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别问。”
柯浅替陆盛阳买好了要送人的钻石项链, 随后又决定想去挑选一支钢笔。
孟亭曈一直眉眼弯弯的,却在人挑选钢笔时有一瞬间的走神。
柯浅在两支同系列不同款式的钢笔中纠结,精致的镂空艺术雕刻下, 两支钢笔不过是在于黑金、白金的配色, 以及致敬了不同人物的区别。
孟亭曈想了想, “那需要看收礼的人,平日里更偏向于哪种风格?”
柯浅垂眸想了一会儿陆盛阳,他原本是打算买黑金的, 可方才陆承渊的身影在他眼前一晃,下意识便觉得或许白金配色与陆盛阳更搭一些。
那款黑金……如果有陆承渊在,别人用起来似乎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味道。
柯浅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等他再度向孟亭曈看过去时,只见孟亭曈已经距离他两步远, 对另一款式感兴趣。
柯浅看着人手上那支, 款式极为简单低调, 除了在笔尖上有细致的纹路之外, 笔身是深邃静谧的蓝,含着星光颗粒的暗闪, 两端的银色工艺是品牌的经典款式, 使得这只钢笔乍一看去有些平平无奇, 还略带些老气横秋。
柯浅打量了半天,这款钢笔怎么看怎么和孟亭曈不搭, 他斟酌半天,觉得要是送给陆承渊的话,方才那支限量款的黑金配色好像更合适一些。
不然这实在不像是孟亭曈会自己用的东西。
“你也喜欢这些吗?”
有一位故人……很适合这些。
“嗯。”孟亭曈垂眸看着,没多解释,只让人将那只钢笔包了起来。
为表谢意, 柯浅说晚上要请人吃饭,孟亭曈却婉拒了柯浅的好意,只说晚上或许还会有别的邀约,可能这会儿已经有人在等他了。
柯浅没懂,什么叫晚上‘或许’有邀约,‘可能’会有人等他?
不过两人一出门,柯浅便明白了孟亭曈话里的意思。
他看到了陆承渊的车,没熄火,就在路边停着,那司机一看到孟亭曈便举手示意,等人走过去帮人拉开了车门。
“!”
柯浅风中凌乱。
–
孟亭曈没问陆承渊会什么会等,陆承渊也没问他怎么知道他在等。
他只是往孟亭曈手上不着痕迹地看了好几眼,最终发觉,这份礼物好像并不是给自己的。
“剧本都定下来了,余下四名导演都有意将男主的位置留给你,要看看吗?”
孟亭曈脱掉大衣外套,被车内的暖气哄得眼神都眯了起来,只轻轻“嗯”了一声,便接过陆承渊递过来的厚厚一沓剧本,随口问:“陆老师想要让我演哪个?”
陆承渊垂了下视线,似乎对这样的问句很受用。
他没再看向人手中的那份礼物,只平静和人分析着四份剧本的优劣势。
“廖媛想挑战一下新题材,故事完成性还不错,不过人物角色的设定倒并不是很出彩;”
“熊利群故事不足,讨巧有余,他想要用爱国情怀拉高比分,不过角色塑造还可以,情绪很饱满;”
“刚合作过的邱天导演这次的剧本更偏向文艺风,男主的定位是一名三十多岁的颓废社畜,角色上有些不太符合;”
孟亭曈笑,“那就剩一个咯?”
陆承渊沉默了一下,随后开口,“我更倾向于熊利群的剧本,一个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戏子,人物弧光给的很足,演好了会比较出彩。”
孟亭曈手里拿的是最后一份没有被陆承渊提及的本子,一名叫崔云喜导演的校园悬疑题材。
男主是一名在外人眼里家境优渥、又品学兼优的好好学生,临近高考却被牵扯进一桩下水道碎尸案中,随着案件层层侦破,真相也浮出水面,原来他仗着父母的权势,一直做的是校园霸凌、违法违禁的勾当。
“他是个高智商疯子,”
孟亭曈笑着说,“听起来很带感。”
陆承渊不置可否,却还是沉声提醒:“还没出道就演这么一个手段残忍的变/态反派,对你在荧幕前的形象不利。”
孟亭曈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可这个剧本和这个人物,也是陆老师最为满意的不是吗?”
陆承渊被戳中心思,无奈地抿了下唇角,敛去笑意,淡淡道:“季总不会同意的。”
“那陆老师同意吗?”
