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近后,果不其然,远远便看见一座三层阁楼,建在一片青莲盛开的水面上。
水阁只有三楼檐下亮着灯,阳台上隐约有个寂寥人影,坐在一张摇椅上,半醉似的哼着断断续续的歌。
看这模样,那三人大概不在此处,这主人独自赏景,他有些不好叨扰,于是转身打算离去。
谁料刚走没两步,身后劲风裹着异香袭来,一道略为沙哑的声音先入耳:“没人告诉你,这里是海市禁地吗。”
宋迎脚步一顿,随即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他猛的转身,堪堪躲过了来人的第二次攻击,没想到手背却一阵酸麻,被什么东西狠狠敲打了一下。
“这么笨,也敢到禁地来。”
宋迎刚才强行动用灵气,此刻两眼昏花,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是疼得龇牙咧嘴,道:“我只是找人时路过,无意打扰,还望见谅。”
那人目光扫到宋迎腰间挂着的腰牌,忽然轻笑了一声,“我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原来是同门。”
同门?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宋迎两脚一空,竟是被人提了起来,再落地时,人已在那水阁之上。
身后那人笑吟吟的:“小师弟,来海市做什么?”
这一刻宋迎肩也不疼了头也不昏了,整个人扶着栏杆,只剩错愕。
这个声音和语气,他听出来了。
远处是一望无垠浪声喧豗的海面,身后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宋迎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谢还,在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他,可身体却先于思绪转了过去。
昏黄灯光下,是一道瘦削高挑的身影,长发束冠,鹤氅披身。
黑色的衣服显得那张脸如死人般苍白,而深邃冷漠的五官更加剧了这种阴森的感觉,戾气,阴郁,偏执,所有的负面情绪,似乎都在这一个人身上,让人不敢也不想靠近。
谢还看着他似笑非笑,阴阳怪气道:“怎么,我吓到小师弟了。”
这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话风,宋迎根本不需要适应,立刻恢复到身兼老父亲和师父的状态:“吓是没吓到,就是有点替你热。”
他看着谢还身上黑色纹鹤的大氅:“大夏天的,你没起痱子吗。”
☆、相逢不相识
话说出口,宋迎自己又觉得不合适。
他现在又不是以前,谢还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他管束。现在的他只是个小小弟子,而且严格了说,还是后辈,着实没有立场管谢还穿什么吃什么。
在谢还眼里,他不过是个路人,或者好一点点,是他同门的师弟。
宋迎有点嫌弃自己,果然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改不了关心谢还饮食起居的毛病。
“我从没起过痱子。”被他一扯,谢还把那鹤氅揽紧了,“不过我喜欢光着身子穿这个,小师弟你要欣赏一下师兄的身段吗。”
“……”
宋迎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了,谢谢。”
我已经看过了。
而且,你小时候经常起痱子。
“呵。”谢还坐回到摇椅上,又恢复了淡漠和疏离,晃了晃手里的烟斗,道:“来一支吗小师弟。”
“什么。”
对方敲了敲身边的桌子,那之上还有另一个烟斗:“抽一口看看,很不错的。”
宋迎光是闻着这烟味都呛了,果断拒绝:“不抽。”
谢还也淡定极了:“我这里还缺个洗茅厕的下手,小师弟你骨骼清奇,我看着不错。”
“你的意思是,我不抽,你就把我留在这儿给你洗恭桶?凭什么。”
“凭什么?凭这里是禁地,我的地盘,你擅自闯进来,当然要接受点惩罚。”谢还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情,“今天我心情不错,就罚你抽两口烟。”
宋迎默默拿起那个烟斗。
谢还还贴心地给他递上一个火折子。
他极不情愿地点燃了烟草,送到嘴边小小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
呛!
谢还还在旁边悠然发问:“怎么样,味道如何。”
“臭。”
“臭?”谢还淡淡笑了一下,吐出一团袅袅青烟,眼神迷离地望着海面,幽幽道:“这可是世上最迷人的味道,能让你不辨昼夜、长醉不醒……”
宋迎蹙眉:“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再抽了。”
“你不让抽我就不抽,你是我什么人?”
