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梅似雪
季瑛窘迫地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手指只顾推着匣子向前,却在某个时刻微微一顿。他无法再向前用力,两人之间发出“喀哒”一声的轻微碰撞,就像是在做一样的动作。
他的瞳孔也随之颤了颤, 终于迟缓地, 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
他先是看到楚怀存的瞳孔, 接着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来无形中又缩的这么近, 楚怀存已经探出身来,他一身梅花般的雪白,唯有瞳孔像刀锋般凌厉,又像融化的雪水般微微带着点甜味。
季瑛一不留神间, 就被连下三城。
他的手被楚怀存施力按住,对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逼迫他抬起头来,连一点目光都不允许躲闪。楚相引着他的手,移到了另一只匣子上。
——等等, 哪里来的另一只匣子?
“渊雅,”楚怀存的声音低低的, 甚至有点撒娇的意味,动作却很强硬“怎么办呢?连这样的话都让你先说了, 明明我也早就开始准备。怎么样,这次让我说一次喜欢如何?”
“但是……”
季瑛一边下意识开口,一边又觉得心肝都颤了颤。楚怀存最清楚了, 这样的他自己根本招架不来,他犹豫了一瞬间,“我确实担心我之前对你显得不够认真。我还说了那些浑话,其实我没有那么……那么……我不是说我……”
他一时间甚至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只得抿了抿唇。
“哪句话不是季大人真心的?”
楚怀存却在他耳边笑了笑。在这种时候又把称呼改回去,只会叫人觉得更羞耻,“说喜欢我,爱我,还是说想要和我上床那时候,想要吻我的那时候?季大人是不是要求过,想要被我束缚住,或者主动要被我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别说了,”季瑛窘得连耳朵尖都在发烫,“是我不知羞耻,和你胡说八道了这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
“我很喜欢。”
“不……”季瑛懵了一下,“什么?”
“喜欢你对我坦诚,但胡言乱语也喜欢;喜欢在我面前感到羞耻的你,也喜欢毫不掩盖欲望和占有欲的你,”
话语方才颤抖地落下,亲吻就烙在手背,一点点向上蔓延,“我爱着你藏在伤疤和伪装下仍旧明亮的灵魂,也爱你站在阴影下眼中阴暗的部分,因为它们都出自真心。渊雅,我仔细想过,最重要的是爱你本身,只要那是你。你愿意接受我的追求吗?”
主动权巧妙地给他夺去了。
季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怀存却已经在他的脖颈落下了最后一个灼热的亲吻。连绵的亲吻暂时到此为止,楚相显得很有风度,将猎物从手边放了出去,可惜他紧张般颤动着眼睫还是暴露了一些心绪。
他再一次示意季瑛打开面前的匣子。
“礼物不能太明显,否则陛下会起疑心,”楚怀存解释道,“但我想要看着你用我送给你的东西。其实我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这东西是……”
匣子的盖子终于被掀开,映照在季瑛眼中的竟是一根发簪。
“……这是我十几年前想要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现在轮到楚怀存的声音越来越轻,“其实我当时根本不会做发簪,用剑削出一根发簪的主意也够糟糕的了。假如那时候送给你,一定很不妥当。但我一直留着它。现在它至少像模像样了。”
发簪的材质是紫檀,被模仿着做了梅枝的模样。
楚怀存这些年将它削了又削,居然真学会了用手中的剑进行活灵活现的雕刻。剑削出来的梅花簪,还多了几分凌厉与锋刃。不过,终究比不上高超的匠人。这样也好,季瑛戴着它,就不用担心有人生疑。
“是梅花。”季瑛喃喃道。
“因为当时先生教的一句诗,”
楚怀存的目光轻轻对上季瑛的眼睛,“‘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我觉得特别像你。没想到要过这么久,才能告诉你这一点。”
季瑛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弯起唇角,但眼泪却一下子落下来。那也只是一滴眼泪,他随意地抹了抹,仰起脸对楚怀存轻声说:
“我很喜欢。”
他说完这句话,就盯着楚怀存不动了。他们的时间剩下的不多,但楚相并没有催促,只是任由他的目光一寸寸徘徊了好几遍,才低声问:“那么,你愿意允许我追求你吗?”
“楚怀存,”
季瑛问,“我不明白,你怎么还不亲我?”
