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乖,真不乖……所以你害死了你的娘亲。”白巫族长登时收起笑容,双手扼住他的脖颈沉声道:“臭小子,你以为跑得掉吗!最后这缕神识,老夫收下了!”
说罢他的胸口猝然裂开一个黑洞,如同野兽的巨口死死咬住了他。夜谰大惊,拼命向外挣扎,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吞噬。
就在这时,白巫族长突然低呼一声,胳膊噌地飘出一道血花。夜谰掉落在地上,窒息感瞬间消散,尚未回过神来,便被程雪疾扛起来就跑,一路跃出庭院。
夜谰不断咳嗽着,艰难地抬头看向身后,发觉白巫族长已凭空消失,顿时心中狂跳,刚想提醒程雪疾注意,便觉身下一阵踉跄,与他同时摔了出去。
“夜谰!”程雪疾就地一滚,扑向被抛开的夜谰,护在他身上,警惕地看向四周。
突然,他的脚腕一凉,似是有条看不见的蟒蛇缠住了他的脚踝向后扯去。程雪疾拔地跳起,冲脚踝方向用力一拳,成功逃离。被击中的空气登时泛起波纹,白巫族长缓缓现身,捂着胳膊看向他,蹙眉道:“真是小瞧你了……猫妖独有的阴阳瞳?”
程雪疾将夜谰藏至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子赫然起了变化,右眼成了深绿色。他其实不知自己何时开了阴阳瞳,只觉得视力比以往更差了些。在他的视线里,白巫族长的身形不甚清晰,像是一团雾气,胸口部位莹莹透着紫光。
“你不是夜谰的外公吗,为什么要害他!”程雪疾说完后,默默撇了下嘴。夜谰这亲戚够可以的,曾祖要杀他,祖父也要杀他,祖孙三代不共戴天,着实惨烈。
“害他?老夫可不是害他。”白巫族长说话的功夫,年轻的容貌逐渐步入衰老,眼角褶皱越发清晰:“他的神魂,是老夫向天求的。如今他肉身消亡,老夫把神魂取回来,无可厚非。”
“狗屁的无可厚非!”程雪疾飞身而起利爪乘风,眨眼便至他身前,爪子攸地燃气一层淡紫色的火焰,瞅准他胸口部位勾了下去,可惜扑了个空。
“本事不错,可惜……你是只半妖。”白巫族长的身形鬼魅般自他背后出现,手径直伸向坐在地上发呆的夜谰。
程雪疾暗道不好,转身再度出招,身子却忽然一坠,仿佛有千钧重物压了上来,身不由己地倒在了地上。
“就算得到他的血契,你,也没有力量与老夫抗衡。”白巫族长已将夜谰抓在手中,讥讽地看向趴在地上起不来的程雪疾。
程雪疾咬牙死撑着地面,双臂不停哆嗦,急出一身冷汗。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吸取着他的力量,以至他很快便陷入了恍惚。
“这样不行……”程雪疾眼睫微颤,隐约看见白巫族长带着夜谰渐渐消失在雾气中,不禁气血上涌,脑袋咚地撞在地上,迫使自己清醒,爬起来努力追了上去。
“老夫本不想杀生……”白巫族长冷哼,振臂一挥,幻化出无数支飞剑射向他。
密密麻麻的剑刃雨点般倾泻而来,程雪疾面色不改,微眯双眼一弓腰身,化作白猫贴着地面避过攻击,成功靠近后跳起来,对着他的面门用力喷出一口火焰。
白巫族长没料到他还有这手,慌忙后撤扫去火焰,惊觉自己虽为魂体,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炽热,不禁失声喊道:“你从哪儿学的这种招数!”
“自是我教给他的。”忽然,陆公子的轻笑紧贴着他的耳畔传来。白巫族长骇然,勒紧夜谰打算就地遁逃。岂料下一瞬他便滞住了脚步,垂首看向自己的胸膛,只见夜谰的胳膊穿透了他的身体,握住正慌乱摇曳的紫火,噗地抓了出来。
“你……”白巫族长的身形迅速消散,震惊地看着夜谰将火焰含入口中咽了下去,漠然地望着他,低声道:“有劳。”
“你什么时候苏醒的……”白巫族长的魂体只剩下了头颅,依旧不甘心地质问着:“难不成,从一开始,你就是装的……”
“从你聚集我的神魂那刻起,我便醒了。”夜谰转身,走向目瞪口呆的程雪疾,替他擦去虚汗,眼中盈盈带着笑意:“本想多看一会儿……但是我的小猫等急了。”
话音落下,夜谰开始慢慢长高,面容也由幼年变作少年最后恢复至青年模样,揉着程雪疾脑门上的淤青,心疼道:“怎这么拼命?”
