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定风波
端王府近来的氛围仿佛一座冰窟, 人人低眉顺眼,生怕引火上身。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端王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写字,却一连写坏了许多张纸。大滴的墨水淌下来, 将笔画含糊地混在一块。他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随手将面前的纸撕烂了扔在地上。
他那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几乎要维系不下去。
书房里, 为他侍弄笔墨的侍女显然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面色发白,却仍旧不敢停下研墨的动作。端王定了定神,他向来表现得宽宥,唯独这两天实在克制不住心中的火气, 处置了不少侍奉不周的下人。这些人总是让他想起那个死在暴雨夜的宫女。
只不过是一个曾经服侍过自己的宫女。
就算自己曾自降身价,和对方有过纠葛, 又有谁会当真?
就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导致他成了目前所有证据众矢之的的对象,端王试着不以为意, 但人们的议论和古怪的目光还是让他的神经紧绷。楚怀存要人做替罪羊,那么连父皇也保不下他, 若是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功亏一篑, 岂非荒谬至极!
他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温和下来。
“吓到了么?”他故意笑道,“你怕什么, 孤难道是不讲道理的人?”
端王本想打趣两句,预想中对方该表现得受宠若惊才是,可面前侍女的脸色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飞快地灰败下去, 怯懦地抬起了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
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下面,有一枚红色的小痣。
端王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又多可怕,他几乎在一瞬间暴跳如雷起来,比这几天发的火加起来还要暴烈。他想要质问是谁让对方进来的,她眼睛底下凭什么有一枚和那个宫女相似的痣?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外人,而眼皮底下都是他府中知根知底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糟糕的巧合。但他的情感却仿佛受了嘲弄般——
“出去!出去!”他指着对方大叫道,“今后再不许让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侍女死死地含着眼泪,飞快地踮着脚从书房的门奔跑出去,身上绫罗的石榴红裙摆最后一闪而过。端王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目光阴沉,他缓步走向书桌,看着桌上据说价值千金的砚台,皱了皱眉,抓起来就要往地上砸去。
“殿下切莫动气,”一个声音响起。
那人身着深紫色官袍走进来,衣袍的布料轻微地摩擦着,就像是响尾蛇的嘶嘶声。他走到端王身边,对他恭敬地行了礼,“端王殿下千金之躯,此事尚未定论,仍有翻案的机会。微臣必为殿下尽犬马之劳。”
季瑛这几日也被磋磨得不行,脸色苍白,只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仍旧令人心中生寒。
他本来是楚怀存指定的最关键的怀疑对象。然而后来调查后发现,季大人的轿子在那夜的暴雨中连人带马差点翻下悬崖,幸好同行的齐大人在事故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此后,他的一举一动全有齐大人和他府邸中的下人作证,况且他确实因为淋雨患上了风寒。
但楚相其人,非要血淋淋地撕下猎物的一层皮才是。
面前站着个季瑛,端王的脸色反而冷静了下来,也收回了伸向砚台的手。他慢慢地吐了一口气,看向对方,问:“季大人,你和我说实话,父皇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瑛的声音轻缓:“陛下自然信任殿下,只不过,楚相这次是真动了怒。他若得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殿下也知道,楚怀存这人可不好应付。”
这都是空话。
宫里是不是知道什么最新的消息,这才是端王最想要得到的回答。事实上,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隐约的猜测,这不是他此时的身份应该考虑的,但若是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什么纲常伦理?他只知道有人要将他陷于不利地位,这难道还不够?
“那么,依陛下的考虑,”他慢慢地问,“下毒的人应该是谁?”
“此事陛下仍在命人详查。”季瑛的回答滴水不漏。
端王叹了口气,他忽然涌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季瑛:“那依照季大人的考量,下毒的人除了你我,还能是谁?”
这回总算撬开了季瑛的嘴。季瑛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阴霾仿佛在他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自然不是殿下,也不是我,七殿下一整夜和陛下待在一起,”他后半句的声音比前半句轻,有几个字咬的格外清晰,“而又不能是陛下。若非楚相自导自演,竟只能是……”
“不是”和“不能”虽只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可差之千里。
端王心中一惊,想着难道真的是皇帝授意。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看向季瑛,却见此人神情恭顺,漆色的头发如鸦羽般沉沉地落在后背,礼数挑不出一点差错,话也只说到无伤大雅的半截。这副模样,倒让他想起陛下是如何用血淋淋的手段来确保他的顺从。
转瞬间闪过诸多念头。端王竟亲自向前走了两步,将因为失言而下拜的季瑛扶了起来,一副礼贤下士的贤明模样:
“季大人何必如此,如今之言,尤甚醍醐灌顶。孤倒遗憾未能和季大人多多交流,若是我当年有你这样的才士辅佐,如何落得一个被楚怀存构陷离京的境遇。可惜如今父皇也对季大人甚是爱重,我有心想要请教季大人,倒不知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量的太子,如今能打的牌已经不多了。
天家父子,何谈亲情。假如能把季瑛拉入自己麾下,宫中的动向,岂非一览无遗?端王说的谨慎,只看季瑛有没有分毫投靠的意思。若是放着这样一个利器不用,才是傻子。
被端王殿下亲自来扶,季瑛仿佛受宠若惊般抬起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闪过微微的一点触动。端王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把握,他却沉默了半响,最终只是说:
“我方才的话,殿下记住了吗?”
