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
这柏续似乎觉得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 虽然内心早已经有了猜测,但得知真相的他还是震惊了一瞬。
酒吧人来人往,但很少有酒客往他们的角落里走动。
章长宁攥着已经喝尽的酒杯, 侧眸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坐在酒吧聊天的时候, 你觉得我和我二哥长得不像?”
他摘下自己毛茸茸的小猫帽子, 露出那头天生的小卷发, “你看, 这也不一样。”
他们不是亲兄弟,他更不是章家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会有外貌上的相像呢?
柏续眉心微蹙, 心间凝上一丝歉意, “长宁,抱歉, 我当初只是随口一说,不是有意的。”
怪不得, 那时候会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失落,他还以为是错觉、没有多加在意。
章长宁笑着推了推他, “你干嘛道歉啊?我又没怪你的意思, 从小到大,我听了太多了这样的话。”
柏续张了张嘴,难得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开口继续话题。
章长宁主动说,“其实他们都不知道,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章家亲生的孩子。”
不仅知道, 而且他还偷偷捡了头发去检测过,彻底确认了这事。
“我爸妈、我两个哥哥, 甚至还有三哥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但我天生聪明,记得可多了。”
后半句话,带着他独有的那点骄纵,却暗藏着说不出的伤感。
“柏续,有些事情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可我就觉得可以信任你,可以把什么都说给你听。”
章长宁也说不上为什么,自己会特别信任才认识不到一年的柏续。
或许是因为对方曾经同样是被柏家领养的孩子,又或许人对人之间信任是天生注定的。
“嗯,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柏续给出回应,打算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章长宁将剩下的酒液倒入了自己的杯中,一饮而尽。
在酒意的催促下,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其实章家之前丢过一个孩子。”
柏续一惊,脑海中突然闪现了商延枭昨晚才说过的话——
“长宁从小就是被章家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哪怕是他出国留学,章家都给他聘请了专门的生活助理和贴身保镖,确保每天的日常起居和出行平安。”
“……”
原来是因为丢过孩子,所以才对章长宁看管得这么严格?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事的。”章长宁深呼一口气,“我这个名字,原本是属于真正的章家三少爷。”
柏续眉心微蹙,“……怎么丢的?”
章长宁摇了摇头,“我知道得不是很详细,偷偷打听了一些,好像是当年请的月嫂出了差错。”
对方带孩子去医院打预防疫苗时,被两个人贩子合力“抢”走了,然后从此就没了踪迹。
“我妈因为这事大受打击,一度患上了抑郁,家里老人的身子也每况愈下。”
“我爸很长一段时间顾不上公司的事务,不断地游走在各个城市、各家儿童福利院,大概是一有点飞吹草动就去找。”
就这么持续了快两年,直到他在福利院看见了不满四岁的章长宁。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我带回家,但我就是很幸运的那个人。”
章长宁眸底蕴出水光,本该早就淡忘在深处的记忆却很清晰,“我记得他蹲下来和我说,愿不愿意喊他一声爸爸?”
“我喊了,然后他就带我回到了章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大房子……”
年轻时的章夫人温柔又漂亮,只是一见到他就哭得泣不成声,章老夫妇同样对他关怀备至,每天都变着法地哄他开心。
“还有我大哥,二哥。”
“大哥高高壮壮的,对我特别特别好,我有时候小孩子心性上来了,他都任由我闹,还会主动让我趴在他的背上当‘骑马’。”
虽然还没见过传说中的章家大少爷,但柏续能想象得出那个画面。
他忍不住追问,“那章医生呢?”
“二哥?”