“我还以为你要死了……”程雪疾突然有点委屈,趁夜谰捋他耳朵的功夫,昂头嗷地咬了上去,凶巴巴地吼道:“你骗我!”
“我……我没有啊。”夜谰狐疑,见他恶狠狠地晃着头咬自己,却连皮肤都没咬破,不由觉得好笑,把袖子撸起露出胳膊:“使劲咬,咬开心为止。”
“你醒了不告诉我……!”程雪疾见他不痛不痒,登时没了兴致,讪讪地收回牙瞪了一眼:“醒了就好,咱得走了。”说罢又冲着天空喊了一声:“师父,谢谢您!”
“谢倒不必,只是……这梦境还没结束。”陆公子缓声道:“夜公子,你避过了自己最不愿看见的场景,是吗?”
“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夜谰顿了顿,小心揽过程雪疾:“我希望有他陪着我。”
“哦……怪不得我徒弟被你勾进了梦里。罢了,我送你一程。”陆公子话音落下,周遭场景突然起了变化。宅邸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森林。
夜谰眸光骤深,脚步也有几分踟蹰。程雪疾忙搂住他的胳膊,小声劝慰道:“没事,我陪着你。”
“夜公子,这部分记忆,是被封印得最深的记忆……若要在下干涉,定会使你神魂受损。所以,你要自己去面对它……当然,别忘了,还有人在外面等你们。”陆公子的声音逐渐缥缈散去,应是退出了他的梦境。
夜谰颔首,向着森林深处走去。他又回来了,回到了与母亲共同生活过的森林。他在这里得到过片刻的宁静,也在这里永远地失去了一切。如今这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即将揭开,令他不禁有些畏惧。
程雪疾发觉他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忙抓过来十指相扣地攥紧了。夜谰冲他笑笑,以示自己无事,然而下一瞬,笑容便凝固了。
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位女子,跪在前方一小片空地上。阳光不偏不倚地落下,那女子一身白衣沾满了血污,双手捧着一枚古铜色的小锁,散落的发丝垂至地上,微微浮动着,原是他的娘亲,白杞。
“娘……”夜谰失神,想走近些看她,却撞上了一道结界,只得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张望着。这时几道黑影自另一边走出,为首的是老蛟,怀中还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
白杞顿时直起了身子,颤抖地说道:“再让我看看他……”
“时候到了。”老蛟冷漠地将孩童扔向她。孩童摔在地上,脸正好露了出来,竟是幼年时的夜谰。白杞忙扑过去把他抱紧了,失而复得般搂在怀中抚摸着他的面颊。
“要么解开封印,要么……你们母子就一同上路吧!”老蛟低呵,抬头看了眼天空,面色微变,往后退了几步:“天雷已至!白杞!你不想活了吗!”
“娘对不起你……”白杞没有理会,兀自亲吻着孩子的面颊:“娘的爹爹犯下重错,娘替他还了……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再记得我……”
说罢她将手中的小锁头挂在了孩子的脖颈上,然后抱起他默默走向老蛟。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顷刻遮住了光线。老蛟面露胆怯,再度向后退去,神色机警地绷紧了后背。
“你不是想要他吗,拿走吧……”白杞竟将孩子塞进了他的怀里,然后转身回到原地又跪了下来,仰起头一言不发。
老蛟怔住,旋即明白了什么,裹紧孩子迅速逃离。白杞用余光看了过去,但依旧没动。乌云中响起阵阵闷雷,震得树叶瑟瑟发抖。
夜谰顿时心生不祥,一拳砸在结界上试图闯进去,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扼制了知觉,僵着手无措地盯着白杞。
程雪疾担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小声提醒道:“夜谰,这都是发生过的事情了……”声音却被隆隆雷鸣盖了过去……
☆、【扑火】
此时西境笙樾阁上空,老蛟已与笙玖交战了数回合,双方竟分不出上下,皆受了轻伤。
“凤凰一族的血脉果真可怕……”老蛟瞥向被灼焦的衣袖,心生寒意:“不愧为被天道所眷顾的种族。”
“眷顾?”笙玖看似步伐稳健,实则已伤及筋骨,只是伤口藏在红衣底下不慎明显:“眷顾个屁。凤凰一族都死绝了,还眷顾!”
