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世子白被冰凉的刀背冻的打了个哆嗦，闭上眼睛，心一横，道：“算了，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杀了我算了。”
万世书却并不动手，说：“原本，我的确是打算杀了你，但我今日见到你与夜尊相处的样子，却突然改变主意了。”
世子白重新睁开眼睛，道：“你什么意思？”
万世书说：“今日在花庭中，你只说了一句一朵枝头的盼夏长得好看，夜尊便二话不说，替你摘了下来，夜尊可从未如此对待旁人，你对他而言，倒是有所不同。”
世子白满脸镇定，道：“毕竟，我是他最虔诚的信徒。”
万世书说：“这倒是，夜尊从来瞧不上人间的愿力，根本没什么信徒。”
世子白看着他，沉默不语。
万世书说：“原以为，他对你动了情，本还觉得诧异，毕竟那可是个心脏和石头一样硬的神明。但我直到方才才发现，你的确是有几分”本事”的。”
世子白脸色骤然变了色，死死盯着万世书，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万世书轻轻一笑，勾着红唇，道：“别慌啊，我又没打算找夜尊告状，恰恰相反，我甚至还想帮你一把——你修炼的，可是区区魅狐一族那些不入流的媚术罢了，可夜尊是什么人，怎可能被你那些歪门邪道的把戏勾了心魂？”
世子白绷着脸，捏紧了拳头沉默不语。
万世书接着道：“我倒是能教你些惑人的法术，虽说你不是修士，但我却能给你逆天改命——你应该还不认识我，我乃万世神书，我想让你死，你今日就得死，我想让你与夜尊做一对儿鸳鸯，你明日就能得了他的心。”
世子白的指甲掐入了手心之中，他唿吸逐渐急促起来，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冲动由心而生。
那是他心中唯一的神明，他对神明生出了亵渎之心，本就该是下地狱的。
可他偏偏又舍不得放弃这一丝半点的希望。
世子白艰难道：“你又想搞什么花招？你若当真这么厉害，哪里用得着来到我跟前，与我说这些废话？”
万世书眯了眯眼睛，说：“你也没那么蠢。”
世子白心中发寒，万世书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又手握逆天的权力，他与凤重夜显然有些过节，否则也不会特意寻到此处。
万世书究竟想做什么？
万世书盯着凤羽白沉吟片刻，突然露出了一抹堪称诧异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凤羽白，盯得他背嵴发毛，随后忍不住鼓着掌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的命数，当真奇特。”万世书说罢，诡异一笑，道：“我若杀了你，倒是坏了好事，你与他的将来，日后我便不会再插手了。”
接着，他又说：“夜尊亲自施泽庇护的皇朝，日后自然是福泽绵延，万年不朽，你这辈子，当真算得上是好运天定了。”
说罢，万世书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世子白抿了抿唇，再也没了任何睡意。
他不知道万世书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神器，空口白牙的说了些话，便让他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可世子白偏偏又对九重天诸事并不了解，对万世书与凤重夜的纠葛，自然一无所知。
万世书的出现，带给了他极大的心理阴影，接连半月有余，他都是魂不守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的鱼竿动了。”凤重夜说道。
“哦，啊？”世子白回过神来，赶忙提起鱼竿，却发钩子上面依然只有鱼饵，哪里有鱼的影子。
凤重夜看着他，道：“你最近，总是在走神。”
世子白抿了抿唇，道：“只是有些累。”
凤重夜道：“我瞧着也是，你眼底都泛着青了。”
世子白揉了揉眼睛，道：“这几日，都没睡好。”