章长宁喊出这个称呼,鼻音软了些,“二哥不好,对我可凶了,他、他一开始还不喜欢我,我爸妈说,我从小到大就是喜欢黏着他。”
哪怕章长叙一直冷言冷语,他都要在对方的身后当跟屁虫。
每天拿到什么好吃的,章长宁都要先让给章长叙吃,就连幼儿园分来的奶油小蛋糕,他都要揣到小书包里带回家、献宝似地拿给章长叙。
结果兔子造型的小蛋糕在书包里颠得一塌糊涂,章长叙没在意,他反倒又先委屈上了。
“直到有一次,我去商家玩,商确言非要带着我爬假山喷泉,害得我从上面摔下来、右手骨折。”
根据佣人的回忆,章长宁那会儿疼得半天都没哭出声,憋得整张脸都快发紫、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
柏续想起商延枭说过商确言小时候的顽皮劲,一点儿都不意外。
章长宁继续回忆,“不过从那次之后,二哥就不烦我了,他大概是自责觉得没看好我,我受伤之后都是他帮着照顾我的。”
当然,也是因为章长宁黏得变本加厉。
吃饭,他只要章长叙喂;衣服,他只要章长叙穿;洗澡,他只要章长叙帮忙;就连晚上睡觉,他都要带着自己的小毯子跑去章长叙的房间
“因为这事,我大哥还郁闷了好一阵儿,说分明是他对我更好,怎么我更喜欢二哥?”
章长宁想到这事,眼眸亮晶晶的,“我说,因为二哥瘦瘦高高更好看。”
柏续陪他饮了一口酒,用轻笑冲淡沉闷的气氛,“你大哥听见这话,估计更郁闷了。”
章长宁眼底的光亮很快又被淡淡的悲伤所取代,“这些年,全家都没有在我面前提及那个丢失的孩子,而在外人的眼中,我就是章家真正的三少爷。”
“柏续,可是我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本来都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人,是我取代了他的人生、拥有他的家人。”
“每当我想到这事,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愧疚,是忐忑,是于心不安,更是一种隐秘的、无法对外人诉说的那点侥幸。
“章家对我来说,就像是上帝给我格外的礼物,只是这份礼物好像随时会被它回收,而拿到这份礼物的我只能用双手暂时牢牢捧住。”
“不敢乱丢、不敢乱放,更不敢再有……”更多奢求。
柏续察觉出了章长宁的欲言又止,他想起了认识对方后所接触的、经历的种种,内心的猜测越发成了型。
“长宁,之前在新市遇到你那位艺术家朋友,安德鲁。我后来在酒吧阳台吹风,他又主动找我聊过天,他说他曾经追求过你。”
“不过被你拒绝了,理由是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柏续做足了铺垫,不着痕迹地沉了沉呼吸,“你、喜欢章长叙?”
要不然,他又怎么会在听见章长叙要去相亲后,独自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跑来了这里?
“……”
章长宁瞳孔猛地一颤,瞬间涌起秘密被人揭破的羞耻感,他的脸颊连着脖颈迅速泛起了红意,整个人就像是煮熟了的虾。
章长宁不敢去看柏续询问的眼神,只是瞬间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
柏续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冒犯,刚准备道歉,章长宁的回应就微不可闻地响了起来——
“我不敢。”
“……”
不是否认,却也不是肯定,而是最酸涩的一句“我不敢”。
他们是名义上的章家兄弟,哪怕深知毫无血缘关系,但家里人又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外人又会怎么去想?
章长宁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现如今后知后觉地慌了神。
他紧张地拽住了柏续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请求,“柏续,我、我求你了。”
“你、你别把这事情告诉别人,我、我从来没有越界过,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你别紧张。”柏续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背,“我答应过替你保密,就不会食言。”
章长宁眼眶砸出一滴眼泪,又极力想要憋回去,“我、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这么龌龊的心思,我不想让他讨厌我。”
可能再过不久,章长叙以后会有自己的爱人,会结婚,结婚,也像章长风那样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彻底埋藏,永远不去打扰对方该有的正常生活。
“……”
柏续的心跟着一酸,千言万语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但凡换一种情况,他都会鼓励自己的朋友去勇敢追爱。
可章长宁和章长叙之间隔着的,是连他也无法开口理清的家庭关系。
柏续只好招来的酒吧服务生,“你好,麻烦这边再上一桶特调威士忌。”
“好的。”
很快地,有一小桶的特调威士忌送了上来。
柏续主动给章长宁倒了一杯,“虽然喝酒误事,但很多时候喝酒不见得是坏事,反正在放假没正事,我今晚陪你多喝几杯。”
章长宁愣了愣,任由真心显露,“谢谢。”
——砰!
