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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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电视的音量调到很低,天气预报的播报声是千篇一律的连绵阴雨。微风富含水汽,轻轻吹拂窗帘,在临窗的墙壁上留下一小片散乱的光影。

第61章

电视的音量调到很低,天气预报的播报声是千篇一律的连绵阴雨。微风富含水汽,轻轻吹拂窗帘,在临窗的墙壁上留下一小片散乱的光影。
窗玻璃上水汽弥漫,远处飞鸟越过雨雾中黑色的房顶,窗外街道满是节日的装饰,却空空荡荡,无人到来。

房中炉火将息,和书柜上落了一层薄灰的书一样,显示着居住在这里的人的疏于打理,又像是透露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尘封。

对于程危泠来说,他不过是独自又度过了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不眠之夜。

自伏钟死后,他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站在盥洗室用几捧冷水洗去挥之不去的残梦,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变得麻木的眼睛后,再也无法入睡。

反反复复的梦卡死在最后一个回环,他没有再应过一次深夜中的敲门声,只选择蜷缩在虚假幻象的怀抱中,看窗外圆月变得血红,黑雨涂满窗户,直至什么也看不见。

丢在沙发上的手机无声振动,里面塞满了圣诞节祝福短信,程危泠这才想到又到了一年末尾。

时间过得太快,这已经是伏钟不在的第六年,而他早已丧失对时间流逝的任何感知。

六年时间,足够程危泠像个普通人那样,完成学业,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离开校园后,他成为了一位工程师,过着他人眼中规律而平淡的生活。长久相处下来,共事的同事们也开始关心起这个有些沉默寡言的青年的状况来,在得知程危泠已婚之后,纷纷感叹他这么年轻便已安定下来,又在经过几次家庭聚会的婉拒和试探之后,才隐约琢磨出一点英年丧偶的可能性。

程危泠拿起手机,划开信息,回了几条来自同事们小心翼翼的圣诞邀约。

未读信息列表的末端是陈松夜的来信,程危泠没有点开,但给它标记上了一个重要标签。

他的人生看似风平浪静,但到底却没有过上如伏钟期冀他过上的平凡生活,程危泠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没有下一步动作,任由屏幕黯淡下去,思绪重回那场他永远无法忘却的大雪——

程危泠早就记不清那日他是如何带着伏钟的尸身逃出陷落的地陵。

地宫之外,大雪漫天,彻底掩盖来路。

他精疲力尽地跪倒在雪地中,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想要唤醒伏钟。

从伤口中滴落的血混合着伏钟身上干涸的血迹,斑驳的深红以难分彼此地混合,而睡去之人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在失去所有之后,他的心终于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他只是想要伏钟活下来,仅此而已。

程危泠不知道自己在雪中待了多久,无尽的悲痛彻底淹没了他。

那一刻,他仿佛彻底变成一头丧失清醒的野兽,被困在无形的笼中无声哀嚎。

眼泪流干之后,兽性剥离,理智回归,一半一半摇摇欲坠拼凑起作为人的所有。

躯壳深陷无尽的空洞,而大脑却于彻骨的雪中清晰闪回过去的每一幕。

往日的残片不断啃噬着裂痕遍布的心,像是一把由机械操控的刀,发出濒临故障的刺耳响声,反反复复搅碎心房的每一处角落,无法阻止。

程危泠以为自己会在这场无尽的大雪里,和伏钟一同相伴死去,但在空茫的铁灰色苍穹中开始闪现的雷电彻底击碎了他的梦。

以一己之力将残存于世的旧神杀尽的伏钟,即使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迟来的天罚也不肯放过他的尸骸。

人死如灯灭,昭示着天罚的雷电落在伏钟身上,不过是要将他彻底灰飞烟灭。

程危泠想也没想,选择以血肉之躯为伏钟去挡着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雷电焚焦了背上的皮肤,烧去血肉,露出骇人的脊柱,肋骨挫断,刺入脏器。

程危泠坐在雪中,将伏钟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不可违抗的天意。他的脊背在粉身碎骨的剧痛中始终未曾弯曲,像一把即将崩刃的刀,在彻底折断之前绝不妥协。

就在宣告终结的最后一道雷电直冲程危泠的头颅而来时,一片柔软的红绸划过空中,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程危泠迟钝地抬起头,看着一片雪色中一身赤红的女妭现身在他眼前,她的身后是破开无尽阴郁的万丈霞光,另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立于光中,太过耀目,看不真切。