凤重夜说：“近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各地都无战事，怎地半夜却失眠了？”
世子白有些苦恼，说：“我也不知道，兴许是那日一个自称万世书的家伙，突然出现在我床前，吓得我睡不着了。”
凤重夜听到万世书的名字，顿时警惕起来，一把抓住了世子白的手，道：“万世书？他何时来找你？怎地现在才说？”
世子白低头看着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道：“他说了些奇怪的话，什么命格命数，但兴许是觉得我没什么意思，说了几句便走了。”
凤重夜探着世子白的脉象，并无受损的迹象，方才放下心来。
“这种事情，日后要早些告诉我。”凤重夜收回手，看着世子白，道：“万世书应当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想通过你来警告我。”
世子白道：“他为什么要警告你？”
凤重夜道：“我与他有些不便提及的过节，他兴许是要狗急跳墙了。”
世子白摇摇头，说：“听不懂。”
凤重夜看着他，道：“从今日开始，我在外面守着你。”
世子白惊喜不已，眼睛都泛着光泽，道：“你在外守着，我自然就不怕了。”
凤重夜声音温柔，道：“不怕。”
入了夜，外面下起了绵绵春雨。
虽不大，却颇为缠绵，打湿了院子里垂着的柳绦。
凤重夜站在雨中，雨却沾不了他一根头发，他周身宛若有一层结界，将这些雨水屏蔽在结界外面。
他抬头看着天穹，心中明白，万世书前来寻他，便意味着九重天的乱局已经离结束不远了。
他说服了战神印玄尘，在不久的将来，万世书将会随着印玄尘的陨落，受契约之力沉睡在山川天地的某个隐秘的结界中，万年不得出。
而天与地，将会回归新的平静，直到万年之后，万世书苏醒，并破封而出。
凤重夜不必亲自动手，便能平定一场纷争。
他听到殿门吱吱呀呀打开的声音，执着灯的宫女接连退下，长廊上点着鲛人尸油在雨水中也如同月光明亮的宫灯，被人接连熄灭。
周围顿时暗了下来，凤重夜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靠近他的那个人，是世子白。
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身，紧接着，他的后背便贴着一个温凉的肉体。
凤重夜没有动弹。
世子白垂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隔着一根华丽的玉带，环抱着他的腰。
世子白有一种亵渎神明的战栗感。
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抱着他的神，嘴唇贴着他干燥的衣服，过来许久，方才说道：“先前，我是见过你的。”
“那年我母妃一族举家覆灭，舅舅带着我逃离皇都，路上，我遇到了来自皇城的杀手。”世子白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他却并不停顿，努力说道：“舅舅为了保护我，死在了那群人手里，我听到他的惨叫声，还看到了飞在空中的手臂，鲜血溅了我一脸，煳住了我的眼睛，我骑在马上，受惊的马跑的飞快，慌不择路地将我带到了一处悬崖之上。”
凤重夜微微垂眸，看到了那双被雨水淋湿的素白的手，他发现那莹润的指甲已经因为寒冷，而有些泛白发青，便轻轻抿了下唇，无奈地施了个简单的法诀，替他遮挡住绵绵春雨。
世子白不曾留意到这些，接着低声絮絮说道：“后面是追兵，前面是悬崖，我便想着，兴许我命就是如此，死了便死了罢。”
“可我跌落马下，跳入悬崖之下的时候，风突然停了。一个仙君途经此地，兴许是心血来潮，兴许是见我可怜，竟是顺手将我救下，还将我送到了附近的一座县城之中。”
“这个仙君，长得可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世子白笑了一下，手收的更紧了些，他身体冻得发抖，却又觉得心里面像是被烫伤似的火热。
“我问仙君，能不能收我做个坐下童子，端茶倒水什么的，我样样都行，仙君却说我尘缘未了，入不了道，还说他不收童子。”
“后来，仙君给我指了个方向，他说东帝战神是个凶神恶煞百毒不侵万邪莫近的神，他叫我去寻东帝神庙，躲在那里避祸，还说若来日有人害我，东帝便会天神下凡替我斩妖除魔。”