陆承渊:“。”
陆承渊无奈叹气。
于情于理,熊利群导演的剧本是最合适孟亭曈不过的。
有了这份情怀加持,再加上情绪饱满的人物塑造,那个在乱世飘摇中一心为党为国最终奉献出生命的小人物,足以激起众人心中难凉的热血,对于这个角色、以至于到今后对于宋晴昀这个人而言,都会在观众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良好印象。
相较之下,一个富家公子哥在校园搞霸凌欺负人,那可真是……有些糟糕了。
可对于环环相扣的悬疑题材,那个通过叙轨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反转反转再反转,将一个天之骄子打碎重组,塑造成一个手段极端冷酷无情的超级杀人狂,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对于演技的挑战。
演好了,戏路会更宽。
可与之对应的是,会让一些手拿青春偶像剧角色——那些好出名、好立人设、好培养更多粉丝的人物剧本的导演对他望而却步。
世面上不乏有很多多形象好气质佳的新人演员。
谁也不想用一个出演过恐怖反派的新人做赌注,赌他能彻底做到剧抛,完全脱离反派角色,去饰演好一个各个方面都极度优秀的偶像剧男主。
那是要给人造梦的。包括季晓妮收了孟亭曈的账号自己来运营,为的也是让人今后的路走的更顺遂一些。
孟亭曈知道陆承渊的答案,怕也是更属意那份时代背景为民国25年的剧本。
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忘却掉那段历史。
只得将那份剧本放在最下方,不着痕迹地做着深呼吸。
“那就麻烦陆老师……去迎接一下季总的怒火?”
“如果我也要求你出演熊利群的剧本呢。”
孟亭曈捏着剧本的手指发紧,那年冬天,那个冬日,逃亡路上满满硝烟与血腥味道,压得他心口发闷。
他将头转向窗外,发出来的嗓音有些紧,轻声道:“陆老师不会的……”
陆承渊顿了下,抿了下唇,平心静气道:“给我一个理由。”
“那就当作我任性吧……”
孟亭曈不愿再思考什么利弊,也没心思再去想什么可以说服人的说辞,他只感觉到无尽的疲累,垂着眸语气淡淡的,还有些哑:“这个理由足够吗,陆老师?”
陆承渊哽了一瞬,随即移开视线,半晌后,才堪堪吐出来一句:“……好。”
孟亭曈的无意扯谎,落在陆承渊眼里更像一种不讲道理的示弱。
那种垂眸落寞的语气实在太过于犯规。
像在撒娇。
尽管他无数次后悔过,上一次由得人做主拿了那样一个剧本。
可当人直截了当的开口告诉他更喜欢另一个的时候。
他还是没来由的横不下来心,无端的大脑一热,没来由的便同意了。
只是这次,孟亭曈没笑。
或者说,没露出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明媚笑意。
他还是扯了扯唇角的,就是笑得有些苦。
那年冬日,孟亭曈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他的母亲。
当他清醒过来,再度睁开双眼,堪堪捡回了一条性命后回头——
他甚至连自己母亲的尸骨埋葬在哪里都不得而知。
或许他是幸运的;又或许对于他来说,更是不幸的。
那年他十六岁。
——‘乖乖仔,娘只希望你活着……’
‘好好活下去……’
南陵战乱,他辗转数月来到申城,仗着人靓嘴甜,也终于算是在各类名流富豪的太太圈儿里混出了些名头,倒也活得滋润。
他陪着那些阔太太们牌九娱乐,从获取的信息差里放出去教富太太们做投资,赚得多赔的少,自然而然便有更多的人找他参议,他便从中抽成,一时间倒也成了申城小有名头的荆先生。
不过好景不长,金融券大崩。
孟亭曈脚底抹油地溜了。他从黑洞洞的枪口下勉强逃出来,好容易登上了船,却又遇到了另一位老先生。
——‘你的名字都是我取得,那小字,便也我来取吧。’
‘知行,孟知行,愿你今后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合一。’
老先生是当时盛名在外的学者,在南陵教课时,他的母亲曾去拜谒,特意为他求取的‘亭曈’这个名字,意为初生的太阳。
没想到时隔多年,老先生还惦念着他,于茫茫人海中认出了他。
——‘好好读书,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等毕了业,我来接你。’
孟亭曈笑,嘴上说着‘我才不要’,却还是在老先生的打点安排下,走进了港城的校园。
——可等他真的毕了业,却再也没见到老先生的身影。
–
孟亭曈不知道在惦念着什么,似乎有些食不知味。
上次和Larina女士共进法餐,孟亭曈礼数周到举止优雅,挑不出来任何错处,那餐厅菜系不太符合陆承渊的口味,倒是孟亭曈用了不少,陆承渊还当人是比较偏爱法式料理,今日又特意定了京市很是出名的一家法式餐厅。
孟亭曈挑挑拣拣,刚饮下开胃酒,才用了一道前菜,便在餐盘上将刀叉交叉,摆了个‘X’形。
那意思是,不好吃。
服务员礼貌上前,询问客人意见。
孟亭曈垂眼,笑意淡淡的,“不是餐品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随后他再度朝向陆承渊,出声询问,“可以麻烦陆老师,陪我换一家餐厅吗?这顿我请。”
陆承渊似乎也察觉到了孟亭曈情绪有些不对,他陪着人起身,那服务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二人,随后又听到孟亭曈吐出一句很标准的法语,对那位提供服务的工作人员道了句谢。
浅棕发色的白人连忙半张开双臂微笑摇头,表示很抱歉没有给客人带来良好的用餐体验。
上了车,孟亭曈看向窗外,笑着开口:“其实我不喜欢吃法餐。”
陆承渊“嗯”了一声,没追问缘由,只淡淡道:“想吃什么?”
