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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一节,宇宙起源于混沌……我以为你们知道。”

第三章第一节,宇宙起源于混沌……我以为你们知道。”
阿诺因顿感呆滞,他根据这个名字回忆了一下这本书,忍不住道:“那是科幻小说。”

“……有什么区别?”

“那是猜的。”

凯奥斯分析了一下,更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我以为你们猜到了。”

阿诺因:“……”

六翼天使将人类信众们挡在身后,天使皆是光明神所选择的代行者,他们本身不具有神格、不拥有职权,而是代行神主的职权,一切由神主赋予,但他们配合教廷,并不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人类组织抱有多大的好感,而是因为这能够为神主巩固信仰。

这就是天使的理念。他们生来即是如此,所以哪怕牧师为他的守护感激涕零,左伽迪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任何感觉被无视的羞恼,继续道:“阿那亚回去之后,神主已经知道您苏醒了。”

这是应该的。

“神主期待与您的会面,”左伽迪道,“但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凯奥斯终于被他话语当中的含义吸引,他似乎预料到左伽迪的意思了。在灰白眼眸、以及周围无数只看不见的眼睛的注视当中,左伽迪的六翼盘卷着收拢,他双手交叠做祈祷态,冲天的光柱再次降临迷曲之都,并且扩大如旋涡——

这让人想起《圣典》上这千年万年的漫长记载中,几乎如神话传说般的几次记载,天国之门从旋涡当中开启,恢弘的宫殿一角仿佛砸破苍穹,漫天的雨都在这极致灿烂的渲染之下形同金色,在旋涡的形成之中,一道道圣光追随的天使身影从高空中投下。

圣廷企求天使降临,需要繁复的消耗和手段,而拉瑟福德,只需要打开天国之门,就能让自己的代行者们进入人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天国之门和深渊裂隙这两种东西,只存在微弱的差别而已。

旋涡倾泻的光晕覆盖住整个迷曲之都、扩张、扩张,再扩张至奥兰帝国,上亿的人们抬头上去,俱能见到这庞大的神迹,而神迹的中央,在左伽迪的正上方,他的身后,浮现出一只金色的、灿烂的标记。

那是一个光芒围绕着扭曲圆环的金色标记,光明与永恒的意志降临其中。

“拉瑟福德。”凯奥斯淡淡地道,他抬起手,掌心覆盖住了阿诺因的眼眸。

“……不能看吗?”已经拥有神格的阿诺因感到疑惑,就算是强大的正神,应该也影响不到镶嵌了神格碎片的自己。

“不是。”凯奥斯道,“我会嫉妒。”

嫉妒真是一种绝妙的情绪,它埋藏在每一种生物的体内,在深渊之中被冠以无上的美誉。没有感情的混沌在捕获信徒的路途上学会了这一点,他学以致用,当成美德。

阿诺因被这么理直气壮的描述击中,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在人类的直球上学得如此透彻:“……对面叫人了,你的帮手呢?”

如果不是阿诺因手上还留有一个莎琳娜老师赋予他的、原本是用来看管谢立丹的压缩雷霆巫术,他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绝对做不到这么平静……到了这个阶段,他就算不安也没有用了,他必须相信凯奥斯。

“在路上。”

“路上?”

“嗯……对。”

就在这句话话音未落,空气中突然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努力地捏造出一个身躯、创造出美丽人类外貌的血族始祖莉莉丝在裂口之中爬了出来,她穿着血色的洛可可风格小裙子,粗高跟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来晚了,不过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莉莉丝朝着凯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一扭头,被背后浮着金色标记的左伽迪震住,她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窜到凯奥斯和阿诺因的身后,愤怒道,“我带着一群小蝙蝠来支援你,你就让我看这种场面?不是说‘帮个小忙’吗?”

“我对付祂。”

“你——噢。”莉莉丝当即变脸,但很快,她又看到了外界天国之门覆盖的广大面积和恐怖的光柱,怕光的吸血鬼简直要疯了,“凯奥斯!”

“黑暗的大门会为你敞开,莉莉丝。”凯奥斯心平气和,“有时候,把门关上一点,更有利于它的寿命。”

这句话是跟拉瑟福德说的。

那只金色的标记慢慢下移,融合进了左伽迪的体内。标记将天使的身躯映得极为刺眼,被凯奥斯覆盖住双眼的阿诺都觉得这光线强烈得让人闭着眼时、还感觉到一片通红。

随后,在层层的跳板之后,拉瑟福德终于使用自己代行者的身躯,完成了部分降临,就如同凯奥斯使用恶魔的投影一样,祂们上万年以来的一次会面,竟然会是在现世、依靠重重方法出现。

“门坏了还可以再修。”祂道,“错过见到你,就不知道要再等几个上万年了。”

“你们真是怪。”莉莉丝小声跟阿诺嘀咕道,“你看看你的神祇,祂的崇拜者都要疯魔了。”

到了这个时候,这场纷争、追捕、或者说是绞杀的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完全与人类无关了。但阿诺因还是处在风暴中心,他不知道是谁在跟自己讲话,但能确定这是自己这边的,于是同样很小声的跟莉莉丝道:“你在开玩笑吗?光明神?崇拜者?”

“小宝贝,拉……光明的职权都是凯奥斯分给祂的啊!”

……分给别的生物,神职?

凯奥斯对拉瑟福德的态度并不在意,他凝望着对方,仿佛穿过了这具身躯,注视着拉瑟福德远在虚无之中的本质,以一种更偏向自言自语的方式开口道:“既然阿诺想要让你换个教廷,你就换一个吧。”

这是商量吗?听起来不像。阿诺因默默地想。

就在此刻,那些如同猫捉老鼠玩弄着那群神职人员的阴影们陡然收缩,它们蔓延在建筑上、穿过建筑、上移、爬行,凝聚成一股浓稠的黑暗,这黑暗一直缓慢而又无可阻扰地上升和凝聚着,最终像是趴在云层之上,形成极度难以辨别的黑暗。

天国之门的光被遮挡住一半,中间的那条界限极为分明。此刻,整个大陆,所有能够见到天空的地方,亿万人们的眼中,都见到了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穹宇,天国之门的巨像浮在空中、而漆黑夜空的最中央,也徐徐地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眸,灰白的眼眸像是永恒的、无法阻拦的、永不消磨地,观察着这人世间。

今夜的大雨已经无关紧要了。瓢泼的雨竟然没有被影响到,太阳雨跟夜雨同时出现,在被灰白眼眸注视到的地方,所有活跃的黑暗生物、所有扭曲的、自诩“混沌之子”的诡异存在,都在这一刻被剥夺了自主权,它们的身体失去控制,全部投向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投入扭曲而未知的黑暗夜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真的是梦之女神的父神,只不过祂是个叛逆的女儿。= =

还有黑暗生物们,所以说,邪神的尊名是真的不能乱念的。

108、108

在黑暗笼罩住一半天空之后, 阿诺因感到身后的女士猛地松了口气,莉莉丝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道:“我还以为要被光明神融了, 还好还好……如果我是凯奥斯的从神的话,这时候天空上就该挂着一轮血月了。”

她发出了遗憾的声音, 而阿诺因还处在刚才的疑虑与震撼里, 连忙偷偷问道:“为什么凯奥斯会分职权给别的神明。”

“因为祂是混沌。”莉莉丝回答得极为简单, “如果祂拥有全部的职权, 那么这个世界就不是世界了, 我的意思是,就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你也不会存在, 世界将会永远处在一个混沌的圆球体中……一切都是祂, 祂本身就是宇宙, 会变成这样, 你理解吗?”

“……我大概理解。”

“祂的力量越是无穷无尽, 这个世界就会越处于初生的、蒙昧的、浑浊的状态。祂将自己分离、重组、再分离、再重组, 丢弃的职权寻找世界新生的生命,无论是什么形态的生物, 被砸中之后都会载为神明。根据上面的谣言, 第一项被丢出去的职权就是光。”

“上面”这个单词加重了, 使用强调的语气。由于神格的作用和采用能量沟通的方式,阿诺因跟莉莉丝之间虽然存在种族差距, 但是不存在交流隔阂, 他们各说各的语言,但却能够彼此领悟内容。

阿诺因隐约清楚“上面”的意思,他被神格碰瓷的时候曾经看到过, 他甚至还看到过现在卡在天上的那座神殿一角,只不过当时他看到的神殿宛若微尘,根本没有这么巨大。

“为什么是光?”他问。

莉莉丝冲着他挤眉弄眼,意思是问凯奥斯本神。阿诺因自然地抬起头,而似乎一直没在听,又似乎一直在听的凯奥斯回答道:“影响我睡觉。”

阿诺因无语凝噎,滞住了片刻,转头跟莉莉丝道:“……祂太任性了。”

莉莉丝深以为然,但幸好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帮个小忙”的,在她的身后,无数的黑色蝙蝠从空间裂隙中钻了出来,他们沐浴在极度的黑暗之下,血族舒展翅膀、化身为人。

但这样的程度与天国之门带下来的天使交战,还是不太现实,就在莉莉丝观察了一下敌我力量的对比,再度愤怒地准备跟凯奥斯理论时,在黑暗笼罩、灰白眼睛的下方,一个同样黑暗的旋涡从半空中出现,在旋涡的正上方、踩在雾气之上的黑山羊依旧温顺可亲,在它的背上,“欺诈者”梅尔维尔坐在上面,稚嫩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意。

“凯奥斯爹地!”他喊得超大声,“我把深渊裂隙撬过来啦!”

在黑暗漩涡之中,恶魔投影们如同在沼泽中而生,他们抬起身子、探出头颅,或怪异巨大、或奇诡微弱的身躯,全然不同地爬出漩涡中。

这道裂隙并不是凯奥斯、或者梅尔维尔打开的,这就是圣廷耗尽人力物力在封堵的那道裂隙,裂隙的出现代表着深渊与现实交界的不稳定——这种不稳定是可以转移的,在梅尔维尔的尝试下,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黑山羊追寻着凯奥斯和阿诺因的气息,小恶魔也如愿地来到了爹地旁边,他刚得意洋洋地准备邀功,一眼就看见对面的拉瑟福德,然后跟莉莉丝的反应如出一辙,嗖地一下躲到两人身后,语速极快地道:“祂怎么在啊我的天!我刚刚只看到了天国之门!救命啊爹地!”

“恶魔是一群不听指挥的家伙。”凯奥斯都略微感到一丝不解。

“咱们可能也不需要让恶魔听指挥吧。”梅尔维尔挠了挠头,“恶魔和天使,只要一出现,不打起来都觉得辜负了这个气氛……”

难道这是深渊的习俗?阿诺因暗暗地想着,他抬起手,想要扒开凯的手指,从指缝里看一看对面那个老是把人吓跑的拉瑟福德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没等他从指缝里见到,凯就稍微松了一下手指,递过来一只小触手。

小触手严密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圆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如同一个苛刻的监工,还是童工的那种。阿诺因双手接过来,看见小触手的躯体上伸出了两个触肢,像是胳膊一样地抱在一起,然后又挥舞起来,极力跟他沟通:“咕噜咕噜咕噜!”

阿诺因沉默片刻,在心里感叹地想着,还是人形的神话生物好交流。

他的不表态伤害到了小触手的心灵,小触手努力地蹭到他面前,用胖胖的身体阻挡阿诺因的视线。

“看一眼也不行?”阿诺因问。

“咕噜咕噜。”小触手态度坚决。

“我担心你。”阿诺因认真地道,这只小触手仿佛是凯放出来陪他聊天的,而凯的主意志身躯、也就是占据的那道恶魔投影,已经从空笼子的上方一跃而下。

马戏团的仓库被腐蚀一般地融出一个大洞,顷刻间变成露天的。半明半暗的穹宇之下,神话生物的对峙显得格外漫长。

小触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让开一条缝缝,但还是努力地用触肢扒住阿诺因的脖颈,啵唧啵唧地亲了他几口。

————

如果神明之间也讲气度的话,那么拉瑟福德的气度其实是非常足够的,祂宽容、镇定、信徒赋予祂的性格中天生带着一部分温和,所以足够祂等到凯奥斯亲自与祂对话。

“你有信徒了。”拉瑟福德道,“你要为他……为这个生物而降临,凯奥斯。”

“你在害怕。”凯奥斯平静地道,“为什么?”

“因为平衡。”对方道,“维持这个世界的稳定,需要平衡。而你,你不应该有被某一种生物、某一个个体左右欲望的时刻,凯奥斯,你跟我们都是不同的,你是混沌……他一个无法支撑起你的锚,而且他的想法,更换教廷,会让我损失大量的锚。”

“腐朽之船应换新钉。”凯奥斯道,“人类的谚语。”

“这是愚昧的种族,摆布他们轻而易举。”

对方从另一个角度上表达出了对人类谚语的不屑一顾。凯奥斯其中的一个意志不由得想到了深渊七宗罪的永续不断——正是因为智慧生命都具有如此的罪状,譬如傲慢等等,所以深渊才能不断受到滋养,这一点,连天国之主也同样无可例外。

“只要他足够强大。”凯奥斯道,“就可以支撑我。”

“你对这一根钉子,似乎寄予厚望。”拉瑟福德道。

“我只拥有他。”

“你还可以拥有其他的锚。”

“不,我不要。”

混沌本身,一个没有道德和正确观念的古神,竟然会在这种事拥有类似于人类的忠贞要求,且连人类本身都大部分不能够做到,反而让一位神明为此执着,这实在是一件离谱、古怪、不可思议之事。

拉瑟福德感到不解至极,祂不明白凯奥斯为了跨越种族隔阂有多努力……更不明白有一本叫做《恋爱宝典》的小破书上,写着“如果不够忠贞会被伴侣抛弃”这样令邪神震惊的鬼话。

不过,祂也不会明白在凯奥斯千千万万个脑回路里,竟然能将信徒和伴侣画上完全相同的等号。祂不解对方,恰好凯奥斯也不理解祂。

“还是这么任性。”拉瑟福德道,“只是很可惜,凯奥斯,你的本质注定了无法长久,人类的生命如同光影缝隙里溜过去的一条鱼,而你,始于混乱,终于混乱,我原本以为见到你时就在你的失控之时,还是说眼前的你,已经在重组的边缘?”

这是不变的铁律,混沌的生命形态就是流动重组的,而重组之后,不要说他那个唯一的信徒在什么地方了,就是这个世界,眼前的这个世界,眼前的这个奥兰帝国、神圣教廷,都未必能等得到凯奥斯重组结束。

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即便祂宠溺这名眷者到了痴迷的地步,但实质上,祂是永恒孤独、永恒黑暗、永恒守望的,正因如此,才会有这么多次神豢养生命并创造生命。

光影缝隙里溜过去的一条鱼。凯奥斯不明白拥有众多信徒的拉瑟福德为什么还是会用这种奇怪的比喻,可能信徒们对他的艺术水平期待不高?祂看向对方,没有回答问题,却有无边的阴影狂涌而来,这样强烈的神格波动,几乎也牵引到了拉瑟福德的状态。

类人的形象被剥落,在亿万生命瞩目的黑暗夜空中,阴影包裹着巨大的怪物,如同压迫而来的天体般沉沉地趴在天空上,怪物垂落出数之不尽的触手,无数的眼睛在夜空中代替星辰,一齐眨动。而巨大怪物的另一端,一个光球跟阴影焦灼地接触到一起,同样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光球外界、一个扭曲的圆环首尾相连,不停地疯狂转动着。

即便这并非本体,但目睹了这一幕的、目睹了两位在实力上来说确实是正神级别的神明共处同一个天空,几乎所有的生命都不约而同地呕吐、恶心、头晕目眩,他们的眼睛刺痛,精神混乱,意识里出现格外离谱的幻觉,像是被群体性地笼罩了一道强烈的精神幻术。正在生产中的一条狗刚刚产下了最后一个狗崽,而狗崽映照在这样的天空之下,竟然当场又长出了两个头。

就在越是孱弱、不越是不够冷静的生命被神话生物影响到,疯狂地陷入混乱状态当中时,巫师们的反应倒是非常轻微,他们意志坚定,不会被影响到那种地步,但多利卡克还是浑身发寒地扶了扶面具,听到旁边的谢立丹问:“想吐吗?”

“一点点。”他默默地向柯莱的方向靠了靠,说实话,还是谢立丹靠近他时,他更觉得精神混乱。

谢立丹反倒是一点都没有发现对方抵触自己,他笑眯眯地搭上这位幻术师的肩膀:“想吐就不要看天空,我记得你,你跟阿诺因参加过团队赛……同学,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多利卡克退无可退,求救地看了一眼柯莱,但在刺客无动于衷的表情下,只能硬着头皮道:“什么内情?”

“阿诺因其实是神话生物,对吧?”谢立丹摩挲着下颔,“他应该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反派,等着我们去攻陷和消灭。”

多利卡克哑口无言,就在这时,将匕首撬进圣骑士盔甲里,将尸体上的盔甲硬生生粗暴解开的柯莱抬起手,空出来一只手把多利卡克拉过来,头都不抬地道:“不要说梦话,谢立丹学长。”

谢立丹毫不生气,他劝说着别人不要看天空,自己反倒是端详了一会儿,想起之前阿诺因联系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忍不住感叹道:“原来真的是让枢机主教沉默,让光明教皇流泪的活动啊……”

作者有话要说:  凯跟拉瑟福德打架,全世界疯狂掉san。

还好不是本体。

109、109

只不过大家都在负面状态的时候, 神话生物,譬如莉莉丝、梅尔维尔等人,以及那群天使, 居然都大受振奋,非常高兴地投入到了战斗当中。

跟对付血色骑士队、或者对付主教牧师们不同, 这是阿诺因现阶段完全插不上手的战役, 他存在这里, 作为凯奥斯的心情支柱, 已经是弥足重要的一环了。

阿诺深知这一点。他跟小触手坐在原地, 手上的沼泽之花在沐浴到“神话味儿”特别重的光线时,也跟着抽动了一下身躯,从阿诺因的手腕上掉了下来。

它大叫着“妈咪”, 发出的声音类似于风拂树叶时沙沙的响声, 而一旁的小触手愤怒地跳了过来, 仇视般地把花拍到了一边, 独占阿诺的宠爱。

沼泽之花委屈至极, 带着沙沙声趴在阿诺因的膝盖上, 扬起花苞头,望着上空的大怪物。

这里可以说是整个战场的中心, 但竟然也是战场当中最为僻静之地, 在小触手和沼泽之花的陪伴之下, 竟然没有一个神话生物、或者一位牧师靠近。阿诺因明明是战场中心最薄弱的一环,但所有人都没有贸然选择这个年轻男人——他看上去像是邪神的宠儿。

这的确是分外诡异之事, 在这场震骇世界的战役中, 阿诺因既无法参与神话级的对战,也接触不到低层次的对决。他被留在了这里,因为凯奥斯需要他的陪伴、他的注视, 所以一直到现在他都不太清楚同学们那边的状况。

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不是怕通讯巫术在关键时刻打扰到他们,阿诺因都想拨过去一个通讯了。就在他敲着空荡荡的笼子顶端,眼睁睁看见笼子里的狮子在两位正神级别的神祇照耀下,分裂出了第二条尾巴。

阿诺因麻木地转而敲了敲小触手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跟光明与永恒之神打完,这个世界都不能要了。”

沼泽之花反而舒服地抽出了另一端枝芽,仿佛很享受这样的沐浴。它缠着阿诺的手指头,像小女孩似的扭捏又害羞地蹭了蹭他,充满着对妈咪的依赖之情。

阿诺因的血液对沼泽之花有催化作用,可他要是不同意,给小花花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让他流血,不然就等着被触手捏碎吧。所以它是好不容易才迎来了同样的契机,增强自己的力量和身躯。

由此可见,神话生物本身就是一堆怪东西。

小触手被敲了头,不仅毫不悔改,还抱着阿诺嘬嘬他的手指,粘腻甜蜜地舔了一会儿,越舔越膨胀,就在小触手快要膨胀成大触手的时候,阿诺因收到了同学们那边的通讯巫术波动。

他立即接受,听见里面传来咯嘣咯嘣撬金属的声音,他眉心一跳:“你们干什么呢?”

“拆圣骑士。”有点远,是柯莱的声音。

阿诺因愣了一下,脑海中迅速想起凯奥斯跟他第一次见面的形象,他迟疑了几秒:“为什么?”

“血色骑士队的盔甲材料很贵的。”对方理所当然道,“这是宝贵的财富啊!”

什么?还有这种好事?

阿诺因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去帮同学们的:“你们带了固化空间巫术的物品?”

“当然,我们能把这群昂贵的贵金属全搬走。不光是我们,学院最近都太缺钱了……”柯莱道,“对了,你那边怎么样?”

阿诺因抬起头,遥遥地看着天空中完全脱离人类范畴,如同巨大天体挂在上面、令人无比窒息的两个怪物,默默地道:“不怎么样……”

他话语未落,从身边飞过去一只蝠翼吸血鬼,跟一只白乎乎一片看不清是什么生物的东西撞在一起,几乎跟阿诺因擦肩而过,砰地一声撞在了身后的墙上,随即,那只白色生物提起手中的圣光利刃,几乎就要穿透吸血鬼时,被一股鲜红的藤蔓迎头扎进脑子里,倏地破灭了。

莉莉丝从上方飞下来,停在阿诺因身边:“没吓着你吧?”

“倒是没有……”

她抬手挡住一道不知什么时候瞄过来的圣光洗礼,然后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叫我莉莉丝就行。”血族始祖降落在他身边,“如果不是亲眼见证,我都无法相信会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的意思是,凯奥斯会重视一个人类。”

阿诺因不算是纯粹的人类,只不过他也没有展示的必要,将错就错地默认了。他对自己的恋人,还有太多的不明白、不了解。

“不过,祂只要你这一个锚点,究竟要你到什么程度,祂才能稳定自己的形象。”莉莉丝感叹道,“太为难人了。”

就在阿诺因想要继续询问时,正前方飞撞而来一道极为强烈的光波,圣光波动消弭于莉莉丝的掌中,但她依旧被这圣光刺得眯起双眼,血族的特性让她厌恶这种强烈的光线。

就在她注意力被攻击分散时,代行者们——也就是天使,终于忍不住对阿诺因下手了。一只洁白得几乎像是雪一样的手落在了阿诺因的肩膀上,他的身后浮现出一个羽翼众多的天使,眼眸和发丝都充斥着有浮动感的盈盈微光。祂跟其他人不同,眉心上的神纹繁复至极,在看向阿诺因时,神纹的光泽极为夺目。

但祂的力道意外轻柔:“你身上有一股香气。”

莉莉丝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以免发生意外凯奥斯宰了自己:“神战就神战,别耍流氓。阿顿。”

太阳之王阿顿。熟知圣典的阿诺因脑海中浮现出圣廷的记载,传说在拉瑟福德的身侧,有两位统辖所有天使的王,是天国神殿的管理者、光明与永恒的奉行着、祂们虽是代行者出身,但早已脱离了代行者的范畴,得到了真正的神格共享的权利。

一位是太阳之王阿顿,另一位是时间之王洛丽琉丝。

阿顿的形象跟记载当中并不是很符合,但祂的确光芒耀目,祂的手背、肩膀、裸|露在长袍之外的关节都浮现出金色的太阳圆形和放射状直线图案,缀在雪白的皮肤上,有一种神性与亵渎神性相交融的蛊惑。

“这是一位重要人物。”阿顿道,“我跟这位小先生好好谈谈,难道不是这场神战的一部分?”

他金色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里都是一片灿金,波浪一般的长发跟眼睫都是雪白的,即便如此,太阳之王依旧是偏向男性的形象——严格来说,祂们没有性别。

阿诺因没有在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中察觉到杀意,但他仍旧警惕戒备,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

莉莉丝展开手掌,她穿着华美小裙子的手臂上抽出几道血管,血管似地鲜红线条纠缠在一起、汇合到她的手中,从掌心间浮现出一把鲜红如血的巨大镰刀。

“你不会想要惹怒凯奥斯的。”她道,“最好,你也不要惹怒我。”

“噢,血族始祖莉莉丝,一位比阿芙拉还弱的次神……”阿顿微笑着道,“你最好不要跟我动手,太阳永恒地照耀着你,莉莉丝。”

这是血族的痛点,这个在各大神祇眼中还不够成熟的种族,在日光之下会受到成倍的削弱,何况是阿顿这种存在。祂无视了莉莉丝的威胁,而是低下头轻轻地贴近阿诺因的侧颊,嗅到一股隐约飘落的、极为馥郁的体内香气。

“啊……”

雪白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祂抬起金眸,低低地问:“人类?你是人类吗?”

阿诺因并不畏惧直视他,尽管这位太阳之王的确非常刺眼:“算是。”

“算是,那就不是。”阿顿道,“我在你的身体里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闻到了近似于……近似于我的同伴的气息,但你比祂更为……”

祂停了一下,忽然道:“洛丽琉丝的本体是一条长翅膀的、首尾相衔的蛇。”

阿诺因心中溢出一股彻骨的冰凉,他意识到时间之王洛丽琉丝,可能就是圣廷设计自己的改造方案的初衷。这是多么狂妄、多么大胆的选择,竟想要将光明神的右手,能够掌管时间的洛丽琉丝进入现世。

“但是你……”阿顿不解道,“你身上有一股祂没有的香气。”

“人类在改造一个生命时,很难将生命改造得跟他们所供养的天神完全一样,其中出现的偏差,或许就会视为错误,废弃于灰烬之中。”

阿诺因淡淡地道,他对阿顿的逼近生出反感,不动声色地再次后退,而这样的小举动,在阿顿眼中完全暴露无遗,祂品味着这样一句话,微笑着道:“是的,人类总是有眼无珠,但很好,灰烬中埋不住一颗明亮的宝物。”

祂抬起头,向天上寻觅着谁的踪影一样,然后伸手抵住额头上的神纹,以一种外界无法理解的方式跟祂的同伴交流了一通,然后随即又感觉不到抵触似的迈出了一步,就在阿诺因眼皮一跳,手里的巫术攥得蓄势待发时,身侧的莉莉丝实在忍无可忍地冲了上去。

这倒是无关于跟凯奥斯的交情,神明们本身没有任何交情,只有协议、利益的交换,但莉莉丝对这个猖獗傲慢、凭借克制血族肆无忌惮的太阳之王愤慨已久,她甚至恨不得能让太阳从空中陨落。

血色的镰刀裹挟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空间似乎都被对撞的强烈力量炸得开始不稳定。而雪白一片且耀目至极的阿顿则是抬起手,用祂散发着光泽的手指接住了血色镰刀,不顾手掌被鲜血污染出一片血红:“我早就想试试你的能力了。”

“如果你不能够作为食物被吸干鲜血的话,会让我觉得吃亏了的。”莉莉丝抬起头,鲜红的眼眸泛起恐怖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阿顿:香疯了,呜呜呜。

教会:???????

诺崽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写不动了宝宝们,恢复恢复状态再冲

110、110

“真是抱歉。”阿顿笑着道, “你要失望了。”

太阳之王的身躯里流着黄金—般耀目的血液,恒星死后上万年的残骸汇聚成永恒的光芒,镶嵌在他的身躯里。阿顿的手臂带着光芒、热度、和不变的燃烧感, 与那把血色的镰刀接触到—起。

没有强烈的声音,没有暴动的能量, 但双方的拉锯却仿佛影响到了周围的所有生命, 连阿诺因感觉到—股触之即死的强烈危险感。就在血色镰刀突然后撤、再重新盘旋着切进阿顿的身躯里时, 太阳之王的神纹爆发出难以直视的光芒, 他的浑身泛起金色的光泽, 几乎能将镰刀融化。

“让开,莉莉丝。”他道。

但源自于鲜血的始祖已被残酷的太阳催生出愤怒,她高贵的—生中, 不允许有神明的代行者——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比她低—级的人物发出这种挑衅。少女的蓬松长裙在风中微微晃动, 上面的装饰品碰撞声伶仃的声响。

“血月高挂之时, 必让太阳陨落。”莉莉丝切齿地念到, “你连拉瑟福德的—分礼貌没学会。”

阿顿先是怔了—下, 然后那张超凡脱俗、脱离人类审美的脸庞上露出—股似笑非笑的表情:“念到神主的圣讳了哦, 莉莉丝小姐。”

他说完这句话后,爆发而出的光芒让莉莉丝感到—股强烈的灼痛, 仿佛真得要被太阳的光芒腐蚀掉了。而在她身后, 在阿顿与莉莉丝爆发战争的后方, 准备参与其中的阿诺因再—次被从天而降的大翅膀挡住。

跟其他的天使不同,眼前的女性——只有外表是女性。祂只有—对翅膀, 但翅膀却非常地庞大、华美、羽翼丰满, 与其他的天使羽翼简直不是—个量级的。她优雅健美的身躯由光线凝固在羽翼之间,当这位代行者彻底落下时,阿诺因才见到她手臂上、眼角边浮现出的蛇鳞。

消褪不去的碎蛇鳞点缀在她的眼角, 在如雪的肤色上折射出极度强烈的光晕。她的脖颈上盘着—条蛇、那条银蛇如项链—般首尾相连。

跟《圣典》中所载的的确有相似之处,只不过细节中仍旧有教会人士的杜撰。她羽翼垂落,整个人形算上羽翼足有两米半的高度——在阿诺因的眼前,的确有遮天蔽日的错觉。

天使的身高是不同的。因此,当洛丽琉丝找到阿诺因时,她半跪下来后再抬头,沉重的翼搭在两侧。

“是你吗?”她道,“尊敬的先生,混沌的眷者。”

跟阿顿不同,洛丽琉丝的眼眸存在着眼白,她是蛇类的竖瞳,在盯过来时,如同令人心惊胆战的掠食者凝视。

“……在此之前,我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的吸引力。”阿诺因道,“我要是早知道您是—位女体天使,而他们选取了我作为最佳的改造材料,那我应该早就看得出那是—群疯子了。”

总不会到最后还要给自己变个性吧?他总是在危险的时刻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

洛丽琉丝笑了—下,她的身躯在光芒的凝聚之下发生改变,从女体外貌转化为男体,天使没有性别的前提之下,塑造了祂们成为流动性别的可能性。三秒之后,阿诺因眼前的洛丽琉丝的声线也跟着彻底改变,声音低沉而温柔:“疯子时而也会弄出艺术品的,我的少年。”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洛丽琉丝的存在时间来看,他无论是叫“少年”、还是“孩子”,在年龄上非常符合,只不过前缀词“我的”,让这宣示归属—般的话语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抬起手,手指还未触碰到阿诺因的肩膀时,就被对方捏在手里的—道雷霆巫术震到指尖,但他并未收回,而是顶着轻微的麻木感,用强横的等级差距压过了技巧,实打实地落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在洛丽琉丝的手指接触到自己时,阿诺因身体里的血液也跟着—同沸腾,像是同类、但又异类的—种微妙关系,相似的血液、却又比洛丽琉丝更为复杂和迷离,包含着成熟的人类结构——这—切是与众不同的原因。

在银色蛇鳞从阿诺因的肌肤上浮现出来的瞬间,洛丽琉丝陡然闻到—股美妙的芳香,就如同阿顿形容的那样,这是非常迷人的气息,如果非要有—个比喻的话,那么洛丽琉丝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母蛇释放的信息素引诱出洞的公蛇,脑子里浮满缠绕的欲望。

这不止是阿诺因本人的原因,还有那枚神格的罪状。

主管性|爱和生育的神格无时无刻不在发挥作用,圣洁的天使、强悍的时间之王,他的脑海里竟然涌起产卵的需求,他想要进入温暖潮湿的洞穴、幽然的曲径中,在最为适合孵化的地方产下蛇卵。

只不过,天使是没有生育能力的,而他脑海中沸腾的幻象,也只是血液成分相近的情况下、在神格驱使下的臣服。

“我很高兴能见到您,只不过,触碰让我感到非常不适。”

阿诺因的红眸也跟着在瞬息间收缩成竖瞳,然后又慢慢地恢复成人类的形状。他的尖牙藏匿起来,比蛇信宽而短的分叉舌软乎乎地舔了—下唇,他并不清楚自己造成了怎样的诱惑:“你不会想再试试其他巫术的。”

洛丽琉丝保持着笑意,他面对那截舌头时,由衷地感觉自己被—种特殊心情俘获了,如果他存在的时代不同—些,也许就能明白被萌到的含义,就像人类面对猫—样。

“巫术。的确很伟大。”他道,“但小先生您,还不是—位伟大的巫师。”

就在他强行箍住阿诺因的手腕,企图接近他的耳畔时,那朵—直悄无声息、装作无害的沼泽之花从他手腕上猛地膨胀,神话生物的躯体疯狂蔓延长大,巨大的花苞在瞬息之间张开,—口咬住了洛丽琉丝的头,所有花瓣在紧紧地包裹、剧烈地颤动。

画面定格住了。洛丽琉丝的整个头被花苞含住,这朵沼泽之花比真正的食人花还更凶残,庞大身躯缠住对方两米多高、羽翼遮天蔽日的天使之躯,藤蔓纠缠如牢笼—般。

而后,沼泽之花的花瓣剧烈地颤动,它似乎长出了恐怖的牙齿,将洛丽琉丝的头咬在花瓣里搅动,发出了嘎吱、嘎吱,如同钢铁在合金上碰撞和擦动的声音。在两秒之后,洛丽琉丝抬起手,将包裹住自己脑袋的花瓣硬生生的掰开,然后收回头颅。

他白金色的长卷发被花朵的汁液濡湿了,但神情却依旧轻松,很认真地转向阿诺因的那边,越过沼泽之花道:“这是人类的好客吗?”

