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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第9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醉酒,旗袍

徐微与短暂地愣了下,回头直视李忌的眼睛,乌黑的眼底一片清清冷冷的质疑。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李忌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片刻后全部消失,仍搭在徐微与肩头的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徐微与的侧脸。

他以前从来不会怀疑徐微与不忠。

李家是一个足够腐朽的封建大家族,从小到大,李忌见多了家里的男性长辈在头发花白的年纪抬十几岁的小丫头做妾。被父母卖进李家的小姑娘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人教,本能地模仿身边的太太小姐。但身为女孩子,缺亲人教导最大的危险从不在于没见过世面,而在于——她们不知道防备男人。

她们以为只有在背后嫉妒她们年轻美貌的老婆子老夫人才是坏人,殊不知被女人们宠着养大,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毒自私的年轻少爷们才是这个家里的真恶人。

妾室不忠被发现,基本都会被悄悄处理掉,所以年幼时期,李忌一直不知道这其中的血腥。

直到有一次,李太老爷小儿子那一脉的一个支系和李忌五舅才娶回来的妾室搞到了一起,被人撞破以后,本来是要按家法办的,但那小妾怀孕了。荒唐的是,不管是李忌的舅舅还是和小妾偷情的支系,都是三十多岁还没孩子,八成生不了的男人。

哭叫、谩骂,十几号人把李家向来阴沉死寂的祠堂挤得满满当当。支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李忌五舅不能人道,孩子一定是他的。他愿意赔钱,只要李老爷子做主放人,他保证绝不亏待小妾,回去就明媒正娶。

那小妾扑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她是真的怕,毕竟进门时,见不得她好的婆姨丫头就嘴碎在她面前讲过些鬼故事,什么浸猪笼、投枯井,不安分的妾室各有各的死法。但害怕之余,知道自己有人护的得意又悄悄萦在了她眉梢。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包括李忌。

李忌站在廊下,跟看大戏一样看着这群人打砸,他那个平时总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五叔早砸了眼镜,瘦长的脸气得涨红,指着小妾和支系说不出话,嘴唇直哆嗦。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母亲抽了他后脑一巴掌。

李忌好笑回头,“五舅也太小气了,自己娶了三个舅妈却不许舅妈再嫁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烫了一头西洋卷发的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李忌才七岁,托他这位母亲的福,没读四书五经,直接跟一个新式学派的年轻先生启的蒙,思维方式比李家人不知道开放了多少倍。用李老爷子的话说就是离经叛道。

女人从旗袍侧面抽出一只烟,紧了紧金属长烟嘴,点燃,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片刻后随意地笑了一下,“说的对。”

但很快,她又拍了拍小李忌的肩膀,“出去吧,以后你少来这儿。一股子烂木头味,闻着就让人恶心……”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李忌的五舅滕然暴起,撞开佣人一把抢过靠墙放着的木杖,两手高高举起,一张脸扭曲到变形。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杖“嘭!”一声砸在了一人腰上。

“啊啊啊啊啊啊——!”小妾撕心裂肺的哀嚎霎时间压过所有嘈杂。

“淑云!淑云!”

李忌震惊看去,只见那个支系抱着小妾,一小块血斑显现在女人臀部稍下的旗袍布料上,接着缓慢扩大。

“畜生。”身边的母亲低骂了一声。

——她流产了。

李忌看向母亲,又看向乱作一团的祠堂。

李老爷子起身冲到五儿子面前,照脸扇了他一巴掌,“混账!”

“你就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这一棍子打下去,以后咱们两家就算结仇了你知不知道!”

被打的男人恨恨转向李老爷子,李忌看得分明,他脸上一点后悔的神情都没有,全是恶毒的快意,比祠堂侧面挂着的天王降恶鬼图中的鬼怪更为可怖。

母亲已经跑上去帮忙了,一群人拉的拉抬的抬,但同一刻,五舅又偷偷抓住了木杖,他紧紧瞪着奄奄一息的小妾,手下缓慢扭转方向。

母亲也在旁边!李忌警觉,他刚想喊,抱着小妾的支系突然站了起来,一步冲到五舅面前抬拳砸在他脸上。

又是一阵惊呼和阻拦,但两个男人就像两条暴怒的野狗一样扭打在一起。那个支系再不顾任何人,满脸阴鸷拳拳到肉,而李忌的五舅则是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咧着沾满血的牙狂笑不止。