这样的反应才最让人放心,若是随便给个甜枣,就改换阵营,那样的人用起来才不放心。想到这里,端王愈发和颜悦色起来,季瑛的话也愈加深入人心。
不是季瑛,不是端王,不是七皇子,不是皇帝。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合适的替罪羊。那个人是最不可能对楚怀存动手的。因为若没有楚相的扶持,他绝对不会走到这个位置。
“若是将这事引到东宫身上,是不是太过冒险?”
季瑛此时已经站起来,脊背挺直。端王有点意外,他从未见到季瑛在他的父皇面前这副模样,此时倒真有些谋士的样子,一字一句颇令人信服:
“殿下,于今之计,唯有垂饵虎口,方能化险为夷。”
*
东宫之中,此时倒确实有点意气扬扬的味道。
太子三请五托,还是没能请来楚怀存赴这一场家宴,不过这确实佐证了楚相此时仍旧养病在床,太子殿下的心情也并没有因此变得不那么痛快,反而更松快了些。
若说事发之时他没有紧张战栗,求告上天希望楚怀存千万不要出事,那一定是假;但如今局面却忽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楚怀存确实中了毒,但不至死;相府如今紧闭大门,有些关键的权力反而因为分身乏力而移交到了他手上。
他做久了傀儡太子,终于沾着点荤腥,自然是欣喜若狂。
宴饮过了几轮,平江王遥遥地冲他举杯,有些口无遮拦地说:“还要祝贺殿下,因祸得福。殿下知道,丹山行宫那一夜,若是真发生不测,我近乎已经去召集兵马——”
“舅舅,”太子想要严厉地斥责他,酒杯一晃,却也醉眼惺忪地盯着酒液看了半响,喃喃道,“是啊,若是楚相没了,摆在孤面前的路,岂非只有那一条。那是……那可是逼宫啊。”
这两个字灼烫无比,差点把他吓得醒了酒。
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和酒一起咽下了肚子。若是楚怀存死了,他的东宫之位便难保,端王虎视眈眈,陛下近乎不认他这个逆子,唯一的挣扎就是鱼死网破,成王败寇。
这样看来,他倒要感谢那个下毒的人。
这毒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岂非恰恰合乎他的心意?
何况投毒的焦点完全聚焦于他的死对头端王身上。他的这位皇兄如今正因为数不胜数的证据烦闷不已,被楚怀存施加的压力折磨得狼狈不堪。若是定了罪,怕是能再被赶出京城一次。
太子殿下心中如此想,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似乎这个想法中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但酒劲很快就把一闪而过的异样压下去。眼见得满堂华彩,美酒佳肴,此前和舅舅生出的嫌隙也随之烟消云散,不禁再次叫道:“为孤满上。舅舅啊,你看,孤也能等到今天。”
“殿下是因为楚相活着而庆祝?”
平江王却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他目光平视,和自己的亲侄碰了碰酒杯,倒抛却了那套尊卑有别的虚礼,显得像是交心,“楚相此人——殿下到底该仔细想想。”
酒杯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太子沉默片刻,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低声说:“舅舅,不是我拘泥于虚礼,但你要知道,如今孤贵为东宫,也只是仰人鼻息。楚怀存若说东,侄儿怎敢往西?这样的话,我并不愿想,也请舅舅今后不要再提起。楚相总归是向着孤这边的。”
“果然如此吗?”平江王的表情颇有些诡秘之色,他也举杯饮下,“若是楚相并无僭越之意,倒也罢了,但殿下真能确定自己不是楚怀存的敌人,若是他早就想……”
太子本该打断他,可此时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
“舅舅此话可有何凭据?”
他苍白地为自己的怀疑打了补丁:“我知道你和楚相因军粮案有过龌龊,但那时候确实是你有错在先。若是舅舅空口白牙捏造生事,孤绝不会轻易听信。”
宴会的气氛一瞬间凝滞下来。好在这只是一场家宴,楚怀存不来,太子干脆只请了他最信得过的家族亲戚,所有的谈话都没有泄露的担忧。平江王不着急回答,先用筷子夹了几片牛肉,就着酒细细嚼了咽下,半响才幽幽开口:
“此事,我也不知是否要和殿下交代。但若是不说,又恐楚怀存狼子野心,危害甚大,一时没了主意。”
“舅舅请说。”
太子开口,心知回不了头。
“殿下可知楚相身边信重的那几位……”平江王低声说,“其中有位江湖术士,最是神秘,平日里鲜少见着真容。但我上次去酒市买酒,殿下猜我见到了什么人?”
太子握着酒杯的手晃了晃。
“我见到了那个方先生!”平江王恶狠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头,“就是那个骗走我百万两钱财的江湖骗子。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他此时摇身一变,竟成了楚怀存的幕僚。不,殿下,你仔细想想,或许他一直就是楚怀存的人。”
“怎么会,”太子有些茫然地说,“这,这大概只是容貌相近之人。”
“殿下何必如此袒护?”
