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置
拾朝 作者:公子优
简介
医学生李惊浊休学一年,回到老家旧宅休养。
旧宅中原本挂着一幅国画,是他幼时画的,画上是一位手捧书卷的公子。
李惊浊回到旧宅中,发现那幅画不见了。
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晚,他在读书时突然停电了,一个长发男人到他家门口来借蜡烛……
等男人走到窗边,李惊浊却发现,这个男人和他画的公子一模一样。
【CP】
柳息风 × 李惊浊
【要点总结】
重点大家等完结以后自己划吧,反正我是总结不了了。
【关键词释义】
拾朝:每个人的现在,都由其过往构成,总有一天要拾回朝阳。
一拾老宅
“我想休学一年。”
这是李惊浊第三次说这句话。前两次中,一次对父母,一次对导师,这一次是在院教务处办休学手续。
一概文件俱全,休学手续办得很快,李惊浊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为期一年的假期。
他父母隔着手机屏幕问他,这一年打算做什么。
他说,老家在洞庭湖畔不远有座屋子,祖父母既已同父母一同住在市里颐养天年,旧屋空置,他不如回去收拾一番,读几本书,种几天田。
他父亲在视频电话里抽了一根烟,借着那根烟的时间把所有想说教的话全部憋了回去,把烟掐灭的时候,笑了:“家务都没让你做过一天,你还会种田?”
李惊浊木着脸,只掀了下嘴唇:“拿镰刀总不会比拿手术刀更难。”
他父亲刚要张口,他母亲使了个眼色,抢过话头:“我看这样也好,休息休息。书再这么读下去,迟早读出病来。”
李惊浊的父母是从八十年代从农村考出来大学生,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和勤劳致富,他们年轻时的目标简单而明确:留在城市,建立家庭,先买房,再买车,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从李惊浊读大学开始,他们就渐渐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向了完满:收入中产,家庭和睦,儿子上了名校的医学院。
中国人是讲传承的,一代要比一代过得好,电视剧里的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大概是:“一个家,一代一代的,要从鸡,变成羊,再变成牛,这才好。不能从牛变成羊,再变成鸡,一代不如一代,最后鸡飞蛋打。”①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从没任性过的优秀儿子一开口就是要回到当初他们竭尽全力逃出来的地方去。
一住还就要一年。
谁也不知道李惊浊在想什么。
李惊浊回到寝室收拾行李时几乎什么也没带,只把他桌子上一排无用之书收进了行李箱,书里还夹着一本病历。
他没与任何人告别,买了张火车票,在一片倒行的掠影中回到了老家。
从领居家取了祖父母离开前留下的备用钥匙,李惊浊打开了那张漆了朱漆、现已褪色斑驳的对开木门。
“嘎吱”一声响,门渐渐大开,眼前一束光从房顶的瓦片间漏下来,空气中的尘埃在这片光中漂浮着,让人闻到旧宅久无人居的味道。
这是正中的堂屋,往日作宴客之用。
李惊浊提着箱子,从堂屋东侧的小门穿过,再经过两间卧室,便到了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那里只有一副桃木书桌椅,一架杨木书柜。书柜上摆着几本旧童书和一只还覆着干掉的残墨的笔洗,几根秃了的毛笔随意散在笔洗旁边。
这是他小时候放假回老家时用于复习功课的书房,后来他不太回来,便常常被他祖母临时用来放些杂物。
他还记得,从前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是他幼时学国画时画的一位公子。当时国画老师看着那手捧书卷的无双公子,连说了三个“好”字,说完又打趣他:“四个男孩子,三个画的是仕女,只有你不同。”
只有你不同,这句话当真一语成谶。
李惊浊想不起来上次回来时那幅画还在不在,因为上次回来好像已经是几年前。反正此时墙上已经空了,也不知道画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记得那画的落款处还盖了他的印,“李惊浊”三个字可证明那画不是什么名人佳作,说不定是谁打扫时觉得麻烦便处理掉了。
他去找了张抹布,将桌椅书柜擦净,再将自己箱子里的书摆上去。
时值盛夏,天气闷热,便推开木窗透气。
木窗中嵌着带梅花雕刻的不透明玻璃,隔着窗户看不见窗外,所以他不知外面有人,如果知道,依他的性格,宁愿不开窗自己受些闷热,也不愿意与人照面说话。
窗外来人四十来岁,是他父母辈的,正是挑水路过,认出李惊浊,吆喝着问:“李家伢子,回来做什么?”
李惊浊说:“回来养病。”
那人把扁担一放,穿凉拖鞋的脚在地上“啪啪”地走过来,左瞧右瞧,说:“全手全脚,高高大大,哪里有病?”
李惊浊在窗前立了一阵,觉得没必要多说,眼前这人他只是眼熟,连名字称谓也叫不上来,便扯扯嘴角,做出个敷衍的笑模样。
那人讨个没趣,嘴里用方言念叨几句什么,重新挑起扁担,走了。
要是从前,李惊浊肯定会勉强自己和人聊聊,说不定还会去找些茶水,请人进屋喝上一杯。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李惊浊不想再看见什么人,便又关了窗,拿出一本书来读,这一读就到了深夜,天也凉下来。正要看到结尾处,忽然,桌上的台灯闪了一下,灭了。李惊浊拿着书静坐了一会儿,想起老家是偶尔会停电的,便打算去最西侧的厨房找蜡烛和打火机。
蜡烛在碗橱里放着,打火机放在烧柴火的灶台边,李惊浊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两样,这便点起一根蜡烛,秉烛回书房去。
想起在密闭的房间烧蜡烛可能一氧化碳中毒,李惊浊又将木窗打开。微风缕缕而至,空中月弯如刀,亮得吓人。
更吓人的是,月下还有个男人,正站在他家堂屋的正门前,这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欲敲李家的门。还未敲,他便看见了窗内的李惊浊,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让李惊浊的脸也忽明忽暗。
李惊浊在亮处,对方在暗处,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光看颀长的身形不像是这一片的农民,像是生人。李惊浊打开关机多时的手机,按下报警的数字,大拇指悬在拨通键的上方。
“别怕。”男人像知道他的心思,“停电了,我看这窗子里像是有烛光,所以来借根蜡烛。”
声音低沉而温和,确实让人安心。
李惊浊远远地对站在门口没动的男人说:“你在原地等着,我去拿蜡烛。”说完,便把窗户关了,锁好。
他又去厨房拿了几根蜡烛,回到书房,再开窗时,对方果然还站在原地。李惊浊说:“我拿来蜡烛了,打火机要吗?”
“打火机我有。”男人礼貌地问,“现在我能过来了吗?”
李惊浊说:“来吧。”
说完,他便看着对方走过来。
人越来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及至男人走到窗前的屋檐下,李惊浊瞧见那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的面目,那松松束起、显得极为自然的长发,心中一惊,手一个不稳,蜡烛差点从手中落下。
“当心!”男人低喝了一声,一只手托住李惊浊的手腕,一只手握住还在燃烧的蜡烛,原本手上拿着的书掉到了地上。
“这么害怕?”已无失火之忧,男人说话的语气也微微上扬,带着善意的调侃味道,说完才放开李惊浊的手,捡起地上的书,慢条斯理地去拂上面的灰尘。
那书是线装本,摔在地上时弄脏了中间的一页,男人一手捧书,一手停在那块拂不去的污渍上,低着头说了句:“可惜。”
真像。
不是这样像,李惊浊的手也不会抖。他一向手稳,从不出差错。
而男人现在的样子,捧书,低头,鬓边还有一缕长发没有束好,就这么垂下来,分明与李惊浊小时候画的公子一个姿态。
男人抬起头时,发现李惊浊还在看自己,便问:“怎么了?”
“突然想起,丢了一幅小时候画的画。”李惊浊摇摇头,将新拿的几根蜡烛都递给男人,“这些够不够?”
男人听见李惊浊说丢了画,眼底忽然起了些波纹,仿佛在思忖什么。接过蜡烛,道了谢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了句:“你是这家李老人的长孙?”
李惊浊低低“嗯”一声:“怎么了?”
男人拿起一根蜡烛,借着李惊浊手里的蜡烛点上火,此时两朵烛花都轻轻摇着,两人的影子也轻轻摇着。
“没什么,多谢。”夜晚极静,男人声音也很低,“夜了,我先回去,白天再来请你去吃茶。”
可是走了几步,他蓦地停下,转过身来,李惊浊还站在窗边望着他,梅花雕刻也被烛火映得橙黄,像在夜里忽然一朵朵绽开了。
男人走回窗前,默了半晌,看见李惊浊的桃木书桌上刻了一个“早”字,就笑起来:“糟蹋东西时手倒很稳。”
李惊浊低头一看,忍不住也笑了:“小时候跟迅哥儿学的。”
但他的笑消失得很快,两人又相对沉默起来。
好久,男人终于说:“本来不想说,说了也怕你不信。”顿了片刻,“原来是你画了那幅画。因为是你画的,所以我想,还是该说。”
李惊浊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画没有丢。”男人又顿了一阵,似乎在想如何说,而他接下来的话让那份思索与迟疑的模样看起来恰到好处,“只是……对不住,我已经从画上下来,再回不去画上。所以,终究是不能还你那幅画了。”
二拾旧书
木窗关上时发出“嘎”的一声,接着便是窗户从房间内落锁的声音。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李惊浊方才冷淡的一句“这个玩笑不好笑”。
如果纸和墨能变成人,那还要医学干什么?
李惊浊一向不喜欢怪力乱神,方才对男人的些许好感也一下毁在这个玩笑里了。他转头望向原本挂着画的墙面,定睛细看,发现那上面还隐约有一圈印子,圈内和圈外墙的颜色略有不同,圈外的墙颜色暗一些,圈内的墙看起来更新一点,像是重新刷过漆。那一定是曾经挂画留下的痕迹。
不对。
李惊浊突然想到有个地方不对劲:他刚才只说自己丢了画,根本没说画上画了一个人,更不用提画上的公子究竟长什么模样。那男人就是再聪明,也不会因为被多看了几眼就立马推断出那幅画到底画了什么。
除非,他真的见过那幅画。
偷画贼?不像。
李惊浊推开窗,可外面已经没有人了。他思索了一阵,想不出究竟,便不打算想了,准备等天亮打个电话去问祖父母画的去向。
他在烛火下将书余下的部分读完,才去卧室的柜子里找了张床单随意铺在床上,连被子也没有套,吹了蜡烛便和衣卧下。
床是木制的,有四个床柱,往日住人的时候是要挂帐幔的,现在床顶什么也没有挂,夏日又多蚊虫,扰得李惊浊睡不着。
就这么翻来覆去半夜,脑子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思绪渺远,很多画面纷飞起来,一会儿是睡前才看完的书中的情节,一会儿是年幼时学画的情景,一会儿是窗边自称从画中走出来的男子,一会儿是画上的公子真的踏着落遍梅花的雪地一步步走出来的样子……
渐渐天已亮了,阳光斜照到了他的枕头边。天热起来了,床单沾了热汗,更让人睡不着。
李惊浊起床冲了个冷水澡,稍微解了点燥热,才去打电话。
“喂——”祖母的声音拖得很长,听见他的声音连喊了几声“孙孙”,才问,“请问你找谁?”她是在跟孙子打电话,而她的孙子可是高材生!不能等闲待之,所以她想学电视里的那种普通话,但是说出口的仍然是方言,只是比一般的农村老太太多了许多礼貌用语,又好笑又可爱。
李惊浊无声地笑了下,先问:“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老太太说,“我买了菜回来,你爷爷又不做事,一早上起来就在看电视……”念叨了好一会儿,又问,“孙孙,你也好吧?”
李惊浊说:“我也好。”
老太太还不知道孙子已经休学,所以还在问:“学校里也都好吧?”
“也都好。”李惊浊不想再说学校和医院,“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我小时候在老家挂的那幅画还在不在?我画自己画的,一直挂在书房里。”
“画?”老太太很快回答道,“不知道啊,我没有拿。我问问爷爷。”
李家爷爷接起电话来,大声地问:“都好吧?”
老太太推了他一把:“孙孙问你画的事呢!”
老头子这才支支吾吾地说:“哦!画!画……”
老太太催促道:“快说呀!”
“惊浊哇。”祖父亲热地喊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画来啦?挂在墙上那么多年摸都没人摸一下,我以为你都不要了。”老人没有说明画的去处,而是率先占领了高地,声明对于一幅没人要的画,自己完全拥有处置权。
李惊浊不能责备祖父,只说:“不要紧,我只是问问,画现在在哪里?”
“哦!”祖父放心了,“还是我和你奶奶走,咳——”老人忌惮这个“走”字,觉得不吉利,“我们到你爸爸妈妈这里来之前,春天的时候,老屋里来了个客人,姓柳。”老人想不起客人叫“柳”什么,“是个作家。写书的。柳作家租了我们家后面不远的一栋楼,你晓得的,就是陈伯伯他们家的房子,柳作家说要在那个房子里面写书,一租就租了一年。”
老太太又推了把老伴儿:“孙孙叫你说画呢,说什么柳作家!”
李老人回嘴:“我正要说到画呢!有一天,柳作家路过,我叫他进来吃茶。他真是个文化人哪,什么都晓得。他还特别愿意听我讲以前的事,我把我十二岁开始当家的事都跟他说了,那个时候苦啊……我们聊得高兴,聊着聊着,我越看,越觉得他眼熟,我绝对在哪里见过他!”
老人越说越得意:“我就盯着他看,我就想啊,想啊,终于被我想到了——他不就是惊浊画上面的人吗?这是缘分,缘分哪。惊浊,你那幅画挂着也没有人看,送给有缘人不是正好吗?”
李惊浊听到半途时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耐心地在听祖父讲。
祖父说着,仿佛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柳作家可喜欢那幅画了,还问我画上印的‘李惊浊’三个字是谁哩!我告诉他,我孙子!惊浊哇,我们老家那个屋子啊,是个宝地,出人!”
老人家说到兴头上,谁也拦不住,从老家那个风水宝地说到几辈人的跌宕,说到最高兴处,突然想起柳作家的名字来,一拍大腿:“哦!柳息风!他叫柳息风!我当初还觉得怪哩,你说,门前的柳树我又不是没见过,只有风息柳,哪来的柳息风哪?”
好啊,柳息风。
李惊浊挂了电话,心想: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当面拆穿这位柳作家。
作家……
柳息风,柳息风……
李惊浊默念了几遍,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他快步走到书架边,那里立着他昨天放上去的书。
他的手指在一个个书脊上移动:“柳息风,柳息风……”
将所有的书脊上的作者名全部查了一遍,没有他想找的名字。但是他明明记得他曾经在旧书店里买到过一本绝版的书,作者就叫柳息风。
李惊浊的记忆力一直很可靠,医学生的专业书又多又厚,全部需要记住,他对印刷品上的内容非常敏感,几乎过目不忘。他休学前非常忙,做实验,发论文,跟导师的门诊,在病房值班,应对无数病患和家属……一系列的事情让他还没来得及翻开那本书,但是他绝不会记错。
忽然,他的目光从书架前抽走,落在书桌上。
那里放着他昨晚已经读完的那本书。
书的封面被图案与色彩割裂成两部分,上半部分是一个女人的上半张脸,一双带着水色的复杂眼睛,高挺的鼻梁,往下就截断了,没有嘴和下巴;下半部分是整块的颜色:一种饱和度很低的蓝,带着一点污迹,因为是旧书,所以看不出是书籍封面原本的做旧设计还是后来被人弄脏了。
蓝色的下半部分上赫然写着血红色的醒目标题:《禁止说话》。
而题目的下方,俨然是几乎和题目一样大的三个字:柳息风。
李惊浊买书,从来都是直接翻开扫一下内容就买,不在乎封面上的推荐文字或设计式样的好坏,无怪乎现在才将封面看了个仔细。
他想起昨天看这本书时,除了停电的打断,几乎是一口气将书看完,中途舍不得放下。此时盯着封面上的“柳息风”三个字,思及昨晚跟他借蜡烛的男人,一时很难联系起来。他去翻扉页,上面的作者简介很短,只说了生于198/9年,祖籍岳阳。介绍里连代表作也没有,因为这本书就是柳息风的处女作。
李惊浊忽然想起,祖父在电话里说,柳息风和他相谈甚欢。也是,岳阳离这里不远,要不然,柳息风也不能听懂这里的方言。
李惊浊又去翻这本书的出版年份:2008年。
十年了。这本书是柳息风十九岁的时候写的。
李惊浊一边翻看书中的精彩处,一边想,这个人是个天才。可是为什么这本书没有再版?为什么他也从没有听说过柳息风这个作家?
非常难得地,李惊浊生出了一点儿兴趣。他想起昨晚烛光下柳息风的面容与长发,于是推开了窗户,像在回忆当时柳息风说的最后几句话:“已经从画上下来,再回不去画上。所以,终究是不能还你那幅画了。”
李惊浊想着想着,嘴角勾起来,他为什么不顺着柳息风的话问一问,从画上下来是个什么感觉?在画上的时候,又过的是什么日子?
且看这位作家能诌出什么文章来。
连李惊浊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脸上带着褪不去的笑意,跟平日完全不一样。他将柳息风的书藏进书桌的抽屉里,然后便出门,往祖父所说的陈伯伯的房子那边去。
在李惊浊的记忆里,那栋房子前和其他人家一样,不是架着竹竿晒衣服就是放着竹匾晒豆角辣椒一类的东西,还有鸡鸭走来走去找食吃。
可是现在,那块坪里干干净净,只放了一张竹躺椅,一个人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张旧报纸。
报纸只遮了脸和脖子,遮不住的长发一部分团在椅子上,还有一些,则直接垂到了地上,发梢在地上打了个圈儿,看起来很是柔软,让人想要摸一摸。
一看就是柳息风。
柳息风听见脚步声,将报纸拿开,见是李惊浊,微微讶异地坐起身,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李惊浊在路上已经想好说辞:“我在找你,所以想四处走一走。没想到,没走多久就找到了。”
柳息风重复:“找我?”
李惊浊说:“是。我该跟你道歉。”
柳息风不解:“为什么道歉?我该道歉才是,昨晚惹你不愉快。我还担心你生气,不敢去请你。”
“没有。”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眼神既诚恳又期待,“昨晚我不该不信你。世界上奇迹这么多,我不能那么武断。我想了一夜,你跟我画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的画又确实不见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如果不是你从画上走下来,你又怎么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呢?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该信你。何况,谁这么无聊,会去骗一个好心借他蜡烛的人?”
李惊浊的语气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谁敢骗他,谁就是王八蛋。
柳息风的表情隐隐有了一丝裂痕,他抓了一下头发,说:“你真信?”
李惊浊点点头,不说“真信”,而偏要说:“我真信你。”
他加重了那个“你”字,好似真的将全部信任都给了眼前人,还补充道:“昨晚是我无礼,今天换我请你吃茶,给你赔罪。”
柳息风与李惊浊对视了半天,眼神几经变换,像在斟酌什么。忽然,他对着李惊浊莞尔一笑,说:“好,我们吃茶去。”
往李家老宅走的路上,李惊浊不经意般问:“你有名字吗?我不记得我为画上的人取过名字。”
看你能现编出个什么名字来。
柳息风颔首,毫不迟疑地答道:“有。在人间总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我叫柳息风,对外都说自己是个作家。”
两人并排走着,李惊浊听了这话,不敢置信地侧头去看柳息风:这个人的脸皮竟然能厚到如此地步。
柳息风看着前方,下颚微微扬起,长发在一片绿野的背景中轻轻飘动起来。
三拾蜻蜓
柳息风的姿态一派悠然,李惊浊有一瞬间想立即拆穿他,不过很快便压下了这个念头。
“原来有名字啊。”李惊浊作可惜状,“本来我想,既然你是我画的,应该跟我姓李。”
柳息风听到要改姓,竟没有露出一丝不满:“姓李也不错。你是哪一年生的?”
李惊浊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九五。”
柳息风惊喜道:“我大你六岁,我跟你姓李,你叫我息风哥哥吧。”
李惊浊权衡了一阵,忍住想打人的冲动,说:“那你还是姓柳吧。”
柳息风遗憾道:“那你叫我柳哥哥就好。”
李惊浊不搭腔,他快要演不下去了。他怀疑柳息风是故意的,他们都在配合对方的表演,就看谁先演不下去。
走到李宅,李惊浊在橱柜中找了找,只剩一罐陈年茶叶,他便说:“不如去镇上吃今年的新茶。”
“好啊。”柳息风自作主张地叫李惊浊,“惊浊小弟,洞庭有碧螺春,新茶确实值得走一遭。不过,你看那边——”他遥指东南方的天空,“不久可能有阵雨,我回去拿把伞,这就来找你。”
李惊浊朝柳息风所指处看去,是镇子的方向,远远有一片片云翳堆积在一起,似乎在缓缓移动散开。他看着柳息风往回走的背影,忽然有一点佩服。这种对四周环境细致的洞察,很少有人做得到。
待柳息风拿了一把油纸伞回来,两人往镇上走。
路远,在走到水泥大路之前一路都是泥土路,弯弯绕绕。
四周田野开阔,有卷着裤脚的农民,还有水牛,北方的不远处是层叠的山峦。空气热烘烘的,夹着蝉鸣,也夹着植物和土地的气味。
李惊浊一路都在问问题。
柳息风对答如流,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如何在画上看李家人进出书房、如何羡慕他们的生活、如何在一个无人的雪夜从画中走出来,又如何在人间得了个身份立足,前前后后描述得一清二楚,详略得当,诸多细节有如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一点儿纰漏也没有。
李惊浊毫不怀疑,只要给柳息风一支笔,他当场就能为他自己的“神仙下凡”写出一部小说来。
两人经过一座白色石桥,桥下汩汩流水,有蜻蜓忽高忽低地飞过,一会儿在他们手边,一会儿在他们肩头。
柳息风驻足,立在桥上往下看。
李惊浊走了两步,发现身边没了话音,便回头去看。只见一只蓝身金翅的大蜻蜓正好落在柳息风的头上,振翅欲飞。那纤薄的翅翼因为振动,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流光溢彩。
这一幕突然击中了李惊浊,让他想要相信柳息风是画中人。他胸中激荡起来,就像第一次在窗边见到柳息风时一样被震撼。
柳息风回过头,喊李惊浊:“看。”
他这一动,蜻蜓惊起,飞向远处。
李惊浊一直看着那只蜻蜓飞得看不见了,才问:“看什么?”
