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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狐狸懒懒卧在枝杈上,尾巴摇来晃去赶蚊子。间或打几个哈欠,每有人声,必定耳朵动动,朝下张望。

  有了希望,便会有失望。

  瑾瑜再没来过。

  榕树被水泡过的内伤,断断续续好一时,坏一阵,老不见彻底痊愈,却心心念念惦记瑾瑜,老催狐狸进城。

  “你去看看他是不是病死了?”

  “你顾好你自个儿吧!”

  “都是你,不许我去人间。要是我这次劫难逃不过,死了,一定会万般后悔的!”

  狐狸见他病痛,也不好争执,便轻哄他道,“等你好了,我们便去人间。你想呆多久,咱就玩多久。”

  次年冬天,又降大雪。榕树半截腰身,都埋在厚厚的积雪内,内伤愈发严重了。

  好容易等到一日,雪停了。暖暖的太阳照得白茫茫地面,反光亮堂。

  狐狸钻出树洞的刹那,看到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朝榕树走来。

  狐狸只瞟了一眼,便确定他是瑾瑜。于是又钻进树洞内,用腹语唤醒冬眠的榕树精,酸不溜秋道:

  “哎,醒醒,你老相好来看你了。”

  瑾瑜摸摸树干,扫下一层薄雪,对着树洞,红了眼睛。

  “爹爹没了。隔壁家二狗说我是野孩子。娘要再嫁。外公说,继父家里也有两个跟我同龄的小公子。希望他们不要讨厌我……”

  狐狸在洞内暖暖和和躺着,瞥他一眼,“爱哭的小鬼。啥时候来都哭丧个脸,一点都不讨喜!除了青青,谁会喜欢你?呕……”

  榕树不满道,“啰嗦!”又有些高兴,“话说这孩子真是越长越标致了。”

  “胡说!我模样比他标致多了!”狐狸又开始在洞内用爪子刨树皮。

  快开春时,榕树已经病得很严重。枯枝以往在这个时候,都应该已经吐出嫩芽。这年却没有。

  狐狸和榕树都已明白,夏天的那场大水与次年的大雪,消耗了树精太多元气。

  狐狸头一次如此惊慌失措。以往自己在人间,无论遭遇什么劫难与伤痛;回来时,榕树总会安安静静矗立在原地,等候他归家。狐狸伤痕累累的心,总能在看到树精的刹那,如沐春风,伤口也开始愈合。

  这一回,狐狸却没来由的心慌意乱。这是在人间从未有过的。哪怕他变成弱柳扶风的戏子,被人当众狎玩凌辱;又或者变作武将,被敌方重重包围,随时可能被人断头取命;还是变作太傅时,被傻瓜皇帝因为一支纸鸢,就出卖给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朝中奸臣……狐狸一次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害怕。

  害怕失去它。一个静静守候自己的朋友?还是一个可以永远陪伴自己的爱人?

  爱情?

  狐狸恍然睁大了黑亮圆滚的眼珠子,像是发现了不可思议的奇妙感情。

  原来这就是爱情……

  榕树精,厚道、稳定、单纯,满足狐狸对爱人的一切幻想。

  却在发觉这自以为是的感情的同时,原本可以长相守的情人,却很快就要香消玉损了。狐狸当然不会让这种悲惨的事遭遇在自己身上,更不可能让它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他再一次提意要去找人抽魂,用壳装树精。

  树精性善,与食肉为生的狐狸不同,不喜好杀生存己,断然拒绝了。

  狐狸为此,不止一次同树精大吵大闹。榕树每回气急,便不再同狐狸腹语。狐狸如何唤他,他都不应。狐狸有时被惹急了,就去细枝桠上故意掰断一截,看它死了没有。

  就在这时,瑾瑜又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抱着一堆千纸鹤,说是要给病危的哥哥祈福。

