,夜谰也不可以轻薄地随意试探他的底线,那一百两银子只是一个玩笑……
一百两银子……如果没有这一百两的卖身钱,是不是更有底气了些呢?
……
这个月的开销又大了好多……赫辛夷拿着萎靡的钱袋摇了摇,里头少得可怜的银子发出沙沙的细响,算来算去,应当只剩下了两三顿饭钱。
安置族中老臣、锻造兵器、以及一些必要的日常开销,如流水般不知不觉地掏空了他的积蓄。先前在他最窘迫的时候,夜谰会不动声色地寻份美差送他捞银子。如今他家主公铁了心要放养他,他也只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不过混吃不等死才是狼中豪杰,赫辛夷绕到没妖的地方合计了半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夜谰的书房里有个白玉砚台磕了个豁,被随意弃置在库里等着处理。不如去转转,看看能不能“顺”点不要的宝贝拿出去卖。
虽然这想法有点危险,被发现了不但丢脸还得丢命。然而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更憋坏了还有好几十天才能领例银的赫某。于是他决定赌一把,赌自己平日里人模狗样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儿的贼妖,纵使丢了东西也怪不到他头上。
守仓库的妖兵很少,一般就一个,使点手段便可混进去。赫辛夷猫在角落处伺机而动。正巧遇见守门妖兵打着哈欠瞥了眼日头,贼溜溜地逃岗去喝酒了。他慌忙快步窜入仓库,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匍匐前行。
北境不算富裕,但夜家总是有些底子的。更何况老蛟对夜谰的衣食住行极为上心,生怕损了“皇室颜面”被旁妖笑话。可惜夜谰不善鉴赏,许多价值不菲的物件,用的不顺手便随意扔了,连妖仆都看得心疼得慌,紧着攒起来压进这废弃仓库里,留作他用。
赫辛夷走向最里面的几口木箱,借着昏暗的光线翻找起来。里面满满当当堆了一下子珠翠。这些东西一看便是女妖的物件,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还有段不得不说的渊源。
当年夜氏的前任家主,也就是夜谰的父亲,迟迟未有子嗣。老蛟心急,不断命各族进献天赋好又貌美的女妖给他。然而前家主仅象征性地娶了个正妻,且收了两位妾室,转身将这三位美人冷落在宫中毫不问津,专情于某位不曾留下名姓的女妖,气得老蛟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后来宫里的这三位“娘娘”被冷落久了,也不知是不是积郁成疾,早早就去了,独留下一些珠翠玉器,在这不见天日的仓库里吃灰。而那俘获了前家主芳心的女妖,到底也是红颜薄命,留个孩子便香消玉殒,步了她们的后尘。至于这孩子,便是如今的夜谰,夜家唯一的继承者。
“各位娘娘勿怪,钱财乃身外之物,娘娘们既已仙逝,这些个东西也用不上了……”赫辛夷低声嘀咕着,伸手抓起一大把首饰揣入怀中,并脱下鞋子,把一些个玉扳指什么的往脚指头上套,总之能拿多少是多少。
大件他不敢拿,也没手拿,只能敛一些小物件。第一口箱子里能拿走的很快就挑干净了,他贪心不足地开了第二口箱子,见是些硕大的花瓶,只能作罢。捂紧衣衫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发现有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压在一堆画卷底下,瞅模样里头应当有些宝贝。
他欣喜不已,抓过盒子用力掰开,里头果真躺着一枚漂亮的银质发簪,上头镶着绿色的萤石,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光。他莫名觉得这簪子比他刚才拿的那些都要贵重,忙吹了吹灰,拉开衣服就要往里塞,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放下。”
赫辛夷大惊失色,勾指成爪转身一掏,正对上那妖绿色的眸子,不禁微微一怔:“连枫游?”
连枫游默默地看着他,轻轻拿下他手中的簪子,低声道:“赫辛夷,你别告诉我,你是来偷东西的。”
“不……我……”赫辛夷登时冷汗淋漓。这可要命了,连枫游何时进来的?还是说一早就在?辩解还有用吗?!这家伙定会将他的不耻行径禀告给老蛟,到时候想活命就难了!