柳息风指着桥下的河岸,李惊浊本以为是有什么好风景,没想到却看到一团肉粉色的、脏兮兮的东西。
柳息风说:“你看,那里有一只小死猪。”
李惊浊:“……”
李惊浊当然知道那是一只死掉的猪幼崽。农村就是这样,母猪生的崽,可能生出来就是死的,或者生出来没多久就病死了,养猪人就随意把猪崽丢到河里。
柳息风对刚才那只蜻蜓落下时的风景一无所知,一句话就破坏了李惊浊胸中的所有美妙。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柳息风说。
“很多。”李惊浊说,“我小时候放寒暑假回来,常常见到。”
见柳息风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李惊浊就回忆了一些小时候在老家的见闻,说给柳息风听。比如他曾走到好远好远去看一个水坝,小时候以为那就是瀑布;比如去山上看泉水,春天还能捡到蘑菇和笋子;比如有一种长得很像梨的果子,其实是用来榨油的,吃上去满嘴苦涩……
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李惊浊却收了口,不说自己的事了,改问柳息风:“你在画中这么多年,这些都不知道吗?”
柳息风理所当然地说:“画挂在你家屋子里,我当然只知道你家的事,不知道外面的事。”
李惊浊想:我家的事,还不是你与我祖父聊天时知道的。祖父一聊起天来,只怕能为家谱里有名字的人各作一篇传记。
果不其然,柳息风反问过来:“惊浊小弟,你现在应该在医学院念研究生才是,几年都没回来,怎么突然愿意回来?”
李惊浊不语。
柳息风说:“我来猜猜?”不过他没有真的猜,而只装出一副要猜的样子去观察李惊浊的神色,观察了一会儿,他便说,“不能猜,是痛处。”
李惊浊说:“养病而已,没什么不能说。”
柳息风摇头:“不对。乡下医疗设施不齐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就算有人真的看不起病,来这里养病,也不会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除非你得的是——”
李惊浊不想接口,可柳息风侧过身,凑近了,挑着眼睛看他,非逼他问不可。李惊浊发现柳息风这人,真是一人千面,温文有礼是他,慵懒天真是他,静如处子是他,大煞风景是他,现在连挑动逗引也是他。
“是什么?”李惊浊克制住要别开脸的冲动,不愿在谁脸皮更厚的较量中占了下风。
柳息风拖长了声音,声音还带着钩:“相——思——病~”他像念戏文似的,说,“今有断肠人——独归故里——旧乡作天涯——”
“猜错了。”李惊浊嘲笑道,“现代人哪有这么矫情,失恋了也不过是吃饭洗澡闷头睡觉,第二天起来照常干活儿,连酒也不敢多喝一瓶。”
柳息风不以为然:“麻木。”
李惊浊说:“我们凡人,管这叫坚强。”
柳息风说:“凡人总把麻木当坚强。”
李惊浊说:“如果因为宿醉去不成门诊或者病房,就不是麻木这样的小事了。”
柳息风不否认,却另辟蹊径,问道:“去医院是大事,你又没病,那为什么回来?”
“谁说我——”李惊浊住了口,他这才被戳中了痛点。
他确实没有病,但休学是需要正当手续的,研究生阶段和上班没有两样,作为劳动力,没有失去工作能力的证明,导师绝不会放人。他这次用所谓的“正当手续”休学,在他心中有如一个道德污点,每想起来一次,都在提醒一次他的弱小。这就像一次一个人的作弊,成功了,监考官不知道,同考场的同学不知道,没人知道,只有作弊的人自己知道。这一关,有些人很好过,有些人耿耿于怀。
李惊浊从未做过弊,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考试是最难的。
所以除了父母那头他不曾说,其余时候,每逢人问起,他都说养病,每次回答都是一种自我暗示,好像真得了病才是好事。
“啪”一声,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这才回过神来。
柳息风已经撑开了伞,方才他收着伞时,李惊浊以为那只是把有些花纹的白伞,没想到现在头顶一片粉色与白色晕染着,无数梅花绽开了,雨敲击在上面发出“嗒嗒”的响声,将粉色染得更红。
“咦?”柳息风也抬头一看,说,“拿错了。夏天是要拿荷花的。”
话头这一转,再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气氛也缓和下来。
李惊浊正好不必再说养病的事:“你有几把伞?”
“四把。”柳息风说,“春桃,夏荷,秋菊,冬梅。”
李惊浊说:“听着像你的四个小妾。”
柳息风摇头:“我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故意不问“那你要什么”,免得柳息风又说出什么占便宜的话来,而说:“快到镇上了,水泥路好走,可是下这么大雨,再回来的时候恐怕要走得鞋上全是泥。”
“不怕。”柳息风说,“我有妙计。”
李惊浊问什么妙计,他却不肯说:“惊浊小弟,这回你倒知道问了,刚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索性就说:“我怕你说你有断袖之癖,不要小妾,非要我。”
天!
李惊浊刚一说完,脸就烫了起来,他不知道柳息风这人有什么古怪,竟然让他说出这种话来!他以前对别人,绝不说一句有拈花惹草嫌疑的话,今天不知怎么了,不但说了,还说得这么顺口!
他不敢去看柳息风的反应。
可是等了半天,两人都已经走到镇上的集市了,柳息风也没有任何反应。李惊浊终于忍不住侧头去看柳息风,没想到,后者颊边竟起了一点红晕,低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李惊浊恼羞成怒,脸烧得比柳息风还红,“那我还能怎么想?”
柳息风不答,反而拉住一个过路人,问:“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
被拉住的大爷莫名其妙,心直口快地用方言说:“因为法律不允许啦!层(重)分(婚)罪!如果可以的话,不人人都娶小老婆噜!当然也有人就娶不上老婆了咯。”
柳息风放过了大爷,说:“谢谢。”
大爷走了,柳息风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红晕,双目潋滟,朝李惊浊看过来:“你看,一般人都是这么想的。”
四拾茶室
李惊浊羞怒得说不出话,柳息风这是在捉弄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和“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是一回事吗?当然不是!
如果李惊浊是个直男,也倒好,直男遇上此事,不过踢对方一脚,再加句“滚你妈的”,事情就算了结。
可他偏不是。
可对方偏还脸红。
柳息风,你脸红什么?
李惊浊不敢再看那张脸,随手胡乱指了一家门面:“去那里吧。”
柳息风一看,是一家米粉店:“不是说来吃茶吗?”
李惊浊说:“先吃粉。”
柳息风从善如流:“好,那就先吃粉。正好。这家不错,我常来。”
那门面招牌红底白字,叫“小乔米粉”,店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店门外支出五六张未上漆的小方桌,每张桌子配四把木长凳,桌椅顶上有塑料大棚,有阳遮阳,有雨遮雨,好供人在街上吃粉。
老板正拿着大漏勺往锅里下米粉,看见柳息风,就招呼他:“带朋友来啦?随便找个位子,还吃老样子?”又看李惊浊,“朋友吃什么?”
在太平镇这一片的方言里,谈恋爱不叫谈恋爱,而叫“谈朋友”。普通朋友叫朋友,男女朋友也叫朋友。“朋友”一词用途颇多,很是暧昧。
李惊浊心中有鬼,也许他不自知,也许他不肯承认,总之他听着“朋友”一词,觉得不自在。
柳息风坐定在一张小桌边,已经答了:“老样子。”
李惊浊还望着墙上的菜单不说话,老板又问一遍:“朋友吃什么?圆的还是扁的?”
“他也吃麻辣牛肉扁粉。”柳息风抬起下巴,指了一下李惊浊,对老板说。
老板答了声“好嘞”便捞起已经烫熟的米粉,再浇上麻辣牛肉的浇头。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麻辣牛肉扁粉上桌。
柳息风取了筷子,递给李惊浊,自己却不忙着吃,先做解说:“牛肉蒸熟,切成薄片,水沥干,再爆炒,佐以特制的辣椒油和香料,嚼劲十足。咬一口,香辣汁水从牛肉里溢出来,再配上一口极薄的米粉。肉香,米香,一个韧,一个滑,再带上熬了一天、飘着辣油和葱花的骨头汤汁,回味无穷。”
李惊浊夹了一片牛肉,又吃了一口米粉,等他抬起头时,柳息风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期待和紧张,还有一丝准备迎接夸奖的隐藏骄傲,好像这碗粉是他亲手做的:“怎么样?”
李惊浊还未答,老板先坐过来,与他们同一桌。现在正是过了早饭的钟、午饭的钟又还没到的时候,街上只剩柳李二人在吃粉,老板乐得轻松,便跑来扯闲话。这老板是壮年人,魁梧结实,却已经秃了顶,太平镇人称周郎。
看起来,周郎常与柳息风聊天,一派熟稔,他比柳息风老相得多,却唤柳息风“风兄”。
李惊浊听了就笑,也跟着周郎叫:“丰——胸——”
周郎说:“风兄最爱这里的麻辣牛肉,他来吃一次粉,要往家里再带半斤牛肉。”又说,“风兄有张好嘴巴,会吃,会讲。牛肉米粉我做得好,端得出来,就是说不得他那么漂亮。”又问,“风兄这位朋友年纪小小,怎么称呼?”
李惊浊吃了辣,哈着气报姓名。
柳息风拿起桌上矮胖的瓷壶给他倒水:“喝水。”
李惊浊一喝,是热水,只怕刚烧开没多久,几近于烫嘴,加上嘴里的辣,简直像要喷火。一看柳息风,大口吃着麻辣牛肉,还能悠闲地小口抿着热水,头上一丝热汗也没有,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李惊浊问周郎:“有没有冰水?”
柳息风说:“吃辣不要喝冰的,喝完一肚子冰辣椒水,难受。你是学医的,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周郎点头称是,又有了新称呼:“原来是小李医生。我最佩服医生。”
李惊浊已经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确实算是医生,可在他们医学院,想要留院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博士毕业,还至少要有两年海外交流经历,所以李惊浊一向不敢对外介绍说自己是医生:“只是医学生。”
周郎说:“未来的医生也是医生。”又说,“风兄朋友多,每次来都是不同的朋友,第一次有医生朋友来,是稀缺人才。”
李惊浊想听听有哪些个朋友,柳息风却转了话头:“小乔今天在不在?”
周郎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白沙烟,点上,抽一口:“小乔回娘家去了,上次闹得不愉快,她还记恨我。”又拿一支烟,朝李惊浊一递,“小李医生抽根烟?风兄是不抽的。”
李惊浊摇头:“谢谢,我也不抽。”不过他看见烟盒上的两只仙鹤,想起小时候他父亲也抽这种烟,便将烟盒讨过来细瞧。
周郎说:“小李医生也喜欢仙鹤哇。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白沙仙鹤的传说?说的是一只仙鹤化作名叫白沙的少女,制服恶龙的故事。”
李惊浊眼睛一转,看柳息风一眼,说:“周郎,那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画中人下凡的传说?”
棚外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一声惊雷,天地变色。
柳息风端坐,且自顾自喝水,波澜不惊。
周郎说:“这个不用风兄说,我也知道。叶公好龙就是这样的故事。叶公爱龙,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每天不停地看。”
他说到“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时,柳息风看了李惊浊一眼,眼波流转。
“可是当龙真的下凡时,风起云涌,就像现在一样,叶公反倒怕了,不敢再看龙。”周郎问,“小李医生,是不是这么个故事?”
“不是。”李惊浊低头喝水,“风兄的传说是,他自己就是从画里下凡来的。”
周郎好奇,问:“那是谁这么爱他,要为他作画?”
李惊浊一口水呛到,咳个不停。
这镇上有妖孽,人人都受了柳息风影响。
李惊浊付了两人的粉钱,要走,柳息风放下杯子,向周郎多买一斤麻辣牛肉打包,这才拿起立在桌脚的油纸伞。
来了新客,周郎一边下粉,一边假作抱怨:“今天怎么买这么多?麻辣牛肉都给你风兄买走,别人吃什么?”
柳息风撑开伞,让李惊浊一点儿雨也淋不着:“我们两个人呐。”
新客也抱怨:“哪有将码子论斤买走的?”
周郎听了,反为柳息风说起话来:“不要紧,我多做些就是。风兄最懂我的牛肉。”
柳息风一笑,说:“周郎最懂我的胃。”
他与李惊浊走出几步,可惜道:“今天没有听到周郎讲故事。小乔与周郎的爱恨情仇,值得多坐两个钟点。”
李惊浊说:“你好像很爱听人说故事。”
来的路上,柳息风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在医学院的事,到了粉店,柳息风又主动问起小乔。柳息风喜欢听别人的事。别人在柳息风面前,一不小心就将经历全数和盘托出,而柳息风在别人在面前,表面上看话是不少,谈笑风生,可是没一句说到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除了那个下凡的传说和那本《禁止说话》,李惊浊对柳息风一无所知。
骤雨初歇。
柳息风收起伞,说:“故事很有意思,人更有意思。前面就有个茶室,我去过,茶不错。要不要去?”
李惊浊说:“我有个更好的去处。说了我请你,当然由我选地方。”
再往前走几百米,集市渐渐远去,听不见喧嚣,水泥大路中分出一条石板小路,走几步,一大片竹林映入眼帘。刚下过雨,竹子尤有清香,云散日出,照得竹叶上的露珠一片晶莹。
柳息风一边跟着李惊浊穿过竹林,一边念:“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
李惊浊没有听过这句,柳息风说:“韦庄的《暴雨》。”
曲径通幽,竹林尽头有一圈很窄的沟渠,沟渠流水清澈,环绕着一座两层高的屋子,二楼有回廊,一楼的窗子落到地面,窗内浅色的竹制卷帘全数垂下,显得一片清凉。
柳息风又念:“竹柏风雨过,萧疏台殿凉。”念完,猜到李惊浊还是不知出处,“《夏游招隐寺暴雨晚晴》,李正封。”
李惊浊觉得这人可烦,尽显摆读过的书多。他也想说一句,可一时想不起任何应景的诗来,一想到夏天,脑中只有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①,还忘了是谁的诗,只好一声不吭,向茶室里走去。
这间茶室没有招牌,方才从大路进小路的入口也没有任何提示,生人若是不走进去,就不会知道是个什么地方。这家茶室是一位姓宗的阿姨开的,宗姨是李惊浊父亲的老同学,从前过年回老家,李惊浊总要随父母来这里坐半天,不过学医以后过年也总要在医院值班,已经几年不曾来过。不过他知道,家里每年三四月左右,还是会收到宗姨寄来的新茶。除了茶室,她还经营一座茶园,茶室供的茶都是她自家产的。
进去的时候,宗姨正在打牌,她坐上首,正对着门,摸一只牌,先不看,手指在牌底摸了摸,眼睛一亮,知道正是自己要和的牌。恰好此时,李惊浊和柳息风从大门进来。
“清一色,自/摸!”宗姨把牌底翻上来,在桌面一拍,嗓门与拍牌声一样响亮,“贵客!惊浊好久没来,一来我手气就上天。今天算我的!吃哪一样茶?”
李惊浊先寒暄几句,才说:“今年的碧螺春。宗姨,今天我带朋友来,要个雅间,不坐大堂。”
宗姨把桌面上的钱收进自己的小抽屉里,站起来,两手搭在李惊浊肩膀上,吩咐道:“好,雅间!小张,这可是我的亲侄子,比亲侄子还亲,二楼安静,选个二楼的……哪间呢,让他们自己选!哦,今天早上新送来的花还没放进去吧?花送进去,茶也上进去。”又夸道,“惊浊长大了,更漂亮,朋友也漂亮。要是生两个漂亮儿子,跟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就好。”
柳息风说:“姐姐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我做小弟就好。”
宗姨笑得合不拢嘴,叫他不要再贫,同惊浊上楼去,各色茶点不要钱,通通给他就是。
楼梯上,李惊浊低声骂柳息风:“花头花脑。”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这叫讲礼貌。”
李惊浊说:“你的礼貌就是油嘴滑舌。”
柳息风说:“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
李惊浊想问:你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不过还是没问出口。
他们走到二楼,雅间的牌子上写的都是人名,李惊浊不曾特别注意过,除了一间叫“陆羽”的,他知道是茶圣,其余的名字一概不熟。柳息风见了,觉得有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念上面的名字:“陆羽,赵佶,朱权,许次纾……”
李惊浊不懂,柳息风一一解释道:“陆羽著《茶经》,赵佶著《大观茶论》,朱权著《茶谱》……”
李惊浊不管名字,选了个窗外景致好的,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眼光不错,选了赵佶。”
李惊浊问:“赵佶怎么了?”
柳息风说:“赵佶就是宋徽宗。”
李惊浊说:“哦,选了个亡国之君。”
柳息风摇头:“徽宗书画双绝,瘦金体就是他创的。应该说你选了个艺术家。”
小张第一回进来了,将茶具摆在矮桌上,第二回进来,上了三层盘子的茶点,第三回进来,抱进来一大瓶花,笑说:“两瓶合做一瓶大的,专给你们,老板说吃完茶,花也一起提走。”
那一大瓶花足可以将一个人的上半身全部遮住,小张将花放好,李惊浊才看得到他的脸。
花中大大小小,浅黄、粉白、淡蓝一片,李惊浊只认得出其中一种应该是菊花的某个品种,其余一概不认识,便问小张。
小张也不懂,说自己只懂泡茶,这便烧水、准备温杯。
柳息风说:“浅黄和粉红花蕊,白瓣的,是夏菊。一簇一簇的蓝色,是蓝雪花。花蕊黄色,粉瓣,中间渐变又有一些洋红的,是小木槿。下面片片圆叶相互交叠的,是铜钱草。”说完,他又问起小张,在茶室泡茶,有没有什么趣事。
柳息风说得这般自然,李惊浊渐渐不觉得他爱卖弄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必卖弄。
等候烧水时,小张就依着柳息风,说起一些客人的事来。有人是带着养在外面的小老婆来的,却不知道宗老板是家里大老婆的姐妹,宗老板一个电话打过去,大老婆立时就来抓人。
李惊浊说:“宗姨在镇上很有些人缘。”他不觉得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意思,可是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宗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张说:“宗老板可不是有人缘这么简单,哪条道她都能走,人神鬼她都能交朋友。有事不晓得要去求哪路鬼神,就找宗老板。宗老板组一桌酒饭,事情就了结了。”他说的时候,语气里都是佩服。
水将滚未滚了,小张闭口,不再讲话,免得破坏了品茶的气氛。他将水注入茶壶中,螺状茶叶在水中舒展,一片嫩绿,白烟袅袅升起,茶香花香一起幽幽散开,一室寂静。小张这才悄悄退出去。
李惊浊捧起茶杯,问:“柳息风,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柳息风吹一吹茶面,悠然道:“除了我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的。”
就是这种时候,最烦人。李惊浊不理他了,自顾低头品茶,茶杯后的嘴角却翘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卷帘缝隙中进来,洒在木地板上,柳息风伸一个懒腰,斜卧下来,长发落了满地。“现在真好。”他说,“古时候,碧螺春是贡品,寻常百姓只怕难喝到。”
喝到壶中的茶还剩一个壶底,李惊浊往壶中续热水。
柳息风觉得他手法特殊,细细盯着看,李惊浊说:“往年常来,也学了两手。你要不要学?”
“好。”柳息风又来了兴致,端坐到李惊浊对面。他似乎对所有不知道的事都充满了兴趣,什么都想试一试、尝一尝。
他低着头,长发老是往下垂,跟李惊浊出门吃茶是一时兴起,没有带束头发的家什,只能将头发别在耳后。即便如此,也总是有头发从耳尖上滑落下来。
“这样。”李惊浊一边教,一边忍不住分心去看柳息风耳边的头发。
柳息风一心在看在学,并不自知,过了一会儿,便能学着李惊浊的手法冲茶。
他太专心,不知李惊浊已经退开几步,折了一串小木槿,环成一圈,轻轻地放在了他头上。
“成了。”柳息风惊喜地去看李惊浊。
李惊浊连忙看向那瓶花,说:“这个确实一学就会。”
“这是什么?”柳息风发现地上有个小木槿花环,便捡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刚刚从他头上掉下来的,以为原本就在地上。
李惊浊说:“等你的时候没事做,无聊,随便编的。”
柳息风看了看花环,戴到自己头上,笑问李惊浊:“合适吗?”
李惊浊说:“还行吧。”
柳息风这便将花环顶在头上,不肯再拿下来。
李惊浊坐到窗边,假装看景,将脸对着柳息风看不到的地方,笑。
柳息风在他身后说:“你在看什么,这么好看?”
李惊浊说:“你不要看,不是小死猪。”
柳息风说:“几个小时前的事,你记到现在。”
李惊浊说:“我记性特别好,六十年后也记得。”不过他一想,只怕连柳息风把花环戴到头上冲他笑的样子,六十年后他也能记得,于是就赶紧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宗姨的茶室生意真好。”他正好看见楼下有一队人从竹林穿过,应该都是来吃茶的。
柳息风随他的目光往下一看,本还在笑的脸,突然变了颜色。
李惊浊问:“怎么了?”
柳息风站起来,面容有点发沉。
李惊浊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完,突然听见楼下有一些响动。二楼雅间隔音很好,本不应有其他声音传来,于是便下楼去看。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穿背心的男人说:“宗老板,真的没有见到这个人?我怎么听说,有人看到这个人进了茶室?”
宗姨摸起一张牌,在手里翻转:“岩哥进来吃杯茶、打一圈麻将我欢迎,搜人我这里就不欢迎了。找不到人,就都来我这里,这里又不是警察局,我茶室生意还要不要做?”
李惊浊还没有下到一楼,仅仅在楼梯上便远远看见了被称为岩哥的人手上的照片。照片有点老,也许被捏多了,有点皱,上面的人头发也远没有现在这样长,面容甚至有些生嫩,完全不是现在成熟的样子。
但是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柳息风。
五拾故人
李惊浊轻手轻脚上了楼,回到“赵佶”雅间,说:“有个叫岩哥的背心男找你。”
柳息风说:“我知道。”
李惊浊说:“拿的是你很多年前的照片。十年?八年?”
柳息风说:“十一年前。”
李惊浊说:“你十八岁。”
柳息风说:“算得真快。那是因为成年去照相馆照的。我前十八年,每年生日都去同一个照相馆照一张相片。”
这是柳息风第一次说起一个听起来很有可能是真实的、关于他过往的事。
李惊浊笑了,揶揄道:“原来你不是从画上下来的神仙啊。”
柳息风也笑,头上的小木槿随他的脑袋一起晃了晃:“你不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吗?我演得辛苦,你看得高不高兴?”
李惊浊摇头:“不够尽兴。我本还想向你讨那张画。你既然从画里下来,那是不是该有一张只剩印章的白纸?如果我向你要那张没了人的旧画,你拿什么来给我?”
