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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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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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西元二零六五,上海,虹桥火车站。

展行背着个运动袋,立于站台前,不住偷瞥身边的男人。

那人背着的旅行包足足是展行的三倍大,像名驴友,然而比起户外活动者,却又仿佛多了点什么气质。

男人高一米八,身材笔挺,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侧脸帅气瘦削,两道英气的眉毛衬着高挺的鼻梁,十分好看。

他穿着军服外套,越野长裤,军靴,两眼无神平视,一动不动。

他的双手戴着一副露指手套,拇指无所谓地挎着长裤口袋,无名指与小指勾着,恰到好处地现出食中二指。

展行从偷看到侧过头,借张望火车的动作明显地看;再到转过身,微张着嘴,光明正大地看,男人始终没有表现不耐烦。

仿佛他站在这里就是给展行看的,并十分享受被参观。

展行实在忍不住了,主动搭讪:“嗨!朋友!你好啊!”

男人翻了翻白眼,没有搭理展行。

展行又问:“你去哪?我们做个伴?”

男人依旧懒得理会的表情,展行小心翼翼地靠近半步,再靠近半步。他在那个男人的腰间,系钥匙的地方,发现了一枚白色的玉佩。

展行:“!!!!”

男人:“?”

展行:“这这这……这是……”

火车响着尖锐的汽笛进站,妇女彼此推搡,男人让开一步,让妇女们先上车,展行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人群的洪流呼啸着淹没了他,这才想起要上车。

展行神情恍惚,检票上车,换了硬卧牌子——下铺。他把包随手一扔,枕着背包,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太神奇了!

他从裤袋里抽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开机,把玉佩的事情告诉朋友,片刻后只见那男人也上了车,把硕大的旅行包朝床底一塞——下铺,展行对面。

展行:“……”

男人躺在铺上,两眼看着头顶床板,一副走神的表情。

展行心内有万匹羊驼咆哮着狂奔而过。

他实在忍不住了,问:“喂,哎?”

男人没有回答。

展行打开手机,开机十秒后,手机狂响,展行不由分说把它挂掉,举起手机,鬼鬼祟祟地朝着那男人打开照相功能。

手机来电再响,展行再挂,足足折腾了好几次,展行终于成功地按下快门,咔嚓一声,拍下了那男人枕着手臂,半躺在铺上的照片。

取证完毕,迅速关机。

展行收好手机,仔细端详那男人,好奇心简直要爆炸了,火车轰隆轰隆启行,展行在铺上翻来覆去,片刻后坐起来。

男人躺着,不住抻自己食中二指,似乎是想令它变得更长,眼角余光注意到展行在偷看他,于是不抻了。

展行朝他腰间指了指:“朋友,你这个坠饰挺稀罕。”

男人缓缓点头,展行终于得到了回应,登时找到楔机:“汉羊脂玉双龙云纹佩,传说高祖刘邦诛项羽后,从项羽私藏里搜出四枚玉佩,分发韩信、张良、萧何各一枚。”

男人眉毛动了动,展行又道:“当然拉,你这枚是假的,我等车的时候没留意,差点以为是真的,真货可是价值几十万美金……”

“这是清末民初时期的仿制品,民间藏品之一。”

男人:“怎么看出来的。”

展行心内狂喜,哦哦哦!和我说话了!

展行翻身坐起,煞有介事道:“双龙白玉云纹佩,又称‘白玉龙纹佩’,两条龙环佩雕成,并首衔珠,刘邦用它佩赠王侯,意为‘江山与你共坐’,真品上的两条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到了满清末期,匠人为表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意思,赝品上的两条龙就不可能并首了,只能首尾衔接,到了现代,古玩行业已经不在乎这个,力求复原古董全貌,新仿的赝品又回到两龙并首的风格,所以白玉龙纹佩首尾衔接的款式,只有民初一段时间。”

“知道了。”男人打断道。

展行又端详许久,才开口说:“这块不是羊脂玉,充其量只是大理石,通常意义上的“汉白玉”,不过旧仿雕工精巧,也值不少钱了,你从哪里买来的?”

男人没有回答。

展行又自我介绍道:“我叫展行,你叫什么名字,要去哪?”

男人:“嗯。”

展行讨了个没趣,只得躺回铺上。

男人长腿踏在爬铺的梯格上,片刻后手推车来了,展行说:“我请你吃饭!”

男人没回答,拿出一盒泡面,展行只得自己买饭吃。

这一趟火车从上海开往西安,路途近二十小时,展行吃完饭,百无聊赖地发呆,期中男人几次离开铺位,展行不时偷看他塞在床底下的旅行包,心想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他听父亲说过,这种包是盗墓贼的最爱……自从一个叫闷油瓶的人风靡大江南北后,就迅速引领盗墓新纪元,成为跨时代野外最受欢迎配备。

该死的是,旅行包上还有两个Q版扣章,一个是闷油瓶大脑袋,另一个是……呃……里面该不会有一堆盗墓工具,洛阳铲登山绳,黑驴蹄子外加自动步枪等等吧?

白玉龙纹佩,是从墓里偷来的?