“我看着这个仙人，问他叫什么，他说——”
“他说，你称我为夜尊便可。”凤重夜接下了这句话，心中顿时一片清明和了然。
难怪他与这凡人会有羁绊，原来世子白便是早些年他途径启圣北地时，顺手救下的那个孩子。
只是，那时的世子白还是个六七岁的孩童，煳了一脸血，哪里看得清长相？
虽说有些渊源，但这对于凤重夜而言，只是随手为之，他甚至不将其称之为因果。
所以这么多年，凤重夜都没找到世子白身上这无比纯粹虔诚的愿力，究竟从何而来。
就像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174魅狐惑术
凤重夜回过身，看着脸上、头发上被雨水打湿，带着一层朦胧氤氲的世子白，心中突然涌现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他看到了世子白没有穿鞋，踩在地上微微发抖的脚丫子，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
他抬起手，贴在了世子白的脸上，声音柔和，道：“大半夜的，做什么不穿鞋就跑出来？”
世子白怔怔地说：“怕你走，便突然想出来看看，一时间忘了。”
凤重夜道：“日后不许忘了。”
凡人之躯，总是会被夜里的寒气入侵体内，世子白的身子骨虽在凡人中还算不错，却也禁不住如此折腾。
世子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动了动脚趾，道：“下次不会了。”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凌空腾起，吓了一跳，赶忙伸出手搂抱住了凤重夜的脖子。
两人对视着，凤羽白身子不知是惊吓，还是激动，竟是隐隐发颤。
凤重夜眉目风流地看着怀中吓坏了的启圣帝，轻轻一笑，将他抱入了寝宫之中……
翻云覆雨，爱欲情浓。
凡人诱惑了他的神祗，一段不容于世的仙凡恋，就这么隐秘地展开。
世子白是凡人，凤重夜倒是想过更改他的命格，让他一夜成神，但他很快发现，世子白命格是被天道既定的，这辈子都是凡人。
若想要改变世子白的命格，倒也还有一种法子，那就是找万世书。
可偏偏，万世书是凤重夜最不可能低头相求的那个家伙。
凤重夜思来想去，隐隐猜到万世书是提前窥测到了世子白的命格，方才不明不白的离开。
万世书知道，世子白与他只有这短短不到百年的情缘，神祗一旦动情，便是毁天灭地，从心脏深处种下一颗能够破土的种子，轻易拔除不得。
万世书看破不说破，只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等待世子白走完这一生，魂归须弥世界，而独留凤重夜在这世间形单影只的结局。
凤重夜对与生死，其实素来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生来便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尘，他看着世间生灵朝生暮死，仓促一生，只觉得万物轮回变化本该如此。
离开的人，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谁离开这个世界，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当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他拥着世子白躺在软塌上，陪着他休眠，突然看到浓密的鸦羽头发间，隐隐露出了一些银色的发丝时，心中某个地方，像是被一根绵密针狠狠地刺了一下，虽然快，却让他心悸不已。
世子白醒来，睡意朦胧地看着凤重夜，不由自主扬起嘴角，道：“你看我做什么？”
凤重夜捏着那几根白发，道：“你有白发了。”
世子白僵了一下，随后故作无谓地说道：“凡人都会老，都会死，我如今已经不再年轻，有些白头发，又有什么稀罕的？”
凤重夜罕见的沉默了。
世子白靠在凤重夜怀中，将自己的几根白发和凤重夜的黑发同时放在手心，低声说道：“只有神仙，才能千秋万代，凡人哪儿能妄想长生？”
凤重夜道：“若你与我的命格，并未牵扯这么深，兴许我就能让你长生不死。”