“既是如此,你更应惜命。”老蛟长叹,仰头看了眼天空:“丫头,老夫没空陪你继续玩下去了……”
话音刚落,妖力乍泄。只见老蛟的身形须臾间涨大了数千倍,先变出了蛟首,最后整个身子拔地而起,化作看不见尽头的蛟身。黑褐色的鳞片已失了昔日的光泽,但仍旧坚硬无比,宛若斑驳的城墙。
笙玖这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如此庞大的妖族,说不害怕是假的,不过此番境地,害怕也没什么用。她不甘示弱,变作火凤停于空中,妖形虽不及蛟首大,可妖力之强盛,并未输了气场。
蛟眸凝视着艳丽的凤凰,仿佛是缀在浑浊的潭水中的一瓣红莲。乌云缠绕在黑蛟的身上,将他的身形衬得若隐若现。
笙玖不敢大意。她知晓夜氏秘法的厉害,不管多空旷的地带,这般庞大的蛟龙皆可在她眼前瞬间藏匿。一想到此,她不禁开始衡量杞这老蛟跟夜谰到底哪个更善隐匿,夜谰是不是也会藏起来偷袭的本事……
想必他不怎么会,笙玖苦涩一笑。如若大笨蛟有这本事,早就逃之夭夭了,怎会被夺去了神魂。
“老蛟,本境主最后问你个问题。”笙玖出离得泰然,审视着硕大的蛟眸道:“夜谰究竟是不是你的亲曾孙?”
“呵……”老蛟低笑,头颅逼近了半寸,看着这只身形偏小的年轻凤凰,缓声道:“小丫头,你很聪明……只可惜,老夫不喜欢太聪明的孩子。”
说罢蛟口猛然一张,一团黑色的火焰卷着毒雾喷了出来。笙玖振翅一挥,祭出凤火与之对抗。两股火焰冲撞在一起,轰鸣声惊天动地,热潮波及到了整个西境。一时草木枯萎,飞禽齐坠。远远看去,仿佛将天空撕裂两边,一明一暗,风起云涌。
相持了片刻后,笙玖明显感到力不从心。这股凤火以燃烧命元为代价,却不及老蛟半成功力,真真立分高下。
就在这时,蛟眸中忽然掠过一丝算计,山脉般的蛟身突然一弯,蛟尾用力地拍打在阁楼顶上。笙玖大惊,脚下锁链咯嘣一声断了,笙樾阁随之坍塌,凤族固守半年的结界竟如此简单地被粉碎了,快到甚至没给她补救的机会。
“丫头,你的力量消耗太多了。”老蛟低笑,眼中极尽贪婪:“这东西,老夫收下了!”
“你这蠢货!”笙玖咆哮出声,双脚勾起锁链慌张地对接着,试图让封印再撑上一阵。然而一切都晚了,一线黑芒自尘雾中猝然射出又炸开,成了一条通天的光柱。尖锐的嘶鸣声响彻天际,高低不一,长短不同,仿佛亿亿只野兽涌出牢笼,兴奋地吵嚷着。
“森罗鬼塔……果真是它!”老蛟激动不已,盘身向前吐出一口风,吹散迷雾。
只见光柱中央,一座红黑相间的尖塔缓缓升起。此塔外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塔顶贴着一串符纸,在外泄的煞气之下迅速燃为灰烬。万鬼同哭,声之凄厉,使得整个妖界不寒而栗。不必靠近,光是远远瞻望这不祥之物,便有种大祸临头的惶恐感。
“传说中颠倒乾坤,逆转阴阳,统领万鬼的森罗鬼塔,就是它!就是它!!”老蛟高呼,继而冲破云层,盘在鬼塔外螺旋数周,试图将其纳入怀中。岂料他刚要收缩身子,蛟鳞竟如同被融化了一般,噌地冒起浓烟,眨眼剥落一地,露出鲜红的肉骨。
他惨叫一声,忙松开身子逃至一侧,惊愕地观察着尖塔。那鬼塔慢慢旋转了起来,塔壁竟浮现出数张表情不一的脸。转着转着,一张惨白的面庞突然停在他眼前,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露出一对儿翠绿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老蛟顿时打了个激灵,将身子盘了起来藏住露出的伤口,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张脸。那脸生得妖媚,俨然是张女妖脸。红唇微微开合,攸地吐出一条藤蔓,直向他飞来。
“走开!走开!!”老蛟不知为何竟惊慌失措,打落向他飞来的藤蔓闪身向后拉开距离。刚要松口气,突觉后爪一沉,数条影子般的锁链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脚腕,随着他的挣扎赫然变出了蛇首,狠狠地咬了下来。
“啊!”老蛟忙冲蛇首喷了口火焰,竟径直穿透了过去,没能烧掉蟒蛇半分。他又祭出妖力,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脱,却被越捆越紧。蛇疯狂吸食者他的妖力与血肉,直将他的爪子啃咬得残缺不堪。
