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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夜未央

第158章 夜未央
不是说外面的灯火更少。但楚怀存步出宫殿时确实顿了顿脚步, 殿内的金碧荧煌和外界已经被隔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岸,流淌在其中的是一条隐晦不明的暗河。

他假借透风的名义离开,吸引了许多人有意无意的目光。

不过季瑛却是人群里并未望向他的那一个。

他只是侧过头声音轻缓地和身边的官员交谈,下颚的弧度微微紧绷。

陛下自然不愿意放纵楚怀存——这个从来倨傲不驯的权臣独自一人走进他的后花园——但好在与此同时, 镇北将军也站了起来。

他嘿然一笑, 在他面前, 是一枚比席上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的酒盅。此时酒盅的酒再一次被饮得一干二净。

“正好我也有些醉了, ”

镇北将军从落座起就一杯杯饮酒,此刻醉意已经浮在脸上,摇摇晃晃地朝宫门走去,“楚相要去御花园赏景, 哈哈,我也正想出去透透风呢。”

楚怀存冷淡地抬了抬眼皮望向镇北将军。

在座所有人都能看出楚怀存对妄加在他身上的安排显得并不是很愉快。皇帝此时却忽然笑起来, 他的笑声就像是在粗粝的草纸上摩擦,带着一股令人觉得心头发酸的涩味:

“既然镇北将军有此雅兴,便和楚卿结伴而行吧。”

殿内的气氛不知为何紧绷了, 室内一片通明,楚怀存那身雪白冰冷的衣裳却几乎要隐没到外面的黑暗中。

有些人注意到楚相的身边, 此时并没有他惯常带的剑,这或许就是楚怀存没有过多纠缠的原因。无论暗地里如何刀光剑影, 明面上也只是暗流涌动。他默认了陛下的安排,不论如何,在座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镇北将军的最后一点脚步也融进夜色中时, 那根拉紧的弦才乍然松开。

季瑛全程都仿佛置身事外,就算和他对谈的官员因为楚相和陛下无声的对峙而频频走神,他也显露出了足够的耐心。在陛下面前,他一向收敛了自身的锋芒, 让自己足够恭顺而低微,就连座次也不前不后,只处在他官阶该有的位置。

“张大人,”他平静地说,“我们刚刚谈到……”

与此同时,他想象楚怀存踏入今夜的月光。今夜的月亮像青蟹的蟹壳,滴溜溜地一片圆,冰冷而光滑,枝桠间投下的阴影简直要遮盖住整个世界的眼睛。宫城足够庞大,以至于在其中一切的探寻和隐匿都足以发生。

张大人这才恍然回神,蹩脚地掩饰自己方才并没有认真听季瑛说话的事实。

“没错,没错,”

即使楚怀存不在,他也刻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季大人方才说的是年中的官员考较吧。我和季大人……陛下的想法自然是一样的。只是楚相那里,却是个问题。”

所谓一样的想法,自然是好好利用这场考核,狠狠地榨些油水。这种事和季瑛阴郁戾气的气质结合起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阴谋舞台。

季瑛装模作样地笑了笑,唇角勾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讽刺。

他的头脑仍旧飞快地运转着——楚怀存大概已经摆脱了那些紧紧盯梢的人,他的身份加上镇北将军的掩护,使得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但是宫苑深深,到处都是巡查的守卫。陈年的叶片在长靴下不堪重负地碎裂开来,行走在幽暗之处,并不代表着安全……

“张大人何必藏拙呢,”

他的声音仍旧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只是同样变得很轻,“季某在户部毕竟还能说得上话。”

楚怀存首先要找到他提前藏在宫里的剑,季瑛想。接过那柄剑时,季瑛几乎能隔着剑鞍感受到明亮锋利能割裂一切的锐气,剑刃洁白柔软如梨花,因为时常打理,只有淡淡的血腥味,但却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剑主曾将无数人命斩获剑下的刺骨之意。

季瑛不适合这柄剑。但剑在他手中,却敛却了所有的锋芒温顺地栖着。

季瑛想象着楚怀存的脚步与半个时辰前的自己重叠,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站在同一个地方。但现在他的身边是危险、幽暗和沉甸甸的肃杀,而他的手边是一枚精致的酒杯,九重花瓣托起一腔碧绿的酒液,透露些精致颓靡的意思,面前还站着一个肚满肠肥的官员。