展行越想越离奇,好奇心已经快要爆炸,几番想偷偷打开包看一眼,但那男人每次离开不久又都回来了,令他无从下手。

天色渐渐变黑,卧铺车厢亮起灯,播着音乐。窗外没东西可看,对铺又空了,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展行伸了个懒腰,准备尿尿,睡觉。

洗手间有人排队,展行在外面等了一会,走到两截车厢中的吸烟室,男人在那里发呆。

他的拇指挎着裤袋,两眼神情恍惚,看着车窗外的一片黑暗。

展行友好地笑了笑,走到他对面,背靠墙歪着:“哈喽!”

男人冷漠地看着展行,片刻后从兜帽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面无表情地叼在嘴里。

展行意识到了什么,拿出ZIPPO的打火机,推着,帮他点了烟。

男人:“唔,我叫林景峰。”

展行点了点头,自己抽了根烟点上,又问:“你是不是还有一张身份证,叫……张起灵?”

林景峰摘掉烟,吁了口气,双指挟着烟,没答他,朝展行点了点:“你是怎么知道白玉龙纹佩的?”

展行终于能和这人聊聊了,他友好地笑了笑:“我爸在博物馆上班。”

林景峰微拧起眉:“哪里的博物馆?”

展行:“纽约世界博物馆。”

林景峰嗤了声,不以为然,他玩味地看着展行,展行说:“从小就接触古董,对中国文化尤其感兴趣,你的赝品哪弄来的?”

林景峰没有回答,又掏出一件小铁块,挟着在展行面前晃了晃:“这个呢?是什么?”

展行看了一眼:“这是一件东西的部件,叫‘铁兜披挂’,是民国时期武师内衬的甲胄,不太稀罕。”

这下轮到林景峰诧异了。

“你在哪下车?”展行说:“我好不容易回祖国一次,想到处旅游,不如你给我……当向导?我可以付钱。”

林景峰又掏出一物,玩味地看着展行。

那是枚青色的玉佩,玉佩玲珑剔透,刻凤凰之型,表面泛着一层油脂的光芒,通体晶莹的尾羽部分又渗着无数红丝,端的是名贵无比。

展行嘴角抽搐:“这个……这个应该是手工艺品,没有年份。”

林景峰眼中现出戏谑的神色:“这叫血丝玉,懂?”

展行笑得躬身:“血丝玉?普通的青色铁化合物原石,雕刻完把尾部加热,泡进三价铁离子溶液里,热胀冷缩,表面会出现裂纹,就成功染色了。”

林景峰不置可否,收起玉佩,离开抽烟间,展行忙跟了上去,说:“伙计,你是做盗……你是考古学的吧?你要在哪个城市下车?我……”

林景峰一直没有回答,展行唧唧歪歪半天,收不到任何效果,只得回去睡觉。

夜间,火车靠了好几次站,站台温暖的黄灯透过车窗投了进来。

展行抱着被子,忽然有点不安。

他是跑出来的,确切地说,展行是名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年。

他在铺上翻来覆去,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老爸,妹妹,又想到自己睡习惯了的房间,心里生起一股惆怅。

先到处走走吧,玩一年就回去,不,玩三个月就回去好了……要不一个月?

展行胡思乱想,困得很,在火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音中渐渐睡着了。

翌日,天还没亮,火车广播响起。

过道的顶灯开着,刺眼的灯光令展行迷迷糊糊地醒来。

林景峰坐在过道前的活动椅上,脑袋靠着车窗,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展行手机没开,连时间都不知道,头发乱糟糟,打了个呵欠,乘务员来换车票,展行在包里翻卧铺铁牌,刹那间五雷轰顶,如坠深渊,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

他的钱包不见了。

于是他瞬间就炸毛了,钱包丢了怎么办?当然是报警!

列车员大妈倒是热心,上下四张铺位乘客都十分自觉,纷纷道:“我有急事,我可以主动打开行李让他检查!”

于是一人主动,群众响应,都开了行李让展行看,只有林景峰始终不动。

列车员大妈冷冷看着林景峰:“该不会就是你吧。”

展行冷冷看着林景峰:“应该不会吧,看他不像。”

大妈朝林景峰冷冷说:“小伙子,不配合检查,就要去派出所了哦!”

Chapter2

西安,火车站派出所:

年轻警察二十出头,长得很帅,是火车站派出所的警草。

展行像棵蔫了的茄子,林景峰则像盆面无表情的仙人掌。

警员:“多少岁?”

展行:“十七。”

警员:“性别。”

展行:“……”

警员:“钱包里有什么?”

展行:“钱包里有两张卡,一张是VISTA的金卡,一张是MASTAR的普通卡,卡里有……”

警员:“停。还有呢?”

展行:“有三个男人,一个女孩的合照……”

警员:“具体描述一下。”

展行:“俩成年男人,和我,和一小女孩的照片,女孩她是我妹,钱包很大,包里有我的护照,还有几百块钱人民币,一点美金……”

展行瞬间抓狂:“天啊!我要怎么办!我的护照没拉!怎么出境!我要回家!”

警员:“……”

展行:“……”

展行:“丫的我他妈咋就摊上这档子事儿呢,真去他大爷的!”

警员:“哟,小伙子京腔打得挺顺的嘛!还美国人?美国出生,美国长大?你父母都哪儿的移民啊?”

展行恹恹道:“我二舅是北京的,小姨是东北那嘎达的……算了算了不说了!”