他半睁着眼,手指在空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比划着,哼起曲儿来:“人生同大梦,梦与觉谁分。况此梦中梦,悠哉何足云……”
他像是真的醉了,自言自语道:“这世上唯一能管着我的人,早就死了。”
唯一能管束他的人。
除了宋迎自己,当然没有旁人。
宋迎心里酸酸的。
看来他死了,谢还还是有几分触动的。
现在即便相逢不相识,看着他还好好的,他也觉得知足了。
谢还还在低吟浅唱,宋迎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谢还双眉微挑:“两个人。”
“那你一直住这儿吗。”
“小师弟,你很烦,像宋长留那老东西。”
宋迎脸色青了一下:“弟子不可直呼师尊名讳。”
更不可叫他老东西。
何况他现在是个小少年,你才是老东西。
谢还笑:“那又如何,他倒是起来揍我啊。”
宋迎按住想揍扁他的心思:“你是不是很讨厌他。”
烟雾缭绕里谢还以手支颌:“你也觉得我讨厌他?所有人都觉得我讨厌他,当然,他也讨厌我。”
他说着抬起苍白的手指,指着夜空的方向,眼神遥远:“你看见这满天繁星了吗。我和宋长留就像参商二星,此出彼伏,此伏彼出,永远对立,不得相见。”
宋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夜幕下乌云沉沉,哪有什么星星。
“也许你想错了,宋仙师其实很喜爱你,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弟子。”
“是吗。”谢还醉了一般拨开手边的金盒子,掐了一撮烟丝添上,继续吞云吐雾,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宋迎站在他身旁,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还惦记着那三个小孩,可谢还这边,恐怕轻易走不了。
犹豫间,谢还话锋一转,道:“这里的羊肉好吃吗。”
“啊,”宋迎掀起衣服闻了闻,“你闻到了?”
“闻到了。”谢还侧过头来看向他,“还有芋圆红豆汤的味道。”
宋迎知道这家伙爱吃甜食,只好从乾坤袖里取出芋圆:“本来是买给师弟的,你吃吗。”
“不吃,我怕你下毒。”
“哦,那我吃。”
于是他真就吃了起来。
“哇,好甜啊,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芋圆!这个蜜红豆也好好吃!”
“哇,好大一块芋艿!”
“哇,这番薯甜掉牙了!”
谢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哇。婆婆妈妈,像女人哄孩子吃饭。”
“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师兄你不来一口吗。”
谢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师兄。”
谢还嗤笑一声:“这两个字要是被徐文引听见,他会把你打出凤麟宗。”
“宋仙师又没把你逐出师门,你当然是我的师兄了。你真不吃吗。”
“我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那我出去帮你买吧?”
“买?难道不是想趁机逃跑吗。”
“是啊,因为我还要出去找人,我三个师弟走丢了。”
谢还看着他手里的芋圆抽了口烟:“你走吧。”
“嗯?我真走啊。”
“要走就走,废话多。”
“好,我走了,有缘再见。”
宋迎没想到谢还这么好说话,说放他走,他就真的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
海市上依旧人头攒动,宋迎没再打听,而是直奔客栈去了。
回到客栈,果然如他所想,徐凤林那几个小混球早就回来了,正在他的房间研究新买回来的东西,见他来了,徐凤林还一脸疑惑:“师兄,你回来得好晚啊,干什么去了?”
宋迎收拾着洗漱用品,没好气道:“家里猪丢了,找猪去了。”
徐凤林完全听不出他话中意,一脸单纯道:“猪?什么猪……”
沈承笑道:“师兄你这是要去洗澡吗?能不能跟我和子恪换下房间,我们在二楼十号。”
宋迎把毛巾搭在肩上,黑着脸:“换房间让你们玩通宵?明天师叔要做什么?”
王子恪道:“让我们打听一下吉光阁拍卖的消息。”
宋迎:“要早起吗?”