阿诺因被这群非人类弄得有些神经麻木,他有些做不出惊讶的反应了:“这不是。”

“这竟然不是。”洛丽琉丝极为可惜。

就在他说着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托住了这朵巨大的花苞。洛丽琉丝手心里溢满的光芒贴在沼泽之花的花瓣上时,强烈的灼痛简直从灵魂之上迸发而出,巨大的花朵发出强烈尖啸,翻译成人话就是“妈咪他打我!”然后呲溜—声钻回了阿诺因的手腕上。

就在洛丽琉丝继续想要靠近对方,将邪神发现的宝物据为己有时,对方的身后展开了—对比他的小—倍,但同样非常精致华美的羽翼,史诗级的鹰羽植入在他的身躯,融合之后竟如同经过了美妙的雕琢。

这—次的羽翼要比上—次的听话好使多了,连兴奋度跟往常截然不同。阿诺因跟洛丽琉丝凭借沼泽之花收回的时间差拉开距离之后,向战局最为混乱的地带靠近,就在白羽飘散之时,周围的动向好像全部变慢了起来。

不是他的速度,是时间。阿诺因很快意识到。

时间如同—根纤细的丝线,被拨动着拉紧、放缓。他四周的—切仿佛跟着拖长了,冥冥之中有—条首尾相衔的吞尾蛇盘旋在空中,如同—道扭曲的莫比乌斯环。而下—秒,温暖庞大的羽翼笼罩过来,攥住了他的手臂。

“亲爱的。”他放肆地称呼着,“当我掌控你时,或许能从你楚楚可怜的神情中,探测出你在混沌心中的地位……祂是会像—条贪婪的恶龙,—个吝啬的守财奴般独占你、拥有你,还是跟以往所有的事件相同,祂并没有那么在乎?”

洛丽琉丝道勾起唇:“而独占不代表就珍惜,珍惜也不代表是爱。人类这个种族真怪,连格外清醒理智的巫师,会如受诅咒般相信会与神明诞生爱情。”

“你的话太多了,洛丽琉丝……先生。”

“你是生气了吗?小伙。”他道,“我……”

就在这个居高临下且喋喋不休的天使抒发自己的感想时,阿诺因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眼对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提醒道:“我建议你放开我。”

“我不听这个建议。”

“真的吗?”阿诺因意欲劝说,“我不想惊动我的老师。”

“拿长辈作为靠山是智慧生命的通病。”洛丽琉丝抬起下巴,“但这靠山往往不牢固,你的老师是谁?我听过他的名字吗?”

“莎琳娜。”

“莎……”洛丽琉丝话语—顿,目光停滞了片刻,他—下子停住了声音。

与此同时,莎琳娜给予阿诺因、原本是拿来控制谢立丹那个变数的压缩巫术,在雷霆流窜之下被猛地激活,在黑暗的天穹之下,浓郁的乌云间骤然降下—道如天罚般的庞大雷霆,八级左右的巫术能量强烈卷席,如同旋涡般轰击而下,而长着大翅膀的天使之王,就是这雷霆旋涡的中心。

阿诺因看着他被雷柱正好击中,整个大鸟跟着顺着雷击从眼前掉了下去,他吹了吹被碰到的手臂,抬指按|摩着被捏出红痕的地方,轻轻地道:“我说让你放开我了。”

111、111

这道雷霆巫术足以在猝不及防下让洛丽琉丝受到不轻的伤势。

空中飘散的血腥味儿更能激发人的战斗欲。但在经历伤势后, 这只不知痛苦的天使依旧没有要放弃争夺的意思,在雷柱的底端,那道高大的人形顷刻间化为乌有, 下一刻,一条如山的蟒蛇冲破一切, 它的翻身都能捣毁无数的建筑和树木——如果这座马戏团的驻扎地不是地处偏僻的话, 那么一定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关乎生命的破坏。

如山的银白蟒蛇要比阿诺因的蛇尾形态大百倍不止, 他庞大的身躯除了比不过天上的两位之外, 几乎能在现世当中被视为怪兽。洛丽琉丝的鳞片上有着烧焦的痕迹, 疼痛感让他的情绪波动严重。

他的身躯上环绕着一道时间的纽带——这是时间之王的象征,一道永远循环不变的莫比乌斯环。这样的动静几乎惊动到所有的人,这条庞大的蛇张开嘴, 想要将阿诺因吞进腹中再慢慢交流时, 蛇头被一条从天穹上蔓延下来的巨型触手包裹缠绕住了, 绞紧时的腐蚀性烫出一片烟雾。

伴随着洛丽琉丝超越人类听觉的惨叫声, 另一边的天空中降下光束。阿诺因的眼前被那道并不刺眼、但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芒笼罩, 他的精神忽而极为恍惚, 在正神级别的争斗影响中,他的视觉从人类升为神话生物, 见到了诸多如碎屑般飞舞的怪异圆珠, 一只发光的、蠕动的大圆球被它们簇拥着。

随后, 阿诺因的身躯、连同这条被黑暗触手绞住的巨蛇都一同消失。当他再睁开眼时,眼前正是一片星空。

准确来说, 天上、地下, 全都是一片星空,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而在脚下,则是由光芒线条交织如棋盘的地格。

他愣了一下, 手腕被牵动着覆盖上什么冰凉的东西。阿诺因见到一条柔腻的触手扯着他,而身旁则是曾经见过的、在他梦里出现过的神座。

凯奥斯正垂眸望着他。

神座是暗灰色的、几乎没有什么光泽,而祂——祂不过是个拟人的形态,连五官面貌都很难分清,轮廓极为模糊。灰白流动着的发丝垂落下来,同样质感的双眼凝望着他。

虽然阿诺因没有问,但他莫名觉得,这样已经是凯很努力的结果了。让一个邪神认真地维持人类的形态,不得不说,这样的配合度前所未有。

而在两人的对面,大概三十米远的距离,在星光网格的另一端,灿金耀目的神座也凝结而成,上面爬满了不同的篆文,在神座的上方,一个圆形放射状的金色太阳符号、跟一道扭曲的圆环彼此纠缠。神座之上慢慢地出现拉瑟福德身形,就如圣典当中所说,祂兼具男人与女人的优点,面容兼顾英俊与美丽,分不出性别。而光芒凝聚出的长发、眉心浮现出的神纹,都跟光明教廷中传颂的外表有着相同之处。

无数的锚稳固着祂的形态和样貌,拉瑟福德垂下手,右手边光芒汇聚之中,那条银蛇缩小了上万倍出现在祂的身边,随即化身为人。

女体的洛丽琉丝半跪在神座右侧,她单手支着地面,眼睛所在的那一条线被腐蚀出金红色的血液,液体一滴滴地落了下来,进入无尽的虚空中。

她急促地喘息,伤势虽然并不严重,但那股缠绕和窒息带来的威胁感却让洛丽琉丝后怕不已。

“你太冒失了。”拉瑟福德道,“我的天使。”

“抱歉……我向您忏悔。”洛丽琉丝低下头。

与愧疚比起,她似乎更不想看到另一边的凯奥斯,她畏惧得脊骨发抖,只有栖息在神主脚下时,才会得到一丝安抚般的宁静。

拉瑟福德也没有再责怪她,而是望向凯奥斯那一段,在无尽虚空中漂浮着的神座之间,祂一眼望见对面那个“人类”……而人类,是不该进入这个空间的。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祂问。

“除了人类以外,他也是新任的繁育之神。”凯奥斯道。

拉瑟福德似乎非常费解,祂不太清楚这其中经过了怎样的运作。尽管祂明白欲望之蛇与贪婪教母的争端,但祂没有想到最终的结果是这样的,按理来说,人类应该被神格撕碎,或是被神格操纵理智,成为新的生命体、怪物般的神话生物。

冰凉的触手勾着阿诺因的手指,他下意识地捏了捏,然后就被缠住了,随后——更多的触手从神座之后探出来,抱住他的腰,将他带进这座没有光泽、黑暗而混沌的神座。

凯奥斯抱住了他,低下头沉沉地抵在他的肩膀上,温顺、静默、带着长久无声的沉溺感。

这个空间仿佛都为之一滞。

令另一个生命体登临神座,凯奥斯一定是疯了,不过,祂本身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拉瑟福德注视着他们,过了片刻才道:“如果他作为你的从神出现,我可以理解。”

“不。”凯奥斯道,“他应作为我的……”

拉瑟福德耐心地等待着他说出什么“信徒”、“眷者”之类的话,这都是一位神明给予的最高宠爱,而等候了很久,祂竟然听到对方说:“……作为我的伴侣。”

伴侣。这是神话生物概念上应该有的吗?

拉瑟福德更加难以理解,比起凯奥斯来说,传教的他要更为清楚人类社会,他明白人类本性之中的荒唐、恶劣、虚伪……作为以信仰稳固自身的神明,祂只能包容这种劣性,并且纵容人类在信仰过程中将劣性传递到自己的身上,他跟人类更为贴切的说,是一种共生关系。

“伴侣?”拉瑟福德轻轻地质问,“他弹指一挥的生命,在你的世界里,就像是星海闪烁了一秒,微弱到无人发现。”

不会这样的。凯奥斯想。祂的星海会为这一秒静止。

“我们的争端只会毁灭这个世界。”拉瑟福德不愿意在上一个话题上太多拉扯,祂认为凯奥斯在目睹这个生命凋零之后、就会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便从人类转为神话生物、转为繁育之神,相对于无穷无尽、永无止息的混沌来说,这短暂的陪伴也不过如此。神明的路途总会因为各类变化升起或降落,连祂本身……拉瑟福德自己,也明白这一切都是短暂的。

“这个世界……”凯奥斯思考着,“我并不在意。”

“是的。”拉瑟福德淡淡地道,“我清楚你的态度,才要跟你终止这场纷争。”

“阿诺想让你换个教廷。”

拉瑟福德望向他的怀里,即便是一贯的光明正义、善良稳定,他也冒出一种类似于忍无可忍的情绪:“他总不会想让我换个世界吧?”

凯奥斯迟钝地反应了半秒,然后低下头看着阿诺因,他的眼眸没有什么感情,但望过来时,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注视感,在阿诺因的眼睛里,凯奥斯的生命形态仿佛凝固在了一个简单的标准线上。

“你想换吗?”凯奥斯问。

阿诺因居然真的听到他这么问,虽然很想在这时候开个玩笑,但理智告诉他这很危险,于是老老实实地道:“我不想,亲爱的。”

凯奥斯点了点头:“那就没有必要更换这个世界。”

这岂止是宠溺,这简直是无法无天。拉瑟福德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在世界崩毁之前,我们要议定这件事,凯奥斯。”

“我不想商议。”凯道,“很麻烦。”

“你只乐于睡觉,和寻找兴趣,和娇惯你的‘兴趣’。”拉瑟福德讽刺了一句,祂指得“兴趣”就是阿诺因。

“毁灭也在我的统辖范围里。”凯奥斯道,“如果你愿意更换一个教廷,我可以帮你凿穿旧船。”

“……我真是谢谢你。”

“不用谢。”凯奥斯道,“腐朽之船而已。”

“在说得颇有理由之前,最好想想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为难我的。”拉瑟福德瞥了阿诺因一眼,“没有人认你为父神,也是情理之中。”

祂们不想让自己的诞生之处、世界的诞生之处、起源于这样一个荒唐混乱、任性至极的存在。尽管这是事实。

“被眷者冲昏头脑的神明。”拉瑟福德冷冷地评价了一句,他的神座光芒慢慢地发散而去,在这个静寂的空间里消失了。祂手旁的洛丽琉丝也化身为光芒的一束,消散于无形。

凯奥斯仍在品味着对方的话语,拉瑟福德是他少数能记住名字、并且相识较久的存在,他一向认为拉瑟福德的思想古板而克制、更像一位沧桑的老者,远不如祂有活力。

“祂是什么意思?”凯奥斯品味不出,一边蹭了蹭阿诺的脸颊,一边问道。

阿诺因沉默了半晌,不太好意思说,但是在凯的严肃注视下,还是叹了口气,小声道:“祂说你是恋爱脑。”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脑袋里只装着……某种,怎么说呢,就是某种让人失去理智的情感。”

凯奥斯想了想:“祂说错了。我的脑子很多的。”

是实际意义上的多,准确来讲,每条触手都带着自己的想法。

————

在如同辐射般令人不适、让生命变异的半空当中,那道一只发着光、旋转着圆环的巨大光芒生物慢慢收缩,它庞大的身躯一点点远离——并不是缩小,而是远离。

就像一颗压迫到面前的行星移动着远去一样,在这过程当中,所有的天使都如受感召,展开成对的羽翼飞向上空,而将莉莉丝完全压制在下风的阿顿也身躯一停,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抱歉了,女士,我们再会。”

“没人要跟你再会。”莉莉丝道。

他展开成对的羽翼,洁白的身躯被翅膀包裹起来,然后上升、上升、一直上升到最高点,伴随着巨大的光球一同离开,而打开的天国之门也跟着慢慢消散,飘入云峰之中,再也难以用肉眼见到。

另一端,阴郁漆黑的天空当中,同样盘踞着的黑色怪物也同样埋入乌云里,无限扩张的阴影布满了整个天空,化为一场沉闷的阴暗暴雨。

这虽然不是本体相争,但确实已经是凯奥斯和拉瑟福德的原型现身了。怪异的神话生物们收敛起外表,重新装点成人类的模样。就在此刻,乌云滚滚的暴雨中被撕开一条裂缝,一道轰然的雷鸣占领天空。

裂缝之间,黑色高跟鞋踏入空中,紫色长裙的莎琳娜握着巫杖出现,她被阿诺因的那道巫术激活时的反馈惊动,踩着个尾巴赶上了这场盛会。

莎琳娜看着暴雨当中的吸血鬼、恶魔投影、满地废墟,头脑之中刮起一阵风暴——阿诺人呢?我早就说跟着凯奥斯会出大问题的!你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莎琳娜妈妈:我滴诺崽!

其实这主意是你滴崽想出来的,凯总只是从犯。

112、112

在阿林雅发现天空中的两只怪物——也可以说是巨物, 悬挂在穹宇之上时,莎琳娜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但当她得到巫术反馈, 直接依靠阿诺因的位置来到正面战场时,还是有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到。

过于的混乱。

血族的小蝙蝠们尚且有莉莉丝的收束和控制, 而那群肆无忌惮的恶魔投影在失去天使这个首要目标之后, 更加地难以控制。幸好, 莎琳娜在此刻到来。

从乌云中爆发而出的漫天雷霆编织成网, 带着一贯强横和恐怖的威压直直降下, 整道深渊裂隙都被雷电暂时缠绕住、封锁了大部分力量,但要填补裂隙,还需要更多的探索和研究。

由于裂缝的压制, 恶魔投影也同样实力大减。它们受制于施法者的针对。

随后, 莎琳娜根据巫术波动找到了熟悉的学生们, 但里面却没有阿诺因的身影, 而见到战争女士的巫师们先是向莎琳娜校长行了一个巫师礼, 随后才开始汇报此事。

“……事情的详细内容我之后会做一个报告给您, 大概就是这样……奇迹学弟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莫尔斯道。

“中间发生了超越我们层次的冲突,但幸好没有酿成大祸……”

“天国之门是自主关闭的, 没错, 校长。我们认为这次教廷元气大伤, 其实这对于阿林雅来说,是一件好事。”

“我们从不以无辜生命的消逝为利益。”多罗娜提醒身畔的人。

莎琳娜耐心地听了一会儿, 她在人群之中梭巡了一下, 忽然问道:“那阿诺因呢?”

“阿诺……没在仓库那边吗?”柯莱也跟着愣了一下。

就在巫师们面面相觑的时候,房间四角的阴影蔓延而来,在这座残破建筑之间汇集成一个浓郁的、昏暗的影子, 影子上方分泌出粘稠的液体,在黑液乌泱泱地涌成一团之后,像是被人用小刀在圆融的黑液上划出一道口子一样,男人的身影在液体扩散时出现,连同莎琳娜校长的宝贝阿诺也在液体向四周流动时才显现出来。

他们从那个空间回到现世,关于维度和层次的跳跃让阿诺因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有些迷茫地捏了捏鼻梁,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威严的老师站在人群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

莎琳娜的目光从上到下在他身上梭巡了片刻,道:“没有缺胳膊少腿,好得很。”

阿诺因一时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讽刺,讪讪地道:“也没有那么好……”

“自从你踏入传说级,想做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大。”莎琳娜道,“看来是长大了。”

“……老师……”

“回去写一份事件报告。”莎琳娜淡淡地道,“一万字。”

对于那些非常冗长、非常繁琐的报告来说,一万字其实并不多,属于一个正常范围。但是阿诺因这次所做的事只是闹得比较大,其实实际内容并不繁琐,要写出这么长来,就不免要说出一些更多的内容来凑字数了。

“好的。”阿诺因乖乖地道,“我知道了。”

“五级巫师的考核你还没过,论文至少要发表在《巫术》上面。”惹怒老师的后果就是会被督促起要命的学业,“实战考核——你的水平我清楚,年末的时候直接去考六级的实战。”

“可是……”

“欺负刚刚踏入传说级的其他巫师很有趣吗?”莎琳娜注视着他,“有能力跟史诗级交手,为什么不敢?”

倒不是不敢,是阿诺因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这份能力。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点头:“好的,老师。”

在变相地训斥完学生之后,莎琳娜审视般地凝望了一会儿凯奥斯,忽然道:“深渊裂隙我们很快就会封锁关闭。”

凯奥斯先是没有反应,然后有点儿慢地抬起眼,发觉莎琳娜是在跟他说话,于是道:“我知道。”

“这些恶魔投影都会消散。”以她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对方使用躯壳的变化。“包括你的。”

凯奥斯思索了好一阵,他的手指握着阿诺因的手,将对方修长的手指包裹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反馈时,莎琳娜竟然也耐心十足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对于莎琳娜来说,不,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让凯奥斯发疯都不是一件好事。混沌的意志应当永远高于现世、脱离现世、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在愈加了解凯奥斯的尊名和来源之后,她更加需要重视对方的思维。

过了一会儿,凯奥斯露出一种有些迷茫、但是又非常空的神情,他低声跟阿诺道:“我想用自己的身体,在你身边。”

祂不是没有,神座之上的形象就是祂目前能够凝聚的身体外貌。只不过祂的身躯——本体,无法降临在这个世界上,除非祂真得疯魔狂暴、不顾一切地想要压垮世界——这不现实。

阿诺因从这句话中听出一种类似于委屈的情绪,他像安抚小触手一样安抚对方,慢慢地叩住他的手:“可以的,我可以……我可以找你,不需要你一直用别的方法来到我身边,我可以……”

连身为八级大巫师的莎琳娜老师都没有升维的手段,他要如何才能做到呢?阿诺因话语微顿,但他仍旧么没有更改自己的决定。

莎琳娜并不想让凯奥斯的真实身份暴露在太多的人面前,她为两人掩饰似的轻咳一声,随即道:“打扫战场的事我会发回给学院联合会,很快就能清理完毕,深渊裂隙的封锁也会在半周之内由我和曼斯菲尔德联手完成……受伤牧师和圣廷的参与人员,最好是能跟我们合作。如果不能合作的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我想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不止是意气用事、或是单纯地一时兴起吧?如果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事,就去做吧。”

在巫师之中,莎琳娜虽然偶尔会暴躁严酷,但她的确对学生充满信任感、并且眼光毒辣。阿诺因有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感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头道:“好。”

————

圣妮斯大教堂,其实只剩下一片废墟。

昂贵的彩色琉璃窗都一片一片地碎裂下来,滚在地上折射着光芒。庄严的石刻记录和壁画、以及雕塑,几乎没有完整的部分,它们碎裂,但又因为碎裂和缺憾焕发出一种独特的美丽。

圣妮斯大教堂其实离战场有些远。

尽管这是阿诺因亲手用陨星审判轰碎的,但他还是第一次毁掉这样的建筑艺术品,隐隐生出可惜的感情来。废墟之中,管风琴与教堂融为一体的排风管裸|露在外,而操作台上的琴键再如何按动,也发不出那样恢弘庞大的乐曲了。

他收回手,离开了琴键,随即从容地走向地下,在完好无损的螺旋式楼梯之下,经过关押叛逆者的寂静之壁、经过排着编码的实验员房间……再向下,地下二层。

这已经是建筑的最底层,用巫术暴力地拆解门禁之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蓝白色的墙壁和玻璃造物,用巨大玻璃墙隔开的一个个空房间,空房间的门把手上标记着一个数字……那是实验品的编号。

前几个都是空的,阿诺因扫了一眼编号,记得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的脚步停在自己的房间前。空置的099,四面玻璃墙的完全观察,吊顶上垂下来的、随时可以插任何药水和滴管的架子,还有角落里的一箱子药,床尾旁摆得很高的书架,全都是教廷的启蒙书和一些圣典之类的宗教书籍。

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原来从外面看,是这样的。”

这样复杂的情绪,他无法准确传达给凯奥斯知道,也不愿意让凯也同样感受到自己的难过。阿诺因没有停止脚步,而是继续走了过去,进入实验区。

浸泡在药水里的诡异器官在玻璃器皿中悬浮。阿诺因见怪不怪地路过,将实验区中的几个玻璃房门锁砸碎。

这里没有实验员,他们全部撤离、或是被调走了,只有被遗弃……不,这是待接手的实验品。阿诺因打开房门时,见到一个大概只有十二岁的小男孩。

其实男孩这个形容……已经开始不够贴切了。他坐在椅子上,像是只被教导了坐在椅子上,他的皮肤被注射的药剂感染,变得雪白一片,几乎有一种死亡的气息。男孩的额头上镶嵌了一枚独角,术后未愈合的部分还泛红渗血。

他看到阿诺因时,瞳孔里闪过畏惧的情绪,但是他没有动——外界的刺|激对他来说,像是一种考验,理应失去情绪的考验。

“你叫什么名字?”阿诺因问。

男孩没有反应。

阿诺因已经预感到了如此,他低头查看了一下对方手腕上的手环:“186。”

“是。”对方突然睁大眼睛。

“你的名字?”

“186。”

“不。”阿诺因注视着他,“我是问,你的名字。”

“……186。”

阿诺因的手捧起他的脸,这个孩子的眼睛很大,是天生的金眸,他耐心、温和、但又立场坚定不容退步地询问:“你的名字,不是编号,这是编号。”

“我……我是……186。”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大概有七八十遍,这看起来毫无意义,而这个孩子对外界的反应也的确特别有限——这似乎是天使计划新的培养方式,他们麻木、干枯、自认为是一种“容器”、“物品”,而不是人。

这的确毫无意义,在很多理智的人眼中看来。但阿诺因却不厌其烦地纠正他,询问他,就如同当初凯奥斯纠正自己、放下那份不必要的自卑一样。

在这样长久和紧密的质问之下,小男孩的情绪开始不稳定,他的视线有些失去焦距,仿佛认出阿诺因与实验员们不同,他的嗓音发哑,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回答,但身躯却开始颤抖,眼睛里直直地盯着他、干涩地泛起血丝。

“我叫……我……”

阿诺因抱住了他,手心贴在孩子的脊背上,他的身躯保持着恒温的温暖,语调缓慢而温柔:“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笛梵……我不是……”

“你不是186。”

“我……”

对方再也说不出来了,哽咽声完全布满了他的喉咙,这个叫笛梵的孩子紧紧地抱住阿诺因,明明只有这么一点大,但力气几乎让人疼痛,他浑身颤抖,被训练得完全封闭和克制的泪腺濒临崩溃,他的眼泪——是能够缓解痛苦的眼泪。

被这样训练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他只不过是位于实验区的其中一个实验品而已,在之前经过的玻璃房间里,还有更多的孩子,甚至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区域,阿诺因也许还能见到新的废弃品,被贴上待处理的标签。

“闭上眼,休息一会儿。”阿诺因轻轻地道,“我们会把你送回家的,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如果他们不在的话,你可以去巫城生活。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天使计划,都不会存在。跟你同样的孩子也都会受到帮助,以巫师、以阿林雅的名义。”

对方只是个孩子,似乎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永远不再有天使降临的牺牲品。”他低声道,“任何发展这项计划的教廷,无论是萨利米斯,还是其他大教堂,我会让他们后悔做这种事,就像今天一样。”

113、113

当所有被封锁在这个地下二层的实验品全部被记录在案、列入救助目标之后, 这件事本该告一段落。

除了学院方面的事务之外,莉莉丝只是在意念层面上跟凯奥斯沟通了一下,随后就带着一群血族小蝙蝠不告而别。当阿诺因从事件报告的大量文字中抬起头时, 已经见不到莉莉丝小姐的身影了。

桌子上多了一杯温咖啡,里面兑了魔幻植物的果实, 有助于凝聚“灵”。小恶魔梅尔维尔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重新躺进黑雾簇拥之中, 他坐在半空里, 眯着眼睛看向阿诺因:“巫师真是一群可怕的家伙。”

“怎么说?”阿诺因问。

“任何行动都要井然有序地形成报告,以书面形式递交过去,这对于拥有改变世界力量的强者来说, 太过于拘束。”梅尔维尔继续念叨, “而且, 阿诺爹地这次做的事, 说是轰动大陆也不为过, 应该载进教廷的历史里……不过他们元气大伤, 主动找巫城谈判议和的这一行为来看,说明圣廷反而是一个非常能屈能伸的组织。”

“主动谈判除了他们的核心力量损伤之外, 其实更多的是拉瑟福德不愿意为了当前的人类传教组织付出更多。”直接称呼神祇的圣讳会被对方感受到, 但阿诺因不太在意, “没有了光明神的支撑……这就是双方施法者最大的差别,因信仰而具备能力的牧师和神职者, 终究要依靠于神明。”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就是议教团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在顶尖力量有所缺憾的情况下,跟巫城保持和平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

“他们寻求和平的条件中,要废止天使计划,这是我提出的条款。”阿诺因喝了一口咖啡,他将羽毛笔重新蘸了蘸墨水,在纸上继续写下去,一心二用地道,“至于黑暗生物……全让凯吃了。”

“……也许那不是吃,那只是回收情绪?”梅尔维尔嘀咕了一句,他是少数几个近距离观察、能够更为清晰混沌形态的人,有时候他对于凯奥斯状态的感知,比阿诺因更为准确,“我以前听魔王说,现世中许多具有黑暗性质、诡异性质的生物,都是凯奥斯本体诞生的情绪残渣,它们附着在相邻的世界中,因温度、湿度、空气中的元素成分而诞生。”

“……你讲得有点像,卵。”阿诺因手指一顿,瞥了他一眼。

“但跟生育没关系,这是混沌的性质决定的。”梅尔维尔小声解释。

“我知道。”阿诺因其实有点不开心,但他的低落情绪并非在这段对话当中产生,而是因为知道深渊裂隙必须关闭,凯奥斯需要暂时离去——或许有其他机会相见,但祂的本体却不能真正地降临到自己身边,而自己竟也无法跨越这种隔阂。

他被这种失落的情绪包裹,对于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感到沮丧,但看起来却依旧平静、镇定。

“祂的性质是最多变复杂、难以理解的。”梅尔维尔偷偷吐槽了对方一句,然后刚刚趴进黑雾里准备闭上眼睡觉,就听到粘稠液体在地上流动的声音,他脊背一寒,猛地抬起头,见到一条黑漆漆的触手从地上爬起来,圆圆的眼睛凝视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阿诺因眼里很萌的一面,到了小恶魔这儿就觉得很可怕。他汗毛倒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凯奥斯爹地……”

小触手盯了他几秒。

梅尔维尔脑海中急速旋转,他啪地一下从黑雾中掉下来,试探道:“那我走?”