“都是他!”展行怒而戟指,桌子另一旁,坐着雷打不动的林景峰。

林景峰似乎有点不耐烦,然而列车员是位热心的大妈,本着对国际友人要认真负责的原则——虽然展行怎么看怎么不像美国人,然而他一再重申,钱包掉了护照没了,是要请美国大使馆出面解决的。

于是列车员大妈就把林景峰一并扭送火车站派出所了,林景峰是妇女之友,当然不敢对大妈动手动脚。

而且,谁叫他开始的时候表情可疑(?)正好有人顶缸。

警员问了林景峰几个问题,林景峰用西安话答:“鹅不晓得。”

警员见会说西安话,登记林景峰身份证,作了笔录,便说:“好了。”

展行:“……”

展行:“什么好了?!什么意思?”

警员:“小伙子,我们已经备案了,有消息会通知你,请随时保持手机开机。”

展行咆哮道:“那我的钱包呢?钱包怎么办?!”

警员:“哎,展先生,上车公告牌是怎么提醒您的?‘请注意您的随身财物’,在美国呆久了连中文都看不懂了?我怎么记得在美国治安问题也挺严重的吧,出门坐地铁捂好钱包还不习惯?听说……”

展行一拍桌:“实话告诉你,小爷就没坐过地铁。怎么着,您看呐?”

警员一拍桌:“嘛呢嘛呢,京片子了不起啊!舌头抻直了说话!坐没坐过跟我没关系,父母怎么教你的也不懂?”

展行整个人软绵绵地怂了下来,趴在桌子上,嚎啕道:“那我咋办NIA?!”

警员:“给你联系大使馆?”

展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好不容易来了,一联系大使馆就又把我给送回去了!我千里迢迢来坐火车的么!”

警员:“那就回去等消息。”

展行持续嚎啕:“回哪里去!你让我回哪里去!”

年轻警员起身,拿着不锈钢饭盒去打饭。

展行抱着他的腰大声干嚎:“我无亲无故,出门在外,身上一分钱没有,你要我回哪里去去去去——起码给顿午饭吃吧吧吧吧——”

林景峰说:“没我的事了?”

警员:“你可以走了。”

林景峰背起户外包,潇洒出了警察局大门,展行想了想,放弃揩警察的油,跟着林景峰跑了。

展行保持跟随林景峰两米距离,随时做好林景峰打车时,一个箭步抢上前,钻进车门装可怜的打算。

然而林景峰根本没打算打车,他在马路边看了看,一直走,展行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片刻后。林景峰上了一辆公交车。

展行立马跟着挤了上去。林景峰很有礼貌,让女性先上车,展行扒着林景峰的大背包,被一路拖了上去。

正是中午下班时间,挤车的人很多,投币箱叮当响,读卡器嘀嘀叫,林景峰随手从肩后一抽,变戏法般抽出个小卡包朝读卡器上一晃,嘀的一声,收了回去。

挤车的人闹哄哄,展行急中生智,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来,朝读卡器前凑了凑,嘴里学着机器声,说:

“嘀。”

司机:“……”

林景峰:“……”

林景峰只想把展行一脚踹下车,然而公交车上扯胳膊抱大腿的,闹起来实在不好看,只得给展行刷了卡。

展行心花怒放,感激地说:“我不认识你,但我谢谢你!”

林景峰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公车靠站,下车,上车,展行被挤来挤去,整个人歪在林景峰身上。

“你到底打算去哪里,跟着我想做什么?”

从火车站出来以后,林景峰对展行说了第一句话。

展行难过地说:“不知道啊,我什么都没了,总之你要对我负责。”

林景峰决定再也不在公共场合和展行说话了,起码在下公车前不招惹他。

林景峰这次不看车顶蓬了,他看着车窗,车里人少了些,他和展行并肩站着。车窗里现出二人倒影。

展行长得很帅,皮肤白皙,浓眉大眼的,又痞又贱,却不招人讨厌,林景峰见过不少人,然而看不出展行的衣服牌子。他的衣服很合适,不张扬,格子衬衫,外套西裤,却恰到好处地令整个人显得很精神。

和展行比起来,林景峰就像个退伍兵哥,幸好林景峰身材很不错,五官也很英俊,是个帅气的兵哥。

但比起军人,却多了一分阴暗中的气质。

终点站,下车。

展行屁颠屁颠地跟在林景峰身后,左右张望,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用自己的行为反复诠释“出门被卖了都不知道”的法制案例。

林景峰走过几条街,春季到处都是尘,展行一直跟着,中午一点半,路边羊肉泡馍和牛肉面的香味勾引得他直流口水。

展行的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后续都想好了:林景峰在哪间店前坐下,他就蹭过去跟着坐下,林景峰吃什么,他就跟着点一份什么。

但林景峰没有吃,他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小巷转出来后,是长达百米的一个街市。

“哟!”展行大为诧异,他几次探头去看。

集市上到处都是古玩,青的红的,花的彩的,大有官窑天青镇门瓶;小有玲珑套骨镂花珠;精有花观五马唐三彩,粗有双头飞鸟怪兽瓶;古有元谋粗捏瓦陶盆,今有……今有大功率叫卖扩音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展行几次差点跟丢了,幸亏林景峰的背包够显眼。