  狐狸蹲在树干上,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一眯,暗暗跟着他们回了家。跳上窗台,看到屋内一个文弱却气质温婉的小少爷,正靠坐在床榻枕头上,微笑着欣赏窗外的梅花。虽然眉眼之间,已显露死态,笑容却很超然脱俗,像是对生死已看得很开了。

  狐狸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便被吸引住了,久久移不开眼。

  原来狐狸与榕树一道,相处了许多年,却从未见过榕树变作人时的模样。

  现下这少年的气质模样,才一入眼就极吻合了狐狸心目中榕树精的模样,惊喜之下,难免又起了私心。

  刘清睁着眼睛,望着梅花不知在想什么,久了困极睡去。狐狸这才跑出刘府,回到榕树,兴高采烈又孜孜不倦地劝树精。

  “你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你去用他的壳吧。那日日来此诉苦的丑孩子是他的寄养弟弟,像是很心疼他。你要是做了他哥,他指不定对你多好呢。我先去刘府中探探情况。那孩子活不了多久了。你好生考虑一下,若不快些,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这是老天给你机会,救你性命,你好歹争取一次。”

  深夜里,狐狸离开仍旧不愿搭理它的榕树,往刘府奔去。

  几日后,瑾瑜跌跌撞撞又来了,哭着喊着朝榕树许愿。

  “求求你!让他醒过来!我愿用我二十年的命,换他再活二十年!”

  狐狸坐在树冠顶上,斜眼瞧榕树,并不说话。

  榕树终于动容,叹息一声道,“狸,这回我便依了你罢。”

  狐狸大喜,一个跟头跃下树枝,变作刘立,踩着树根,对那哭红眼睛的刘瑾瑜说:

  “这可是你说的。作不得悔。”

  两个妖精如愿到了刘府,一个变作刘家弟弟,一个魂入哥哥身。刘清的残余魂魄,因此被制约在其体内,没有因为气绝而漂离躯壳,也就苟延残喘续了命。

  刘家老小当然不明真相,欢天喜地,好不高兴。

  唯独苦了刘瑾瑜一个。

  因为刘立横竖看他不顺眼,一逮到机会,就打击他,还渐渐上了瘾。

  “你真丑!还是我长得好看些!你知道自己长得有多丑么?”

  “……”

  “越说你还越得意了,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你是女娃娃还是男娃娃?”

  “男……男娃娃……”瑾瑜咬紧下唇,抽泣两下,不敢吭声。

  刘立坏坏一笑,“你真的是男娃娃么?从来没见过男娃娃这么喜欢哭的。你是女扮男装的吧?脱裤子!我看看你有没有小鸡鸡。”

  “呜哇……”

  刘立说罢就要动手去扯瑾瑜的裤裆。瑾瑜边躲边用手挡,嘴里不停叫着:

  “我是男娃娃!不要看了!真的是!我有小鸡鸡的!”打不过刘立,只好又哭着跑进刘清的房内,扑到床上,抱着刘清死活不撒手。

  刘清才到人间,还没明白‘表情’这东西的用处,脸上冷冰冰的,有点面瘫。目光却很是温柔。这对从小缺爱敏感的瑾瑜来说,已是很大的鼓舞,于是越发的粘腻他。

  刘立就更看不惯,只要无聊,一定先找瑾瑜‘打发时间’。每回,都要折腾到瑾瑜哭鼻子,或晕过去才算完事。每每看着他‘死翘翘’,脸上又满是泪痕,眉头纠结的模样,刘立的心情便会奇妙地变得很好。有时瞧见他晕过去还微微张开的鲢鱼嘴,刘立便会伸进一指,看着他无意识吮吸,笑眯眯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馋猫!小时候没得吃奶吗?嘴嘟嘟的,我的手指有那么好吃?”又收回来自己舔了舔,一点味道都没有,又放回瑾瑜唇边。瑾瑜立即像含糖似的用小舌舔舐,痒得刘立嘿嘿直笑。待瑾瑜揉揉眼睛醒过来时,他又换了一副冰冷嘴脸,老骂瑾瑜是碍事的“拖油瓶”。