柳息风得意:“我早料到。如果今天平安到家,回家便拿给你。”
李惊浊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依柳息风的德性,即便问了,他也一定不肯说,况且现在安全问题第一要紧。
李惊浊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找你干什么?背心男看起来比你大得多,你当时才十八岁,能把他怎么样?”
柳息风说:“你怎么认定我有仇家?说不定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李惊浊说:“你不要开玩笑。他一看就是地头蛇之类的流氓,这种泥腿子,是烂瓦,不值得你去硬碰。”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真当我是块好玉?”
“认真点,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到底是什么事?跟我说。”李惊浊又听见楼下有些响动,开门一听,那伙人已经闹着要上楼。
而柳息风还是一副又要讲故事的样子,李惊浊沉下声音:“不说就不说,不要再开玩笑编故事。你知不知道我在急诊室见过多少因为械斗脑袋被开了瓢、拿着断了的手脚过来问能不能再接上的人?我们从窗户进回廊,我带你避一下。”
说罢,他迅速熄了还在烧水的小炉子,将所有茶具、点心还有花放进雅间的柜子里,装作不曾有人的样子。他检查完没有落下东西,这才去开窗,回头发现柳息风不知在干什么,低喊:“快过来。”
柳息风跟上来,跨过窗户的时候卷帘边沿碰到木槿花环,他扶了一把,没让花环掉下去,但是一片花瓣被碰落,轻轻飘到了地上,谁也不知道。
柳息风跟在李惊浊身后,问:“这是去哪里?这里有后门吗?那岂不是可以吃霸王餐跑路?”
李惊浊不知道柳息风脑回路怎么回事,总是跟他不一样:“本来也不收钱。确实没后门可走,但是有——”
李惊浊顺着一把固定在墙壁上的金属梯向上看,一路看到了满是瓦片的房顶。
柳息风明白了,好奇道:“你怎么想到这里的?”
李惊浊抓住梯子两侧,往上爬:“小时候爬过。被发现以后,挨了一顿打。现在看来,那顿打,还是值。”
等他爬到房顶上,便朝还在梯子上的柳息风的伸出手:“来。”
两只手在空中交握到一起。
正在此时,岩哥的一伙人已经上了二楼,一个一个雅间地推开看。
宗姨靠在楼梯扶手上,说:“曹森岩,你今天查过,没有查到人,不要以为可以轻易走脱。”
曹森岩“啪”一声重重推开“赵佶”雅间:“不就是个寻衅滋事嘛,派出所我不是没有蹲过。这个人我找了好多年,终于在太平镇出现了,我把地皮掀起来也要找到。等我把他弄到手,牢底坐穿也会笑。今天走不走得脱另说,最好先试试不让我找到柳息风。”
雅间什么也没有,曹森岩正要去看下一间,忽然闻到幽幽的茶香与花香:“宗老板,这间本来有客吧。客到哪里去了?”
宗老板冷淡道:“客人吃完茶,走了,我还留人过夜吗?”
曹森岩再往里走几步,摸了摸矮桌,夏季散热慢,桌面尚有余温。人根本就是刚走的!而且方才他们都在楼下堵着,没人能离开,除非——
他看向了窗户。
曹森岩就像一只豹子似的,用一种很慢地步伐朝窗边走,像在接近一只容易被惊动的猎物。走到窗边时,他弯下腰,捡起一片小木槿花瓣,再看了看窗户的锁,笑了。窗户只能从室内上锁,有人从窗户出去,一定无法关窗,而现在,窗锁确实是开着的。
宗姨说:“曹森岩,你去回廊上也没有用,那就是个晒太阳的地方,两头封死,没有路出去的。”
曹森岩将头探出窗外,回廊左边的地上什么也没有;回廊右边的地上,落着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几片花瓣。
“我看,有路,路还很好走。”曹森岩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一行人打了个手势,“跟上。”
宗姨眼睛向上看一眼,再对小张使一个眼色。小张点一下头,转身就跑。
这时,李惊浊与柳息风已经到了房顶。李惊浊听见下面有动静,把声音压得只有气声,对柳息风说:“去屋顶那一面。”
果然,很快二楼回廊就传来了脚步声。
忽然一阵风吹来,柳息风手眼明手快地抓住头顶的花环,可是,花环在风里就像一个自动吹泡泡机器,被风吹落的花瓣就像一串泡泡那样,跟着他的长发一起,朝风的方向飘去。
一些从茶室出来躲避的客人无意中看到房顶上这一幕,惊呆了,有人还拿出手机来拍照。
曹森岩在二楼回廊并看不到屋顶上的人,因为有屋檐挡着,他只看得到不断有花瓣从空中飘下来,以及楼下有人在围观拍照。
不管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楼顶肯定有事。
走到回廊尽头,曹森岩也发现了金属梯,准备开始向上爬。
当李惊浊回过头发现花瓣飞得满天都是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晚了,没有别的方法,只能尽快爬到房顶的另一面。他记得,房顶的另一边有三个阁楼窗户,希望它们至少开了一个。
当他和柳息风爬到对面的屋顶时,看见最近的阁楼窗户被推开,小张探出头来,朝他们勾了勾手。
同时,对面的屋顶发出了“嗒嗒”的清脆瓦片声。
有人上来了!
六拾华盖
李惊浊站在阁楼窗户的边沿上,去拉柳息风的手。
“这辈子我第一次做这种逃命的事,遇见医闹都没上过房顶。”李惊浊接过柳息风的手,已经觉得安全,所以像是劫后余生一般说了这句话,还笑了一下。
没想到柳息风的身体突然往后一倒!
两只手骤然握紧,两根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绷了起来,去抵抗那股向后倒的力。
李惊浊一看,曹森岩竟然死死抓住了柳息风的头发梢,在往后拉。李惊浊怕拉痛了柳息风,可是又不敢松手,只能和曹森岩僵持着。
曹森岩可不怕柳息风痛,他没有东西可扶,一边勉强站稳,一边将柳息风往他那边扯。
远处忽然响起了警笛声,曹森岩骂了句娘,手上的力气更大了:“柳息风,你要是还要脸,就别跑。”
柳息风眼神好像恍惚了一下,手指微微一松。
“你在想什么?”李惊浊喝道,并紧紧地抓住柳息风的手腕。
柳息风这才惊醒,眼神一定,忽然看见橱窗边挂着一把镰刀。李惊浊也看见了,毫不迟疑,取下镰刀递过去。
镰刀很钝,还生了锈,断发远没有想象得容易。
曹森岩一见那把镰刀,就怒笑道:“你还想杀人?”他是真怒,真恨,也是存心激柳息风。
柳息风闭上眼,手一松,镰刀摔在瓦片上,掉下屋顶。
楼下的警察在警告曹森岩,叫他不要动。但是基层的民警没有配枪,光是在下面口头警告而不能鸣枪,对曹森岩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是耳旁风。他已经抓住柳息风的肩膀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喇叭里的警告再次响起。
曹森岩向下一看,他带的人都已经被警察制服,在楼下蹲了一排。他不能放着他的人不管,可又舍不得到手的柳息风。就这一愣神,加之不久前一场大雨,屋顶的瓦都还没有干透,曹森岩脚下一滑,就要掉下去。
柳息风迅速抓住曹森岩的胳膊,将他的身体稳住。
曹森岩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柳息风救了,惊怒交加,胸中又有恨意,当即脑子发昏,朝柳息风的腹部重重打了一拳。
他这一拳用了十分力,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打得两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柳息风身后是阁楼的窗沿和李惊浊的手,而曹森岩身后什么也没有。他只来得及伸手一抓,抓到柳息风罩衫的袖子。那罩衫薄得像纱一样,哪经得住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布料当即便分成两段,曹森岩抓着一截袖子,摔了下去。
李惊浊从后面紧紧抱着柳息风,惊魂未定。他的前胸抵在柳息风后背上,心跳得无比剧烈。
柳息风朝下看了一眼,说:“你猜他摔成什么样了?”
李惊浊看不见楼下,强行镇定下来,想了一下,说:“两三层楼,应该要不了命,可能骨折了。希望没摔到头和脊椎。”
柳息风说:“警察在下面铺了救生垫,他摔在垫子上。”
李惊浊气得骂:“柳息风!这个时候你还让我猜?就不能直接说?”
他把柳息风拉进窗户里,深呼吸几下,说:“走,跟我下楼去把事情处理了。”
柳息风站在阁楼里,有点狼狈,他一只袖子没了,手臂露在外面,凌乱的长发里面夹了不少花瓣,花环只剩一点枝叶,光秃秃的,套在手腕上。
李惊浊看了,说:“你在这里等我吧。等他们走了,我上来找你。”
柳息风理一下罩衫:“你不要搅进来。我的事。”
李惊浊不喜欢听他这么讲话:“都搅完了。你下去,背心男看见你,又要发疯。他一说话,你脑子也不清醒。没一个正常人。我去。”
“两个人都不要去——”门口传来宗老板的声音,方才小张下楼去喊了她。
“宗姨。”李惊浊说,“给你这里添麻烦了。”
柳息风也垂首,说:“不好意思。”
“人情,就是互相添麻烦,不你麻烦我、我麻烦你,哪里来的人情?”宗姨拍拍李惊浊的肩膀,又看柳息风,“一个喊我姨,一个喊我姐姐,这点小麻烦,还是该我来处理。警察是我叫来的,三辆警车,把曹森岩的人一起拉走,还我茶室清净。你们都不要下去,阁楼里坐两分钟,等人都走了,再下去吃口茶,定定神,不急着往回走。”
宗姨忙着下去和警察打招呼,走了,小张还留在阁楼上多说了几句:“放心,上面的警察局长是宗老板的表哥,副市长是宗老板的老同学。曹森岩闹了这一次,没有下一次的。”
小张也走了,阁楼只剩两人。
阁楼里放了一些储存茶叶的冰柜,李惊浊靠着一个柜子坐下来,说:“柳息风,你是不是该有话跟我说?”
柳息风靠着另一个柜子,坐在他对面,说:“谢谢你。”
李惊浊说:“还有呢?”
柳息风说:“谢谢宗姐姐。”
李惊浊:“……”这人,还真就叫上姐姐了。
李惊浊:“没了?”
柳息风说:“没了。”
李惊浊不这么认为。他们经历了那么有意思的一天,刚刚甚至算是小小地共历了一次生死,可以说,在他眼里,他们的关系已经从一起出来吃茶变成了另一种更亲密的、可以有一点信任的关系。柳息风就算不讲为什么曹森岩拿着一张十一年前的照片来找他,也应该有许多别的可以讲。可是现在,两人相对而坐,柳息风除了一句“谢谢”,竟然就再没话跟他说了?
他站起来,坐到柳息风旁边,又问了一次:“真的没话跟我说?”
他问完,等柳息风回答的时候,忍不住悄悄地捡掉柳息风头发上的花瓣。
“惊浊小弟,你知道茶叶为什么要放在冰柜里吗?”柳息风说,“茶的保存,有几个关键处,其中之一就是低温——”
“柳息风。”李惊浊打断道,“你要是光讲茶叶,那不如不讲。”
阁楼陷入了寂静。
柳息风问:“你要听什么?”
李惊浊说:“你的事。真的事。”
柳息风说:“我是个写书的。”
李惊浊说:“这我知道。”
阁楼再次陷入了寂静。
李惊浊想了想,说:“柳息风,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们公平一点,你讲一样,我讲一样,你用你的故事,换我的故事。我说的是,真正发生过的故事。我知道,只要你想编,一个故事张口就来,我也分不清真假,但是我不想你骗我。你可以比我说得少,我用十样换你一样也行,只有一点,你不能骗我。”
柳息风不语。
李惊浊盯着***的地板,说:“好,你说了你是写书的。我来说我。我是个医学生,学的临床,研究生在心外,今年本来应该是硕士的最后一年,准备的硕士论文是要发在《Circulation》上的,临毕业两个月前,我的导师把论文送给了他合作的另一个教授,叫我重新选题写硕士毕业论文。两天之后,我跟一台导师主刀的手术,手术失败,病人当场死亡。我接受不了,决定休学。”
他说完有了一会儿,柳息风才问:“你有没有——”
“我没有。”李惊浊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没有因为心怀怨恨所以不配合导师的手术。”
柳息风沉默了一下,说:“我是想问你,这么难受,有没有和心理医生谈过。”
李惊浊没有想到柳息风是问这个,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他在医院,被问得最多的就是:你有没有心怀怨恨?你有没有对医院、对导师有情绪?现在突然来了一个人,问他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他没回答过这种问题。
柳息风见他不说话,就说:“看来轮到我了。我十五岁的时候跟一个朋友同游长沙,恰逢少年宫一个少儿国画展出,我没有兴趣,朋友硬拉着我去。本来只是随便逛逛,没想到见到一幅画,公子世无双,很惊艳。朋友也喜欢,又看我,又看画,说我长大了就是画上的样子。我从那天开始留长发,一留十四年。”
李惊浊忽然想到上午在小乔粉店时,周郎说柳息风朋友多:“你这位朋友眼光犀利。你因为一句话,就留了十四年长发,这位朋友不简单。”
柳息风没有反驳:“也因为你的画。没想到今年能从你祖父手里得到。”
李惊浊想起曹森岩手上的照片:“你十八岁时头发已经留了三年,看照片,你头发长得不算快。”
柳息风说:“高中不准留长发,被抓到就要剪一次。”
李惊浊说:“你十八岁还在上高中。”
柳息风说:“高中毕业。”
李惊浊说:“我十六岁高中毕业。”
柳息风笑起来。
李惊浊也觉得这种显摆行为有些好笑,跟着笑起来。
“正讲得高兴?”小张敲两下门,推门进来,“他们都走了。阁楼阴暗,你们下去雅间聊吧。”
李惊浊与柳息风随小张下去,还坐到“赵佶”雅间。矮桌上的茶具、点心依旧,花也摆出来,这回还多添了一尊小香炉,小张说是宗老板吩咐加的,熏香安神。
但是讲话的时机好像已经过了,明亮别致的雅间反而不像阴暗狭小的阁楼那样适合说出本不愿说的故事。
两人也不是并肩而坐了,而是分坐在矮桌两边。
李惊浊回想起方才两人的交谈,他似乎又是全盘托出,而柳息风对曹森岩的事仍然只字未提,仅仅说起那幅他们都已经心照不宣的画。画被送到少年宫参展,仔细一算,其实也是他李惊浊已经知道的事。
关于柳息风,他还有好多想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再深问。
吃完点心和茶,两人下楼去。李惊浊抱着一大瓶花,柳息风去取放在门口晾干的伞。
宗姨说:“惊浊,我刚才跟你爸爸通了电话。他叫我照看你。你缺什么东西,一个电话过来就是。想吃茶,不嫌远就天天来吃。哦,”她突然想起来,“小张,去拿几包新茶过来,小年轻怕还是不爱走路,不想走的时候就在家里吃。”
小张拿了茶来,宗姨平分两半:“惊浊拿好,息风拿好。”
柳息风帮李惊浊接了,两人道谢,这才往家去。
走完镇上的水泥大路,小路果然因为今天的暴雨而泥泞,一下脚就要脏鞋。
李惊浊停在路口,对柳息风说:“你的妙计在哪里?”
柳息风说:“你且等一等。”
说罢,他便脱了鞋袜,只剩光脚。
李惊浊目瞪口呆,这厮!
“你不会是要我也脱了鞋,跟你一路赤脚走回家吧?这可有好几里路。”李惊浊说。
“不止,我问过,大约有十二里。”柳息风卷起裤腿到脚踝上,光脚走进泥里,“我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①
又占嘴上便宜!
李惊浊还抱着花,担心柳息风这般不靠谱的人就这么一去不返:“前面都是田,可没有地方给你买橘子。”
柳息风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给你买橘子,我带个别的回来。”
李惊浊在原地等了半天,终于在柳息风方才消失的一棵树下又看到了柳息风的身影。
“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久——”李惊浊看到柳息风背后,话音戛然而止。
柳息风竟然牵了一头牛回来!
他牵着牛到了路口,一派自在,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将牛背擦得干干净净,才对李惊浊说:“请。”
李惊浊为难:“这,这怎么上去?”他还没骑过牛。
柳息风说:“就这么上去,难道,你要我抱?”
“不。”李惊浊赶紧往前走了一步,去躲柳息风并没有伸出的手,“不用了。”他把花放到水泥地上,费力爬上了牛背。
柳息风说:“往前坐一点,我也要坐。”
李惊浊前后看看:“你也要坐?”
柳息风说:“我为你牵牛回来,你竟然想让我一个人走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惊浊赶忙往前移了一些。
柳息风把花递给李惊浊,又把自己的鞋子挂在牛脖子的一边,几包茶叶挂在牛脖子的另一边,这才拿着伞上了牛背,坐在李惊浊身后。
柳息风刚坐下,又往前挤了挤,李惊浊不自在地说:“你贴这么近干什么?”
柳息风叹了一声:“惊浊小弟,牛背只有这么大点地方,你还想让我坐到空中去吗?况且,我还要牵绳。”他伸长了手,拉起缰绳,还顺了顺牛后颈,“辛苦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牛屁股:“走着——”
牛慢悠悠地在小道上走着,柳息风东看看,西瞧瞧,怡然自得。走了一会儿,他问:“惊浊小弟,你会吹笛吗?”
李惊浊说:“不会。”
柳息风说:“下次我教你,在牛背上,应该吹笛。那这次,不如你唱支歌吧,唱歌总是会的。哎,对了,这是楚地,有没有荆楚民歌唱来听听?”
李惊浊说:“没有,你非要听,只有《离骚》还能勉强背背。”
柳息风说:“我要听小曲。”
李惊浊说:“那没有。”
柳息风说:“那我给你唱吧。”
李惊浊心说:怕是你一早就想唱歌,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不对,他转念一想,柳息风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什么都好意思,好意思极了。
正是傍晚落日时分,远远近近坐落山腰田间的房子都是一片炊烟,户户人家在热饭热茶中迎来夜幕。
柳息风想了想,唱道:“黑了黑了多早就黑了,白扇把呀把门敲,小幺妹,喂,喂,你的知心人来了喂——”②
他唱到“把门敲”时,还在牛背边敲了两下,又学女声唱:“小情哥,喂——”
李惊浊听到“小情哥”,耳朵一热,不自在地动了动,这一动,他却觉得后腰连着坐骨那里,有一块又大又硬的东西在顶着。
他故意往前挪了挪,但那块东西又跟着顶了上来。
柳息风仍然在唱着,像是一点儿自觉也没有,李惊浊不知道是该问一句,还是该装不知道。
终于,他被顶得面红耳赤,忍无可忍,回过头去,朝柳息风说:“你退后一点。”
柳息风不解:“怎么了?我唱得不难听吧?”
李惊浊咬牙:“你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柳息风说:“我干什么了?”
李惊浊羞愤地往下看一眼,其实两人坐得太近,他只能看见柳息风的胸口,并看不到更下面,但是他觉得这一个往下的眼神就是明示了:“你说干什么?”
柳息风一脸莫名其妙,索性勒了缰绳:“你发的什么邪火?”
李惊浊听到“邪火”二字,脸更烫了:“你才在发邪火。”
柳息风说:“你到底在闹什么?还回不回家?”
李惊浊实在说不出口什么“你那里顶着我”之类的话,愤而跳下牛背,说:“我走路回去。”
柳息风面色一变,也像是生气了:“你无缘无故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李惊浊不搭理他,一个人抱着花往前走。
柳息风干脆也从牛背上下来,拉住李惊浊:“到底怎么了?”
李惊浊愤愤向柳息风下腹一看,柳息风也往下一看,裤子平平整整,什么都没有。
李惊浊怀疑地仔细一看,发现柳息风腰间挂着什么东西,隐在罩衫底下。他虎着脸,指一下那包东西,问:“那是什么?”
柳息风拿起挂在腰间的东西,说:“上午买的麻辣牛肉啊。刚才你带我去屋顶的时候我怕不方便拿,就系在腰带上了。”
七拾汤面
原来那个时候柳息风是在系麻辣牛肉。都是要去避难的时候了,这人竟然还想着带上他的麻辣牛肉一起逃亡!
李惊浊再怎么也想不到,一直硌着他的,是牛的肉,而不是什么旁的肉。他现在站在柳息风面前,很是难为情,可又想极力掩饰难为情的来由,只好板着脸说:“我坐在上面,浑身不舒服。”说完,又后悔起来,牛是柳息风牵来的,他什么也没做,现在却一副嫌东嫌西的样子,于是便马上放缓了口气,“要不,你坐着,我给你牵牛。”
柳息风摇头:“都走路吧。”他把牛身上挂着的东西拿下来,拍拍牛屁股,这牛认路,“哞”一声,就顺着原路回去了。
柳息风的肩上一边挂着鞋,一边挂着茶叶,光着脚走。
李惊浊的鞋反正已经弄脏,便没有脱下来,就这么穿着鞋走。他一路走,一路在想,他一直不是一个冒失的人,连上学时回答问题,没有确定的答案,就一定不会开口。为什么一休学回来遇到柳息风,一切都变了,他话多了,而且是俏皮话,是真心话,他也变冲动了,情绪很容易起伏,一个压抑了很久的人突然从他身体了冒出来,宛若另一个生命。
李惊浊去看柳息风的侧脸。
遇见他,才一夜,又一天。
两人一路无话,经过石桥,李惊浊朝柳息风早上指给他的方向看去,流水已经冲走了一切无关的东西,河岸边青草如新。
再走一阵,已经看得见李宅,李惊浊不想分别,就说:“你渴吗?要不要去我家喝杯水?”
柳息风说:“我家有水。”
李惊浊心想:请你来喝水,当然不止是喝水。柳息风明明不是个木讷的人,这时候却装听不明白,肯定还是在生气。
李惊浊又说:“来不来我家吃茶?我记得我父亲收过一套茶具,不比宗姨那里的差,我来泡茶。”
柳息风说:“白天吃过了。”
这人真是可气。
李惊浊说:“白天我请你吃了茶,晚上你请我吃一点牛肉好不好?”
柳息风说:“白天我请你吃了粉。”
李惊浊心想:粉钱明明是我付的,你倒好意思。明明跟周郎说买一斤牛肉是因为有两个人,现在又不肯一起吃。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怕说了显得他又像在故意找茬。
眼看李宅越来越近,李惊浊不想就在这种气氛中分别,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好借口留住柳息风。
冥思苦想好一阵,都快要到家门口了,李惊浊突然想起来:“哎,对了,你说你准备了一幅没有人、只剩下印章的画,说要给我,画在哪里?给我看看?”