展行放下一枚沾了青锈的开元通宝假货,忙追了上去。

古玩集市唤“陶青街”,是本地较为出名的古董交易处,地摊货十里一真九假,掺杂难辨,真正行家自不会到摊前卖货,大部分都是用香炉铜钱哄老外。林景峰再次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展行听家里老爸说过,这种地方,一般才会卖些真正的古物。

看林景峰的样子,对这家店很熟,进门便卸了包,说:“掌柜的。”

店内伙计回去请老板,请林景峰二人入内,在客堂坐下,有人端了茶来,展行跟着在另一张椅上坐了,眼睛四处瞥,伙计不知展行来历,便也倒了又一杯茶。

展行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敢乱吭声。

老板出来了,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听口音不似北方人,倒像南边人,开口便道:“这位小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林景峰说:“不用理他,先看货。”

林景峰掏出几件东西,拍在桌上,自顾自坐着喝茶。

“老板的店开得有味道。”展行痞兮兮地笑道:“茶也是好茶。”

老板不知展行底细,只嘿嘿道:“朋友帮衬。”

老板对那枚凤凰玉佩视而不见,先看了林景峰取出的一套连环腕锁,又取了掌镜,细细端详白玉龙纹佩,头也不抬,问:“林先生接下来要去哪里?”

林景峰不予置答:“先估。”

老板给了个价,连环锁不值钱,三百,白玉龙纹佩赝品两千。

林景峰说:“合适么?”

老板摘了掌镜:“不合适也没法,上回抬了一副板子来……”

林景峰:“没问你。”

展行一脸茫然,与林景峰目光对上。

“我……我不知道价钱。”展行说:“我只看得出真的假的,不知道卖多少……”

林景峰说:“当白跑一趟罢,王老板,东西先搁你这儿,把这次的帐结了,回头来取。”

老板接过茶,撇了浮叶,慢条斯理道:“林先生,恕我直言,西北开春正是好季节,几个铲地皮的上我店来招人,您白跑也好几回了,不如……”

林景峰喝了茶,摆手示意无需再说,伙计取了个信封放在桌上,展行约略猜到点,却不开口问。

林景峰信封一倒,一小叠人民币,颀长手指沾了点茶水,仔细点清。

这次换展行面无表情地看着,心想手指头这么长,点钱敢情好。

“换一张。”林景峰发现一张破的,拈着扬了扬,王老板只得取钱包换了钱,展行道:“借我几百。”

林景峰把钱全收踏实了,双手揣裤兜里起身就走。

展行只得又追了出去。

“那间是倒腾赃物的店,对吧?”

“为什么你人像闷油瓶,做事也像闷油瓶?”

“老板和你很熟?你们怎么认识的?”

“老板说的‘铲地皮’,是盗墓队吗?”

“白玉龙纹佩赝品只能卖两千?我觉得那套连环锁卖亏了!”

“你从什么地方盗来的?”

“一碗油泼面。”

林景峰一点菜,展行瞬间识相闭嘴。

展行:“两碗,我不问了。”

林景峰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再来一碗。”

片刻,面端上来,展行眼泪汪汪,亲人呐!

展行把面吃完,一抹嘴:“接下来做什么?”

林景峰说:“晚饭还想吃的话,就不要问什么和为什么。”

展行想到还有晚饭,于是只得不问了。

“要么我带你去北京玩吧……?我带你去北京玩,我有亲戚在那里。”展行意识到不能出现问号,快速地改为陈述句。

林景峰不搭理展行,他走到哪,展行就啰啰嗦嗦地跟到哪,林景峰在马路前停下来,说:“刚那家店里,我见你眼四处瞅,都看了些什么,说一次。”

展行想了想:“别的忘了,内堂里的花盆架子叫秋来香晚,是明代的红木;阁间摆了个听风瓶,墙上挂的是虎啸山林图……”

林景峰:“都有什么来历,说一次。”

展行挠头:“只有秋来香晚是真货,其他的都是旧仿……来历倒不太好说,对了,柜子角那里斜靠着的,有一副玉板。”

林景峰:“玉板?”

展行:“是副棺材板。”

林景峰:“哪朝。”

展行:“明。”

林景峰:“怎么看出来的?”

展行:“明代棺外榫钉是侧钉,所以椁板侧面会有一个入钉的印痕。露出来的那块板上……”

林景峰:“你除了看古董,还会什么?”

展行兴高采烈:“我会投篮!”

展行:“我还是校际棒球金牌投手,校飞镖队的冠军!小爷射飞镖百发百中,咻咻咻——”

林景峰:“你可以闭嘴了。”

夜,澡堂。

澡堂里提供客人的休息室,便宜又实惠,二十五元/人,可以过夜,就是床太多,像个大通间。

不过今天人不多,只有几名老头在角落的床上闲聊,抽烟。

林景峰让展行呆在澡堂,自己又出去走了一趟,展行先洗完澡,抽了抽鼻子,躺在窄床上,拿着手机,对着开机键犹豫不决。

林景峰洗好过来了,重重一倒,疲惫地叹了口气,翻出个小本子写写算算,又拿出手机按开计算器。

展行:“你多大开始干这行的?”

林景峰:“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展行侧过身,眼中洋溢着梦想的光芒:“你很崇拜闷油瓶吧!我懂的!”