李忌僵站在原地,他当时确实小,被这么一通闹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己舅舅为什么要这么扭曲。至于吗,他明明不喜欢那个小妾……

……

至于。

因为无能,因为不安,因为明知自己和自己珍视的事物远隔千里,而其他人却能触手可及。嫉妒、惶恐、愤怒,最卑劣最恶毒的欲望在压抑中蔓延,直至浸透灵魂。

……

我为什么……李忌黑色的瞳仁隐约朝眼白扩张了一瞬。

他还没认清眼前的状况,恶鬼混混沌沌的理智掩盖住了一切,但本能间,李忌在恐慌。

人鬼殊途。

他……已经……

我已经……我已经怎么了?

我……

我……

我……死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枷锁轰然断裂,徐微与的眼前突然蒙上了一片漆黑——

“李……”

话还没出口,嘴也被捂上了,但诡异的是,他的双手手腕和腰同时被另外两只手制住,徐微与背脊一麻,倏然于黑暗中睁大眼睛。

那两只手是谁的?

只可能是李豫年……可是,李豫年在他们旁边啊,又不是在李忌身后……

“微与,跟我走好不好?”

异常温柔的问话打断了徐微与的思路。

走,去哪里?

李忌就像会读心一样缓缓压下来,低声诱哄,“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呜!”

小姑娘故作老成的声音突然在徐微与耳边响起,徐微与只觉脚下坚硬的地面突然空掉了一大块,仿佛一块坚韧的麻布。接着,有什么锐利的东西破开这空间,编织物撕裂声连续响成一片。

眼前的黑暗与白昼一瞬交替,徐微与猝然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面前晃来晃去的通红面具,胸膛不断起伏。

“哦——呜——”满桂抓着面具边缘摇头晃脑,“这样的军务不派某,这是明明白白把我关某瞧薄!”

小姑娘故意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了两句不知道哪儿听来的词,见徐微与仍呆呆的,她茫然掀起面具,“哥?”

“……满桂。”徐微与这才像大梦初醒般轻微动了动。

满桂从床上下来,“刚才外面有磨剪子的货郎经过,妈带着刀和剪子出去打了,让我把账本带过来。”

徐微与坐起身,太阳穴有点发涨。他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梦,但仔细回忆,画面又全是苍白的一片。

“哥,你头疼吗?”满桂看着他的样子,凑上来问道。

徐微与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不想跟满桂提刚才的事情。他随手拿起小姑娘手里的面具,“这是什么?”

红脸黑髯,这是一张关公面。

“一个姨婆送来的。说是马上过年,她老家会做些门神关公财神爷之类的面具挂在檐下,驱鬼招财。”满桂兴致勃勃地说,小孩子就是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今年七月他们家来客人,在咱们店里借了肉,今天做了一套面具并肉钱一起还过来了。还说祝老爷和你万事如意,和和美美。”

关公面是木质的,雕工很粗糙,但背面额头处像模像样地贴了张折成三角的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绘了几个看不懂的符号。

徐微与将面具还给满桂,“挺好的。除夕当天送两条咱们家做的咸鱼过去,就说做多了,都是邻居,一起吃。”

“好嘞。”满桂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样子,风一般地跑了出去,打算徐微与交代她的事转告给厨房。

徐微与目送她离开,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朝后仰脖子时,他突然察觉到一点刺痛。 ?

徐微与小心地用手指按压后颈皮肤。

被虫子咬了吗?他又朝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结痂的伤口便没将事情放在心上,从抽屉里拿出薄荷膏薄薄涂了一层。

院外,满桂蹦蹦跳跳出了院子,在走下台阶的一瞬间,她突然止住了脚步,就像一下子被松了所有线的木偶那样,低着头,双手搭在身前,呆呆愣愣地站在由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徐微与喜静,所以平时没事时李家的下人都不往他院子这边凑。零碎的人声从墙那边传来,不甚清晰,衬得满桂身周更为安静。

