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辛苦各位了。”
南老太太被南玉璃扶着从屋里走出来,对着几个人点头致谢,又对南星——其实是江屿澈说:“孩子,保重。”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屿澈看见她眼角湿润,不知道是挤出来的眼泪还是占了雨水的便宜。
总之真是做戏也得做全套。
不过江屿澈已经无暇顾及他们有什么反应了,看着那件雨中挣扎的巫袍,他突然感觉自己某根神经在疯狂跳动。
不对劲,他好像忽略了什么事情。
可挟制住他的两人并没有给他过多的思考时间,寒暄几句后就无情地把他给拖走了。
这种半上不上的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逼得他几近发狂。
出了庭院大门,四个伯伯和另外两个陌生人在外面不知站了多久,几个人正围着南星的车看。
“这车不错啊,你家这小子挺有出息。”
“光是车好有什么用,能为家乡、百姓做点事那才是真的有出息。”
“行哈,这方面你们家的四兄弟才是领头羊呢。”
雨虽然不大,淋在身上湿漉漉的也非常不舒服,出来的这几人却没有一个人打着伞。
江屿澈心道你们不打伞就不打吧,倒是给我打一个啊,一会儿要是给喜服冲掉色了多尴尬。
悄悄瞟了眼南星,江屿澈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车出神,还以为他是在心疼车。
几个人接下来的对话则完全打破了他的想法。
“不过这大日子你们不通知他爸妈一声?”
“诶,诶。情况特殊,他可是在他爸妈身边长大的,就算是有心里建设估计也要哭天抹泪。正事要紧,还是之后再解释吧。”
南星是被骗回来的,那当初,他们一家又是不是被骗走的呢?
江屿澈不敢再往深处想,他只觉得一切都很可怕,很可怕。
南星的动作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是因为两人是被架着出来,江屿澈也一直弓着腰,所以没人看出他们身高不对,还以为他是江屿澈呢。
“咦?你盯着车看做什么,想开?”
“他不才十八岁吗?证应该还没考下来吧。”
“人家聘雁可是会飞,还开车干嘛。”
几人哄笑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少说两句,人家裂泽都打得,打你还打不得?”之类的话。
五伯混在其中未置一词,皮笑肉不笑,江屿澈能感觉到他的煎熬和痛苦。
他突然回忆起昨天在后台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满眼的羡慕,或许他们是真的不懂。
但是这些四五十岁的人经历了这么多还没发现些端倪吗?
又或者他们早就发现了,只是没被选中,就能站在幸存者的角度上大肆嘲笑不幸者。
究竟是什么江屿澈已经看不透了,那群人把他和南星分别被塞进两个花轿里时,他看到花轿的窗边别着几朵蔷薇花。
这花似乎是他和路峻竹前天摘下来的,居然还没有枯死。
轿子晃晃悠悠起来,他甚至能听见抬轿人费力的“吭哧吭哧”声。
也难怪,这些人岁数将近半百,抬他其实还挺不容易。
等轿子真的前进后一种荒唐之感瞬间席卷了他。
他江屿澈,猛男一个,最后居然成了个倒插门。
还好不是真的结婚,不然他就是一头撞死,从小二楼跳下去,也绝对不会上这花轿的。
轿上小窗的帘子被风吹得掀了起来,雨丝渗进来,滴得他满手都是,冰凉。
透过小窗他看到前面抬轿的是大伯和二伯,想来四个伯伯抬着他的轿子,另外四个陌生人抬着南星的轿子。
都说八人抬轿,四人抬棺,这个狭窄的花轿倒还真像一口能吞人的低矮棺材。
轿顶噼里啪啦声愈发响了起来,可从这光线来看天还不甘愿黑下去。
从平坦大道走了一阵,从鞋底与地面沙石巨大的摩擦声来判断他们应该又七拐八拐到了哪条崎岖小路上。
其实摩擦声本来也没多大,只是他现在没事干很无聊,一丁点声音都能被放大。
听着听着,江屿澈忽然想到了什么。
昨晚那个人进来时,有什么东西拖地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微,但因为其他人都睡了,屋里十分安静,所以听得更真切些。
那个人拍他一掌时也有猎猎风声,现在想来就像是宽大的衣袖甩过来时发出的。
他回来的时候南老太太屋子里的灯已经熄了,如果她出来,那么他一定能听见推门的声音。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开门声,南老太太应该选择轻装上阵,而不是穿着那件繁重的巫袍。
由此可见,昨晚来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
轿子突然向右前方倾斜,江屿澈没有防备,差点从里面滑出去。
好在抬轿的其他人反应够快,纷纷落了轿。
“妈的。”一人低声咒骂一句,“这轿子可真……”
他大概是想说真重,不知道为什么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歇一会,歇一会。还有多远?”
“也快了。”
“太累了,早知道开车来好了。”
“别吧,这路这么难走,车该损伤了。”
“你那破车还怕损伤?看到玉璃的车没,人家昨晚不是照样开了个来回。”
是了,江屿澈咬着牙,他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南老太太身上,却忘了还有个推泼助澜疯狂带节奏的南玉璃。
此时的南玉璃正陪着南老太太坐在庭院内遮阳伞下品茶听雨。
南老太太拿茶杯盖的手抖个不停,眼中迸发出的精光却是激动的预兆。
“他们快到了吧?”
