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忱?”
徐赐安用筷子尖碰了碰碗沿,皱眉道:“你在想什么?”
“我……”
宫忱回过神,脑子里仍停留着方才远远一瞥的画面,白王的身影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然后又自我否定,晃了晃脑袋,“没事。”
“我是在想,阎前辈送我们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
「鬼界的主人,很快,就要迎来他的最后一次天劫了。」
宫忱将剥了皮的烤蜜薯掰开,一半放在徐赐安面前的盘子里,面带思索,道:“书上记载,鬼主赤斫是魔物出生,早在二十几年前就经历过一次天劫,肉身堙灭,游荡世间,为了恢复元气不知吞吃了多少活人,我爹娘就是那时为他所害。”
说至这里,宫忱微微出神。
徐赐安用筷子夹起蜜薯最中间的一块金黄的芯儿,喂到了他的面前。
宫忱眼眸轻垂,张嘴吃了,但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神色依旧恍惚。
“恢复后,赤斫因为孽障太深,索性去了鬼界,恰逢前任鬼主被十年一次的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他便顺其自然上了位。可奇怪的是,二十年来,天道从未对他降下过惩罚。”
“世人说老天无眼,但最可能的原因是赤斫凭借一门禁术蒙蔽了天道,那禁术,我们都见过的。”
“共生术。”徐赐安很快想到,“他可以借此术,给自己找替死鬼,把招致天雷的罪孽都转移到替死鬼上。”
“正是,不过师兄,”宫忱悄悄看他,“之前我就想说了,你对禁术好像都挺了解的。”
“还好,”徐赐安不知夹了什么菜吃,脸颊微鼓,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之前去段家焚禁书时,都看了一遍。”
宫忱惊愕张嘴:“都看了一遍?”
徐赐安大抵觉得味道还不错,又夹了一块正要放进宫忱碗里,见他张嘴,便直接喂给他了,“嗯”了一声:“不学禁术,怎么对付禁术?”
“那也不能都看一遍啊。”宫忱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叼住后,有些后怕道,“太危险了,走火入魔怎么办?”
“不会,这世上能让我走火入魔只有两件事。”
“什么?”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不回反问:“烧鹅好吃吗?”
“好吃。”宫忱立马道。
“那就好,”徐赐安无声笑了笑,放了筷子,“如果像阎前辈说的那样,赤斫又要经历天劫了。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让天劫重新盯上了赤斫?”
宫忱沉默片刻,凝重道:“其实,早在一年前,大祭司就找到我,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赤斫正在准备突破天人境。”
“哦?所以阎前辈口中的天劫,其实是破境劫?”
“很可能。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却也不坏,”徐赐安随口道,“无论他是否度过破境劫,都会虚弱一段时间,这是杀他最好的机会。”
“但,也是最后的机会。”宫忱摇了摇头,“稳妥起见,能阻止赤斫的破境劫是最好的,而不是希望让天劫收了他。”
“更何况,他陷入虚弱后,肯定又会残害大量的修士来恢复自身,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徐赐安忽然笑了下:“没被仇恨冲昏头脑,很好。”
宫忱愣了愣,旋即低下头,耳朵有点红,怎么这也能被夸啊。
“你怎么不吃了,就吃饱了吗?”他没话找话道。
“不是的话,”徐赐安支着下巴,淡笑道,“你要喂我吗?”
“喂,我喂,”宫忱耳朵更红了,立马攥了筷子,去找刚才徐赐安喂过自己的烧鹅,在桌上转了两圈,才微微一怔。
压根没这个菜。
自己太心不在焉了,也难怪徐赐安变着法哄他开心。
“笋干,排骨,还有这个,这个………”
“快啊。”徐赐安不给他自责的时间。
“好。”源源不断的暖意沁入宫忱的四肢,冲淡了方才想起父母时的沉痛。
徐赐安吐出一截骨头,继续谈起正事:“既然大祭司一年前就找过你,想必那时你们便有对策了吧?”