*
宴席上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得到消息也不至于乱了分寸,但一双双写满怀疑的眼睛还是在彼此的身上徘徊着。这不尴不尬的状态持续了许久,直到楚怀存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让诸位受惊了,事情已经解决。”
楚怀存的声音镇静,带着一股冷意,让人疑心他现在的心情究竟能有多差。难为楚怀存在这种时候还端着一副谪仙的架子,雪白的衣襟带着淡淡的熏香,羊脂玉雕刻的玉佩发出轻响。
靠近他的端王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视线移向了楚相腰侧的佩剑。
好冷的一柄剑,仿佛刚刚痛饮过鲜血。
在寂静中,只听得季瑛略有些讥讽地笑了笑,“楚相这是已经从诏狱走了一趟回来,不知秦公子有没有什么大碍。在座这些客人等了这么些时候,都关心得紧呢?”
一时间,寂静本身仿佛是一种巨大的声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明知道楚相因为忽如其来的绑架事件心情糟糕,还敢招惹他的人也就只有季瑛。端王殿下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在楚怀存面前的嫌疑总是最大的,此时此刻正打算开口义正言辞地说些什么。
楚怀存居高临下地盯着季瑛看了两秒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瞳孔。
他忽然轻声笑了笑:
“托季大人的吉言,秦公子只是受了惊。不过一会,诸位就能看见他了。”
这件事解决得确实很迅速。
挟持秦桑芷的犯人从诏狱门口突破,用刀尖抵着他的脖子把他逼上了相府的马车,又以此威胁所有人不许跟随,只让车夫走偏僻小道来到城郊的阴凉处。碍于楚相对秦桑芷的看重,在场的人只好照办。
然而,马车驶出去还没多远,就被一柄剑给截住了。
“你就是那个楚怀存?”
刚刚因为逃脱而露出喜色的囚徒皱了皱眉,再一次故技重施,“你要的人在我手里,现在放我和他走,一个时辰后,我保证他活着到你手里——你是更相信你手中剑的速度,还是更相信我抵住他喉咙的刀的速度?”
这本来是一句很有用的威胁。
楚相平静地说:“方先生应该同你说过,看见我就该把人质交出来。怎么,你要食言?”
这种情况下不食言才是傻子。
囚徒早就对所看见的一切都充满怀疑,无论是方先生还是秦桑芷,不过都是他逃出囚笼的权宜之计而已。此时此刻他已经走到这里,当然舍不得放开这个助他逃脱的钥匙,若是能再利用一趟秦桑芷,向楚相讨要些逃脱的便利,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在他怀里一直挣扎的秦桑芷却忽然软了下去,仿佛已经没有悬念。
他不禁心里发毛,又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咀嚼了一遍。这些自诩高高在上的大官,本该都是绣花枕头,更谈不上什么江湖实力。他曾经可是有名的“拼命快刀”,此时还处于优势,无论如何也不该……
剑光忽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像雪一样凛冽,像池水一样柔软。
他下意识伸手试图挡住攻击,然而剑光却并不冲着他脆弱的肉体,而是他手中还别着秦桑芷脖子的刀刃。刀刃猝然脱手,坠落在地上。人质躬身向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楚相冷淡地投来目光,他一寸寸拂过那柄剑:
“本来以为是个聪明人……”
他轻声说,“在江湖上也算是混迹了那么多年,多少遇见过几个剑客,难道不知道在剑出鞘以后,要反悔也来不及了么?”
秦桑芷跌跌撞撞地扑向了他,一时间觉得眼前人的形象简直如九重天降下的天神一般,连着数日的委屈,一时哭的昏天黑地,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他方才紧张到了极致,系统也在他的要求下准备好了登出的程序,只是哄着他再等等攻略对象。
在楚怀存出现的那一刻,机械音在头脑中冷冰冰地贺喜:“宿主,你安全了。”
本世界气运值最盛的反派,就是有这样的实力。
轮到对面的犯人追悔莫及了,他长到几乎打结的胡子颤了颤,咬咬牙:“方才是我冒犯了,竟没想到朝廷中也有如此英雄。但‘玉面菩萨’已经答应过我,事成以后,保证我能够远走高飞。就算是为了他,楚相也该讲规矩才是。”
……已经很少看见被方先生过去形象蒙蔽的人了。
且不论现在这个山羊胡子老头能屈能伸到什么样的地步,就这点来说:“你难道真的觉得,只有你认出了他,他就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
楚怀存的声音不带一点情绪,审判般继续道:“若我的情报没错,你该是十几年前的‘拼命快刀’张五,也算得上江湖上的前辈。可惜走了歪路,都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却因为喝酒时被无意冒犯这样的小事,接连屠了几家满门。”
“你,”对方显然惊骇万分,“你怎么知道?”