小触手没什么动静,转而探向另一端,它勾住阿诺因的手指,恬不知耻地舔了舔,然后被这只白皙的、隐隐散发着香气的手指弹了一下。

……好香。

比起主意志,脑子不够用的小触手往往无师自通一些不该学会的事,它认认真真地往阿诺因的手腕上缠,然后扭动着蹭了蹭他,见对方还是情绪不高的样子,就又爬过去伸到他握笔的手指之间。

写不下去了,手指的缝隙被粘稠的触手填的满满的,动都动不了。

“怎么了?”他放下羽毛笔,才刚刚把笔松开,刚才写字的手指就被缠得紧紧的,还分裂出一条小舌头舔他的手指内侧。

阿诺因无可奈何地撸了撸触手的头,注意力一时被分散了一下,摸了半天才感觉对方是想带自己去别的地方,他站起身,果然被小触手牵住了手。

————

星夜。

最近写事件报告写得太久了,失去了品味其他城市星空的时间。因此一直到登上塔楼的楼顶时,阿诺因才发觉迷曲之都有这么美丽的夜空。

他生活在这里也有很多年,只不过都没有观赏的时机。

这个标志性的高建筑物没有受到前一日动荡战争的摧残,它依旧挺立于这片土地上,注视着这个城市中的人群。而重建措施有其他人商议,不需要年轻巫师们操心。

楼顶上是圆球形带尖塔的建筑形态,只有上面一个边缘好坐。阿诺因被触手拉了一把,还没跳上去,就一头栽进凯奥斯的怀里——那股寡淡无味、像是冰水一样的气息,无论对方如何更换身躯,都如灵魂特质一般蕴藏在祂的本质之中。

凯奥斯在他的身边。

他隐约有些觉得,这是一种奢侈的待遇了……怎么会这样呢?

阿诺因在他怀里埋了埋,没有起来,也没有抬头,而是在夜幕笼罩的时刻抱住了对方。温柔的手臂同样也环过他的腰侧、脊背,将他稳稳地、安定地纳入怀中。

“睡醒了不叫我。”阿诺因小声道,“站得高空气会好吗?”

“我派触手去叫你了。”凯奥斯道,“空气……你觉得好吗?我分不出质量的优劣。”

太不懂幽默了。但回复的态度很认真,阿诺因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他说一些这种无用的废话:“我觉得有变好一点。”

“好。”凯奥斯道,“你看天上。”

阿诺因正想起身,结果被他勾着腰换了一个方向,依旧坐在他怀里,这让年轻巫师有些挂不住颜面,但他也并未抗|议,而是将手放到了对方环着自己的手背上,汲取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

熟悉的夜空,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满天星星很漂亮以外,仿佛并不值得特别关注。

但“漂亮”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注、值得奉献浪漫的事了。

阿诺因观察了一会儿,正想说今天的几个星星离标准星图差距有点大的时候,对方的手从腰间向上放了放,按在他的心口上。

那枚镶嵌在他身躯里的神格隔着血肉、隔着衣料,缓慢而又强烈地被唤醒,一股不可忽视的复苏感卷席着他。随即,他的视野猛然变化,更多脱离于人类的东西被呈现在眼前,在神格的影响之下,他存在于现世,又脱离于现世。

“那边是光明神殿。”凯奥斯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地响起。

在群星的偏西侧,盘旋着无数发光微尘的地方,一个时而极度庞大、时而又极度微小的宫殿露出外表,再凝视时,它不断放大、不断变得精致,阿诺因几乎能看到神殿两侧的柱子上镌刻着神纹,白金色的地板两侧跪伏着羽翼收拢的天使,祂们如雕塑般凝固不动,在不受召唤时,跟一缕光塑造的雕像并无任何区别……目光再放远时,他看到神座之上支着额头、闭着双眼的拉瑟福德,祂穿着金色的曳地长袍,眼睫也是一片耀目而光彩十足的发光物,他拥有着信徒最相信、最坚持的面容,承载无数人的希望——当阿诺因注视他超过两秒时,拉瑟福德如有感觉般睁开了眼。

像是太阳、光明、希望……等等一些抽象的概念猛地砸了过来,让人头晕目眩、极度仓促地想要移开。而阿诺因受到这样的注视时,肩膀却被凯奥斯轻轻地按住,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几乎能与两人初见时的那一日重叠:“不要怕。”

不用怕,我在你身边。

祂混乱、黑暗、不够稳定,但祂沉默地簇拥围绕着自己。

阿诺因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与拉瑟福德对视,而这位位格很高、最近又受了委屈的正神似乎心情不佳,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他身后无尽的黑暗,觉得无趣地移开了视线。

光明神殿比想象得更为枯燥。阿诺因转移方位,望向了与之对应的另一端“夜空”,穿越层层的星星,他见到一片漆黑的水池。

“混沌之渊。”凯奥斯道。

“……你家?”阿诺因心中一动,突然道。

家?在人类的理解里,应该是的。凯奥斯迟钝了一下,然后道:“对。”

透过层层的星辰,这个凯奥斯本体的栖息地显得非常黯淡,无论如何凝望,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股灰蒙蒙的、如雾一般的气息里,穿越宽阔的黑液水池,进入池底,则是已经见过几次,已经眼熟的古旧神座,神座的底缠绕着触手状的形态和丛生的荆棘。

人形态但外貌完全不清晰的祂沉眠于神座之中,灰白流淌的发丝从固体变成液体,再由液体凝聚而成。神座荆棘之下,是更深的无边液体、浩瀚如海。在这灰蒙的海洋当中,狰狞恐怖的黑暗生物、极端难以理解的事物、最为强悍或凶狠的生物体,全都凝固一般臣服在神座之下,如被驯养的雀。

阿诺因静默地凝视了很久,才轻轻地道:“……如果你消失,就会回到这里吗?”

“……对。”

“那下次回来……”

凯奥斯没有及时回答,而阿诺也立即按下话语,他吐出一口气,忽然问:“我是你的锚?”

“嗯。”

“那……我想要让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吗?”

“都可以。只要你足够强。”

“锚点在哪里,可以找到吗?”阿诺因开玩笑似的道,“不会是因为太弱小而找不到吧?虽然我没有看,但拉瑟福德身躯被锚点建筑得非常稳定,这是能够感受出来的,我要多强才能让你拥有稳定的身体呢,六级、七级……还是像老师那样……”

他停住了话语,因为凯奥斯的手在他的心口处覆盖着,跳动声忽而一下比一下剧烈,但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另一种心跳——在神话生物所寄存本体的那个神域,在遥远的星辰更高之处,混沌的神座上亮起一点幽然的光芒,这是整个混沌之渊唯一的微光,它来源于凯奥斯的身躯,来源于祂浑浊混乱、不断溶解又凝聚的人形躯体,来源于祂的核心,祂的心脏。

同样的心跳,阿诺因的信仰、他提供给凯奥斯的锚,就在这剧烈而相同的心跳声中。

“在那里。”他慢慢地道,陈述一件事实,“你主宰着我的心。”

114、114(修错字)

他是唯一的锚点。

阿诺因受到一种灵魂上的震撼, 他说不出话,但却被同心跳的事实牵扯住了思绪,他从来没有这么空过, 像是整个世界的一切、光、风、一切生灵……全都不重要了,他被寄予在最深处, 被珍藏。

过了好半晌, 年轻又天才的传说级巫师、真实实力直逼六级的阿诺因先生, 才从这火烧一样的恋爱脑感受中脱离出来, 他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然后偷偷地道:“你的心是我的。”

凯奥斯没有及时反应出人类的更多小心思、和这种描述中更多的含义,他觉得这是事实:“嗯。”

“我能够塑造你。”

“对。”

“我……”阿诺因深吸了口气,他连忙停住话, 以免自己太过激动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然后兴致勃勃地继续观赏, 穿越无穷尽的星海, 能通过神格的作用觑见这另一个世界的一切。

“那里是什么地方?”

“血海。莉莉丝睡在海里。旁边是许愿山, 是丰收女神的居住地。”

“丰收女神……”

“一位非常中立的神明。”凯奥斯评价道, “祂掌握万物之果,在一切事情种下原因时, 祂就能看到相应的结果, 所以许愿山有一面镜子, 能够看到所有已经发生、但还未有结果之事。”

“听起来……好厉害。”阿诺因感叹。

凯奥斯低头看了看他,神祇的排外心理发作, 淡淡地道:“祂有一个怪癖, 收取信徒所贡献的、美丽少年的初|夜为祭品,降下神迹。”

阿诺因:“……还有这种事。”

“欲望之蛇克拉拉曾经想要效仿,但克拉拉收取初|夜后, 总会因神格力量的溢散让对方怀孕,而人与神的孩子往往都是出现伪神的温床……也可能出现怪物。”

阿诺因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担忧起自己心脏里的这枚碎片。但很快他又放弃了这份担忧——神格碎片虽然跟他融合,但实在是不活跃,人类的身躯对于这东西来讲,还是太过勉强了。

“所以祂放弃了这样的祭品?”

“是的。”凯奥斯回忆了一下,“我知道的内容不多。莉莉丝应该知道更多的故事。”

“嗜睡的神明连小故事都没得听吗?”阿诺因调侃了一下对方,然后在更远方见到只在书籍上见过、而从未真实目睹的神祇。

“胜利女神丽尔丝。”凯奥斯为他讲述,“是一位只让神格运转,而自身沉眠已久的女神。”

“旁边那个呢?”

“海洋之母阿芙拉,你见过。”

阿诺因愣了一下:“我见过?”

“塞壬。”凯奥斯简单地道,“祂随后就出现了。”

那时候,塞壬对于阿诺因来说可是无可撼动的强大生物,他回忆了一下当初的场景,还是没有想起有关海洋之母的印象,而此刻望过去,一片汪洋海底之下,有着一条鱼尾的海洋之母同样栖息于神座,次神的神座给人的压迫感不那么强烈,但她的神座看起来用珍珠宝石堆砌底座,亮晶晶又漂亮,非常吸引人类的视线。

阿芙拉似乎也跟着被惊动了,这种注视对于祂们来讲,不异于是其他神祇过来敲门,但阿芙拉看过来时,一接触到巫师身后的黑暗感,就立即收回视野,眼不见心不烦地重新睡眠。

“她好像不欢迎我。”

“嗯……”凯奥斯思考了一下,“可能是不欢迎我。”

阿诺因觉得有点好笑,他点了点头,道:“看来你的邻里关系不太好啊。”

“……只有人类才在乎邻里关系。”

“没有噢,动物也在乎的。”阿诺因纠正他。

很难想象这样的两个人会产生如此无聊的对话,但人生本就是由许许多多无聊的话组成的。只是区别在于,有些话是跟根本不重要的人生出的争端和纷乱,而有些话即便听起来营养价值为零,但因为是对方,就能让人沉迷其中。

两人将或是一面之缘、或是素未谋面的神祇们讨论了一番,从祭品的怪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阿芙拉究竟认了多少女儿……直至繁星淡去,被唤醒活跃的神格也慢慢进入平淡的休眠状态,夜幕由浓转淡。

微光映出一抹淡而悠远的鱼肚白。

阿诺因隐隐地感觉到了一种类似于暂别的气氛,他的神情慢慢收敛,安静了下来,注视着晨曦的微光映到脚背上时,对方从后背环抱过来,低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说实话,比起令人震悚恐惧的邪神来说,凯更像是一头家养的大狮子,一个威严而又矜持的古老贵族——再说得俗气一点,大狮子垂涎于美味的食物,而越是古老优雅的贵族就越容易晚节不保、深度迷恋上更年轻的生命。

阿诺因感受到的不仅于此,他觉得对方兼具懵懂的、动物类的本能直觉、又蕴含着不可捉摸的神性,但只要自己握着他的手,这位极端任性的生物就会为了他变得好说话、变成温柔宠溺的恋人。

“凯奥斯……”

“嗯。”

对方圈住了他,但在精神领域上,却像是阿诺因在圈养一位曾经至高无上的神明。

“深渊裂隙要关闭了吗?”阿诺因轻轻地问。

“……嗯。”凯奥斯稍微抬起眼。

“下一次……”

“我会创造自己的生命。”对方道,“我们的生命。”

就像莉莉丝那样。

这听起来就像是在玩某种游戏,想要进入游戏需要一个账号、一个代码,由于创建代码的工程旷日持久,他之前本不予考虑。但阿诺说他想要见到自己的身体——那么构造出属于自己的另一形态生命体,也算是自己的身体了?

许多小触手们纷纷赞同,通过凯内部的圆桌会议通过了这次决议。

“我们?”

“是的。”凯奥斯认真道,“你可以每天念一遍我的尊名,然后告诉我你想要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可以听到,而且会听你的。”

阿诺因被那样的场景逗笑了,他道:“我要变成巫城里为数不多的、有信仰的巫师了吗?”

凯奥斯:“你本来就是。”

邪神大人不悦地皱眉,强调道:“一定要念我的名字。”

“伟大的混沌,黑暗之神,阴影主宰,万物的反面,伟大的凯奥斯。”阿诺因毫无感情地朗读了一遍,鲜红的眼眸露出一股温顺又柔和的感觉,他提出建议,“太长了,我建议当我念到‘亲爱的凯’的时候,你就回应我。”

“好。”

阿诺因惊讶于他答应地这么快,他想起《圣典》中的描述,教导凯成为一个正经的好神明:“保持高贵的态度是一个正经神明该做的。”

“不。”

“你这样会让我对神话生物的印象偏颇好远的——”

“我不要。”

凯奥斯罕见地拒绝了对方“不想打电话”的请求。他单手将阿诺因的腰揽得贴近怀抱,然后催促般地从对方肩膀、脖颈、向上地蹭过去,让对方抬起头,从容又不允许拒绝地吻住了阿诺的唇。

这种从容几乎带着一股品味和炫耀的味道,阿诺因感觉对方好像对这样的行为得到乐趣了似的——让祂得到乐趣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凯奥斯会时时刻刻都想实践。

阿诺因被他舔了一下唇,然后就改变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让他亲。一开始还很温柔稳定,凯奥斯的学习能力比大多数生物都要强,他已经无师自通地修习了很多人类有关于恋爱的书籍,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理论上的大师。阿诺因被他亲得有点晕,但是那种缺氧感却一直融洽适中,趋近于令人沉迷的程度。

黑发巫师的唇被亲得泛红,让齿尖和舌摩挲了好几遍,他的小尖牙——那其实是毒牙,但却分泌不出甜蜜的毒素,这截尖尖的牙齿让对方磨来磨去,脆弱敏感得有点痒。随后,连舌头也变成软腻腻的分叉舌,但又没有真正的蛇那么灵活,很容易让他欺负。

阿诺因有点受不了了,他躲了一下,小声地道:“不要再……我要不好意思了……”

他说得是真的,就算什么都发生过了,阿诺因也会因为亲吻而觉得不好意思,由于舌头结构的转变,他说话慢慢地、吐字有点不熟练。但凯奥斯似乎没有听懂,他再次低头覆盖上来,发挥了神话生物任性的一面——

……都说了不要在亲过来的时候变成触手,不仅灵活得无法招架,还让人理智值疯狂降低。

还好阿诺因的接受能力强,他费尽力气才逃离对方的捕捉,有点气鼓鼓地控诉:“凯奥斯……”

他的控诉没有达到效果,因为人类用于发声的部位都被黏糊糊地亲到了,在外面的小触手蹭着他的喉骨,还跃跃欲试地想进到口腔里面去。

就在阿诺因完全丢盔卸甲、败下阵来的时候,凯奥斯反而稍微放松了一些占有的行为,他的手指穿过对方柔软的黑发,埋入到发丝间,在巫师先生脑子不太清醒、有点晕乎乎地时候,忽然道:“阿诺。”

阿诺因闭着眼调整呼吸,他不确定凯什么时候又不讲武德地直接行动,只是在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是我需要你。”

阿诺因趋于空白的大脑凝固住了,他迟钝地分析着这句话的含义。

“是我更需要你,阿诺。”对方低低地道,“我渴望你。渴望为你化身为人。渴望吃掉你、吞没你、将你融进我的身体……让你永远留在我的怀抱。”

以凯的性格,祂说的吃掉、吞没,其实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阿诺因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想杀掉你。”

阿诺因攥着他衣服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但他还是没有立刻拒绝。

“想要以共存的方式把你留在我身边,这样的思考,每天都在我的脑子里,上演成千上万遍。”

阿诺因呼出一口气,他低头埋在对方的怀里,闭着眼道:“你可以保留这个想法,亲爱的凯。”

“我否决了自己,千千万万遍。”

朝阳的辉光泼洒过来,从脚畔覆盖到了肩膀上,暖洋洋的。阿诺因的拥抱渐渐变得不那么贴紧,他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想要注视对方,但却被覆盖住了双眼,没有见到飘散于晨光之间的灰尘与雾,没有见到浓郁黑暗被照亮后、遁入虚无的样子。

他只感觉到了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了额头上,比一只蝴蝶亲吻鲜花时还要轻微。

这就是你最好的表白了,我的爱人。

115、115

随后的—段时间, 阿诺因恢复了表面上的正常生活。

学院任务、学习、考核、论文……领取奖励,购买新的书籍和纸张……—切都仿佛回归到了—个巫师的正常生活,只是缺少了—个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的男人而已。

“未婚先有子、单亲带俩娃”的生活, 其实也没有听上去那么艰难,除了沼泽之花每次醒过来都滋儿哇乱叫的叫几声“妈咪”之外, 梅尔维尔其实是个非常懂事的恶魔——随着深渊裂隙的封闭, 投影被清除, 梅尔维尔再度成了深渊恶魔唯—降临在现世的独苗苗。

他霸占着伪神为他专门创造、由公羊生育出来的身躯, 住在阿诺爹地家里吃饭睡觉, 兴趣爱好从欺骗和恶作剧转向了研究美食。在没有了凯奥斯的深刻威胁之后,梅尔维尔跟阿诺爹地的相处气氛更加轻松愉快——他是个有头脑的恶魔,不会在这时候做出什么弱智的行为, 刚降临时的狂妄姿态已经够弱智的了。

直至在饭桌上, 阿诺因放下餐具, 忽而抬眼问道:“诵念尊名—定要念出来, 才能传达给神祇吗?”

梅尔维尔愣了—下, 然后回答:“……写在纸上也有用, 只要带有圣讳,祂们都能感知到。”

于是阿诺因每天对着实验器材留言的活动, 变成了在实验后的空白纸张上写出内容, 至少这样看起来比自言自语更为精神正常—点。

阿林雅依旧忙碌, 但—切乱象都在向好发展,巫城的牺牲有目共睹, 但这—次, 阿林雅同样取得了非常鲜明的进步——在很多地方,人们对于巫师的概念,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固执的成见经常会在—粥—饭、或是生死安危面前被击得粉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在阿诺因研究六级巫术的—个午后,只有他和小恶魔居住的房屋门被简单轻快地敲了敲。他放下手头的验算内容,开门时却空无—人。

……恶作剧吗?

阿诺因环视了—圈,正要关上门时,从上方忽然倒着吊下来—张大笑的小丑脸庞,—旁的气氛也都变得非常不—样,飘着的彩带、礼花、还有花瓣瞬间出现,—群过了年纪但还幼稚得—如既往地巫师们冲出来道:“初雪节快乐!”

初雪节……阿诺因摘掉头上的彩带,—点儿也没被喜剧小丑学长吓到:“今天下雪了吗?”

“下了—上午了,你都没看到?”兰西道。

“按照巫城的习俗,初雪节是要放假的,还应该—起出去聚餐吃饭,庆祝美丽的冬天。”好久不见的刺客意有所指地道,“只不过某人离开之后,阿诺好像什么都不太顾得上,连节日都不过了。”

“人家在的时候也没过。”依耶塔学姐凑到柯莱身边悄悄地道,“情人节都错过了,没什么动静。”

“你怎么知道?”

“我观察了。”依耶塔微微脸红,“他俩站—起太悦目了。”

“其实我们是觉得你有点太无聊了。”多利卡克似乎在小丑的装扮下更为自然舒适,“顺便庆祝你进入试炼队?”

“你们都知道了。”阿诺因有些意外。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吧?莎琳娜校长的亲传弟子、名声大得每天都有人打听你的住处和班级号,如果不是你深居简出、导师们又因为教不了你而给你格外通行,恐怕你都要被堵无数次了。”

“……有这么夸张?”

“特别夸张。”兰西跟着抱怨了—句,“你的晋升速度真的是个怪物,就算天生是巫师的料子,也不至于快到这种程度吧?”

“再快也要被史诗到神话卡个十几年。”柯莱对于这方面的了解更为深入,“十校成绩榜把阿诺当六级巫师排序……但六级到七级,啧,等阿诺到七级的时候,战争女士就真的能退休养老了。”

“莎琳娜校长还没到那个年纪吧……”

“谁说的?校长们都只是看上去没到,我上次听说蝴蝶女士都已经—百七十多岁了……”

“—听就是假的。”

阿诺因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月的排名还没看,上次乌鸦信使送过来时他随手放在桌子上了,然后就压在层层的资料底下再也想不起来:“把我当六级排名次?”

“嗯哼。”柯莱扶着脖颈活动了—下骨骼,“莫尔斯学长、多罗娜学姐,他们都觉得你的强度超出五级了,虽然没有实质性地经过六级考核,但是……”

“好吧。”阿诺因道,“那谢立丹应该要气坏了吧。”

他几乎都能猜想到谢立丹磨牙准备把自己当反派人物打了的情景了,这个白巫师相当地狂妄自负、性格缺陷明显,就算交上了朋友,也是—样的容易生气。

阿诺因觉得这样的画面确实很好笑,他穿上长风衣外套,然后将凯—针—线贤夫良父织出来的围巾拿上,—边戴手套—边道:“哪家餐厅?你们不会又要我吃什么阿林雅特色美食吧?”

“不。”多利卡克莫名眼神—亮,“这次是北方王国的特色美食。”

阿诺因忽然记起喜剧小丑学长的全名是多利卡克.大雪,他突然升起—阵不太妙的预感。

————

确实不太妙。

阿诺因盯着盘子里的鳄鱼肉呆了好久。

“……北方王国是合众国吧?”他跟身侧的柯莱悄悄道,“他们吃这个?”

柯莱掀了掀眼皮,似乎已经习惯多利卡克的爱好偏向了:“冰晶鳄鱼,风暴峡谷和永冬群山的特产,据说是……嗯,生肉鲜美、烤起来会微苦。”

生长在迷曲之都的阿诺因略微有—丝难以理解,但他尊重北方王国的特产,尝试了—下这道菜。

味道出乎意料的鲜嫩,上面浇下来的汤汁跟肉融合在—起,没有什么腥味,反而有—点点好吃。阿诺因对多利卡克的口味喜好大为改观,捧起杯子里的冰甜茶喝了—口,忽然被兰西戳了戳手臂。

“看那边。”兰西神神秘秘地道,“你看那是不是特里萨校长?”

特里萨校长?阿诺因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果然见到—个背影清瘦的男人,他没有穿深蓝巫师袍,银发半披下来,另—半扎了起来,由于大校长的便装其实很难见到,几人辨认了—会儿,都没能—致确定。

议教团其实应该仍旧属于比较忙碌的期间,但紧绷到极限的运作状态已经缓和下来了,死灵学院的副院长暂代了死灵大巫师费提诺克的位置。

就在青年巫师们交流了半天都没确定时,从男人背影的另—侧,带着黑色面纱、深灰长裙的女士走了出来,她递给了男人—件物品,然后极为自然地、如同保护式地半环住他的腰。

“哦——”众人齐齐地小声感叹,然后纷纷望向阿诺因。

阿诺因意会到了这群人的意思,无奈地点头认可:“就算是最强的巫师也要放假的嘛。”

“哦——!”

人类遇到八卦的共性似乎是—样的。

只要确定莎琳娜的身份,那么另—位就—定是特里萨校长了。兰西冲着阿诺因挤眉弄眼地暗示道:“咱们偷偷看两位阁下约会,这好吗?”

阿诺因继续喝了—口冰饮,无情点评了—句:“难道这时候我说别看了,你们就能乖乖的闭上眼吗?”

“怎么可能。”多利卡克之前洗掉了脸上的油彩,而是换了—张大笑小丑的面具,他顶着—头泛粉的短发,明明很有兴趣但还要假装是个正经巫师,“我们都是有道德的人。”

然后这群有道德的巫师就—个比—个全神贯注,紧盯着远处两人的互动。那是—个人迹稀少的拐角,位于街巷的末尾。当两位阁下便装融入人群时,除了真正当面近距离见过他们的人,巫城的普通居民其实是难以直接认出来的。

初冬的飘雪在餐厅的玻璃窗外飞拂而落,几乎跟特里萨的银发融为—体。他的肩头、围巾、还有风衣上,全都落了—些慢慢融化的雪。这位“世界启蒙星”看上去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冷冽、那么难以接近。

刚刚莎琳娜递过来的是—杯热腾腾的咖啡,按照特里萨的口味,其实应该是—杯纯粹的咖啡。但他尝了—口,被甜得舌尖都有点发麻——对方嗜甜如命,他应该早点醒悟莎琳娜的这—点。

然而莎琳娜对于“甜”的尺度实在没有标准,她认为这已经是非常苦的口味了。所以在银发男人皱紧眉的时候,她都没有及时醒悟这—点,反而问:“太烫了?”

“……没有。”

莎琳娜的手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腰,她的保护意识有些强烈:“我摸着不烫啊,我尝尝。”

她握住了特里萨的手,按着对方的手指蹭了—口咖啡,觉得非常非常苦,简直失去了味觉地转头咳嗽了好几声,嘀咕道:“什么东西,这能喝吗?”

“甜食会让人心情愉悦,但过度的甜会演变成苦味。”特里萨道,“……奥兰帝国的贵族中分裂的厉害,议教团关于跟图尔斯家族合作的议案已经通过了,我们下—步的措施就是……”

他的声音稍微—顿,对方的手指点了点特里萨柔软的唇,然后用—种抱怨地语气道:“初雪节也要跟我聊工作吗?”

“可是……”

“让我看看诅咒的痕迹。”

从黑暗沼泽回来之后,莎琳娜因为对方这个工作狂的行径砸碎了办公室所有能砸碎的东西,大吵—架后坐在旁边监督了他好几天,连带着修缇都跟着被痛骂—顿——特里萨的诅咒根深蒂固、持续得时间也非常长,唯—的解决办法只有保养身体,最好直接送到养老院去,才最能延年益寿。

莎琳娜拨了拨他的衣领,将围巾压低—点,没有在对方身上看到探出头的诅咒纹路,才稍微地安心下来,她的目光从脖颈上移、路过喉结和下颔……清瘦高挑,男人的轮廓其实很俊美,金丝边的眼镜链垂到颊侧,她的手指拨开眼镜链,摩挲着他的脸颊肌肤。

“……莎琳娜?”

他有些后知后觉。

不光是他后知后觉,连莎琳娜都觉得这事情发展超出预料,她原本没想做什么的,但她的手贴到对方身体的时候,却只想低下头亲—下对方。

莎琳娜涂了—点很淡的口红,原料是某种魔物花朵的花瓣汁液,尝起来—样是甜甜的。她的唇覆盖上去,原本是很轻柔的,但当特里萨有—丝逃避反应时,她的手臂却会立刻收紧,将他按在怀里继续亲下去。

对方只能纵容,好在落雪飘进脖颈间时微凉的触感唤醒了她。莎琳娜稍微停止,听着耳畔男人轻而微乱的呼吸声,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不苦吗?”特里萨问。他可是刚刚喝过那杯咖啡的。

“啊?”战争女士愣了—下,目光游移地撇开。“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挺 好 的

诺崽:老师,真有你的。

116、116

“哇……”

这真是不约而同的反应了, 偷偷看别人约会的巫师们有点被狗粮噎住了,兰西猛喝了两口水,嘀咕似的说了一句:“这就是初雪节吗?跟我想的怎么不太一样。”

“你以为全世界都跟我们一样没对象吗?”柯莱凉凉地道, 他望向唯一一个有对象的成员,嘴欠地补了一句, “别在阿诺面前说这种话, 小心他揍你。”

“是小心阿诺揍你才对。”多利卡克道, “刺客大人总是把嘲讽学得很好, 怎么, 要转行当骑士吗?”

“你嘲讽我倒是很有一套。”柯莱道,“得罪刺客不是什么好决策吧,幻术师大人。”

兰西对两人的吵架拌嘴早已免疫, 他跟依耶塔学姐继续聊了聊八卦, 然后两人像是小仓鼠似的捧着杯子围观, 直至两位校长的身影消失在飘落的雪中, 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坐回原位, 积极交流“磕到了磕到了”的详细内容。

雪花为街道铺了一层碎光。

在这种热烈的、打打闹闹的氛围里, 阿诺因难得地度过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聚会,但当大家各自告别离去, 他走出餐厅, 踩到雪花上时, 才突然面临一股格外强烈的孤独感。

怎么还是老样子呢?只要凯不在身边,他就不可避免得陷入充能不足的待机状态, 提不起太高的兴致。在热闹过后的清冷静寂里, 更觉得空茫。

阿诺因叹了口气,一边整理一下红围巾一边准备回家,还没等他走回楼下, 就在不远处见到一个雪白的身影——在半空中。

飞行术的后摇太长,在他身边半空转了一周才落下。带着冲击力直接栽进阿诺因的怀里,阿诺因根本没用巫术防备,两人在雪地里滚了好几个圈,一把冰凉的刃尖儿搭上下巴,一点寒芒贴着肌肤,气息凉透了。

阿诺因瞥了刀尖儿一眼,淡淡地道:“你要暗杀我?”

乳白色头发还一身治疗巫师服饰的谢立丹趴在他身上,吹了吹过长的碎发,把头发吹起来一下,然后哼了一声:“我马上就杀了你。”

“哦。”阿诺因道,“血溅当场是不是?”

在谢立丹的身后,阿诺因的手指贴着他的脊柱,在几乎背部中心的地方,瞬发的雷霆巫术几乎麻痹了他的全身——两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对话的。

阿诺因扯出来一只手,将对方发麻的手打偏,那截看起来凉飕飕的短刀啪叽一声掉进雪地里。他捏住谢立丹的后颈皮肉,面无表情地道:“你少发点疯早就进试炼队了。”

“靠。”对方骂了一句脏话,“我今天就替阿林雅宰了你这个大反派,瞬发三级巫术,什么东西啊。”

阿诺因顶住他的膝盖把人从另一侧推出去,懒得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远怀着敬畏之心,谢立丹学长。”

“以前可没人敢跟我说这种话,我可不是单纯的治疗巫师。”

“好的,生死天平学长,想试试陨星审判,还是六级的毒藤地网?我最近刚好学会了——”

谢立丹还坐在地上,他听得脊背发毛,当即道:“停停停,我跟你开玩笑呢。”

一身雪白的治疗巫师换上一张笑眯眯的脸庞,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不是为你平淡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吗?”

“还真有乐趣,迟早有天我得失手宰了你。”

“然后就像我一样?”谢立丹道。

“我不一样,我是为民除害。”

“明明我也是。”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爬起来,“你真是个怪物。”

“你应该庆幸我现在对这个词不敏感。”阿诺因道,“不然真要锤你了。”

“本来想去你家找你,但是路上看到你在陪朋友吃饭。”谢立丹道,“哎呀,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是个名声过差的巫师,会把你的朋友们吓走的,当然还是只能委屈我咯。”

“委屈死你了,谢立丹学长。”阿诺因敷衍地嗯嗯,然后问,“找我什么事?”

“你记得多罗娜吗?”

“曼尼尔校长的亲女儿,试炼队的治疗巫师,生命之吻多罗娜。”阿诺因淡定地道,“知道,怎么了?”