林景峰:“……”

展行:“人都是有梦想的,这点我明白,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家,回到中国,我知道干你这行不能随便告诉外人……我……”

林景峰按着手机:“你离家出走?”

展行可怜巴巴地说:“家里没有人理解我,我很孤独的!”

林景峰不搭腔,展行开始自怨自艾:“侧阿玛还好点,嫡阿玛成天发火吼人,不让我学这个,让我学那个,叫我学商科,不许我玩飞镖……”

林景峰根本没听进去展行的“嫡阿玛”“侧阿玛”等词是什么意思,漫不经心道:“听父母的话总没错,他们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少走弯路。”

展行:“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干这行告诉你爸妈了么?”

林景峰不鸟他,展行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在家里真的呆不下去,每天除了上课就得回家,以后毕业了,展扬也会强迫我经商……”

林景峰敷衍地说:“哦,你爸叫展扬。”

展行道:“嗯,我和他对着干,我退学了。”

林景峰:“你不知道,社会难混。”

展行:“像少容说的,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么,你就是好人,我钱包丢了,你请我吃饭,还……”

林景峰嗤道:“你父母养你,三顿不缺,给你一个住的地方,足足十七年,我只请你吃顿饭,泡次澡,就这么感激?”

展行:“……”

林景峰收起手机和本子,睡了,展行辗转反侧,似乎因那句有所触动,片刻后,下定决心,毅然开了手机。

四十七个未接电话。

他斟酌许久,正想给家里发条短信,电话就来了,屏幕一闪一闪。

展行咬牙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展行老爸的声音几乎要把手机震爆,另一张床上的林景峰都能清晰听到一个抓狂的咆哮声音。

“展、小、贱!手机为什么关机?还是一关三天?!你给我解释清楚!学校的事是怎么回事,都找到你的爷爷我的老爸那里去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今天晚上就露宿街头吧!十二点后我会把门锁了!嗯哼?你别以为小毛会放你进来!我又买了只新的狗!嗯哼?德国警犬……”

展行:“死老头子!我告诉你,你拿我没办法!我已经在……”

电话那头又吼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要我去申请手机定位追踪吗?陆遥我麻烦你了,不要在这个时候弹命运交响曲……”

展行迅速地把电话挂了。

林景峰:“……”

展行:“嘿嘿嘿。”

电话又响了,展行沉默地看了屏幕一会,才按了通话键:“喂,哈哈哈!二舅,嗯,猜猜我在哪?”

电话那头也开始叫唤了,一句“我擦”异常清晰,唯独穿透力没有先前的展扬强,展行诉苦道:“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好的好的,一定回去。”

林景峰听到对方一口京片子,最后隐约听到:“打你爸手机,有事随时联系我,日你侧阿玛的,保持开机啊!小贱!”

展行挂了手机,嘴角勾起笑容,按了几个键,再次通话。

“喂,陆少容。”展行小声说:“我在中国。”

电话那头没有吼,声音很正常。

林景峰:“???”

林景峰有点迷茫,怎又来个爸?

展行说:“对,我在中国,西安,过来看看兵马俑和博物馆,我……嗯,没问题,我能照顾好自己!不用钱,我要钱会找二舅……好的!好的!”

电话那头说了很久,展行一语不发听着,最后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电话里隐隐约约传来咆哮声,展行咬牙切齿:“你让老头子别叫唤了,天啊!二舅让我给你通话,刚刚他吵到我朋友……睡、觉、了!”

“好了就这样吧。”展行说:“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林景峰忍不住充满疑惑地打量展行,许久后开口道:“你有几个爸?”

展行说了老实话:“两个。”

林景峰嘴角抽搐,破功了,而后理解地点了点头。

展行忙摆手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后爸和亲爸的关系,他们……嗯,他们是一对同性夫妻,不,夫夫。”

那一刻,林景峰的表情十分精彩。

展行:“这个事情,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林景峰用发毛的眼光打量展行:“你该不会也是……”

展行言之凿凿:“当然不是!同性恋又不会遗传!”

林景峰半信半疑地点了头。

同一时间,大洋彼岸,美国,纽约,早上十点。

展扬一脸悻悻,坐在餐桌前,简直要一边喷火一边追着过太平洋,冲到西安把建筑物全部夷平,再把离家出走的儿子抓回来。

陆少容心虚地笑道:“让他出去走走,说不定就懂事了,我十七岁那年都……在打工了。”

展扬:“还不是被你们宠的!”

陆少容:“他其实很聪明,既然十六岁能考上大学,我相信他回国也能混得不错……老大和二哥都在国内,有什么事情让他们照顾就……”

门铃响,佣人去开门,让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半大白人少年。

展扬打量那人:“找哪位?”

少年礼貌地问:“请问是VIKKO家吗?啊哈!我听说过您,您是展先生。”

陆少容说:“他回中国探望舅舅了,先生,您是他同学?”

少年答:“我是他男朋友,说好陪他去中国旅行的。”

陆少容:“……”

展扬的脸色立马就绿了。

陆少容险些站不稳:“你你你……我怎么没听小贱说过?你们什么时候……你是他的男、男朋友?!”

少年微笑道:“现在还不算是,不过很快就是了,请给我这个机会,我父亲是米克洛非财团……”

展扬终于忍无可忍。

“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儿子,也不认识什么VIKKO!”