  刘清看着不忍,安慰瑾瑜,说刘立是怕被人抢了哥哥,心里不痛快。

  每及此时,瑾瑜总会幸福一笑,搂过刘清的脖子,撅起红红的嘴唇,在刘清面无表情的脸颊上亲一下,看得床边的刘立,又是蹬脚,又是翻白眼,不温不火地讥讽道:

  “骚包!还是一对!”扭开高昂的头颅,赌气不理人,非得刘清展臂要来抱他,他才扭扭捏捏凑过去一点,还没进刘清怀中,又先用手赶开瑾瑜,才觉舒坦。

  刘瑾瑜趴在地上,眼泪已快流干。眼眶胀痛,干涩地不停眨巴。

  以往的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昔是过眼云烟。

  刘立在大声朝自己咆哮控诉着什么,进了耳朵,也过不了脑。

  “放我出去……”

  “你做梦!”

  “放我出去!!!”刘瑾瑜撕心竭力地大吼一声,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刘清床前,回望了一眼屋外目露凶光的刘立,亦恶狠狠道:

  “不放我走,我就杀了他!”说罢,双手卡住睡梦中刘清的颈项,渐渐收紧,布满血丝的红眼眶内,情绪几近崩溃。

  第 40 章

  “瑾……瑜……”手指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仅属于刘清的温柔嗓音,从瑾瑜渐渐收紧的手指下,艰难地钻了出来。

  瑾瑜几乎是同一瞬,瞪圆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窗外正与之对视的刘立,也在那一刹,慢慢扬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朝瑾瑜蔑视一瞥。

  “你连只鸡都不敢杀,会舍得杀他?呵!”成功看到瑾瑜的手指离开刘清的颈项,才笑得邪恶又没心没肺。

  瑾瑜收回手后,紧握成拳,不停捶打胀痛不已的脑袋,揪扯头发,慢慢坐倒在刘清所躺的睡塌前的地板上,背靠床沿,抱头痛哭。脸上表情除了悲愤、恼怒、纠结、无力,更多的是无奈……

  刘立站在桃花盛开的院子里,目光穿透刘清房间拉开卷帘的窗棂,正好可以看到刘清屋内,正对窗户的睡塌。

  刘清躺在榻上,一动不能动,周身弥漫着一股子死气。

  瑾瑜双手抓着凌乱的头发,手肘撑膝盖,垂头坐在地上,眼泪顺着秀气的鼻梁流到紧抿的唇边,额头因为哭得太厉害,印堂发红,额角却青筋直暴,一副随时都会崩溃的模样。

  刘立刚才凶神恶煞的眼神,渐渐在窗外纷飞的桃花瓣间,化作一抹复杂又逃避的目光。他很快瞥开脸,眨了眨眼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刘清所住的小苑。

  瑾瑜瘫坐在床沿处的地板上,四肢无力,头脑混沌。迷茫的内心,更是万分不知所措。

  能想的办法,都做过了。

  打也打了,烧也烧了;照妖镜、鬼画符、毒药……一切对付妖魔鬼怪的法子,也都试过……偏生就该自己倒霉,怎么刘清也是怪物?

  自己一直喜欢的……究竟还在不在了?又或者……是人是鬼?

  “瑾瑜……”床上传来刘清低微的呼唤。

  瑾瑜很激动,立刻调转头颅朝床上吼,“你莫要叫我!我现在烦得紧!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刘清……”床上的声音断断续续,很艰难才说全一句话。

  瑾瑜闻言,骤时停止了哭泣,赶紧爬起来,跪走到床沿边上,试探性地去瞧刘清,“你真的是刘清?那为什么……我之前看见你的手……你的手变成那样?”