仙凡有别，天道从不允许仙人与凡人千秋万世的在一起，世子白吃了再多灵芝仙草，也无法脱离肉体凡胎，便是受鸿蒙初启之时的天道法则制衡。
世子白却了然道：“长生不老，倒不如与你过这一生，也算美满。”
凤重夜怅然若失，垂着眸子看着世子白，道：“就算你入了轮回，我也会寻到你的转世。”
世子白听到这话，眼眸突然亮了起来，他笑盈盈地说道：“当真？”
凤重夜道：“神祗从不欺骗他的信徒。”
世子白伸出小指，和凤重夜拉着勾，道：“你说的，来找我。”
凤重夜应道：“好。”
……………………
可世子白终究没有与凤重夜好好的走过这一生。
随着年岁流逝，夏花枯萎，年轻的少年郎终究还是变成了脸上带着轻微褶皱的老人。
世子白对着镜子，发现了脸上的第一道擦不掉的皱纹，抿了抿唇，叫人将镜子给撤走了。
他看到依然俊美年轻与三十年前并无任何不同的凤重夜，心中生出了一种惶恐、不安、难以忍受的情绪。
凤重夜成日在宫中，与他同寝而眠，朝夕相处，可也总有与他短暂分开的时候，每当这些时候，世子白都会忍不住去想，凤重夜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在见什么人？又会忍不住想，他回不回去见了九重天上的老朋友，那些神祗，是不是也如万世书一般形貌昳丽，摄人心魂？
世子白惶惶不可终日，而这些难以启齿的隐忧，终于让他在某一日彻底绷不住，从午睡的噩梦中勐然惊醒，让他如同疯了似的踩着鞋履披着外袍便去了草木森森处一座被关闭许久的冷宫。
冷宫的门吱吱呀呀打开，世子白进了这荒凉的宫殿。
一个正在哼着小曲儿绣着花的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嗤笑了一声说道：“几十年不见，陛下竟是苍老成这副模样，也不知你用惑术勾引的那位仙君，是否还如往昔一般对你情深意浓。”
世子白面色阴冷，全然不复在凤重夜面前的温柔多情，他盯着这容貌如昔的女子，道：“离樱，我今日来，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这女子，便是先帝后离樱。
当日世子白率领将士破了皇城大门，便将离樱和她的儿子捉了起来。
他本想着直接将两人杀了了事，可情急之下，离樱却道：“我知道你心中所念所想所爱，可他是神，神不会对凡人动心，我会惑术，我能教你如何诱惑他的心，叫他沦陷在你的怀中。”
世子白被蛊惑了，鬼使神差的，他竟是动摇了心神。
他没有杀离樱，也没有杀世子耀，而是将两人分开关起来。
他虽不能修炼，但惑术却与寻常道法不同，纵是凡人掌握了其中关窍，也能施展出来，动摇心神。
他按照离樱所言，派人天南地北地寻找一种名为情人蛊的蛊虫，再寻来盛开在鬼界和人间交界处的钟情花，加入用魅狐眼睛炼制成的水，叫炼药师将它们炼制在一起，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种魂药的味道很怪，喝了之后他只觉得自己身上总有些隐隐的香气。
像是一种叫人闻了会上瘾的花香。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也是唯一一次，他心中有愧，又很是羞愧，可当他一觉醒来，发现凤重夜已经消失不见，且几年都只在他梦中出现后，世子白就在心中发誓，若是再见到凤重夜，他不管用尽什么龌龊的手段，都要将他锁在身边。
世子白知道他这么做是大错特错，可他终究还是迈出了那危险的一步。
所幸，他得到了他的神。
他偷来了三十年的欢愉。
离樱看着他，放下了手中的绣花，道：“陛下想做什么交易？又想给我什么好处？”
世子白闭了闭眼睛，道：“我听说你们魅狐一族，有一种秘术，能叫人返老还童，直到死，都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离樱笑了，声音柔柔地说：“倒是有这种秘法，可偏偏，我并不会。”
世子白看着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还是这般年轻。”
离樱低头，继续绣花，轻描淡写道：“魅狐一族，生来便寿命悠长，我体内有一半魅狐血统，如今还只是年轻鼎盛的时候呢，自然看着不老。”
世子白沉默片刻，有些失望道：“那便算了。”