展扬咆哮着把门摔上,几乎要脑溢血了。

青春期遇上更年期,简直就是个大悲剧。

Chapter3

林景峰虽然很崇拜闷油瓶,但他其实不想再带个拖油瓶。

然而无法,他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譬如说某些古物背后的传说,以及古文化与殉葬品之间的某些联系。

七十二行,古董为王,干盗墓这行的或多或少都是半个古董专家,但也仅仅是半个。

他们常常不知道自己挖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有什么故事,顶多大致地根据经验,能够差不离地估个价。毕竟古玩大多数也没有确切的价位——金玉一类的殉葬品还好,瓷、碑、铜等物件最难说。

许多盗墓贼甚至连价都估不准,只能籍由察言观色,窥探店家的心态来讨价还价。

经验越丰富的老贼,便知道得越多,他们可以随口报出许多东西的来历,价位,甚至世界上有几件,都收藏在谁的手里,在什么地方。

这些老贼又油又滑,满肚子坏水;入墓时只顾着自己打算,见了天日后需要更多的分成,每个铲地皮的队里却少不了老贼的带领,只有他们熟门熟路。

林景峰再混个二十年,说不定能混得比他们好,知道得越多,便越占便宜,当然,前提是没有死在某个墓里。

但林景峰现在还达不到这个标准,而且,他急需钱。

回西安前,林景峰得到了一个消息,孤身进入福建的某个据说是清代的古墓,想淘点东西,然而提供消息的人出了错,那处是个民国初年,某个小家族的祖坟,结果林景峰折腾了半天,只得了两千元,还不够路费。

展行对于古墓的了解不比林景峰多,但他胜在知道许多文化,历史,他有意在林景峰面前卖弄,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上午,林景峰知道在不开棺的情况下,展行能够判断出很多东西的价值。

这就够了,林景峰决定带上他试试。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多赚点,避免再出现先前白跑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反正这个人护照丢了,基本在中国就是一黑户,死了顶多三炷香的事,试试也无妨。

起码展行知道在外人面前,什么时候该闭嘴装傻,这点令林景峰十分庆幸。

展行在吃保鲜装的蛋黄派,目不转睛地盯着个小瓷瓶。

“你看到的这件东西叫宋代官窑瓶,紫口铁足。”林景峰说:“是我当初跟一个散队淘出来的,卖这家价亏了。”

展行说:“宋代的官瓷从来不当陪葬品,很明显是假货了,老板估计出点辛苦费还算多的。”

林景峰:“……”

林景峰不以为然道:“就算是假货,他再重新加工,也能卖出真货的钱。”

展行道:“那也是手工钱。”

展行摸林景峰狗头笑而不语。

林景峰略有点恼火避开,只觉此人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郁闷地说:“知道了,闭嘴。”

两名伙计把几件泛着贼光的陶瓷搬到院里,用脚边药剂瓶里的高锰酸钾溶液混了泥土包好,再埋在特制的木槽中。

他们在后院外站了一会,林景峰等的人来了,是先前流金堂掌柜为林景峰介绍的一名队长。

中年人,肤色黝黑的大叔,穿着十分干净,牛仔裤,军外套,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

“林三,你终于还是要跟团了。”中年人说。

林景峰冷冷道:“不要那么叫我。”

展行讶道:“你们认识?”

林景峰:“标叔这次得了什么消息?该不会又是去钻防空洞的活。”

被称为标叔的中年人哈哈一笑,并不掩饰,风趣答道:“上回只是意外。”

展行礼貌地微一欠身:“原来如此!你们既然认识就好办了!”说毕上前诚恳地与标叔握手:“你好你好。”

标叔一脸的莫名其妙。

林景峰:“不用理他,说吧。”

“坐。”中年人招呼道,流金堂的掌柜识相走开。展行看了掌柜一眼,知道他充当中介多半得了不少介绍费。

中年人的话题也十分简洁:“斗鸡台,李家湾,去不去?”

展行马上倒抽了口冷气。

林景峰捏着手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思考。

标叔端详展行片刻,眯起了眼睛,又望向林景峰。

光阴荏苒,时过境迁,当下盗墓已经不再如上个世纪般简单;传统盗墓人少,隐秘,使用绳索,洛阳铲等工具,人手挖出盗洞直接行动,有的盗墓贼甚至买下一整块农田种满农作物,夏天挖凿,花上足足数月时间盗取陪葬品逃离。

有的则租下一间房子,打个密道通向墓穴,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自从中国政府加大了对盗墓行为的打击力度后,时间就成了盗墓贼们必须考虑的最重要一环。

简易工具已退出历史舞台,新的盗墓方式采取集团行动,分工合作,以洛阳铲确定墓穴位置,外加雷管等定向爆破方式,很容易就能达到目的,在警察发现前速战速决,全体撤离。

标叔在从业前便是一名工程爆破专家。

展行从父亲处听到不少关于盗墓的故事,许多年前,盗墓贼通常都是一人或两人结伴行动,有亲戚,也有发小,绝不可能聘请自己不熟悉的人搭手,一防谋财害命,二禁声张。

林景峰很有可能也是受了传统观念影响,独行侠再厉害,挖墓也得靠两只手,远不如人多来得快。

展行好奇地看着他,方才标叔称他作“林三”,也就是说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有林老三,也就有某老二,某某老大,他是从哪儿学的盗墓?