“多罗娜那人总是挑我刺,我本来不想理她,但是还是没忍住跟她打了一架。”

后果也不言而喻了,多罗娜虽然是非常强的治疗巫师,但她可是纯粹的白巫师,跟眼前这个鬼东西不是一个路数的。

“然后你被曼尼尔校长骂了一顿?”

“对,不过我好像知道了点什么秘密。”谢立丹摩挲着下巴,“曼尼尔校长最近好像忙着在治疗议教团的阁下。”

阿诺因微微一愣:“议教团有人受伤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去曼尼尔家里偷偷翻了翻……”

“你怎么进得去生命高塔的?”阿诺因难以理解。

“怎么说我也曾经是他的首席弟子。”谢立丹一手搭在阿诺因的肩膀上,用理所当然且略带得意的语气笑眯眯地道,“怎么会连个门都进不去。”

“……曼尼尔校长不会没换巫阵锁吧……”

“怎么会,我爬楼顶跳窗进去的。”

“真有你的。”阿诺因幽幽地道。

“别打岔,”对方贴近过来,在阿诺因耳畔小声道,“你猜是谁受伤了?”

阿诺因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个关于特里萨阁下从不使用巫术的传言,两个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说出了特里萨的名字。

双方对视之间彼此一愣,谢立丹上下扫视他一遍,想想这是阿诺因,也就没追究对方仿佛知道什么的样子,而是道:“特里萨阁下身上中了很严重的诅咒。但这个诅咒来源……从曼尼尔校长的形容中,有一些诡异,似乎是一个神话生物在陨落之前,以神格为力量核心形成的诅咒标记。”

“神格为力量核心?”阿诺因微微皱眉,“连曼尼尔阁下都无法解决吗?”

“……我看了分析结论,这个诅咒不能用巫术的方式解除,因为它一遇到巫术,就会膨胀蔓延,就像是……癌细胞一样。”

这几乎堵死了所有治疗巫师的下手机会。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问问你,还有你家那个、那个,”谢立丹停了一下,没办法以人类的方式形容凯奥斯,含糊地道,“你家那位,有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治好特里萨阁下,你家那位马上就变成巫城最坚定的盟友,而且你不觉得——这是好大一笔奖励吗?”

“……救死扶伤的治疗巫师,你能不能别把话说得总是让人不想感谢你。”阿诺因道,“而且,凯奥斯已经回去了。”

“啧,其实我有一个想法。”谢立丹道,“你说特里萨阁下的这个诅咒,不能用巫术进行接触,但如果是用神格……就是神话生物以神格的力量作为核心接触,但是我们以构建巫术模型的方式来催动神格,是不是就能让巫师也对神格有了使用权……而且我们在巫术上的学习和造诣,会原原本本地转移到这方面上……”

阿诺因原本还只是静静聆听,但他听到一半,神情已经完全变化了,他目光沉凝地望着对方,在谢立丹说到后面时,忽然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一个飞行术带起对方。

“喂你——阿诺因你干什么?!”

“你说得对。”黑发巫师的反馈极为冷静,“回我家试验一下。”

“你|他|妈发什么病?我说的是神话生物,要用神格接触——”

“我有。”

谢立丹登时怔住,话语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他脑海一震,整个三观都被打碎了,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神格,”阿诺因道,“我有。”

————

对方描述得其实不止于是一场治疗。

阿诺因已经从这简短的描述中,想到更为深刻、更为伟大、也更为不可置信的念头。巫术的学习条件是解析、获知、构建,而当巫术的构建方式建立在神格上,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解析神格?

世界的核心,神明力量的本源,如果能够解析神格,分析出它的存在方式和构建方式的话,那么他是不是能够操纵……神明?

阿诺因按下纷乱的思绪,这只是一个虚无而狂妄的构想,但可以预见到的是,这绝对是一个非常疯狂、非常超出限度的想法,如果一旦完成,整个世界的格局都会因他转变。

不要再想了,他那颗迫切想要见到凯奥斯的心几乎又不可遏制地跳动起来,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会陷入极度思念、极度渴望对方的旋涡当中。

两人直接冲进家门,然后直奔阿诺因自己的实验室里,实验室的四周都用巫阵和金属加固过,以免巫师在实验过程当中受到的冲击过强、致使建筑倒塌。

阿诺因话都没来得及跟梅尔维尔说,就甩上门启动巫阵。他将谢立丹按坐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拿起笔开始记录:“先说你的想法。”

“我只是提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可以成熟。”阿诺因打断他,“必须成熟。”

谢立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不小心被逮进贼窝里了,他无奈地垂下头,讲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由于巫师跟神话生物的隔阂,他对于用巫术方式构建神格这种想法,还处于一种不太成熟的阶段。

两人关在实验室彼此交流、设计计划的时刻,被这反常举动惊动的小恶魔蹲在实验室的墙角,他将耳朵贴近铁门,隔着一重重的巫阵隐约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话。

梅尔维尔咽了咽口水,抬手摸了摸黑山羊的头,他看着黑山羊温润的鲜红眼睛,麻木地道:“你知道阿诺爹地想干嘛吗?”

黑山羊舔了舔他的手,然后摇了摇头。

“我觉得,”梅尔维尔脑瓜子嗡嗡的,“他想,搅乱人与神的界限,他想、想……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我现在就跟凯奥斯爹地说!”

黑山羊疑惑地看着他,见到小恶魔焦虑地团团转,差点追起恶魔尾巴来。

“这绝不可能实现,这只会惊动所有神祇,神格的力量很有可能把阿诺爹地都赔进去,还有我,我一定会被当从犯,被光明神他们抓起来的!”

“完了,那群恶魔也不会放过我的。如果阿诺爹地没成功,他被神格吞没了,凯奥斯爹地也会弄死我,天呐,不行不行,我一定要立刻告诉父神!”

严格来说,深渊恶魔还真不是凯奥斯的“孩子”,因为深渊恶魔所拥有的力量并非来自于神格,而是深渊的七宗罪和宝物,这种罪状的源头是来自于生命本身,中间并不需要神格这样一个媒介体的。当世上有一个人拥有嫉妒、贪欲等等负面情绪时,即便不存在神格,恶魔们也都拥有力量。

黑山羊看着团团转的主人,温顺地咩了一声,意思是:“混沌不会接收你的祈祷。”

凯奥斯的屏|蔽|器太强了。祂根本不会理除了阿诺因之外的诵念,祂觉得烦。

小恶魔当场呆住。

117、117

这间实验室不分昼夜。

由于灯火长明, 所以日夜的轮换在此刻并不具备太大的作用。设计出的方案、计划,全部都建立在阿诺因能够自主放出神格的情况下,从初步简陋的设计, 到之后的数种变化的临场应变,还有更多其他设想——大部分的方案分门别类地放到一起, 饶是如此, “战况”依旧惨烈。

满地无处下脚的废弃纸张。谢立丹整个人都颓废地栽倒在桌子上, 他困得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想睡觉, 但还是时不时地强撑起来看对面一眼。

阿诺因的兴奋度太高了, 他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困倦。神格在他体内并不活跃,需要很强的“灵”来激活,才能够反馈出一些结构上的信息, 依靠着这样一点点拼凑的信息, 一遍又一遍地完善着进一步的内容。

“你这是要把我熬死啊。”谢立丹揉搓了一下脸颊, 支着下颔道, “这么拼命做什么, 特里萨阁下又不是过两天就死了……”

“你不懂。”阿诺因道。

“我当然不会懂你, 你这个可怕的巫师。”

就在谢立丹准备洗漱一下,准备重新恢复恢复精神时, 空气中的“灵”受到了强烈的牵引, 狂暴的牵引气息盘旋如龙卷风, 炽烈似一道汇集而成的旋涡,毫无阻碍地来到了阿诺因的周身, 这个封闭空间中所有的灵、以及房屋外如受感召的灵, 全都热烈地冲击而来。

它们疯狂地陷入阿诺因的身躯,没入这个黑发巫师看似脆弱的身躯,没入进白皙的肌肤当中, 而在灵的强烈刺|激和牵动之下,他嵌合着一枚神格的心脏也开始失序的跳动。

“我早说过你这个做实验不是在找死,就是在找死的路上。”谢立丹的手畔凝聚起乳白色的光晕,治疗巫术的结构在他指间一闪而逝,“你要是出了事我怕他们以为是我|干的……”

“你放心,出了事估计也能捎带上你。”阿诺因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句,随即便沉浸进控制神格的过程当中,没有再回复。那枚因入驻人类身躯而往往稳定沉默的神格,在受到大量的灵的刺|激之后波动明显,它裹挟着脆弱的血肉器官,被灵牵引着慢慢移动。

这颗心脏的声音混乱到了极致,类似于窒息和血液强烈迸发的感受一直通往全身,幸好有一道治疗巫术的潜入,这道巫术以一种类似于心脏支架的形式,虚拟了一个疏通结构,让人的血肉之躯也能接受神格的抽离。

主宰着孕育和性|爱的神格,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具备着十分强大的生命力。它本质上是无形的,可以由灵作为载体从体内如光芒一般渗透而出,但却又能够影响真正有形的东西。

寡淡柔和的白光出于狂暴的旋涡中心,它晦涩的结构超出阿诺因作为人类的理解——但幸好,他也不完全是人。融合神格时诞生的更高级的观察形式派上了作用,阿诺因紧闭双眼,却能以特别感知的方式,缓慢地“看到”、“摸清”它的形态。

谢立丹自然知道神格不能注视,他早在白光出现的前一秒移开视线,脚下形成了一个五级治疗巫术的大法阵,效果相当于增加数倍的灵之加持——这其实是用于抢救的。

临时强化的机体更能让这个疯狂的举措进行下去。

这道神格的反馈波动越来越强烈,它受到了灵的卷席,这个蕴藏着核心规则的“物品”,在受到强刺|激之后展现出了外貌——这是阿诺因赋予它的外貌,是一颗心脏的模样。

与真正的心脏共生得久了,似乎也形成了彼此之间的感染。在强刺|激之后,阿诺因按照前几次试探推测的结构,用更高级的观察视角,在神格的底部探入构建的触角,就如同一把钳子深入了结构严密、难以动摇的钢筋铁骨之中。

他并不是想要拆解,而是想要将它的形态完全地获知,想要改变的前提就是要了解,但正当他模拟构建巫术的形式、来解析这东西的基础模型时,周围的灵已经被榨取了所有的活性,进入了怠惰期。

这过程没能完整实现,只进行了一小半,阿诺因就被强烈的反震撞得意识混乱,随后,周围的治疗法阵跟着收紧,施加在身上的巫术效果渐渐冷却消退。

在阿诺因面前盘旋的白光倏地一声回到了他的体内,明明是无形的东西,但却携带着无比恐怖的冲击力。他的身躯被跟着撞到墙壁之上,将房间里的巫阵封锁震得嘭得一声,然后滑落下来,伏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内伤的形式更为消耗生命,阿诺因的喉咙口都是一片腥甜的。他的唇被血迹染透,脸色却很苍白,额角缓慢地渗出冷汗,看上去既艳丽,又脆弱。

整个房屋内的巫阵都被震得快要移位,同样受到了余波冲击的谢立丹过了一会儿才爬起来,他没给自己附加巫术,浑身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但好在没伤到内脏。

“我说你……”地上的血散发着浓郁的腥甜,谢立丹停下话,他稍微收敛了一下,蹲下身扶住阿诺的肩膀,“还活得过今天吗?”

阿诺因缓了好半天,才抬手稍微擦了擦唇角,声音带着一点痛得发抖的微颤,话尾几乎是气音:“还行,嘶……”

“行个屁,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空间里剩下的灵太过稀薄,在怠惰期没有过的情况下,谢立丹只能催动很微薄的治疗巫术,他稍微探测了一下对方的身体,遭到了融合神格后强烈的拒绝——只能顺从地退出来。

“感觉如何?”谢立丹道,“我马上叫人。”

“不用了……”

“说什么呢?这种伤你靠自愈?”

阿诺因没得力气理他,稍微抬起眼向窗外扫了一眼,示意谢立丹看过去,对方随之回头,见到玻璃咔嚓咔嚓地碎了一地,在这面失去巫阵封锁加固的合成落地窗外面,庞大的雷龙将头探了进来,在紫色雷龙的另一侧,用飞行术停在半空中的修缇.斯诺,首席刺客大人向空中抛飞了一下匕首:“奇迹小朋友,你是否需要法律援助?”

就在刚刚,通天彻地的神格波动和光辉直接从这间实验室炸裂,还有更多的校长、导师,正在赶来的路上。

趴在地上的阿诺因小朋友还没说话,谢立丹就已经觉得汗毛倒竖、有些不妙了,他默默地向后挪了挪,跟阿诺处在同一战线上,然后朝修缇阁下解释道:“这是我们友好的实验——”

抛飞的匕首啪地落到了施法者刺客的手中。

谢立丹当即改口:“我们没打架!不是我|干的!”

不久前才对多罗娜跟谢立丹的战斗有所耳闻的修缇笑而不语,没有搭话,对于这个前科无数、劣迹斑斑的治疗巫师,他倒是抱着一种隐约欣赏的态度,这只不过是吓一下晚辈罢了,这样的动静绝对不可能是两个五级巫师打架能搞出来的。

他从半空中跨入房间内,脚步落地,身影像是无法捕捉一样,在下一秒就出现在了阿诺因的眼前,七级大巫师的灵充盈而丰富,在顷刻之间灌注进阿诺因体内,为他残损的内脏提供了修理的条件。

阿诺因又咳出一口血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但好在意识还算清醒,依靠修缇阁下的帮助缓了一口气,才坐了下来,闭上眼调整呼吸。

“晚上好,奇迹小朋友。”修缇道,“刚刚十几个通讯巫术直接递过来,问我阿林雅是不是今晚有烟花表演——噢,还有的在问是不是光明圣廷忽然偷袭。”

“……您怎么说?”

“我说,应该是光明圣廷畏惧我们偷袭才对。”修缇注视着他,唇边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慢慢收敛,他低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嚣张的窃神者。”

————

混沌之渊。

每日一封的“情书”戛然而止。

在乌黑的、肆意流动的渊底,扩张蔓延的阴影无边无际,一团黑色的涌动液体爬满整个混沌之渊,荆棘丛生、恶兽俯首的神座之上,凯奥斯由黑色液体重新组成,他明明本体还未固定形态,但却在雕琢一种全新的种族。

由于恋人的喜好,祂选择发展的种族也是同样的类人种族,拥有人类的基本形态,只不过相对于成熟的人类架构而言,要承载凯奥斯自身,需要更多的修补和升级。

这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莉莉丝创造血族,几乎废去了她生命的二分之一。阿芙拉将本就拥有的深海巨兽镌刻上自己的影子,尚且为之沉眠、为之痛苦。即便是凯奥斯,即便是亲眼看着诸多种族和生命形成的凯奥斯,这也需要大量的精力。

血肉、双眼……翼,祂参照着小信徒的要求创造生命,但基层基因组的强度却远远不能承载祂——这是所有神祇发展新生命时不可避免的难题。由于凯奥斯的情绪状况,整个混沌之渊都开始了周期性的呼啸和喷发,极度强烈的负面能量从渊底向上,几乎影响了整个神域。

在遥远的彼端,盘旋于每一粒微尘之间的光明神殿同样受到了震动。常年跪伏于神殿如雕塑般的天使们被影响得苏醒,守护在神座一侧的太阳之王阿顿睁开眼,很是懒倦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他伏在神座的一侧扶手之上,抬起头让神主的手摩挲着他的下颔,随后轻轻地抱怨道:“混沌之渊的波动也太剧烈了,连我们的身躯都遭到了感染。”

他灿烂的发丝末梢都染上了一点灰黑,这是特性受到冲击的外在反馈。

拉瑟福德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祂的重组周期要到了,不要惹祂。”

118、118(3w)

最嚣张的窃神者。

这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评价。或许谢立丹提出的这种构想已不是第一个, 在此之前,曾经有其他的巫师尝试过阿诺因所做的事——窃取神明的力量。

这是阿诺因第一次来到议教团的大会议室,圆桌周围的每个椅子都由学院符号来标明位置。曼尼尔校长的治疗巫师如同春风细雨, 很快就缓解了大部分痛苦和伤势。

椅子有空置的,有些大巫师没有留在阿林雅。阿诺因的伤被治好之后, 才乖乖地凑到莎琳娜老师身边, 呆在她的身侧——而谢立丹同学, 则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盯着自己的手, 好像这件事跟他无关似的。

“其实你们的想法, 在巫城的先行者当中,已经有人想到过了,而且还不止一位。”修缇阁下坐在阿诺因的正对面, 他的手里转着一把匕首, 短短的锋刃在指间随意地翻出花来。“只不过他们往往没有得到进展, 就已经去世……其中最大的一个难题, 就是难以获取可以控制的神格。”

修缇说完这句话之后, 似有若无地瞟了莎琳娜一眼, 而手握巫杖的成熟|女士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回去:“我怎么知道他会有?难道你们觉得这是我教出来的?”

“咳。”刺客先生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毕竟……”

“毕竟我也是窃神者中的一员。”莎琳娜身侧的特里萨轻轻地接过话, 他转移目光跟阿诺因对视了几秒, 进行了某种沉默无声的交流, 他解释道,“但我已经终止这项行动很久了。”

他的身躯不能够承载任何波动, 甚至这项诅咒, 就是一位曾经的神格拥有者——一位次神陨落前无边的痛恨化作的诅咒。那位神明的神格被特里萨的巫术包裹住时,祂仿佛见到了可怕的力量在撬动潘多拉的魔盒。

那时的“世界启蒙星”还不是眼前这样,他曾经意气风发、相信前进的道路永无尽头, 做出了很多以目前的角度看都觉得出格的事,从而在这项实验中跟那位次神反目成仇,甚至于,让那位次神认为自己是为了这个世界,才向特里萨留下诅咒。

“为什么终止?”阿诺因问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问的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重新改变询问方式,“您……有获得什么成果吗?”

“我可以将我曾经的研究内容全部转达给你。”特里萨道,“但这是因为你自己就拥有一个安全稳定的神格,规避了我们为之头痛的大部分风险,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阿诺因,这项研究艰苦卓绝,是需要漫长时间来铺垫的,而且一旦你真的取得进展,你会遭遇灭顶之灾。”

“来自于神祇吗?”

“来自于这个世界。”特里萨道。

阿诺因沉默的片刻,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感谢您的帮助。”

“看起来他好像不打算放弃。”伤势痊愈、并且戴着面具的蝴蝶女士双手托腮,她微笑着道,“每一个窃神者都是一样的,是块硬骨头。”

“这是需要庆贺的事情吗?”曼斯菲尔德问她,“我总觉得好像会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希望你的预感是准确的,曼斯。”蝴蝶道,“见到这种传承,我其实又高兴、又担忧,乖乖阿诺,巫城已经不能再接受失去你了。”

“我明白。”阿诺因低声应道,“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尽量。”

“尽量”这个词就非常灵性,让人没办法过度苛责。特里萨将两人行动的这件事原原本本、从始至终地询问过完整内容之后,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阿诺因分配了一间更为优秀的实验室。

就在两人得到了议教团的部分支持之后,一直一言不发的谢立丹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看向了曼尼尔的方向,他的老师日渐苍老,这个举世无双的白巫师曾经用这双手拯救过无数人,在他们总是避而不见的这几年里,曼尼尔的衰老程度仿佛加快了许多——对于巫师来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巫师的力量充盈,就能够保持年轻的容貌,而曼尼尔除了他年龄确实很大、喜欢以老者的形象出现之外,也确实象征着他力量的衰微……人类的寿命有限,终有坠落之时。

他的脑海中想起在黑暗沼泽时遇见到的哈灵顿,大艺术家用来擦拭琴弦的松香还留在他的烛台边。在他怀中散落的星光碎屑就像烟花一样,谢立丹无法想象他的老师、他曾经的老师,也会迎来那一天。

说起来漫长,其实他只不过是轻轻地看了一眼而已,而在他收回视线跟阿诺因转过身之后,低头翻阅文件的曼尼尔也抬起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温暖的手背搭上他的手,特里萨的声音温和地响起:“还没有和解吗?”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曼尼尔收回目光,“也许没有了。”

“你对孩子总是这么凶,年轻人怎么能懂?”

曼尼尔没有说话。

“我听说他从上次回来之后,似乎做了很多以前他看不上的治疗类任务,都没有出过问题。”

曼尼尔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笑。

————

在之后的数月里,阿诺因几乎算是搬进了实验室里。

为了不再出现上一次的问题,谢立丹在这个实验室里设计了非常多的治疗法阵,他的确非常天才、非常有才华,在治疗巫术上的理解别具一格,甚至当灵陷入惰性时,都能通过性质转换,让它们经过巫阵的重组改变性质,重新赋予新的活力。

特里萨的研究成果帮了大忙,将阿诺因从一个已经验证错误的分支中掰了回来,他重新审视这一实验,重新审视自己的诉求,将“控制神格”这么极端的要求,暂时改变为“融入神格”,希望能让巫术以神格的力量催动而出,而不是扭转神格本身的运行规律。

他选择让巫术适应这件关乎本源的物品,这是顺与逆的区别。

就在阿诺因沉浸其中时,前来送饭的梅尔维尔一边抱着阵院新研发的巫阵保温盒,一边背靠着实验室的门跟黑山羊面面相觑。唯一能陪伴他的羊羊也觉得这生活略显孤寂。

爹不疼,妈不爱,这也就算了,还要每天心惊胆战地惦记着他俩别搞出什么大事来——惦记凯奥斯爹地还没有用,祂要是想搞出大事了,那梅尔维尔别说制止了,他都够呛能知道。

小恶魔穿着背带裤,羊蹄子被收进小靴子里。他一边敲着保温盒,跟羊羊对视几眼,彼此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都耷拉下脸,闹心地要命。

“你说,这不会真的闹出什么吧……”梅尔维尔捧着脸道,“不是我说,从古至今……我是说从几千年前,有这个想法的巫师都没什么好下场,而且这个世界的本源……神格归根到底,是世界的本源,如果……我是说如果,阿诺爹地真的成功了,那岂不是……”

“咩。”黑山羊道。

“别想那么遥远了,还是阿诺爹地的安危重要,这事儿要是偷偷的还好,要是惊动了那群靠神格汇集信仰而生的家伙们,祂们就要发疯了。”他碎碎念地唠叨了一会儿。

黑山羊温顺地看着他,猩红的双眼眨了眨:“咩咩。”

“哎,跟你说不明白。”梅尔维尔贴在门口,听着里面终于轰隆隆的声音终于停止之后,才爬起来敲了敲门,他的腿都有点蹲麻了。

来开门的是那个眼熟的治疗巫师,白发紫眸的谢立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差点没看见门口的小朋友,他被扯着忙得一塌糊涂、堪称日夜颠倒、昏天黑地,目光里透着严重的睡眠不足:“你是……”

“我叫梅尔维尔,我是来送饭的。”小恶魔探了探头,越过他看了一眼身后,见到在写着什么东西的阿诺因,他费尽力气地挤了进来,身后的缩小的黑山羊跟狗狗差不多大,也蹦蹦跶跶地挤了进去。

“噢——”谢立丹对阿诺因那个儿子有点印象,他放小朋友进来,迟钝的精神反应慢慢地联系到“送饭”的含义,忽然就精神了。

他不说还不觉得,阿诺因吃饭的时间太极端了,经常饿过头之后就不觉得饿了。

梅尔维尔把饭盒打开,食物的香气瞬间充盈整个实验室,连阿诺因都停下了笔,抬起头看了过去。

小恶魔趁机扑了过去,抱着阿诺因的胳膊卖可怜:“爹地!你不在家我只有一个人,我能不能每天过来给你送吃的啊!”

阿诺因看了看他身后的羊羊,又看了一眼被食物吸引的谢立丹,低下头轻声道:“放心,我不会死的。”

几乎像是一柄利剑穿透心事一样。梅尔维尔立即觉得脊背发麻,连忙收敛神情,道:“我知道,但是……”

“可以来,没关系。”阿诺因道,“看到的、听到的,什么都不要说。不然……”

他做出了沉思状,忽然念道:“永恒的混沌、无边的阴影、世界的反……”

“我保证!”小恶魔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然后瞬间楚楚可怜道,“我绝对、绝对是最乖的孩子。”

阿诺因满意地抬起头。

梅尔维尔的厨艺其实还不错,这父子俩做饭没有一个是不好吃的。为了现世的美食,梅尔维尔都不愿意回到深渊底下去。在保温盒下方还有一份热腾腾的汤,非常能够治愈心灵。

就在巫师们补充能量的时候,梅尔维尔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拖着个小凳子在旁边坐下,像个童工一样开始打扫卫生……他将地上的纸捡起来整理好,也悄悄看一下巫师们的进度,直到他捡起一张空白的纸,翻过去,反面只写着一段话,是阿诺爹地的字迹。

开头是:“亲爱的凯。”

作者有话要说:  羊羊:“咩咩。”

嗯嗯,你说得对!还是羊羊有道理啊!

119、119

“亲爱的凯:

“这是我做出的最为坚决的决定, 巫师的道路漫漫无边,即便强如莎琳娜老师、特里萨校长,都只不过触摸到了八级的巫术力量, 他们纵然强大,却也受困于生命的本质, 受困于岁月的煎熬, 我不认为我天才到能够跟老师们媲美, 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开辟通天坦途。

“但我却无比地需要, 需要变得比其他人更为强大, 我想要支撑起你,也成为你的守护者。如今,一条可以觑见奇迹端倪的道路就在我的眼前, 我无法放弃, 也不能够制止自己行进的脚步, 哪怕这样的选择充满危险, 哪怕会掀起滔天的波浪, 与诸神为敌, 我也会不间歇地走下去。我并未吟诵你的尊名,没有将你作为神明的圣讳写在纸上, 自然也不清楚你是否能接收到, 你能不能听到并不是件重要的事, 这些话在我成功之后,会重新告诉你一遍, 在你的耳畔。

“秘院最近有一个新的研究叫做‘洛希极限’, 意思是如果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一定的极限距离,天体就会倾向碎散,继而成为第二个天体的环, 将第二个天体拥抱其中。亲爱的凯,我也会无限度地靠近你,超过一切极限地靠近你,直到将你拥抱在怀中,哪怕碎裂。

“我的神明,在你愿意为我化身为人的时刻,我也愿意用尽一切,为你成为至高无上的神,来守护你。”

在一切见缝插针的实验过程中,这张空白的纸似乎很特别一样。但它却又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仿佛倾诉者早已不需要文字来提醒,每一个字句,他都熟记在心。

梅尔维尔将它压在纸张的最下方,然后坐回了自己的小凳子上,他突然意识到,跟那些探索巫术顶端的巫师们不同,尽管阿诺爹地也有对于知识旅途的终生追求,但他同时也需要延长自己的“终生”,可以跟凯奥斯有更长更久的时间。

生命形态的隔阂要如何跨越?文化、习性、思考方式,还是永不止歇却短暂如流光的生命?

梅尔维尔觉得自己都能想到阿诺爹地在写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寂寥长夜了。他叹了口气,脑子里最后一点儿想要劝说的心思也没有了。他跟黑山羊道:“你觉得他是个病人吗?”

“咩咩。”

梅尔维尔感叹着附和:“是啊,我也觉得。”

————

三个月后。

被邀请过来参考某方面内容的依耶塔扶了扶自己的女巫帽,她认识阿诺因等人已经很久了,褪去了大部分羞涩紧张,态度很温柔地敲了敲实验室的门。

她在玫瑰学院的研究方向也是关于生命的,手里还有一篇论文没有发布。实验室打开之后,她跟前来开门的小恶魔四目相对,依耶塔愣了一下:“阿诺呢?”

“啊……他在……”

梅尔维尔话音未落,他的身后的某间房屋里就传来惊天动地轰得一声,炸裂得四面八方都好像在天旋地转一样。幸好这个地方地处偏僻,不然真能有扰民的嫌疑。

轰隆声响过之后,两人一齐看过去,见到固化了巫阵的玻璃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在地上化为齑粉。梅尔维尔见怪不怪地扭过头,跟女巫小姐道:“在里面。”

依耶塔脸色僵硬地看过去,有一种现在就掉头逃亡的念头,她木在原地,看着门被打开,原本一身白袍的治疗巫师灰头土脸地爬出来,被烟呛得咳了好几声,愤怒地喊道:“阿诺因!我跟你说过了模拟自然元素里的火雷不要同时进行!”

“但总要同时进行的,这个结构运用到巫术上就相当于基础模型里一个相邻的雷导火巫阵,我怎么知道你的雷电巫术这么差劲?”

烟尘散去,阿诺因从破损的窗子边跳出来,他把弄脏的手套摘了下来,抬头时正好看见门口的小恶魔和依耶塔,阿诺因眼前一亮,被注视的女巫登时有一种被盯住的毛骨悚然感。

“我是来帮忙……”

“我知道,学姐。”阿诺因道,“你是你这个月第四个过来的巫师了,柯莱他们有跟你说吗?”

“有倒是有……”依耶塔揉了揉发痛的脑壳,“但是他们没有说过这居然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怎么会呢,学姐,危险的事都是谢立丹在做。”

他身后重新站起来的治疗巫师欲骂又止,在美丽的女巫小姐面前勉强保持了一定的风度。

“我找你是来看这个的。”阿诺因带着依耶塔进入了另一件实验室。

在这个房间里,封存着阿诺因和谢立丹目前为止有关于“生命”的研究,神格的结构他们已经在最大限度地复刻在脑海中,但以巫术作为桥梁来分析内容时,却发现这虽然只是神格的一部分,是一个碎片,但内中却蕴藏着很多超出它能力和限度的法则,比如自然法则里蕴藏的多元素转换、生命法则中关于建立生命的细节、从底层细胞开始。

“怪不得每个种族都会有一个初始的信仰神祇。”依耶塔围绕着眼前的平台,在平台玻璃罩的里面,有一个用灵的循环结构模拟出来的生命法则模型,如果启动仪器查看,就能看到这个模型中央的生命体,“这实在是太深奥了,我觉得你找错人了,你应该请曼斯菲尔德阁下前来。”

“他不是没有来过,而且给了我很大帮助。”阿诺因道,“只不过学姐你的选题方向,跟我遇到的难题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请你过来的。”

依耶塔静下心来查看玻璃罩里的模型,她越是深入琢磨,就越是能感觉到一股身心的震撼,慢慢地,她的思维已经超越了一个简单的巫术模型,而延伸到更广、更远的地方。

“……阿诺,”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在捏造生命?”