平江王不容分说,“那确实是我遇见的那个先生。不过辨认的个中细节,此时却不方便和殿下交待,殿下只要知道,楚怀存很早就开始算计我们了。他却还要我因为这件事愧疚不已,摇尾乞怜,这种人,恐怕比端王还要可怕。”
“可是,”太子避开他的目光,重复道,
“楚相此时只能向着我东宫,待我上位——”
他脸色的醉意褪去,满身绫罗绸缎之下,身体却忽然开始发抖。
平江王看了,便知太子的心意已经动摇了七八分。
他叹了口气,道:“殿下,我也唯愿真有这一天。”
*
事件的中心人物楚怀存,此时却在相府的桃林内安静地待着。
此时春日的最后一点残余也尽了,夏日热热烈烈地生长起来,桃林内草木气息浓重,桃叶碧绿,有些枝上已经结了青色的小果。楚怀存的体温虽然总是比正常人低一点,但他的适应能力却十分良好,何况林子里总是适合让人静心的。
他待在这里完全是方先生的要求。
虽然楚怀存坚称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方先生显然对这个问题保有一点医者的坚持,要求楚相无论如何这几天都不要过于操劳,出去晒晒太阳。如果可以,最好带上季瑛一起晒。
可惜季瑛这些天不适合和他见面。
自从丹山那一夜过去,楚怀存便联系好了刑部的齐大人,伪造了季瑛待在那儿过夜的所有痕迹,甚至包括山上悬崖边倾覆的轿子。这未必能够消除全部的疑心,不过至少能暂时让他不处于事情的焦点。
季瑛却比他想象中下手还要利落。
宫轿的轿夫实际上是他的人,季瑛当时正是这样得知了投毒的消息,这消息隐晦地飘在宫廷的空气中,唯独谨慎地避开了他。但让楚相意外的是,随身两个陛下用来监视的副官中,季瑛也不知凭借什么手段策反了其中一个,对方的口供无疑重若千钧。
另一个则随着倾覆的马车一起“落下”了悬崖。
在那之后,两个人毫不容情地成为了政局上的敌人。这些天,他对季瑛一点也没有客气,以相府为名义的压力一波一波涌过去,而季瑛作为皇帝授意的唯一能与楚怀存分庭抗礼的人,手段也一如既往地狠辣,有时候对楚怀存来说都称得上棘手。
他再一次惊叹于对方的才能。
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他们对彼此已经没有秘密。
初夏斑驳的日光透过桃林落在楚怀存身上,他一身雪衣,按着腰间的佩剑,停顿了一下,又想起方先生在离去前的劝诫,决定还是收手。鬼迷心窍般,他闭上眼睛就想到季瑛。
刚刚剖白心意,就要各自奔波,分别的片刻都很难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向梁客春伸手:
“梁公子,你别管方先生说了什么,把卷宗给我。我就坐在这里看一会,碍不了什么事。”
梁客春比方先生那个固执的老头要好说话多了,闻言只是不怎么意外地“噢”了一声,随后便没什么气节地投了诚,将相府和宫中最新一批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对楚怀存说了一遍。说到端王时,他还翻翻捡捡,把季瑛带过来的消息一并说了。
楚怀存平静地应了一声,让梁客春有机会也把相府的发现汇总了给季瑛捎去。
此时的重点并不在端王,这点楚怀存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在问起东宫之前,却先问起了方先生。方先生最近很少待在相府,反而经常在京城到处转悠,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他自己心知肚明,倒把其他人蒙在鼓里,直到最近才告诉楚相。
“方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人,”
楚怀存的瞳珠微微一动,似乎看向皇宫的方向。他的声音仍旧冷冽,却仿佛带有安抚之意,“他有把握的事情,错不了;他若是下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师父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今日早晨,方先生向楚怀存辞行。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山林草泽,不是宫阙楼阁,不是江湖市井,却是一个世人都退避三舍,提之胆寒之处。这个地方,他们倒有个相熟的人在里头。这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誉为当朝第一君子秦桑芷。
方先生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诏狱。
前朝太史魏珙留下的密文,线索不能凭空断在那里,无论现在被扯进什么样的风雨,楚相都没有一刻忘记解开这个谜题;他同样需要找到季瑛的软肋,虽然这或许比想象中困难,但这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而必须探索的迷雾。
那个地方的深处阴暗而潮湿,有着厉鬼和幽魂,刀锋和锁链。
其实,诏狱也不是想进就进,不过方先生认为,涉嫌诈骗皇亲国戚数百两银子,怎么着也够资格进去走一走。
方先生就像是出门散散步,毫无一点对危险的自觉。他有一大堆本事护着自己,若是全天下有什么人能从诏狱全身而出,大概就是方先生这样的。
“保重。”
临别之前,楚怀存轻声说。
方先生瞪他一眼,叹气道:“你和季瑛才要保重,我把‘半面妆’的药留下了,虽然没有我施针来的管用,但也能应付一段。我就是进去走一趟,楚相可千万别再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