林景峰问:“几个人?”

标叔比了个手势,四个。

林景峰淡淡道:“我带一个。”

标叔蹙眉许久,而后说:“四,二,二,二。”

标叔的意思很清楚,盗出殉葬品后,领队得四成,其余六成给三名队员平分,展行没份,这已经是极大的面子了,林景峰带着个谁也不认识的新丁,具体出力多少,由他最后去分派,很公平。

但林景峰显然不打算做这亏本生意,一扬下巴:“告诉他,斗鸡台有什么。”

展行嘴角微微抽搐,正在脑中搜索关于陕西一带的古文物,试着说:“是……战国的古墓?”

标叔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展行又试探着问:“周王朝时期的?”

标叔玩味地看着展行,展行知道有戏,想了想,说:“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华民国有一位军阀,叫党玉琨,他从斗鸡台运出了不少古物,其中最出名的六头古兽乌纹方鼎,现藏在纽约世界博物馆……”

林景峰用眼神示意可以了,闭嘴。

展行:“这次咱们的行动,得到的东西或许不像某些贵重金银饰品好卖,你知道的,年代越早,东西就越简陋,像周、秦两朝古物,历史价值远远高于它的实际价值,但国内有许多人……我说标叔,你该不会把东西卖给外国人吧,看你样子也不像,呵呵呵,虽然我也是外国人……”

林景峰作了个手势,示意打住。

展行兀自没有察觉:“我能笼统地分辨出大篆,那些字很难认,或者能……”

林景峰忍无可忍,在桌下踹了展行一脚。

标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展行:“?”

标叔:“林三,你踢我做什么。”

林景峰:“……”

展行反应过来,噗地一声作了个夸张的表情,继而哈哈大笑。

标叔打量展行,问:“你是大学生?”

展行意识到有的话不能说了,点了点头,讨好地朝林景峰身边挪过去一点。

标叔想了想,起身道:“这小子有趣,行,我让一成,你俩得三。”

标叔走了,林景峰拍了展行后脑勺一巴掌。

展行瞬间犹如泄洪的黄河,开始滔滔不绝,跟在林景峰身后问了。

“你为什么叫林三?老大老二是谁?”

“你认识标叔?怎么认识的?你们以前一起挖过谁的祖坟?”

“他为什么找你帮忙?你是高手?”

“为什么这次愿意和他合作了?”

“为什么踹我?”

“你为什么……”

“为什么……”

“什么……”

“么……”

林景峰终于被展行搞得崩溃了,怒吼道:“不为什么——!”

翌日六点。

“你每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林景峰说:“我不问你,你也不许问我。”

展行笑嘻嘻地听着随身听,站在巷口,天蒙蒙亮,难得的一天里空气清新的时间。大部分店都没开门,晨光里,只有几家路边胡辣汤的小店开张。

“待会不能乱说话,按我吩咐的来……听到了么?”林景峰低声威胁道,他顺手摘下展行的一边耳机,展行唔唔点头,示意明白,林景峰顺手把另一只耳机塞进自己左耳,两名少年并肩而立,听着同个随身听,却心思各异,似是等待校车前去春游的学生。

一辆越野车停在巷口。

展行:“哦哦哦——”忙磕磕碰碰地跟着林景峰走了。

展行一只手自觉地搭在林景峰肩上,勾肩搭背地被他带着走,林景峰背上本就背着个笨重的登山包,十分无奈。

“你们好啊。”展行钻上车,笑着打招呼,林景峰扫了一眼。

车上都是男人,除了昨日便认识的标叔外,另有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以及十指扣着,躺在后排闭目养神的老头。

“这是小博士。”标叔介绍道。

展行马上配合,笑着自我介绍:“展行。”

老头嗯了一声,眯着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缓缓问:“林三?”

林景峰敷衍点头,解开腰上系着的背包带,说:“谢哥。”

展行作了个“哦”的口型,原来全认识的,估计这老头不简单,一定是老油贼。

林景峰看了戴眼镜的年轻人一眼,谢老贼说:“这是老头子的徒弟方卓,叫他小方,路上还请林三兄弟照拂着。”

林景峰对谢老贼的出现并不意外,老贼却十分在意,林景峰淡淡说:“一样,这也是我徒弟。”

林景峰瞥了展行一眼,展行马上坐直,林景峰满意地点了点头。

标叔从驾驶座递过一叠小本子:“每人一张。”

展行接过,看到那是学生证——西安工程大学,土木系学生证。

展行明白了,要假装成搞测绘的掩人耳目,压力很大。

标叔开车,一边解释这次出行目的,帽子已经发了,每人一顶小红帽,上烫学校名字,标叔的背包里又有装模作样的测绘仪器,三脚架,定位仪等等。

这一次他们前往的地方是宝鸡斗鸡台,古时称陈仓的地方,去年标叔把目标定在李家湾,缘因在北京的一家古董店里,几名盗墓贼销赃时恰好标叔也在该店后堂。

当时标叔闪进古董铺门后,听了个大概,又花几个月时间亲自来西安勘察了一次,发现大部分地形甚为棘手,光靠自己一个人十分艰难。

“宝鸡矿产丰富。”谢老贼眯着眼道。

林景峰埋头整理包内物件,适时开口问:“倒卖的那几件是什么,标哥听清楚了?”

