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道侣
人的身体就只有那么点空间,三千剑穿过身体,是何感受?
暄叶曾经想过,听闻上一代天道传人子桑君晏当日兵解是这个下场时,他自然也想过自己的结局。
三千剑啊,凡人杀人的时候有无数种法子,在刑罚里,有三千刀凌迟活刮。
这三千剑下去,想必除了一地碎肉,什么都不剩下。
暄叶并未想要求死,他就只是想睁开眼看看。
他其实可以慢慢筹划,想一些自救的法子,成不成功,也该先试试再说。
谋定而后动。
可是,兴味索然。
他算计了这么多年,什么事上都细细谋划,唯独这件事例外。
他忽然就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不在意后果。
生着双目的人,鸟兽虫鱼,难道不都是自然地睁开眼睛去看万物吗?
他也想这么自然地睁开,和他们一样。
三千剑落下的时候,他想起了子桑君晏,不知道那个人当初是何想法?
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代表郁罗萧台主人意志的墨字再次出现。
【子桑君晏受三千剑能活,是因为有人更改天命,付出了代价。但你不然,你真的想好了?】
暄叶微微抬头,人在这种时候会下意识想闭上眼睛,但他已经闭了太久了,他不想再看那一片黑暗。
“我想试试。”
【那你便试试。这三千剑我会一剑一剑给你。你随时可以喊停。】
比起痛,先是觉得冷,好像随着每一剑刺入,身体的血肉都被替换成了冰铁,慢慢变得非人。
每一剑都停在他的身体里,随着剑越来越多,他整个人还能维持人形,都已经是奇迹。
他就好像是埋剑之冢,被一柄又一柄剑钉死在那里。
剑非凡体之剑,他人非凡人,所以常人受一剑便要死,他却还是清醒地活着。
一柄剑穿过他的心口,一柄剑刺穿他的肩甲。
更多的剑穿过胸腹。
直到一柄从他的后颈刺穿喉咙,暄叶整个人摔在地上,被牢牢钉死在地面。
他的手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接着四柄剑钉死了他的手脚。
只有那颗头完好无损,侧脸贴着地面。
很痛,当然很痛,每一剑的痛意都很清晰。
但暄叶笑了。
那一刻,他好像明白当初子桑君晏为什么这么做。
子桑君晏是因为有自己的想法,失去了掌控,所以被天道抛弃,天道为什么还要将他的名字写在天书上,让子桑君晏自己审判?
暄叶一直不明白,过去的八百年里他也没有想要明白。
但这一刻他好像忽然懂了。
因为,天道只需要子桑君晏做一个执行的傀儡,但子桑君晏却当自己是一个人,他身为半个傀儡,却是像人一样活着。
他受三千道剑意兵解,不是因为不反抗天命,而正是在挣脱天命。
他忽然想,天道,现在还管得到子桑君晏吗?
【一千剑了,如果你现在认错,你还会是天道传人。】郁罗萧台主人的字迹透着悲悯。
“继……续。”暄叶的呼吸微微紧促起来,他也想试试,受完这三千剑可否为自己挣一个自由的机会。
又是一千剑。
暄叶的脸上苍白干净,只有一双眼睛在慢慢失去神光。
他整个人只有一颗头还能看出他曾经是个人。
【你已经受不住了。】
暄叶自然知道,还有一千剑,但他已经感觉到神魂在消散。
【我并不想让你死。】郁罗萧台主人的字迹透漏出的意志和情绪,高高在上的温和,宽容、怜悯,就像暄叶曾经看待其他人一样。
【我说过,只有你才是我最满意的作品,虽然你违背了我的意愿,但我仍旧不想摧毁你。】
冥冥之中,像是有虚无的叹息声。
暄叶无法说出一个字,他在死亡。
有他所不知不见的存在,俯视着他:【你想要看见,想要有情,都可以。】
暄叶微弱地睁大眼睛,望着那空茫中的墨字。
【为何意外?我难道不是一直都偏爱着你,对你例外?这一次,自然也一样。】
消散的神魂和生命逆向融回他的身体里,将他从濒死之中拉回。
【你仍旧是我的传人,你可以看见,也可以有情。气蕴、修为,你仍旧可以拥有,我还为你找了一个道侣。】
暄叶仰头,眼眸静定:“我不要别人。”
一瞬沉默。
【不行。】
暄叶眼中的光凝住:“……”
【这个世界都是你的,所有人都可以,你可以爱任何人,只有冶昙不行。】
暄叶挣扎:“为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暄叶不解:“什么?”
【冶昙不会爱你,他不会爱任何人。】
暄叶盯着那墨字:“子桑君晏呢?”
