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李冰者,李爽兄也。年将至而立,却尤有少年之风,行事果决狠辣,于六芒楼内就屡有毒计,是故被委以重任,易为黄翎羽之容,化为“陆稔斝”之名,至南王慕容楠槿军中以供驱策。
凭他的聪颖机敏,以黄翎羽之容生活并非难事,然而却独有一事大大困扰了他。
李冰骑马与四书童同往西南迎接黄翎羽。一日共遇旅队十三播,商队六拨,运镖押运者一拨。
当夜休于野地,四书童在树下清出大块平地后,燃篝火,捕猎野物。众人说笑不断,唯有李冰紧绷着脸,不苟言笑。四书童发现,也不敢理会,各自小心翼翼把目光别了开去。
众人就么过了一夜,本以为李冰可以熬过去的。哪知道就在太阳刚晒得有点暖意,众人也在收拾铺盖准备走人,李冰忽然一掌猛击背后树木,怒道:“靠!这张受脸害死我也!”
原来自从出了柴郡,四书童就发现后面有人赘着,轻易甩脱不去。君竹抓得一个,才知道原来是慕容楠槿怕他们出事,派出部属暗中护他。百般无奈下只得放任他们继续暗中跟着。这下倒好,弄得李冰不能马上脱去面上皮具。
他在柴郡中有慕容兄弟的信赖、军方的推崇,不敢有人当面给他难堪。然而出了柴郡,认得“陆稔斝”之人寥寥无几,只把他们当作普通路人,于是张假脸孔就惹来了麻烦。
上午时尚好,只是几个武夫眼色迷迷地盯。中午路过茶摊少坐时,就已经有貌似文质彬彬的采花狂蝶来摸他的屁股。到了下午,更有行色匆匆的江湖浪子干脆打马回头,追在后面直吹唿哨。
李冰满面阴森。
就是为何他不喜将头发束起的原因。黄大的面容,若藏在阴暗处将露未露,的确是有森森寒意。但一旦见到光,那些阴霾尽去之后,剩下的就是令人兴起征服欲和保护欲的皮囊。
皮肤白皙身形弱小,乌眉澈目冷淡无情,正是江湖武夫喜欢征服的调调。当今下虽然不容男风,但是亵玩男倌之事也屡禁不止。若不是李冰身具武功,四书童也各个干脆利落,将那些胆敢动手动脚的色中狂魔全部卸了关节,恐怕此时李冰已经被挟持到哪个山寨去当“押塞相公”去了。
“押塞相公”——这个词汇出现在李冰头脑中时,他全身恶寒,就算今日阳光大好,他也好一阵疟疾般的打抖。
黄大的面貌,总而言之,
一个字——受!
两个字——很受!
三个字——非常受!
“小小,把枷椰子牵出来,到河边洗洗干净!”黄翎羽在门外高声喊道。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慕容炽焰挣扎着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一时间他闭上眼睛,耳边都是远远近近的嬉闹声。再睁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远处的田地,里面有为数不少的少年,在地里嬉笑着劳作。那些长得像是杂草的作物被他们一丛丛地割下来,堆在一起。
但是这不是他要关心的,他眼里只有那个笑得开怀的人。那个人发现了他,亮闪闪的眼睛对了过来,都是开心的色泽,让人忍不住要亲近。
“黄…..”
“黄翎羽,全名,你还记得吧。想怎么叫都行。”他过来,个子不高,因为膝盖的缘故又萎缩了一点身高,只能仰视慕容炽焰,“我们去洗马,你呆着还是去走走?”
慕容炽焰好奇地看外面的世界,见有一个黑衣黑裙的女人手执皮鞭,赶羊似的将几匹色泽漆黑的大马赶到一起。尔后又有个年轻男子过去夺皮鞭,痛斥她虐待坐骑的无耻行径。
黄翎羽顺他目光看过去,然后笑不可遏:“秋弱水和岳徽魔兽争霸战第八回合开始了。”
看看慕容炽焰不太理解的神情,黄翎羽道:“一起去,怎样?”
他点头,然后也不明缘由,就这么跟着去了。
慕容炽焰洗过马,都是在王府之外。野地里一切都是从快从简,所以只觉得洗马麻烦,从不知道原来也有如此混乱。
黄翎羽将那几个伙伴一一介绍了姓名,然后就坐在河边看他们行动。慕容炽焰坐在他身边,也看着阳光下,粼粼波光的浅水里,几个少年男女认真的洗马。而后不知不觉,开始闲聊,闲聊变成讨论,演变成争执,发展成吵架,蔓延为各展神通的比武。
程平大大叹气,飞身上树找到被抛到树上的马刷,亲自下河接手洗马的活——当然,只洗了他自己的坐骑。
慕容炽焰十分不悦,问黄翎羽:“这样管理属下,太没效率。”
黄翎羽道:“他们有分寸。”
果然不过得多久,年轻人们解决完个人纷争,重归岗位干活。
慕容炽焰十分惊奇,他从不知道原来不用管,下人也会自己把活干好的。
以前,莫灿曾经时时教导:“那些下人,骨头里都是懒惰。你只有拿着皮鞭在后面盯着,什么时候见有人躲懒了就狠狠给他们几鞭子,他们才会好好听话。”
黄翎羽听了他的疑惑,好笑了半天,举起手拍他的脑袋,:“莫灿自己的武器是鞭子,所以就要用鞭子抽别人。要是她趁手的武器是刀子,岂不是见人偷懒就捅刀子?”
慕容炽焰觉得他的论调有问题,却不出问题在哪,歪头想半,终于还是想不出哪里出错,只是慢慢觉得黄翎羽的话有些好笑。
“怎么?思考这么久?”黄翎羽问。
“总觉得你这推断很有问题,却说不出错在哪。”慕容炽焰说。
黄翎羽愕然,那哪里是个推断,压根就是个贬损莫灿的冷笑话而已啊。
“以前没人和你说过笑话吗?”他问,心里有些发酸。
“不记得了。”这是慕容炽焰思考半天的结果。
黄翎羽看着这个认真回答“不记得了”的人——表情很认真,是真的很认真地在思索。
黄翎羽想起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一副很认真的神情。
他是这么认真地质问慕容泊涯,为什么不理会他。
他是这么认真地遵从莫灿和慕容锐钺的每一个命令。
甚至在那一日,黄翎羽记得,膝盖上传来让人发疯的锐痛时,眼前的昏暗中,隐约也是如此的认真专注。
从情感上,慕容炽焰让他感到怨恨和痛楚。但是理智上却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很认真的,被骗了的人。
慕容炽焰不觉间已经躺在草地上,黄翎羽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他铺在地上的衣角。
慕容炽焰只觉得十分舒服,很是放松。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放松过。
莫灿常常抱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安慰:“天下只有我最爱你,灿姨永远最爱你。”
那时候,慕容炽焰觉得放松。在每次血腥的屠杀之后,莫灿的怀抱成为了让他安心和休憩的救赎。
但是救赎之后呢?又是血腥,如此循环往复,从来没有停息。
这一刻,他觉得那些血腥、仇恨、哀号、惨叫,离他如此遥远,仿佛可以永远不会再被纠缠。
那些潮湿的阴暗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此浅淡,被夏日的艳阳和河水的波光给驱逐出去。
黄翎羽似乎又觉得无聊,干脆在他身旁也趟下来,然后更是百无聊赖地开始把玩他的头发。
头皮上传来有人抚弄的感觉,慕容炽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置身于这边的世界,陌生的环境,激烈的争吵,不冷不热的招待,平和的气息,渐渐让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