女妭的手落在他满是血污的额角,温柔擦去血与汗的脏污,程危泠愣愣地看向她——这是他有记忆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来自母亲的触碰。

在眼前的两个身影消散之前,一些程危泠无从知晓的旧事就此浮出水面。

原来当初覆灭旱魃一族之事发生的同时还有南正殿的内乱。伏钟的一个得力下属被策反,违抗指令欲强斩女妭,待伏钟控制住态势时,女妭自知已无法脱身于这场浩劫,在得知伏钟的真实意图后,将襁褓中的幼子托付给他,自己选择自刎于囚牢中。

于是真正的幕后凶手就这样湮没于纷乱之中,世人不知其间细节,只知女妭死于南正殿,罪行落到伏钟身上,而他也从未选择澄清。

而另一件程危泠曾耿耿于怀的事,莫过于前世伏钟对于他的见死不救。

现身于霞光中的女人往外走了几步,在程危泠惊诧的视线中将一切娓娓道来。

在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凶事已见端倪。

旧势力忌惮伏钟的权势,不敢与他正面相争,于是将精力尽数落在暗处,派出源源不断的暗杀者企图将伏钟以不见光的方式抹杀。这样的行径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在明面上依旧相安无事。

刺杀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手,是在程见微出事前夕。伏钟在那场暗杀中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之际勉力维持局势已是极限,实在无力保全程见微。

“以那样残酷的方式死去,我知道你很难不恨。”

西王母怜悯的目光落在程危泠脸上,然后缓缓移向安眠在他怀里的伏钟,沉痛地闭了闭眼。

“但他当时若是抓到任何一丝机会,又怎会弃你不顾。”

“……他后来怎么会捡到我?”

程危泠艰难地开口,问道。

听见这个问题,西王母悠悠瞥了女妭一眼。

“在你死后,伏钟与我做了一个交易。他想要死无全尸的你能够转世轮回,而我想要我的同族不至于神魂皆灭。你的怨恨难以逾越,但凡你保有记忆与他在一起,也许他会为你动手。为了杜绝这个可能性,他答应我与你永不相见,并且对困在陵中的旧神手下留情。但是你们还是遇见了——”

“因为我作了一个弊。”女妭淡淡地笑了,“我在你出生前夕,俯身到那个意外身亡的产妇身上,让你们因此重聚。”

西王母无可奈何地叹气:“当初我的确也曾想到神族的贪婪不会平息,即使是永世被困在陵墓中,也仍然筹谋着有朝一日重临人世,让万众再次匍匐在他们脚下,但到底是心存侥幸才不愿意赶尽杀绝。他们死不悔改,如此一来,伏钟灭了他们便成了必然。这人世的平静来之不易,他又怎会甘心眼看着一切颠覆。”

面对宛如失魂落魄的程危泠,西王母话锋一转:“我此刻现身,是想要与你再做一个交易。”

“你有办法让他活过来?”这句话让程危泠迟滞的大脑再度开始艰难运转。

“我给你一个与他重逢的机会。在未来某一日,你会穿梭回已经逝去的岁月,与他相见。若是他心甘情愿与你回到现在,那么你们就能够永远在一起。”

“你要我用什么跟你交换?”

“自由。”西王母垂首,直视着程危泠的赤如烈火的眸色,“这个新世界依然脆弱,我要你护它永世延续。”

“世上有这个能力的不止一人,为什么是我?”

“你知道伏钟一心赴死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吗?他自身的存在也令他感到恐惧,因为……这世间不允许再出现新的暴君。我也一样,所以选择了陨落。找你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伏钟做了危害这世间的事,你会如何?”

“不如何,坏事又怎样。”

程危泠坦诚答道,比起这人世,伏钟于他更加重要。

“果然。这就是他和你不同的地方,如果你做了错事,他不会放任。我早已死去,存留于世的仅是一个残影,无能为力的我之所以选你,是为了达成一个最稳固的均衡。”西王母说,“有伏钟在一天,你就绝不会走错路。”

关掉电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被掐灭,程危泠在熄灭的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脸。

要不是失去时的痛苦太过清晰,他会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太过漫长的梦,醒来后他们从未重逢,各自遗忘于世界的两端。

一朝失去比从未拥有更令人难以接受。

在不愿放手的执念之下,程危泠答应了那个交易,从此他的刀只为守卫世间而出鞘。

在别离之日的最后,程危泠看见神祇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惋惜。

“如果你真的成功了,请替我带一句话给伏钟。”

“活下去吧,就当是替所有死去的志同道合者们,亲眼看看付出一切才换来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