“这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老蛟崩溃,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张画面。一只美艳的女妖在他面前垂泪乞求,说着“稚子无辜”之类的鬼话。他听闻怒不可遏,抬爪穿透了她的心脏,取出妖丹放在掌中端详了片刻,张嘴吞了下去……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老夫的孙儿!”老蛟尖叫着,冲那张女妖脸破口大骂:“你这祸害!你这勾魂的贱人!是你引诱我的孙儿结下血契!不然我孙儿怎会时运不济,死于埋伏……都是你!是你这累赘害了他!害了他!”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森罗鬼塔突然停滞了一瞬,一切杂音戛然而止。就在众妖茫然地看过来时,鬼塔中忽然传出一阵讥笑声,先是女人的声音,后变成了苍老的男声,最后成了一串窃窃私语以及几声婴儿的啼哭,宛若森罗地狱中的回响。声音飘荡,徐徐散去后,几道惊雷当空劈下。鬼塔再度开始旋转,越转越快,最后成了一道狂风,毁天灭地!
顷刻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将砂石与宫殿毁之一旦,卷入风中!旋风里亮起无数只赤红的眸子,阴森森地摇曳着。众妖身不由己地飘了起来,惨叫连连,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撕成了碎片。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的魂魄也一并被吸了出来,被黑长的鬼手扯进风里,与鬼塔融为一体。
“鬼塔现世了!”西境众长老强撑着结界,惊恐地瑟瑟发抖。传闻这鬼塔乃上古魔尊的法器,被仙帝镇压后遗落至妖界,吸食了怨念,在妖界扎了根。凤凰一族奉天命前来,镇压鬼塔至今,用洁净的凤凰血净化怨气。哪曾想千年的努力,今日被毁之一旦,六界危矣!
“快逃!立刻逃!逃得越远越好!”大长老向吓傻了的族妖们吼道。然而下一瞬,他们的脚下突然失了着力点。就见天地猛然调转了过来,大地被揉搓成一团,粉碎成了片片巨石,向悬浮在空中坠落的他们砸去。
“境主!”疏雨大喊,不管不顾地冲笙玖飞来。笙玖则停在空中,凝视着恐怖的鬼塔,红裙被撕裂,眼底掠过一丝苍凉。待疏雨接近后,一挥手燃起一道火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笙玖侧身,看向他时竟是笑的,面颊在火焰的衬托下明艳无比。
疏雨一怔,忙回答道:“境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那就好。”笙玖目光游离,看向他背后,轻声唤道:“爹爹来了。”
“什么?!”疏雨愣住,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身后忽然失了温度,再回首时,只看见一只火凤振翼高飞,化作炽热的太阳,呼啸着撞向鬼塔,玉石俱焚,义无反顾……
……
“娘亲,娘亲您过来……”夜谰仍旧沉浸在梦境中,痴痴地跪在地上呼唤着:“娘,你回头看看我。”
白杞未动,始终只给他一个侧脸。就在他又准备撞向结界的时候,突然低声道:“谰儿,活下去……”
夜谰愕然,双眸蓦地被一道强光刺痛,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掀飞了出去。他慌忙拉过身边的程雪疾,抱在怀里护紧了。程雪疾被照得泪眼婆娑,紧张兮兮地勾住夜谰的衣服,把脑袋埋在他的颈弯上眯着眼看了过去。
白光中,白杞的身影攸地消散了,似是被炉火吞噬的白纸。她最后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也好像没有。光芒落去,一朵蒲公英似的光点飞向天空,飞入那虚假的太阳,结成一滴泪坠落……
新鲜的空气滕然拍在程雪疾的脸上,温热的水滴不偏不倚地跌入了他的眼中,微微酸涩。他呆呆地躺在夜谰怀里,仰头看向昏暗的天空。恍惚间,瞥见一只火红的小鸟钻入了云层消失不见。树木不知为何倒了一地,地面满是裂痕与烧焦的痕迹,树叶绕着他们的身体围了一圈,终没能将他们埋葬。
“夜谰,我们好像出来了。”程雪疾翻过身,看向夜谰。见他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小心地亲了下他的鼻尖:“我在呢。”
夜谰抬起麻木的双臂,将他扣在胸前,慢慢顺着他的发丝,许久后低声道:
“再亲我一下吧……”
他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他不知道,她也回不来了。他似是睡了太久,忘却了前生,忘却了今生,如今不得不用余生来弥补。
☆、【无心】
夜谰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下了场小雨,空气逐渐变得寒冷且稀薄,惹得怀中的程雪疾打了个喷嚏,方如梦初醒。
“雪疾,你冷吗?”夜谰起身,解开外袍将程雪疾裹好,起身四顾心茫然。
程雪疾变成猫形,好让他抱得轻松点,探出脑袋看了看,诧异道:“怪了,我记得先前这里是南境荒漠……师父呢?”