“还是方先生路见不平,把你制服后亲手交给朝廷的,”
楚怀存的眼眸却比雪山之巅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可惜你的亲戚是当朝的大官。原本的死刑变成在诏狱里关上一辈子,其实远算不上冤枉。方先生就算能忘记你,你却是恨死他了吧?”
“你们一直都知道,那老头只不过又戏耍了我一次,”
囚徒恨恨地说,“本来他就该报偿我,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参和这件事。”
“说完了?”
楚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进一步废话的打算,只是手中的剑再一次一寸寸流淌出光华,那是敛不住的杀意,冰冷到一直冻到骨头,将面前的人钉在原地。
剑光凛冽,只是一闪而过。
“他倒也没有撒谎,你确实不用再回到诏狱里去了。”
有些话并不需要和所有人都交代清楚,尤其对一个杀伐果断的权臣而言。
所以对方也不需要知道在他当年这件事发生后,朝中那个大官对把事情捅上来的方先生感到不满,意欲报复。方先生因此不得不和朝廷纠缠了一段事件,惹上了一堆麻烦,甚至差点赔上性命。从此之后才慢慢改了性子。
方先生进入诏狱,这计划从开始就已经是万全的图谋了,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身边关押的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认不出当年的这个人?
一切都已在意料之中。
楚怀存转过身时,觉得秦桑芷在身边的哭声颇有让人头疼的潜质。但少年在意识到他目光的同时,立刻憋住了哭声,变成了带着颤音的小声呜咽。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极力做出一副遭人陷害的翩翩君子模样,挺直了自认为青竹般的腰杆。
秦桑芷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像楚怀存这样对他这么好的人,他非要好好把握住不可,绝不能像从前那样不懂得珍惜。
*
此时此刻,楚相站在初夏的荷塘边,周围的空气微微带着燥热的气息。
在他身边,人们的目光各怀心思。但最终,看着从他身后走出的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他们都展现出了应酬般的友好。秦桑芷只不过略微出来走了几步,他被诏狱熬的苍白的脸色还没因为阳光回暖,便先被雪片般飘来的吹捧般的话语迷了眼睛。
“秦公子,再作一首诗吧!”
“是啊,诗坛没有了秦公子,简直就像是天空失去了太阳。如今秦公子重新得到了清白,岂非可庆祝之事?”
就连七皇子也畏手畏脚低走上前去道贺。
秦桑芷却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楚怀存,见到楚相身边也有不断上前献殷勤的人,不由得心中忽然涌上些莫名的烦躁。他从前只当楚怀存的爱是无条件的,楚相自然也对他很好。那些蓄意勾引却失败的尝试不值一提。
但现在,他吃了一趟苦头,倒开始觉得楚怀存有千好万好。
系统对他的转变非常欣慰,宿主的基础明明非常好,可惜之前心思不在攻略上。如今他又占着楚怀存白月光的名头,又真的想要坐实了和他的关系。
脱轨了许久的攻略总算重新启动。
还好楚相仍旧对他宠爱万分,从诏狱被楚怀存救下来到现在这半天,他身上脏兮兮的囚服被换掉,披上了绫罗绸缎,用上了最名贵的药草和香膏,人们开始对他恭恭敬敬,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高傲的秦公子,飞快地给自己换上了一副君子模样。
秦桑芷按捺下心中的烦躁,调出系统给出的诗词课本,打算在其中找一首能够隐晦表露爱意的诗歌,必须要足够惊艳,让楚怀存比往日还要再赞叹几分。
他专心致志,甚至忽略掉了身边人的攀谈。
七皇子窘迫地低下头,他想要和秦桑芷说上几句话,对方却显得很不耐烦。他只能当着众人的目光一点点走回去,低垂着眼睛,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中不被人察觉地染上了一点怨毒。
这一切都收在楚怀存的眼底。
他平静地分析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应付身边见他来了凑上前攀谈的人群,与此同时,手指借着雪白衣袖的掩饰,转了转衣带上别着的玉佩。
这枚玉佩已经不是他从前佩戴的那一枚,虽然其他人大概不会留意到这一点。毕竟它们的图案都一般无二。
玉坠冰凉温润,仿佛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这世界上除了他,只有另一个人能够完整地摹画下玉佩的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