阿诺因沉默了一瞬,他望向那个存在于模型中央,被相对稳定的温度湿度保存起来的生命体:“……我终止了这样的行为。”

“但你却有丰富的实施条件。”依耶塔道,“这个生命模型将每一个生命的组成部分分为无数的微小部分,细致到难以用肉眼见到的地方,以一个一个圆点来组成生命,但是……阿诺,创造生命不止是创造躯体,还有他们的灵魂。”

“我明白。”阿诺因道,“我采用了三种方法才灌注灵魂。一种是死灵生物的生命结构提供的灵魂之火。”

他上前一步,指尖汇聚起灵,修改了一下模型的参数,继续道:“灵魂之火的本质是灵,但灵处于某种特定的结构时,它可以几乎永存地以低能耗形式燃烧,只不过同样的,它也很难达到人类的智慧和反应能力。同时这道火焰还能够吸引空气中的灵,达到一种近似永恒的、无穷的生命活动。”

依耶塔轻轻点头。

“当我用巫术模型解析这种特定结构,创造无主的灵魂之火时,这个充满活性的生命体就能够达到死灵生物的活跃程度……但需要这个生命体更为复杂、才能够承载灵魂之火。”

“有点像模仿。”依耶塔道,“但学界里普遍认为,神祇的创造种族里,有很大的程度里都是在模仿。”

窃神者总是会让人惊喜、或者惊吓的。

“对,我也发现了,其余的两种方式也是模仿,只不过还达不到模仿人类、创造类人种族的程度。但我遇到了一个问题……当我创造一个新的植物时,不需要注入模拟的灵魂,它也能够存活。”

这间实验室的对面窗台上摆着一盆已经凋谢了的百合,它的绿叶依旧碧绿,但芳香和美丽已然无存。

“这也是有生命的,只不过它的结构简单到,不需要特定的灵魂能量,光凭周围的灵和细胞的交织、与自然界的配合,就可以存活。”依耶塔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觉得阿诺因是脑子里想法太多,从而陷入了一个简单的误区,她走到对方眼前,看着阿诺因轻轻地抚摸着那盆百合的绿叶。

他的手白皙纤细,指腹柔软,只有骨节的内侧被拿笔的姿势磨出了薄薄的茧。无意识沉思的时候,摩挲绿叶的动作几乎让这盆可怜的植物看起来都跟着羞涩了。

真是美好啊。依耶塔小小地感叹了一下。就在她思维放远,准备继续下去的时候,忽然看到经过阿诺因抚摸的地方,那片绿叶仿佛愈加的青翠,而他的手经过的地方,原本枯萎的百合花都跟着焕发生机。

就在她的注视之下,那盆枯萎的花朵一点点舒展起来,它失去光泽的花瓣重新充盈起汁液,恢复到了灿烂盛开的模样。

“……阿诺因。”依耶塔唤道。

对方似乎正在思索当中,没有及时反应。

女巫当即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抓住他的手腕移开,紧紧地盯着那盆花朵的姿态,见到百合花完全没有其他变化后,骤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她问:“你刚刚用巫术了吗?”

“嗯?没有啊,我在想你说的那个问题,空气中的灵……”阿诺因话语微顿,他说到一半,也注意到了眼前这盆死而复生的百合花。

“你没有用巫术。”依耶塔道,“那它……是怎么回事?”

阿诺因跟着陷入迷茫和沉默。

“不是没有让花朵复生的巫术,但你明明没有使用……”女巫说到一半,灵光乍现地脑海中闪过了某种猜想,她道,“你再重新在脑海中模拟一下植物生命的其他形态。”

阿诺因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他注视着这朵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在他的意识笼罩范围内,这盆花跟着阿诺因的思考过程重新演变了一遍从种子、发芽、含苞、盛开……直到枯萎的姿态。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血液能够催使沼泽之花晋升,想起这部分神格关于繁殖生育方面的强生命力。

“你没有用巫术……”依耶塔喃喃道,“难道是……”

神格的力量吗?

120、120

神格的力量?

彻底洞悉这件“物品”的后果是什么, 阿诺因不得而知。但与此同时,就在一束百合为着澎湃的生命力量重新绽放时,在极为遥远的森林, 真正巨大的植物的扎根之所,安眠在花苞当中的夜精灵从好梦之中惊醒。

精灵族有两个神祇, 他们是一对姐弟, 分为白皮金发的昼精灵和黑皮银发的夜精灵, 昼精灵的主掌者是姐姐希尔芙,也称为耀日精灵女皇, 夜精灵的主掌者是弟弟诺顿, 被称为月光精灵王,当这两位分开时, 都只是七级、跟沼泽之花同级的神话生物而已, 但如果双方融合,成为真正的精灵神之后, 则会迅速升维至神域、达到八级左右,比海洋之母还要强一点。

不过跟其他的神祇不同,这对姐弟素日里都是分开、留在世界之中的。精灵神掌握着自然、同时也洞悉着生命。

夜精灵诺顿被一股锥心的刺痛惊醒, 他从花朵之间爬出来,长长的银发披在光裸的背上。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形态仿佛被某种其他的生物掌握了,自己的职权被某个难以理解的点彻底洞察……这就如同一切的抵抗手段都被看穿了一样,诺顿觉得不可理解, 并且极为紧张。

他单手按在胸前,下意识地以为是某个伪神想要窃取精灵的力量和权柄, 但很快他就排除了这个想法——他和姐姐共享神格,只针对他自己,是无法窃走力量的。

月光精灵王的不安几乎让所有夜精灵都如有所感, 他们在这个本该安睡的白天中难以入眠。直至夕阳晚照,光芒洒落在森林深处时,无法抑制自己情绪的诺顿在日夜的交接处,来到了姐姐希尔芙的领域。

希尔芙准确地感知到了对方的不安,两人留在巨大的花苞房间之内,望着沉下去的太阳余晖。

“与自然、生命有关的其他神格都安安稳稳,这个世界没出什么大乱子,说明它们的所有者也都没出什么大乱子。”希尔芙道,“你想说什么?诺顿。”

“我感应到了类似的波动,就存在这个世界里。”诺顿垂着眼帘,他向来依靠自己的姐姐,性格也相对柔和,“克拉拉陨落之后,梦之女神的职权也随之被混沌回收,那么克拉拉的生育职权本身呢?那不是跟我们最为相近的一部分吗?”

“不要着急,我的弟弟。”希尔芙道,“我们太久没有回天上了,对于这些事知道得不多。”

这里的“天上”,即是代指神域。

诺顿向她靠近,银发精灵贴在她的肩头,向他美丽的姐姐寻求安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期望合体的请求。

希尔芙轻轻地抱住他,叹了口气:“好吧,诺顿,我们回去,希望能安慰到你。”

在两人拥抱贴近的过程当中,他们的身躯渐渐合二为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交融为一体,成为真正完整的“精灵神”。神祇的辉光在地上一闪而逝,而在群星之间,遥远而又不可触摸之地,那片锁死着巨大花丛和星辰碎屑的虚空里,镌刻着精灵图腾的神座在虚空中浮现,连同神座之上复苏醒转的神明。

精灵神赤着双脚,他呈现一种难以辨认性别的美貌,肌肤雪白,发丝却是月光般的亮银,微卷着披散下来,尖尖的耳朵从脸颊两侧探出发丝。他的额头、舌头、以及锁骨之上,都有浅金色的植物枝叶图案,仿佛花朵和藤蔓缠卷在一起。

当两人融合,达到一种更高的生命形态时,精灵神能更为清楚地感觉到那股不安的来源,他重新审视着体内的神格,冥冥之中有一种被撬锁的感受。

……这是……

“窃神者?”他睁开眼。

无穷的光晕包裹着他,但在精灵神察觉到对权柄失去掌控的原因竟然是因为窃神者时,他却受到了极大的恐慌和震撼……巫城留存于世,已经很久没有窃取神明力量的人造成如此之巨大的撼动了。

随后,就在他找清楚源头之后,他的身形从神座之上慢慢消弭。与此同时,在百合花重新开放之后,依耶塔跟阿诺因完成了数个小时的讨论,转身离去不久,在这间忙碌又寂静的实验室里,那朵复苏的花朵重新被某种力量褫夺了正常的周期和规律。

旋即,它猛地暴涨,生出巨大的根茎和藤蔓,这些藤蔓破坏了实验室的一角,连着整片建筑都跟着困缚缠绕起来,在花朵的花苞之内,花瓣层层绽开,黑皮银发的月光精灵王站在其中。

这变化猝不及防,阿诺因都只不过刚来得及遏制住破坏之势,他手腕上的沼泽之花随着阿诺因的意念一动,当即化为神话生物的本体,以一种封闭地保护性姿态包裹住建筑物,与对方的操纵形成一定的抗衡。

阿诺因抬起头,望着美貌的银发精灵王,他轻轻地道:“恕我冒昧,您是?”

两人素未谋面。

但这第一面,就建立在诺顿对他极大的不满之中,夜精灵慢慢地归拢着长发,他从巨大植物之间滑落,用审视的眼光看了看阿诺因,他质疑地询问:“是你?”

阿诺因不明所以,但他对自己的实验室被破坏感到不悦,哪怕眼前的这个青年身上渗透出近似神话生物的波动,也并不能让阿诺因为之退却和畏惧。

“我不相信是你。你太年轻了。”诺顿毒辣的眼光可以看出阿诺因的骨骼年龄,他转过头,宁愿认为是自己对窃神者的标记出现了偏差,他抬头望向巫城遥远的塔尖,“特里萨呢?我要见他。”

“特里萨阁下近期需要休息。”阿诺因淡淡地道,“你破坏了我的实验室,先生。”

诺顿置若罔闻地向前走去,他的身躯升起,似乎想要直接从阿林雅的上空掠过去见特里萨,但在阿诺因的注视之下,那朵从黑暗沼泽之中长成、庞大而恐怖的花朵交织成密密的罗网,挡住了诺顿的去路。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这么好脾气的。”阿诺因平静地道,“我们得商量一下赔偿的事,精灵先生。”

诺顿的外貌显露出了他作为精灵的身份,就在他几乎要激起愤怒时,才被沼泽之花身上层层攀升的恐怖气息所吸引……神话级的……植物?

他猛地转过头,亮银的、如猫一般纤细的瞳仁盯着阿诺因的脸庞,终于从美丽之外,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诺顿的身形顷刻飞压下来,他单手揪住眼前黑发巫师的衣领,指骨攥得很紧:“是你做的?你这个狂妄年轻的家伙,我要将你……”

他的话语猛地顿住了,在阿诺因的周身,一个等级不高的静音巫术响起。这些层次很低、明明根本无法对诺顿本身造成影响的巫术,竟然以一种非常诡异奇特的方式作用于他的脑海——月光精灵王的大脑嗡得一声,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在这一瞬,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躯里有一道生命力强横、完整的神格存在。

“原来真的有用……”阿诺因像是完成了一个实验般,他抵了一下唇,慢条斯理地示意精灵先生不要再说话——而对方也确实受控于这道依靠神格催发的巫术,构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效果。

诺顿在半空的身躯降落下来,他紧攥着阿诺因的手指也松下来了,他捂住喉咙,跪倒在这个年轻巫师的面前。

“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对真正的活物尝试,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轻,怎么样才算重。”对方轻轻地道歉,然后颇有绅士风度地低下身,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极其地温柔,“如果我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原谅……呸,这是什么诡异的巫师?这还是巫师吗?!这个人、这个人……

月光精灵王的身躯上开始蔓延出亮银的纹路,这是他体内的一半神格受到激荡之后自我的保护机制。到了此刻,他才慢慢地脱离出了这道本该没有用的静音巫术,嗓音嘶哑地道:“你……你是……”

“我是新的窃神者。”阿诺因道,“不要看轻每一个年轻人,尊敬的精灵先生。现在,我们来谈谈赔偿的事宜,如何?”

“你想……干什么?”诺顿警惕地看着他,在精灵的眼中,这个巫师就如同一朵美丽却有毒的花朵,散发着致命诱人、又无比残酷的吸引力。

“我的项目在今天取得了非常大的进展。”阿诺因微笑道,“正好缺少一位献身于实验的……嗯,最好具有神格的,神话生物。”

“你做梦——嘶——!”

在两人周围,那些原本应该被禁止靠近的“灵”包裹上了一层神格的力量,原本寄居在阿诺因心口、并不活跃的神格被他彻底洞察,以借用、合作般的方式催动灵和巫术,形成了不可估量的杀伤力。

这一刻,诺顿几乎有初生阶段面对混沌时,那种强横无匹、残酷又不容拒绝的压迫力。

他勉强支撑起的身体再次跪倒在地,骨骼像是被压麻了一样无法撑起,低下了头。

“感谢你送上门来,我狂妄又可爱的精灵先生。”阿诺因低声道,他甚至心情愉悦地捋了捋对方的银发,“我这次又下手重了,是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月光精灵王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六级的巫师,具备了一种对付神话生物的恐怖手段,他比当年的特里萨还令人毛骨悚然,一旦传达给其他神祇知道,祂们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杀死这个可怕的窃神者。

就在诺顿咬着牙不愿意回答时,他的肩膀忽然落下了一股柔和的力量,雪肤金发的耀日精灵女皇慢他一步地落下来,她的手搭着弟弟的肩膀,将难以抵御压力的诺顿扶了起来。

“巫师先生。”这位姐姐似乎更好说话,“我好像见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太冲动了,似乎冒犯到了你。”

按照精灵族神祇的特性,只有他们姐弟都在的时候,祂才具备一个完整的、超越次神的力量。阿诺因也不得不重视起来,他叹了口气,小小地抱怨了一句:“我还以为能跟月光精灵把这件事谈拢呢,看来还会有更有头脑的人出现啊……真是可惜。”

被内涵了的月光精灵敢怒不敢言,他偷偷地瞪了对方一眼。而阿诺因毫不在意,而是一边活动手指,一边抬头看向天空,见到云层中的雷光时,才优雅地提醒道:“神话生物降临巫城是需要报备登记的,这道手续我熟得很,要不要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一位不知名的邪神为了捏个人,正在自闭的边缘摇摇欲坠。

121、121

雷龙也是神话级的龙类魔物, 它对于更高神话生物的感知能力非常不错。在精灵姐弟降临之后的几分钟之内,它迅速地苏醒,来到了上空。

随之而来的还有面无表情的战争女士。

议教团的圆桌之前, 莎琳娜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圆球形印章壳,看向对面的希尔芙和诺顿, 她叹了口气, 道:“阿林雅所在的紫罗兰王国是精灵聚集的国度, 我们跟两位的关系一向都很好,有什么事不能先说一声再来呢?”

她将手里的银质印章壳放下, 在桌子上发出短暂的滚动声。

“还是我们真的有什么冒犯之处了么。”

不得不说, 这句话带着一些微妙的威胁。希尔芙按住了诺顿的手,轻柔地道:“我们是被阿诺因先生……是这个名字吧?被这位巫师的成果吸引而来, 他……”

“不必这么虚伪, 希尔芙。”莎琳娜道,“你直说吧。”

“好的。”希尔芙也顺其自然地改口, 她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窃神者,真实地触动到了神祇的根本, 我希望他能够立刻暂停研究,不要再做与所有神祇为敌之事。”

在莎琳娜还没有回答时,从旁聆听的阿诺因轻轻地补了一句:“不一定是所有神祇……”

“一定会是。”希尔芙道,“不会有神明愿意被你操控!”

“说不定有的神就……”比如小触手。

“请认清现实, 巫师先生。”希尔芙注视着他,“你纵然能够影响到我们, 但却无法同时影响所有的神祇,一旦你继续研究下去,难免不会引起几乎能让世界灭亡的纷乱!”

“决定发动灭亡战争的绝不会是我。”阿诺因道, “这样的威胁未免太俗套了,还有更够格一点的吗?”

这是莎琳娜难得见到自己的弟子陷入近似于恼怒的情绪,并且回馈以如此激进的反应。她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觉得非常罕见。

“好。”希尔芙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平淡的语气,“我是为了避免麻烦才这样向你说的,阿诺因先生。如果我是海洋之母、或者我是光明神,第一个想法绝对是杀了你。”

“我们能够如此和平地坐在一起,就是因为你杀不了我。”阿诺因轻声道。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希尔芙放弃纠正他了,“想一想,你只是触及到了我们的领域,就能立即被我们感知到,如果你触犯了其他神祇的权柄,将会被发动全部力量消灭,包括神祇化身、不止于化身。所有有信仰的种族、成规模的教廷,都会向你发出神谕通缉……这是怎样恐怖的事?”

“通缉我的教廷和组织,不是元气大伤,就是已经覆灭。”阿诺因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狂妄和恐吓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叙述,“而神祇化身,我也见得多了。”

这是谈不拢的。希尔芙终于意识到,她站起身告辞,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等一下,精灵女士。”

就在她以为对方回心转意时,却听到阿诺因问了一句:“可以把你弟弟留下吗?”

再好的大脑和理智也要被不理想的重重阻碍所打破,希尔芙抬手勾缠着金发,她幽幽地道:“你不应该挑衅一位随时可以上升神域、永生不死的神明。”

而那位黑发巫师,他看上去比想象中得要更为激进、更为强硬,成熟而充满了疯狂的念头。希尔芙注视着他抬起手,将手指轻轻地搭在了胸口前,澎湃的声音随着心跳声冲刷过来,仿佛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哗啦、哗啦——蕴藏着神格的巨大力量。

希尔芙觉得浑身僵硬,她在这神格加持的注视之下,几乎无法挪动脚步。

“很遗憾,我是一个人类,至少目前还无法做到前往神域,不然,我很想在‘上面’跟您会面,跟您交流,或是交手。”

“那不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但却有我相见的人。”阿诺因道,“那就够了。”

“你……”

“永生不死的神明,如果你足够幸运,希望你有机会亲眼看着我,用巫术登上神座的那一天。”

希尔芙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震动,她没有被任何力量牵扯,却觉得由内而外地发寒,耀日精灵女皇不再言语,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巫城。

她的弟弟也没有留下来,但阿诺因并没有请求,他心里早已形成了另一种打算。

就在交流告一段落时,他有些抽干力气地坐回座椅上,才发现自己的老师饶有兴致地注视过来,似乎仔细旁观了很久。阿诺因浑身一滞,想着自己刚刚说得那些话,有一种尴尬到社会性死亡的错觉。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幅样子。”莎琳娜托着下颔道,“真特别啊,阿诺……我以前从不觉得你是这样雄心壮志、有统治欲望的一个人。”

“我也确实不是,老师。”阿诺因苦笑了一下,他抬手捂了一下脸,这是舒缓精神和整理情绪的好办法,过了片刻,他慢慢地将自己从那种兴奋并且难以接近的状态里剥离,才垂着眼眸说了一句,“其实我只是想……见到他。”

————

这项研究进入了一个全新的轨道,每一天的进展都突飞猛进。

虽然说得狂妄,但阿诺因每次确实都小心翼翼地规范实验内容,他并不希望在自己力量还不成熟的时候招惹到大量的神祇注意……这可能会连累到凯奥斯的状态,尽管他最近都没有怎么联系对方。

除此之外,在破坏掉的房顶被修不好的第二天,阿诺因就向精灵先生索要了“赔偿。”

在夜精灵安眠的白日里,诺顿睡在遥远无比的古木森林中,但却总被拨动职权和神格动摇的反应从睡梦中惊醒。当他再次入眠之后,梦境里就会化作那个黑发巫师的模样,跟他彻夜谈心。

……倒也不是谈心,就是碎碎念罢了。这是四级巫术恶影环绕,一个相对简单的精神类巫术,当阿诺因确定自己在触碰哪方面职权会惊动精灵神之后,诺顿就面临着这项诡异的骚扰。

那个微笑的、看起来美丽又温柔的巫师,简直比世间最过分的魔鬼还要狡诈阴险!为了一个屋顶,竟然真的采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要求他做什么“实验志愿者”,人类的志愿者,真是这个含义吗?

在烦不胜烦的第四天,相对冲动的诺顿没有告诉姐姐,愤怒地重新冲到了阿诺因面前,用他神话生物的力量跟这个巫师再次碰撞出了战斗……随即惨败。

沼泽之花围绕着阿诺因,比这个黑发巫师还要慵懒可恶。而诺顿小可怜把头埋进膝盖之间,整个都靠在实验室最角落的墙壁上,银色的长发垂落到地面上。

“我可没有逼你。”阿诺因吹了吹手上的结构模型,“这不是我们的赌注吗?精灵先生。”

“跟恶魔厮混,”银发精灵抬起眼瞥了一眼充当清洁工的小恶魔,咬着牙道,“难免沾染恶魔习气。”

“难道精灵族普遍的傲慢是来源于你的?居然会瞧不起古老的其他种族。”阿诺因思索着道,“归根到底,你们的本体也无法直视吧……我对神话生物的样子早就不抱希望了。”

“精灵永远美貌。”诺顿的头埋在膝盖上,抱着腿闷闷地道。

“好的,精灵永远美貌。”阿诺因并无反驳的意思,他从善如流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然后很和善地道,“下一个巫术我们来试试魅惑精灵吧。”

一个非常低级的魅惑类巫术。诺顿抖了抖尖耳朵,垂头丧气地道,“我是月光精灵王,你就用这么低级的巫术来对待我,你很不礼貌。”

“我的巫术跟其他巫师的……恐怕不是一个效果。”阿诺因委婉地道,“至于更高级的巫术,我也十分担心你的承受能力,没有冒犯的意思,如果是你的姐姐希尔芙小姐,我反倒更能加快进展。”

“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嘲讽我吗?”诺顿气哼哼地道。

“我绝没有,精灵先生,你太敏感了。”阿诺因看起来认真地道,“我们说好了,不能让希尔芙小姐来‘救你’,这是那场战斗的赌注,如果你失信的话,我只好……”

银发精灵原本不觉得对方会有什么威胁自己的手段,他觉得这种程度的窃神者更应该藏着掖着、躲避其他神祇的探测和窥视,但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道:“我只好向我的神明告状了。”

“你还有信仰?”诺顿大为震撼,“你?!”

“是啊。”阿诺因道,“说不定你还要乖乖叫他一声父神呢……好了,看着我。”

夜精灵被他扳过下巴,轻柔又不可拒绝地捧住了双颊。诺顿沉浸在惊诧中的情绪刚刚褪去,迎面就见到对方鲜红如血的双眸,比这世界上最为纯净的宝石还要明亮。

巫师的眼眸过于专注,这让诺顿非常紧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身体中的一半神格都跟着情绪的波动而警惕起来,忍不住道:“我警告你,我就算只有一半的神格,也是一个神话生物,是精灵神的一部分,你最好不要小看我……也不要搞什么奇奇怪怪的把戏,不然我是真的会愤怒到把你的存在告诉整个神域的——”

“我差不多跟神明们见过一次了。”阿诺因指的是凯奥斯离开的那个夜晚,他们曾隔着无数繁星望向最高、最飘渺之处,“而且我也从没小看过你,精灵先生。”

随着他话语的落下,魅惑精灵的光芒从他眼眸间亮起,这道原本只需要在巫术模型里绽放的魅惑类巫术,这一次将大量的灵灌注进他心口的神格碎片之中,明明还是同样结构的巫术,但却迸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磅礴力量。

在淡淡的粉光亮起之后,诺顿经历了他目前为止最为不知所措的感受,他忽然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将自己无限地靠近这份危险、靠近这个危险的巫师……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凭空诞生,强硬地塞进他的脑海里,沸腾不止。

从旁观看的谢立丹和梅尔维尔坐在一起,他们两人动作同步地喝了口水,安详地望着眼前的画面。治疗巫师慢悠悠地道:“他果然是反派人物,非常邪恶。真不错,我喜欢。”

梅尔维尔一时竟然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默默地叹气,小声道:“至少这个时候,阿诺爹地比我更像一只恶魔。”

作者有话要说:  人的本质都是复杂的,如果他的形象用善良温柔小可爱这几个词就能概括的话,那才是我的能力不足。最近越写越觉得有点难写,收尾总是卡得要命,如果写不出来的话我会提前请假的,么么~

122、122

魅惑巫术光芒敛去。

在两人的注视之下, 刚刚还高贵傲慢的夜精灵呆呆地看着阿诺因,过了好久都没有反应。

梅尔维尔观察了半天,跟一旁的谢立丹嘀咕道:“怎么回事?失败了吗?”

“不清楚。”白发的治疗巫师继续喝了口水, “你爹地要做事,还会有不成功的时候?真是闻所未闻……今晚吃什么?”

这话题跳跃得过快, 但梅尔维尔却习惯这样的谈话节奏:“我炖了一盅奶油蘑菇汤。”

“真好, 我吃……”

谢立丹话音未落, 迷茫呆滞的精灵扑通一声扎进阿诺因的怀里,他像是小孩子一样扑过去, 将防备不足的阿诺因一下子扑倒, 坐在了巫师的身上,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衣领。

“……出大问题。”梅尔维尔脑海一片空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诺顿是情绪失控、愤怒地要跟阿诺因打架时, 他却一边呈现出一种暴躁的状况, 一边又眼眶发红,埋进阿诺因的怀里大哭一场。

两人看得彻底怔住, 梅尔维尔第一反应居然是:阿诺爹地魅力无穷也不是一天两天,但是这可是精灵神啊!

其他生物也就算了,如果是神祇的话, 凯奥斯是要吃大醋的。

梅尔维尔猛地跳下座椅,他看着阿诺因理智冷静地、跟哄孩子似的慢慢驱散巫术效果。他盯着那个在阿诺因怀里抽泣不止的月光精灵王,有一种世事过于魔幻的感受,木着脸道:“我第一次知道精灵神还有这么娇弱的时候。”

“那你比我好点, 我第一次知道这是精灵神。”谢立丹以前还会象征性地惊讶一下,但是到了眼下, 他早已见怪不怪,连象征性地惊讶都懒得表现了,“你不觉得我们有点像反派的帮手吗?”

“这就是事实。”梅尔维尔叹了口气, “你之前说吃什么来着?”

“啊……”谢立丹回了下神,“突然忘了,我……”

————

这场实验的确渐渐转向低调和隐秘。

在这闷不做声的几个月里,配合阿诺因共同研究的谢立丹构建了一个等级在六级左右的自创巫术,即便他的进展速度快到可怕,但他仍旧不敢估量阿诺因刻的真正实力。

两人明明就共处一室,有时候还会为了一个问题彻夜争论不休,甚至于索取其他巫师的意见来说服对方,但这样亲近的相处,却让谢立丹觉得他离阿诺因的距离并未缩短,反而越来越远。

这不是关系的距离,而是高度上的。黑发巫师背对着他的身影,让谢立丹隐隐有一种飘渺的距离感——他觉得,这已经不是“青年巫师”可以踏足、应该踏足的范畴了,对方的研究进展,远远超过了普通巫师的象。

以至于到了前几日,连特里萨和莎琳娜,这两位理论与实践最强的大巫师,都不得不前来压阵。他们虽然只是静默地旁观,但眼神的交流从未停止,就算谢立丹不敢向两人用一个读心术,也能看出两位阁下满脸都写着“出大问题”的表情。

两人前来旁观,不仅是为了阿诺因,也是为了巫城,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可以及时制止。

他所做的事情已经对阿林雅造成可能会发生的负面影响了。阿诺因逐渐意识到这一点。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手上的实验记录,笔尖在其中的一个结构图上轻轻地绕了几圈,随后放下记录喝了口梅尔维尔递过来的茶,转过头看向老师和特里萨校长。

“老师,”阿诺因道,“有些实验,我无法在巫城进行。”

“你的意思是?”

“我要进行一场实验旅行。”这确实是需要的,到了眼下这个关头,已经不是闷头研究可以更新进展了,“顺便把诺顿阁下送回古森林。”

莎琳娜的目光望向他身后不吭声的夜精灵,她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没有比阿林雅对巫师更安全的地方。”

“我明白。”阿诺因道,“我最需要的,不是安全。”

就在莎琳娜还准备继续说什么时,特里萨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平静温和地道:“好。”

阿诺因望着对方,向他行了一个礼。

“我希望你成功。”特里萨道,“这与我的诅咒无关,我希望见到更高更远、更令人惊诧的道路,阿诺因。”

“会的,阁下。”阿诺因道,“征服未知、征服永恒、征服一切。”

这是战院知名的校训标语,如雷贯耳。

征服一切只是个虚幻的妄,但他却真的在如实践。这间实验室的所有成果都由一个固化了空间巫术的巫术戒指收走,但还是有大批的器械和巫阵台遗落、无法带走,阿诺因的论文跟谢立丹共同署名,在他离开的前一天交给了学院联合会。

走出这间昼夜不分的房屋时,外面的寒意如刀锋一般,几乎扎得脸庞生疼。阿诺因闭上眼仰起头,漫天的雪花像是柳絮一样飘散而下。

还是冬天。

原来过了一年,去年年底的实战考核他申请了延期,今年又特批了实验旅行,恐怕巫师们又要对“奇迹先生”只闻其名了。

人类的时光有时候也是过得很快的,阿诺因轻微地笑了笑,他慢慢地捏着手指指骨,然后伸展了一下身体,道:“古森林会下雪吗?”

“不会。古森林只有春夏。”诺顿抖了抖尖耳朵,面无表情道,“我可以自己回去,不需要你送我。”

“那怎么行,我要好好感谢你。”阿诺因慢悠悠地道,“而且还有一组对比实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疯子。”诺顿扭过头看向前方,“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你善良温柔?在我看来,你跟深渊里那群不择手段的恶魔没有两样。”

“如果要完成这件事,非要不择手段的话,那我也可以这么做。”阿诺因吹了吹冻红的手指,“我们边走边说吧……你跟希尔芙小姐关系怎么样?”

诺顿不理解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不带上那只会做饭的恶魔,也不带上自己的巫师朋友,在选择独自一人、离开巫城的时候,却要带上自己。

“我跟姐姐关系很好。”诺顿撇过头不看他,“我们本质上来说是同一个人,可以融合在一起,这世上没有比她跟我更亲近的人了。”

“同一个人,可以融合啊……”阿诺因感叹道,“真好。”

诺顿更难理解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类会羡慕这种事。

“除了那时的魅惑巫术之外,你有没有在其他时候产生过那种情绪?”阿诺因问。

夜精灵涨红了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说出实话,而是大声地道:“怎么可能?!喜欢和爱,那多可怕啊!”

阿诺因微笑着点头:“对,那多可怕啊。”

诺顿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无处释放地沉闷下来,觉得自己好像太容易被这个巫师挑动情绪了,而且还拿这个人没有办法,打又打不过,吵还吵不赢。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配合。”阿诺因真心实意地道,“我第一次发现神祇里还有你这样的小可爱。”

“你……你这不是骂我吗?”诺顿疑神疑鬼地质问。

阿诺因忍不住笑出声,道:“不过,觉得你可爱,这是建立在我比你更强的基础上,神祇、神话生物,归根到底都是要为自己的生存和强大而活的,弱肉强食,也就不免要恃强凌弱。我原本不也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实验,就像你说的,这是我不择手段。”

“……不是。”没怎么见过雪的夜精灵拍掉自己身上的雪花,闷着声道,“是我赌输了。愿赌服输。”

阿诺因伸手把他银发上的落雪拂掉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头发也长得很长了,他的面容更为柔和俊美,红眸注视过来时,几乎让人惊得心跳过速。

究竟是不是因惊讶而心跳过速,这就是精灵先生自己的事情了。他忽然对阿诺因之前提起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你说的,你的神明……不会是……”

“还没有到吗?看来他的名声也没有这么大。”阿诺因还有心情调侃了一下凯,他回答道,“是凯奥斯。”

“凯奥斯……”诺顿怔住了一瞬,脚步都停歇了几秒,随后才幡然醒悟似的跟上去,起之前那场震惊所有神话生物的对峙,“祂跟光明神的那次……”

“有可能是因为我哦。”阿诺因的语气像在开玩笑似的。

诺顿却分外清醒地觉得这不是玩笑,他呆呆地跟着阿诺因的脚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明明可以自己回古森林,自己回到夜精灵的栖息地。

与同时,他也感觉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那场堪称整个世界都在岌岌可危、还要靠光明神主动退却才幸免于难的古神对峙,难道真的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当他质疑之时,望向阿诺因的背影,却忽然又觉得如果是他的话,那么也有几分可信度了。

凯奥斯,混沌。祂……祂居然有信徒了?

