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宛如偷情。
翌日。
灿金色的光束被厚厚的帘子挡住,外头阳光明媚,室内依旧一片昏暗。
床榻之上,被窝高高拱起,有人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又过了片刻,卧房的门被人推开。来人将托盘放在圆桌上,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阿琰?该起了。”男人温声唤道。
被窝动了动,几秒后,又没有动静了。
“阿琰。”顾景昀伸手拍了拍锦被,想把他叫醒。
隔着被缛,掌心似乎触及到了某个柔软浑圆的地方。
顾景昀一僵,唰地收回手。
“唔……谁?……师兄,是你在喊我吗?”
那人扭了扭,似乎翻了个身,换成平躺的姿势。
他稍微掀开一点被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本以为会看见范扬,入目却是另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容。
江琰一怔,直接清醒了。
“顾景昀??”
江琰猛地掀开被子,当场表演了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满面惊诧:“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昨夜不是还说过话么?”顾景昀失笑,“阿琰怕是睡糊涂了罢。”
江琰左右看看,室内装潢半点没变,窗棂下还摆着没看完的书和一个空荡荡的花瓶。
一个镶嵌着月光石的华丽剑鞘摆放在床头,里面的剑,正是自己的破魔剑。
这里是合欢宗,他的小院子,他的卧室。
顾景昀分明在千里之外的剑宗,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飞来西洲?
“……”
江琰再度躺平,闭上眼睛,神情安详。
顾景昀戳戳他:“?”
江琰自言自语道:“定是我还没睡醒,在做梦呢。”
顾景昀笑道:“难道阿琰经常梦见我?真是受宠若惊。”
梦里的人还会说话。
怪真实的。
江琰调整好姿势,原模原样地再起了个床。
他睁开眼,高大俊朗的剑修还杵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江琰:“……”
顾景昀:“你还要再起第三次么?不管几次,我都在这里。”
江琰:“!!!”
竟然不是梦!
那岂不是说明,自己睡了起、起了睡,还胡说八道了一通的傻样,都被顾景昀瞧去了吗!
就那么几个呼吸的功夫,半坐在床上的清冷仙君先是红了耳根,而后是白皙的脖颈、如玉一般的面颊……统统泛起胭脂一般的绯色。
平日里如锦缎丝绸一般墨发,如今有些淩乱地披散在肩头,有几缕滑入后颈的衣领里,深入看不见的地方。
他捏着锦被的手指微微曲起,指尖已经用力到泛白。
薄唇紧紧抿着,长而浓密的眼睫不断颤动。澄澈的眼眸像一汪泉水,湿漉漉的。
眼神闪烁,视线游离不安,像被猎人瞄准后惊慌失措的林间小鹿。
顾景昀怔怔地,几乎挪不开目光。
江琰握紧了拳头:“……你还要看多久?”
——早就听说有些人喜欢逮着朋友的黑历史看个不停,还边看边笑。未曾想,顾少主竟也是如此恶趣味、坏心眼的人!
顾景昀猛地回神,往后退了半步,条件反射侧过脸去。
“抱歉,阿琰莫气。”
顾景昀的眼神注视着窗棂下的白玉花瓶,里头什么都没有,男人却全神贯注地盯着,彷佛花瓶中装满最艳丽的花朵。
“是我失礼。”
他温声细语地说着,语调轻而缓,好像很真诚。
【失礼】
恍惚间,江琰忽地记起他们二人初见之时,顾景昀恰好撞见他准备更衣。
那时的少主也如同被火撩到一样,往旁边飞快撤了几步,移开视线不敢多看,只口称“失礼”。
可那时的顾景昀,说“失礼”就是真的在道歉。
如今……
江琰只听出了话里藏不住的笑意,感受不到半点真诚。
比起道歉,不如说是“我要做失礼的事情了”的事前预告。温文尔雅的外表,却活像个地痞流氓。
总觉得有什么在一夜之间变了,或许答案就在昨夜。
可昨晚发生了什么,顾少主是如何进了他的屋子,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江琰全都记不起来了。
——啊啊啊啊喝酒误事!!