  刘清缓缓转过侧脸,看到瑾瑜哭得红肿的眼睛,眼角也不禁落下一行泪。

  “是咱刘家亏欠你的。瑾瑜,这些年你对愚兄的恩情,愚兄只能来世再报了。愚兄命数已到,活不久矣。那灵魂与吾纠缠在一起的树妖,也会一并被吾拖至阴间。以往吾每回想告诉你实情,那妖怪一定会用法力将我困于体内,并取而代之。吾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还有那害死吾弟弟的狐妖……是吾没用,拖累尔等。瑾瑜,那变作刘立的妖孽不会放任树妖被吾害死。他这些年已经陆续又往吾身体里灌进了另外两个人的灵魂,用他们包裹住树妖,借以保护它的精元。可惜吾身体太弱,承受不住那么多魂魄在体内挤压,那两只游魂与吾,还有树妖,渐渐都有所消耗,为了保住各自的意识,只好拧成一股,如今再想分开,也断不可能了。这也是近年来,吾性情大变的原因。瑾瑜,再这样下去,吾怕往后会伤害于你。你还是赶紧逃走吧。吾弟弟已经不在了。刘家……好歹也要留下一个……”

  刘清发自肺腑的一席话,听得瑾瑜感动莫名,又悲痛欲绝。以往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慢慢整合到一起,继而恍然大悟。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跑的。”

  瑾瑜吸吸鼻腔。眸子内充满晶莹。明明一副天可怜见的脆弱模样,出口的话,平平静静,语气中却透出一股子格外坚决的味道。

  只为等待这一刻,瑾瑜像是已足足用了一生的时间。虽然脸上仍有泪痕,目光中的温柔,却带动嘴角,微笑了出来。

  “刘清,我喜欢你。”

  一直以来,这个憋在瑾瑜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希望找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完整的告诉他。

  可是当瑾瑜终于有勇气面对这份禁忌又虚浮的感情时,刘清的性情已经不再受控制。

  瑾瑜的愿望,从来都很渺小。刘立甚至不止一次用不屑的口气嘲笑他“卑微的梦想”。

  可瑾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始终坚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实现心愿的一天。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哪怕刘清的生命,已经回光返照……

  不过,好歹,他是清醒的。

  而且这在瑾瑜脑海中畅想了无数遍的场景,真实来临时,竟比任何想象,都来的完美和圆满。

  刘清只在听到的瞬间,微微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很快便展开一抹化不开的温柔微笑,望向瑾瑜的目光,除了怜惜,还有浓浓的,无论如何流露,都无穷无尽的爱怜。

  “愚兄知道……愚兄一直……都……很内疚……”

  他放在床铺靠外的手指,几近艰难地摸索到瑾瑜放在床沿处的手背,先轻轻碰了一下,又慢慢覆盖上去,继而紧紧抓住。力道大得整个手掌都在为之颤抖,像是仅在这一刻,就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就只为在濒临死亡的最后一刻,向对方证明什么。

  瑾瑜回望他泪光粼粼的双眸,两人相顾无言,又好像一切都不再需要言语,只是神交就已明了对方想说的所有。相扣在一起的手指尖,渐渐泛了白。

  刘清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定定望着瑾瑜,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

  “来世……来世……吾与你缘定三生,若吾反悔,咒吾遭天打雷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语毕,刘清眼一闭,失去了意识。瑾瑜紧紧握着他的手,跪在塌前,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瑾瑜忽觉手心一凉,掌内的手突然被人狠狠抽走了。

  瑾瑜吓了一跳,下意识抬首去寻,想把握住这点终其一生,难得可贵的温存,谁知迎面被人甩来一巴掌。瑾瑜眼前一花,捂着侧脸,摔倒在地,回首去瞧,只见刘清生龙活虎地坐在床上,眼神冰冷又厌恶地揉着手腕,藐视趴在地上的瑾瑜道:

  “皮糙肉厚,打得本座手疼。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了?谁准你趁本座睡着之际,随便占本座便宜?活该被人揍。屡教屡犯。我瞧你长得一副聪明样,人居然挺笨?怎么只有你在?刘立呢?”