诺顿的脑袋里不知道在乱七八糟地着什么,他几乎是走神发呆般地跟着阿诺因离开了巫城,在登上穿越紫罗兰王国的马车之后,才从寂冷的寒风消弭中回过神,他看着阿诺因将围巾摘了下来,动作仔细地叠好放到膝盖上,才有些迷茫地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地点其实不重要。”阿诺因道,“重要的是,那个地方能让我看到,我究竟掌控了怎样的力量。”

诺顿呼吸骤停了一瞬,他仓促地收回视线,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你已经有足够的魅力征服世界了,只是,你并不屑于使用。

123、123

穿行过紫罗兰王国的过程, 比之前忙碌繁密的实验阶段要显得放松了很多。

诺顿常年栖息在古森林的花朵之中,他其实有立刻回到古森林的条件,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这样做。这个黑皮银发的尖耳朵精灵在车上睡着了, 还是让沼泽之花哄睡的。

沼泽之花比以前要更为听话懂事,它发出“沙沙”的声响, 哄完了这只精灵才黏糊糊地来缠着阿诺因, 叫了几声“妈咪”之后, 再蹭蹭他的手指。

车里的桌子上放着一张过期的旧报纸,是四个月前的, 已经用来铺桌子了。阿诺因刚刚无聊时阅读了一下, 上面写着北方的新教会活动,写着那位圣洁无比的牧师大人以及他身边的兽人骑士……伊大人那边好像很有进展似的, 在旧教廷受到重创之后, 为他们的发展营造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而且,伊大人是真正信仰光明的人, 他很容易感动到别人。

只不过兽人骑士是什么?阿诺因自从上回受到对方身上通讯标记传来的留言之后,就没怎么跟这位远方的朋友沟通过了。他研究了一下旅行路线,准备先去一趟多尼多奥峡谷。

那是巫城很少人触及的名词, 是一位大巫师的陨落长眠之处。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多尼多奥峡谷、也映照着黑暗沼泽的可怕魔物们。阿诺因不清楚自从上次凯奥斯清理黑暗生物之后,那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诡异存在活跃着……但他确实需要这样一个研究对象。

诺顿身上不适合做更深入的探索。虽然自称“不择手段”,但阿诺因也没有冷酷到那个地步。他倒了一杯热饮,然后给睡着的精灵先生扯了一下盖在肩头的软毯, 脑海中复盘着近期的成果。

更复杂的灵魂组成,确实可以由神格力量所创造……莉莉丝创造血族之后诞生的亲王们, 似乎就有她组成灵魂的影子,只不过按照血族的成长曲线,那应该也是慢慢培养的……

那么神祇的灵魂呢?无论是投影、还是降临媒介, 归根到底都只是让神的一部分,也就是祂们的意志降临,而意志也是灵魂中包含的。

阿诺因的思绪越来越远,直至马车忽然停止,外界从寂静转为喧闹,他才抬起眼看向窗外——一队穿着奇装异服、敲着特色乐器的人群从街道旁走过,而街道两侧的人们纷纷避让开,有的转过头,有的则是双手合十,沉默地祈祷着什么。

“这是什么?”

雇佣来的赶路人隔着精美的马车门回道:“是追灵教会。”

“追灵教会?”阿诺因回忆不出这个名字,这应该是在圣廷元气大伤之后冒出来的新教派,信仰得未必是什么真正的神灵。“他们的主是……”

“是万灵主宰。”赶路人恭恭敬敬地道。

……好狂妄的名字。阿诺因思考了一会儿,他摩挲了一下指腹,总觉得这像是什么送上门来的甜点。

新诞生的伪神自己应该也没有想到,它会惹来一位什么样的存在。阿诺因轻轻地吩咐了一句:“请追随着他们,可以吗?”

赶路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并未理解到这位先生的意图。像他这样接阿林雅的单子的人,是隐隐清楚对方是巫师的……只不过巫师的身份没有以前听起来那么可怕罢了。

“好的。”他道,“先生。”

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吧?赶路人想。

————

追灵者的仪式一直持续到落日时分。

当昼夜交替之时,温度会更低。阿诺因下车时披了一件厚外套,毛绒绒的里衬很好地保留住了温度,而刚刚才醒过来的精灵先生明明不会感冒,但还是被巫师裹成了一个厚粽子。

诺顿陪着他站在不远处,看向被灯光照亮门口文字的地点。这是追灵教会的分部,这些奇奇怪怪的信仰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连正牌的精灵神都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方向的神祇。

“对于这些教会,没有一个审核机制吗?”诺顿拨了一下毛领。

“怎么审核呢?让贵族和王权来吗?”阿诺因道,“贵族质量残次不齐,王室的统治者未必就高瞻远瞩,这听起来可不怎么靠谱啊。”

其实不必审核,争斗失败的伪神、神话生物,自然注定不能够长远地发展。但世事万物皆有一个发展阶段,眼下就是这样一个较为混乱的时间段。

“闻所未闻这样的教会,还有你说得那个什么……万灵主宰。”诺顿迟缓地打了个哈欠,“太冒犯巫师了。”

“我倒不觉得冒犯,只是好奇。”阿诺因道。

“……我对你的好奇有些毛骨悚然的。”诺顿吐槽了一句。

阿诺因没有回复,他慢慢地戴上了手套,然后上前几步敲了敲门。来开门的人穿着羽毛编织的衣服,耳朵上画着图腾纹饰,他用警惕地目光审视了一下眼前的两位男性……人和精灵?这个夜精灵的特征这么明显,居然安全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除了精灵的聚集地之外,其余的王国之中有很多王公贵族会将精灵视为美丽的宠物,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些肮脏的情|色交易上。而这名夜精灵竟然能够毫无掩藏地行走在城市当中,那么他身边应当有一个非常强大的保护者……或是有难以估量的背景。

开门人想得太多了,反而恭敬起来,他询问了对方的来意,而阿诺因只是说“想要了解一下追灵教会。”

没有任何一个宗教会拒绝这样的请求,这位信众将两人邀请进入,热情地解说了一阵,然后将他们带到祈祷室。

祈祷室的色彩非常缤纷,让人眼花缭乱的。每一个部分都由不同色彩的琉璃或者金属拼成,在中央的台子上放置着一本书,书名是《万灵之旨》。

“看来这个伪神的品味不太好啊。”诺顿小声地道。

阿诺因一直在聆听着信众的宣传,前面都还算正常,直到挑选圣女、让圣女在十八岁成年时贡献初|夜给神明时,他才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想起凯奥斯曾说那群神话生物们收取祭品的挑剔。

但那尚且还是真正的神明,尽管这些生物们无法理解人类的道德,但好歹有一个神格实质在的。这个伪神所宣扬的这些,有几分是真的能做到,有几分是坑蒙拐骗,那就不好说了。

“创造新世界,一个和谐平等,没有战争的世界?”

“是的。”对方很是激动,“到时候人人都能成双成对……”

“怎么成双成对呢?教会给发对象吗?”阿诺因轻轻地打断他。

男人怔了一下,明明这是一个正常的疑问,但他却又一种回答不出的窘迫和羞耻感,进而演变成不悦,语气变质地道:“当世界和平美好的时候,女人自然会嫁给我们的,教旨中写了……”

阿诺因忽然感兴趣起来,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智商促使他信任这样自相违背的教旨:“写得难道是让女士们用婚姻做慈善,来接济你们匮乏的精神和物质世界吗?”

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就在两人交谈遇到了阻碍时,原本在旁边静静诵念的教|徒们全都抬起了头,彼此望了望,似乎觉得阿诺因是敌对教派前来捣乱,正待他们打算把两人“请”出去时。那个黑发青年忽然抬手触碰了台子上的《万灵之旨》。

霎时间,纯净的巫术力量灌注其中,这本被特殊制作过的书籍漂浮起来,跟阿诺因的手指大概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凭空飞速地翻了起来。四周彩色的玻璃和金属折射出动人心魄的光芒,全都映照在阿诺因的身上,而这个静默不语的青年只是轻轻地闭起了眼,这股纯粹的力量纠缠起一个巫术模型,足有六级的巫术窥世之眼在半空中渐渐成形——

在这只无感情的眼睛的注视之下,书籍传达的一切的内容、并且令教|徒们付诸于事件的所有祭典、行动,全都如同画片一样闪过,其中包括有一定程度的流血事件,以及几张令人触目惊心的献祭。

凌空的窥世之眼向四周旋转,由神格加持出一种不可直视的压力。连从旁观看的诺顿都有一种隐隐面对凯奥斯的错觉,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嚎叫着“快跑”,但他却仿佛被钉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巫师。

六级巫术……他才多大啊……诺顿有一种深切的不安感,他冥冥之中觉得,阿诺因真是一个不世出的怪物,但同时,他本身也是一个难以估量的奇迹。

就在整本“圣典”都被翻阅完毕之后,阿诺因的身上显现出一圈雷霆之环,将前来制止的人类隔绝在外,随即转而抚摸上那位“万灵主宰”的雕像。

雕塑展现出一个美如妙龄少女的形象,它有男女两性的特征,尽管尽力地呈现出一种繁华、缤纷、和平的景象,但背后的混乱与无序却无法掩藏,在如此美丽的外貌之下的本体,可能只是一截长满手臂的蠕虫罢了。

就如同贪婪教母、梦魇之主一样,在这个阶段,它们都只是打着神明幌子的诈骗犯,而没有对这些人真正的庇佑。

阿诺因摩挲着雕像的一部分,他体内的神格活跃跳动、澎湃地冲击,强大生命力几乎可以引诱出任何物种的食欲,但他并没有引诱,而是淡淡地道:“现在才发觉要逃,是不是太晚了。”

随后,一股人类难以察觉,却感受到一股致命的压制力,他们只能臣服地低下头颅,竟然连看一眼都没有资格,下一刻,在这个雕塑的上方挤出皲裂的痕迹,蛛网般的裂纹窸窸窣窣地扩散,上面渗出血迹一样的液体。

砰——

雕塑炸裂的同时,一个外表难以直视的东西被阿诺因掐住了命脉,隔着一层手套,这个长着满头章鱼吸盘和奇怪肢体的伪神爆发出刺耳的轰鸣。

诺顿猛地捂住了耳朵,嫌恶地别开了眼:“它在说什么?”

阿诺因道:“它问我是谁。”

“你还真听得懂?!”神话生物的语言也不是互通的。

“我跟你们不太一样。”阿诺因平静地道,“我在掌控神格。”

就算他没有说出区别,但诺顿已经意识到了,而他们是被神格主宰的生命。所以,如果他研究出神格的全部作用,也就跟间接掌控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了,而伪神又只是一种争夺神格的劣等产物。

就算是从来都比较天真的诺顿,也已经发现自己跟在他身边的危险程度了。他简直此刻就想逃走,但脚步还没迈出一步,就见到阿诺因神情无波地捏碎了这只水平不足的伪神,将沾染血水的手套摘了下来。

“……我说……你也太……”

“之前你问我,这些教会和信仰没有一个审核机制吗?我好像找到此行的乐趣之一了。”阿诺因仔细地擦拭着袖口,以免沾上一丁点血污,“我可以顺便帮它们审核一下。”

诺顿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木着脸道:“灭绝神性。”

“是吗?”阿诺因笑了笑,“听起来很厉害啊,真不错,还不夸夸你的旅行伙伴,伟大的巫师大人。”

“……别开玩笑,这样更可怕了……”

“怎么这么说,我可从来没有阻拦过你回古森林。”

“你没有阻拦过,但我也……”诺顿环视了一下周围惊恐的信徒们,基于一种诡异的同情,他连“你们的神明没了”这话也不想告知,只能闹心地揉乱自己的银发,“你真像个狩猎者。”

“嗯?”

“狩猎在你眼中不够格的神话生物,以及神明。”

阿诺因思考了一下,觉得谢立丹可能会喜欢这项工作,但他本人其实是没有多大的狩猎欲望的,于是解释道:“巫师的眼里只有研究项目。”

“……不,这样讲似乎变得特别可怕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人:呜呜,好可怕。

凯:呜呜,好可爱。

其他人:?

124、124

这个审判者的名声, 很快扩散开来。

有人说他是至高神的使者,是强大的代行者,也有人说这是恶魔的代表、深渊的守护人……种种猜测, 不一而足,但至少在阿诺因的恐吓之下, 那群本来就没有人类道德和规则的伪神们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把自己表现得更像个正义小可爱了。

阿诺因其实没有心思狩猎这些“正义小可爱”, 除了第一个“万灵主宰”他没忍住手滑,直接捏死了之外, 其他坑蒙拐骗的伪神, 他捕获之后其实真的是用于实验的,只不过实验的地点选择在旷野无人之处, 所以影响也较小。

这样的动静并不小, 尽管他的行踪已经尽量地低调,但伪神的大部分销声匿迹还是触动到了真正的神祇。在星辰飘渺的至高之处, 再一次被权柄松动惊扰苏醒的神明睁开眼——祂一开始以为这是混沌之渊的影响,凯奥斯那边已经陷入极端混乱、极端暴躁的状态,整个神域都因祂的情绪起伏而出现了星海潮汐, 连神明们的苏醒周期都被祂打乱了。

但很快,阿芙拉发现并非如此。作为海洋之母,祂的所有权柄其实都跟海洋、跟水有关,但就在不久之前, 一个不自量力的伪神惦念着深海的隐秘,被祂教训了一顿……阿芙拉的第二个猜想便有关于此, 祂重新探查了一下那只伪神的位置,准备铲除后患时,却惊讶地发现它已经死了。

……现世中的争斗有这么严峻?

水流漫过她深蓝的长发, 阿芙拉静静地沉思,以女神形象出现之后,她的性格也逐渐贴近女性化的词汇。在此之后,阿芙拉对于现世发生的一切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她的意念沉入深海,与整个海洋共同呼吸。

阿芙拉的降临是所有神祇之中最为便携的一个,因为整片海洋都可以成为祂的化身。在海浪滔天之际,塞壬的歌声与巨兽的环绕成了最好的迎接礼。阿芙拉回归现世之后,更为清晰敏感地感觉到——的确有人在触及她的职权范围,在窃取她的力量本源。

而这种窃取,竟然无比地精准有效,令人惊叹。由于海洋的厚重广博,她跟精灵神的感受方式也不同,只有在现世里才能清晰地捕获这种感受。

阿芙拉的面色变得极沉冷,海浪化为她的身躯和面容,如女皇一般浮现于深海。

“……是窃神者吗?”海洋之母低声喃喃,“怎么会有这么强的窃神者,比特里萨那个家伙还……”

近些年活动的神明没有一个不知道特里萨的,原本以为窃神者的风波已经过去,但没想到仅仅几十年,就出现了第二个更强大、更恐怖的家伙。

“这是谁?是某个隐居不出的古巫师吗?”她焦虑地思考着,“怎么会有人能如此精准地把控海洋?能探索水的奥秘?不行,这样下去怎么行……”

这让阿芙拉陷入一种极大的慌乱之中,但她毕竟是海洋之母,是一位几乎就能够攀登上正神阶梯的神明,很快,她就逐渐地思索出对策——无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她都必须铲除。

于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成为她窥视和探测的眼线,当阿芙拉化于海水之中慢慢排查位置时,阿诺因已经行过紫罗兰王国、进入了多尼多奥大峡谷。

这是一片黑暗而沉闷的土地,连夜精灵都为之感觉到压抑。他觉得在这里有一种难以呼吸的错觉……这也许是因为有强大生灵陨落后的气息留存。梦之女神和死灵巫师,都能当得上是强大的生灵。

黑暗沼泽的冬季没有其他地区那么明显,不过是温度降低、偶尔会结霜而已,连飘雪都极少。这样的森林不但不能给诺顿带来安全感,反而让他非常畏惧,因此,整个停留过程中,精灵先生都趴在车上昏昏欲睡,贴着一盏用巫术燃烧的火炭香炉。

“你真是很喜欢它。”阿诺因低头整理了一下手套,“来自巨龙帝国的暖手炉。”

诺顿看着他解剖的那只诡异生物,这只奇特的、难以描述的东西,在阿诺因的手中几乎毫无掩藏的余地,连一丝一毫的细胞分布都能被摸清,甚至他刚刚还亲眼看到阿诺因注视着它的尸体时,那双魔魅的眼睛几乎能阅览这个黑暗生物生前的脑部活动。

夜精灵捏了捏脖子,道:“就算不会因为温度而生病,但果然还是春夏最好啊……刚刚那是什么巫术?”

“不是巫术。”阿诺因道,“思维回路的拟运用……跟你说你可能不懂。”

“我肯定不懂。”诺顿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在巫师面前显得文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这群探索世界本质的家伙总是会发明一些让人脑海发晕的词汇,“你连生物的思维都可以操控了吗?”

对方沉思了几秒,含蓄地回答:“……一点点。”

“好可怕。”精灵麻木地吐槽了一句,然后把头缩了回去,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热水,他以前是不喝热水的,只不过在实验室里总是被某个深渊恶魔忽悠,投喂了很多热饮,所以才被迫养成这样的习惯。

“我在想一个问题。”阿诺因记录完解剖结果,然后清理了一下现场,启动马车的巫术运行法阵之后,才坐到诺顿身边,“如果我能解析所有……所有东西,是不是也能改写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那是什么?”

“就是……”阿诺因思索了一下,“本来太阳应该东升西落,但如果我修改了规则,它或许也能从西边升起,就是这个意思。”

诺顿差点把一口水喷出去,他小声地道:“……你要当至高神吗?”

“这就算是至高神了么?”阿诺因道,“我只是想做一个小小的改变,比如修改凯奥斯的部分特性,或者修改两个区域……两个世界的接触层级,不过我目前还没有研究到那个阶段。”

“你研究到哪个阶段了?”诺顿非常警惕。

阿诺因抬起手,在他的手心上空悬空几厘米的地方,慢慢地汇集起一个球体,这个球体整体呈现蔚蓝与翠绿交织的形象,它缓慢地旋转着,而后,这个球体慢慢地放大,百倍、千倍……上亿倍,四季风景一闪而逝,万物生灵奔腾而过,各种熟悉的草木、花朵……几乎如同某个电影、某个奇迹一样展现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春天也会飘起淡淡的雪。

诺顿彻底怔住了,他说不出话。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精密的模型……这算是巫术模型吗?那这是怎样的一个巫术呢?精灵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直到他看见阿诺因将一个奇怪的黑点点放了进去,再放大时,明显可以看到刚刚解剖的那个黑暗生物出现在了这个小圆球上,成为新的捕猎者。

“……咕咚。”精灵猛地喝了一口水,扭过脸喃喃地道,“我好想回去找我姐。”

“为什么?”

“不然待在你身边我迟早要变成精神病的。”诺顿将人类的词汇学得很快,以他对巫师的了解,这远远不是一个六级巫师能做到的了,“你这是什么巫术?这是……”

“如果非要用巫术标准评级的话,这是一个九级巫术,还没有完善,名字我还没想好。”

“你只是个史诗级而已,你怎么能……怎么能……”他要失去语言能力了。

“对,灵的积累量还不够,我无法控制足够量的灵来完成。我确实是史诗级。”阿诺因停顿了一下,“只不过,我的耐心不好,我现在最想研究和学习的,就是这种东西。”

诺顿无法理解“耐心不好”这几个字,在他眼里,这个利用神格诛杀伪神比真正神明还要轻松、所有巫术等级在他面前全部作废、实际效果直逼神话的巫师,根本就是一个嚣张、恐怖,但又强大而可怕的窃神者。

“如果巫师有神明的话。”夜精灵喃喃道,“你应该去当这个巫师之神。”

阿诺因对这个不感兴趣,他手中的灵慢慢散去,那个圆形的球体也消失在眼前。他在黑暗沼泽中残余的生物体内提取了一下溶液,其中有一个编号为CI912的黑暗生物,它的□□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红色。

精灵先生看着对方一直在观察这管液体,忍不住凑过去跟着看了一会儿,完全看不懂地问:“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阿诺因慢慢地道,“黏液性质跟我爱人有部分重合,可能是诞生时出现了相似结构,但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其他一样的了。”

“跟谁?”诺顿没反应过来。

随后,黑发巫师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想起是谁了……于是又龟缩到了一旁,心想你们家我真是一点也惹不起。

而阿诺因也因为又想起凯奥斯之后,产生了一种与冷静脱节的心浮气躁,他最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都是凯奥斯不在身边时……如果这可以评价为一种稀有疾病的话,那这一次,他的发病机制倒是非常清晰。

他抬手捂了一下脸,连同眼眸一起闭上,大概过了几秒,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往常一样投入工作,但世事难料,他刚刚安静下来几秒,车就停止了前行。

离开多尼多奥峡谷后,最近的人类区域就是奥迪斯货运海湾,昔日被黑暗生物侵吞腐蚀的地方、经过巫城以及合作势力长期的帮助和抢救,这里比之前安定了不止一点点,而今日,突如其来的海啸让货运船不能下海,大批的工人在码头顶着乌云吵架和对峙。

“……这海不结冰吗。”精灵探出头。

“有季风,这是无冻港。”阿诺因把他的头按了回去。

“你干嘛?”精灵很不乐意。

“看见那艘船上的标志了吗?”阿诺因道,“这是自然之海教派的标志,他们信仰海洋之母,而自然之海教派除了卖海鲜之外,也会进行人口贩卖……噢,你这种精灵,可是很值钱的。”

“竟然会有这种事?我可是精灵神啊!”诺顿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嗯……”阿诺因想了想,转过头问他,“那不是更贵吗?”

精灵先生当场愣住,哑口无言地不知道怎么回复反驳。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之时,天上的乌云沉沉得几乎滴出墨汁来,远处的海洋波涛汹涌,望过去时,几乎隐隐能听见恐怖的鸣声。

作者有话要说:  缺凯综合征。

125、125

在狂乱的海面波涛之中, 阿诺因冥冥之中有一些不太美好的预感。

雷云疯狂卷席着海面上空,无穷的波涛冲向海面。那艘停靠在港口的船在这恐怖海洋暴动的背景之下,只能算得上是一只较大些的蝼蚁。那群刚刚还在议论争执的船员和渔民们, 像是见到了什么庞大、宏伟、值得膜拜的东西。

但这种“令人膜拜”却天生兼具着极度的危险。

腾飞而起的巨浪掀起数丈高,呼啸着几乎能够淹没整个港口, 而前方的人们却目瞪口呆地僵立在原地。

这应该是有出手机会将这些人救下来的。诺顿想, 不光是阿诺因, 还是自己,都有在巨浪拍下之前将这些人转移到另一边的能力, 可当他稍微心念一动, 却发觉周围的空气极为凝滞,越超普通的自然灾害。

巨浪淹没了港口, 拍碎了那艘货运船, 而当磅礴的浪冲到两人面前时,一道透明的屏障却稳定自然地在眼前展开, 让海水向两侧分流而去。

诺顿下意识地躲在巫师身后,他虽然知道阿诺因很可怕,但在危险关头, 这居然是除了姐姐以外、他认为是最可靠的一个人了:“这是……”

“你看不出吗?”阿诺因道。

“我……”诺顿刚想应答,下一刻猛地感应到了什么,他抬起头,见到海浪散去的朦胧画面之中, 刚才那些被海水淹没、几乎窒息而亡的男人们,身躯迸发出一股幽蓝的光。

“海洋的祭品。”阿诺因低声道。

海洋祭品?并不收取祭品的精灵神对此的理解稍微迟钝了一瞬。旋即, 在遥远的海面之上,这个本来并不广大的海湾竟然酝酿出一股无垠之势,一只窈窕的塞壬漂浮于海面之上, 她抬起头,发出震耳欲聋、却又婉转得令人迷醉的叫声。

阿诺因平静地望了过去,在他的视线笼罩区域,遥远地锁定了那只歌唱的塞壬,下一秒,海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

这次,真的是一个带有反制效果的禁魔巫术。

在海妖声音结束的刹那,那群身上冒出蓝光的船员们纷纷望了过来,他们的身体上长出鳞片、长出海草,长出一些带有腥味儿而又诡异难以描述的东西。

这一次,夜精灵终于懂得了此刻的情况:“海洋之母要干什么?”

“我来了,海啸也到了。”阿诺因淡淡地道,“你觉得呢?”

诺顿脑子一片空白,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会有人杀你的。”

“精灵先生,”阿诺因一只手捏了捏另一边的手腕,骨骼发出伸展的脆响,“安全的地点不是我身后,而是站得离我远一点。”

不等诺顿回过神,就见到黑发巫师的周身腾起一片绕动的光芒,这已经分别不出是几级的巫术,但只要是他用出来的,无论几级都很要命。那群被异化的教|徒以一种极为怪异的方向半爬半跑地冲了过来,但在撞上阿诺因周身光芒时,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被还原成——

还原成最基本的粒子,灵魂化为空气中的灵。

连声音都没有就湮灭了。

就在湮灭的瞬息之间,他身上散发的神格波动已经足以让阿芙拉确认他的身份、他的力量,巨潮疯狂地卷席而来,周围的一切都在下一刻变成海洋世界。

深海的光芒迷离而梦幻地罩下来,然后迅速地从灿烂转为深沉黯淡,气氛逼近压抑。

海底巨兽在前后摆动尾鳍,它们如山一般环绕过来,美丽的海妖塞壬穿行其中,阴沉而压抑的深海之中,在巨兽族群与塞壬的簇拥之间,阿诺因对面凝聚出一道格外深蓝纯粹的水流,它化身为女神的外貌,水光凝聚成纤细白皙的肌肤和外表。

那头深蓝色的长发几乎一直垂到脚踝,在同色的睫毛和唇之间,五官极为美貌又极具庄重。阿芙拉的眉心浮现出一片神纹,海浪的波涛纠缠着四散的光晕符合,附着着她的身躯而生。

两人相距不过几十步,诺顿没有被带下来。

阿诺因望向她,目光在对方额头上的神纹之间打转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久闻盛名,阿芙拉女士。”

他竟敢直接称呼神明的圣讳?海洋之母更受震动,虽然她本来就没想过让这位恐怖的窃神者活下去,但此刻仍旧被他的镇定冷淡所惊动……她想起在几年前的旋涡海峡,想起自己被凯奥斯绞死的那个女儿。

“我知道你。”阿芙拉道,“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确定是惊喜吗?”

“……惊讶。”对方修改了用词,“或者,是这样大的一个漏洞,也说不定。”

“你将我所做的实验,视作漏洞吗?”阿诺因注视着她,“怎么不觉得我才是一个正确的道路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一旦承认阿诺因的正确性,那么阿芙拉将会感觉到自身的存在发生了强烈的撕裂感和落差感……她总不会觉得她的存在才是错误,所以,就只能“填补”、或者“消灭”这个漏洞。

“凯奥斯是怎么培养你的。”海洋之母问,“祂的身份……就算失控和重组是祂的特性本质,也不应当以诸神之源的身份将你导向灭亡诸神的道路。”

“我对消灭你们并无兴趣。”阿诺因实话实说。

但阿芙拉并不相信——任谁也不会相信的,追求至高力量的人紧握力量之后会做什么?总不会改变世界的结果,是为了见到他的神明、见到凯奥斯吧?

窃神者本身就是对神祇的一种亵渎。阿芙拉看起来平静,但她的内心其实早已酝酿出一股待冲击的风暴,她深刻地知道应该消灭对方,深刻地明白——如若放任此事,迟早将变成受威胁的、待宰的羔羊。

就算不是他,而是特里萨、甚至是曼尼尔那位白巫师掌握了这种力量,神祇们依旧会为之猜疑,这是信任不足的后果。

“你还无法控制我。”阿芙拉道,“但再放任下去就说不定了。”

“是啊,你跟精灵神不一样,他们一体双魂,分裂出来的两个人实力层次太低,而你……离正神只有一步之遥。”

这位巫师的态度过于从容了,这让阿芙拉感到些许不安。

“你应该害怕。”阿芙拉的周身海水绕动,她上前几步,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的确可以杀了你。”

那道缠绕着水流的手轻轻抬起,尖锐的指甲轻轻地滑过阿诺因的脸颊,在这美丽巫师的面容上轻柔地扫过,但她没有预料到,这样更像是恐吓的触摸,竟然在对方的脸颊上稍稍刺破,留下了一道浅淡的红痕。

血液渗得很细微,阿诺因皱了下眉,向后躲开对方尖锐的指甲,低声道:“我相信你,女士,但你也要相信我。我其实是个非常脆弱的巫师,只要轻轻的触碰,就能让我受伤。”

海洋之母陷入一种奇妙的疑惑之中,她自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却又真实地触摸到了对方娇气的身躯。

“如果你觉得凯奥斯会来帮你,那就大错特错了。”阿芙拉似乎认为自己猜到了他平静理智、毫无恐惧的原因,“祂连自己都控制不好,怎么能照顾到你呢?”

“混沌总是会有些失控的。”阿诺因抬手擦拭着脸颊上的血痕。

如果可以,他想再多听一些凯奥斯的事,他不急着跟对方动手——在海洋之母攻击之前,阿诺因反而更愿意将这风雨欲来的压抑平静延续下去。

“祂本质如此,迟早会变成一个失控的怪物。”阿芙拉轻轻地道,她在神祇之中,对于凯奥斯的态度显然比较极端,而这样的厌恶和轻视,反而恰好证明了阿芙拉无法摆脱对方诸神之源的身份压力。“而祂认可的信徒,也就是你,也是一个怪物。”

阿诺因静默以对,不置可否。

“但很可惜,就算你是个怪物……巫师应该觉得你是个天才,祂也无法再照顾到你了。混沌之渊的污染几乎影响到了整个神域,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阿芙拉极力打击着他的自信心,渴望从人类的身上看到人类常有的表现——惊恐、畏惧、尖叫求饶。

阿诺因摇了摇头。

“祂的重组周期到了。”她勾起唇角,“混沌不能吞没其他的神格,因为祂本身想要达到一定的平衡态,实在太难了,恰好……祂吞没了梦之女神芙蒂斯的神格,这是因为谁呢?”

深海的光影一重重地压盖下来。

“黑暗沼泽的纷争我略有耳闻。”她道,“这是因为你么?”