柳息风说:“明天我拿给你。”
李惊浊终于没有办法了,只能说:“好。”
幸好,还有明天。
到了李宅西房边的丁字路口,柳息风说:“再见。”
李惊浊说:“明天见。”
开门进屋,李惊浊才想起今天在集市上没有买任何食材,厨房只有油盐,翻了半天才找到一筒挂面,墙角还有半袋米,也不知道过期没有。他不愿意吃这种东西,加之也没有用这种添柴烧火的灶做过饭,便宁愿晚上不吃东西,反正下午也吃了不少茶点。
不忙吃食,时间又多出许多,可以去书房看书。
李惊浊看非专业书,很少看第二遍,但是他此刻却放着书架上一排没有看过的书不管,先打开抽屉,重读那本《禁止说话》。
读这一遍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不断地重复打开书看文字——盖上书看封面——打开书看文字的动作。他在对比文字和图像,因为越读,他越觉得文章里写的女孩,就是封面上的女人。
封面被蓝色截断的部分,就如同女孩被封住的嘴。
一定只是找的拍摄模特和封面设计比较好而已,李惊浊想,这样一个故事,一定不是真的,就算有原型,也不可能用原型本人来当封面。这是个精彩的故事,也是个绝望的故事,所有看过的人都会希望它仅仅是个故事。
李惊浊看到小说中间,注意到女主角也曾去看过一次国画展,是和一位男性朋友一起去的。
十五岁。
文中的两人去看国画展的时候也是十五岁。
巧合有点太多了。
李惊浊知道,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才开始写第一本书的作者,作品里一定遍布他自身的痕迹。他很容易将自身的经验不加修饰地直接拿来用,但这种拿来用的行为往往是移花接木,并不能说明故事内容就是作者真正经历过的事。
其实李惊浊完全可以打开手机,连网,查一查柳息风和这本书,但是他不愿意在柳息风背后查。他想用自己的坦诚,换柳息风的坦诚。他有足够的坦诚,就是不知道柳息风有没有。
“咚——”
敲门声传来,和正常敲门声不一样,这声音又绵又厚,一点儿不清脆。
“咚——”
又是重复的敲门声。
李惊浊将书一放,把窗推开一点去看是谁。
大门外,柳息风正一手端着一只碗,在用胳膊肘敲门。
李惊浊心中惊喜,连忙去堂屋开门。
他以为晚上不会有人来,已经给大门后面上了门栓。木门栓有两只,上面一只从左插到右,下面一只从右插到左,两只门栓都又厚又重,打开要费些时间。
等他拉开门时,柳息风说:“快让我进去,好烫。”
李惊浊连忙先接过他手中的两碗面,说:“走,去厨房那边,有饭桌。”
走到厨房旁边的备茶室,放下碗,李惊浊从厨房的筷筒里找出两双筷子,拿滚水烫过,递一双给柳息风。
两碗面一模一样,碗也是一样的,大汤碗,通体白色,碗边缘一圈花鸟。碗里的面是龙须面,汤汁很满,面上铺着厚厚一层麻辣牛肉,旁边卧一颗溏心蛋,还有六根上海青。
柳息风说:“怎么没有茶水?”
李惊浊心里笑一下,嘴上不提他说不要来喝的事,站起来去倒水给他喝。记得他要喝热的,便倒了两杯开水,放在桌上。
两人开吃,李惊浊吃了一口牛肉,说:“好吃。”
柳息风自顾自吃,不答话。
李惊浊又吃一口面,说:“面好爽滑,比周郎那里的粉还要好吃。”
柳息风看他一眼,说:“油嘴滑舌。面端到你这里,都要坨了。”
李惊浊腹诽:我这是跟你学的,新式礼貌。
不过他嘴上却说:“那不如以后在我这里开伙?”
柳息风说:“你还想让我天天给你做饭?我是回去以后想到,你刚回来没两天,家里一定什么也没有,所以才给你煮碗面吃。”
这是想着他了,李惊浊嘴角翘起来,又压下去:“我们一起做饭。我家厨房的灶,没法一个人做饭。”
柳息风问:“为什么?”
李惊浊说:“你租的房子里是新灶台吧?我家还是旧的,因为祖父母用惯了,没有改。旧灶要一个人在下面烧柴火,扇风,关心火候,一个人在上面炒菜煮饭。硬要一个人也不是不行,不过估计会弄得手忙脚乱。”
柳息风把筷子一放,就想去看:“啊,早知道我就问问你家的房子能不能租了。陈先生的房子是老屋,但是家具装修都是新的,跟城市里区别不大,已经没有原来的味道了。”他说着,四处打量起李宅,看见房梁上还有不少挂腊肉的绳子,茶杯柜里的茶杯都是白搪瓷的,“李宅有味道。”
李惊浊说:“这是备茶室,那边就是厨房,等你吃完,我带你去看。你要是想看,还有卧室,里面的床和柜子都是旧式的,还可以去二楼,上面也有几间卧室。”
柳息风眼睛里放光,拿起筷子,说:“你快点吃,吃完我们去看,都看一遍。”
李惊浊点点头,连着汤水快速扒了几口面,想说,其实柳息风也可以住在这里,反正有那么多空置的卧室。但是这话一旦说出来,便等于是邀人同居,好像太唐突。
柳息风先吃完了,看一眼李惊浊的碗,说:“怎么不吃蛋?”
李惊浊一向不吃溏心蛋,溏心蛋中间没有经过足够的高温,他担心有沙门氏菌。
“不吃给我。”柳息风的筷子伸过来。
“吃,留到最后吃。”李惊浊赶快端起碗,连着剩下的一点儿汤面将蛋吃下去。
全吃个干净了,碗底露出来:一个大大的红色“囍”字。
李惊浊看柳息风的碗底,也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囍”字。柳息风也许不知道,在这里,这样带“囍”字的杯、碗、盆都是新婚的时候才会买。
李惊浊不敢再作多想,他今天已经想得够多,想太多就容易想错,成了自作多情。他简单把两人的碗筷收一收,便喊柳息风去厨房看。
柳息风蹲在灶前面,问:“这个具体怎么用?”
李惊浊说:“我记得,就是放一些柴,打火机点着,扇风就可以了。”
柳息风又问:“那怎么关火?”
李惊浊被问倒了:“明天我打个电话问一问。”
柳息风看见一处没见过的玩意儿:“那是什么?”
李惊浊说:“井,只是没外面的井那么大。是以前没通自来水的时候打的,手摇就有水上来。”
柳息风去摇了摇,打了一盆水浸手,说:“井水就是凉快。”
“你也来。”柳息风示意李惊浊把手也放进水里,“夏天家里有口井,真的舒服。”
听到“家里”二字,李惊浊第二次生出问他要不要住进来的想法,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敢提。
看完厨房,他又带柳息风去看小客厅、堂屋、卧室,柳息风但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很兴奋,什么都要问一问,什么都要学着用一用。看到一楼的最后一间卧室时,柳息风问最东边还亮着灯的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书房。”李惊浊说,“刚刚给你开门的时候忘了关灯。你忘记了,前一晚,我就是在这个房间的窗户里给你的蜡烛。”
柳息风点头:“原来就是那间。从屋子外面看和从里面走,感觉不一样。”他的手放在门边,没有拉开门,“可以看吗?”
李惊浊说:“可以。”
柳息风把门拉开,李惊浊突然想起桌上放着的书还没有收进抽屉,连忙阻止道:“等一等。”
可是书房不过方寸之地,开门就是书桌,桃木桌上孤零零的一本《禁止说话》显眼至极。
八拾窗外
“什么时候买的?”柳息风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去年。”李惊浊怕柳息风把他想得坏了,便多言好几句,“学校附近的旧书店,有些绝版书,我常去逛,碰见这一本,翻了几页就买了。那时候确实不知道书是你写的,回来遇见你,才知道。这书,之前我也没来得及看,昨天才看完。你是写书的,既然书已经出版,应该不怕人看吧?”
柳息风不语。
“不是我要讨你欢心,所以油嘴滑舌,这本书,是真的好看。”李惊浊说,“进到你写的故事里,我都忘了自己的境遇。你不是想看书房?我们进去?”
柳息风说:“夜了,我还是先回去,改天再来。”
李惊浊说:“不是改天,是明天,你说好明天要带画给我看。”
柳息风从新换的长外衫口袋里拿出一幅卷轴:“已经带来了。”
李惊浊本来对这幅画极为好奇,可是现在竟有几分不想接,但柳息风的手就定在那,他只能接过,展开。
纸面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旧,“李惊浊”三字印章就在下角,可画上空空如也,公子不知去向。而站在画前的柳息风,正如刚从画上下来。
李惊浊已有心理准备,可真见到了,仍觉大奇:“这,到底怎么做到的?”
柳息风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只小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印章。印章不知是什么石料刻的,通体白色,李惊浊接过来,觉得触手一片光滑,石中隐隐透出一股清凉。而还残余着红色印泥的印章底部,果然刻着“李惊浊”三字。
“你一天都跟我在一起,哪来的时间刻这个?”李惊浊问。
柳息风说:“印章是你祖父送我画后就刻了的。照着原画上的印刻的,我手上功夫不快,刻了一个月。当初是听你祖父说,你长大以后不再学画,旧印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就想,既然收了你的画,要送你些什么,作回礼,便刻了一枚章子。所以,这是送你的。”他将装印的小荷包也给了李惊浊。
李惊浊又问:“那纸?”
柳息风终于笑了,笑中有一抹自得:“你猜?”
李惊浊说:“你总喜欢让我猜。”
“你又不笨。”柳息风调侃道,“你十六岁高中毕业。”
李惊浊也笑起来:“你不要抓住这个不放。我猜一下。你中途跟我分开两次,一次回去拿伞,一次回家煮面,是哪一次?在茶室你就说早有准备,看来是回去拿伞那一次。一石二鸟。”
柳息风点头:“拿伞不要多少工夫,做旧花了几分钟。残茶滤渣,浸满整张纸,烤三分钟,铺在桌上晾着。等我回家,已经晾了一天,效果不错。”说着,他眼睛一挑,“怎么样?是不是七窍玲珑心?”
李惊浊心里明明有些佩服,觉得柳息风很有意思,嘴上却逗他:“你比普通人少三窍。”
柳息风不解:“为什么?”
李惊浊说:“不考虑变异人群和先天性病变,心脏一共十个孔。八根血管,一根主动脉,一根肺动脉,四根肺静脉,还有上下腔静脉各一根,这就有八个孔。再加上二尖瓣,三尖瓣,两个孔。一共十个。正常人都心有十窍。”
柳息风:“……”
李惊浊第一次在口头上明显占了上风,心中偷喜。
柳息风却说:“不对。窍是腔的意思,正常人四个,比干有七个。”
李惊浊说:“窍是孔的意思。十个孔。”
柳息风说:“窍在这里指心脏分成的区域。你去看《封神演义》。”
李惊浊说:“你非要狡辩,真要说,现代医学里心脏根本没有窍这个概念。”
柳息风说:“好,我不辩。你们都有十窍,我做我的比干大人,你们做你们的三倍林黛玉。”
李惊浊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三倍林黛玉”,柳息风说:“《红楼梦》第三回说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才多一窍,你们却多三窍。”说罢,他理一理外衫,“我回去了。”
李惊浊拿着画卷和装了印章的小荷包,送柳息风到大门口。
门口有石阶,柳息风走到阶下的平地,李惊浊站在门槛上,怕他明天不再来,便朝他的背影说:“明天要不要同去镇上?”
柳息风不回头:“做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好久没有画画,想买一套画具,回来画画。”
在黑夜里,柳息风转过身,几步又走回来,期盼地问:“这次画什么?我想看。”
李惊浊说:“山水田园。”
柳息风点点头:“你画的时候,都要喊我来看。”
李惊浊说:“如果你愿意,我也想画你。”
他根本就是想专画柳息风,可偏要先拿山水田园做铺垫。
柳息风惊喜道:“好,你要画什么样子的?我有六种颜色的发带。”
李惊浊忍不住笑起来,已经开始想象柳息风束着不同发带的样子:“都好。披着头发也好。”
柳息风说:“那我明天一早来找你,你要等我,我们去镇上吃早点。”
“好。”李惊浊想起拿回来的花,“你等等。”
他回屋将各种花草都取了一半,用旧报纸包起来,交给柳息风。
柳息风抱花的背影拐了个弯,消失在西屋的一角。
李惊浊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回屋拿起小荷包看,还忍不住闻了闻。小荷包上绣了荷花与荷叶,散着极浅极浅的一点儿幽香。李惊浊打开荷包,去看印章,摸了半天,又忍不住去闻印章的味道。印章没有什么味道,只有印泥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收起印章,他再展开画卷,铺在书桌上。
这是用残茶做旧的纸。残茶,柳息风喝过的茶。
李惊浊的手指在画卷表面逡巡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他一径走到柳息风租的房子前,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这行为就像有心理问题的stalker,暗搓搓地跟到别人家门口,想看看别人在干什么。
柳息风正在伏案写作。
陈宅的格局和李宅差不多,也有一间窗子向西开的东屋。那窗子现在向外开着,窗台上摆着李惊浊刚刚送给柳息风的花,临近窗户就是书桌,桌上立着一盏煤油灯式样的电台灯。
灯下,柳息风低着头,拿一支钢笔,在方格稿纸上写字。
李惊浊轻手轻脚地绕到东屋的南墙靠着,再挨着墙,慢慢转过墙角,到西墙,一步,两步,紧贴着墙面,不发出一丝动静。他就这么贴着墙站在柳息风的窗户旁边,听钢笔接触纸面的“唰唰”声,柳息风拿起茶杯时茶杯底与小托盘的摩擦声,放回茶杯时碰撞出轻轻的“叮”的一声……
“喵~”
忽然,一只狸花猫从不知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轻盈地跳到窗台上,对着李惊浊的方向叫个不停。
柳息风对猫说:“是的。今天有花。”
还好!
李惊浊一颗心落回去,还好,柳息风以为猫一直叫是因为窗台上添了新花,而不是外面站了一个偷听人写作的变态。
猫叫了一阵,又跳上了书桌。
“哎,墨水还没干!”柳息风低呼。
猫才不管,踩了一纸的梅花印。
李惊浊听房内的声音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极力忍住笑声。
猫在稿纸上走够了,伸出两只爪子,按到柳息风胸前,要抱。
“我的衣服……”柳息风低头一看,外衫的胸口也多了两只墨蓝色的梅花印。他把猫抱在怀里,一只手去挠猫下巴。猫被撸得舒服,眼睛眯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李惊浊微微探出一点头,去看窗内,想看柳息风抱猫的样子,却只能看到一截被猫弄脏的稿纸。
那稿纸是朝着柳息风摆的,从李惊浊的方向看去,不是完全倒着,而近乎是侧着,角度比九十度翻转多一些,可能有一百度出头的样子,所以其实不太难认出稿纸上写的内容。
李惊浊仔细辨认,发现稿纸上记录了一点自己今天对柳息风讲的事。从论文被导师转手给了别人,到手术失败,往下再多李惊浊就看不见了,或许柳息风也没有继续写,他不知道。
李惊浊盯着那些字,心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
他有点后悔偷看了柳息风的稿纸。
因为看到柳息风在写他的事后,他胸中的谜团又全部涌了出来:关于柳息风的第一本书,关于柳息风写完书后发生的事,关于柳息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是日记。李惊浊告诉自己。
可是,作家的日记和普通人的日记是一回事吗?这些内容,会不会有朝一日被印在某本书上,供所有人阅览,成为所有人的谈资?
李惊浊又去看稿纸。
稿纸上不曾提及李惊浊的姓名,而说是一位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
柳息风有许多朋友,柳息风最爱听别人的故事,他一定有无数张这样的稿纸,记载无数朋友的故事,比如周郎,比如小乔,再比如他李惊浊。
想到此处,李惊浊胸腔起伏,再没有心情待在柳息风窗外,立即绕行回家。
九拾颜料
第二天,柳息风来了个大早。
他穿一件檀色罩衫,长发束得很高,一条绣了暗金边的绛色发带和长发一起垂下来,松松落在脑后。
“惊浊小弟。”柳息风喊。
李惊浊一觉醒来,心绪已经平了,理智占了上风,教他不要瞎猜,不要将柳息风往坏处想。人在情绪里,总是善于想象而不善于利用理性。李惊浊告诫自己,先不要急着做判断,多相处再说。
他听见喊声,在屋里应一声:“就来。”
推门出去,李惊浊眼前一亮,天空万里无云,阶前人如朝霞。
两人和昨天一样走十二里路,去太平镇。
行至镇中心,街上已经多的是吃早点的人,一眼望去,各种门面小馆,炉子向外腾腾冒白气。
柳息风问:“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姊妹团子。”
柳息风说:“正好。我有一家常去的。那里的姊妹团子不仅肉多,而且夹的香菇最鲜。”
李惊浊做个手势,说:“风兄带路。不过,你到底吃过多少家馆子?这家也常去,那家也常去。哪家是你不常去的?”
柳息风悠然道:“除了我常去的——”
“就是你不常去的。”李惊浊接口。
柳息风击掌:“正是。”
他带着李惊浊到一家“施姐家常菜”,李惊浊望着“施姐”二字,想到周郎,便对柳息风说:“这家老板,不会人称西施吧?”
柳息风说:“叫西施太俗。”
李惊浊心道,总算正常了一回。只见柳息风走到店门口的一排蒸笼面前,对蒸笼后的女人说:“夷光姐姐,我带朋友来吃早点,要吃姊妹团子,再来两碗龙脂猪血,一碟凉拌百叶。对了,还要一壶陈皮茶,解暑。”
施姐探出头,笑颜灿烂:“柳郎又乱讲话。”
李惊浊说:“柳郎?”
郎在此地可是女婿的意思,周郎也应该并不姓周,而是周家的郎婿。怎么只要是跟柳息风相关的,就有三分不正常?
施姐一边端出两笼姊妹团子,一边对李惊浊说:“叫施姐,不要听柳郎瞎说八道取名字,看见姓施的女子,一律都要叫夷光。”
李惊浊对柳息风说:“柳郎,你怎么这么花?”
柳息风正要说话,他又说:“哦,我是问,你怎么这样礼貌?”
柳息风倒茶,嘴上谦虚道:“义务,义务。”
施姐上好各色早点,说:“柳郎义务不小,好几家的老板娘都一起照顾到,人人喊姐姐。”
柳息风说:“姐姐做的菜好吃,我也要做一点小工作。”
施姐说:“好,今天再送柳郎一碟卤鸭翅膀吃。”
李惊浊心烦起来,筷子“噗嗤”戳进一个团子,送进嘴里,大嚼特嚼,想象自己咬的是柳息风的肉。
早上人多,施姐忙,送完鸭翅膀就没再过来。柳息风说:“晚一些来就好,施姐最喜欢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李惊浊埋头苦吃,不讲话。
柳息风见他不讲话,竟然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跟别的食客聊了起来。
旁边一桌,有一位年轻小姐在问施姐:“姊妹团子为什么叫姊妹团子?”
施姐没工夫回她,柳息风便向她介绍起那一对姜姓姊妹卖团子的故事。
两人立即聊开了,没有几句话,年轻小姐就已经对柳息风信任有加,不仅讲了她在上海上哪一所大学,还讲了她因为失恋在一个人旅行,从长江下游逆流而上,已经看了太湖和鄱阳湖,现在来到了东洞庭,正在想是南下继续看南洞庭,还是往上去金沙江,或是先去川江看三峡,又或是直奔江源当曲?
柳息风为她出主意:“夏天就该直上长江源,去看两岸风吹绿草,牛羊遍地,大山如云,山顶积雪,天空触手可及。然后等秋天重回洞庭湖,先上君山岛,再登岳阳楼,凭栏而立,吟诗作赋,还能画舫夜游,听几曲琵琶,吃湖中肥蟹,喝二两黄酒。”
年轻小姐听了,一片向往神色。
柳息风又说:“美哉。届时再多愁肠,也都是云烟了。”
小姐点头,话匣子越开越大,说起现而今还未能变成云烟的一腔愁肠来。
李惊浊将筷子一放,说:“我吃好了。”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等一等,我还没有吃好。”
你光跟人讲话,不吃东西,怎么会吃好?李惊浊气闷。
他擦擦嘴,说:“柳郎好生吃着,我先去买画具。”
柳息风说:“还早,卖纸墨的店还没有开门。你先多喝一点陈皮茶,免得路上口干舌燥。”
李惊浊一想,柳息风没说错,只好坐下,陈皮茶喝到底,泡烂的陈皮在嘴里嚼得没滋没味。
年轻小姐吃完自己的早点,看见柳息风的龙脂猪血,说没有吃过,问能不能尝尝。
柳息风将碗拿起来,要放到小姐桌上,转头时却瞥见李惊浊的神色,于是又把猪血端回去,跟小姐说:“我记得你刚才点了豆浆,猪血和黄豆忌同食,不好意思。”
李惊浊却说:“一碗猪血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现代医学里本没有忌口的概念,传统医学里才讲究这些。”
他这一说,反弄得像柳息风小气,故意找名头不肯给人家吃龙脂猪血一般。
小姐讪讪,说:“那还是不吃吧。传统也有它的道理。”说罢便拎包去结账。
柳息风叹一口气,说:“你无缘无故,又跟我过不去。”
李惊浊说:“我没有。”也不知是在说没有跟柳息风过不去,还是在说,同柳息风过不去并非无缘无故。说完,也起身去结账。
待他结账回来,看见桌上放了一张佛像书签,问:“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刚才那位小姐送的,说是游灵山大佛时买的。”
李惊浊心中郁郁,嘴上轻巧:“柳郎有没有同人家相约秋天一起夜游洞庭湖?”
柳息风将书签收起来,说:“那多轻浮。”
你也知道什么叫轻浮!李惊浊说:“我以为,轻浮也是柳郎的义务。”说罢,又觉得这话很难听,他去看柳息风,柳息风对他的话不作评论,只说:“去买画具吧。”
路上,柳息风不讲话,李惊浊忽然想起一事,顾不上想方才有没有惹柳息风生气,严肃道:“柳息风,你就这样跟我来太平镇不要紧?”