那墨字并没有理会他。
【你受不住三千剑,那一千剑暂且记下。去见我为你挑选的道侣吧,如果看过之后你还是不愿意,宁肯受完剩下一千剑,身死道消,我会成全你。】
无数剑影消失,满地血水消散。
几乎被剁成烂泥的身体也修复完全,连上面的衣服都完好无损。
墨迹消失,神殿的门打开。
除了暄叶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一切好像都只是他的幻觉。
暄叶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的痛楚还残留着,伤势已经完全好转,但灵魂深深记住了那种痛意,就好像师尊在问他,当真想好了要继续这痛苦,直到身死道消?
如果能活着,谁又会愿意去死?
暄叶推开神殿的门,刺眼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像是落在从阴曹地府走出的鬼身上一样。
他竟然下意识被烫得想要躲回黑暗里。
但他终究只是顿了一下,仰头让阳光落满身上,从地狱回到人间。
证明自己还是一个人。
满广场都是人,他已经能看见,却还是觉得世界安静空无。
因为他只想看见一个人,但他想看见的人,必不在这里。
子桑君晏一无所有了,但他得到了自由,他还有冶昙。
暄叶有这世间的一切,但一切,唯独不包括他想要。
“公子。”
暄叶的眼睛能睁开能视物,所有人都看到了。
便知他无情道以破。
湔雪见他脸色苍白,难掩担忧,但暄叶好好走出了神殿,证明天道和主人都没有怪罪于他。
这让湔雪放下了心。
神庙的钟声又响了三下。
湔雪想到了什么,对暄叶说:“主人带回来一个少年。”
就像当初,毫无预兆立下暄叶这个新的天道传人一样。
暄叶的脸上安静恬淡:“我知道。”
湔雪眸光微动:“佚影去带人来了。公子可知,这少年是谁?”
暄叶一片平静:“不知道。”
湔雪有些难以启齿,但该交代的还是要让大家知道的,她低声说:“这少年是……是主人的……孩子。”
湔雪也着实没有想到,郁罗萧台主人失踪一百多年,现在回归也没有露面,但竟然有了一个孩子。
暄叶也微微一怔。
所以,师尊为自己挑选的道侣,就是他的亲子?
佚影已经带着对方穿过广场另一面而来。
无数道侍分散让开一条路。
九侍宸和第五夏他们也分立两侧看去。
那少年穿着浅绯色的衣服,斗笠轻薄的帷幕遮掩了他的容貌,阳光下那若隐若现的面容仍旧能让人感觉到,是张很美的脸。
他走到暄叶面前停下,微微仰着头。
风吹着他的帘幕。
他就好像等着暄叶来揭开,看见他的脸。
“暄叶。”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并不掩饰的恋慕,他说,“我叫,桑雪卿。”
“桑雪卿?”
暄叶念出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师尊说,你若是看见我,一定会喜欢的。你看看我的脸。”少年的声音欢喜清澈。
暄叶眸光清寂,他抬起手,揭开那道半透明的帷幕。
少年的脸在阳光下显露,像是被阳光照彻的清泉河流。
所有人的呼吸都微微一屏,瞳孔微张。
因为,少年的那张脸生得极美。
因为,这张美丽的脸十分熟悉,让人想起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美得飘忽无常,像是传说中即将陨落的水泽温柔倦恹的神灵,而这少年是新生的生命力旺盛活泼的清溪。
连暄叶的手指都轻轻颤抖了一下。
桑雪卿笑着,自信满满地看着暄叶,满眼欢喜迷恋。
他知道自己生得很美,也知道,自己将为所有人所爱。
但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喜欢暄叶。
可是,暄叶的眼神却很冷寂,像是初春的风,乍暖还寒,有叫人春风沉醉的温柔,也还有凛冬的沁凉。
他看着眼前,像是按照少年版本的冶昙揣摩而生的脸。
“桑雪卿?”
少年笑颜烂漫:“嗯,是我。”
桑雪卿主动牵着暄叶的手,自然地就好像拉着他的所有物。
因为他的师尊,郁罗萧台的主人说了,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暄叶挣开了他的手。
桑雪卿惊讶迷茫又困惑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愿意?”
湔雪回神,对暄叶说:“公子,主人说,桑雪卿的身份由你亲自公布。”
暄叶:“公布什么?”
桑雪卿撇撇嘴:“师尊说,你清楚该怎么说。”
暄叶点点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了以往薄暖轻融的微笑,他望着周围,望着碧落山,远处的修真大陆,郁罗萧台的无上权柄。
他知道该如何说:“桑雪卿,是郁罗萧台新任天道传人。”
短暂的哗然声。
暄叶抬手结印,率先行礼。
所有人双手结印,向桑雪卿行礼。
只有桑雪卿,天真茫然,有些不开心地嘟了嘟嘴。
“免礼。”
师尊说了,如果暄叶愿意,他就是暄叶的道侣,如果暄叶不愿意,就会宣布他是新任天道传人。
桑雪卿并不意外,只是不高兴。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他?