“自然,自然,”

张大人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这件事,若是季大人能定下,小臣哪里有什么迟疑的地方呢。承蒙季大人关照,我也考虑过……是,自然是这些人……我想,就这样……”

季瑛放任自己的灵魂被劈裂成两片,一片被迫留在这黑暗龌龊的富贵场,听着俗世的种种纠葛;另一片则乘着月色,清晰地端详着在那些庞大的阴影中移动的楚怀存,还有他剑锋般凛冽的眼睛。宫闱深若迷宫,但方先生早已经勘测好了地形,若是一切进展顺利,楚怀存会成功找到那个地方。

他已经走到半途。

假如一切都将进展顺利……

季瑛骤然抬起头,此时殿内暖玉生香,舞女的裙裾翻飞着,就像石榴一样火红,在他的手指下仿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不,他的视线透过这些不详的鲜血,直直地看向坐在首席的某个人。此时,那个人在众人酣足的醉眼中忽然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间带着一种诡秘的严肃,以至于人们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出来的绝对是石破天惊之语,必须屏住呼吸。他身边的七皇子因为那些不小心沾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怯懦地低下了头,老皇帝对他要做什么同样一头雾水,

“端王,你这是……”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端王点点头,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自矜。似乎在这场父子间的战役中,他得以凭借手中的结果翻盘。

他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殿内仍旧听得清晰:

“此时正是至关重要的机会,诸位还请听本王一言。”

季瑛的手缓缓抚过手中的白玉杯。被雕刻出的花瓣并无半分柔软,锋利的截面压着他指尖的一小块皮肤,传来冰冷而清晰的触感。他内心不详的预感越演越烈,听到那个名字时,他合拢的手指骤然收的更紧,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被压出了一道白痕。

“是关于……楚相。”

这句话简直像是一道惊雷。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端王需要挑一个时机了,若是楚怀存在场……若是楚怀存在场,场面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楚怀存不在,而这里聚拢了举国所有的达官显贵。

“诸位知道楚怀存是什么人么?他简直是凭空出现,靠着那些战功步入朝廷之中,如今平步青云,人人畏惧。不,别打断本王,”

端王随意地一挥手,“本王知道听着这个名字就有人被吓破了胆。但是,在他发迹前呢?他难道真的出身乡野,毫无准备,对朝政一无所知?”

陛下那衰老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几分,以至于眼白被挤占得只剩下一点空间。他的眼中带有某些残忍的困惑和好奇,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即便结果是以一种令他不愉快的怜悯语气被揭开的,他也只能咬上备好的诱饵。

不该发生,但不可能不发生的事情在此刻降临,季瑛无比冷静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在此前并非没有被考虑过……

但是时机——毫无疑问,没有更糟的了。

季瑛猜测楚怀存此时已经逼近了他要找的地方,就像是捕猎者靠近他的猎物,他有着锋利的爪牙,动作却轻盈得不可思议。他会悄无声息地完成他的使命,动作敏捷而漂亮,血珠从狩猎者的皮毛滚落,在月光照耀的地面消融。隐匿无踪,本该如此。

端王终于卖足了关子。

“诸位还有人记得蔺家么?”

他诡秘地开口,季瑛手中的杯子忽然脱落,砸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摔裂了一个角。

但他扶起酒樽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端王: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证据确凿,我手中有一份十数年前蔺家编好的征兵名册,上面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楚怀存。顺藤摸瓜,我还找到了人证。当年跟在定国将军身边的副官,他似乎在蔺府长公子的身边,见到过一个用剑的少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端王很满意他造成的效果,他几乎要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在齿间咬碎:“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楚怀存是蔺家的人,或者是招揽的门客也好……但他和当年的蔺长公子关系尤为亲近。楚相隐瞒这样的过去来到朝堂之上,诸位觉得是为了什么?他能为了什么?