柳息风说:“你不在,我也常来。”
李惊浊说:“不是,我是说,你不怕遇到曹森岩?他关不了几天就要出来,就算不敢再去宗姨那里闹事,镇上还是可以随便走。我应该想到这一点,不该叫你来的。”
柳息风说:“遇到就遇到吧,早晚要遇到。”
李惊浊前后思索一遍,一种可能性像一颗惊雷,轰然在脑子里炸开:“你今年开春来到这边,是不是就是为了遇到曹森岩?”可是他又觉得说不通,“那你昨天怎么还跟我走?你到底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柳息风说:“不是特意为了遇见他。”
“不是特意?那就是顺便?”李惊浊抓住字眼,“就像你说的,你只要在太平镇附近,只要在洞庭一带,迟早都会再遇到他。这里不大,住久了,人人都是熟面孔,何况他还带着人,执意要找你。”
柳息风脚步一停,说了句“纸墨店到了”就抬步往里走。
看来,柳息风很不想讲曹森岩的事,李惊浊无法,总不能严刑逼供,只能牢记以后要小心,不要轻易带柳息风来镇上转。
柳息风已经走进店中,李惊浊还在门外。他抬起头来,一块匾额悬在门上,与太平镇所有其他门面的招牌都不一样。横匾金色镶边,脱了些漆的暗蓝底露出些木色,上面四个暗金色大字:太平文房。
这是太平镇唯一一家专卖书画文具的店铺,开了很多年,一直岿然不动,不像那些动辄转租的饭馆,李惊浊几年没有回来就已经全数变了样。而且,他从前就只有寒暑假回老家,采买物品的事又轮不到他,所以不常来镇上,现在镇上的店铺他一概不认得,仅有的两个还能认得的,一个是宗姨的茶室,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太平文房。
店老板也记得李惊浊。
“长高了,长大了。”小云老板正在自己制作颜料,他看到李惊浊,便放下碾子,摘下口罩。
“云哥哥。”李惊浊走过去看桌案上的一个个碟子,那些碟子里分别装着孔雀石、绿松石、青金石、雌黄、雄黄……
“好久没回来了,也好久没看到这些东西了。”李惊浊感叹。
他小时候学画不是在太平镇学的,是在长沙学的,但是画画的用具都是在这里买的。一开始,画得不好的时候,买的颜料是普通的管装颜料,长大一些,练得多了,画得好了,便来买云老板做的传统手工颜料。后来云老板老了,把太平文房交给儿子,大家就叫他小云老板。李惊浊小时候放假回来跟他一起画过画,他教过李惊浊如何做颜料。以前,李惊浊叫他云哥哥,好几年不见,没想到一开口还是习惯这么叫。
“新从凤凰进的朱砂。”小云老板指着一碟红色的矿物,“漂不漂亮?”
李惊浊点点头:“漂亮。”但是他的眼睛却像是在找别的东西。
小云老板说:“找什么?我熟,我来找。”
李惊浊说:“我这次回来,什么画具也没有,毡子、纸、笔、墨、碟子、笔架……什么都要重新买。”
小云老板看着他,眼睛带笑:“这些东西,都在你背后的架子上,你眼睛在桌子上找什么?说吧,到底是哪种颜料?”
李惊浊被看穿了心思,只好承认:“是,也要买颜料。”
小云老板笑着等他继续。
李惊浊转过头,看向正在店里津津有味地摸各种毛毡的柳息风,低声问:“他的发带,用哪一种颜料更好?”
“那位小哥。”小云老板喊柳息风,“烦你走近一点,到灯这边来,让我看看清楚。”他还不知道柳息风和李惊浊是一起来的,只当柳息风是个单独来的客人。
柳息风拿着一块羊毛毡走过来,边走边摸:“什么事?”
小云老板仔细瞧了瞧他的发带,说:“褐铁矿。”
柳息风不明所以:“什么褐铁矿?”
“他说想要你发带的颜色。”小云老板解释,“我说颜料要用褐铁矿来做。”
柳息风眼中涌出欣喜之色,对李惊浊说:“你准备第一个画我?”
小云老板说:“没有,他只是问问颜料。”
而同时地,李惊浊说:“嗯,先画你。”
小云老板的眼神变了变:“嗯?你们是一起来的?惊浊的朋友?”
不知怎么的,李惊浊很不好意思:“一起来的。”他本想悄悄买下最合适的颜料,不特意让柳息风知道。
小云老板说:“我去看看你要的颜料有没有。”
李惊浊说:“不忙,云哥哥,你等我说全了,一起看吧。”
小云老板点点头:“还要什么?”
李惊浊没有看柳息风,而看着桌案,问:“你的发带,都是什么颜色的?”
柳息风想了想,细细将他发带的模样全讲了一遍。
小云老板听得仔细,种种颜料都在他心里,明明白白了,便说:“我去里面拿。”
李惊浊说:“要最好的。”
小云老板无奈笑一下,说:“我去拿,你还不放心?”
小云老板去了店子的里间,李惊浊想起什么,跟了进去,低声说:“还有一个。”
小云老板说:“怎么不在外面讲完?”
李惊浊说:“不想让他听到。”
小云老板说:“他?”
李惊浊:“嗯。”
小云老板:“朋友。”
李惊浊:“算是。”
小云老板将瓶装的颜料拿全,一个一个瓶子地放在有软垫的木盒子里:“还要什么?”
李惊浊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说:“一种蜻蜓的颜色。蓝色和金色在一起,阳光下会变色,好像什么颜色都有,又好像什么颜色都不是。”
小云老板再次无奈:“这种颜色,你让我怎么选?”
李惊浊拿起木盒子,说:“也是。选不出来。”
他要出去,小云老板在他背后,说:“你就喜欢这样的。”
李惊浊一愣,回过头,问:“哪样的?”
小云老板说:“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十拾画像
一连好多天过去,小云老板的话都在李惊浊的脑子里荡来荡去,就像有一只复读机,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耳道里念叨:
“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谁是确定的,知根知底的?
谁又是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答案就在面前,不必再想。
李惊浊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铺着一叠画,都是这些天画的。
第一幅:落日余晖下,田间有一头牛,牛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长发被一根绛色带暗金边的发带束起,正在吹笛。
第二幅:黑瓦房上,站着一个头戴花环的男人,男人的长发和花瓣在空中飘着。
第三幅:窗外,黑夜,一个男人手拿一柄蜡烛,烛光映在男人的眼睛里,一缕长发垂落颊边。
第四幅:矮桌后,一室阳光,一个男人斜卧在地上,如瀑青丝散了一地,男人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茶杯。
第五幅:台阶前,长发男人手捧一束花,回过头来,明眸善睐,笑意浓。
第六幅:街边,长发男人一边吃粉,一边说笑。
第七幅:长发男人在灯下,低头抱着猫,衣襟上几个梅花印。
第八幅:天边一轮月,微风拂柳,长发男人懒懒团在椅子里,柳树下乘凉。
第九幅:床帏中,长发男人在睡觉,神色天真。
第十幅:长发男人出浴,香肩美背,湿发滴水。
李惊浊觉得自己不能再画,他的画已经从带着部分想象的写实走向了全然的虚构,再这么画下去,就要画出见不得人的东西来。
他将后九幅画卷好,收进抽屉里,锁好,只把第一幅装到一个纸袋子里,提去陈宅送给柳息风。
柳息风看了画,先是惊喜,后又有点儿失望地说:“这么好的画……你画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李惊浊心想:我没法叫你,叫了你,我还怎么画?
“忘记了。下次叫你。”他说,“而且这个骑牛的场景,我见过一个大概,可以默写。”
“我知道你可以默写。”柳息风说,“可是,我想看你画。从一张白纸,到一个人,我想看你是怎么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李惊浊说:“画一张画,也要花点工夫,你一路盯着看,累不累?”
柳息风说:“你画的人都不累,我看的人怎么会累?”
李惊浊说:“会无聊。”
“我不会无聊。无聊的人才看什么都觉得无聊。”柳息风摆出一点怀疑神色,“你是不是怕我偷师?”
李惊浊说:“我有那么小气?”
柳息风说:“那你下次一定要叫我。”
李惊浊只好说:“好吧。”
柳息风说:“约定一个时间。”
这下,李惊浊连拖延的办法也没有,想到柳息风要看他画画,心里又敲锣又打鼓,还有几只小手在心尖上揪来揪去。
一只小手把心尖拨弄到一边,呐喊着:去吧!一展画技,让他崇拜你!工作中的男人最性感!一只小手又把心尖拨弄到另一边,泼冷水:忘记你藏起来的那几幅画了吗?美人出浴都画过了,下一幅还能画什么?现在你一下笔,人家就要看出你心怀鬼胎。
李惊浊想把日子推得很迟,又想把日子拉得很近,斟酌来去,变成一句:“那,大后天?”
“大后天也太久。”柳息风摇头,“就今天。今天吃完午饭,歇一壶茶的时间,就画。”他说着,兴味上来,在屋子外头转了几圈,“我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再找一条最配衣服的发带,让你照着画。你等一等,我去卧室找一找。”
李惊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边,几秒后,又重新出现在卧室的窗子里。修长的身影在衣柜前晃来晃去,忽然,身影转过来,将窗帘一拉。
柳息风要换衣服了。
李惊浊控制不住地想象着他将要穿出来的衣服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便一不小心想到了梦露。有人问梦露晚上穿什么睡觉,梦露答说只穿香奈儿五号。柳息风说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会不会找来找去,最后只穿一条发带出来?
好在,没有。
可惜,没有。
柳息风穿一件素白长衫,外面披一件粉白色渐变到藕荷色的罩衫,手指上勾着一根粉白绣荷花纹的发带,还没来得及束在头上。
“好不好看?”他在石阶上转一个圈,罩衫下摆飞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荷花正包着他。
李惊浊眼睛直了,喉头动一下,说:“还行吧。”
柳息风一笑:“那就它了。”又想起什么,“哎,你有没有问过你家的灶到底怎么用?不如今天中午就去试一试?”
这些天一直是柳息风做饭,做完总端到李家叫李惊浊一起吃,弄得李惊浊很是不好意思,这便答道:“好啊,我正好问过祖父旧灶怎么熄火。现在一肚子理论,就等实践检验。”
柳息风一边同李惊浊往李宅走,一边问:“哦?怎么关火?”
李惊浊说:“其实很简单。饭菜快熟的时候,把灶下的盖子一盖,隔绝空气,火自然灭了。”
“啊!这样。”柳息风恍然大悟,就像明白了一个重要知识点似的,喜悦不已,又问,“那里面剩余的柴怎么办?”
李惊浊说:“如果还剩很多没烧,就拿出来留着下一次用,如果烧得差不多了,则可以做炭火。不过夏天不用烤火,炭火没什么用。”
柳息风点头,各种念头不断往外冒:“冬天就可以把炭装起来,做暖手壶。我应该去买两只铜手炉,我们冬天一起用。”
才夏天,这人就想起冬天的事来了,李惊浊心想,他连这个夏天会怎么过去都还不知道。
行至厨房,李惊浊说:“你炒菜吧,我来——”
“烧火”二字还没说,柳息风已经拿着烧火的蒲扇坐到小板凳上,研究起怎么添柴。他穿着那身衣裳,实在不像是个烧火的,可他的神情那么专注,李惊浊便由他去了。
这一头,李惊浊正准备备菜,才发现食材都在柳息风那边。
柳息风还在拿着柴和打火机琢磨,没有抬头,只有嘴上答说:“我没有锁门,你去拿一趟吧,等你回来,说不定我就生好火了。”
李惊浊快步去陈宅的厨房拿食材,拿到了之后,正要回去,忽然瞥见柳息风开着的书房窗户。
他想起那一晚看见的一截稿纸。
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吃饭在一起,其他时候柳息风都闭门不出,一直在家写作。李惊浊很想知道柳息风在写什么,可是柳息风不肯谈及他正在写的东西,就连他写过的东西也不肯谈。柳息风可以谈历史,谈艺术,谈民俗,谈科技,谈国内的医疗环境……什么都谈,就是不谈他自己。他一开始很喜欢问李惊浊的事,可是后来发现要听李惊浊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来换,于是也不问了。可是他同人聊天的技巧那样高超,根本不用直接问,只要循循善诱,朝他想要的方向引导两句,连旁敲侧击都不算,李惊浊就会无意中说出他想听的事情来。
李惊浊是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柳息风的,可他担心,当他说完了自己短短二十三年里的所有故事后,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柳息风那么喜欢听故事,他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至少,他在知晓柳息风的所有故事之前,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日将正午,所有人都在家里做饭吃饭,四下无人。
李惊浊肚子里的鬼胎被这种四下无人催生出来,一窜而起,长成了魔鬼。他之前想用坦诚换坦诚的想法太天真,柳息风没有这种坦诚。何况,柳息风的稿纸上写过关于他的事,那么,他是不是有权利,去看一看到底写了他什么?
只是走几步,就几步而已,只是走到窗户边去。去看一眼,就一眼而已。也许什么都看不到,不是吗?魔鬼撺掇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你什么吗?现在你有一个机会,谁也不知道的机会,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魔鬼诱哄他。
李惊浊抬起腿。
不行!
他汗毛一竖,冷汗也被激了出来。
这种谁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是没做过。他想起了他休学的“正当理由”是怎么来的。只是一瞬间,那本要迈出去的一步就变成了果断的一步后退。
只要这一步踏出去,他就全错了。
上一次在窗外看了柳息风的稿纸,还勉强可以算是无心之过,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越过了红线的歹念。
他想知道柳息风的所有事,百爪挠心一般地想,但是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他和柳息风的关系从此就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地基上,不知道哪一天会崩塌。如果有一天,他要花费他与柳息风之间所有的信任与情谊为今天踏错的一步买单,那他就算知道了柳息风所有的故事,又有什么用?
李惊浊不敢在原地停留,提着食材往自己家飞奔而去。
原来不只是夏天和冬天的事,他想得更远,超越了春夏秋冬,已经想到未来可能的所有信任与情谊。
跑到厨房门口时,他已经出了一手的汗。他望见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柳息风,心中一片惭愧。
柳息风正在摇扇子,木炭屑不断从灶下飘出来,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别样动人。
“阿嚏——”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木炭屑满天飞,沾到他鼻尖上。他觉得更痒,揉了揉鼻子,一道炭痕就这么留在了他鼻头上。
李惊浊笑起来,却没有出言提醒。
柳息风这才看到他,邀功说:“快来看,如我所料,火已经烧起来了。”
李惊浊说:“这么厉害?”
柳息风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
两人做好饭,吃过,便在堂屋里饮茶,躲一躲午后最烈的日头。
柳息风在茶杯倒影里看见自己鼻尖上的炭痕,说:“你居然不告诉我。”
李惊浊笑了:“我想留着,等一下,就照原样画下来。”
“不许照原样画。”柳息风去打水洗净脸,回来又补充,“也不许默写。”
李惊浊笑而不语。
柳息风说:“你答不答应?”
李惊浊说:“笔在我手里。”
柳息风说:“我手里也有笔。”
李惊浊不笑了,看着柳息风,问:“你的笔,要写我什么?”
柳息风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不讲话了。
李惊浊还是那样看着他,也不讲话。
柳息风忽然叹息一声,笑着说:“惊浊小弟,你想画什么,画就是了。我没资格妨碍。”
李惊浊笑不出来,也无话可说,低头去吹杯中的茶叶。没错,他也画了柳息风,而且是偷偷摸摸画的、不能让柳息风本人见到的柳息风。
等日头明显到了西南边,被李宅的一排西屋挡住了,两人才去画画。
柳息风帮李惊浊一起搬书桌到屋外,拿画具,打水,铺毡子,铺纸……准备好一切后便像一只藕荷色的蝴蝶般绕着桌子飞来飞去,边飞边问:“我坐在哪里?用什么姿势?要怎么看你?”
李惊浊低头,说:“都好。”
柳息风四处瞧了个遍,自作主张地侧身坐到门前的柳树下,半回过头,对李惊浊抛出一个媚眼:“这样如何?”
李惊浊看了一眼,喉头一紧,说:“还行。”
李惊浊动笔了,柳息风突然说:“哎,太远了,我坐这里看不见你画画。”
笔一顿,李惊浊说:“那你坐过来吧。”
柳息风满面可惜地离开了垂柳,将椅子搬到桌子旁边,紧挨着李惊浊。
李惊浊说:“坐到左边去,坐右边我不方便抬手。”
柳息风又听话地坐到左手边,还是紧挨着。
天热,气味容易被蒸腾出来,李惊浊闻到了一丝幽香,味道和柳息风给他的那个小荷包一模一样。
李惊浊对自己说:把笔拿稳,心如止水。想象自己拿的是手术刀,想象对方是一个待解剖的尸体,想象闻到的是福尔马林的气味。
已经挨得够紧了,柳息风还要凑过来一点,问:“你怎么不看我?”
李惊浊的想象瞬间溃败。
他抬起眼,柳息风的脸这么近,近得他能仔细端详柳息风虹膜的颜色。那不是常见的深棕色,也不是稍微罕见一些的琥珀色,而是纯黑的,黑得能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又黑得能发出光来。
既是一切,又什么都没有。
是未知。
未知是一个值,介于什么都没有和一切之间。
李惊浊可以画得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在这双眼睛里画一个宇宙。
他久久不下笔,一滴墨落下来,脏了纸,只好再换一张。
又等许久,柳息风问:“是不是没有灵感?要不改天?”
“就现在。”李惊浊重新拿起笔。
柳息风便静静看着。
李惊浊开始画了,就照着现在离他如此近的柳息风来画。先勾轮廓,再上颜色,渐渐地,柳息风看见了自己脸,眉毛,鼻梁,嘴唇,长发,发带,脖颈,锁骨,衣襟……由粗到细,笔笔添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天边的余晖还提供了一点儿微弱的光亮,照着纸面。
画中人的衣襟颜色变化得那样美丽,发带上的花纹被勾勒得那样细致。这应该是已经在做最后的工作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画中人的双眼处还空着,什么也没有。
天将全黑,李惊浊终于张口。他的唇因为一直抿得太紧而几乎粘合在一起。
“柳息风。”他停下笔,说,“去拿一支蜡烛来。”
柳息风说:“好,蜡烛放在哪里?”
李惊浊说:“去你家拿。”
柳息风说:“你上次把蜡烛全借给我了?”
李惊浊说:“快去。”
柳息风没有再问,起身回去。
待他再回来的时候,李宅门口已经没有人了,只余桌椅。
柳息风喊了一声:“惊浊小弟?”
无人应答。
他执着蜡烛走到桌边,烛光洒向桌面,方才的画还原原本本地铺在桌面上,而且,画中的柳息风的眼睛也已经画完了。
那双眼睛里不是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一个宇宙。
而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如水中倒影般的——
李惊浊。
十一拾解剖
李惊浊有无数次等成绩、查成绩的经历,但是这些经历通通不能作为有效经验,让他现在轻松一些。因为有成绩就有判分标准,只要有判分标准他就可以拿高分。现在没有了标准,这便让他没有了底气。
他心如擂鼓。
他竟然冒失地画完了这幅画,把自己画在了柳息风眼中。
不,他竟然冒失地把画留在了门外,让柳息风判分。
他听见柳息风在屋外叫他,但是没有应,柳息风也没有叫他第二声,柳息风应该看到他的画了。
梅花窗内看不清窗外,但是可以看到一片黑色中影影绰绰的一抹烛光。
有烛光的地方,就是柳息风的所在。
这抹烛光渐渐移动,靠近了梅花窗。它在窗前不远的地方停留了很久,可是终于没有再靠近。
烛光朝西边远去,最后消失了。
李惊浊坐到了地上。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先是双腿发麻,再是麻感渐渐消失。
够了。他该出去搬桌椅、洗毛笔和颜料盘了,画具应该得到珍惜。
推门出去,和他想得一样,那幅画还被留在桌面上,柳息风没有将它拿走。李惊浊把它拿到饭桌上晾着,然后便去收拾东西。颜料盘们是瓷碟子,好洗,很快就被水冲得光滑洁白。毛笔难洗很多,需要一支一支地、一遍一遍地洗,让所有颜料褪尽。
重复的清洗动作让李惊浊心情平静,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学画的时候。
他想,现在不过是再次回到休学归来的第一天。谁也没有失去什么。
他将洗完的画具晾在茶杯柜上面,然后就像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一样回书房看书。看到深夜精力耗尽,便睡觉,什么也不想。
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不想,不代表他的身体不想。
他的身体太想了。
他的身体想得他一裤子粘腻。
这一晚注定劳累,洗了画具还要洗床单和内裤。洗完之后,他心虚地将床单和内裤晾在开阔的堂屋内,而没有晾到外面,唯恐柳息风不但拒绝他还当他是变态。
第二天清早醒来,他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跟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区别,他绝对失去了一些东西,虽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趁着还早,柳息风应该没有起床,他把厨房没用完的食材全部收到一起,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到陈宅门口。柳息风卧室的窗帘果然还是放下来的,李惊浊在卧室前站了一会儿,又悄声走到书房的窗边,靠着墙站了很久。
柳息风的后劲不小。李惊浊想。
饮酒过量,他可以给自己开一剂解酒药。而柳息风过量,却不知道能开什么药来缓解一二。
李惊浊回到李宅,收了几本书和换洗衣物放进箱子里,拎着箱子向太平镇去。
他没法住在离柳息风这么近的地方了。
柳息风太浓,需要稀释。
可是太平镇也全是柳息风的气息。李惊浊避开了小乔粉店,避开了施姐家常菜,可是避不开宗姨的茶室和小云老板的太平文房,他要选一个地方去。
如果去宗姨那里,宗姨就会告诉父亲,父亲于是会过问他为什么不住在老宅。
他选了太平文房。
小云老板起得也早,已经吃过早点,正在清点账目。
“颜料这么快就用完了?”小云老板看见李惊浊,说。
是快用完了,尤其是一种用来画柳息风肌肤颜色的颜料,不过李惊浊摇摇头,他不打算再买了。他说:“云哥哥,我想在你这里待两天。”
小云老板看他的神色,说:“脸这么灰,受什么挫折了?”
李惊浊突然想起柳息风也曾问他,回来休养,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他想起柳息风妖娆的念白。他想起柳息风飞扬的神采。
他不能再想。
小云老板看他不讲话,又说:“是不是朋友走了,不高兴?”
李惊浊摇头。
小云老板不再问,只说:“你来了正好,帮我算账。”
李惊浊点头。
他坐在店里,算了一上午账。
要中午的时候,小云老板说:“中饭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来做吧。”
小云老板就住在门面的楼上,厨房里应有尽有,李惊浊看了不满意,说要自己去买菜。
小云老板无奈说:“你还怕吃了我的嘴短?”