“嗯,”宫忱一边继续给他夹菜,一边温和道来,“要阻止赤斫,最首要的,便是守好云青碑。云青碑将天道法则和鬼界隔开,只要有它在,即便赤斫达到了破境的门槛,也会有一只手摁着他,不允许他再往上迈一步。”
“其次,就是收服万火之首,能够焚尽所有邪异的红莲圣火。赤斫是鬼,亦是魔,其他驱鬼的火焰在他面前只能发挥一半威力,唯有圣火方能真正克制他。”
“而要想使用圣火,就必须通过它的考验,只有每一任的守碑人才有这个资格尝试,只可惜——”
宫忱眼睫微敛,轻声说:“这一年来,我始终没能通过考验,辜负了大祭司的期望。不仅如此,云青碑,我也没能守住。后来的事,师兄也知道的。”
后来,云青碑裂开,千千万万的鬼魂分别涌向邺城和岚城,邺城除鬼师遍布,当即发起抵御,而岚城则损失惨重。
等各地纷纷伸出援手,鬼魂尽数被除,废墟开始重建后,惩恶台站了出来,开始寻找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我也知道什么?”徐赐安眼神一下子变得晦暗起来,咬走食物的时候,牙齿在宫忱的筷子尖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宫忱手抖了抖。
“罪魁祸首是你?云青碑,你毁的?岚城的鬼,你引的?”
“抬起头来。”
他舔了舔嘴唇上沾的汤汁,唇角垂下一点不愉而严厉的弧度,微眯着眼看过来:“你现在是要我跟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一样,信这些蠢话?”
“还是,你亲自把当时的情况,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
“那我才算知道了。”
“宫忱。”
——
崔宅。
崔彦意识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去摸床的另一边。
冰凉的。
奚何已经走了。
他扯了扯嘴角,喉咙里似乎还能感觉到昨晚残留下来的腥甜。
该死的。
亏我整夜都那么卖力地伺候他,人走了就算了,连床被子都不给我盖。
就这么讨厌我吗?
崔彦的四肢禁不住地发寒,不知是因为昨晚给奚何缓解蛊毒而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想到——等蛊毒彻底解了,奚何就再也不会来见自己了。
到底讨厌我哪里呢?
是我利用迟秋来逼他成亲?还是我在地牢里朝他打了鞭子?或是更早……
吱呀——
似乎有不长眼的家仆推开了门,崔彦再不惜脸面,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衣不蔽体,浑身咬痕地缩在床上的样子。
“出去。”
说第一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声音干涸而难听,想到那个人却连口清水都没给自己准备,便越发难受,而那家仆合了门,还往自己这边迈起了脚步。
“我让你出去!”崔彦怒从中来,睁开眼睛,扭头嘶吼,“你他娘聋了——”
看清来人的面孔后,他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眼,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
那人生了双细雨绵绵,好似会说话的眼睛,嘴角却平直闭合,如同永远也不会张开了一般。
奚成雪左手抱着一床卷起来的崭新被褥,右手端着一盘什么,应该是粥,崔彦闻到了炖透了的肉和菜叶的清香。
他看见崔彦身体的时候,眼底情绪微微起伏,似乎是没想到会有这么惨烈。
崔彦注意到这一点,顿时抬起下巴,好让奚成雪看清他脖颈、锁骨、还有肩膀上青红交加的咬痕。
他有气无力地侧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奚何,伸手,故意将手指擦过一处伤口,痛得呻吟一声。
不知想起什么,奚何眼里的那丝情绪就像是结冰了一般,又给冻上了。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毫无波澜地看着崔彦搔首弄姿,跟看一截木头没什么区别,先将端粥的盘子搁到床边的桌子上,然后将棉被卷儿放下,展开,盖在了崔彦的身上,严严实实,一丝缝都不留。
还有一点。
他讨厌我,可能是因为我身体太干瘪难看了。崔彦裹紧身体,把一张冷脸从被子探出来,质问道:“你为什么不给我盖被子就走?”
说完,他又把光溜溜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对似乎在找纸笔的哑巴说:“用手,写这。”
奚何拧了拧眉,把他的手臂塞了回去,意念一动,用灵力在空中凝出字来。
「太脏,我扔了」
“脏了又如何?”崔彦依依不饶,“脏了也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扔?”
奚何神色冷淡。
「你有洁癖,不是吗」
崔彦正要继续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段模糊的画面,好像是自己把那床满是血污的被子扔到地上,任奚何说什么也不肯再盖了的。
他自知失理,撇了撇嘴,强撑着说:“那你走之前,至少应该把你的衣服给我盖着吧。”
奚何沉默了一会,低头冷眼看着他:「我的衣服,为什么要给你盖?」
崔彦的表情顿时难看无比,却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能忍气吞声:“看在你给我煮了粥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我因为你现在饿得不行了,你得喂我。”
「粥不是我煮的,我只是从厨房端过来。你能起来就喝,起不来就算了。」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
奚何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从床边捡起了自己的佩剑,转身欲离。
“你站住!”
崔彦已经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奚成雪,我昨晚没有惹你吧,为了给你解毒,我差点死在床上,你就算是木头做的,也不该这么狠心吧?”
奚何脚步一停,灵力微微闪烁,似乎是在嘲讽。
「那毒不是你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