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厅只剩裴令仪三人站着,她有些不悦,道:“徐宗主,眼前凤麟宗被仙门百家围堵,你还是先把化尸池一事说清楚吧。”
“应觉,除了宗主之位,还有一事要托付给你。”
方应觉:“凤林我会视如己出地抚养他,你放心。”
“爹……”徐凤林哭得不能自已。
“还是你知我。凤林,以后方师叔就是你的义父,我死了,你要把他当做生父孝顺,懂吗。”
徐凤林连连点头:“我知道……爹,你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徐文引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往前看,以后,你可以跟着义父学剑了。”
徐凤林泪痕满面,愣怔道:“爹,你不是这辈子都不让我学剑吗。”
“那黑衣人说你命中带煞,一生不能碰刀剑,所以我才只许你旁听,不许你练。如今他面目暴露,有些话自然不能再信。学好剑,你也可以自保,只是父亲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九泉之下,愧见你亡母。”
徐凤林哭着摇头:“你是最好的爹爹……娘不会怪你的……”
“徐宗主——”
徐文引用一种犀利而审视的目光看向了裴令仪:“化尸池一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凤麟宗无关。”
“宗主!”
“爹!”
徐文引微微抬手:“都不必多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他是为了徐凤林,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多说。
裴令仪神色一松,道:“与凤麟宗有没有关系,还需再查,既然徐宗主承认了,就劳烦跟我们道盟走一趟吧。”
道盟作为仙门共主,有审判重罪者的义务,裴令仪这话,显然是要带徐文引回道盟进行审判。
“走?裴姑娘眼睛是不是不太好使,宗主他身中剧毒,怎么跟你走?当然若是裴姑娘有这毒的解药,那就另当别论。”
裴令仪笑了一下:“柳峰主说笑,我又不是那下毒的人,怎么可能有解药,只不过依章程办事,也是身不由己。”
柳轻照冷笑一声,转过头去。
祁振在旁边给她顺气,碍于人多,也没多说。
大厅一时间陷入了僵持,只剩徐凤林的哭声。
“我有些私话,要跟方真师说说,裴姑娘可否回避。”
裴令仪正愁没台阶下,莞尔道:“自然可以。”
她便领着两个随从女使出去了。
宋迎站在原地默默沉思,恍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满含恶毒笑意的眼睛。
那是跟在裴令仪身后的其中一个女使,带着面纱,眉眼弯弯,和宋迎视线对上后,就立刻转过头去,趾高气昂地走了。
不知为何,宋迎总觉得那眼神熟悉得很,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忽听见徐文引叫他:“敬之,过来。”
“师尊。”宋迎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师尊有什么吩咐弟子,弟子一定不负所托。”
“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就跟着应觉吧。”
“是,师尊。”
顿了顿,徐文引认真打量着他,道:“我见你与那黑斗笠缠斗,剑招似乎是嫡系一脉。”
“不瞒师尊,先前孽徒私自离开宗祠,在外面有了一段奇遇,遇见了岁千秋。那时他已时日无多,又不想剑宗一脉失传断绝,见弟子根骨尚可,又是凤麟弟子,遂把灵脉修为给了我,还传授了剑宗嫡系的剑法秘术。”
“原来如此。”徐文引喃喃思索着,“那他现在……”
“人已故去,弟子按照遗嘱,将他安葬在了望月台。”
“望月台,这也是他的归处了。当年楚丘一事,那些仙门无端害其自杀,被岁千秋追杀了这么多年,因果孽报,终有个了结了。”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徐文引瞧着心情大好,他拍了拍徐凤林的肩膀:“凤林,父亲的书房左边第二个柜子上有个盒子,你帮我拿来吧。”
“爹……”徐凤林不太情愿,“我要陪着你。”
“听话,那是留给你的东西,万一到时被不知道的当旧物扔掉了,你就拿不到了,快去。”
“好。爹爹等着,我去去就来。”徐凤林只好风一样跑出去了。