李惊浊说:“不是,就是还想吃点别的。”
小云老板只好随他。
李惊浊去菜市场买了四斤没有处理好的牛蛙回来,小云老板看见,以为卖牛蛙的小贩占他便宜:“怎么也不给你处理处理?回来自己弄,还要花好多工夫。”
李惊浊说:“我叫他不要处理。没有我处理得干净。”
然后小云老板便看见李惊浊戴上刚一起买回来的塑胶手套,拿起菜刀,利落地解剖起牛蛙来。他手法超然,速度奇快,内脏作一堆,处理好的蛙肉作一堆,两堆渐渐堆得老高,翻飞的刀刃不断将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反射到小云老板脸上。
小云老板心中悚然,觉得他仿佛在杀人分尸。
“做成水煮的吧。”李惊浊拿着还在滴血的刀,说。
小云老板点头如捣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做好水煮牛蛙后,李惊浊却不是很有胃口,只有小云老板一直在吃。
“你不是真的想吃牛蛙,对吧?”小云老板说。
李惊浊勉强笑一下,没有答话。
接下来的几顿饭,小云老板顿顿有口福。李惊浊买鱼买虾买鸡鸭,样样自己处理,小云老板只管吃,再不来看李惊浊到底是怎么做饭的。
所以几天以后,小云老板才发现处理好的各类鱼肉已经塞爆冰箱,再装不下新的东西了。他打算等李惊浊回来,就讲清楚,在吃完之前,不要再买了。可是李惊浊回来的时候,又提了两斤黄鳝。
“惊浊。”小云老板趁他还没有拿起刀,赶紧说,“你这样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买新冰箱了。”
李惊浊自知添了麻烦,有些不好意思:“我去送一些给别人吧。”
下午,他便往宗姨那里跑了一趟,送去一堆鸡鸭鱼肉,回来以后又在小云老板的店里搞促销,只要买两百块钱的文具就送一条鱼或半斤虾。连续这样几天,小云老板的冰箱才终于重新得了清净。
小云老板稍微放下心,可是没两天以后,李惊浊又故态复萌,一早上起来就在厨房解剖牛蛙。处理好的牛蛙堆得像小山一样。
小云老板叹口气,说:“你不如去牛蛙摊子那里打工,还可以赚钱。”
李惊浊不讲话。
小云老板说:“惊浊,你学过医,我没有学过医,但是我感觉,你病态了,这样不对头。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到?”
李惊浊这才把手里的刀一放,摘下塑胶手套,坐到椅子上。
“跟我讲讲。”小云老板坐到他旁边,“你小时候受了委屈,不是也跟我讲过?你记不记得,以前,阿姨要你跳级,你见不到旧同学,放假回来就跟我讲?讲完就好多了。”
李惊浊还是不讲话。
小云老板去泡了茶端过来,又说:“都说要坚强,要受得,要忍得,要把眼泪咽回去,不要跟旁人诉苦。其他人给你提这么多要求,还是为了让他们自己过得舒服清净?你是个人,又不是一把铁打的刀子,讲讲话,哭一下,不是比天天解剖一堆动物尸体好得多?”
李惊浊望着茶杯,茶杯映的却不是他自己的脸,怎么看,里面映的都是柳息风的笑脸。柳息风不止对他笑,柳息风还转圈圈,柳息风还脸红,柳息风还抛媚眼。
李惊浊两口将茶喝掉,把杯子推得老远,再不让柳息风出现。
“还是不讲?”小云老板叹气,“拿你没有办法。不讲,就去画画吧,纸笔都是现成的,不要再拿刀子了。”
李惊浊摇头,不肯画画。
小云老板诧异道:“连画画都不肯了?叔叔阿姨当年非要你选个‘正经职业’,不准你再画画,你伤心好久。前不久还来买画具,特意选颜料,怎么现在连笔都不肯拿了?”讲到这里,他试探着问,“因为当时一起来的那位朋友?”
李惊浊静默了,良久,才说:“云哥哥,你帮我一个忙。”
小云老板说:“你讲。”
李惊浊说:“你帮我送一回牛蛙。”
小云老板问:“送到哪里去?”
李惊浊说:“送到我家老屋后面的一栋房子。”
小云老板问:“那是哪个家里?”
李惊浊说:“朋友。”
小云老板懂了。
李惊浊说:“云哥哥,你不要问。”
小云老板无奈笑道:“只有你,要我帮忙就算了,还有好多要求。”
李惊浊脸烧起来,说:“你答不答应?”
小云老板说:“答应。不答应又要死好多牛蛙。”
李惊浊低下头,说:“本来菜市场的牛蛙也是要死的,客好多,我是帮摊主的忙。”又说,“谢谢云哥哥。”
小云老板看着他的发顶,眼神复杂,笑意却温柔:“不要谢,这次谢了又要我去帮别的忙。还有什么要求?通通说齐全。”
李惊浊说:“我下楼买一箱干冰,牛蛙放到里面不会坏。你一起送去。”
小云老板点头。
李惊浊下楼去了,路过小乔粉店,忍不住进去买两斤麻辣牛肉。
周郎说:“小李医生,你怎么买得比风兄还多?是不是要又要和风兄一起吃?”
李惊浊不答,不声不响站了一会儿,问:“风兄这几天有没有来吃粉?”
周郎打包好麻辣牛肉,交给李惊浊:“来了,昨天中午还来了,带一位朋友一起来的。”
李惊浊想问:什么朋友?哪位朋友?
可是嘴上却只说:“这样。”
周郎笑着自己说起来:“是一位出版社朋友,以前也来过。很漂亮。”
李惊浊重复:“很漂亮?”
“你在说谁漂亮?”一个娇小的女人从周郎身后走出来。
周郎听见这个声音,忙说:“小乔最漂亮。”
李惊浊无心再待下去,告辞回太平文房。
小云老板看见他光提一个小袋子,就问:“干冰在哪里?”
李惊浊这才想起没有买干冰,可是真的还要送东西去给柳息风吗?柳息风和他的漂亮朋友在一起,送了东西过去,会不会只是添麻烦?或者更可气的是,只是让柳息风和他的漂亮朋友一起吃个痛快?
“我在想,要不然,不要送了。”李惊浊说。
小云老板说:“下楼十来分钟,怎么变这样快?小男孩的心,讲变就变了,眼睛也不眨一下。”
李惊浊心说:要是我真的是变心不眨眼睛的小男孩,就好了。
小云老板又问:“到底,送还是不送?”
李惊浊站在牛蛙小山边想了半天,点一下头,又重新跑下楼买干冰。买回来,把处理好的牛蛙整整码在干冰箱子里,再把麻辣牛肉连箱子一同交给小云老板。然后,他便怀着他那一颗又酸又涩、却好多天都变不了的心,开始了结果未知的等待。
十二拾约定
小云老板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李惊浊连忙问:“他收下了?”
小云老板点头。
李惊浊双眼冒出一点希望的光,说:“他说什么?”
小云老板摇头。
李惊浊不相信:“一句话都没说?”
小云老板说:“下楼去。”
李惊浊心冷下来:“他真的一句话都没说?”
小云老板坐下来,喝了两口冷茶,终于歇下来,有力气好生讲话:“他在楼下。那么重的大男人,非要坐在我自行车后面跟着回来。那可是十二里路啊。”
他话都没有说完,李惊浊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他只能一个人坐在二楼感叹:小男孩跟风一样,真是追不起。
两折的楼梯,前一个折,李惊浊跑得飞快,后一个折,他却慢得像每步都要作出一首诗来、轻得像每步都踩在一根一碰就发出巨响的琴弦上。
就这么无声地走到第三级楼梯时,他看到了柳息风。
柳息风没有穿罩衫,只穿了一件短袖,长发也披着,正要俯身去看那些用于做颜料的矿物。
“当心,不要离得太近,你没戴口罩。”李惊浊站在楼梯上,说,“有些矿石有剧毒。”他自己也没想到,开口说第一句话,竟然并不如何艰难。
柳息风转过身来。他身边的一切,笔墨,宣纸,矿石……霎时间都隐成了朦胧的光斑,只剩他这个人是清晰的。这个清晰的人,使其他东西一概黯然失色。
李惊浊远远地轻喊他的名字:“柳息风。”
柳息风不言语。
待李惊浊走下台阶,柳息风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不是高兴的笑,他嘴角向上,可眉心却蹙着,眼中似有怒意。他说:“李惊浊,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还能想什么?可是,李惊浊心想,他总不能真的答一句:想你。这话他说不出口。画画和送吃食,已经是他的极限。况且,柳息风这样的人,会看不懂他这点心思吗?不会,柳息风若是不懂,那只能是不想懂。
“你知道。”李惊浊说。
柳息风说:“我又知道了?”
李惊浊说:“是。你知道。”
柳息风说:“我到底知道什么了?”
眼看两人的对话又要发展成那天骑牛时李惊浊莫名其妙生气事件的翻版,柳息风没等李惊浊说话,抢先一步道:“李惊浊,好,那我来讲一讲,我到底知道什么。”
柳息风顿一下,继续说:“那天,你画一幅画,却不讲明白,像地下特工接头一样,让我解谜。我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出门去找你,却看到你把我们要一起吃的东西打包送到我家门口。我去你家,却又只看到李宅大门落锁,人去楼空。你说,我能怎么想?我该怎么想?”
李惊浊没想到事情在柳息风的眼里,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解释道:“我以为——”
“你以为。”柳息风说,“谁让你随便以为了?”
李惊浊答不上来了。
他心想:我连以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也许是的。喜欢一个人,便成了待宰的鱼肉,早没有权利可言。
可是,李惊浊还不习惯主动放弃他的权利。他习惯势均力敌,习惯和对方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一较输赢。
他现在仔细回味柳息风方才那段话,发觉自己是被唬住了,他心想:这还要想吗?你柳息风,七窍玲珑心,还需要想一晚上?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也只有柳息风,巧言善辩,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明明那晚不给回应,转身就走,还怪对方随便以为。
李惊浊想清楚了,便说:“你想了一个晚上。想出什么来了?”
这句话问得镇定,不像在胆战心惊地等候一个答案,但是他的心却已经提起来,提得比他的人还高,随时准备等着柳息风一声令下,摔成十六瓣。
柳息风说:“挑一件衣服尚且要想一阵,这样的事,一晚上想不出结果。”
李惊浊略微失望,可是这样的失望又在意料之中:“那现在呢?这么多天过去,你总该想出了结果。”
柳息风说:“我没有想。找不到你的人,我就没有再想。”
李惊浊说:“那,从现在开始,你准备想一想了吗?”
柳息风沉默了。
沉默已经是答案。生活其实不像考试,多半不需要言明分数。做什么事,出什么结果,自己心里该有数,不用别人来讲。
李惊浊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背。他心想,其实人无论如何都不该表白,这样的事,讲求一个水到渠成,时候到了,无需表白,时候未到,表白也只是平添双方的烦恼。思及此,他甚至隐隐责怪起柳息风,作风这样浪荡,给了他遐想的余地。
“好吧。”李惊浊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扯出一副笑模样,“谢谢你过来,通知我结果。”
那笑很不真挚,柳息风皱起眉:“我通知什么结果了?”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说:“跟你讲几句话怎么就这么困难?”
李惊浊嘲道:“那你去跟外面的夷光姐姐们讲话,不困难。”
柳息风眉宇间隐约有了怒气,可是他看了一会儿李惊浊,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惊浊板着脸,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叹了口气,说:“还没有在一起,你醋性就这么大,要是真在一起了,我能不能活过前三天?”
李惊浊遭此调侃,恼羞成怒,脸烫得像是快要把自己蒸熟了,可是“在一起”三个字从柳息风嘴巴里说出来,又是那么甜美。一时间,种种心绪翻涌不停,他一开口,竟然磕巴起来:“谁,谁醋性大?你这个人,现在倒是不装糊涂了?什么地下特工接头,什么解谜,你老实讲,是不是看我的画第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
柳息风说:“没有那么快,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李惊浊不信:“那你是什么时候明白的?”
柳息风说:“第二眼吧。”
这人!简直可恶。
李惊浊咬牙,瞪着他不讲话。
柳息风说:“但我确实考虑了一整晚。”
李惊浊说:“你现在不愿意考虑了。”
柳息风深呼吸了一下,提起这事,他似乎又烦躁起来:“我只是想一个晚上,你就失踪这么多天,我再想下去,是不是要五十岁才能见到你?你以前倒好,一本正经跟我说,失恋不过吃饭洗澡闷头睡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一切照旧,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李惊浊终于也自觉不占理了,声音低下去:“我以前没失过恋,低估了失恋的苦楚。况且,你也说过,一切照旧是麻木。”
柳息风说:“好,就算你有理。可是,你怎么知道你失恋了?”
李惊浊反问:“我没有吗?”这反问却突然气势汹汹,虽然他此刻有如命悬一线。可是越是身家性命都在对方手中,才越是不能求饶。
柳息风既没有答“有”,也没有答“没有”。他说:“你说走就走,不给我考虑的时间,我拿什么来回答你?”
比起方才的沉默,这个回答已经好太多。李惊浊抿着嘴唇,看着柳息风半天,问:“你要想多久?”
柳息风说:“你还失踪吗?”
李惊浊听了,嘴角忍不住要上扬,想问:你是不是怕我失踪?
可他到底不敢这么得意忘形,所以将笑意压下来,认真承诺道:“我不失踪。”又问,“你要想多久?”
柳息风想了想,说:“两个月。”
李惊浊笑起来,又不想笑得太明显,于是咬了一下唇,说:“嗯。两个月。”这便不说话了,只直勾勾地看着柳息风。
四目相对,柳息风说:“你不满意?”
李惊浊对两个月没有不满,可仍抱怨一句:“实习期太长。”
柳息风笑起来:“你当是考核?不是考核,是我要想清楚。”
“那,你就不能先录用,再想清楚?”李惊浊嘴上不饶人,“又不是终身职务,你以后又看上别人,把我开除就是。”
柳息风听了,忽然一脸匪夷所思,说:“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李惊浊不明所以,心说:我这样的人?我倒还没嫌你花蝴蝶一般放浪。
嘴上却虚心请教:“我怎么了?”
柳息风说:“别人有了心上人,都是想尽办法追求,投其所好,博人一笑,恨不得片刻不离,星星月亮全数摘来。唯独你,发脾气,挖苦人,闹失踪……我真是差一点就想错。也不知道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然能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惊浊的脸又渐渐热起来,半晌,才说:“你要是喜欢那样的,那我,那我自然也想尽办法追求,投其所好,博你一笑,片刻不离,星星月亮全数摘来……”
十三拾余年
“柳息风,你搬到我家来吧。”回去的路上,李惊浊说,“这样,也方便我——”
“方便你投其所好,博人一笑,片刻不离,星星月亮全数摘来?”柳息风瞥李惊浊一眼。
李惊浊脸一红,说:“你来不来?我不收房租。”
柳息风说:“陪床抵房租。”
李惊浊羞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柳息风说:“你不想?”
李惊浊不讲话了,走一阵,才用极小的声音说:“想还是想的。”
柳息风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
李惊浊说:“到底来不来?”
柳息风说:“不来。不方便。”
李惊浊说:“有什么不方便?我收拾一间卧室给你,书房也给你。”
柳息风说:“有人还赖在我家不走。”
李惊浊想起了周郎的话,酸道:“出版社的漂亮朋友。”
柳息风说:“漂亮朋友?他又老又秃。”
李惊浊放下心来,嘴上却不显,只说:“是吗?周郎说很漂亮。”
柳息风说:“周郎有眼疾。”
李惊浊就笑:“医学生倒没有看出来。柳大夫是怎么诊断的?按个人需求诊断的?”
柳息风说:“眼睛正常的人不会觉得他漂亮。他不仅又老又秃,而且为人很是讨厌。”
李惊浊说:“背后少讲人坏话。”
柳息风说:“我讲的是实话,当面也这么讲。”
走到陈宅,李惊浊才知道到底是谁有眼疾。
此时还是上午,日头很烈,李惊浊看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高瘦男人坐在台阶前剥莲蓬。男人戴着一顶竹编斗笠,遮了大半张脸,袖子和裤腿卷起来,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双腿都十分修长,明明是一副好皮肉。他剥开一粒莲子,就往自己嘴里塞一粒,吃得津津有味,却难得地优雅。
柳息风对李惊浊说:“就是那个老秃子。”
剥莲子的人听见“老秃子”三字,抬起头来,说:“柳息风,你交不交稿?”
柳息风跟没有听见一样往屋子里走。
剥莲子的人好像也习惯了,随意擦一下手,走向李惊浊,说:“你好。余年。柳息风的编辑。”
“你好。李惊浊。柳息风的……邻居。”李惊浊下意识地去看余年的头顶,那里被斗笠内檐遮着,看不出发际线高低,不过老肯定是不老的,只不过他眼下有隐约的细纹,可是反而显得那双眼睛更深邃,更有故事。
余年发觉李惊浊的视线,说:“不要轻易相信柳息风说的话。他答应我的稿,拖了快半年,连影都没有。光是这里,我就已经是第三次来。”
李惊浊于是想到了柳息风说好的两月之约。
余年看李惊浊神色,说:“他是不是答应你什么了?”
李惊浊不语。
余年说:“不管他答应了什么,不要信。还有,保护好隐私,别什么都跟他说。他——”
柳息风从屋子里走出来,打断余年的话:“你什么时候走?”
余年说:“你什么时候交稿?你交完稿,我立马走。”
柳息风说:“我发邮件给你。”
余年说:“你少来。你邮箱密码是多少,自己还记得吗?我给你发了少说二十封邮件,你回过一封吗?”
柳息风说:“我寄给你。”
余年说:“你先报一下我的地址。”
柳息风说:“北京市——”
“我住在上海。”余年说。
柳息风说:“我还没说完。”
余年说:“你不会想说北京市二十几环,就环到上海去了吧?”
柳息风不讲话了。
余年对李惊浊说:“看到了吧。”
李惊浊看一眼柳息风,心想,没想到还有人能对付得了柳息风。想到此处,又有一丝羡慕,或者承认了吧,就是嫉妒,嫉妒有人竟然这样了解柳息风。
余年说:“我认识他十年。吃一堑,长一智。”
李惊浊发现余年这个人,好像很容易看穿别人的心思,他刚想到什么,还没问出口,余年就能说出来。
柳息风说:“所以这十年我潦倒落魄。”
余年说:“如果你不认识我,这十年就不是潦倒落魄,而是饿死街头。”
柳息风低语一句什么,钻进书房。
余年说:“又在骂我。来回来去只知道一句老秃子,词汇量贫瘠。”
李惊浊对余年说:“余编辑要在这里等他写完稿吗?”
余年说:“他能让我等到五十岁。”
李惊浊发现,柳息风说话,分明有余年的痕迹。他又问:“是要出新书了吗?我看过他写的《禁止说话》。”
余年点一下头,问:“介意我抽烟吗?”
李惊浊说:“没事。”
余年用下巴指一下远处的田野,一边点上一支细长的薄荷烟,一边说:“去那边说吧。”
李惊浊回头看书房紧闭的窗户一眼,跟上余年的脚步。
余年站在田埂上,看着北方的山,抽一口烟,眼睛微微眯起来,问:“觉得怎么样?”
李惊浊反应过来他在问书,便如实答道:“写得很好。”
余年说:“垃圾而已。”
李惊浊胸腔起伏,有些为柳息风不平:“为什么这么说?”
余年吐出一个烟圈,不答,反而说:“今天的食材,是你差人送来的。”
李惊浊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这里,“嗯”一声。
余年仿佛已经看穿李惊浊和柳息风的关系,再不问其他问题,只是对着远山抽烟。
李惊浊追问:“为什么说那本书是垃圾?”
余年说:“除了那本书,你还看过柳息风其他作品吗?”
李惊浊说:“没有。”
余年报了几个笔名,问:“那这几个人呢?”
李惊浊说:“听过一两个名字,好像有一个是写畅销书的,不过我没看过。”
余年说:“柳息风的马甲。”
李惊浊讶然:“啊……既然写了这么多书,总不至于潦倒落魄。”
“那是因为你没看见他挥霍的样子。各种意义上的挥霍。”余年说,“我叫他珍惜天赋,结果他写了那本垃圾书之后,再写不出一行能称得上是文学的东西。那可是十年。十年,一棵树都长大了。他没像棵树似的结出果子来,反倒结了一身的瘤子。”
李惊浊不懂余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说:“其实余编辑也认为《禁止说话》是柳息风最好的作品,对吧?他后来的每一篇,都比不上第一本。”
余年说:“当然不是。”
李惊浊问:“那最好的是哪一本?”
余年把烟屁股按熄在一根野草上,说:“他还没写出来的那本。”
李惊浊心想:恐怕已经写出来的书里,确实是第一本最好。
不过,他只说:“余编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那一本最好的吗?”
余年不答,又点燃一根烟。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书,不是可以等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李惊浊点点头,说:“我明白。”说罢,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能不能问一句,《禁止说话》这本书到底有什么问题?柳息风也不愿意提它。只是因为他从那本书以后,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吗?”
余年低头抽烟,斗笠遮住他的眼睛,只露出嘴和下巴。一个淡淡的烟圈从他的唇中钻出来,带出来同样淡淡的几句话:“他不敢提。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他怎么会把那本书的事说出来?”
李惊浊听不明白,什么叫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什么叫那本书的事?还有,余年是柳息风的编辑,为什么会跟他李惊浊说这么多?
余年看李惊浊神色,笑一下,这个笑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祥了。当他这样笑的时候,李惊浊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特别关爱的傻孩子。
余年说:“看你老实,怕你被柳息风骗了。小朋友的喜欢,多半基于想象。柳息风这个人,专业毁人想象,第一眼喜欢他的人,多了,但是从没有人喜欢他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从李惊浊和柳息风认识算起,再加上柳息风的两月之约,差不多正好三个月。难道……
李惊浊正要再问,柳息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又给人抽二手烟。”
余年掐灭烟头,对李惊浊说:“你且听他那一套理论吧。”
柳息风走近了,果然说:“吸烟导致脱发。”
余年说:“你才写了多久?椅子上有刺吗?”
“笔杆子太粗糙,磨得手疼。”柳息风没等余年讲话,便将一页稿纸拍在余年胸膛上,“梗概。好走不送。”
“我少说送过你十个键盘,你倒风骚,每位朋友家放一个,说是要去逐个临幸,最后自己只剩下一支笔,也好意思抱怨。”余年说着,接了稿纸,上下浏览一遍,说,“拖了半年,你就给我一页十分钟写出来的梗概?”