这时,一张纸从天而降,正落在夜谰手中。上头仅潦草地写了一行:“家中有难,先行一步,万事小心。”
“师父家里出事了?”程雪疾担忧地伸出爪子抠住了夜谰的衣领。
“你师父……什么来历?”夜谰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这里的气味闻着奇怪,先离开吧。”
程雪疾把耳朵贴在他心口上,随之一起驾风离去,小声嘀咕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仙人,可他否认了。所以我也闹不清师父到底什么来历……”
夜谰停在半空中看向远方,心中隐隐不安:“妖界好像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嗅到一股焦土的味道。”
“主公!主公!”一道狼嚎自脚下传来,赫辛夷一溜烟地跑了过来,站在地上直跳脚:“主公!您等等我……您可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夜谰抬手将他扥到空中,看他灰头土脸,脑门上一片淤青,不禁狐疑道:“难不成打起来了?”
“何止!”赫辛夷口干舌燥,匆匆咽了口吐沫说道:“早在您受伤后的第二天,连枫游接替了北境之主,老蛟跟南境联手进犯西境。方才天生异象,天地颠倒,属下被一股吸力扯出去二里地……”
“进犯了西境?!”夜谰大惊,随手把他扔了回去,转身就走。赫辛夷忙化成狼在地上四只蹄子紧倒腾地追他:“主公!蜉重伤,属下已让狼族待命,随时可以……”
“照顾好蜉!”夜谰没有停留,直往西境而去。
他越过南境,正片南境如同被犁过的田地似的,几乎翻了个个儿。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残妖以及坍塌的房屋。再回首一看,这才发觉他刚刚待过的地方哪儿是什么森林,分明是被杂七乱八的树木覆盖了,本身还是个荒漠。而这些树木,显然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突兀得很。
“这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夜谰心急如焚,越靠近西境,地表混乱越发严重。原本有高山的地方已成泥潭,乱石堆完全盖住了村庄。很快,连妖族的凄嚎声也听不见了,只余死气沉沉的废墟。
普通的战争不可能把西境糟蹋成这幅样子,除非……夜谰心中一坠,下意识地捂住了程雪疾,手微微发抖。程雪疾则伸出尾巴缠在他的手腕上,以做安慰。
他终于飞到了西境王宫,或许说,原本是王宫的地方。这里的宫殿已经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粉尘,连断壁残垣都见不着多少,令他一时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取出了袖中的凤翎,细细摩擦着,注入了一点妖力。然而凤翎早已失去了温度,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没有丝毫的回应,甚至连颜色都变淡了很多。
“笙玖……”夜谰喃喃道,茫然地踩在厚厚的粉尘中寻找着她的踪影。许久后,他终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忙走了过去。
“疏雨,发生了什么?”夜谰忐忑问道。见疏雨衣衫破烂,满是血迹,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没有回头,顿时克制不住地提高声音又问道:“笙玖呢!”
“你回来了。”疏雨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是从隔着另一个世界:“她死了。”
“胡说什么!”夜谰恼怒地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拉,却被一抹红色刺痛了双眸。
只见疏雨双手捧着一片薄薄的红纱,似是被烧焦了半边,微微打着卷。上头隐约用银线勾勒出了梧桐叶的图案,令他一眼看出,是笙玖最喜欢的那条裙子。
“谁干的……”夜谰顿觉嘴中充斥着血腥味,仿佛有人顺着他的咽喉,将五脏六腑扯向体外。
“鬼塔现世,笙玖撞塔而死。”疏雨没做过多的解释,凝视着手中的红纱,将它卷起来的地方,小心抚平:“你曾祖毁了封印。”
夜谰松开了他的肩膀,无措地看向眼前堆积成山的尘埃。他无法想象,那般明艳的女孩子会跟这些沙土掺杂在一起,连个影儿都没落下。
“你去哪里了?”疏雨举目眺望,双眸如同干涸的枯井:“她一直在念着你……你去哪里了?”