  瑾瑜见此,知他又变了性子,只好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不理会他的恶毒言论。

  ‘吱嘎’一声,门扉被人推开了。

  刘立端着一个盛满饭菜的托盘走进来,到了圆桌那儿,‘砰’地一声,重重落下,先看了一眼床上的刘清,又看向杵在一角,怯生生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瑾瑜,皱起眉,没好气地对瑾瑜道:

  “乖乖吃饭。吃完了,喂他吃药。总不会叫少爷我伺候吧?给你端饭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别不识相。”一边说,一边撩起下摆,坐到了刘清床前,动手去捋刘清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刘清像是很高兴,一个猛子扎进刘立怀里,眼神像孩童般纯洁地望着他笑,笑容却有些傻气。

  刘清吸吮着手指问刘立:

  “太傅今天给我讲什么故事?”

  刘立摸摸他的头,微笑道:“你没有好好听话。今天不给你讲故事了。”

  刘清闻言,居然嘴一嘟,“呜呜”哭起来,撒娇地在床铺上蹭腿,“太傅,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就给我讲一个吧。”

  刘立笑得有些苦涩,“只要你好好保护青青。在外边包住它,别让它受伤。我就每天给你讲一个故事。”

  刘清眨巴眨巴眼,天真望着他道,“青青是谁?我认不认识?”

  “你认识,也不认识。青青是我的爱人。它若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刘清似懂非懂地摇摇头,“我不要太傅难过。太傅难过,我也会很难过的。”

  瑾瑜早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看着桌上那托盘里尤冒热气的饭菜,只想反胃。听闻至此,还是忍不住低喃了一声:“禽兽!”却立马被刘立听到了。

  这时的刘清,因为方才那一阵闹腾,渐渐也没了精神,倒在刘立怀里,失了知觉,又睡死过去。

  刘立便将冰冷无情的眼睛,朝圆桌这边的瑾瑜递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禽兽’!仗着别人喜欢你,就作死地利用别人!”

  瑾瑜这些天,什么都看过了,听过了,如今竟不觉得还有什么可以吓到自己,平平静静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奇怪的是,刘立并没有恼怒,慢慢放好刘清,又帮他盖上薄被,起身朝瑾瑜走来。

  瑾瑜一直企图说服自己不怕,但其实内心深处,对刘立还是有一丝畏惧的阴影。这会儿见他过来,桌子下的脚,不禁向后挪了一步,又暗暗在心中咒骂了自己一声。

  刘立却笑了,走到瑾瑜对面,也坐在圆桌前的凳子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窝囊?”

  瑾瑜一愣,抬首朝对面望去。

  刘立又道,“你现在是不是又在想:为什么我能晓得你的心思?”

  瑾瑜身形一震,袖笼中的手已经开始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脸上却一副强装镇定的模样。

  “你给我下了蛊?”

  “哈哈哈,荒唐。你知道什么是‘蛊’?又见过‘蛊’这玩意么?”

  瑾瑜的确没见过,又困惑地找不出他猜中自己心思的原因,不解地皱紧了眉头。

  刘立瞥视他哼笑几声,眼神轻蔑,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又不停想折腾出点事儿的小屁孩。

  “看来又是听人说书。”

  瑾瑜的脸颊骤然红了一片,很是气急败坏,又有些无可奈何。刘立这个对手,总是可以在自己最窘迫的时候,准确地抓住自己的小辫子,让自己在做好架势,准备迎战的前一刻,突然就气短三分。

  刘立道,“我活的年月,比你长了不知多少倍。看穿你一个小鬼头,我还用得着下蛊?亏你想得出来。”

  瑾瑜闻言,亦有一丝悲愤凝聚心头,暗暗攥紧袖口,压抑怒气道,“既然你这么厉害,又何苦为难我们刘家几个小辈?刘立已经被你害死了,刘清如今也……你究竟想要什么?还是你非要折腾到刘府家破人亡才肯罢手?我们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有些事说来话长,一两句话,也道不清,说不明。我要什么,一开始你不就很清楚了么?如今为何又要来装傻充愣?”