他的不高兴也不掩饰,小孩子一样喜怒都摆在脸上,嘟着嘴巴走到佚影面前,牵着佚影的手:“影,我们走。”
九侍宸的脸上没什么波澜。
第五夏他们却年纪小藏不住事,他们不久前才拜九侍宸为师,发誓效忠暄叶,结果天道传人就这么仓促的换了人?
而且,这个新的天道传人,这张脸怎么回事?
妩翩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该不会是因为,吃了冶昙吧。”
裴英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的九侍宸会对暄叶那般看不上了。
当初的九侍宸见过修真界第一人的子桑君晏,一个能以元婴修为斩杀大乘期的人,看到一个天真白痴顶替这个人的位置,怎么可能服气。
这个桑雪卿比当初的暄叶还不如,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娇惯坏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孩。
连那张脸,显而易见都不是他自己的。
但,这件事是暄叶自己宣布的,也是他先行的礼,其他人还有何话说?
他们看了眼神情淡淡,明显不想说话的暄叶,陆续离开。
只剩下湔雪还在。
“公子,你这是何苦?”湔雪凝眉,“主人对你寄予厚望,你还不明白吗?桑雪卿也只是主人为你准备的,你不想修无情道便不修,只要你顺着台阶认下这个道侣……”
暄叶:“我已经不想做天道传人了。”
他看向湔雪:“我能看到了,湔雪不为我高兴吗?”
湔雪:“我当然高兴,可是……”
暄叶:“不用做天道传人,也就不会走上子桑君晏的道路,这难道不是你一直希望的?”
湔雪一直都害怕暄叶步子桑君晏的后尘,可是……
她抿唇凝眉:“你对主人真的很重要,绝对是比桑雪卿更重要的存在。”
暄叶没有笑:“桑雪卿,这个名字我记得。”
湔雪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会,你们见过?”
暄叶笑了一下:“你也见过,你还对我说,‘这种灵台蒙昧之徒,无论年岁如何都犹如稚子蒙童,天生混沌不分善恶不明,最易被浊气侵蚀’,叫我莫要为他分神。”
湔雪心头一震,她想起来了。
“他是……桑雪卿?”
……
在红伞上,不断在一个又一个冶昙之中寻找的小熊猫,雪白肚皮忽然风吹麦浪一样翻滚了一下。
小熊猫咦了一声,摸摸肚子,爪子拿出一卷天书展开。
正是八百年前,子桑君晏的天命判令。
【哼啊,我想起来了,当初背刺主人的那个人的名字……】
……
暄叶平静地说:“不该是桑雪卿,而是,子桑雪卿。他就是八百年前,重伤子桑君晏的人。只不过,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傀儡,还是子桑王朝的皇子。”
湔雪摇头:“不可能,主人说,桑雪卿是他的孩子。而且,我当年所见之人,绝没有生得这样一张脸。”
但,事情确实奇怪。
她已经想起来了因果线改变前的一切,却记不起来,当初那个一心痴缠着暄叶的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按道理说,那个人虽然只是一个凡人,但他毕竟重伤了子桑君晏,多少也会留一点印象的。
当年,子桑君晏自从成为天道传人后,四处执行天书判令,他带来的那个子桑王族的小皇子不想跟着他吃苦,就一直留在碧落山上。
这个人虽然不能修行,但出生在修真界,背后是子桑王族,有无数办法可以让他延年益寿,保持皮囊不老不坏。
暄叶来碧落山的时候,那个小皇子就一直黏着他。
没多久,子桑君晏被逐出师门,废弃了天道传人身份。
这个皇子知道了也没什么反应。
子桑君晏血洗碧落山那一日,并没有对小皇子下手,谁也没想到,他会跟着子桑君晏。
那些修士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他遇到危险就喊子桑君晏,子桑君晏就会保护他。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他拿刀背刺了子桑君晏。
因果线改变后的记忆里,这个人却消失不见了,他们只记得冶昙。
恍惚觉得,好像是冶昙背刺了子桑君晏。
暄叶很肯定:“我从前看不见,对人身上的天地灵气就格外敏感,唯一错漏的是子桑君晏和赵夜是一人,因为我没有看过赵夜。但桑雪卿,我肯定他是子桑雪卿。”
湔雪:“为什么?”
暄叶:“这个人,不是人,他是真正的傀儡。”
湔雪:“什么意思?”
暄叶望向神庙,平静地说:“你或许应该问你的主人,我的师尊,为什么会说桑雪卿是他的孩子。”
是不是,连当初的子桑雪卿,都是出自郁罗萧台主人的手笔。
那子桑君晏的命运,还真是一早就被写好了。
现在,轮到他暄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