沈承:“起早了也没人给你打听呀。师兄行行好,就这一次,求你啦。”
看他们一个个诚恳真挚,无辜可怜的样子,宋迎真拿这些小屁孩没办法,转身推开房门:“下不为例。”
洗完澡,宋迎就收拾东西,换去二楼睡觉了。
入睡前,他又想起谢还。
这么多年了,谢还比以前瘦了高了,但宋迎发现他比以前好说话了。
在他们关系最僵的时候,谢还几乎像个哑巴,话也不说,哪怕说一句不相关的,他都会充满戾气地瞪着你,仿佛有什么血海深仇。
而今晚,他看上去比以前稳重内敛许多,虽然那戾气和阴郁仍在,却难得的没有施加给别人。
嗯,也算是一种进步吧,至少比他记忆里的好多了。
第二天,方应觉给所有弟子安排任务,让他们打听吉光阁拍卖会的消息。
宋迎由于身体欠佳被方应觉留在客栈,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研究徐凤林买的那些小玩意儿。
他之前也趁着洗澡的机会打听过了,吉光阁是海市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拍卖场所,每年靠岸的这两个月,吉光阁拍卖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活动。
它拍卖的东西世所罕见,起价皆以万金计,是实打实的富人们的散金地,至于家产不多的小商人和普通百姓,则都是去凑热闹开开眼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鲛人游街,烟花会,旧物转让集市什么的,对宋迎来说意义不大。
今年的拍卖会在七天后举行,四方云集,出动了不少大小门派,都是奔着所谓的“灵梭”来的。
关于灵梭宋迎也没打听到什么确切消息,碰到的要不就是闭口不谈的,要么就是毫不知情的,大概是不想被别人占去先机?
七天后,吉光阁外人山人海。
“哇,这里真大啊。”
“可不是么,听说这吉光阁是海市主人的资产,不管是位置还是装潢,都是别的商户没法比的!”
“听说今年对外公布的拍卖单上有鲛珠?”
“不知道,拍卖单不是我等凡人能拿到的哈哈,不过鲛珠算什么,我听说还有宋长留亲手制作的剑匣,世间现存的只有两个呢。”
“拍卖一个,那另一个在哪儿?”
“当然是在凤麟宗了,听说供奉在宗祠上。”
“那剩下的这个,凤麟宗恐怕不会拱手相让吧,刚开市那天我就看见凤麟宗子弟了,还纳闷呢,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瞧,说来就来了。”
吉光阁的门口,一群白衣弟子鱼贯而入。
“真别说,这第一大宗就是不一样啊,英雄出少年,瞧瞧人家这风度,哪是小门小派能比的?”
“那是你没见识过宋迎在世的时候,凤麟宗弟子一出去,个个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现在?新任的宗主哪及宋迎一半?剑宗嫡系一脉后继无人,新宗主又是剑宗外系,一上任就大肆招收新生,门槛直降,选出来的人鱼龙混杂,哪儿还能和以前比。”
“不错,我看这徐文引,是打算就此断绝嫡系一脉,彻底扶正外系,好让自己位置坐得更稳当吧?”
“人心隔肚皮,当初宋长留信任他才传位给他,要是叫宋长留知道凤麟宗变成这样,不得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哈哈哈哈……”
“别笑,宋长留也挺可怜的,生前为了那孽徒谢朝辞殚精竭虑,死后也不得安宁,尸骨还被谢朝辞给……唉,这师徒俩是造了什么孽,别说蹦出来,恐怕在天上都给气死好几回了。”
人群里,宋迎跟着凤麟宗众人缓步登上二楼雅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天字一号
方应觉道:“敬之,着凉了?”
“没。”宋迎摇了摇头,帮他拉开软椅,“我没事,您坐。”
吉光阁共计九层,一到三层供拍卖用,三到六层是大大小小的铺子,卖的都是价格不菲的奇货,六到九层则是吉光阁内部人员工作休息以及安置东西用,即便地位显赫也需要有主人准许才能进入。
凤麟宗包了二楼最大的雅间,方应觉坐在首席,其他人男女分开依次列坐,都按捺住好奇的心思,装出一副大家风度来,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宋迎坐在栏杆边,身边是徐凤林和沈承王子恪,徐凤林不知从哪儿拿来一份拍卖单,和另外两个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激动得面红耳赤。
宋迎哭笑不得,这些孩子大概宗里待久了,这种地方不常来,所以难免新奇,忍不住话就多了,可以理解。
他趁着无聊把二楼的雅间看了一遍,大多都已经有人,说话声都是不紧不慢温声温气的,不似一楼那般人声鼎沸。
让他有些注意的是三楼。
三楼雅间的地位比二楼更甚,大多都拉着纱帘,关着花窗,说明里面没人,只有两间的窗是开着的,只不过重重纱幕阻隔,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人。
身旁,徐凤林忽然抓了他一下,兴奋道:“师兄,你快看,这拍卖单上有师祖留下的剑匣!”