  瑾瑜‘嚯’地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拽着领口,朝对面的刘立咆哮道: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要什么?你几时说过?”

  “我要你……”

  “什……么?”

  “爱上我。”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

  瑾瑜不知何时,已止住哭泣,但同时也忘了呼吸。漆黑又雾气迷蒙的瞳孔,收缩扩张,望向对面直视他,眼神坚定又深深寂寞的刘立,一下子跌坐回凳子上。

  “为什么?”

  “因为青青喜欢你的模样。”

  瑾瑜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句话,又困惑道,“因为你嫉妒?我喜欢的是刘清,不是你的爱人。”

  刘立哼笑,“事到如今,你还分得清哪个是他么?连我都分不清了。你一个十四出头的小鬼,能辩得清真伪?”

  “就因为这样……你就对我下毒,逼着我一直与你做那事?”瑾瑜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抓在衣襟上的手指,泛白又颤抖着,“即使身体被你强占了,我也不会喜欢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再说,你做这些又有何用?只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明明心里有喜欢之人,还到处留情播种,你当自己是情圣么?”

  刘立站起身,离开圆桌,不再看瑾瑜,面朝窗户,背手苦笑。

  “呵呵,你还真当我是风流情种?想当年我风流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无论是风华绝代的美人,还是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又得不到?可每回我得到后,又失去了。因为他们得到我后,并不满足,总想拥有更多。人之贪得无厌,令我心寒。唯独青青,我与他相依为命许多年,他从未向我要求过什么。如今,我只剩它一个挂念。这一回,不似以往,我输不起。”

  瑾瑜听得心慌意乱,潜意识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又不想去深究,总想逃避。刘立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说到此,忽然调转过头颅,直视瑾瑜道:

  “青青头一回见到你去树下,就喜欢上你的模样。它为了讨你欢心,进了刘清的身,用法力硬生生将本已命断的刘清拖延了十年阳寿。但它两千年的道行也因此大打折扣,经不起第三次倒换肉身。当年你在树下许愿的二十年寿命,不会想抵赖吧?”

  “你……你什么意思?”瑾瑜四肢冰寒,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刘立朝他走来,到了跟前,嘴唇贴近瑾瑜的颈侧,小声在瑾瑜耳边说了些话。

  瑾瑜早已瞪圆的眼睛,此时睁得更大,仿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般。两滴盈润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滑嫩的面颊皮肤,直流而下。

  刘立却已站直身子,漠然道,“你好好考虑。这不仅是救青青。对刘清,还有你母亲,你也算尽了一些力。凡事都要有牺牲。爱就要懂得付出。”看到瑾瑜脸上呆滞的表情,又捏着瑾瑜的下巴,玩味地笑了一下,“再说,喜欢上本少爷,也不是这么难的事情吧?好歹我在扬州,也算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瑾瑜任凭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把玩着自己的耳垂,又拍拍头顶,离开了刘清的房间。

  瑾瑜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恍惚的眼,被泪模糊。垂头丧气,手指在冰凉的地面上,渐渐弯曲,看着两手之间的青砖上,一滴一滴,湿了许多圆圆小小的印子。胀痛的脑袋,丝毫头绪与对策都没有。

  一些二人昔日里,不曾留意的对话,在这一刹那,全数在瑾瑜脑海中一股脑儿浮现出来。

  “你不想跟我走,莫非等会儿还想对着这颗树洞说东说西?”

  “这棵树,少说在这也有几千年。世间换了几朝几代,死了好多个皇帝,它都还没枯……”

  “可我小时候听家里的老仆役说,这树里住着一只白狐狸精。喜欢哪个,就会变做美人,找上人家,做那夫妻之事。等人喜欢上它,它就可以吸走那人的三魂六魄,用以修炼。可被它吸走魂魄之人,从此便只剩行尸走肉的躯壳;又或者成为长眠不醒的活死人。你老对着说话的树洞,说不定就是那狐精的老窝。你就不怕它听多了,找上你?”