“阿琰在想什么?怎不理我。”顾景昀向前迈了一步。
男人身高八尺有余,手长腿长,这一步迈得比先前退的半步还要大。
不仅没有远离,反而靠得更近。
少主的鞋尖都抵在了床铺的脚踏边上,略微向前倾身,便能挡住江琰的全部逃跑路线。
江琰莫名汗毛倒竖。
他常年在林间狩猎,与野狼厮混玩闹,对危险感知就像动物一样敏锐。
可顾景昀是不会伤害他的呀?
好奇怪。
“……你出去。”江琰果断驱赶,抬眼瞪他,警惕道:“快走,我要换衣服了。”
顾景昀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退到外间。
江琰独自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
他苦思冥想,还是想不起来昨天发生了何事。
“记不起来便不要为难自己。再拖延下去,我给你带的粥都要凉了。”顾少主懒洋洋的嗓音,隔着一道屏风传入江琰的耳朵里。
江琰:“……”
这人为何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掀开被子,摸索着穿鞋。
木质屏风突然被人“咚咚”轻敲两下。
少主侧身伫立在光影交接处,一只脚明明已经踏进来了,还故作绅士地垂着眼,笑问道:
“我可以进来么?”
“进来作甚?我是要换衣服,有什么好看的。”江琰莫名其妙。
“我自愿服侍仙君更衣。”
“我有手有脚,不用顾少主服侍……等等,难道你是在嘲笑我像幼童一样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
“许久未见,没想到你竟变坏许多——顾景昀,你到底在笑什么啊?!”江琰崩溃。
顾景昀笑得停不下来。
江琰气急败坏,想骂他,又不知道怎么骂。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也只蹦出一句:“你如今不像个好人!”
顾景昀就没见过如此可爱之人。
全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到底是怕粥凉了——虽然顾景昀怀疑已经冷了——他不敢再拖延,把逗人的坏心思收敛起来,温声哄了几句。
最后肃容道:“不闹你了,说正事。”
既是正事,便饶你一回。
江琰很放心顾景昀,并不把他当外人。
他没有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一边用魔咒放出泉水洗脸漱口,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在竖起耳朵听。
岂料,男人用无比正经的语气说道:“方才见你的床头没有放着更换的衣裳,想必是还未来得及准备。我是进来帮你挑新衣的。”
江琰:“……”
江琰:“这便是你的正事??”
顾景昀坦然道:“是啊。不然呢?”
江琰差点一剑把他赶出房间。
闹了半天,等江琰换好顾景昀挑选好的衣裳,安稳坐在桌边时,肉粥早已凉透。
“冷了,你别喝。”顾景昀蹙眉道,“我让人换一碗来。”
“麻烦。”
江琰抽出魔杖,杖尖直指白瓷碗。
顾景昀听他轻声念诵着短促的咒语,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魔杖尖端发出一个白光,光芒跳跃着笼罩住整个碗。
下一刻,凉了的粥慢慢变得温热起来,就像直接被丢进一个看不见的蒸锅里,粥的表面冒出小气泡,开始滚烫沸腾。
江琰停下魔力输出,收回魔杖。
笼罩住瓷碗的白光迅速消散,只余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喏。”江琰扬了扬眉梢,回头笑道:“这不就搞定了。”
顾景昀站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道:“确实是神奇的法术。”
“是魔法。”江琰纠正。
“嗯,魔法。”顾景昀听话改口。
江琰喝了两口粥,感觉到披散着的长发被人轻轻拉扯。
动作很小心,并没有扯痛头皮。
江琰再度回头:“景昀,你在干嘛?”
“替你梳头束发。喝你的粥,别饿着。”顾景昀催道。
“金丹期修士,本就不必饮食。”
“我乐意。”
“乐意什么?”