他走了,徐文引才猛的抓住了方应觉的手,咳出一口紫黑色的血,道:“应觉,这两个孩子就拜托你了。另外,我书房南面墙边的铜人灯台里有暗格,里面有我和那黑斗笠之间往来书信,和一些线索,我死了,不管凤林有没有事,你务必守住凤麟宗,查出黑斗笠的身份。”
方应觉沉声道:“你放心。”
徐文引松了口气,人立刻像浮萍一般软了下来,“剑宗嫡系也交给你了敬之。”
“师尊放心。”
“至于葬礼,一切从简,也不必葬入宗陵,我无颜面见历代宗师。别的也没什么可嘱托的了……”
他张了张嘴,“唯有凤林,既不能舍下,又愧对于他……一转眼,他都十六岁了……”
徐文引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过了片刻,彻底没了声息。
徐凤林抱着那个盒子匆匆回来的时候,大厅里只余一片哭声。
他仿佛知道什么,手里的盒子蓦地掉落:“爹!爹——”
宋迎抹了把眼角,回头看见徐凤林疯了一般狂奔过来。
迎着光,那本就老旧的盒子不堪摔,里面的东西纷纷掉落出来——
一把磨损泛黄的纸剑,几个红色的护身符,两对幼儿时候戴的银镯,长命锁,小饭勺,小毛笔,还有字迹歪歪扭扭的一沓沓练字本等等……
都是徐凤林小时候的东西。
☆、剪灯夜话
按照遗嘱,徐文引的丧事一切从简,因化尸池一案,方应觉并没有请任何宗门来参加。
道盟那边,裴令仪回去复命,尚未有答复,倒是那些聚集上来的小宗门,赖在山门外不走了,一边喊着请道盟彻查凤麟宗,一边要求凤麟宗让出剑宗之名,整个仙门重新选举。
方应觉忙得不可开交,宋迎就给他打下手,顺便还要照顾徐凤林,几日下来,也身心疲惫。
这晚,他刚刚躺下,吹灭了床头灯火,转眼窗棂被人推开,一个黑影翻身而入。宋迎当即召剑:“谁!”
肩头被人一按,那人在黑暗之中笑了一声:“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流氓语气,宋迎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谢还懒懒坐到床边:“凤麟宗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那些宗门也真是可爱,居然在山门外扎起帐篷架起锅炉,打算不走了。”
宋迎道:“别理他们。”
“化尸池真是徐文引干的?”
“你信?”
“当然不信,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宋迎叹了口气,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我和方师叔看过了宗主书房暗格里留的东西,一个账本,记录着他每次给黑斗笠送去的人数,时间,还有一个本子,记录着每次黑斗笠来见他时的言行举止,最后,宗主得到一个推断。”
“那个黑斗笠不是活人,而是活傀儡,他背后另有其人。”
这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当时在岁千秋的记忆境里,岁千秋没有听到他呼吸声的原因了。
因为活傀儡都是用死人做成的。
而且吉光阁大火那次,黑斗笠和岁千秋抢夺灵梭,谢还在楼下只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也能佐证。
“活傀儡?”谢还啧了一声,“有意思了,这不是早就失传的禁术吗。”
宋迎微微摇头:“未必已经失传。一些几百年的老宗门的藏书里也许就有,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活傀儡术,顾名思义,是将死人制成傀儡,供主人驱策之用,“活”字的意思就在,这种傀儡活动自如,只要主人下达命令,他就能自主完成,不像死傀儡术那般需要主人全程操控。
除了没有感情和不能言语,活傀儡与生前并无区别,甚至可以与活人一样做出反应,进行思考。
正是因为如此,活傀儡术才被列为禁术,而死傀儡术则保留了下来。
宋迎:“活傀儡不能言语,所以那黑斗笠说的话并不是他说的,而是他背后的操纵者借助传音术说的。”
谢还:“徐文引可真够老奸巨猾的。”
宋迎也深以为然,只是他不太同意谢还的用词罢了。
那操纵者既能得到活傀儡这样的禁术,又于易卦一道有所涉猎,且能看出剑宗嫡系的招数,来路岂能简单。
这样的人在仙门,要么是隐姓埋名窥世已久的高手,要么就是为高权重的宗主真师一类。
前者难辨,后者却好说,徐文引作为凤麟宗宗主,又在道盟任职,接触的人都是各大宗门里的人中龙凤,若按照这黑斗笠平日的言行风格,一一排查下来,也未必会没有收获。
只是可惜,他还没能找出更多线索,人就走了。
宋迎道:“关于活傀儡术,你知道多少?”