一夜的时间能吞噬掉一整个家族,但烧不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只是缄口不言。此时,人们不禁回忆起当年照亮了半边夜色的大火,火光疯狂地生长着,像是隐没着挣扎的困兽。

只有人为的大火才能烧成这样,这场火连同相关的一切很快成为权力背后的一个秘密。

“为了仇恨。”

陛下的声音忽然从他苍老的唇边泄了出来,他喃喃道。

“为了复仇。”端王总结道,随即将手中的征兵名册展示出来,“楚怀存实乃狼子野心之徒,心怀悖逆之心,此人心思深重,视天下正统为无物。他是为了报复我们来到这里的。”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方才还在和季瑛交谈的张大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对听到“蔺家”两字还处在极其不敢置信的状态,更对这一出复仇的戏码头脑迟疑地转不过弯来。然而更热烈的浪潮很快席卷而来,喧哗声在人群中越滚越大。

满堂之中,唯有季瑛垂下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鸦羽般的长发投下晦暗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酒杯的裂痕划破了他的手指,此时伤口慢慢地渗出些血珠。

他能察觉到那目光,垂老的目光此时再一次迸发出不可忽视的威严,陛下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简直有如实质,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那是白热的暴怒和发觉自己可能受骗的怨毒。那是看待一个物品的眼神,没有任何怜悯,而且即将在他身上落下残酷的惩罚。

楚怀存当然可能认不出季瑛,季瑛变了太多。但季瑛不可能认不出蔺家过去的门人。

除非他说了谎。

*

在方先生的帮助下,楚怀存的潜伏顺利得有些不像样。

他的脚步无声,飞快地在宫室之间行过,干脆利落,没有留下所谓模糊的影子和半点隐约的怀疑。他就像是在战场上那样屏息凝神,巡视宫中的侍卫从他藏匿的角落走过,然而警觉的目光却将他视若无睹。至于方先生……这个人更不值得担心。

他打昏了宫中的一个太监。

而方先生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话时简直天衣无缝,按照他们的计划在楚怀存将要走过的路途上若隐若现,很好地充当了路标。

越往深处走,把守就越森严。楚怀存从建筑物的阴影中慢慢踱进了花园的假山背面,而环绕着假山巡视的侍卫没有一个察觉到他的身影。

假山盘踞在各式繁茂的草木之中,由奇形怪状的石头构成,有些千疮百孔,但正是权贵人家风靡的花样。楚怀存站在假山的阴影处耐心等待着,大概只数了三下,便听见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尖尖细细的声音,傲慢地向那些侍卫出示了皇帝赐下的通行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近。

他们打昏的恰好是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之一,这当然不是因为运气。可惜楚怀存没有什么扮演别人的天赋,否则还能省事许多。

季瑛毕竟为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

这座假山有这样一个问题——比如,它恰好比其他的假山稍微庞大了一点,不是能够明显看出的尺寸,但足够在背后藏起一条密道。密道逐渐向下,弧度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很快,楚怀存便踏着悄无声息的脚步来到了密道的深处。

地道总是转来转去的。

在姑且算是寂静无人的地道路段,方先生忽然开口:“楚相,你瞧那面墙——宫中修地道的时候必须避开诏狱,所以在这里有一个比较突兀的转弯。但这说明了一件事。”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楚怀存简要地回答。

既然他们要去的地方和诏狱有一部分相通,那么,得出这个结论也当然是必然。通道说不上宽敞,而且十分幽深,但至少不再向下深入。楚怀存在转弯前不经意间朝后看了一眼。没有人跟上来,也没有突兀的脚步声,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狭窄逼仄的道路。

这里只有这么一条单行的通道。

假如有人从后面过来,就势必和他们狭路相逢。当然,在他们的计划中,唯一有可能一时兴起前往此处的陛下正端坐殿中,享受着短暂的醺醺然的权势;而季瑛当然更不可能被蒙上眼睛,在此时此刻被挟持着走进这处皇宫的秘密之地。

但楚怀存谨慎地没有忽视心中浮现的莫名的不安,尽管那只是一线窄窄的预感。

方先生在前面走着,没有看到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中闪过的浮光片羽的念头。他此时也谨慎地屏住了呼吸,前面就是最后一条路,还有许多重重把守的关卡等待着,尤其是面对那些守卫,切不可轻举妄动,把他们随意惊动。