“想动手?在这里?”连枫游见他露出一丝杀气,冷哼道:“我之前只觉得你有点脑子不好使,如今看来,你就是头蠢驴。滚吧,我不会说的。说了丢的是主公的脸,把东西放下赶紧滚。”
赫辛夷愣住,万没想到连枫游会放他一马,忙伸手入怀往外掏“赃物”。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脚上的扳指也交出来,连枫游突然身形一晃,扶着箱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赫辛夷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满是血迹,手上还有道极深的伤口在淌血。
“赶紧滚……不然我就变卦了!”连枫游恶狠狠地等他一眼,转身走向角落,攸地化作一条银色的细蛇缩进里头没了踪影。
赫辛夷看傻了眼,这是他头一次见识到连枫游的真身,原来竟是条不足胳膊粗细的小蛇?他莫名觉得好笑,又有点担忧,便小心地走了过去,蹲下身子问道:“你真没事吗?你好像受伤了?”
“啰嗦……”连枫游微弱地回了一句后没了动静。赫辛夷听他这语气不太对劲,忙翻开杂物把他扒了出来,惊觉细蛇的身子底下渗出了一大片血迹,横七竖八的伤口遍布他的身体,白色的鳞片外翻着,甚至开始脱落。
“连枫游!你怎么……”赫辛夷一时语塞,忙起身道:“你在这等着别走,我去找主公!”
“你疯了吧……”银蛇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趴在血中闭上了双眼:“主公不会管我的……不许告诉旁妖我在这里,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可是你……”赫辛夷急得颠三倒四,总觉这条小蛇很快就要死了。他讨厌连枫游,但他并不想看着昔日的挚友死在如此肮脏的小角落里。思前想后,他忽然咬咬牙寻了块绸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银蛇的七寸塞进了绸缎中,随意裹了裹抱着跑出了仓库。
银蛇被毫无防备地闷在了布里,慌乱了一瞬后寻到缺口探出头来轻笑道:“我说赫老弟,你想毁尸灭迹?”
“别出声,我带你去个地方疗伤……”赫辛夷紧皱着眉头没有看他,加快步子一路往宫外跑去。连枫游在一阵颠簸中很快失去了意识,最后一句话则是:
“你确实是个傻子……”
☆、【秘密】
赫辛夷抱着布裹一路跑至都城外,犹豫了片刻后先行去了一家灵药铺,进屋二话不说扯着掌柜的到了后院,打开包裹给他看里面血迹斑斑的小蛇。
“我的朋友受伤了,有没有厉害点的灵药救他性命?”赫辛夷急急问道。
掌柜的探头瞅了一眼里头的细条儿,咂起了嘴:“这也太惨了点,怎么弄的?”
“打……打架了。”赫辛夷语塞。他哪儿知道连枫游是如何闭关闭成这副德行的!只得编了个瞎话搪塞过去。
掌柜的唤来小学徒,拿出一红色的小瓷瓶摇了摇:“这位爷,您也是好福气,这是上个月刚从东境有名的炼丹师那里淘换来的宝贝,保证药到病除!看爷是常客,就卖您三百两银子吧!”
“三百两?!你趁火打劫呢!”赫辛夷蹬着牛眼,差点把手里的蛇抡圆了抽他嘴巴子。
“买不起就算了,我还不惜得拿出来呢!”掌柜的轻蔑地白了他一眼,背手要走。
赫辛夷忙越步上前拦住他:“掌柜的,您通融一下。这些年我没少光顾你的店,哪次都不短你银子,但我这回真的是掏不出来这么多……不然我先欠着!等发例银了我指定给你!”
掌柜的登时啐了一口,冷哼道:“呸!你这种穷鬼我见多了!你要是拿了药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赶紧滚,别耽误我做生意,再让这蛇死我店里,晦气!”