柳息风说:“再多也没有了。你再催,我就给你写一本《我和我的秃头编辑》。”
十四拾宝铺
第二日,余年要走。
李惊浊说要去镇上采买,所以陪余年一道走。柳息风还没有起床,只在卧室窗户外贴了一张纸条,潦草写道: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泪沾巾?我看是乐逍遥。”余年把那张纸撕下来,揉作一团,想丢掉,最后还是没丢,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李惊浊说:“柳息风喜欢古诗。”
余年说:“他还喜欢外国诗。他什么都喜欢,其实就是什么都不喜欢。”
李惊浊说一句酸掉牙的话:“又多情又无情。”
余年说:“这句算抬举他了。”
李惊浊说:“我想起来,他真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听故事。”
余年说:“他要是生在旧社会,那就是天天听书遛鸟的公子哥。不是贵族,还一身的贵族习气。”说着,看李惊浊一眼,问,“怎么,你也给他讲故事了?”
李惊浊说:“嗯,讲了一些,没全讲。”
余年说:“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李惊浊问:“能出什么事?”
余年笑笑,说:“你说呢?一个写小说的,说白了,靠贩卖故事为生。有灵感的时候还好,但是谁会永远有灵感?没灵感的时候,你说他能干出什么来?”
李惊浊说:“把别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故事?”
余年没答话,习惯性地摸一下口袋,拿出一个金属薄烟盒来,打开,里面已经空了。他问:“这里有卖烟的地方吗?”
两人此时已经行了一段路,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李惊浊说:“要么打道回府,我家附近有小卖部,不过只有那么几种本地烟;要么继续走去镇上,远一点,可以选的种类多。”
余年说:“去镇上吧。”
恰好此时有一辆拖拉机从他们身后开来,余年朝拖拉机挥挥手,喊:“老乡——带我们一程——”
李惊浊有点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余年说:“脸皮这么薄,没少被柳息风欺负吧?”
李惊浊笑笑,不讲话。
两人爬上拖拉机,坐在装饲料的蛇皮麻袋上。
老乡抽着烟,问:“到哪里去哇?”
李惊浊以方言回:“太平镇。多谢。”
老乡点头,咧嘴笑开,看余年一眼,用普通话回:“我们就是要去太平镇的。”
余年学着方言口音,对老乡说:“讨根烟抽。”
老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蓝色硬壳芙蓉王来,爽快打开,让余年自己拿。
余年捻一根,端详一番,才凑近老乡的烟头点燃,抽一口,很享受地感叹:“好烟啊。多谢。”
老乡眼中自得,嘴上谦虚:“也就一般啰,今天没带软装的。”
余年一路用蹩脚的方言夹着普通话跟老乡聊天,李惊浊就在一旁听。拖拉机一路轰隆隆地开到太平镇,李惊浊和余年先后下了车。
去商店买烟时,余年看了一阵货架,又出来,走了几家不同的店,才在一家新开的外贸烟酒店里买了一种很贵的外国烟,拆掉烟盒,将烟一根一根码进自己的金属烟盒里。李惊浊看烟身,认出是余年昨天抽的那一种,便说:“这比芙蓉王贵多了。”
余年听了,抽一口烟,眯起眼,说:“你看到老乡自己抽的烟吗?”
李惊浊说:“不是芙蓉王吗?”
余年说:“不是。他衬衣口袋里放一盒白沙,自己也抽白沙,裤子口袋里才藏一盒芙蓉王。芙蓉王烟盒磨损得厉害,里面的烟却还是半满的,一看就是省着抽的。他拿好烟招待我。”
李惊浊明白过来,说:“老乡要面子。”说着又看向余年。余年的行为让他想到柳息风,柳息风有时候也有这样的一面,观察入微,自然而然地就让陌生人熨帖至极。余年在拖拉机上和老乡聊天时,也很像柳息风,什么都能聊,什么都了解。
余年发觉李惊浊的目光,说:“怎么,没见过中年人?”
李惊浊说:“我觉得柳息风像余编辑。”
余年说:“少来贬低我。”
李惊浊笑笑,说:“余编辑去哪里坐车?我送你上车。”
余年说:“不用。平时都是你出来买东西,柳息风在家里躺着当大爷?你脸皮可以厚一点,真的。柳息风不要脸的。他这个人,脸说红就红,说白就白,变色龙一样自如,你不要信。”
李惊浊为柳息风辩解道:“也不是。之前,我跟他一起来镇上,遇到一个人,像是来寻柳息风的仇。后来我怕出危险,就自己来镇上买东西。”
余年听了,脸色如常,随口问:“什么人?”
李惊浊说:“叫曹森岩。”
余年低头抽了一阵烟,说:“作孽。”
李惊浊没听清:“什么?”
余年说:“自己选的路,今天不走,明天也是要走的。躲不过。”
李惊浊听了,说:“余编辑也认识曹森岩?他跟柳息风到底有什么仇?柳息风好像也是这个态度,他说,他跟曹森岩总要遇到的,躲不过。”
余年不讲话,抽完那根烟,才说:“要是再遇见,曹森岩只要没把柳息风打死,你就让他打,一边看着不用管。柳息风欠他的。”
李惊浊皱起眉,说:“那怎么行?”
余年笑笑,说:“你要是看不过眼,就跟他一起挨打吧。年轻人身体好,断两根骨头一下就长好了。早点打完,早点清账。别等到柳息风七老八十再挨打,那时候就真挨不了几下了。”
李惊浊说:“余编辑,我当你是文明人。”
“我当然是文明人。我从不跟人动手。”余年一脸诧异,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李惊浊为什么这么说,但是这种诧异又明显是装出来的,“不文明的是柳息风。”说罢,他从路边的水泥墩子上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我走了。哦,还有个事,柳息风要是把我寄过去的信丢进垃圾桶,你帮我捡出来放他桌上。”
李惊浊心想,现在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寄信。他说:“寄得到吗?我都没见过邮差。”
余年说:“这里的邮差一两周来一次。你不知道么,柳息风不用手机,这两年连电脑也不用了,和朋友全靠书信来往,活得像山顶洞人。他还集邮,有一大摞集邮册。我给他寄信,信上的邮票好看,他就弄下来,放进集邮册,邮票不好看,他就直接扔了。”
李惊浊像是得了一个独家消息,不禁喜悦道:“除了集邮,他还喜欢什么?”
余年说:“你要把他当尊佛供起来?”
李惊浊尝试厚着脸皮,说:“当仙子吧。”
余年说:“得了吧。”
李惊浊又问:“他还喜欢什么?就像集邮这种爱好。”
余年说:“古籍孤本,旧唱片……一切老东西,或者就是漂亮发带、簪子……你把他想象成一只爱俏的花孔雀,怎么好看怎么来。”
李惊浊一一记在心里:“还有别的吗?”
余年说:“我得走了。再不走赶不上火车。”
李惊浊点点头。
“斗笠是柳息风房东家的,你帮我还回去吧。出来时忘了摘。”余年说着,去摘头上的斗笠。
李惊浊没想到,余年的斗笠下,竟然是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
余年说:“跟你说了,不要随便相信柳息风说的话。好了,我走了。”
李惊浊笑说:“好。”可他不会真的不信柳息风说的话,玩笑和谎言毕竟是两回事。
余年了然道:“你没听进去。”
李惊浊还是笑。
余年说:“其实你想要他喜欢你……算了。”
李惊浊说:“怎么不说完?”
余年摇头:“算了。”
李惊浊说:“说话说半句。”
余年说:“我去赶车。”
李惊浊不强求那后半句。
余年笑笑,转身挥手。
李惊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去买东西。
他走着走着,看见一家招牌叫“文武泰拳”的泰拳馆,便进去报了个名。因为他想起来,去年同科室来了个博士师兄,常年练泰拳,一身精壮肌肉,白大褂一脱,比安保人员还威武。医闹的人总是很有眼色,再怎么闹也不敢闹到那位博士师兄头上去。
虽然李惊浊自认为是文明人,但是现在已经开始想为柳息风可能不太文明的生活做准备。
报完名,他又在镇上转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旧邮票店。邮票店没发现,倒让他看到了一间门脸很狭窄的旧首饰店。因为门脸太小,李惊浊方才经过时,差一点漏掉。店门边也只竖一块不起眼的小木招牌,刻三个字:钗头凤。有各色珠帘从门框上垂下来,晃荡之间折射出一片光彩。
李惊浊拨开珠帘,见一位老太太坐在桌边修一只手镯。
“自己随意看看。”老太太没有抬头。
李惊浊走到柜子边,看着一样样首饰,想象它们戴在柳息风身上的样子。手镯……不合适,柳息风手腕上不戴东西,而且写作也不方便。项链……不合适,像清宫剧里的老佛爷。项圈……闰土和猹?
李惊浊忽然笑出声来,老太太抬起头,笑眯眯说:“看到钟意的了?”
李惊浊摇摇头,老太太说:“再看看。”
下一排柜子上是头饰。李惊浊看到一支荷花簪子,荷花瓣的边缘是金色的,中央是红宝石色,正欲询问价格,转头却正好看见柜子另一侧放着一只蓝金交映的蜻蜓。他走过去,仔细端详那只蜻蜓,不知它是作什么用的,因为它既不镶在簪子上,也不串在链子上。
“老板,请问——”
李惊浊还没问,老太太便说:“每次有人看到这只蜻蜓,都要问一句怎么卖。这件不卖,是一位客人订做的,宝石也是他自己找来的,所以没有第二样。”
忽然一阵珠帘响动声传来,老太太看向门口,说:“哎呀,就是这位客人订的。”
李惊浊回过头,珠帘光彩下,小云老板撞进他眼里。
十五拾陆唐
“惊浊?”小云老板惊讶。
老太太看一眼李惊浊,笑说:“原来是小云老板的熟人。”说罢又看向小云老板,假作抱怨,“订了不按时来取,天天有人问那只蜻蜓,不问其他东西,搞得我心烦。今天快取走,拿着去讨未来老板娘欢心。未来老板娘磨人喏,蓝金就蓝金,还非要阳光下面所有颜色都有,又任何颜色都不是。小云老板以后有得受啦。”
李惊浊听到这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转头去看小云老板,更不知该说什么。
小云老板尴尬道:“凤娭毑讲什么……未来老板娘,哪有这号人物?”
凤老太讲:“我记性不比年轻人,但也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吧,小云老板,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讲,这个是要拿去哄那位——”
“我没讲过。”小云老板拦过话头,“讲了也是瞎讲,当不得真的。凤娭毑帮我包一下东西吧,我还有事,急着要走。”
凤老太说:“就小云老板贵人事忙。”
小云老板尴尬笑笑,不讲话。
李惊浊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凤老太将蜻蜓包好,给小云老板,又对李惊浊讲:“看中什么吗?要是非要蜻蜓,就趁着小云老板还没出这个门,问一问他的原料是哪里来的。等他一走,就真的没有了。他是稀客,不常来。”她想起什么,又说,“哦,你们是熟人,不劳我操心。”
李惊浊说:“……不用了。我买那只荷花簪子。”
小云老板接了蜻蜓盒子,以余光看一下李惊浊,竟觉得那盒子有些烫手,匆匆告辞出店。
李惊浊付钱出门,街头熙熙攘攘,一片背影,小云老板已经和人流融为一体,找不到了。李惊浊眺望远方依稀可见的太平文房的招牌,不知该不该过去。
可能不去最好。
可是,不想发生的事、没有能力回应的事,便假作不知道、假作没有发生,这样真的可以吗?李惊浊一边走,一边问自己。他想到了自己那晚的画,柳息风看过以后,也不作反应便离开了。如果他也这么不闻不问,那么小云老板将作何感受?想到这里,他便快步朝太平文房走去。
李惊浊进店的时候,小云老板也刚回来没多久。小云老板本来正喝水,听见声音便转过身,这一转身,却说不出话了。他又转回去,只留个背影,慢慢将一杯水喝完,才转头对李惊浊笑笑,说:“这次来要做什么?买画具,还是住两天?”
见小云老板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李惊浊觉得自己也不好主动提,可他又担心小云老板心里不舒服。他说:“蜻蜓……”
小云老板转过身去翻柜台上的书页纸张,一边翻一边随意答道:“你生日还没到。”
李惊浊说:“啊。”
小云老板说:“等到生日再给你。”
李惊浊说:“你记得啊。”
小云老板说:“七夕这种日子,想不记得也难,是吧。”
李惊浊“嗯”一声,望着小云老板的背影,忍不住说:“那个……”
小云老板转过身来,看着李惊浊,说:“你不要问。”
李惊浊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想起他托小云老板送牛蛙时,也曾说:云哥哥,你不要问。
小云老板说:“我不问你的事。你也不要问我的事。”
李惊浊低下头,说:“……好。”他想,小云老板肯定早知道他的心思在哪个人身上,从骑车载柳息风来太平文房,不,也许从买画具那天开始,小云老板就猜得一清二楚了。小云老板是通透人,通透又温柔,看穿不说破,不逼人回应,不要人做选择,总之一点,不让人难办。
李惊浊站着不讲话,总觉得自己利用了小云老板的通透与温柔。
小云老板看他那样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你不要白来一趟。早上有人送来一坛剁辣椒,一条五斤的鳙鱼,你帮我把鱼处理干净,好做剁椒鱼头。”
李惊浊听了,心中一块大石稍微松了,能帮小云老板做点事,当然很好。他立马问:“鱼在哪里?”
小云老板说:“楼上,水池里。”
李惊浊上楼,三下五除二处理完一条鱼,再将鱼头用调料腌好,其他部分收到冰箱里。做完这些,他心情轻松不少,下楼去见小云老板时也没有方才的不知所措了。
两人闲话几句,有客人进来,小云老板招呼客人,李惊浊便出店去采买所需物品,最后返回李宅。
李惊浊到家时,发现门前柳树下放着一条躺椅,柳息风卧在上面,像在睡觉,他肚子上面还卧了一只猫,也像在睡觉。李惊浊望望天,日上三竿,猫不知勤勉,柳息风更不知勤勉。
李惊浊走过去,猫还没醒,柳息风先睁开眼,说:“他走了?”
李惊浊点头:“早就走了。”
“他讲了我的坏话吧。他讲的话,你不要信。”柳息风注意到李惊浊手上的斗笠。
李惊浊把斗笠放到墙边立着,说:“他没有秃头。”
柳息风肯定道:“假发。”
李惊浊回忆了一下,说:“不像。”
柳息风说:“他的钱全部用来买高级假发了。他为了买假发,卖了上海一套房。”
李惊浊:“……”
大约是刚从小云老板那里回来,李惊浊没有心思和柳息风调笑,柳息风也发觉了,就不再讲余年,而说:“你有事。”
李惊浊不讲话,只摸出一个细长盒子,递给柳息风。
柳息风见木盒一角刻“钗头凤”三字,便说:“一次,我也经过这家店,不过没有进去。”
李惊浊问:“怎么?”
柳息风说:“钗头凤,你想起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课文里学过一篇。红酥手,黄藤酒。陆游写的。”
柳息风点头:“我看见店招牌,想起陆游和唐婉分别七年,于沈园重逢,彼时唐婉已为人妻,陆游感怀至深,醉题《钗头凤》。我站在店门前,背到‘一杯愁绪,几年离索’,觉得太哀伤,便没有进店。”
李惊浊听了,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他和小云老板也是几年未见,再重逢时,他心里已经有了柳息风。李惊浊压下这种想法,对柳息风说:“其实没什么。那店老板既不姓陆,也不姓唐。她姓凤。打开看看。”
木盒一开,暗红绒布上一支荷花簪,柳息风眼神微亮,方才话语中的哀伤已然不见,只顾赏玩簪头荷花。一时间金红流转玉白的指间,千般风情。
李惊浊看他高兴,便觉得这簪子买得值了:“戴上试试?”
柳息风把簪子插进发间,发觉固定不住,簪子很快就滑落下来。
李惊浊说:“你不会用?”
“不会。”柳息风期待道,“你会?教我。”
李惊浊说:“我也没用过。先试一试。”
柳息风朝李惊浊一笑,问:“外科医生的手,是不是都很灵巧?”
这话像是调情了,李惊浊低头笑一下,也不讲话,接过簪子,便站到躺椅边,去绾柳息风的发。
头发散发出香气,可以迷人心志,李惊浊觉得自己本来就对长发男人有一些特殊偏好,再加上柳息风身上特有的一种若有若无幽香,让他无法抵抗地低头去接近。
“好了吗?”柳息风动了动脑袋。
李惊浊忙说:“没有,别动。”他根本没有用上簪子,而只是一直在嗅柳息风的头发,嗅了好一阵,抬起头时,却看见门前水塘对岸蹲着一个不认识的农民,正用一种既不理解又有几分嫌恶的眼光看着他。
柳息风又问:“好了吗?”
“快了。”李惊浊不敢再闻,专心绾发。乡村中的事,一家传到另一家只要一口茶水的工夫,哪家媳妇跟人跑了,哪家男人赌钱输了,不要一天,这一片都能知道。李惊浊觉得他应克制一些,虽然两个男人,在这种地方任谁也想不到那里去,但毕竟还是要小心,以防什么难听的话口口相传,最后传到他祖父母耳中去。李老人七十来岁还想着祖上风水宝地,儿孙光耀门楣,最是要脸面。
李惊浊摆弄了半天柳息风的头发,终于簪好。他去找了两面镜子,让柳息风看自己的后脑。柳息风不看镜子,反而抱着猫站起来,转一个圈,问李惊浊:“好看吗?”
李惊浊终于不用再说“还行”之类的话掩饰,而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好看。最好看。”
柳息风眼波一转,说:“最。”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问:“最好看?是跟哪些人比?”
李惊浊想:当然是跟我见过的所有风景相比。
可是嘴上却讲不出那种话,非但不讲,还故意说:“嗯,你知道的,我在医学院,见的都是教授和病人……”
柳息风说:“除了教授和病人,就没别的可比了?”
李惊浊轻咳一声,望天作沉思状,说:“再有,就是尸体吧。”
柳息风说:“你跟老秃子越来越像,存心气我。”
李惊浊高兴不起来了,说:“我觉得,其实余编辑对你有很高期望。他还在等你的稿,你快去写吧,别耽误了,等吃饭的时候我叫你。今天有黄鸭叫。”
柳息风说:“可是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水坝,还要一起去取山泉水来泡茶。你小时候看过的新鲜东西都要教我看一看,小时候做过的趣事都要带我做一做。”
李惊浊说:“那你要写的东西怎么办?”
柳息风说:“你先带我去山野间采风。”
李惊浊自认为有鼓励柳息风走上正途、认真写作的责任,于是说:“那你回来就要写。”
柳息风说:“再说。”
李惊浊说:“你答应我。”
柳息风说:“那你给我讲故事。”
好嘛,现在要柳息风写作,就已经要用讲故事作交换,那李惊浊什么时候才能听到柳息风本人的故事?但李惊浊终究忍不下心拒绝,喜欢总是小心翼翼,喜欢总是要多费思量,买簪子博美人一笑,讲俏皮话博美人一个瞪眼,把自己有意思的东西全部掏出来供美人消遣,本质不都是一样?
李惊浊想到余年的话,若是想要柳息风的喜欢……
柳息风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也许,应该既要有宝石般美丽无瑕的外表,又要有传奇般千疮百孔的内里,就像用最华美的文字写出来的最能戳痛人心的故事。
这个念头转瞬而过,李惊浊没有多想,只说:“讲了故事你就写?”
柳息风说:“吃了饭,看了水坝,取了山泉泡了茶,再听了故事,就写写看。”
李惊浊心想,这人真可气,无怪乎十年也没写出余年想要的东西来。可是有什么办法?连余年都没有办法,他李惊浊——
他李惊浊只要看柳息风笑一笑,便心满意足了。哪有志气可言!
十六拾山泉
吃过饭,二人便去水坝。
李惊浊领着柳息风,走了好多里路,方听见水声,再沿着山中崎岖小道一路前行,落水拍击声越来越响,又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隔着层层叠叠的树木看见了瀑布般的水流从空中飞下。
李惊浊找到一处不当晒的巨石,邀柳息风同坐。
林荫下,两人并肩在一处看落水壮阔,偶有飞鸟在水上掠过。
李惊浊学着柳息风的样子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①
柳息风瞥李惊浊一眼,说:“你在笑我?”
李惊浊为了逗他,变本加厉,以一种十分悠然的姿态地念:“瀑布半天上,飞响落人间。”②
柳息风说:“我倒不知道,你还会课本上没有的。”
李惊浊早知有一天要带柳息风来看水坝,提前背了十来首写瀑布的诗,此时像个十年寒窗进京赶考的学生,自以为满腹墨水,只怕考官不来多问。
柳息风偏就不问,反从腰上摸出一根笛子,站起身,对着流水的方向,吹起了笛。他这一吹,竟然惊起无数鸟雀,一阵扑棱棱声后,飞鸟无踪,山林更加寂静了。迎面的水风拂起柳息风的长发,笛声悠悠,萦绕在二人周围。李惊浊看得入迷,心里发痒,暗骂柳息风不知是妖是仙,生成这模样也就罢了,偏还什么都会,举手投足都撩人魂魄。他想,柳息风是专来磨他的,长此以往,要么将他磨得兽性大发,要么干脆将他磨成柳下惠,从此一概美色当前都可无动于衷。
一曲吹毕,李惊浊作欣赏之态,彷佛没有半点龌龊念头地问:“这是什么曲子?”
柳息风说:“《姑苏行》。”想了想,又说,“再吹一曲《朝元歌》。”
李惊浊说:“《朝元歌》?”
柳息风说:“是从昆曲《玉簪记》里来的。这一段讲女贞观的尼姑陈妙常与借住在观中的书生潘必正互相倾心,又互相试探的事。”说着,还玩笑道,“陈妙常也算那时的先进女性了。打破禁忌是创作永恒的主题。”
李惊浊说:“你这次,也想写打破禁忌的主题吗?”
柳息风不讲话,竹笛一横,吹起了《朝元歌》。
又是这样,柳息风讲起旁人的事来,可以滔滔不绝,讲到他自己,又不搭理人了。李惊浊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后,柳息风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
思及此处,李惊浊无心再想旖旎之事。在飘动的笛声中,他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不那样旖旎却又避免不了的事。比如他和柳息风之间的禁忌,他也在打破父母与祖父母那一辈的禁忌,不知道柳息风的家庭如何,但是李惊浊已经能想象自己的家庭会是怎样的态度。他也想起了陆游和唐婉,如果他的父母也如陆游母亲一般棒打鸳鸯,那他该怎么办?