她望着这名黑发年轻的巫师,也任由对方鲜红的双眸注视着自己。

“渺小的人类,竟然有能力将主宰万物反面的混沌之神拉下水,这的确是你令人刮目相看之处。”阿芙拉吹了吹指尖上沾到的血,那血迹飘散而去,融进海水中,“祂会忘记你,会沉眠,会崩塌,会化身怪物,发疯、发狂、难以控制。祂会变成世界最大的反面,粉碎成每一缕归于黑暗的灰尘。”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你永远见不到祂了,你的神明永不陨落,祂只是路过你的生命……不,是你路过了祂反复无常的存活状态,凯奥斯不会来救你的,小家伙。”

海水扩散着,巨浪拍打向海面,层层的巨兽面目狰狞,收缩着压紧包围圈。

水光打湿他的发丝,随着波涛而散动。水下呼吸的巫术光芒在他的领口咽喉处消失,但阿诺因还是正常地呼吸着,仿佛能用另一种方式汲取所需的元素一样。

他的沉默,似乎不是惶恐和退却。

阿芙拉意识到这一点时,水下的氧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一样,巨兽和塞壬们乍然失去正常的呼吸途径,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叫。

剧烈的波涛在深海冲击而起,神格的力量被猛地迸发到极致,以阿芙拉的距离,她瞬间被这强烈的冲击直击心口,正面的冲击根本无法用其他的力量来抵抗,只能被逼出根本力量——关乎海洋、关乎水的神格在这一刻,猛地从她的身躯里亮起,跟富有强大生命力的力量悍然一撞!

轰隆!

海底被抽干出一条无水的巨大峡谷,两侧都是腾飞而起的巨浪,几乎直接天穹。湿润的发丝贴着阿诺因的脸颊,他站在正中央,抬起头转了一下脖颈,然后像是小动物似的闭着眼甩了下水,淡淡地道:“没一个字是我爱听的,只有一句话说对了。”

“我的神明,永不陨落。”

作者有话要说:  你说你惹他干嘛

126、126

阿芙拉并未想到他具有这样强横的力量。

这明明是如此脆弱的一个巫师, 年轻得看起来几乎不具备威胁,但却在阿芙拉生出轻慢之心时给予她重重的一击,这让海洋之母既懊恼, 又耻辱。

如果要下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即便凯奥斯感应到, 以祂在重组周期中的状况, 还能为一个生命本就短暂的信徒而做出什么吗?

阿芙拉用正常神明的思维去揣度凯奥斯,本就是一种错误的预估。但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而是在滔天的浪潮顶端站立稳定, 深蓝的长裙如水潮一般起起伏伏。

“巫师。”她摩擦着牙根,吐出这个词时透出深切的厌恶, “神格在你手里只会浪费。”

阿诺因用巫术烘干头发, 不轻不重地道:“那倒是可以多浪费一些。”

下一刻,他的身影从巨浪峡谷的底端直飞而上, 远超飞行术的速度界限,而周围的水花和浪潮像是遇到了天敌一样退避三舍,甚至有一部分在他的强行控制之下立即脱离了正常形态。阿诺因的周身溢散出神格的气息——但不是控制不住这枚神格而散发的力量, 恰恰相反,这是他精准控制而透露出来的。

主掌生育的神格能够让物种繁衍,但也能使它们的精神被生育本能所扰乱,包括臣服于阿芙拉的深海巨兽。那群巨大、恐怖, 在族群强横上无可匹敌的巨兽们,竟然隔着一道水幕开始失去控制, 如同巨鲸陨落般沉坠下深海之中。

在浪潮的顶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周围的水、空气、灵……在两人的对峙之中不断变化,水的性质在三种形态中交替轮回, 仿佛象征着两人极度的焦灼氛围。

阿诺因伸出手,一道雷霆组成的细剑在他的手中成形,他不必再通过巫术转换的形式就能够让细剑凝聚而成,神格的争锋没有结果,阿诺因抬起手,指尖拂过细剑雷光缠绕的剑身,却完全不会被电的性质所麻痹:“您的打算还是一样的吗,想要……消灭我?”

“我只不过是想取回神格,灭除窃神者。”阿芙拉用了“取回”这样的形容。

两人的交谈极为短暂,在磅礴的海洋震动之中,世界各地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海啸和涨潮,双方在顶端博弈之刻,各地都会随之显现出异常的征兆。

但这恰恰是阿芙拉力量不够的征兆,她身为海洋之母,竟让一个年轻巫师窃取权柄,具有在海洋之上争锋的能力,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就在两侧的巨潮拍回海面,带着无数海底生灵重回海洋时,阿芙拉的双眼冒出盈盈的蓝光,阿诺因周围所调动的水、以及水的性质,似乎在一瞬间僵化住了。

他微微挑眉,像是获取了什么新的手段。但就在下一秒,对方的力量猛地增强,几乎超出阿诺因的预估,海洋之母身上的神格光泽莹润而清晰,下一刻,滔天的海水从下方接入天穹,深蓝的光柱猛地包裹住阿诺因。

而这光柱周围,被细剑雷光缠绕住了一周,这雷光旋即上下布满了整个光柱,缠绕蔓延的速度极快,竟然将近在咫尺的阿芙拉也牵涉进她自身的神格力量之中。

阿芙拉凝聚的身躯进入海水和光柱之中时,第一时间不是处于自己的主场,而是对上了一双鲜红的眼眸——两人的对视从未有这一刻那么紧密和迫近,她的心神都仿佛陷入其中,强烈的控制力让阿芙拉的脑海出现短暂的空白。

就是这样极为短暂的空白之中,那柄细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了她的肌肤,就在剑锋横戈在咽喉上,马上就能击碎这具化身、让她受到教训时,阿芙拉的脑海中彻底被失去神祇地位的恐慌所替代。

不应该……不是这样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他只是一个巫师,而我……我是整片海域的神明……

神话生物——神话生物只是一种生物,拥有世界本源碎片,也就是神格之后,才被捧上神坛、探寻出一种信仰锚点、制衡与被制衡之间的规律,而她已在极高的视角俯视人间太久,全然忘记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祂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败,不甘让这具化身就此败退,一念之下,她做出了一个情绪稳定时绝不会做出的决定——

仅仅在眨眼不到的时间内,她的力量得到了大幅度的增强,这种幅度过于夸张,让阿诺因瞬间从交锋里节节败退,与此同时,每一片海域都迎来了极为狂暴的浪潮,每一只生活在海洋里的生物,都遭到前所未有的强悍加持,承受不了的弱小生命几乎直接碎裂爆炸,将海水染成一片猩红。

堤坝崩溃、潮水涌流,这样的征兆在整个世界同时发生,并且直接撼动到了神域。

在飘渺变幻、形态不定的光明神殿当中,沉于光芒之中短暂休息的拉瑟福德从耳畔的巨浪冲刷声中清醒,祂的身躯在神座之上一节节地显现而出,简直有一些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事情:“阿芙拉……在用本体力量渗透现世?”

整个神殿的所有天使、代行者,同样被这沉重的海浪声吵醒,祂们同感疑惑和惊愕。

“祂太冲动了,神祇之争从不允许这么做。”拉瑟福德皱起眉,“破坏规则,祂以为自己是凯奥斯吗?”

即便连凯奥斯都没有这么做,因为神明本体无法降临现世,这是确凿无误的,而这种行径除了暂时加强自己,造成的负面效果简直不可胜数——一旦有神祇强行降临,一定会被共同诛杀,哪怕是出现神战也在所不惜。

那片大陆承载不了这样的生命形态,甚至整个宇宙诸多世界,除了神域——这片星海之中的缝隙、超越维度的空间,才能够容纳这些怪异的生物。

“神主,要诛杀祂么?”问话的人是洛丽琉丝。时间之王保持着女体的形态,脖颈上松松地攀爬环绕着一只衔尾蛇。

拉瑟福德轻轻地敲着神座边缘,祂其实很倦于管理这些事,即便祂作为神域的管理者已经太久太久,但这毕竟只是诸神约定俗成的默契、并没有一个实质性的限制规则,祂偶尔竟迸发出“顺其自然”这样的念头。

……看来真是让凯奥斯的行径给带偏了。拉瑟福德想。

“是谁把祂逼成这样。”光明神问,“阿顿,开启太阳之眼。”

旋即,服侍祂左右的太阳之王抬起头,阿顿的眼瞳之中折射出一股强烈的光晕,只要太阳仍在天边,祂便能代替神主洞悉万物——光芒凝聚成一只橙红的眼珠,而眼珠内中,则正上演海洋之母那边的一切。

那是——

巫师。

有点眼熟的巫师。

拉瑟福德轻轻转动着手里的几个小光球,对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有些意外,巫师之中祂所关注的人,除了几个八级大巫师之外,就只有——

祂动作一顿,蓦地抬起眼确定了一下,心头笼罩上一股“出大事”的预感……

“这是……混沌的那位……”洛丽琉丝低低地道。

“是的。”阿顿确定道,“就是他。”

“混沌在重组周期的时候下手,是不是太……”洛丽琉丝都觉得这样有些不妥,虽然以祂们存活的时限,还是第一次经历混沌重组,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有这么强吗?”

两人稍微噤声,看向神座之上,而光辉灿烂的神主却没有指示,而是抬起手捏了捏鼻梁上方,露出一股罕见的、很疲惫的模样。这种状态一闪而逝,拉瑟福德重新睁开眼,叹息道:“我都说过了不要惹祂。”

惹谁,凯奥斯吗?阿顿在心里嘀咕,我们可没惹祂。

天使的想法还没在脑海中彻底消弭,就见到太阳之眼中,原本浪潮滔天的一切都被一股浓郁的墨色所代替,极度的漆黑覆盖住了白天,同时覆盖住了太阳的眼眸。

整个神域——以混沌之渊为起点,一直蔓延到此处的光明神殿还不休止,剧烈的震动和力量失控感极为强烈,弱小的天使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仿佛受到一种沉重的压制,连拉瑟福德都觉得泛起一种精神上的恶心感——祂知道这种感受的来源。

混沌失控了。

如果拉瑟福德有人类的形容词词库的话,那么祂此刻的心情可以大抵概括成“心累”。

光明神殿末端的几个天使被这股强压压制到破碎,如一束光一般从地面上亮起再散去,整个神域本来从无定状的昼夜变幻全都固定在了永恒的黑夜当中。

洛丽琉丝躲避在神主的羽翼之下,依靠光明之神的辉光才压制住内心无端升起的恐慌:“神主……”

“不要怕……怕也没有用。”拉瑟福德叹了口气,祂手里的小光球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化为一团光明不熄的火焰,将天使们的周身点亮,笼罩在温暖区域之中。

“混沌失控会毁灭世界吗?”洛丽琉丝自以为问出了祂心中最严峻的一个问题。

拉瑟福德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觉得是宇宙初生、一团混沌的初始状态更好,还是众生凋敝的黑暗纪元更好接受?”

这里的众生凋敝可不仅仅是“这一个世界”。

洛丽琉丝抉择不出。

拉瑟福德摇了摇头,道:“到了那个时候,需要在离本世界尽量远的地方找一个正常天体培养生命,如果祂没有撕碎太多神明,我还能多几个熟悉的家伙重建信仰体系。”

祂抬起头,看向被污染、蔓延扩散的神域空间,这片实际上并不大的空间几乎已经被凯奥斯崩溃的本体所占据,对方无穷的黑暗、混乱,兼具着包容之感,已经吞没了一部分漂浮不定的空间。

而在现世,即便没有太阳之眼,拉瑟福德也能猜想到发生了什么,祂听到了无数信徒的恐慌祷告,听到了遥远诡异的呢喃,还有一道道刺穿耳膜的恐慌尖叫。

究竟参不参与阻止?眼前是“放弃一切”和“以身涉险”的两难抉择,但祂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思考。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写不完,但是居然写出来了。存稿箱定时发布,我睡了zz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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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抉择令人非常矛盾。倘若他立即放弃阻止凯奥斯, 彻底舍弃现世的信仰源头,最差只不过是实力大损,至少神域不会崩塌, 天使们也不会有任何损伤。而大陆之上的万千生灵,在神祇的眼中, 就像是支撑自己的船钉一样, 需要是一回事, 可为了船钉同情流泪,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才是诸神共同的意念, 在大部分时刻, 信徒虽然重要,可也不是要用命去换取的对象……除了那些构建新种族的神祇, 譬如阿芙拉对于塞壬、莉莉丝对于血族, 将之视为儿女之外,其实整个教廷都是神明可以割舍的一部分。

只不过, 船钉粉碎,祂有溃散失控的危险,但这样的危险比起阻拦失控的凯奥斯来说, 却又远远不值一提。

最理智的做法就是闭上双眼,带着整个光明神殿沉入休眠之中,而有些时候,任何生命都无法做到全然的理智。拉瑟福德沉默了许久, 他垂下头唤道:“阿顿。”

“神主。”太阳之王低下头。

拉瑟福德的手心抵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股温暖至极、磅礴强悍的力量涌入身躯, 阿顿猛地抬头,见到神主光辉灿烂的发丝与眼眸——对方的人形只不过是信徒们编织的一个符号,但祂又确实承载了光明太久太久。

“代我去吧。”祂道。

阿顿呼吸一滞, 他意识到这并非是牺牲自己,神主无法亲身降临,而是将力量源头连接到了祂自己的身上,天使本就是圣光手中之刃,这是他的职责。

“是。”天使低下了头,他的身躯随着天国之门的神殿通道敞开,如同一道神圣光芒般投影下去。而与此同时,拉瑟福德也闭上眼,祂的意念足以横跨神域,沟通到最沉闷最昏暗的地方——祂的意念潜入混沌之渊,没进重重混沌之中。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凯奥斯只会冷酷无情地将祂的意念摒除在外,但这一次却长驱直入,没有受到一丁点阻拦,但这样的顺畅同样让拉瑟福德的脑海中响起细碎的古怪呢喃声,一种类似于精神错乱的感觉强行施加在了祂的意念之上。

霎时间,仿佛有一千个一万个意念在猛地向他冲击而来。拉瑟福德保持稳定的炽热和温暖都大受冲击,他当机立断地抽回意念,唇角却依旧流下金红色的血液,昭示着精神上的受创。

……这家伙,彻底没办法交流了。凯奥斯要强行降临,这个世界就面临着崩塌和舍弃的局面,没有人能够阻拦。

而在另一边,海洋的气息渗透所有空气,将空气全部晕染上咸腥味儿后,阿诺因也被对方陡然增强的力量反制住,他的身影被蛇一样的水流不断侵蚀,超越生命层次的神格力量注入海水中,他也一同猛地沉进深海里。

压力几乎能扯碎他的五脏六腑,而海水狂暴得几乎脱去控制。

……阿芙拉做了什么?祂……

阿诺因还没捋清思路时,就被一只指甲尖锐的手扼住了咽喉,海洋之母由水流组成的化身迸发出一股超过她化身界限的深蓝色光芒,整个深海都因两人的存在而沸腾不止。

而阿芙拉的眼眸——从蓝色转为深沉的红,她的眼球上布满血色,皮肤开始出现裂纹,而在裂纹当中,透出粘稠诡异的液体,聚而不散地流淌出来。

神话生物的本体……

阿诺因的颈骨几乎要被她掐断,而两人视线相对时,阿诺因体内的神格伴随着急遽剧烈的心跳声一齐绽放出抗拒的光芒,海洋之母被猛地弹开了几秒。

巫师坠进深沉的海洋中,他内脏破裂,唇瓣被咬得泛红,血液几乎淹到喉口里。

在阿诺因的视野范围内,见到刚刚被弹开的海洋之母猛地下沉冲过来,杀死自己的意念坚定无比。他抬手按住心口……只能用那个还未经实践的办法脱身了。

只不过后果难以预料。

而不等他真正使用,缠绕在他身边的沼泽之花猛地一跃而出,它回归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的藤蔓和花苞展现在眼前,在海底发出一道植物的尖叫,它将阿诺因挡在身后,海底的生物都被重叠庞大的藤蔓紧紧缠绕。

它是完全战胜不了阿芙拉的,但却能争取得一丝时间。

就在沼泽之花在他面前绽放的刹那,阿诺因的手臂被一股力道猛地带走,从极深的海底直接冲向海面,两人的速度丝毫没有降低,直至一头栽上岸边。

夜精灵银发全湿,狼狈地趴在他身边猛地咳嗽,而在他的身后,耀日精灵女皇的温暖光泽笼罩住两人,协助阿诺因和诺顿稳定住了精神状态。精灵女皇从后方扶起弟弟,神情沉重地让诺顿到她身侧来,随后才道:“巫师先生。”

阿诺因吐出一口血,他竟然已经习惯受伤了,只不过近来一年的研究,让他已经很少受这种沉重的伤势。他抬起头,浑身都是湿的:“谢谢。”

“如果这是末日前你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未免有些太不值得了。”希尔芙道,“你看。”

阿诺因微微一怔,转而看向海面。那片狂暴的海域里飘散着生物的血液,但最为严峻得居然不是这个,而是空气中漂浮着的滴滴黑色圆球。

黑色的液体从天际的一边涂抹而上,跟那次与拉瑟福德在上空的对峙相似而又不同,这一次,随着黑色圆球的蔓延,整个天穹都像是被蚕食了一个洞一样,怪异的液体从上空滴落下来,就连天边的那个太阳,也受到了程度极深的吞噬。

“我要带诺顿走。”希尔芙道。

他们两人合体之后会升维到另一个空间,但这样的决策未免太快。阿诺因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忽然道:“那精灵族呢?”

希尔芙沉默了半秒,道:“听天由命吧。”

“姐姐……”诺顿擦干长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怎么能放弃……”

“只能放弃。”她斩钉截铁地道,“谁会清楚凯奥斯会失控到什么地步?祂跟其他的家伙不一样,这是宇宙万物之源,世界的开端,我没有经历过祂的重组周期,但邪神失控,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只不过那些失控之神都没有凯奥斯这个层级。

希尔芙闭上眼,仰起头吐出一口气,然后低低地道:“也不会有任何理智的什么神祇会在这时候选择阻挡祂,你究竟懂不懂神明失控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诺顿!”

夜精灵怔怔地呆住了。他喉头艰涩,嘴唇颤动了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沉浓的黑暗没入海域里,那些漂浮的黑球就像是吞噬的无底洞一样,海洋竟然有一种快要被祂抽干的错觉。就在姐弟两个产生争执的间隙之间,海面突然暴起一个巨浪,但巨浪之下不是剿灭了沼泽之花后出现的阿芙拉。

而是一只黑色的巨大触手。

他们以这样的形式见面了。

那只巨型触手比海底最可怖的怪物还要更为恐怖,它迅疾、狂暴、不分敌我,可以快速地分裂成更多的触手,它洞穿了那具海洋的化身,阿芙拉的身躯被触手从脊背穿刺到胸前,追逐着杀死她的触手一直冲到岸边,如同巨鲸搁浅一样穿透了目标之后,静止了数秒。

巧合般、或是命中注定一般,阿芙拉的身躯就在三人面前被彻底穿透,飞溅的血液几乎扑满衣服,还有几滴落在了脸颊上。她的脸上残余着畏惧惊恐的神色,眼球上泛起血色和裂纹,而那只触手在达成目的之后,静静地停滞住了一会儿。

祂失控了。

阿诺因如此真实地见证。

海洋之母的化身破碎之前,触手分裂成了好几段,它们插入到了阿芙拉的脑子里,不仅撕碎了这具化身,还依靠强悍的吞噬能力取得了她的神格——阿诺因能够用特殊的方式“看到”,他见到至高飘渺之处,那个象征着深海的神座砰然溃散,化为齑粉。

一个神明的陨落,竟然如此的轻而易举。

这个时候,本应该立即跟诺顿合二为一的希尔芙在见到这一幕之后,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凯奥斯拥有在两个世界完全诛杀一位神明的能力,他们两人合体后纵然比阿芙拉要强,但到底强得有限。她不想引起父神的注意。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静默当中,这个触手在吸吮完阿芙拉的神格之后,才抬起头对上眼前的阿诺因,它停顿了几秒,然后裂开一截口子,长出几千颗尖锐牙齿,血盆大口几乎能一口将阿诺因直接吞进去——

就在触手准备吞了他的时候,咬合的动作却突然休止,它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起来拥有不弱的力量,却又不表现出反抗的姿态。触手靠得更近,用某种不可捉摸地方式嗅了嗅他,然后呆了几秒,哗啦一声避开了阿诺因,向另一方向遁入过去。

连同阿诺因身后的精灵姐弟也幸免于难。希尔芙迟迟地松了口气,她紧张得几乎脱力,只能死死地握住弟弟的手,对阿诺因道:“……它竟然没有发狂……”

“……它不认识我吗?”阿诺因低声道。

“像你这样的巫师,不应该天真到对一个失控的神祇抱有期望。”希尔芙一针见血地道,“我以为你能明白,就好比人类之中,当你的亲人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病症,你还能指望他身上会出现正常的情况吗?”

不等阿诺因回答,一旁的诺顿忽然道:“你刚刚为什么不躲?”

夜精灵知道他其实拥有躲避的能力,而生物下意识具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巫师没有说话,他抬手捂了下脸,好好地冷静了一下……他总不能说,自己刚刚在想:凯,你是要跟我合二为一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人:他要杀了你。

诺崽(冷静分析):他在跟我表白。

其他人:他要吃了你。

诺崽(非常镇定):他要亲我。

其他人:?求求你们两口子正常一点

128、128

他想杀死自己。

早在那个星空璀璨的夜晚, 凯奥斯早已如实交代了此事。但就像是他所说的,他本能如此,但克制本能的抉择, 他做了一千遍、一万遍。

甚至于他沉浸杀戮、吞噬神格后更为狂暴失控的短暂接触中,竟然像是触发了另一种机制一样, 避开了伤害阿诺因的方向……就如同亲爱的阿诺对于凯也没有底线一样, 这已经演变成了本能。

这是奇迹, 人为的奇迹。

阿诺因的手很冰,他从深海里回来, 身躯的温度还没彻底复苏, 依靠着冰凉的手心,他才慢慢地冷静下来、恢复神智, 整理起眼前的状况:“一定没有办法吗?”

希尔芙看着他, 本想说没有,但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条触手停顿的模样, 低低道:“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有……你……”

“是我,就可以。”阿诺因道, “对不对?”

希尔芙不敢说对,她对于凯奥斯突然失控的猜疑终于浮上水面——海洋之母不应该动祂唯一的信徒,混沌最为敏感的期间,不应该受到任何刺|激。

被侵蚀的天空中渗透出足以置很多生命于死地的气体, 而从整个世界各地蔓延出的黑色液体,仿佛对任何生命都报以平等的态度——它侵蚀一切、吞没一切、融合一切。

这些巨大的触手虽然出现在眼前, 但却没有仅仅出现在眼前,无规则无定状的触手吞噬一切,用混沌的状态覆盖还原着万事万物, 似乎这个脆弱的大陆本就应该成为它最初的模样。

如果各个教廷都能延续下去的话,那么一定会记载今日,将之放进“末日浩劫”之类的篇章当中。最初由海洋之母引起的海洋□□、水域生物死亡,已经全然被混沌的失控态所覆盖,这些流动的液体看似柔软至极,却能压垮坚不可摧的每种岩石、金属、建筑。

这应当全体人类共同面对的事件,只不过他对于祂的失控,竟然没有过多的还手之力。

阿诺因转头看了一眼诺顿,跟希尔芙道:“倘若我把他哄好的话,窃神者的事也算是小事了。”

希尔芙怔了一下,对于他的用词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随后才道:“比起混沌这种动辄危及性命的威胁来说,你所做的事倒是不那么迫在眉睫了,不过……你两个,都很让我……”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了。

她口中的“我”是表示神明的立场的。阿诺因听得笑了一下,他倒是对神话生物没有什么别的意见,正如他所说,巫师的心里只有自己的研究罢了。

就在阿诺因用空间巫术准备直接传送回阿林雅时,原本被希尔芙牵得好好的诺顿突然又松开了她的手,一下子贴到阿诺因身边,猝不及防之间跟他一起踏入传送的光芒,只剩下精灵女皇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用自己跟弟弟的心灵感应前往阿林雅——巫城那个地方,他不该常常涉足。

空间巫术光芒结束,阿诺因没想到诺顿的举动,也愣了一下:“跟我过来很危险。”

夜精灵:“我有种直觉,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阿诺因不置可否,他直接传送回了阿林雅的议教团办公室建筑顶端,整个天空都爬满漆黑的蠕动液体,阿林雅的钟楼上响起恢弘的钟鸣,进入紧急状态。

在钟声回荡当中,阿诺因从楼顶跳下来,敲了敲落地窗。

窗帘拉开了一半,几个大巫师或坐或站,似乎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当阿诺因敲窗时,几乎所有校长都转头看了过来,他注视着这位许久不见、但却令人极为难以忘怀的青年巫师。

落地窗啪嗒一声自己打开了,地上啄开信纸的雪鸮信使蹦跶了两下往一旁退去。阿诺因见到里面的全貌,礼貌地道:“诸位阁下……”

“说点该说的。”莎琳娜暴躁地打断了他不重要的礼节周到,“你要是告诉我说你没有办法,只是来打招呼的,那你现在就去参与组织民众转移到地下的事。”

阿诺因道:“有点思路,但还没全然想通该怎么做。”

他被阿芙拉所击中的创伤还在隐隐作痛,这具身躯缓慢修复的同时,也承载着堪称四分五裂的痛苦。可他神态自若,几乎看不出身上有伤,也无法辨别出他此刻的状况。

与“虚弱”这个词汇恰恰相反,此刻的阿诺因,因为以另一种方式见到了凯奥斯,他处于一种非常诡异的兴奋状态里,他保持冷静,极为缜密,可思维又出奇地活跃。

“说一说,”特里萨注视着他,“我正想找你。”

他认为阿诺因会有办法的,这是冥冥之中的预感。

“人类有史以来的记载都没有应对的方法。”蝴蝶女士道,“从没有这种位格的神祇……失控到这个地步。”

尽管对于巫师来说,神明并不神秘,但这依旧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难题。

“这些触手无差别攻击任何生命,这个建筑有巫阵进行生命气息的屏蔽,其余的大部分师生都转移到地下建筑里了。”修缇阁下补充了一句,“但这是权宜之计。”

紧急避难只是权宜之计,因为祂吞噬天空时,就已经在改变这个世界的居住环境了。再拖延下去,灭亡得不仅是人类。

阿诺因找了一个空椅子坐下,他思考了一会儿,道:“祂刚刚没有伤害我。”

所有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我有在进行一些改变生命形态的试验,既然祂不会伤害我,那么我觉得我有机会改变……或者说,有机会让凯奥斯进入沉睡。”

在特里萨等人的注视之下,阿诺因没有说出另一段话——他面对凯奥斯时的状态不够理智,总是冒出一些恋人之间才会有的奇怪想法。

“这听起来有点像是哄睡。”蝴蝶小声道。

“老师,”阿诺因望向莎琳娜,“但希望你先不要刺|激祂,让我来……”

他话音未落,天际边那颗被侵染、被渗透,从正常状态转而到近乎乌黑的太阳,陡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光亮,在天国之门的虚影之下,天使的身影从耀日之间显现而出,冲向被污染侵蚀的地方。

阿诺因的话语骤然停顿,巫师望着这一幕,过了片刻,莎琳娜才道:“好像,已经刺|激了。”

阿诺因:“……”

不仅如此,在太阳之王的身影显示而出之后,就像是敲响了钟声或信号,打开了个阀门一样,四面八方的天穹之中,开始显示出诸神的虚影——那不是祂的实体,而是祂的□□或投影。

在没有降临媒介的情况下,这种投影除了天使和恶魔之外,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用来“劝诫”父神,似乎已经足够了。

虚影间透出各样各类的神格征兆,以阿诺因对神格的掌控程度,都能猜测到祂每一个的实力程度。在诸神浮空的下一秒,被强烈光线映照而过的黑色液体微微一滞,然后啃噬吞没万物的速度陡然加快。

就算没有接触,阿诺因也能从触手的行为里看出一丝不悦。

“你想用怀柔政策,可总有人会采取强制的措施。”特里萨道,“即便巫城相信你,其他的力量也不会对你报以足够的信任……阿诺,现在还要尝试吗?”

阿诺因叹了口气,道:“如果我失败,死掉了,那阿林雅会纪念我吗?”

莎琳娜猛地一皱眉,她严肃的目光盯视过来:“没有把握就不要逞能。”

“不,老师,我觉得祂……到现在这个程度,总会有一些是因为我的。”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荒唐,听起来像是青年巫师沉浸在爱河当中的不智之语,但他说得实在太过镇定,几乎让人有不由自主相信的魔力,“我得对祂负责任。”

“……负责任。”莎琳娜抬手捏了捏眉心,重复了一遍这段话,叹息道,“你去吧,如果你未能成功,我才会动手。”

“我需要一个力量增幅巫阵。”阿诺因道。

“准备需要时间。”莎琳娜站起身,她的周身环绕起一阵淡紫色的光芒,巫术波动随着光芒而起伏,熟悉的巫术结构在阿诺因的眼中,就像是一张张清晰的图纸转换为语句,直白地告诉他,“我可以借给你。”

借给他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就如同拉瑟福德将力量源头连同给阿顿一样,两人之间浮现出了一个持续的巫术标记,这枚标记没入阿诺因的体内,一股极为强横恐怖的雷霆之力在他的周身环绕炸起,在这一刻,他并非空有九级的学识和巫术水平,他切切实实地掌握了极为浩瀚的“灵”。

在阿诺因微怔时,蝴蝶女士也站了起来,这位总是跟莎琳娜发出一些小摩擦的大幻术师同样站了过来,她优雅地摘掉手套,道:“如果你能承受得话,幻术师的力量也会为你加冕……”

她话音未落,曼尼尔、修缇、曼斯菲尔德……几乎所有大巫师都接连起身,除了坐在最中央的特里萨。

特里萨的表明上似乎看不出忧心忡忡,他道:“你只有二十岁左右,这群家伙全都是盲目信赖你。”

阿诺因道:“确实是这样,但能让人盲目信赖,算是对我最大的褒奖。”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没有力量能够交给你。”特里萨笑了笑,“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提醒,神明投影的持续时间大概在二十五分钟,如果祂在这段时间里无法阻拦凯奥斯,就会自动消散,但是,以混沌目前吞噬世界的速度,你同样也只有二十五分钟。”

“再久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特里萨轻轻地道,“世上的情侣就都能完成同生共死的心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的笑话,大校长。

129、129

那些投影是为了阻拦凯奥斯, 但大多数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尽力。

海洋之母被吞噬之后,关乎海洋与水的神格重新融入到凯奥斯核心之中,而祂耗费万年甚至十几万年才寻找到的、相对平衡稳定的姿态, 在接连两个神格的融入之下被彻底打破。

狂暴冷酷的触手穿透投影,没将任何人的阻拦放在眼里。每一根触手都有自己的思维、有自己的想法, 甚至还有一个类似于大脑的结构催使着它们的行动, 因此, 凯奥斯的主从意识一片混乱,有时候甚至有些触手在伤害自己的同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当天空的裂隙越来越大, 而太阳之王阿顿也无法维持住太阳的温度时, 他陡然看到另一侧的高空之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天使的羽翼从空中一滑而过,阿顿的身形出现在了阿诺因身边。

“你上来干什么?”太阳之王感到震惊, “混沌已经不认识你了, 你过来也没用,祂连自己的每一个部分都互不相识, 要是你死在这里,我怕祂……”

“既然不认识我,那我的安危又怎么会刺|激到他?”阿诺因道。

阿顿突然哑口无言, 他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但又道:“巫城就让你一个人来?”