岂料他没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掀起一阵热风,继而一股恐怖的妖力迸发而出,压得他动弹不得,战战兢兢回头一看,赫然对上一张血盆大口以及一对锐利的狼眸。
山丘大小的狼妖在他面前现了形,褐色的眸子里带着嗜血的杀意。店铺掌柜登时被吓得魂不附体,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森森獠牙顶在了他的脑壳上,扑鼻的血腥味冲得他晕头转向。
“药,给我。”赫辛夷低吼道。
“给,给……”掌柜的抬不起手,屁股底下已尿了一大滩,把红瓶放在地上抱着头吱吱叫唤了起来,化作一只田鼠拔腿就跑。
赫辛夷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吓得快要昏厥过去的药铺伙计,化回人形拿起药瓶,却因一个闪失,不小心捏疼了手里的银蛇。连枫游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开始抽搐,嘴角渗出一串带血的泡沫。
赫辛夷暗道不好,横冲直撞地跑了起来。距此地不远有处深谷,峭壁上藏着一个山洞,算是他的小秘密。
他摊平杂草,脱下外衫将连枫游小心地放了上去,将药瓶里的丹药倒出一些,也没细数,就这么死蛇当活蛇医强行掰开嘴全怼了进去,然后坐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小蛇,心里凉到发慌。
过去他经常趁着往返北境的空当躲进这里修炼或者疗伤,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做,躺在地上发会儿呆,想父王,想族妖,想夜谰,也想自己的以后。
可他看不到“以后”。他的“以后”在幼年时就断送了,那张狼皮,那张熟悉、宽大且布满伤痕的狼皮被铺在地上当了地毯,半颗狼头上带着空洞的眸子凝视着他,将他的“以后”全部吞了进去。
自此他只知要复仇,掀翻踩在狼皮上的那只恶蛟,把它夺回来。他想杀的妖很多,例如现任狼王,亦是他的亲叔父。当年却手足相残,陷害他父王、使得南境之主起了杀心;南境之主也该死,他残害忠良,崇尚杀戮,实属祸害;还有很多,很多仇要报……
他甚至想过杀掉连枫游。这条最爱拿“秃尾狗”三个字来揶揄他的混蛋蛇,明目张胆地背叛了夜谰,甘当老蛟的走狗,似是死不足惜。
然而他还是救了这条蛇。时至今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永远比不上无情的叔父。叔父可以将兄长与侄儿亲手推入火坑,他却连杀个曾经的朋友都下不去手。
一切好像假到不真实。前些日还在嚣张嘲讽他的连枫游,突然落得如此境地,令他不得不怀疑这贼蛇的风光无限都是装出来的。
贼蛇的心里藏了太多不愿说的事儿,轻易死掉的话,可惜了。他这般安慰着自己,又俯身去查探连枫游的气息。没曾想刚一搭手,小蛇突然晃过一道白光,变回了人形。
连枫游面无血色的地躺在地上,轻哼了一声后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他:“你……喂我……吃了……什么?”
“疗伤的药。”赫辛夷忙道。
“……多事。”连枫游没声好气地回道,咳出一小口鲜血,然后再度缓缓合上了眼。
赫辛夷大骇不已,忙抬手使劲儿扒开他的眼皮:“连枫游!你可不能死!”
连枫游被他一口吐沫喷在了眼睛上,差点真的就地去世,缓了半天恨恨地瞪向他:“老子睡会儿就好了……别大惊小怪!拿开你的爪子!”
“哦。”赫辛夷乖乖缩回手搓了搓:“那你睡吧。我喊你的时候,你得起来。”
“呵……”连枫游勉强将眼皮子睁开了一条缝:“这么怕我死?”
“嗯,你死这,被查出来,我脱不了干系。”赫辛夷老实巴交地说了大实话。
连枫游不禁低笑出声,又咳嗽了起来。赫辛夷蹙眉帮他顺了顺胸口:“别笑了,都这样了还笑。你一天到晚眯着小眼儿笑不够啊?”
“出息了……都会说我了……”连枫游微微摇头,平复了一阵呼吸后问道:“既然怕是非……救我干屁?”
“不知道哎,不过我不后悔。”赫辛夷一本老正地挠着脑袋,狼耳不安分地竖了起来:“后悔也没用,可能你命不该绝吧。”
“……有病。”连枫游自感无趣,抿了下嘴唇说道:“有水吗?”