“陛下心思缜密，看似单纯无害，实则算得清楚，否则，当年也不会那般轻而易举，暗中拉拢你母族的旧部，起兵造反了。”离樱声音很轻，带着蛊惑，道：“我虽不能让你变得年轻，但我能让你的神，对你更加情深义重，让他饶是见到一个垂垂老矣的你，也能情潮涌动。”
“陛下，我拿这个做交换，你觉得如何？”
世子白口中已经被牙齿咬出了血，他思忖良久，方才艰难地道：“好。”
离樱听到他的回答，突然疯了似的狂笑起来，手中的绣花针都戳破了手指，流出了血珠。
世子白察觉不妥，勐地回头，便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不知何时，凤重夜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从未见过凤重夜露出过这般难看的表情，他见他阴沉着脸，瞳仁周围隐隐泛红，宛若要滴血。
世子白如坠冰窟，往前快速走了几步，想要伸手去拉他，却被凤重夜反而一把死死抓住了手腕。
凤重夜并未多言，拉着他便一阵风似的回到了寝宫之中。
寝宫那些正在无声擦拭着灯罩和架子的宫女，都被突入起来的两人给吓了一跳，纷纷跪了下来，然后在一声低沉的命令中，匆忙退了出去，还将寝宫的门关了起来。
世子白的手腕被松开，上面已经变得乌黑发青。
他觉得害怕，那高悬在头顶的断魂刀只差一分便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又觉得解脱，这么多年了，他偷来骗来的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被凤重夜给看破了。
凤重夜额头上隐隐显出青筋，看得出他愤怒至极。
他死死盯着世子白，用一种陌生的眼神，和陌生的口吻，一字一顿道：“你对我，用那种不入流的招数？”
世子白浑身冰凉，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不，不是的，他原本也不想的。
他原先只想着能让凤重夜在身边陪着自己，便也够了，可偏偏凤重夜弃了他——所以他疯了，变得偏执而阴鸷。
175前世今生
世子白眼眸中蓄起了水意，艰涩地说：“是。”
凤重夜额头青筋暴起，他冷冷地盯着世子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冷厉无情的话，但看到世子白滑落下颌的眼泪，心中仍是免不了生出难以自制的心疼。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也恶心这种感情。
一个神，被魅狐一族的惑术耍得团团转，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对于神明而言，这甚至称得上是耻辱。
凤重夜闭了闭眼睛，终究还是咽下了诸多充满讽刺的话，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最后看了世子白一眼，道：“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是个笑话。”
这日之后，凤重夜离开了皇都，他离开了这片被他庇护的启圣大帝，甚至离开了凡间，重返九重天。
他觉得这段恋情叫他心惊肉跳，叫他心满意足，却又叫他心灰意冷。
九重天上，凤重夜顾不得那些被摧毁的断壁残垣，以及战火燎烧过的痕迹，他躲在自己的神宫里，挖出早些年埋在几棵银杏树下的陈年老酒，拍开酒封，对着罐子直接畅饮，喝了个酩酊大醉。
难怪他爱上了一个凡人。
难怪他那么轻而易举，便违逆了天道法则，以司法天神的身份，知其不可而为之，与一介凡人相恋。
他以为那就是这世上最美好、最玄妙的感情，是让东帝印玄尘甘愿为保下万世书，而愿意忍受钻心剜骨之痛、天雷灌顶之刑的最浓郁的感情。
可偏偏，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
又痛、又狠的一棒。
建立在欺骗之上的感情，还能称之为感情吗？
他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到头来，都像是一个笑话。