孟亭曈掩藏在衣兜之内的指尖紧了紧,这又笑开,“苏菜,可以吗?”
“好。”
孟亭曈顿住,回眸望向陆承渊,“是不是不论我说什么,陆老师都会说‘好’?”
陆承渊垂眸看人,没正面回答,只淡淡道:“不过是一顿饭而已。”
孟亭曈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只任由陆承渊报了一个地点,说是一家有些偏远的私厨,不过味道很是不错,据说老板就是苏江人,做的苏菜口味很正宗,每日供应不多,平日里需要提前好久预约才能有位置。
陆承渊不知道和谁联系了下,刷脸,带着人进了私密性较好的包厢。
孟亭曈不语,只是连续品尝了好几道菜之后,这才放下筷子,眼底有股说不出来的落寞。
“不合胃口?”陆承渊问。
孟亭曈摇头,“很好吃。”
以最大程度还原了苏菜的口味,但是和他记忆里的味道,还是有些不一样。
他不想在陆承渊面前表露出什么情绪的,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陆承渊不动声色的几乎侵入进他所有的生活中,去拍摄有他,回公司有他,进了组还有他,就连工作之余要和哪位资本家见面也都有他作陪,就连昨日刚飞回来的季晓妮还玩笑打趣,说陆承渊比她活得还更像一名经纪人。
孟亭曈心道他还没开钓呢。
这位高岭之花独坐神坛,却已经半只手朝着自己伸了过来。
可坐高台又有什么意思。
孟亭曈想。
你自走下来,不是更有趣些吗?
往日里那高居上位有权有势的人他见了太多,一遇到什么合心意的雀儿啊鸟儿的,捧着时那是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等真到了要成家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是一个行事作风。
没良心的直接就弃如敝履,有点儿良心的随处找个什么别苑安置着,逗弄之余还不忘再招惹几个小的。反正不过都是兔儿爷,地位比那些个妓子还不如,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儿不成?
哪怕他来到这里又如何的。这圈子里被人供养着的雀儿可一点儿都不比从前少。
孟亭曈侧目瞥了一眼陆承渊,听闻他出道多年,虽无半分桃色新闻流出,无非是因为同晖口风紧,他又做得隐蔽,私底下那也是男女荤素不忌的,惯爱挑些圈子外面的清白人玩儿,后续的分手费也给的足够多,时至今日这才没有半点儿风声走漏出去,端得是一副清高自傲的好好男人形象。
我虽从不自诩自己是什么好人。
孟亭曈心道,吃可以,玩儿也可以,你情我愿图的无非是快活二字。
可若是哪日陆承渊也要开口说包他。
他倒是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嘴。
拿钱办事,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孟亭曈可自问做不到事事乖巧予求予夺。
但是想睡人和不想被包又不冲突的?
更何况他在圈子里待了这么久,荧前幕后的也见了不少大小咖位的男艺人,光那形象上能和陆承渊相提并论的,打着灯笼也不太好找到第二个。
孟亭曈前后思索再三,人活了两世,他一直在好好活着。他当日没醒过来时还懊悔了片刻早知道沾一片再死,也不枉费白活。
可如今又活了一世,他似乎还是没法找个合适的位置把陆承渊放在那里。
早点下手,吃完再说,大不了到时候再跑也不是不行。
他曾经就从不展望未来,浪的一日是一日的,混得比那些个富家贵公子们还更像个纨绔。
怎么现如今反倒纠结矫情起来了?