“没有,我去找。”赫辛夷起身便走,不忘随手在洞口留了个结界。
连枫游用余光盯着他离去,撑地坐起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该细心的地方不细心……”
赫辛夷前脚刚走,山谷中掠过两道黑影,黑色劲装后绣着夜氏家纹,停住后来回张望了一阵,瞧见上头的洞窟刚要去探,连枫游蓦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来的正好,我险些遭遇不测……”他捂着心口做出一副极痛苦的样子。
夜氏二妖惊愕,忙上前扶住他:“连统领,是谁害您至此?”
“你们……不知道吗?”连枫游气若游丝地反问道。
二妖颔首:“属下偶然发现赫辛夷出了都城,这才跟上来。难道说,是他……”
“罢了,此事禀告老祖宗了吗?”连枫游微微抬手。
二妖回道:“尚未。属下先扶您回去……”
话音未落,两道血光猝然飙洒而落,二妖怔然望向自己的腹部,赫然发觉连枫游左右手一边一个,同时洞穿了他们的丹海。
“抱歉了,我正需要补品。”连枫游唇角勾笑,手腕处猛地燃起了黑色的火焰,顷刻覆盖了他们的身体。
两只夜氏妖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成了一小坨灰烬,不分彼此。连枫游看向掌中两枚妖丹,轻轻吹了吹,然后张嘴一口吞下,满足地舔舐着嘴唇,抬脚刚要回洞窟,下一刻突然面色微变,急转身看向背后。
赫辛夷站在不远处,波澜不惊地望向他,许久后缓声道:“手法很利落。”
连枫游微怔,旋即明白了什么,咬牙沉声道:“你早就知道被跟踪了!”
“我鼻子很灵。”赫辛夷低头嗅了嗅:“不怕被追究吗?”
“查不出来的,我自有办法。”连枫游眯起了眼,低声威胁道:“赫辛夷,管住你的嘴巴。”
“我再蠢,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赫辛夷蹙眉,把他从上至下审视了一遍:“那两只妖修为不低。你一口气吃两枚妖丹,不会出问题吗?”
“我是阴魅体,自幼被怨气缠身,习惯了。”连枫游舔去嘴角血痕,又恢复了往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承蒙赫老弟关切,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然后慢慢悠悠地往山谷外走去。
赫辛夷自顾自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步伐不稳,担忧道:“你身上的伤,不像是打架弄的。”
连枫游没理他,加快步子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赫辛夷却跟得更紧了些,又道:“这伤口我很熟悉,像是鞭子抽的。谁打了你?”
“赫辛夷,你到底想怎样?”连枫游面色极差,除了失血,多半是被气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一向谨慎的自己,今日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是他低估了赫辛夷的能力,竟被轻易地抓住了把柄。
“我见识过一条鞭子,上面带着倒刺,打一下就能把皮肉给勾出来。”赫辛夷顿了顿,津贴在他背后继续说道:“老蛟打的你吧?”
连枫游顿时停住了脚步,与他一前一后双双沉默着。
……
黄昏,夜谰自密室中走出,虽依旧神情疲惫,但眉眼中难掩欣喜。
果然如他所料,自那日妖气暴走之后,刻在他心头上的封印明显有所松动,妖气如同在石缝中流淌的细流,一点点缓慢地流了出来。
先前他修炼的方向不对,只想着将封印完全解开,却忘了“滴水石穿”,集一点攻之,再尖锐的石壁都有破损的一天。
然而这么做是要付出代价的。每次修炼,他都刻意地去冲击那道封印,直到疼痛到即将昏厥方罢休。一来二去,把自己折腾得脸色极差,眼窝子青黑青黑,人不人鬼不鬼得满脸阴郁。
宫中妖仆离远了瞅见境主成了这副模样,被吓得大气不敢吭,隔着八丈远便开始跪地行大礼。夜谰见他走到哪儿,哪儿就跟倒伏的小麦似的卧地一大片,纳闷却懒得多问,兴冲冲地回到寝宫找他的小猫报喜。
岂料程雪疾刚扭头看了他一眼,便吓得“唧”了一声,瞬间忘了他俩还在闹别扭,忙不迭地拿过汗巾给他擦脸,忧心道:“主人,您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我怎么了?”夜谰瞥了一眼铜镜,见里头的倒影比叫花子还要狼狈上几分,不禁也愕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咦?我这么丑的吗?”