酒杯相撞,一口入喉的酒液压制了许多情绪。
章长宁本来就比柏续多喝了大半桶,心里又藏着太多事,轻易就醉得厉害。
柏续见好就收,喊来酒吧的服务生帮忙,想要让对方帮忙一块将章长宁送回到住处。
哪知两人才刚架着醉晕晕的章长宁出了电梯,就在酒店大厅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章长叙穿着一身黑色的加厚大衣,手里提着一只再简单不过的行李袋,正在大厅前台咨询办理着入住。
“章医生?”
“……”
章长叙回过视线,冷淡的目光在触及章长宁的那一刻骤然缓和,他丢下正在询问情况的前台工作人员,快步走近。
“你们怎么在这儿?他又喝酒了?”
“啊?”
柏续想起自己完全没阻止章长宁喝酒,略微有些心虚,“嗯,在五楼的酒吧是喝了点。”
话音刚落,章长叙伸手抚了抚章长宁因为醉酒而滚烫的脖颈,“宁宁?”
柏续跟着喊了句,“长宁,章医生来了。”
“……”
章长宁迷糊睁眼,哪怕醉得厉害,但骨子里的本能依赖让他主动往章长叙的怀里钻。
章长叙下意识地掀开大衣的两侧,习惯性将章长宁裹进了自己的怀中。
柏续瞧见两人的举止,眸光稍变,“章医生来得还挺快,这是还没办理入住?”
章长叙垂眸注视着怀中的章长宁,难得没察觉柏续暗含深意的打量,“嗯。”
昨晚收到商延枭的消息,他就收拾好了东西、订好了飞来的机票,只可惜在中转时遇到了暴雪天气,航班一再延误才迟到了好几个小时。
章长叙看了一眼柏续,“这里交给我就行。”
柏续微微点头,“也好,等明天长宁睡醒了再联系,时间不早了,我也先回去了。”
“好。”
…
柏续只身前往入住的酒店别墅,才走到一半,他就迎上了商延枭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相撞,商延枭快步走近,“阿续。”
柏续迎了上去,“你怎么出来了?”
商延枭说,“时间不早了,我怕你们还在酒吧喝酒没个节制,打算去看看。”
虽然柏续早就给他发了短信,说明了他和章长宁在喝酒,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还是坐不住了。
“对了,长宁呢?”
“章医生来了,被他接走了。”
“那就行。”
两人一块往回走。
柏续看向身边的商延枭,故意提及话题,“昨晚你和我说章家对长宁看得严,我还不信,现在算是完全信了。”
商延枭听出了柏续的弦外之音,在别墅门口站定脚步,“你想问什么?”
柏续抢在他之前打开大门的电子密码,“三少这么聪明,能不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刚才在酒吧,他怕不小心冒犯、伤害到了章长宁,所以没敢多加追问——
既然对方是被章家领养回来的孩子,那么原本的章三少爷呢?是失踪了?是直接不找了?还是已经不幸遭遇了意外?
两人进了屋,商延枭轻轻关上别墅大门,“章家的事,我作为一个人外人本来不应该多说。”
柏续眉梢微挑,“我知道,但我守得住秘密,你要真觉得不合适,那就当我没问。”
“……”
商延枭看出柏续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只好挑自己确认地说,“章家之前‘丢’过一个孩子。”
柏续听见这熟悉的开场白,明知故问,“遇上人贩子了?”