李惊浊比柳息风年少,但他的人生一直过得非常有计划,且严格执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快、很稳,这一生,他只要不栽大跟头,就足以过上大部分人都羡慕的生活。可是现在,他看着吹笛的柳息风,知道自己必将有一个大跟头要栽,按他的习惯,应该要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将来措手不及。这一切,他也知道应该和柳息风一同商量,而不该独断,但商量需要足够的信息做基础,柳息风连一点儿最寻常的事也不肯透露,他根本无从商量。
水声如常,笛声停了。
李惊浊回过神来,抚掌称赞。
柳息风说:“我为你吹了笛,你怎么报答我?”
李惊浊说:“说好带你去看山泉。”他说着,晃一下一把刀,笑说,“等下砍一节竹子来装泉水。你要不要试试?我想你会喜欢。”
柳息风兴致来了,说:“装了泉水回去,竹子也不要扔掉,我可以将它雕成一个竹杯,杯壁上也可以刻些东西。你想要什么?花鸟,还是诗词?”
李惊浊想了想,说:“到时我来勾图,你按图雕刻,好不好?”
柳息风说:“你想画什么?”
李惊浊学着柳息风的口吻,说:“我自有妙计。”
柳息风说:“你先说来听听。”
李惊浊说:“你猜?”
柳息风不像李惊浊听不到答案便索性不问了,他很愿意猜猜看。只稍想片刻,他就满眼希冀地问:“你要画我,是不是?”
这招太毒,李惊浊本来想的不是画他,而是仿照今日所见画一幅瀑布图,可是他这么一问,李惊浊反而不得不承认就是要画他了。美人当前,不画他,画什么?画什么都是犯错。于是李惊浊说:“好吧。居然真的让你猜中了。”
“真的是画我?”柳息风又惊又喜,笑逐言开。
李惊浊本想这时说一句:逗你的,谁要画你?
可是柳息风已经在惊喜之下,一把拉起了李惊浊的手,朝不远处一片竹林走去。
李惊浊心尖上一麻,然后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和他的手相握的手没受过一点儿苦,手指修长笔直,连骨节都没突出半点来,一看就知道不常做体力活儿。而且,那手的皮肤摸上去也很细致,连拿惯笔的人本该常有的茧也没有,指甲更是修剪得圆润整齐,甲面也十分光滑。
虽然是柳息风拉着李惊浊,但是他的手并不如何用力,只是松松拉着,李惊浊被这种拉法弄得手心**,便变被动为主动,反过去紧紧握住柳息风的手,拉着柳息风往前走。
柳息风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换了个位置,不适应,他低头看一眼,怎么都别扭,就停下脚步,说:“我是男的,怎么能让人牵着?”
李惊浊说:“我也是男的。牵你一下,怎么了?”
柳息风把手一松,说:“那谁都别牵谁。”
李惊浊舍不得,抓着他的手不放开:“不行。”
柳息风挣了一下,没挣开:“李惊浊,你放手。”
李惊浊说:“不放。”因为专业缘故,他手上力气实在不小,对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柳息风面色一厉,沉了声:“李惊浊。”
李惊浊也肃了面孔,说:“柳息风,你幼稚不幼稚?你明明知道我们两个都是男的,谁牵谁还不都一样?你说要考虑,我让你考虑,但你总要先想清楚,我跟你,就是两个男的,再怎么想都不会变,这一点你想不清楚,再考虑两年也没用。”
柳息风说:“你先把我放开再跟我讲道理。”
李惊浊不肯。
柳息风真的生气了,说:“你仗着力气大,就这么野蛮,我怎么敢跟你在一起?”
李惊浊心下一慌,什么火都熄了,赶紧松了手,柳息风的手一下从他手中抽走,好像把他的心也连带着抽走了一块。他看着柳息风被捏得发红的手,放软了声音,说:“你牵我吧。你牵我,我让你牵。”
柳息风说:“我不牵。”
李惊浊说:“你牵一下。我让你牵。”
柳息风不讲话。
李惊浊说:“以后都让你牵。”
柳息风好像思考了一下,但还是没表态,只说:“先去砍竹子吧。”
李惊浊说:“以后都让你牵。你想牵就牵,想放开就放开。我绝不勉强。”
柳息风看了李惊浊一阵,终于重新拉起他的手。
李惊浊都不敢用力,只敢被松松牵着。他看着柳息风的后脑,心想:你就仗着我喜欢你,让我割地赔款,不平等条约签起来这样快,早晚得比我人还高。
走到竹林,柳息风松开手,李惊浊仍在贪恋那温香软玉,可终究不敢说什么。
他闷头砍下一根竹子,再在上面选上粗细合适的一段砍下来。
柳息风说:“再砍一截。”
李惊浊听令,手起刀落,寒光逼人。
柳息风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李惊浊说:“你自有妙计。我不问,也不猜。”
柳息风凑过来,贴着李惊浊,说:“你生气了?”
李惊浊心说:哪敢。
嘴上却说:“没生气。”过一会儿,又说,“不能以为,不能牵你,不能生气,还有什么?你一并说齐全,免得我犯禁。”
这话听来像赌气了,柳息风说:“一句话,你记到现在。”
李惊浊说:“我也不想。记性太好不由我。”
柳息风说:“光记人坏,不记人好。”
李惊浊不欲争辩,指一下竹子,说:“山泉离这里还有点脚程,现在走不走?”
柳息风伸出手,说:“你记我这么多坏,现在还要不要?”
李惊浊看着那手掌,投降般把自己的手交给柳息风,声音低下去:“……要。”
还是想要。好也想要,坏也想要。
去寻山泉的一路,都是柳息风在前面牵着李惊浊,可是柳息风不认路,只能由后面的李惊浊口头指点。深山中野草荆棘,横木断枝,道阻且长,一时间视野中并无好景,柳息风走得乏味,就打趣说:“世界上本没有路③,今朝你我二人开出一条来。”
李惊浊想了想,说:“前人开的路,后人要继续走,否则世界上又没有路了。”
柳息风说:“道理是这样。”
李惊浊说:“开路只要一人,把路走下去则要千万人。有的路,就是要前赴后继,一步也退不得。”
柳息风笑起来,调侃道:“不左枉少年,是吧。老是一本正经。你写过多少篇高考模范作文?你这样讲道理,实在生硬,要我是阅卷官,就判你不及格。”
李惊浊不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坦荡道:“我在跟你认真讲话。有些路,千万人走过,还是不好走,有些路,千万人走过,还是要披荆斩棘。”
柳息风说:“你在讲医学研究?”
李惊浊说:“你明知道我在讲什么。”
柳息风说:“你在讲治病救人。”
李惊浊说:“我在跟你讲我们要一起走的路。”
柳息风不讲话了,李惊浊心下失望,却也不便再讲。打开一个人的嘴巴,就跟打开一个人的心一样难。因为现代人心灵的窗户早已不是眼睛,而是嘴巴,或者手机。余年说柳息风不用手机,李惊浊心想,说不定是因为柳息风的嘴巴堪比锁屏密码,除了他自己,谁也解不开。
走了一阵,有流水之声,柳息风问:“前面是不是山泉?”
李惊浊说:“还要走一阵,前面有一座小庙,我记得小时候来看,就已经没人供香火。走到小庙后面,就有山泉。”
柳息风站到一棵倒下的树干上,眺望前方,说:“先去小庙看看。”
小庙果然破败,庙里挂着早已烧尽的卷香,香灰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风吹散,只剩铁丝的内芯。三个染尘的蒲团并排放在地上,蒲团前有一香坛,里面还插着不少被腐蚀得厉害的木质香烛根。
柳息风仔细观察小庙里的石像,说:“这是土地庙?”
李惊浊说:“嗯。这个土地庙没什么可看,你要是想看还有人供香火的,就等我们回去。管我家那一片的,也有一个土地庙,离我家祖坟不远,年节时候我祖父母还会去上香。我们那边人多些,那庙常年香烛瓜果不断。”
柳息风微讶:“我以为那十年之后,农村早没有这些东西。”
李惊浊说:“还是有。我祖父讲,那十年,其实大家也没搞清楚到底在干什么。革命——多少私欲,不过假它之名。”
柳息风说:“毛姆讲,魔鬼要作恶,必先引用圣经。”④
李惊浊沉默一下,说:“我先出去透口气。”
柳息风在庙中看了许久,才出去,对李惊浊说:“你很讨厌寺庙?”
这话意有所指,李惊浊想到初见时柳息风的玩笑,便说:“也不是。鬼神,祭祀,一些传统,我虽然不喜欢,不相信,但也知道要尊重。你想看,我就陪你去,没有什么。那天态度不好是因为我刚回来,之前在医院,一直很压抑,开不起玩笑。”
柳息风说:“因为你导师那件事?”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牵起他的手。
李惊浊的大拇指在柳息风手背上抚了抚,渐渐卸下心防,说:“医院就是个很压抑的地方。”
柳息风说:“病人,死者。”
李惊浊说:“其实我也跟你聊过,现在的医疗环境。”
柳息风说:“没有细讲。”
李惊浊说:“我不太讲,很多话一些人可以讲,一些人就不可以讲。政治不正确。”
柳息风说:“政治正确的话,打开电视机就可以听,我为什么要听你讲?”
李惊浊说:“那我讲了。”
柳息风说:“你讲。”
李惊浊说:“你不要嫌我抱怨。”
柳息风说:“不嫌。”
李惊浊说:“你不会听了以后,不想进入我的生活吧。”
柳息风笑起来,说:“你倒想得远。婆婆妈妈。快讲。”
李惊浊说:“讲两件小事。你知道,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做手术前病人都要签手术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如果是家属签字,还有一个本人授权书,总之,有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要签。”
柳息风说:“我知道。”
李惊浊说:“我本科最后一年遇到一件事。有病人家属拿着一种表面看起来正常,但是一旦写了字,墨迹两个小时以后就会自动消失的笔来签这些文件。当时手术都还没有做完,文件上面的签名就全消失了。”
柳息风说:“那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李惊浊说:“还好那次手术成功,没出事。从此以后,但凡要签字,我们一律只用医院的笔。”
柳息风说:“院方没有起诉?”
李惊浊不答,而说:“先讲第二件事。我硕士第一年轮科,轮到内分泌,有一位病人是糖尿病足,严重到需要截肢。我们跟病人讲了情况,病人爽快签字,一丝犹豫也没有。我怕他听不懂,又讲一遍。他反倒跟我讲,截了肢反正还会长出来,怕什么。那不是玩笑,不是乐观,他是真的这样认为。”
柳息风听了,一时讲不出话来。
李惊浊说:“你刚才问有没有起诉。没有,因为没出事。”何况这类事并不少,哪里起诉得过来?医院是个见众生的地方,李惊浊知道的,远比他讲出来的多得多,也令人难受得多。疾病很可怕,人更可怕。治病难,跟人交流更难。李惊浊憋了很多年,什么也不说,现在说了一点,便觉得够了,不想再继续。
柳息风说:“怪不得。”
李惊浊说:“怪不得什么?”
柳息风说:“怪不得你不喜欢那种玩笑。”
李惊浊说:“当时神经太紧张,现在一想,其实也还好。”
两人边说边走,行至小庙后方,见到清澈的山泉从岩石上落下,在最下方形成一个小潭。阳光之下,水帘中架起一弯彩虹。
柳息风用手掬一捧泉水,说:“泡茶,泉水第一,井水次之。”
李惊浊说:“山泉太远,平时我们次之就好,偶尔第一也就够了。”
柳息风勉为其难道:“好吧。”
李惊浊说:“你总想着玩乐。今天水坝看过了,故事听过了,山泉水也取了,回去吃过茶天都黑了,你也该写书了吧?”
柳息风说:“不写。”
李惊浊看了看柳息风,又看了看小潭,说:“你还想做什么?难道你还要我背《小石潭记》给你听?”
柳息风喊:“李惊浊。”
李惊浊应一声,说:“你直说。”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陪我找感觉。”
李惊浊下意识就答应下来,陪柳息风,不管做什么,只是陪这一点就不容他拒绝。答应完,李惊浊才问:“怎么找?”
十七拾拳馆
东南来的朝阳斜落进卧室中。李惊浊睁开眼,看到桌子上并排放着的两个竹杯,嘴角翘起来。杯壁上的人像太小,看不清面目,只能以头发与身形判断,一个竹杯上刻着瀑布前吹笛的柳息风,另一个竹杯上刻着泡茶的李惊浊。
这时候是早上六点,李惊浊正准备去晨跑。他已经写好详尽的计划:锻炼,上泰拳课,采买必需品,带柳息风喜欢撸的那只猫去体检、洗澡、打疫苗,看书,画画,将西边的几亩田用起来,种点柳息风喜欢吃的东西,当然还有,陪柳息风找写作的感觉。
以前快节奏的生活过惯了,连李惊浊自己也没想到,现在散漫日子没有几天,生活便又忙碌起来。
可是即便已经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仍旧有些心虚,于是等他晨跑完去镇上时,便找了个打印店,想打些文献出来回家看。
下载文献要进校图书馆的电子库,所以要登录他的学校账户,他又顺手登了一下校内的邮箱。他从来没有这么久没查过邮箱,未读邮件积攒了三页,一翻,多是学校和学院群发的新闻和项目介绍,根本不用点开。继续往后翻,他看见了一封导师的邮件,问他病情。导师的邮件一向要求发送已读回执,果不其然,请求他发送已读回执的界面跳了出来。
他想的是不发送回执,可是手已经提前替他做了决定,点击了发送键。这个动作几乎是反射性的,就跟吃饭要拿起筷子一样自然。
既然已经发送了已读回执,他便只能回复了。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盯着屏幕,像写病情汇报一样写了一封邮件。落款的时候,他盯着屏幕上的“重度抑郁障碍”六个字,忽然想到,重度抑郁患者会有力气认真回导师的邮件吗?不会,他应该没有心情,也没有任何精神去面对现实中的一切事务。想到这里,他便删掉了刚才打的全部内容,斟酌着词句,简单说明自己正在遵医嘱用药,还未复查。
回完邮件,他继续往下翻未读邮件。突然,发件人那一列出现了一个久未联系的本科同学的名字:时立之。
李惊浊点开邮件,时立之说他整理旧电脑时发现了本科毕业舞会上拍的照片,想起当时忘记发给李惊浊,所以现在发过来。李惊浊点开照片,笑了出来。当时的服装已经过时,大家都显得有点土气。李惊浊一张一张照片翻过去,里面有他做主持的、举杯的、跳舞的……
正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鼠标一击,下一张照片竟然不是舞会,而是时立之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站在海边的悬崖上,远方的海岸线上不知是朝阳还是夕阳。
再点鼠标,图片不动了,这就是最后一张照片。
李惊浊把照片全部重新看一遍,心情很好地回复邮件:“谢谢。照片很棒。”
才十几秒钟,时立之就回复过来:“拖了快一个月才回,你真棒。”
李惊浊回:“休假中。”
时立之干脆把邮箱当做短信用了起来:“我听说了。你没事吧?”
李惊浊回:“小事。”
时立之发过来几个网页链接:“我这边有几个交流项目,你看一眼,想换个环境也不用休假回家。我知道你的水平。”
李惊浊回:“谢谢。我看看。”
时立之回:“我这里凌晨两点多,先睡了。你好好考虑。”
李惊浊看一眼电脑屏幕下角的时间,没有再回。他也没有点开那几个链接,因为但凡出国交流,肯定要导师和学院批准,以及无数手续。目前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返校。
上午有一节泰拳课,两个小时课时。
李惊浊的教练姓木,木教练和他的姓一样,给人一种很硬的感觉。这个班本来有六个学生同时上课,四男两女。其中一对老夫妇是抱着强身健体的心报的名,他们二人将泰拳理解为太极拳的同类事物,而在见到其他学员的青紫皮肉后选择了退课。所以现在木教练带的这个班只剩下三男一女。
练过体能以后,木教练说:“等下练动作的时候,前台来拍几张照片,洗出来,放大,挂在门外面,免得有人又搞不清楚是来干什么的。你们正常训练,不要受影响。”
训练时,李惊浊一切如常,不过同组的那个男生却一直克制不住地在镜头下耍帅,由于耍得太刻意,并不高明,于是前台小姐反而避开他,专拍李惊浊的特写。
“这张打靶的不错,腿踢得漂亮。”前台小姐给木教练看相机屏幕。
木教练点点头,说:“是不错。再多拍两张。”说罢,对李惊浊的同组男生说,“你让开,我来跟他练练。”
教练直接下场的时候不多,其他人都围过来看。
李惊浊以为还是打靶,便去拿靶子,没想到木教练说:“练练反应,注意了。”
话音未落,教练一脚已经踢过来。那动作太快,李惊浊只看到一抹残影,便下意识地用小腿胫骨一挡。虽然他动作没错,可到底没有练多久,抗性还不够,小腿很快便青了一块。
来不及感觉疼痛,一个肘击又已经袭来。李惊浊向侧面一躲,教练却抓住这个破绽,一膝盖顶在他腹部。
“说了这时候不要躲,用手肘格挡。”木教练把吃痛的李惊浊从地上拉起来。
李惊浊满头大汗,捂着肚子点点头,记住了。
和他同组的男生在边上笑,木教练走过去,说:“现在轮到你了。”
男生还没来得及叫苦,已经被一脚踢倒。其他人再不敢笑。
两天后,高清照片洗出来,两位前台小姐一起欣赏。
卷发小姐指着李惊浊,问:“这是哪个班的啊?”
直发小姐说:“上午十点那个班的呀,木教练带的小班。”
卷发小姐说:“一个人来的?带没带朋友呀?”
直发小姐说:“没带。但是他不理人的。请他喝饮料,他只笑笑说谢谢,接都不接的。”
卷发小姐说:“你还请他喝饮料啦?不都是学员请你喝饮料吗?”
直发小姐说:“我哪里会对学员做这种事?是他同班的女生啦。你不要问来问去,快跟我一起选几张合适的挂出去。”
卷发小姐说:“呐,就选头带吧。”
直发小姐说:“头带?”
卷发小姐说:“他不是额头上戴一条止汗头带吗?就叫他头带吧。骚气。”
直发小姐说:“大家都戴止汗头带,有什么骚气?”
卷发小姐说:“人家男生都戴黑色的,上面都是字母什么的啦,就他哦,穿一身黑色短袖短裤本来还蛮正常的,但是你看他额头上——”她找出一张脸部特写,“这是什么啊,暗红色的,上面还有花……绣的花。这不骚气吗?”
直发小姐看了看,说:“是有一点。”
卷发小姐推一下特写照片,说:“把这张加进去吧。”
直发小姐说:“这张只有一点手臂动作,还是选全身照吧。”
卷发小姐用手指敲敲照片上的脸:“女学员这么少,就是因为没有挂这种照片。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头带这样的学员,要抓住机会。”
直发小姐正直道:“不要吧。我们这里是拳馆,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呀?这张照片可不是我拍的哦。”卷发小姐说,“假正经。你要是不喜欢,做什么把特写拍出来呀?不挂出去,你还要私藏吗?”
直发小姐羞恼道:“讲不过你。你要挂就挂,我不管了。”
卷发小姐比一个得胜的手势,挑好几张她最爱的照片,就出去挂在大门外了。她挂完,还忍不住站在外面细细观赏,心里想着这几天报名人数也许将要迎来新高,一阵喜悦。
“请问——”询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没料到感兴趣的人来得这么快,一边想着“头带真是有魅力”,一边转过身,微笑道:“文武泰拳,有兴趣了解一下吗?”她说着,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肌肉结实,应该有比较好的运动基础,也许还练过,不算很年轻,不过也不老,应该没有到四十岁。
“很有兴趣。”男人看着李惊浊的特写照片,笑起来。
卷发前台小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知道自己选了张好照片。她心想:现在连男人都喜欢这样的了吗?
她引着男人进了拳馆,拿出课程介绍的册子,正要讲话,男人问:“刚才外面的宣传照,是哪种课程?”
卷发小姐说:“是木教练的小班哦。木教练很不错的。”
男人说:“什么时间上课?”
卷发小姐说:“一三五,上午十点。不方便的话,其他时间的班也有的。晚上班和周末班稍微贵一点。”
男人又笑起来,说:“一三五,上午十点。方便,很方便。”
卷发小姐拿起本子和笔,说:“那我们填个报名表吧。”
男人说:“下次吧。”
卷发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到手的生意就这样成了下一次,忙说:“木教练的课很紧俏的,如果现在不报名的话说不定下次来就没位置了哦。”
男人指一指门口,说:“外面还有兄弟在等我。”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卷发小姐朝外面一看,真的有人站在外面,喊:“岩哥——”
十八拾战场
李惊浊买了一本很厚的国画小品宣纸本,蓝布封面,竖条空白处上题两个字:拾朝。
这是缘于那天看山泉时,柳息风告诉他如何找感觉:成年的灵感要去童年和少年里找。李惊浊联想起大先生写《朝花夕拾》,便给这个本子取名《拾朝》,偶尔想到童年在老家、在太平镇的情景便画下来,再加一点文字简介,算作一本介绍风土人情的小书,供柳息风看。柳息风要是对哪一页特别上了心,李惊浊便再带他去寻、再为他细讲。
从前李惊浊很少想童年的事,现在因为柳息风的需要,他便仔细回忆起来。
这日下午,他和以前一样坐在书房画画。柳息风平日总这个时候来找他,搬把椅子端杯茶坐在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问东问西。这次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来。昨日柳息风就说过,今日并不一起吃中饭,可现在早过了中饭的钟。
李惊浊画完一幅几个小童拿竹竿打橘子的小画,放了笔,柳息风还是不见踪影。李惊浊有点想去陈宅找,心里又骂自己:昨天不是才见过?且继续画你的画吧。不过人总是不便责怪自己,所以他想着想着,就怪到了柳息风头上。这一怪,他便翻了一页纸,提笔细细画了一张人体解剖图来,那图上心肺脾胃肝肠一应俱全,还上了极逼真的颜色。
他一边等着画晾干,一边想象着等一下柳息风翻到这一页时的意外表情,于是小小得意起来。这大概就是李惊浊能想到的给柳息风的缺席最严重的惩罚了。
快晚饭时,他拿着画本去陈宅,却不见柳息风。等了快一个钟头,才看见柳息风拿着一个厚纸包远远从南边走来。
李惊浊迎上去,问:“你去哪里了?”
柳息风说:“寄稿。”
李惊浊说:“你去镇上了?怎么不等邮差来?或者叫我一声,我去就好。”
柳息风说:“等不及。我从昨晚写到今天中午,第一部完稿。趁着兴头,就去寄了,省得过两日后悔。”
平时柳息风看起来对写作事业并不如何刻苦用功,可没想到不动声色地就写完交了稿,李惊浊心下佩服,也替他高兴:“这么快?”
柳息风说:“不算快,我来这里就开始写了。今天看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