“帮你挑衣服选首饰,在你喝粥的时候为你梳发。”
“……”江琰沉默了两秒,真情实感地困惑道:“这是你的兴趣爱好吗?好奇怪哦。”
顾景昀:“转回头去,发髻要歪了。”
江琰:“哦。”
厚重的布帘已经被挑起,用鈎子勾住,开了半扇窗户,让新鲜空气吹散关了一夜的沉闷。
窗外景色正好,阳光明媚,院落里有一层薄薄的白雪。
江琰一勺一勺地,慢吞吞地喝着粥。
目光锁在窗户外头的雪地上。
“……昨夜下雪了么?”
“淩晨时分有小雪。”顾景昀仔细地用发梳勾起仙君的碎发,分出几分心神回答道。
“你整夜都没睡?”江琰问。
“睡过了,在你外间的长塌上。那个长塌睡起来还挺舒服,你们合欢宗真会享受。”
“师父送的。”
“嗯。”
“你究竟是怎么来的?”
“一个飞舟法器,能把十日路途压缩到一日一夜。想看的话,一会儿带你去后山看。现在不方便拿出来。”
“……那你岂不是很辛苦。”江琰问:“来的路上也下雪了吧?你淋到雪了吗?”
“没有。”顾景昀哄他,“我有法宝护体,下再大的雪也淋不着。”
江琰直觉顾景昀在骗人。
昼夜兼程,他一定是很辛苦才能及时在年夜赶到的。偏他到了,自己却喝醉睡着了。
顾景昀问:“阿琰喜欢什么发饰,玉冠还是发簪?”
江琰想了想,从须弥戒中拿出几根全黑的发圈皮筋——来自于魔法世界的产物。
“我觉得用这个就可以。”
“一点颜色都没有。”
顾景昀啧了一声。
江琰觉得他好霸道。明明自己都整日穿得一身黑,却不许他也跟着穿得黑不溜秋。
“皮筋。”
江琰朝后头举了举,倔强道。
就用这个。
虽然他平日里会用发带扎个马尾发,或者用发冠束起来,今日格外想要叛逆一把。
“嗯,皮筋。我的了。”
顾景昀接过发圈,收进自己的储物戒里。
江琰:??
顾景昀不等他反驳,反手拿出两个绾髻束发的玉冠,摆在江琰的面前。
“左边鲜亮,右边雅致,你想要哪个?”
江琰:“……”
横看竖看,都没有半点区别啊!
他随便指了左边,胡乱说道:“这个更好看。”
少主一边替他束发,一边笑道:“我也喜欢这个,配着你更活泼些。”
江琰:“……”
根本不敢说只是随手一指。
江琰喝完粥,顾景昀也替他束好了发。
少主绕到他的正面,托着下巴瞧了瞧,倏然问道:“阿琰,你要不要簪花?……瞪我作甚?”
顾景昀无辜道:“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时常簪花比美,是一种流行。”
“不。”江琰满脸抗拒,“碍事。”
想像一下,在挥剑的时候,一朵花从头上掉下来挡住视线,或者花瓣随剑气翩翩起舞,绕着他打转……
简直头皮发麻!
太要命的画面了!
他不要,顾景昀便没有强求。
正说着话,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遥远的清脆鸟鸣。
顾景昀顿了顿。
江琰正想问大冬天哪儿来的鸟,耳朵微动,面色瞬间一变。
“有人来了!”江琰唰地起身,凑到窗户边凝神细听,大惊:“是师兄和庞云虎!”
一转头,见少主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你的听力很好?”顾景昀问。
“是啊。”江琰茫然。
“非常细微的声音,也能听见吗?”
“当然可以。”江琰说:“甚至可以根据衣物摩挲的声音、脚步声之类的,判断一个人的动作。”
语毕,江琰察觉到男人变得更加沉默,表情也很是复杂。
脚步声越来越近。
江琰急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合欢宗不容许外人随便入内!你没拿到申请,直接进来,小心被逮住了。”
他一把拽进一言不发的少主,把他推进内室。
“藏好了!”