“剑匣?”
“对啊,宋师祖在世的时候,不是亲手做了两个剑匣吗,一个他自己用,现在还在咱们宗祠里,另一个好像让他给送人了?不知怎么居然被拍卖了。”
宋迎的确有做手工的爱好,都是些小物件,他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当时有人送了他两块上好灵木,他觉得不错,就做了两个剑匣,一个给了自己,另一个送给了谢还。
可谢还不缺钱啊,他卖这个干什么,难道太看不惯他,所以卖掉图眼前清净?
亏他昨天还被谢还感动心酸了一把,今天他就把自己留下的东西卖了,宋仙师又狠狠地心塞了一回。
没多久,一位身姿婀娜的美人走上了一楼高台,话不多说,直接拿锤子一敲紫铜锣:“诸位,肃静。”
吉光阁的规矩大家都知道,说安静就安静,管你是什么身份地位,乱了规矩就请出去,情节严重的,譬如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直接拉进吉光阁的黑名单,一辈子都不能再进来。
美人司仪看着柔弱,说起话来却声音嘹亮极富穿透力,整个大厅三层都听得一清二楚。
话落,阁内一片寂静。
“欢迎诸位光临吉光阁,现在拍卖开始,请看第一件卖品。”
司仪闪开身子,高台中央缓缓升起一座石台,台上铺着鲛绡做成的毯子,上面陈列着一套奶白色餐具。
从食盒到牙签,样样俱全。
“这是一套象牙餐具,镶嵌有珍珠、玛瑙、砗磲、水晶,图案皆由金丝勾勒画成,食盒雕刻九龙戏珠,碗碟外表为金丝花鸟虫鱼,赏心悦目,适合观赏或使用,起拍两万金珠,加价一千金珠起。”
“三万!”
“三万六!”
“三万八!”
“五万!”
一楼是叫价最激烈的,二楼则偶有叫价,最终这套餐具被一个富太用七万八金珠拿下了。
王子恪小声惊呼道:“天哪,这才第一件卖品就这么高的价了,往后还了得。”
徐凤林道:“前几件那都是开胃菜,后面的才让你望尘莫及呢,叫价叫得你都怀疑那些人的钱是不是天上掉的。”
沈承微微摇头:“我觉得不用等后面的,这个象牙餐具就已经让我望尘莫及、望洋兴叹了。”
宋迎:七万八,他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珠……
半个时辰后,第四件卖品开始展示。
“这是一瓶药水,出自已故百年的第一药宗陈师道之手,我们阁主亲自试过,药效仍在,配方已经失传,这是世间现存最后一瓶。”
“主治灵脉枯萎,强化灵根,打通脉穴,因过于珍贵,没有实验其他功效,介意者慎拍。起拍价六万金珠,加价一千金珠起。”
“六万一!”
“六万三!”
“六万六!”
“……”
宋迎默默摸了把干瘪的钱袋,在心底叹了口气。
上辈子他从没缺过钱花,当然也从不把钱放在眼里,更没什么要用到钱的地方,所以对那些掉进钱眼儿里的人十分不解。
这一刻,他总算有点明白了。
没钱真不行,治病都不敢治。
大概是药水效果受众少的原因,这件卖品加价的幅度没有前三个飙升得那么快,即便如此,宋迎也只能看看热闹,毕竟他连底价都出不起。
“七万一!”
“七万八!”
“还有出价的吗?七万八一次。”
“七万八两次。”
“七万八……”
这时,一直旁观没有发声的方应觉忽然举起了牌子:“八万。”
宋迎心里一惊:“师叔!”
方应觉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别说话,你的灵脉正需要这个,我会尽力帮你拿下。”
“不可!师叔,这可是动用凤麟宗的公款,宗主不会允许的!”
“徐文引?别跟我提他了,瞧你都这样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关心关心你。你是他的亲传弟子,这个钱,他不认我认,你给我坐好。”
宋迎依旧不愿:“师叔,真的不行!”
方应觉却摆摆手:“行了你别说话,坐好。”
楼下传来司仪的声音:“八万一次,还有人加价吗?”
“八万三!”
方应觉:“八万五。”
“八万八!”
方应觉:“九万。”
“九万一!”
硬的不行只好说软话,宋迎低声劝道:“师叔,算了吧,我不要这个,你别再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