  找上……呵呵呵呵……

  其实早就在身边了吧?

  瑾瑜一边哭,又一边自嘲地笑了。

  那夜的大雨,瑾瑜永生不会忘记。拖着残破的身体,躲在刘清卧室窗台外,偷听到屋内夜莺与刘立床第之间的对话,如今历历在耳畔回响。

  “我抱过你几次了?”

  “合着这次,该九回了,少爷。”

  “你喜欢我么?”

  “嘻嘻,当然喜欢。我喜欢少爷喜欢得紧呢。”

  九回……

  应该叫吸走‘三魂六魄’吧?

  “瑾瑜,你喜欢我么?”

  “瑾瑜,你真喜欢我么?”

  “操!死贱人!我宰了你!这段时间我同你一共做了五十六次!你要是稍微有一点喜欢我,你就不该还活着!!”

  “听说夜莺得了怪病,怎么唤,都醒不来。三少爷也忒薄情了!连大夫都不给请,好歹夜莺跟他,也算夫妻一场,居然就让人草席一卷,丢出去了。啧啧啧……大户人家的事情,讲不清楚的咧!”

  床铺上仍在睡梦中的刘清,忽然又坐起来,勾着兰花指,掀开蚊帐,朝屋内张望,看到坐在地上哭的瑾瑜,柔柔问他道,“少爷呢?你看见三少爷了么?”

  瑾瑜一愣,继而明白过来,手捂颜面,又哭又笑,十足已像个疯子。饥肠辘辘的脾胃,‘咕咕’叫嚣着,宣告主人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这种奇怪的感觉突然让瑾瑜很心烦,脑袋也疼,眼睛更是干涩酸胀,一切都不顺意,一点都不顺心。那桌上看起来香甜可口的饭菜,到了瑾瑜眼里,就跟抹着毒药的砒霜一样,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不想再看,不愿再想,瑾瑜扬手袖落,胳膊一掀,尽数打翻了去,倒在地上,失了力气,却昏不过去,脑袋异常清醒。就这么睁着眼,活活瞪了一夜,脸上的表情一片死然。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时打几个寒颤,便是一宿。

  翌日,刘立又来了。一眼就看见满地的狼藉,还有缩在墙角处,衣脏发乱的瑾瑜。气不打一处来的他,竟一下子就将瑾瑜拉着手臂,拖拽出来。

  “好得很啊,你!不吃饭是不是?你想绝食而死?没这么容易!”

  瑾瑜其实只是吃不下,却也不想再跟他解释什么。软掉的腿脚,已然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被刘立大力的拖拽,膝盖跪在地上一路拖行,渐渐蹭掉了一层皮肉,疼得牙关直抖。

  刘立很快注意到了,赶紧将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动手撕开他的裤子,仔细查看瑾瑜膝盖上的擦伤,发觉不打紧,这才直起身,嘴里不停叫骂着,忽然又一把推开瑾瑜,道了句:

  “真脏!”

  瑾瑜还没醒悟过来,刘立已将他拉回了自己屋子,推进屏风后,连人带衣,一起丢进装满热水的浴桶内。

  “给我洗干净点!只要水还是浑的,你就甭出来,给我一直泡在里边!”

  若是要面对刘立,瑾瑜巴不得永远不出来。恨不得闷死在水里才好。

  可他也不知在水里呆了多久,一只手忽然从水面伸了下来,抓住他的头发,一下将其提拉出来。

  肺部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对于瑾瑜来说,并不是一件幸事。刘立阴沉的脸色,毫无疑问显示着他现在的心情有多糟糕。

  而此刻的瑾瑜,甭提有多丑了。

  头发湿哒哒地,如海藻般贴在脸上,看起来就像一坨发霉的咸酸菜。两只眼睛肿得像鱼鳔,仿佛随时都要腐烂般,惹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