凤重夜喝的酩酊大醉，抱着罐子倒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他朦朦胧胧、混混沌沌之间，仿佛看到了对他撒娇、对他微笑，在他怀中身下婉转承欢的人儿。
他伸出手，想要摸他的脸颊，那身影却如梦幻泡影般，须臾破碎成蝶翼粉末，消失不见。
“九重天战火燎原，你竟在这里喝酒偷欢。”好友顺着酒香寻到了倒在银杏树下酒醉不醒的凤重夜，往他口中塞了颗醒酒的丹药，将他从酒醉中唤醒。
凤重夜清醒过来，看着好友，一副颓唐的模样。
好友颇为意外，伸手丝毫不避讳地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脸，惊奇道：“你这幅鬼样子，倒像是受了情伤。”
凤重夜烦躁地拍开他的手，又拎起一坛子酒，道：“走开，别烦我。”
好友见状，更是抢过酒坛子抱在怀中，笑着道：“居然当真是情伤，冷酷无情的夜尊，竟也有为情所困的这一日……啧啧，天下奇观，当真是天下奇观！”
他又说：“你这幅颓唐的模样，究竟是求而不得，还是有爱难言？不如说来听听，我毕竟做着给人牵红线合姻缘的大善事，情情爱爱的事情，我可是太懂了。”
兴许是喝了假酒，兴许是心中着实太过憋屈苦闷，素来不喜欢将私事告诉旁人的凤重夜，将他与世子白之间的过往徐徐道来。
他从白日讲到了黄昏，天边散着金红色的晚霞，三足金乌也已经欢快地回了家。
好友听完后，又是惊奇又是费解地说道：“你可是堂堂夜尊，是与天地同生的至高神，怎可能会被区区魅狐的法术蛊惑？你说出来，简直是个笑话。”
凤重夜愣住了，仔细想了片刻，道：“我原本，不该被惑术所困，只是，我与他有几分因果，又对他天生有着些许难以言喻的好感，兴许，他对我使用惑术，我抵抗不了。”
好友道：“你想知道，你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来自惑术，还是来自你本身，这个好办，魅狐的惑术若要解除，倒也简单，只消得给你一贴清明药，你服用之后自然就解了。”
凤重夜想了想，道：“这倒也是个法子。”
他虽离开了几日，昏昏沉沉之间心中所思所想仍是只有世子白一人而已，他禁不住无数次的回想起最后一面世子白爬满面颊的泪痕，以及他那充满哀求和哀戚的眼神。
凤重夜心里发疼，可他又恼怒自己一片真心，竟是被人戏耍而来——堂堂夜尊，何曾丢过这么大的脸？
清明丹能够洗涤一切媚术，恰巧好友手中有几颗。
服用过后，凤重夜并无任何变化。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心口，道：“你这药，是坏了吗？我心里为何想起他，仍是有些难受？”
好友看了他片刻，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说：“你可真是当局者迷，魅狐惑术哪里是一个凡夫俗子能学的会的？这可是魅狐一族靠着血脉传承下来的法术，你那位只是个凡人，他寻来的那些药，吃下的那些东西，都只是那魅狐骗他罢了，本就是毫无作用。”
凤重夜浑身一颤，顿时如遭雷击，他的酒意彻底醒来，深深看了好友一眼，转身便朝着下界飞去。
他回到启圣皇朝，匆匆忙忙马不停蹄地来到神都，却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哀乐和丧钟之声。
凤重夜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一抬头，便看到了一片缟素的神都长街。
往日繁华热闹的集市，已经无人问津，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声。
他预料到了什么，脚下竟是一个踉跄，险些被一颗掉在地上的梨核给拌倒在地上。
他来到了皇宫，看到了停在大殿的灵堂。
人人皆是缟素，唯有凤重夜一袭黑衣，步履匆忙赶来。
跪在最前面的那人，是世子白的侄儿，一直都养在他的膝下。
侄儿红肿着眼睛，不知已经哭了多久，抬眸看到闯入灵堂的凤重夜，隐忍地捏住了拳头，似乎对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但又不知想到什么，便抬起袖子擦了下眼睛，垂下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