程雪疾仔细地用汗巾擦着,终于把他原本的模样从灰尘中给抹了出来,哭笑不得道:“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掉炉灰里了。”
“先不说这个,我有好事告诉你。”夜谰迫不及待地攥住了他的手,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你喊我一声夜谰,或者喊我谰哥,都行,我就告诉你。”
“嗯……那我就不听了。”程雪疾漠然地摇摇头,端着水盆出门倒掉后,一言不发地坐回窗台旁发呆。
夜谰怔住,眼巴巴地瞅着静止成了水墨画的小猫,心里痒痒得不行,期盼他感受到自己炙热的目光主动开口。
可惜他万万没想到,程雪疾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跟个垂钓老翁似的佝偻着腰坐得极稳,不仔细看还以为他睡着了。
“雪……雪疾,你……不想问问什么事吗?”夜谰试探道。
程雪疾缓缓摇头:“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我不必多问。”
……完了,这猫坏掉了。夜谰苦瓜着脸凑了过去,捏着他的耳朵献宝般小声道:“我找到破解封印的办法了,很快我就能重回妖界巅峰……”
“你已经在巅峰了。”程雪疾依旧无动于衷,抽回耳朵揉了揉,又不说话了。
世间再度静止,夜谰保持着一个姿势贴在他身侧一动不动,程雪疾看着窗户陷入冥思。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凉风带着湿气突然扑在了他脖颈上。他只得侧了下头,愕然发觉夜谰紧咬着嘴唇,眼底的委屈呼之欲出,如同被婆家训斥的小媳妇。
“不想理你了。”夜谰抽了下鼻子,站起身向房门走去。这时一个绿色的光点飞了进来,停在他肩头上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原是消失许久的蜉。
夜谰堵住脚步,细细听着蜉的禀报,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机智】
当日夜里,夜谰再度进了暗室,却不是为了修炼。
狭小的暗室密不透风,寂静到只剩下了他的喘息。夜谰合眸端坐在中央,直到一声细微的嗡鸣从身侧传来,方微抬眼望了过去。
“见过主公。”一身着黑衣男妖蓦地出现在他面前,恭敬行礼道:“属下来迟,主公恕罪。”
话音刚落,又有几道身影先后在他附近出现,无一例外都是身着黑衣、背带夜氏家纹的妖族。
“你们最近有些懈怠了。”夜谰不满,环视垂眸不敢言的一众夜氏妖:“今日孤就不多追究了,你们且好自为之。说吧。”
“禀主公,昨日大长老突发重疾,已回本家医治。”为首的一位男妖压低声音道:“迄今为止,夜氏长老已全部被“安置”好了。”
夜谰沉吟:“嗯,做得利索些。让曾祖就算起疑,也查不到证据……死士们如何了?”