江琰认真叮嘱道:“我师兄是元婴修士,气息要收好。”
顾景昀:“……”
江琰:“被逮住了要罚款的!”
少主眼中流露出一点不屑,江琰把这比作为有钱人对“罚款”的不屑。
江琰不得不故意往严重了去说。
“而且会上黑名单,被全宗通缉。”
“黑名单?”
“就是禁止弟子与其来往的意思,或者是那人做了恶事,合欢宗弟子遇见就要讨伐他!”
不知是哪句戳中顾景昀,男人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肃容道:“我会躲好的,放心。”
江琰拉好屏风,快步走回外间。
房门已被敲响。
江琰拉开门:“师兄,庞师弟。”
“江师兄新年好。”庞云虎憨笑道。
“新年好。”江琰回应。
范扬笑道:“师弟今日的头发梳得不错。配上这玉冠,比起往日的清冷,更显得你明丽活泼。”
江琰:“……”
真的假的。
你们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范扬关心道:“你昨夜醉酒,今早起来可有头疼?”
江琰摇摇头:“一切都好。”
范扬想往里走,江琰却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屋。
“?”范扬茫然,以为是庞云虎的缘故,便打发他离开:“你先去大堂等着,回头我去寻你。”
庞云虎低声道:“那你快些。”
范扬:“嗯。”
庞云虎便离开了。
范扬收回视线,迈步——
迈不开。
“……师弟?为何不让我进去?”范扬疑惑道。
江琰不敢做得过火,只好让了条路。但很有心机地堵在去内室的道上,范扬下意识绕开他,坐在了外屋的圆凳上。
范扬看见桌上的发梳和一个空碗。
范扬在合欢宗多年,无论是帮人捉奸还是别的什么,经验非常丰富。
见师弟的表现过于异常,顿时有点怀疑。可室内并无旁人的气息,只有他和江琰的。
范扬故意套话道:
“师弟去小厨房熬了粥?”
危急关头,江琰宛如打通任督二脉。
他冷静答道:“早起去练剑,练完腹中饥饿,想去食堂用早膳。哪知食堂放假,没开门。”
范扬:“那这粥……”
江琰:“路上遇见食堂的厨子,问了两句,他说后厨有,帮我拿了一碗。是给了钱的,等下我还要把碗还回食堂。”
范扬一听,好像很合理。
逻辑没问题,师弟说话时语气也与往常无异。
想来是自己多心了。
江琰问:“师兄似乎有话要说?”
范扬道:“对,我正要开口。我和云虎准备出门玩几日,师弟,你昨日喝醉酒,同我说今日要去哪儿?”
“昨天一下没听清,你又睡过去了。我想着,若是地方相近,你便同我们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江琰一愣。
他说过吗?
想了想,唯一想去的地方,好像只有东洲。
可是要去见的人已经自己赶来了,如今就在后头的内室藏着呢。
江琰不敢直说“东洲剑宗”四个字,含糊其辞道:“就是想在附近转一转,免得整日闷在宗门里。”
范扬诧异又欣慰,彷佛看见自家只知道学习的小孩终于懂得劳逸结合。
“你和我们一起吗?”范扬问。
江琰拒绝:“不用。”
——若他跟着去了,顾景昀怎么办!
“好吧。”范扬起身,“那你自己去玩,师兄就先走了。”
“嗯嗯!”
江琰送他出门,再一次若有若无地堵住去往内室的道。
范扬奇怪地看他一眼,心里挂念着大堂等着他的人。
没多想,便告辞离开了。
江琰松了口气,飞快合紧门。
“景昀,你可以出来了。”
少主慢条斯理地走出内室,他看起来心情极好,唇角上扬着,根本压不住。
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叹息道:“我竟也有躲躲藏藏,宛如……的一日。”
宛如偷情。
江琰连忙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少主躲得很好!”
顾景昀:“……”
这个就不必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