孟亭曈摇头,自嘲一笑。
他这一生没什么太想抓住的东西。想抓住的都早已离他而去,不想要的却蜂拥而至,上赶着来求他。
可等他刚将那温热的桂花酒酿丸子送入口中,还没尝到味道,窗外寂静的夜里突然‘嘭——咚!’一声巨响,炸的他头皮一炸一炸的麻,他整条脊骨都是僵直的,那四肢似乎没了什么知觉,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猛然抬头,看向窗外。
四散的烟火在空中炸裂开来,无数五彩碎片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又如同流星般滑过,刹那又璀璨。
噢,只是焰火啊。
孟亭曈想笑,可唇角却僵直着抿着,怎么也弯不起来。
陆承渊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抬眼看向他,孟亭曈想说没事的,只是被突然的动静吓到了而已,却咬破了舌尖也说不出来半个字。
他今日的情绪实在是太差了。
从他看到熊利群的剧本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彻底缓和过来。
如今被那震耳的轰鸣声这么一惊,无数不好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他似乎能感觉到他的五脏六腑和整个背部都在源源不断地传来巨大的痛感,和他濒死时的感觉一模一样,甚至感觉能闻得到浓郁的火药气息。
他呼吸一窒,堵得他喘不上来气。
陆承渊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到他旁边,温热的手掌覆盖着他的背,沉声唤着他的名字。
“我……”孟亭曈哑着声音,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再无声音。
他沉默地盯着眼前的餐食,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紧紧抓握住陆承渊的手腕,用力到指关节都在发白。
我不叫宋晴昀。
孟亭曈想。
他定了定心神,这才轻声道:“我没事。”
陆承渊于人身旁坐下,盯着人看了半晌,这才沉声问道:“你害怕?”
“……”孟亭曈无奈片刻,谁会害怕焰火啊。
不过他还是“嗯”了一声。不然又能怎么解释?
“今天是小年,京市全面禁放烟花爆竹,或许是有人专程来到外环放的。”
哦,小年了啊……
孟亭曈下意识回了句,“小年不是明天吗?”
陆承渊扫了人一眼,“明天是南方小年。”
孟亭曈:“。”
他含糊了一声记错了,随后又在桌面上扫视了一圈儿,默默从那道排骨年糕中夹出来了一块年糕放进口中。
小年要吃年糕。
孟亭曈想。
娘,你看,我都记得的,没忘。
他夹了一块,咀嚼,咽下,然后又夹了一块。
等到他不知道第几回重复这个动作,窗外或明或暗的焰火还在放,孟亭曈心口愈发苦涩,一直不愿被提及的记忆今日却怎么也不肯放过他,如汹涌波涛一般一遍一遍打湿他的心头,反复不间断地提醒着人,小年是团圆、要围炉的日子。
‘吃年糕年年高~’
‘你总是不记得这些繁琐的规矩,万一等哪一日没有我来提醒你,你忘了祭灶王爷爷,人家去了上面说你坏话可怎么好?’
‘乖乖仔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很快就要超过你父亲了呢~’
——‘说就说嘛,由得他说去,我才不信这些的。’
‘娘,我父亲到底长什么样啊?’
他的母亲只笑,回答的却是十分模糊的,次次都不太一样。
孟亭曈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又是个什么模样。
可能太久远了,连他的母亲也记不太清了罢。
——直到陆承渊抓握住人手腕,强行停下人的动作。
孟亭曈这才茫然抬头,看得陆承渊心口猛然一酸。
那双平日里总是含情带笑的眉眼,如今半垂着长睫,在眼前扫落下一片阴影,将那双茫然又空洞的眸挡去了大半。
那双看不太清的眼底里似乎还沁上了些不明显的水汽,随后那红唇轻启,嗓音低低的对着他说:
“别问。”
陆承渊无法拒绝。
他任由人扯过自己的衣摆,随后腹部传来一片温热的触感,他抬手在空中僵持了半天,随后还是落在了人圆润的后脑上,指腹轻轻摩挲着,满是安抚意味。
孟亭曈将自己整张脸埋入进陆承渊带着紧实肌肉质感的腹部之中,悄无声息地落泪。
他很久都没有哭过了。不论遭遇到什么。
只是时隔了很多年,又历经了两世,千头万绪间终是抵不过人一句关切的问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