他生前对禁术毫无涉猎,只听说过一些皮毛,谢还既然修魔,说不定知道的比他多一些。
“小师弟,活傀儡术这种邪路子是邪修的看家本领,我一个魔修哪知道这些。”
“邪修?这么说,那操控者是个邪修?”
“嗯。”
“可是邪修不是早就被赶到海外几百年了么,大陆上竟还有。”
“天真。邪修天生邪骨,心术不正,易起邪心。但厉害就厉害在,邪修除了修炼法门不同,其他地方和道修毫无差异。他们只要伪装伪装,压制一下邪性,从海外回来不是难事。”
他说着手中凝聚起一道灵力,“天下修士都是靠灵力修炼,魔修的灵元一看就能看出,黑的紫的蓝的,就那几个颜色,道修则偏金色白色银色,邪修和道修的一样,所以单看他们出招,是看不出的。所以当初清剿邪修,也未必清干净了。”
说到这里,宋迎忍不住道:“你当初为什么堕魔?”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只不过前世的时候他发现谢还成魔时为时已晚,他说什么谢还都不听,也没来得及问。
“你想知道?”
“嗯。”
“好啊。”谢还踢了鞋子躺到床上,“把我伺候舒服了就告诉你。”
伺候你个鬼。
宋迎:“没洗脚,滚下去。”
“那你帮我打盆水。”
“帮你打盆屎。”
“什么?小师弟,小徒儿,你怎么能说脏话呢,你师祖宋长留知道吗,他可从不说脏话,叫他知道,一定要抽你手心,罚你思过。”
宋迎:“谁是你徒弟,你下去。”
“不。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
宋迎纸他说的是去望月台睡在马车里的事,道:“那不一样。”
“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成魔了?”
“想。但是要你情愿告诉我,谈条件就算了。”
“那我我心甘情愿告诉你,你收留我一晚。”
宋迎把被子往自己这里扯了扯:“那你先去洗脚。”
谢还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谁。”
“宋长留那老古板。”
宋迎忍不住翻他白眼:“他哪里古板,他明明风流倜傥,才智过人。”
谢朝辞哈哈大笑:“风流倜傥是有,才智过人?像你这样吗?”
“就是像我这样,怎么?我觉得我比你聪明多了。”
你只会耍流氓。
“行行行,你聪明绝顶,我洗脚去了,你把灯点上。”
“干什么,你又不是看不清。”
“干什么?是谁说夫妻俩还剪灯夜话来着,我当然是想和小师弟夜话长谈一番了。”
“……”
宋迎蒙头倒下:“谁跟你……你自己点。”
他蒙着头,只从被里露出眼睛,面朝墙壁。须臾,烛光亮起,在墙上投下昏暗影子。
院子里传来谢还打水洗脚的声音,不知怎么,一想到他要和谢朝辞在这样风清月明的晚上、同床共枕一起谈话,宋迎觉得两颊烫烫的。
好像真有那么一点……过日子的味道。
噫,他在想什么!
谢还可是他徒弟!就算这辈子不是了,他依旧把他当徒弟看的,什么过日子,胡闹!
“该打。”宋迎悄悄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光。
“干什么呢缩在被子里,怕我吃了你?”