“我那时候还小,后来才听我爸妈还有长叙提了几句,当年是月嫂联合‘人贩子’绑架小少爷,原本是想要诓骗一些钱。”
“后来月嫂忌惮章家的势力、怕太担风险,才临时改了主意伪装成了被‘人贩子’抢走,后者将孩子卖给了一位不能生育的卖家。”
“……”
柏续又是一惊。
原来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直至章家报了警,警方在调查之后才掌握了部分真相,眼见着东窗事发,被抓的月嫂和人贩子才招供了这一切。
“只是贩卖和招供的时间间隔太久,那位卖家透露的信息又少,甚至不是当面交易,早就联系不上了。”
二十多年前的追踪技术还不发达,孩子一旦丢失就很难找回。
“因为这事成了章家长辈的心病,但孩子就是怎么都找不到,眼看着章姨的情绪越来越糟糕,章叔才……”
柏续瞧出了商延枭的为难,主动给了台阶,“长宁是领养的?他看着和章医生不像两兄弟。”
商延枭默认了这个说辞,“对外人来说,章长宁就是找回来的章三少爷。”
至于真实的情况,只有章家自己人以及和他们交好的商家三房才知道。
“这些年,章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孩子,只是他们怕伤了长宁的心,所以一直都在暗中进行。”
眨眼过去了二十多年,可惜寻回的机会变得越来越渺茫。
商延枭怕柏续误会了什么,解释,“虽然长宁是领养的孩子,但章家众人从来没有把他当成那个孩子的替代品。”
哪怕顶着章长宁这个名字,可章家给予章长宁的也是独一无二的爱意和照顾。
柏续点头,“嗯,我只是。”
虽然认识章长宁的时间不算长——
但对方的性格开朗又活泼,遇事也不慌不怵,一看就是在有爱的家庭里面被宠着长大的,才会拥有这么坦荡的脾性。
而且章长宁长得格外精致漂亮,很难不招人喜欢。
作为外人,商延枭只能推断,“这些年,章家将章长宁看得严,估计是因为那件事落下了心理阴影。”
柏续眉梢微挑,却没完全认可这句话。
哪怕看得再严,章长宁也已经成年了,就比如这一次——
明知道章长宁在瑞士滑雪度假,身边还有他们两人陪同,可章长叙居然还是第一时间飞了过来?
哪怕兄弟间的关系再亲密,都不至于紧张到这个地步吧?
章长宁被领养的时候还那么小,他都能记得自己和章家没有血缘关系,比他大上了五六岁的章长叙能不知道这事?
明知道两人不是亲兄弟,还能举止那么亲密?
就刚刚在酒店大厅里将章长宁揽在怀里的那个动作,外人说是一对恋人都不为过。
商延枭察觉出身边人的出神,“阿续,在想什么呢?”
柏续回神,“没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些不得了的秘密,但还没办法完全确定,“我累了,我们也休息吧,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好。”
…
次日,雪过天晴,是个适合滑雪的好天气。
柏续和商延枭一觉睡过了十点,简单洗漱完了才打算将早中餐一并解决。
两人前脚刚进了餐厅,后脚就在一楼落地窗前发现了熟面孔,大概是多年好友才有的默契,商延枭和章长叙隔空对上视线。
商延枭带着柏续一块走了过去,“原本还打算吃完饭再联系你们,没想到起来用餐的时间差不多。”
章长宁背对着他们用餐,腮帮子有些鼓鼓的,他的脑袋上又换了一顶兔子帽子,长耳朵还是跟着一颤一颤,有点可爱。
章长叙笑了笑,“我们也才刚到不久,坐下一起吃?”
章长宁忽地含糊制止,“不要!”
他快速咽下嘴巴里的食物,转身看向商延枭和柏续。
柏续有些意外,“怎么看着气鼓鼓的?”
章长叙了然接话,“喝多了酒闹头疼,还在耍小少爷脾气,别理他。”
“我才没!”
章长宁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一句,旋即冲着柏续示好,“柏续,你可以坐我边上,三哥不行。”
商延枭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章长宁瞥向睡醒就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章长叙,越想越郁闷,他干脆伸手将好友拉到自己的身边,是“报复”也是玩笑。
“柏续,你看见了吧?三哥是个漏勺,根本靠不住!你听我的,别和他在一起了。”
柏续忍俊不禁,故意看向商延枭打趣,“嗯,我觉得也是~”
商延枭拿柏续没办法,只将无奈的目光投向章长叙,“章二,有空管管你家孩子。”
章长叙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任由章长宁胡闹,“你不是看见了?孩子大了都敢离家出走了,我管不了一点儿。”
“……”
章长宁心虚没接话,顶着的兔子耳朵抖了抖。
柏续看着实在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捏着好友的假耳朵,“长宁,我们待会儿要去滑雪,你们去吗?”
章长宁积极响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