他手中的令牌虽然能够忽悠过外面看守的守卫,但是对于深处的这些看守者而言,没有陛下的口谕,或许并不足够让他们屈尊让开一条道路。

楚怀存的脚步此时比雪落在地上还要轻,他悄无声息地翻出手中的剑,并且谨慎地没有选择露出那截白亮的剑刃。血腥味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骚乱,而他们指定的计划里,一切应当静悄悄地发生,以引发最小范围的注意力为目的。

所以——当守卫走到看起来游刃有余的公公面前,仔细查看他手中的圣上谕旨时,便忽然感到后颈一痛,随后失去了知觉,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整件事情办的干脆利落,甚至来不及听见哪怕一点卡在喉咙里的呼救。

靠近密道的核心时,楚怀存已经开始闻到了带着铁锈味的沉甸甸的气息,这种气息若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恐怕只能选择“死亡”。密道的最深处巡视着最多的侍卫,好在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顾虑他们喊出来的声音惊动地上的人。

方先生笑眯眯地掸尽身上残留的粉末,空气中留有一股奇异的甜腻,而楚怀存此时带上了一顶斗笠,斗笠垂下来的粗糙的纱遮住了他的面容,在屏住呼吸的短暂时间内,隧道深处的侍卫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倒下。稍微慢一点的便被楚相解决。

方先生还在外面善后,楚怀存推开最后的石门,目睹到了其中的景况。

也就是季瑛常常见到的画面。

石门坚固而沉默,被推开时发出的声音只是轻微而沉重的摩擦声,但这足够让其中关押的人抬起眼睛——严格来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抬起眼睛。虽然他们不至于像是诏狱中关押的人那般像畜生一样关押在一起,但残酷的刑法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部分不可磨灭的伤痕。

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知道诏书秘密的人。皇帝迫切地想要从他们的口中逼问出先帝最后留下的那封诏书的下落,运用的手段毕竟过激。

他们中为首的人抬起眼睛。人们下意识望向他,即使他因为失去的半边腿只能瘫倒在地上,楚怀存还必须忽视他左眼的空洞。外面的隧道说不出有什么新鲜空气,但是细微的风还是灌进了内室,他抬起还能看见的那只眼睛,看向了来人,眼中带着沉重的疲惫。

“又是……”

随后对方迟钝地愣了愣。他发现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熟悉的宦官和那身覆盖着层层血腥意味的黄袍,而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手中却拿着一柄剑。

“蔺伯,”楚怀存轻声说。

他是季瑛父亲的弟弟,季瑛的父亲早已经死了,但这位同样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相比于父亲的格外严苛,他是那种对所有小辈都很友善的长者,尤其喜欢和年轻人一起喝酒。他的目光落在楚怀存的剑上,接着便流露出了悟的神情。

“你是——”他慢慢说,“楚怀存?”

对关押在这里的人而言,只有极少的机会得知外面的事。但他们都没有忘记那位陛下因为这个名字而气急败坏的模样。季瑛没有什么机会和他们交换情报,只有他们在很久以前制定好的一套交流的手势,没有复杂到能够传递出更为详尽的介绍。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季瑛无声地告诉他们:“时候要到来了。”

“是我,”楚怀存简明扼要地说,“我来带你们出去——我没办法在现在解释太多,但请您务必相信。”

他们当然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

但他们枯槁的、荒败的目光又闪烁出一点他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流露出的神情。这副神情在方先生进来时差点被熄灭。

不过这个太监打扮的人一张口就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声音。

“让开一点,”

方先生说,随后在众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就开始折腾栏杆上挂着的锁,不知他对这精妙无比的锁做了点什么,反正人们原本指望的是锁咔哒一声打开,但得到的却是一场小型的爆炸。火光尖锐地在门上炸开,于是锁不得不沉重地掉在地上,被炸成一块一块的碎片。

“这样更容易。”

方先生退开得很及时,当着众人惊骇的目光,甚至还耸了耸肩。

囚徒的首领也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想象不到仿佛要将他们关押到生命结束的桎梏如此轻易地就被解开,但是自由的甘霖仍旧没有触及他们的皮肤。