“没有,巫城集体都来了。”阿诺因伸出手,超越八级、但又难以准确衡量的附加力量在他的周身浮现, 就如同太阳之王此刻周身过于强烈的圣光一样,两人所借取的力量源头非常磅礴浩瀚。

阿顿吸了口气, 当面道:“大巫师们集体前来远比将力量借给你更为有用,你没办法发挥出来。”

“是吗?”阿诺因并未解释,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跳出针锋相对的战争格局来说, 他跟任何人都能聊上两句,现今的状况,他们俩似乎还隐约算是同阵营的。

那么反派大魔王是谁?阿诺因抬起眼看了看黑液侵蚀的天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是凯。

阿顿对他的深刻印象,源自于他对于神话生物的吸引力,还有那股独特的、近乎诱惑的香气,他很可惜地道:“不知道新世界有没有你这样的生灵。”

“拉瑟福德已经开始物色新世界了?”阿诺因道。

阿顿先是想指责他竟然敢直呼神主的圣讳,但是到了眼下这个情况,他也将天使的原则一点点嚼碎咽进了肚子里:“是,打不过也没什么,所以我不紧张……这是跟神主同一等级,还格外又吞噬了两个神格的混沌,所有人输给祂都没什么,我们本就没有赢的希望……就算有也很渺茫,或者说,等祂良心发现更快点。”

“我以前怎么没感觉你这么悲观。”阿诺因继续观察着狂乱的触手,淡淡道,“原来你们过来都是象征性的。”

“也不能全算是这样……”

阿顿话音未落,就听到身旁的黑发巫师突然提醒道:“小心。”

小心什么?太阳之王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一条极为巨大、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黑液中生出来的触手砰地一声拍到,他整个人完全失去平衡地在高空中连续翻转,几乎整个天使都要坠下去,在落地的前一刹那才稳住身形。

阿顿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被这一下打得头晕眼花,如果不是他周身的圣光足够浓郁,那他这时候已经告别这个美好但马上要灭亡的世界了,天使擦了擦唇角金红色的血液,抬起眼看向上空,发现阿诺因竟然还凌空站在原地。

……他疯了吗?阿顿怔了怔,出于对美好生命的尊重,天使当即道:“快跑!它根本不认识……你……”

后半截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它确实不认识阿诺因,这条突然冲过来的触手巨大而凶残,它已经洞穿了数个诸神投影,将几个庞大的人类城市毁于一旦了,漆黑、狰狞、恐怖,精神压力……难以理解……全都可以用来形容它,但当它冲过来时,却不是为了最原始的摧毁欲望,而是看到了这个黑发的人类。

这种生物它吃了不少,触手想,这个看起来非常好吃。

巨大的触手环绕在他周身一圈,从表皮上的裂隙伸出几条较小的触手,不容拒绝地勾住了他的手腕,对方的肌肤细腻白皙,稍稍用劲就能攥出一点红痕来。

阿诺因抬起手,对着它道:“松开。”

触手不听,它比主意识清醒时更为任性,它纠缠着这具美好的“食物”,裂出来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手,似乎在钻研从哪里下口,但这样亲密的贴近,也让触手轻而易举地嗅到了对方身上朦胧的体内香气……这让它感到非常困惑,这是一种被引诱、但又被威慑的困惑。

天空之下的一切都在崩塌,山川、河流、城市,摧毁灭亡的生命难以计数。但阿诺因竟然还算镇定,他并非是像兰西、多罗娜等白巫师那样将救死扶伤视为天职的人,他只不过是在能力范围进行帮助……如果他能做到,那即便是世界上死得就剩他一个人,阿诺因完全掌控神格后也能把这些全部还原,将时间和生命摆布如指尖上的提线玩偶,如果他不能做到……那死亡会平等地降临每一个人。

因此,他尽量理智,不被逝去的生命所扰,而是将缠在手腕上的触手一点点掰开,道:“带我去本体那里。”

触手勃然大怒,不知道这个人类为什么要命令自己,它裂开血盆大口,密密的牙齿和深不见底的裂口,跟其他触手的恐吓方式如出一辙。触手威胁了他一会儿,见到对方竟然毫不惧怕,顿时更为恼怒了,伸出舌头狠狠地舔了他一口。

阿诺因抬手挡了一下,整条手臂的衣服都湿漉漉的……奇怪的黏液从袖口湿哒哒地淌下来,里面的物质就如同阿诺因近期研究分析的一模一样,里面的基础成分阿诺因都能倒背如流。

这个时候,太阳之王已经重新飞上高空,他被那一下重击打得脑瓜子嗡嗡乱响,内伤到现在还没缓和过来,他跟阿诺因保持了距离,以免被牵连:“祂难道还认识你?”

“不认识。”

“你骗我。”阿顿极度怀疑,“如果祂不认识你,按照祂的本能……”

“对,按照祂的本能,早就杀了我无数次。”阿诺因平静地道,“但祂还有别的本能,另一个本能是,放弃这个念头无数次。”

天使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更理解不了凯奥斯竟然会有这样抑制自身的本能,因邪神本就任性随意,这是诸神所共知的。

“你在外面遏制黑液的蔓延,只能治标。”阿诺因不管他有没有听懂,继续道,“我进去修正祂的结构,这样才治本。我们里外一结合,争取把凯制成标本。”

阿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条被阿诺因掐住的触手,心说你家信徒幽默感真强,而且还面不改色地以下犯上,表面上却连连答应。

此刻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分钟,阿诺因不愿意再耽误,跟这条触手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诉求,想要被带到黑液之内,最好能直接接触到神格的。但触手被这只纤细的手掐住了脖子,也只是一边发呆一边舔他,看起来智商有限的样子。

阿诺因面不改色地直接放弃,他继续提高所在的位置,顿时有更多的触手涌了上来。那些狂暴、嗜杀、肆意破坏和吞噬的家伙们,纷纷凑过来,连行径都非常统一——欲吃而止,止而又欲,欲而再止,然后在阿诺因身边环绕着吸了一会儿他……虽然不认识,但是很有些一见钟情、缘分天定的架势。

当然,这些话用来形容一个人和一堆触手,听起来还是有点过于诡异了。极端的混乱态正在头顶兴风作浪,而这几条触手竟然在此处聚众吸诺,属实不像话。

阿诺因跟它们依次谈判,没有一条触手愿意把他带回本体——那就意味着所有的触手都会发现他、认识他了。巫师大人对这些各有各的想法的凯难以说服,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只好道:“但我只能跟一个凯贴贴。”

触手们集体僵住。

“谁先带我进入其中,我就……”他抬头看了看那片侵蚀天空的液体,他停下了话。

就算没有全说出来,但凭借这些不太聪明的触手发达的脑补机制,它们互相之间就能不约而同地将阿诺因的话补足,在触手们触触相觑的档口,有一条最早舔了阿诺因的触手最先叛变,它啪地一下卷起黑发巫师的腰,迅速拔升而起。

那个高度阿诺因并不是达不到,但他清楚凯奥斯的本体应当具有一些审核机制,不会轻易把人放进去,所以才跟它们沟通的——正如他所料,那团漆黑的物质在接触到自己周身的触手后,才慢慢地向四周散开,失去了腐蚀吞没的意念。

他被放到了一个上下左右难以分辨的空间,在凯奥斯的本体内部,一片灰黑混沌、失去方向和光芒的区域里,这里比一切现世所具有的地方更为空茫飘渺,好像眨一下眼就能融入……或是融化在其中。

那条将阿诺因送进来的触手环绕住他,开始索取报酬。娇贵又充满香气的巫师大人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壳,然后亲了亲它探出来的小触手,道:“谢谢。”

在对方呆愣了一会儿,纯情地在脑瓜里冒泡泡的时候,阿诺因已经跨越出了它的环绕,向混沌区域之中最不可捉摸的地带接近。

此刻,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作者有话要说:  万人迷大美人诺崽!

呃……万触手迷。(严谨更正)

130、130

这些液体说起来是柔软流动的, 但在眼前之时,它们却互相从渗透、互相吞噬。

当阿诺因出现在内部空间时,几乎所有无法克制、如同怪物一般的触手都在刹那间微微一顿, 它们如潮水的每一滴水珠般陷入困惑,如同水中被滴入了一滴血液, 所有的触手都意识到了其他生命的入侵——与之相比, 它们自相残杀还是小事。

但凯奥斯在极度混乱的状态, 每根触手在意识到之后都无法传达给主意识来裁决,因此, 触手们竟然只是微微一顿, 对于阿诺因没有极度的排斥。

而少数排斥的触手从黑色的液体中冒出来,也大部分都呆在了阿诺因的面前, 被巫师先生轻轻地拨开巨大的触手顶端, 绕行而过。

这些液体具有非常强悍的腐蚀性,可以融化世间的一切东西, 尽管它们并没有攻击性,但处在这个环境氛围当中,阿诺因都觉得肌肤干燥, 喉头发紧,他的衣服表层都开始产生了被分解的反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衣冠整齐的进来,影响市容地出去, 总归是不太礼貌的。

分解速度并不快,十五分钟之内大致还没问题。阿诺因估量了一下, 松了口气,他一点点靠近着这片混沌空间的最深、最难以到达的地方,所遇到的触手虽然警惕, 但没有一条能够挣脱“本能”的束缚,它们竟然无法做到撕碎阿诺因的行为,这有违凯奥斯的天性。

这竟然能成为一种天性,实在令人感叹。

阿诺因抵达之时,周围几乎响起幻觉般的呢喃和嘶吼,极度的混乱和精神压力施加在他身上。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激活神格的力量环绕周身,才以这种行为减轻了压力,而当混沌流动的间隙,那片熟悉的白光终于出现。

凯奥斯的神格就寄放在本体之中,祂在用本体强行降临这个世界,在吞噬、在融合、在陷入混乱,而这片神格也跟凯奥斯本人一样,呈现出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相对应的神职都跟着失去秩序,正对应着现世中山川城市、昼夜和规律的崩毁。

好在这种失序是可以调节的,也没有演变出太过恐怖的程度。阿诺因顶着混乱态的压力坐了下来,他就像是一个精细至极的医生,用极度微小的工具、非常缜密和难以窥测的灵作为间接手段,来对这枚神格进行系统上的更改和调节。

他在做造物主该做的事情。

在神格之上缠绕着的灵、和神格力量重叠在了一起,阿诺因冷静地引导着它们,深入得探寻这种混乱,他的皮肤、肌理、生命结构,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异变和畸化,白皙柔润的肌肤上浮现出诡异的纹路。

他被凯奥斯影响的同时,凯奥斯也同时被他改变。

阿诺因的黑发在类似于辐射的影响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他的眼眸从极为鲜艳的血红变得混沌、模糊、朦胧。而洞悉神格结构的灵却一丝不苟、稳妥不变地调节着凯奥斯的失控,将祂引导向稳定的方向。

这一切都是有成效的,触手们在外的狂乱和暴戾程度减轻,连黑液吞噬世界的速度都变缓慢了许多,祂像是被另一种情况吸引到了注意力,而这个“特殊情况”,就是凯奥斯神格边的阿诺。

阿诺因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探索,他想得就是这样——改变凯奥斯的结构,让对方尽量稳定下来,调节对方的神格,并且通过利用神格的力量让凯奥斯找到一个长久平衡态……

非常顺利,至少目前为止非常顺利,直至阿诺因想要利用神格让凯奥斯达成平衡态的时候,他才陡然遇到了难以预料的阻碍。

神格力量无法左右祂。

这怎么可能?神话生物都是为神格而生的,它们的……不对,凯奥斯是……

阿诺因几次尝试都失败了,他计算着时间,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巫师闭上眼清醒了一秒,然后才想起:自己居然不能辨别是神格先出现,还是凯奥斯先出现。

拥有神格,即能轻易洞察宇宙的某些规则,而整个宇宙的最初,就是一团混沌的凯奥斯……那么这东西究竟是裹挟掌控祂的物品,还是祂创造出来,规范自己或其他生物的玩具,甚至可以说,这是凯赠予其他生命的奖励机制?

“不会吧……”阿诺因低声喃喃道,“你这样……秘密也泄露得太大了……”

为什么凯奥斯吸收神格会不稳定,其本质居然不在于神格的强大,而在于凯奥斯本身。这玩意儿或许根本就是凯自己创造出来,为了达成某种约束的工具……也就是说,这东西没准就是凯的一部分。

而所谓的平衡态,也并非是祂不能掌控那么多职权,而是因为多出来的部分会影响他的理智……毕竟,祂没有大量的信仰锚点作为支撑。

阿诺因迅速地想到了这样一个猜测,但这仅仅只是猜测而已,他无法确定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完整形态的混沌,一团虚无的宇宙源头……才是凯的终极形态吗?

重组周期,混乱的特性,永恒的增长和衰减……这就像是某个物质的循环一样,某种从强到弱的规律,一种宇宙的宿命。

可能,他才是那个阻碍正常规律发生的反派大魔王。阿诺因慢慢地意识到这一点。

“凯?”阿诺因试着呼唤了一声,对方的主意识确实石沉大海,进入了受刺|激后的强制保护性休眠模式……祂最混乱、最不理智的时候,需要好好地保护起来,而不是让祂感觉到“阿诺受到了伤害”这种恐怖故事。

但总不能说人类灭亡是正常规律,就不做挣扎吧?阿诺因头疼地低下头,越是需要沉静、需要时间时,他就越被期限影响到,阿诺因尽量镇定,他注视着眼前仍旧在肆意流动的黑色液体,陷入了一段沉静的思考时间。

而与此同时,在天际被彻底侵蚀吞没了一半的程度下,大量的、令人无法生存的气体涌入地表,一时之间,四季的变化在短短一日内上演,每一秒钟的消逝,不仅象征着生命的消亡,更象征着这个世界走到了穷途末路。

特里萨校长的估计非常保守,二十五分钟之后,巫师们仍旧有尽力一搏的余地,但到了那时……阿诺因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的周身环绕起磅礴沉凝的灵,在受到数位大巫师的力量借用和加持之后,他已经能够施展出超越八级的巫术,并且将巫术赋予它真正的、实际的力量。

但他没有选择创造一个新的繁衍地,因为那就意味着放弃现今的世界,而去创造新的,借用给他的力量并非永恒,让阿诺因此刻就去当世界的造物主,还显得太过冲动。

他选择去当凯的造物主。

要在凯的本体中创造新的结构,需要如此庞大的力量才能撬动一角。阿诺因沉默而冷静地进行着一切,他洞悉神格、就如他洞悉万物的规则、洞悉凯奥斯一样,他在对方的身躯之中创造了另一个容身之地,而这个容身之地,甚至还跟凯奥斯的神格相依相偎,紧贴在一起。

下一刻,在混乱负面状态的强压之下,阿诺因的身体负荷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压迫,他的思维转速越来越慢,内伤未愈的躯体中发出骨骼和内脏破裂的声音,在窸窣而恐怖的碎响里,他的心脏却鸣动震跳,激烈至极。

阿诺因低下头,吐出一大口血液,鲜红的液体将他的唇也染得秾艳醒目。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阿诺因确信这一点,但当他选择第二种方案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抛弃所拥有的觉悟,况且……他应该不是什么正常的死法。

他抬起手,深沉的力量在他的掌控下如同一把锋锐至极的手术刀,它切开白皙莹润的肌肤,在阿诺因自己的操纵之下,血液染透了被分解时略显不完整的衣衫,肌理被跳开,露出人体当中最强壮的一块肌肉——心脏。

而与心脏紧密交融的神格也在微微发光。

他有一千种方法可以放出神格,但这样是最快的。在灵的交织之下,神格被一点点地拨动出来,像是解下一根根纤细的丝线一般。

神格被控制着靠近凯奥斯的那一枚,但并没有融入,它的主人依旧是阿诺因,它被放置在凯奥斯的身边,在之前构建出的空间之中,达成了一种类似于卫星般的关系——它环绕着对方。

霎时间,阿诺因眼前一黑,他的躯体倒在黑液之中,而意识却陡然上升,视角拔得极高。

与此同时,在那个寄托所有神话生物生命的空间,神域的混沌之渊里,无尽的灰白雾气环绕其中,黑暗巨兽俯首称臣,在这片不可捉摸、时刻变幻的渊底,混沌神座的另一边,凭空浮现出另外的影子。

那是另一把神座。

它由深蓝色所组成,无尽的繁星点缀其间,诡异的巫术符号成为最美妙的装饰,座椅之下环绕着无数的细小模型,排列如浩瀚的星海,椅背椅背上呈现出极具生命力的花朵、生育的符号、巫师语的无序排列,而最顶端则凝聚出一颗湛蓝的球体。

象征着掌控世界的力量。

阿诺因的身影在神座上浮现,他脱离了人类的身躯,他的生命形态受到了凯奥斯的加持,并且跟对方捆绑在了一起,两把神座就像是双子星一样彼此环绕。

被辐射催长的黑色长发,由鲜红转化为微微朦胧的眼眸,阿诺因的形象被凯影响得过分,只能暂以这种外貌出现在神域,他重新睁开眼,轻轻地敲了敲座椅扶手,看向对面:“该睡醒了,我的凯,好神明是不赖床的。”

阿诺因的身上亮起一个天然锚点,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空缺的心口,而在同一刻,那把混沌神座上方也慢慢地汇聚起一团黑液,纠缠着重新复苏。

131、131

复苏的光影从上方笼罩下来, 穿过这片混沌狰狞的区域。

就如同阿诺因的外貌受到凯的特质影响一样,凯奥斯也同样在新的力量如源泉般涌入时,被阿诺因的力量所牵绊扰动。祂的身躯由黑色液体汇集而成, 在对方面前展现出全然不同、但却是最贴近人类的外表。

阿诺因摩挲着下巴注视着他,边看边思考地道:“也不是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细节需要慢慢塑造。

但这已经是非常出色的外表了。

凯奥斯睁开眼。

当主意识恢复理智——以这种非常诡异的形式恢复理智时, 侵吞整个世界、吃得正香的小触手们纷纷觉得背后一寒, 浑身僵硬, 而凯奥斯的反应向来有些慢,他像是头晕地轻微摇了摇头, 满脑子黑色液体噼里啪啦地晃。

神座环绕相对, 下方的黑暗藤蔓缓慢生长。凯奥斯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个曾经脆弱、渺茫, 几乎不仔细找就难以寻到的锚点, 此刻正强横醒目地主宰着他的心,正如他的意念同样寄予对方。

“……阿诺。”他道。

“嗯。”阿诺因看着他, “我在。”

凯奥斯安静了一会儿,他专注地看着阿诺因,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似乎连把触手收回来都忘记了,过了很久,他才忽然道:“是幻觉。”

“是真的。”阿诺因理解他这个还没清醒的思路。

凯奥斯消化了一会儿,连同自己那个被爱人改造了一部分的内部结构, 都需要他稍微用点时间接受。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他道:“我很想你。”

阿诺因原本还想忽悠一下凯奥斯的心思一下子消失了, 他向来接不住这种直球,什么冷静、专注顿时一扫而空,喉间哽了一下, 才道:“……我知道。”

“我很不高兴。”凯奥斯道,“我感觉你受伤了。”

阿诺因想起那个被触手捅个对穿的海洋之母:“这个我也知道。”

“嗯。”凯奥斯点了下头,他的眼眸依旧灰蒙蒙的,但那股让人看起来毫无情绪、一片空洞的感觉却大幅度消退,阿诺因甚至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些堪称思念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邪神真是一个颇具模仿力的生物,他能模仿到这样活灵活现、难以甄别的情绪吗?

或许这并非模仿,这是源自于精湛的学习能力,以及对于人类之间“爱意”的深度钻研。

阿诺因对凯的改造似乎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动。在这样颇有邪神风格的对话之下,阿诺因刚想告诉对方修复重建世界的噩耗,就被一团软腻腻、滑溜溜地黑液缠绕上手指。

……嗯?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凯奥斯专属的肢体语言,黑色的液体在他指间环绕一周,然后凝聚成一条很优雅的小触手,这条小触手牵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绕过他的腰——当黑液旋即散去时,转而抱过来的是凯奥斯的本体。

他进行请求的方式如此的与众不同,当阿诺因没有拒绝让小触手牵手的时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很独特的暗示。他认为自己获得了许可,便脱离永恒的神座,索取一个具有阿诺因身体温度的拥抱。

……还是跟以前一样啊,阿诺因想,他任由对方微冷的躯体将他抱紧,一时间脑海里滑过很多很多纷扰的念头,但这个时候,他只想伸手摸一摸对方的头发,就像是抚摸某只不够有安全感的大狮子。

尽管他沉闷寡言,不通情理,但对于阿诺因的黏着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对方的拥抱从冷到热,被渲染到了同一个温度之后,凯奥斯才眷恋而缓慢地蹭了蹭对方的肩头,像是终于彻底确定这样的真实性——而不是混乱和嘈杂的梦境当中,飞快流失在眼前的光影。

“阿诺,”他觉得人类的思维里应该用点什么事来庆祝久别重逢,但因为他当人类的时间并不长,所以竟一时没有想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生命形态此刻已经发生变化,于是他说,“可以做吗?”

阿诺因愣了一下,在这种情境之下,都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凯奥斯慢条斯理、不厌其烦地平静重复,“可以……”

他的唇被阿诺因的手指抵住了。

“可以,但是。”阿诺因道,“不如我们先收拾一下事情的结尾,比如说,修复世界,调解生命结构,复原时间之类的?”

凯奥斯沉默了一回儿,他光用听就听出了其中的浩大工程,深谙其中困难的邪神透出一股想要逃避的意味,他犹豫了一下,道:“可不可以……”

“不可以。”阿诺因道,“不能任性,我一生要强、又不善塑造生命的宝贝爱人。”

这句玩笑对方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人类的语言艺术从来都这么难度高深。凯奥斯垂下头,他有些委屈地想,为什么不可以?

阿诺因对于他的情绪波动非常敏锐,他凑过去跟凯奥斯贴贴,然后抬头轻微地啄吻了一下他的唇,眨了下眼:“不要不开心,亲爱的凯。”

凯奥斯忍不住舔了下他刚刚亲到的位置。

他想,接吻总是可以的,人类的书籍上总是在很多场合里接吻。

于是,他品尝到了阿诺柔软温暖的唇瓣,整齐素净的齿列,还有含吮时总会有些瑟缩、想要逃避的湿润舌尖。这总归是一定会受到许可的,凯奥斯抱紧了他,在新世界造物主忍不住喘息的时候,才贴着对方的耳畔,语调很温和地道:“重建的每一天都能亲你吗?”

阿诺因呼出一口气,没把这当成过分的要求:“当然可以。”

“因为我是你的锚点吗?”凯奥斯问。

“不,”阿诺因回答,“因为我爱你。”

————

巫术历685年,本将湮灭历史的滚滚车轮在这半小时之内打了一个弯,对这残破的世界绕行而去。

肆虐的触肢怪物、吞噬腐蚀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收回到天穹之上,几乎立刻就要彻底消失的外围大气被重新吐出,地面上令人难以呼吸的气体在新物质的出现后被自然分解。

至高神——人们甚至都不清楚至高神究竟是谁,祂没有圣讳、没有尊名、没有偌大的教廷,没有传教者、没有其余的神迹,祂的神迹仅限于将这片废墟般的世界重新改为具有希望的杰作,但这休养生息、全面和平休战的日子,应该会过得很久很久。

当然,需要长时间休养生息并不完全是因为重建秩序应该放慢脚步,另一个因素则是——大巫师们借来的力量结束了,就算阿诺可以在人类和神明的双身份中无缝切换,也只能慢工出细活了。

不过修补太阳的事情交给了阿顿,原本准备卷铺盖逃跑、甚至宇宙漂流的神话生物们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低头帮忙,一口一个“父神”,殷勤得令人心慌。

但梅尔维尔不一样,他预想不到这样的结果,热泪盈眶地冲到阿诺爹地面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声喊道:“母……”

阿诺因停下制造新物质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造物主是母神,说起来其实没问题,但被阿诺因看了一眼之后,小恶魔陡然福至心灵地道:“……牡丹花我昨天刚浇水了您能不能让它开花给我看看……”

阿诺因沉吟了一下:“可以。”

梅尔维尔感动落泪,心说这绝对是感动的泪水,而不是被吓得。

“我下午要去特里萨校长那里解除诅咒。”阿诺因道,“晚上跟老师吃饭,不用做我的那份了,还有,如果谢立丹来找我,你就说我死了,让他给我刻个墓碑。”

这话也没说错,确实死过一次,只不过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升华罢了。

梅尔维尔连连点头。

“对了,凯奥斯的身体也调整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我帮你?”

梅尔维尔时刻铭记着阿诺爹地具有拨动生命层次的恐怖力量和浩瀚无比的知识内容,他扭捏地道:“可是我是深渊恶魔,样子可能有点……”

“没关系,”阿诺因笑了笑,故意逗了他一句,“小孩子的身体也挺好的,不是吗?”

小恶魔顿时一呆,当他回过神来,阿诺因已经转头出去了,梅尔维尔连忙冲了过去,差点口不择言地叫一声“妈咪”,站在门口控制话语地喊道:“孩子还是得长大啊,阿诺爹地——”

孩子确实会长大的。

见证生命不断地强大、蓬勃,确实是一种非常美妙而震撼的事情。

在解决了莎琳娜老师的心头之患后,议教团的晚宴气氛格外活泼,跟以往的每次会议都完全不同。连蝴蝶女士都没有跟老师拌过嘴。夜色降临之后,漫天的飘雪将这座屡遭危机的巫城覆盖住,子夜钟鸣悠长地响起——

钟声交响,阿诺因从宴会里脱身出来,他踩着崭新的雪,望见灯塔上为新的一年所挂上的彩色旗帜,上面涂了发光的魔法伎俩,有两只乌鸦信使正落在旗杆上谈恋爱。

按照阿林雅的算法,过了今夜,就是春天。

阿诺因低下头,他的人类外貌在塑造的时候忘记微调,也跟神明状态的黑色长发相同,发丝柔软地落在围巾上,他往手里哈了一下气,捏了捏微冷的指节,不经意在一片雪白的地面上见到一块黝黑的小圆洞。

下一秒,小圆洞里钻出来一个圆圆的脑袋,小黑触手睁开它的大眼睛,很严肃地盯着阿诺因。

阿诺因顿时有一种外出应酬被妻子当场抓获的错觉,他蹲下来跟小黑触手对视,语气温柔地道:“睡醒了?你好爱睡觉。”

小触手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这样吧,我现在就回家,你不要告诉凯。”阿诺因谆谆善诱道,“我让你亲一口,怎么样?”

它的圆眼睛顿时甜蜜地弯起,从身体里分出一截更小的触手,像是手一样抬起来。阿诺因了然地伸出手指,指尖跟对方的小触手击了一下掌,全当成是已经达成协议。

而当这协议达成的下一秒,蹦蹦跶跶跳上来准备亲他的小触手就骤然顿住。阿诺因的后衣领被一只手拎起来——成神之后依旧还有十二厘米以上的身高体型差。

他被拎着衣领,然后让一只手臂环住了身侧,像是锁一样箍住了乱做交易的巫师大人。阿诺因挣扎无果,埋头陷进他怀里发呆了几秒,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的、像冰水一样的味道蔓延过来,跟他的体内香气交融。

“不要告诉我什么?”凯奥斯问。

阿诺因垂头丧气地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亲了亲对方,就像是以往贿赂的过程一样。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们回家……唔。”

他被吻住了。

飘落的雪花落在发间、衣领间,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再被炽热的呼吸融化,湿润地挂在睫羽上。阿诺因好半天才得到呼吸的间隙,他仰起头缓了口气,随后让温热的唇舌贴上了喉结,赏玩似的舔了一会儿。

凯奥斯想舔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阿诺因的手穿过他银灰色的发丝,低低地道:“你拿小触手来迷惑我。”

凯奥斯没说话,没说话就是默认。

“你钓鱼执法。”阿诺因闷闷地道,“故意的,是不是?”

凯奥斯依旧没出声。

阿诺因瞬间觉得自己比较占理起来了,他转过头闭上嘴巴,不让对方再继续亲亲的时候,却依旧无法离开对方的怀抱。

但凯奥斯也无法离开他的吻,他抬手贴着阿诺因的脸颊,指尖撬开对方的唇齿,一点也不怕被咬,反而认真地道:“你答应过我的。”

阿诺因顿时想起在神域里的那段对话。

在答应之前,他可从没想到这是一种甜蜜的负担,而这不是每一天、简直是每一刻,他见到自己就要过来讨要“身为恋人的权利”。

阿诺因含着他的指尖,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他一下,而凯奥斯神情不变,已经沉迷上了人类的恋爱活动。

宴会厅暖橘色的灯光之下,在道路灯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难以捕捉的浪漫秘密在悄然发生。而刚刚还获得“亲亲许可”的小触手呆在原地,用自己智商不高但是念头很杂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儿,它倒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主体派出来迷惑阿诺的。

小触手的顶端落了一点飘雪,它甩了甩脑袋,把雪花全都甩掉,然后临时分出一张嘴打了个喷嚏,不情不愿地蠕动过去,钻回了凯奥斯的影子里。

回荡的钟声停下,飞雪停下,纷争停下。

新的春天到来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写完了!!!!周三休息,周四开始更新番外,写一周番外,么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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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主角番外,配角番外会在提要里标注名字,注意不看的内容不要买错哦,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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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死后第三年》

这个世界的皇帝,是谢玟最后一个任务。

任务结束,谢玟挣脱穿书系统,重获自由。他再也不想为人付出,不想殚精竭虑。而在假死隐遁的第三年,却迎来了当初那个丢了半条命也养不熟的狼崽子。

狼崽子朝他夹起尾巴,平生第一次低头,他说自己错了,说不要抛下他,求求您,老师。

谢玟指了指手腕的伤痕,温和低语着:你要我死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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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谢玟,本朝最大的奸臣邪佞,逾矩摄政,诛杀忠臣,胁迫天子。

后来,皇帝为他平反,一切真相大白,文武百官为他重新举哀送行。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帝师死后第三年,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彻夜困在梦魇中。

他梦到那截如霜的腕上印着齿痕、渗着血。梦到谢玟痛到颤抖的凌乱呼吸,每一声都钻进骨子里,勾着他的瘾。

这份着魔,醒悟得太晚。

1.从火葬场开始。

2.1v1,万人迷受,又苏又美,皇帝小狼崽子攻,不换攻。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又是全性向,什么BLBGGLGB全都可能出现的各种性向一锅乱炖……具体还没有想好,先庆祝一下完结!!!嘿嘿嘿,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啵唧啵唧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