夜谰语塞,手僵在空中。风吹过,卷起一捧尘土落在他的指尖。他袖中的火翎攸地跌落,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
程雪疾回过神来,跃起将羽毛叼住,坐在他的脚面上怯怯地问道:“夜谰,她不是凤凰吗?”
……对,她不是凤凰吗。夜谰一怔,忙接过羽毛走向疏雨,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把羽毛其塞入他的手中:“笙玖是凤凰,凤凰是会涅槃重生的。”
“神魂俱碎,她拿什么重生?”疏雨握着羽毛的手止不住痉挛了起来。
“等。”夜谰一甩袖子,掸落上头的灰土,转身离去。
程雪疾连忙窜上他的后背,爬到肩膀上小声问道:“夜谰,你要去哪里?”
“北境。”夜谰双目赤红,外泄的杀意令漂浮的粉尘静止了一瞬……
……
北境妖王宫亦受波及,多数宫殿坍塌了半边,独留温泉殿勉强能居住。
众宫妖跪在殿外不敢吭声,里头传出一声长一声短的咒骂以及惨叫。没多时,殿门开了条缝,几只妖连滚带爬地摔下台阶逃之夭夭,连散落的药箱都顾不上捡起。
“废物!无能!废物!”伴随着一阵巨大的水声,老蛟自水中钻出,庞大的蛟身在水里扭动着,尾巴拍在岸上咣咣作响。一池的水已被染成了红色,脱落的鳞片浮荡在水中,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啊!”几只老妖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余光睨向老蛟,见他那对爪子成了两团黑漆漆的焦球,不禁头皮发麻,上牙打下牙地哆嗦了起来。
“老祖宗,境主求见。”这时,殿外突有妖仆来报。几只老妖交换了个眼色,暗道境主醒得挺是时候,借机悄悄退下了。
“连枫游醒了?!什么时候醒的……把他给老夫叫过来!!”老蛟的吼声几乎掀飞了屋顶。妖仆慌忙告罪去传,不消多时,连枫游踏入殿中,随手关了殿门,跪地静候。
“鬼塔如何了?”老蛟盘成一团,脑袋藏在尾巴底下,露出滴流乱转的眼珠:“那小凤凰是死了吗?啊?我听他们说,她与鬼塔同归于尽了?”
“确是如此。”连枫游的脸上似是没有任何表情。
“那就好,那就好……”老蛟将尾巴稍稍挪开了一点,又问道:“南境有动静吗?怎么说?”
“南境对您擅自行动表示不满,其余的没有讲。”连枫游道。
“不满……”老蛟慢慢昂起头,蛟首在空中左右摇晃着,狰狞且恐怖:“他还敢不满……一群废物……废物!”
说罢蛟尾使劲一晃,险些撞碎了柱子。灰石瑟瑟落下,连枫游未动,默默跪在地上看向他,出离得平静:“两境联军仅剩一成,不满也是应该的。”
“你还替他们说话!”老蛟怒击,掀起满池的水浇了他一身:“废物!你这条废物!如果你不是蛇,如果谰儿还在……”
“家主若在,定会阻拦您进犯西境。”连枫游面颊挂着水珠,目光落在他那对焦炭似的前爪时,微微一滞。
老蛟喊累了,趴在水中默默看了他一阵,突然冷笑道:“连枫游,你醒得挺是时候啊……刚出完事,你就醒了。刚醒过来,又对战况了如指掌。是老夫多心,还是你,分了心?”