被称为蔺伯的那个长者低声端正了他们的思绪:“跟着这两个人走。”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并不简单。这里的人许多被折磨到不成人形,最多只能做到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蔺伯的一边腿就坏了,伤口上的痂在移动时又裂开。他是留在这里的所有人中情况最糟糕的一个。

他失去的东西都是一对中的一个。

一只手臂,一条腿,一只眼睛,一边耳朵。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他很快就落下了一截,而楚怀存耐心而平静地在他身边搀扶着他,当然是那只留下来的手臂。蔺伯沉默地移动着,直到拐角处才轻声说:“你见过蔺英了吧——当然,是蔺英让你来这里的,你们都变了很多。”

楚怀存微微颔首,而对方这时仿佛有些怅然地笑了笑:

“他过的很艰难,当然,你过的大概也很难。我知道他一直很努力,毕竟我实在没有想到,都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有见到外面的阳光的机会。”

“我明白。”

楚怀存低声说,“别担心,外面接应的人已经来了。季……渊雅在宫里经营了这么多年,最关键的这一步全是他的功劳。而你们离开后会被暂时安置到我师父那里,一切都会很顺利,我保证到那里后没有人能再找到你们。”

他堪堪咬到舌尖,但就算这样,也差点因为习惯脱口而出季瑛这个名字。

蔺英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太久,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只剩下一点怅然。楚怀存十几年前唤他时总是叫他“渊雅”,同辈之间以字相称,或者单挑出一个名来。

连名带姓自然而然称呼他为“蔺英”的,除了蔺家的长辈,还会有谁呢?

他们不约而同又沉默了一会,但此时的气氛稍稍缓和,甚至显得有些温情。蔺伯笑了笑,那是带着一点寂寥的笑:“长公子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

楚怀存忽然停下了。

距离走出曲折徘徊的密道,只差最后一个转角。

但前方却骤然响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不止一辆车马踢踢踏踏而来,在地底,这样的声音显得空洞而沉闷,但那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楚怀存敏锐地判断着来人的规模,而地面上,方先生和接应的马车,此时已经和围拢的侍卫形成了紧绷的拉锯之势。

“怎么——”蔺伯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一旦紧张,已经残缺不堪的身体就失去平衡。楚怀存飞快地拉住他,小心地恢复了他的平衡。他并不在乎自己雪白的衣襟沾上老人身上的尘土和血迹。

但是前方的形势不容犹豫。

如他所预感到的那样,出现了一个意外。意外永远突如其来,像是一柄闪烁着阴沉光芒的刀刃忽然插入平缓发展的事态中,带来混乱、流血和牺牲。就算提前规划一万次,机关算尽的谋略家也不能说杜绝意外的发生。

楚怀存罕见地停顿了一下。

他此时的气质和端坐明堂的楚相又有几分不同,比较好的一面是,他覆面的幡篱还尽职尽责地遮挡着他的眼睛,而且为他添上一点肆意不羁的侠客味道,带着冷冰冰的铁腥味。他看起来不像是天上的谪仙了,现在他像是“一剑光寒十九洲”的剑客。

他缓缓地拔出了身侧的剑。

剑刃像冷水一般,在幽暗中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楚怀存警惕地端详着面前的黑暗,他还没有被发现,但狭长的外界的影子已经投了进来。方先生能够应付一阵,但不可能靠一个人挡住所有人。何况,既然他们的行事已经被发现,可预见的是越来越多的侍卫将会聚拢过来。

如果是这样……楚怀存脑海中闪烁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坐在宫殿内佯装面不改色,下颚却绷紧了的人。

陛下忽然派人来这里,人数不算特别多,不像是发现了他们计划的应对,应该是陛下一时起意,命人来到这里要办什么事。当然,除了折磨和杀戮,也很难想象其他的可能。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正在宫宴举行到一半的时候。

是季瑛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在他心中闪过无数思绪的时候,蔺伯的手向下按了按,像是一个示意。楚怀存压下眼中翻涌的戾气,那双瞳孔仍旧如冰雪一般,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出乎意料。他将目光移向身边的老人,安抚般地说:

“只是一点意外,不会有事的。”

这并不能让蔺伯的眉眼舒展开,他仍旧有点严肃地看着楚怀存,忽然开口:

“我已经老了——”

楚怀存已经有预感他要说什么,而此时此刻,必须依靠楚怀存搀扶才能不倒下的老人却用他唯一的一只手臂重重地甩开了楚怀存的手。他踉跄了一下,整个背部靠着抵住墙壁才慢慢滑下去,不至于狼狈地倒在地上。

他制止了楚怀存想要拉起他的手。

“外面的人比我更有价值,”

他说,“我不能让你犹豫,他们中最小的一个才二十多岁。而我呢,我已经这把年纪,身体脆弱到一阵风就能毁掉我。就算看到外面的阳光,也会在很短一段时间内死去。”

所以他就要求独自一个留在这个地方,这个只差一个拐角就能站在外界的光线下的地方。但这里属于黑暗,周围是死寂的甬道,一个天然的墓穴。

楚怀存不会忘记他方才说自己“在死之前还能看到阳光”时眼睛里闪烁着的眼神。

那当然不是真的平静。

但是当这样一个选择摆在这样一个老人面前,他除了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命运,还能做些什么呢?一边是家族幸存下来的小辈的安危,一边是只能作为拖累的自己。他知道自己是负累,也猜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

他看着楚怀存,心中满是悲悯。他生怕面前的年轻人被迫做出选择,于是选择先一步提出这个残酷的结论。

这个世界上发生过太多选择和牺牲的悲剧了。

蔺伯缓缓滑落在地上,他的目光出神地望向拐角处透进来的一点光芒。不是阳光,那仅仅是皎洁的、青色的月光。他感受到身下冰冷的石地,那股寒意几乎要使他战栗。腿上的伤口裂开了,此时不住地往下淌血。

他面前的楚怀存仍旧站着,不过蔺伯知道他马上就会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

误解。

面前老人眼中对生的渴望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的唇边含着莫名的微笑。这当然是一种遗憾,但也未尝找不到可以宽恕的部分。

然后楚怀存再一次俯下身,他没有放开手中的剑,但是另一只手再一次向地上的老人伸去。他的眼睛就像剑锋一样闪闪发亮。

换一个人或许会接受残酷的命运,他会选择较为简单的道路,并且安慰自己那是唯一的一条路。他会提前开始他的哀悼。

但这是楚怀存。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弃任何人,即使计划出现了一些变动,他也并不认为在这么早的阶段就宣告失败是一件值得被称赞的牺牲之举。与这相反,剥离名誉和地位带来的种种华丽的东西,留在楚怀存身上的,是不可动摇的锋利的内核。

他简明扼要地再次拉住老人的胳膊,老人太瘦了,轻飘飘像是一截镂空的木头。

虽然这真的很难——

“相信我。”楚怀存说,“还没到要抛弃哪个人的地步,在最后一刻之前我永远不会这么做,我尝试过被迫放弃的滋味。渊雅会非常想要见到您的,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亲人了。即使只是尝试,您愿意为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吗?”

老人错愕地看着他。

而此时楚怀存已经一边护着他,一边开始向外走了。楚怀存冰冷的眼睛将周围的一切都飞速地捕捉下来,以对接下来剑锋朝向何方进行最精确的推定。正因如此,他没有留意到蔺伯复杂的眼神。不过,他确实没必要注意到眼神之类的东西。

只需要察觉到在他搀扶之下的蔺伯,也在努力地靠自己的力量向前移动,就能明白他的选择。

“假如到了那一刻,”

蔺伯严厉地说,“你就必须放下我。”

楚怀存并不犹豫地颔首,这个动作换来了老人眼中最终定格的宽慰和释然。此时他的瞳孔终于映照在了幽暗皎洁的月光下,而他的剑尖也已经微微抬起,青色的光芒在剑刃上若隐若现。

他的手稳得不像话,剑客的一双手仿佛是用玉器雕成。

这当然将是一场苦战。

但楚怀存认为,或者说可以肯定——他并不会是输掉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