身后床一沉,是谢朝辞躺了上来。
宋迎闷声闷气道:“你别熄灯了,有什么话,就、就这么说吧。”
谢还翻了个身。
宋迎在墙上看到他投下的影子,侧身支着头,望着自己。
宋迎道:“你看我做什么。”
那影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过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床头桌子上的烛台拿了过来。
“来,熄灯吧。”谢还道。
“你自己吹,又不是不会。”
谢还置若罔闻,催促道:“快点小师弟。”
“你真烦!”宋迎回头把那烛火一口气吹灭了,袅袅青烟在月色里散开来。
窗外一轮缺月,蟋蟀的鸣声不绝于耳。
谢还把灯台放回,躺好了,道:“今晚空气不错。”
宋迎漫不经心道:“哦。”
“现在来跟你说说,我为什么入魔。”
宋迎不说话,静等他开口。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他忍不住道:“要说就快说,还要我给你鼓掌打赏吗。”
“可以。”
“快说。”
“其实现在想想挺幼稚的,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怀疑那时候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谢还翻了个身,“说出来你恐怕不信,我入魔是因为嫉妒,再加上讨厌自己。”
嫉妒这个原因宋迎十分清楚,前世他的义女唐丫,因为不学剑只是跟着他生活,所以宋迎对她不似谢还那般严厉,当女儿一样养着,外界也鲜少知道他还有这么个义女。
谢还没少为了这个争风吃醋,有几次还对那丫头动了手。
重生后倒是没听过小丫头的消息,这个不好问方应觉或者徐文引他们,毕竟唐丫和宋敬之差了十几岁,宋敬之不大可能知道这么个人。在同门里打听,大概十年太久,弟子们也都换新了,并没打听出什么。
倒是曾经问过徐凤林,毕竟他小时候在霁月府见过几次唐丫,算是认识,但徐凤林那会儿小得很,没什么记忆了,只记得唐丫似乎在他死后不久就离开了凤麟宗,然后就不知道了。
撇去这个原因不说,宋迎对后一个原因非常不解:“为什么讨厌自己?”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候脾气很不好,又没人疼没人爱,就想着死了算了。结果人没死,先入了魔。”
宋迎心揪了一下:“那现在呢?现在还这么想吗?”
“现在?”谢还啧了一下,“有钱花又轻松自在,又有这么可爱的徒弟,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
宋迎知道前者才是主要原因,反正谢还拿他说笑惯了,他也不往心里去。
整了整被子,道:“我睡觉了。”
“这就睡了?再聊一会儿。”
“没精力,明天要早起。”
谢还:“十个铜板珠,再聊一刻钟。”
宋迎不假思索:“成交。”
谢还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那聊点什么好呢。要不,聊聊宋长留那老古板吧。”
“……”
宋迎:“我又没见过师祖,怎么跟你聊他。”
“也对。那聊聊明天早上吃什么吧。”
“哦,吃什么。”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
于是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一刻钟后——
宋迎:“时间到了,十个铜板。”
谢还不愧是做买卖的,并不肯吃亏,道:“一刻钟你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所以只有一个铜板。”
“你耍赖。”
“那是因为你不够敬业,陪聊也要让客人开心才算数。”
宋迎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抽风了似的,连叫了一连串谢还的名字。
然后他伸出手:“十句话,十个铜板,给钱。”
“……”
虽然谢还被将了一军,但心底颇为受用,大大方方拿出十枚铜钱塞到宋迎手里:“徒儿,我看你大有做奸商的天赋,要不别学剑了,弃道从商算了。”
宋迎翻过身去不理他。
谢还道:“说起来,我还没教你剑宗嫡系的剑法,有空我得常来教教你,不然你怎么担起剑宗之位?”
经他这一提醒,宋迎才想起他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嫡系剑法他自不用学,早就运用自如,他先前早在徐文引面前用了嫡系剑法,因此胡诌说是岁千秋传授的法门。
可谢还却是亲眼看见他接受了岁千秋的灵脉和修为,并没有得到嫡系的传承。此时的他在谢还眼里,应当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外系弟子,是什么都不会的。
没办法,只能装傻。
宋迎道:“那你把剑法教给我,我自己慢慢练。”
“为师怕你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海市就要去下个港口,我一身清闲,不如就留在这里,慢慢教你。”
宋迎愕然:“你留在这儿?不行。要是被人发现,我们俩都得滚蛋。”
凤麟宗和谢还那针尖麦芒的,真要被发现了,不得掀翻了天。
万万不可。
谢还道:“我自然要伪装一二。而且海市一走,我只能借住你这里。”
宋迎内心是拒绝的。
可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怎么,小师弟你不愿意?”
“……没。”
才怪。
仰天长叹一声后,宋迎认命了。
“如此甚好。”谢还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