“曾祖身体欠安,好生养着吧。”连枫游没有回答,抹去脸上水渍,起身要走。
蛟尾顿时猛地一抽,击碎房梁拦住了他的去路。大殿摇摇欲坠,外头的宫妖止不住往后退去,生怕砸在自己身上。
“连枫游,别忘了,你现在是我夜氏妖……老夫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有没有异心?”老蛟幽幽问道,微张的蛟口停在他的背后,随时都能将他吞入肚中。
连枫游没有回头,而是低笑出声:“曾祖多虑了。西境之主,乃枫儿多年挚友。若知曾祖如此行事,枫儿就算忤逆曾祖,也当拦上一拦……除非枫儿没有心。”
“没心就对了。”蠕动的蛟身缓缓缩了回去,搭在地上无精打采:“身为夜氏妖,你不需要心,更不必念及什么朋友……你只需把境主的位子坐稳了。”
“枫儿明白。”连枫游迈开脚步走出大殿,身后是老蛟沉闷的喘息声。他一路行至境主殿,看向塌陷的屋顶以及在抢修的妖仆,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然后加大力度,指甲几乎陷了进去。
“没有心吗……我早就没有心了。”他抬头看向苍白的太阳,发梢上的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攸地坠在地上,溅出一点淡淡的水痕。
☆、【争吵】
西境之主的陨落,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西境成了砧板之鱼,群妖争而食之。幸而不久之后出现了转机——前狼王之子赫辛夷率兵驻扎西境,表示与北境决裂,誓死捍卫西境领土。
北境群妖哗然,纷纷表示小瞧了这个往日里逆来顺受的“狼王之子”,不过也没有多放在心上,以为他也就是嘴上说说。谁知不消几日,有探子来报,这赫辛夷手中的兵马数量不少,足够撑起西境的门面了。
“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能耐的。敢在主公跟老祖宗的眼皮子底下藏了那么多兵马!”下了早朝,几只妖在角落里交头接耳,不时打量着过路妖的脸色。
“现在老祖宗重伤难愈,而且有传闻说……”那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跟同僚说道:“前些阵子的异象,是老祖宗闹出来的,说他把什么魔神给放出来了……之前那场雨,好像也是老祖宗的手笔……甚至……”
他把头低得更低了些,小心查探了四周后说道:“甚至主公失踪也是他安排的……”
“老祖宗倒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另一只妖冷哼一声:“咱这些低等妖,在他眼里,连杂草都不如。”
“你这么一说,我还挺希望那姓赫的能赢了。”群妖讥笑出声,见有妖投来诧异的目光,忙收了声四散离去。
而此时被“低估”了的赫辛夷,正面对着一大堆烂摊子焦头烂额。先是夜谰一言不合便将培养多年的死士以及暗兵交予他管理,后西境幸存者的安置也需要他插手。虫族的情报源源不断地堆积到他手上,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苦着脸去跟夜谰请罪。
“主公,属下真的做不来……”
夜谰瞥了他一眼,揉着臂弯里的白团子低声道:“做不来,也得做。”
“属下□□乏术……”赫辛夷小心地探头瞅了一眼那团显眼的毛球,见程雪疾舒服到眯起了眼,不禁心生羡慕,克制不住地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原形。发觉虽然他俩都是带毛的,但一头成年灰狼缩在某妖怀里打呼噜的场景……
不怎么美好,甚至有点瘆人。
“你分不出身,就得把脑袋分下来。”夜谰不知打哪儿掏出一把小木梳,轻轻顺着程雪疾的背脊:“现在全妖界都知道,你,赫辛夷,要为你父王复仇。南境那边已经收到了信了,你觉得狼王会不会做准备?”
“会……”赫辛夷垂眉,小声嘀咕着:“主公为何要告知天下……”
“不逼你,你永远是条家犬。”夜谰拉起衣袖,把猫盖住不让他看:“以后我不在了,你得自顶门户。”
“主公这是什么话!”赫辛夷大惊,连连摆手道。
“怎么,难不成让我陪你一辈子啊?”夜谰白了他一眼,将袖子底下竖起来的猫耳朵给按了下去:“赫辛夷,你就不能有点野心吗?”
“属下有野心!”赫辛夷一挺腰杆,义正言辞道:“属下要报仇!”
“那是野心吗?”夜谰气得轻拍了一下猫屁股,感受到了肉肉的颤抖:“那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不算野心!你就没想过当个妖王什么的,复兴狼族?!”
赫辛夷微怔,皱眉陷入沉思。就当夜谰以为自己的话终于入了他的耳时,他忽然摇了摇头:“没有。”
“……我家猫都比你有出息。”夜谰气结,懒得再搭理他,只落下一句话:“至此我不会再帮你,北境那边,你也不用去管。你,只负责保护好你的族妖,守好西境,报你的血海深仇。至于我曾祖,我们夜家的事,由我自己解决。”
赫辛夷迟疑了一瞬,忽然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主公,有一事相求……主公,能否放过连枫游?”