就这么足足过了半刻,小姑娘倏然抬起头,一侧肩膀塌着,一侧肩膀抬着。满桂直直看着前方,两只手将关公面举到眼前,随后,动作异常笨拙地将面具翻转过来。

刚才还好好的明黄符纸此时已经起了焦边,满桂没有第三只手,顿了顿,低头用牙齿咬住符纸扭头,“呸”一声吐到了草丛里。

做完这些,她缓缓站正,动了动刚才下塌的肩膀。骨骼咯嗒咯嗒响了两声,好像刚才被什么极沉的东西压过似的。

“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

她嘴唇一动一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抬步朝厨房走去。

日子转眼往后翻了好几页,柳树香椿都枯成了树杈子,沿河瑟瑟发抖地摇晃,但没了树荫,湖边更显开阔,走在临安城的路上经常能遇见带着鱼竿竹篓去钓鱼的闲人。这天,又是一个晴天,陈妈如往常一样早早出去买菜,回来时给徐微与和满桂带了白鹤坊的招牌豆脑和生煎。

“快快快,快去叫太太起床。”陈妈推女儿,“生煎凉了就不脆了。”

满桂打了个哈欠,“啊?”了声,“哥还没起床啊,他这几天都起的好晚。”

“要叫太太。”陈妈嘟囔,“现在天冷,身子懒,太太想多睡会有什么奇怪的,你还在这儿叨咕上了。”

满桂做了个鬼脸,跑到徐微与屋子的门口敲门。她才敲了一下,木门就随着她的力道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门没锁。

……满桂眉心一跳。

徐微与每天晚上都会锁门,他谨慎,几年来从没忘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满桂想都没想,直接推开门跑了进去。

“哥!”

迎面先是一股不算浓郁的酒气,里间地上凌乱扔了好几件衣服,满桂不明所以,大步跑到床前——徐微与仍在熟睡。满桂不安地拧着眉头不知怎么想的,伸手,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鼻尖下探了探他的呼吸。

温热的气息抚过满桂的指尖,小姑娘这才松出好大一口气。

吓死了,她还以为徐微与出事了。

满桂摇晃徐微与,“哥,哥,醒醒。”

足足摇晃了七八下,徐微与的眼睫才隐隐有了挣动。

“嗯……”

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出来,抓住赤红被面边缘,徐微与的脸无意识往枕头里藏了藏。

“几点了。”他问道,声音沙哑绵软。

满桂还是小孩子心态,弯腰大声说道,“快八点啦。妈给咱俩买了豆脑和生煎,快起来,晚了就凉啦。”

小姑娘脆生生的嗓子落在徐微与耳中却像隔了水一样模模糊糊的。他躺在暖而软的被窝里,全身骨头都像酥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徐微与又“嗯”了声,“你们先吃,我待会就起。”

“懒虫。”满桂笑着用陈妈平时教训她的话教训徐微与。

她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抱着走出去,一起放进了木桶里,预备白天浆洗。徐微与听着小姑娘远离的脚步声又躺着赖了会。

……不行,还是得起,总不能睡到中午。徐微与迷迷糊糊想道,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视线并不清晰,他缓了会,将散到眼前的发丝理开,撑着床头坐起身。凉意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身上,徐微与清醒了不少,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眼瞳倏然一缩。

他没穿里衣,仍在被子下的双腿应该是赤|裸的,而他的上身……正裹着一件深蓝色绣翠鸟纹的旗袍。

旗袍是长款,可不知道为何本应该拖到小腿的下摆此时褶在腰间,领口到胸前的四颗盘扣全部被扯坏,布条带着珠子耷拉在一边,连带着亮面的绸缎也有好几处变形撕裂的痕迹,衬着徐微与白皙深刻的锁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微与下意识拢住领口,他为什么穿着……这件旗袍?

这衣服是李忌买的,那人向来喜欢胡来,徐微与虽然觉得羞耻,但索性是背着人在房间里玩的情趣,他也就随李忌去了。为什么……

徐微与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看向床边的小桌,水银镜中诚实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不得不说,在审美这一块李二爷一直是一流的。宝石蓝虽然俗气,但按他的话说美人就得配艳色,而且徐微与背薄腰窄,让深色一压,蛊得人头皮发麻。

只是此时此刻徐微与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自己。他蹙眉盯着镜子前已经空了一半的洋酒,眼神茫然中带着点不可思议。

……我昨晚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满桂唱的词来源于《华容道》,明儿更下一章[竖耳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