又一男妖回道:“禀主公,死士已隐匿入南境婆娑谷。我们安插在豹族中的内应已经打点好了,但是……属下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夜谰顿时心生不祥之感。
“南境最近越发邪门。”男妖顿了顿,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惶然:“近几个月,整个南境大雾弥漫,已许久不见晴日。地底灵脉躁动,夜间更胜。半数南境妖出现了癫狂之态,四处狩猎较为弱小的妖族。我们送入南境的死士,全部服用了绝情丹,按理说不当有七情六欲。然而据属下观察,他们在训练中似是比以往更易焦躁……”
“孤听闻南境之主也有了些疯态……难道也与这大雾有关?”夜谰沉吟,旋即又若有所思道:“或者说,这大雾与南境之主的所作所为逃不脱干系……”
“主公,有探子称,南境之主掳了许多术士关在地牢中,且在轲沢山修了一方祭坛,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男妖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夜谰接过一看,上头画祭坛的潦草形状,中央的符文歪歪扭扭很难辨别。男妖见他眉头不展,忙补充道:“主公,那祭坛附近有重兵把守。探子不敢逗留,只能画个大体形状。”
夜谰没做声,看着那些符文陷入了沉思。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东西从哪里见过。可回顾往昔,祭坛这种东西于他来说并不常见,身边的术士更是少之又少。
“务必查清这祭坛的用处……另外死士们一旦发生异常,即刻禀报给我。”夜谰心绪万千,疲惫地抬了抬手:“没什么事都退下吧。”
“是。”黑衣妖瞬间消失了。他慢慢起身走出暗室,外头清新的空气扑在他的脸上,竟令他恍惚了一瞬。
一直以来,所有情报大多依赖于虫族的游走,如今却陷入了僵局。虫族脆弱,只能吸纳洁净的灵力,稍微强烈点的煞气都会令虫族陷入衰弱死亡,更别提煞气遮天的南境了。
本来南境中有赫辛夷的手下,可以借来一用。然而赫辛夷这统领岁数见长,出息不长,能明哲保身尚且费劲,着实不堪重用。
幸而夜家这边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夜谰放缓脚步细细思索着。夜氏长老都是老蛟的追随者,对他颇有微词,日后必成麻烦。所以自他继任家主之位后,便逐一对这群长老安插了眼线,伺机投毒。
无妖知晓,销声匿迹百年之久的“鸩族”实乃被他豢养起来了。鸩毒乃剧毒,稍加调制便可做成当今世上无法破解的毒药。他虽心狠,但终究放过了这些个长老的性命,只是废去他们的修为,令他们好生回本家养老,莫要再跟着老蛟为虎作伥便可。
另外,北境将领中,老将多有伤残,红熊已死,其余三位年轻将领,是他培养出来的,还算信得过。至此老蛟的左膀右臂已全被他断去,老蛟虽起疑,却无力回天。倘若他们之间终有一战,胜算上差不多为□□分,老蛟定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现在还有件棘手的事……夜谰脚下一滞,跃上身侧的阁楼看向远处。只见宫门方向一前一后走来两道身影,前头的那个一身白衣甚是扎眼,不必猜便知是连枫游。
而他后面那个……夜谰蹙眉,不禁有些惊讶。消失了一小天的赫辛夷居然跟连枫游混在一起,他们去哪里了?为何没有向他禀报?
这时连枫游突然停了下来,冲他的方向招了招手,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讨厌假笑。他的衣服好像有些破烂,隐约还有股血腥味。难不成他俩打起来了?
“主公站那么老高干嘛呢?”与此同时,迟钝的赫辛夷借着月光看了过去,还学着连枫游的样子冲夜谰招手。然而下一瞬夜谰便消失了,并没有回应他。
“主公今晚的好兴致怕是被咱俩给毁了。”连枫游哼笑,挑眉看向身后的赫辛夷:“你说,他看见你跟我在一起,是何感想?”
“嗯?”赫辛夷想了想:“应该不会多想吧。主公曾说过,让我多跟你学着点……”
“学什么?”连枫游诧异。
“不知道。”赫辛夷耸肩,见周围黑灯瞎火已至深夜,挠了挠后脑勺往偏殿方向走去:“我要困觉。”
“一起吗?”连枫游一手搭在他肩上,轻佻地戳了戳他的耳垂。
赫辛夷摇摇头:“不了,床很窄。你要没地方睡可以变回蛇,我给你寻条毯子……”
“滚蛋。”连枫游顿时黑了脸。他知道自己的原形娇小到可怜,所以从未在别妖面前露过。可惜这回他太疼了,根本顾不上这些。
“不许说出去,否则……有你好看的。”连枫游恨恨地威胁道。
赫辛夷一脸茫然:“说什么?”
“说我的原形……是条蛇。”连枫游语塞,心间燃起一团无明业火。
“你不本来就是条蛇吗?”赫辛夷越发莫名其妙:“你是在夜家呆久了,真以为自己是蛟了?”