“是啊。”南玉璃用手指一圈一圈划过茶杯盖口,却不着急喝,只说:“快到了。”
南老太太很兴奋,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她这向来孝顺乖巧的孙女言语中的疏离和冷淡。
“人够了,该结束了。”
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掩不住笑意,爬满全脸的皱纹一瞬间都展开了。
“这一天,我等了四十年呐。”她喜滋滋地把干枯的手搭在南玉璃的手上,“玉璃,我和你说过吗?你长得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玉璃,我在这副苍老的躯壳里困得太久了……”
她本不愿意当这个神巫的。
当年的神巫垂垂老矣,临终前要选一个接班人,她就是其中之一。
要做神巫,需要先漂洋过海、风餐露宿一阵,再穿过某个荒凉小岛。
幸运的话,她能衣衫褴褛地回到家乡,接过神巫的衣钵,不幸的话就命丧孤岛。
她不怕丧命,只怕灰头土脸。
比起权势滔天,她更喜欢做能穿着鲜艳漂亮的巫裙跳祝祷舞的小巫女。
所以在这场激烈的竞争进行的时候,她一路上都在投海、绝食、假装迷路,寻死觅活。
可就像是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最后活下来的竟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很害怕通灵,她见过神巫通灵,四肢抽搐,五官都挤在一起,丑死了。
但她没有办法,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
可当皱纹遍布全脸时,当她的儿子都有了儿子时,当她的腰再也直不起来时,当她走路只能依靠拐杖时,她才惊觉自己最好的年岁已经葬在这件老气的巫袍中五十余年了。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她无数次感觉自己生命即将到达尽头,她不畏惧,甚至觉得是解脱。但每每都是虚晃一枪,她总能捡回一条命,再继续熬着。
后来她才知道,她命不该绝。
玄冬症请神仪式前,紫圣仙师给她托了一场梦。
“这些年你一直在帮其他人实现愿望,那你的愿望呢?”
什么煊帝,什么岭将军对她来说不过是幌子,是托辞。
他们猜对了一点,但没有完全猜对,长生于她不过是枷锁。
“我想……重返青春。”
她要的是不老。
于是她答应了紫圣仙师的要求,应着那场来势汹汹的玄冬症,织了一张横跨四十年的网。
她想,等这次结束,她就把神巫的位子拱手让人,随便谁都好,就算是她这个没有天赋的孙女也没问题。
南玉璃笑而不语,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轻轻吹去上面漂浮的碎茶叶,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接着,她将茶杯一甩,碎片横飞,在南老太太错愕之时掐住了她枯瘦的脖子。
“我也老了,奶奶。”她语气淡然,“我也在这副躯壳中囚困好多年了。”
望着南老太太满眼的惊恐和不解,她手上的力气愈发加大。
“您说的对,人够了,该结束了。”
等到南老太太眼中的光彻底消失,身体也瘫软下来她才收回了手,然后把手指探到她的额头上面,似乎在感知什么。
突然,她神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轿子又被抬了起来,江屿澈心中不安,他居然完全忽略了南玉璃!
本以为她没什么本事,就算路峻竹法力耗尽也不至于被她怎么样,可等他反应过来所有事后才惊觉路峻竹是羊入虎口了。
轿子慢悠悠地走着,江屿澈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跳下轿子自己跑着去紫圣仙师庙。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如果路峻竹真出事了,紫圣仙师也不至于继续伪装下去,早该跳出来把他们都解决了。
只要他现在还不现身,就证明他还忌惮,也间接表明路峻竹还安全。
想到这里江屿澈松懈下来,他可是路峻竹啊。
可在两人见面之前,他悬着的心还是没办法完全放下,只好祈祷着他们更快些。
事实证明他们也确实不慢,当轿子停下来时,黄昏还没有结束。
轿帘掀开的那一刻,不出所料,天边挂着一道彩虹。
他相信南星也看见了,当他第一次叙述自己的噩梦时,路峻竹给他的解决方法就是顺着彩虹的方向去。
晴天下雨,彩虹出现的几率大大增加,而那个方向恰好是段下坡路,五伯也说过把他们送到紫圣仙师庙后就要立刻回避,不能直视娶亲队伍,自然也就没人看着他们了。
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
所以在被架到庙前时,两人还是呆立不动,直到他们离开后,抓住娶亲队伍没来的空隙,江屿澈拍了拍南星的后背,示意他快走。
南星起初还有些犹豫,但敲锣打鼓声已经由远及近传过来了,江屿澈对他说了一句话,又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深知来不及了,只能朝着彩虹方向狂奔而去。
跑着跑着,他发现彩虹离他越来越近,就好像他再跑几步就能把它拥入怀中一般。
他试探性地伸手,彩虹竟然真的绕到指尖来了。
还没等他震惊多大一会,一阵刺眼的光芒发散而来。
等他再度睁眼,发现自己坐在车里,而车停在服务区外。
副驾驶上堆着一些水果鲜花,他回过头去,后座上坐着的是他的父母。
南星突然有些迷茫,原本后座上坐着的,好像不是他们,而是……
“休息好了吗?好了的话我们继续赶路吧,别赶不上你太奶奶出殡。”他的母亲说,“老太太活这么大岁数可真不容易。”
“是啊,都说人老了就成妖精了,听他们说她临走的时候可没轻折腾,要是玉璃还在的话……”
怔愣地听了好一会南星才回过神来,他回泉川是要参加太奶奶的葬礼,而他的姑姑也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他好像做了场好长的梦。梦的内容他已经很模糊了。
恍惚间,有个穿喜服、戴面具的人浮现在他眼前。
在面具狭长的缝隙中,他看见了双蓝色的眼睛。这抹蓝色完全冲刷了他童年阴影带给他的恐惧。
他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但他记得他的声音。
他说:“南星别怕,速速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