“为什么替他说话?”夜谰抬眸问道。
赫辛夷挠了挠后闹手,似是也不知为什么:“他……许是有难言之隐。”
“我不会主动招惹他,但是……”夜谰眸光微深,隐约想起点往事,喃喃道:“如果他阻拦我,我也不会客气。”
“能否给属下一个机会?”赫辛夷急急道:“属下去劝劝他。”
“劝?他听吗?”夜谰冷哼,阔步离去。
西境毁了大半,能歇脚的地方没剩下多少。夜谰寻了半天,终于走到了后山森林。发觉白巫族留下的林子倒是完好无损,也不知是不是白巫族长布置过结界的缘故。
林中,白巫族的帐篷依在,但族人已没了踪影。夜谰寻了个树桩子坐下,看向空旷的村庄,半晌低声道:“是我害了笙玖,是我把白巫族放到西境的……笙樾阁的封印被毁,定与白巫族长有关。”
“你也不知道的。”程雪疾钻出他的怀抱,变回人形坐在他身侧:“那老头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不是你的亲外公吗?为什么要杀你。”
“是,也不是。”夜谰回忆着梦中的场景,心生茫然:“据他所言,我娘,是处子身生下的我……这怎么可能呢。”
“也就是说,你没有爹爹?!”程雪疾惊愕,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没成亲也能生宝宝?”
“有秘法,可以生。但是……我越想越混乱。既然我不是夜氏妖,曾祖为什么要来抢我呢?”夜谰倾斜身子,枕着程雪疾的肩膀,疲倦不堪:“据悉,曾祖重伤,北境军心涣散,这时候偷袭是最好的……但是南境一直没有动静,我心里不安稳。笙玖的神魂散了,我想去找,也无从入手。一步错,步步错……雪疾,在梦里,我真想追随我娘一同去了。但是我看见你来了,硬逼着自己醒了过来。”
程雪疾不知说什么好,微微伸了伸尾巴说道:“夜谰,咱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做完了。然后……然后……你还想当境主吗?”
“不想。我甚至不想当妖了。”夜谰回答得倒是干脆,抚着心口笑道:“这个封印吸食着我的妖力。如今我神魂受损,妖力大减,根本无法对抗封印。不出半年,我就成了妖力尽失的凡人……到时候,我就去人间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若还想跟着我,我会把毕生财富都交予你。”
“你说什么?!”程雪疾只听见了前半段便吓破了胆,小脸惨白地问道:“你要失去妖力了?!那你的寿命……”
“自然会与凡人无异。不过我不会影响到你。”夜谰看向他,脸上竟带着得意的笑容:“你不知道吧,我跟你结了……”
“血契。”程雪疾突然发起了火,提高嗓门质问道:“谁让你结的?!你明知自己解不开封印,为何不找个大妖结血契,共享运途?说不定他能帮你。”
“不需要。”夜谰暗道无趣。他本想看小猫感动到摇尾巴的场景,结果只看到了一对儿张开的猫爪子:“老蛟跟我自己都解不开的封印,旁妖能解开吗?跟你结了血契,把我这点妖力分食给你一些,也算不浪费。这样等我死了,血契自解。而我留给你的妖力,足以让你多活个一百多年。你本是半妖,想必不会嫌弃我这点微不足道的益处……”
“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程雪疾呼啦站了起来,险些把夜谰带到地上。
夜谰忙坐正身子,见程雪疾眼眶通红,似是快要哭了出来,不禁诧异道:“你哭什么?”
“你死了,我怎么办!”程雪疾气到跺脚,努力把肚子里没多少的词儿翻了一遍,骂道:“你自私!你可恶!你讨厌!你……你无情无义!”
“我……”夜谰被骂懵了,揣着手说道:“所以我把钱留给你啊。”
“你个笨蛋!”程雪疾炸毛大吼,然后甩着泪珠子跑了。独留夜谰蜷腿坐在木头桩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程雪疾闷头跑出森林,窜向某块大石头后面,打算躲起来嚎上一阵子。岂料他刚一屁股坐下,就被一只手抚了起来。
疏雨默默看着他,黑青的面色如同重病缠身,许久后沙哑地说道:“小猫,你去跟他说,笙玖的神魂我自己来寻……让他放手一搏。”说罢捏了下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程雪疾呆住,下意识地抹干了眼泪,看着森林若有所思。
……
南境王宫死气沉沉,多数宫妖已逃离了南境,往东境而去。但南境之主倒是不知愁,继续滚他的泥潭,发出高昂的猪叫声,快乐无比。
狼王佯装路过,侧耳听着这美妙的声音,心中安稳了许多。这时一纸飞鸽传书从天而降,落入他手中。他展开后细细一读,顿时黑了脸。
“赫辛夷……当初真不该留你。”狼王攥碎了纸,泛起思量。
东境之主忙着拉拢北境,新任北境之主说是夜氏家臣,但城府颇深。若赫辛夷真能在西境站住脚,这局势就看不穿了。不如趁现在南境还算安稳,把南境之主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