“我是说……你……算了,你这傻货。”连枫游气结,转身要走,又不忘补了一句:“另外,其实我的本体没那么小!这是这次我妖力亏空而已……”
“哦。”赫辛夷打了个呵欠,自顾自地离开了。
“对牛弹琴……”连枫游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特意绕了一段路,趁夜色正浓,再次去了库房。守门妖靠在柱子上睡得正香,他直接穿墙而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然后默默走向屋子一角,坐下后拿出藏在箱子缝隙中的那枚发簪,出神地端详着。
这便是‘阴魅体’的好处,所有结界、阵法、以及遮挡物,在他面前都犹如一团空气,着实是个千年不遇的特殊体质。
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阴魅体’中的这个魅字名副其实。凡具有阴魅体的妖族,无论男女,对旁妖都有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只要他想,稍微释放些妖气,便能令陌生者对他一见倾心、死心塌地。听上去很是厉害,然而在他看来,却只感到彻头彻尾的……
恶心。
“娘,你说,他到底爱不爱你?”连枫游笑笑,小心擦拭着发簪上的灰尘。镶嵌在发簪上的莹珠,价值不可估量,却终究只能被搁置在这里,如同寻常弃物。再美丽、再无法被抗拒的女人,死了便是死了,化作黄土一捧,谁人都可以踏上一脚,不管她是否无辜。
……
蝉鸣阵阵,夜谰彷徨了一圈后回到了寝殿。里面没有掌灯,程雪疾照例缩在墙角睡着了,
夜谰脱下外袍,轻手轻脚地拿过毯子,想替他盖好。然而小猫刚一杯碰到就醒了,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排斥,仿佛在看一个心怀不轨的坏人。
“去床上睡吧,我去书房看看书。”夜谰心中刺痛,攥着毯子想了想,随手又扔回了床上。
程雪疾默不作声地见他重新穿好外袍要走,萧萧瑟瑟得似是有些可怜,便克制不住地站了起来,想挽留却没能说出口。
夜谰推门出屋,看着惨淡的月光低叹一声,负手往书房走去。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哒哒的轻响,回头一看,小猫竟跟了上来,与他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一脸漠然地坐在地上。
“……怎么了?”夜谰疑惑。
程雪疾也不说话,就坐在地上瞅他。夜谰又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小猫果然再度跟了上来,走几步坐一会儿,反正就是不愿意靠近他。
“……我真去书房。”夜谰莫名有点心虚,总觉得这猫是来盯梢的。
程雪疾没回答,后脚挠了挠耳朵,然后开始舔爪子,仿佛当他不存在。
夜谰一路走到书房,程雪疾不慌不忙地跟着。最后进门时,夜谰犹豫了半天到底关不关门。岂料程雪疾堂而皇之地呲溜窜了进来,蹲在正中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夜谰被瞅得毛骨悚然,颤颤地坐到书案后面拿起书本,余光瞥向那个一只手就能捏起来的白团儿,心里把最近自己的“不良表现”筛了一遍,发觉他这个境主当得着实卑微,已经好几天没撸到猫了。
猫大爷想干嘛……试图暗杀我?夜谰竟平生出一股危机感,连书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程雪疾却打了个呵欠就地一滚,盘成一团补起了觉。他这么做是有用意的。既没有松口原谅夜谰,免得他得寸进尺;又履行了爱宠的该做的事儿,不让境主大人过于难堪。总而言之……
我可真是个机智的小猫咪!
☆、【名分】
天亮时,程雪疾睡眼朦胧地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回了寝殿,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上还盖着个毯子。
他连忙坐起来张望了一圈,正对上夜谰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冲他微微颔首:“醒了?”
程雪疾莫名有些窘迫,缩进毯子里露出半截脑袋喵了一声。
夜谰无奈地笑笑:“你昨夜睡在了地上。书房夜里很凉,我怕你害病便抱回来了。”
“谢谢……”程雪疾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往毯子里缩了一下,只剩下耳朵在外面一抖一抖的。
夜谰垂首合上书本,又道:“你一向机警,但昨夜却没有醒。雪疾,你是累到了吗?”
“有点……”程雪疾闷声闷气地回答道。
“那你干嘛跟着我去书房?”夜谰疑惑,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不禁面色微变:“不对啊。你每天都在寝殿呆着哪儿都不去,怎会被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