展行敏锐地意识到林景峰的称呼问题,明显林景峰与中年人,老者是同个辈分的,这么大的来头?

标叔岔开了话题,笑道:“什么都有,去年入秋下了场暴雨,把高处的黄土冲刷下来,财现了眼。”

林景峰戴上露指手套,调整位置,修长的手指抓了抓,目中闪过一丝不信任的神色。

西安到宝鸡市只要两个半小时车程,沿路干旱风沙四起,远处土坡林立,越野车在郊区停下,标叔下车问明道路,笑着说:“可以下车了!”

林景峰端详当地村民,他们还需徒步再走数小时才能抵达李家湾后山,被问路的老妪眼中有点欲语还休的畏惧。

众人整理器械,展行看出了林景峰的疑惑,上前问:“老太太,这里有什么忌讳吗?”

老妪叹了口气,颤巍巍道:“年轻人,山上不能去!”

“什么?”展行听不太懂,一头雾水地问。

老妪目光闪烁,避而不答。

展行伸出手,在林景峰的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拿出张一百元的钞票。

老妪见有钱可赚,用当地土话说了起来,展行略微可以辨出几个词,林景峰听完后翻译道:“她说山上有鬼,她的孙子在山里死了,村里前些日子还来过一伙人,上了山就没有再出来。”

“哦——”展行又把那张一百元塞回了林景峰衣兜里。

老妪:“……”

妇女之友林景峰看不过眼,另外掏了五元给她,老妪接过钱,朝地上愤恨地“呸”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Chapter4

展行穿的球鞋,林景峰穿的军靴,很快展行就开始郁闷了。

山上虽然水不多,但深一脚浅一脚,还是容易踩到泥,林景峰面无表情地走在队伍前面,展行看了戴眼镜的年轻人一眼,他背着个硕大的背包,似乎还比林景峰的装备沉几分。

谢老贼则无包一身轻,与标叔走在最前,健步如飞,时不时闲聊几句。

“嗨!小方。”展行友好地说:“帮你背一会?”

姓方的满头汗水,摆了摆手,眼望林景峰,有点怀疑地说:“你,不帮他背着?”

展行道:“啊!对!”

他恰好走得有点累了,于是连人扒在林景峰的登山包上,被他一顿一顿地拖着朝前走。

方卓:“……”

林景峰:“……”

方卓说:“你师父人很不错。”

展行侧着头,岔开话题问:“你是学历史的么?”

方卓答:“学医的,毕业后找不到工,谢叔是我爸的朋友……”

老贼回头看了自己徒弟一眼,方卓识相地不吭声了。

林景峰沉声道:“过来。”

他搭着展行肩膀,把他捞到身前箍住,朝他靠外的一边耳朵塞了个耳机,没有放音乐,刻意地走到队伍最后,看上去就像小师徒二人关系好,凑在一处打打闹闹。

“这里能挖出什么?具体点。”林景峰几乎贴在展行耳边,极小声地问道。

展行想了想,说:“应该是青铜一类的东西,如果是周与春秋战国时期,会有爵、觞、觯等东西……”

林景峰:“什……什么?”

展行:“觯(zhi),古代喝酒用的玩意,两个问题,换我问你了。你有马子吗?如果没有的话,你有凯子吗?”

林景峰自动忽略了展行的问题:“既然是青铜器多,为什么他刚刚说话的时候又遮遮掩掩的,卖铜器,棺板没有什么稀奇……你确定只有这些值钱的?”

展行:“不值钱还能有什么?黄金还不算太流行,当时的艺术品基本都以青铜方式保存,石棺在考古学家的眼中挺贵重,作为收藏品其实价值不大,除掉这些……”

林景峰:“小声点。”

展行神神秘秘地说:“就剩死人了!”

林景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展行却煞有介事道:“死人也可以卖钱。”

林景峰:“只能捐给博物馆。”

展行说:“有钱人也会买回去收藏,我见过楼兰的木乃伊,保存得很好,是个褐发长睫毛的,一米九的大帅哥,当时在世界级文物拍卖会上卖出了一个高价,而且你知道吗,古尸还可以入药。”

林景峰恢复正常音量,说:“古尸入药,这个我倒是听说过。”

此刻标叔回头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展行答:“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最后一卷:人部第五十二卷,‘天方国有人,年七十八岁,愿舍身济众……”

数人都停下脚步,听着展行解释。

“吃了古尸的什么地方,身体受损处就能补足。”展行解释完,补充道:“但其实我不太相信这个。”

标叔点了点头,林景峰几乎可以猜到了。

方卓一副发毛的表情,老贼回头问:“你学医的都不知道这个?”

方卓:“我……不是学中医的,中医经验主义,作不得准。”

展行同情地点了点头。

方卓背得气喘吁吁,周围开始出现盗洞,山上的树木稀少,大部分是温带干旱气候的树种。

下午时分,老贼开始以洛阳铲试土。

展行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见姓谢的老贼把锥型铲插入地底,标叔支开三脚架,接上蓄电池驱动的马达,如钻头般掘入地底,洛阳铲的尖头上更有锥型螺纹,方便转动挖掘。

原来三脚架是这么用的,现在盗墓都采取高科技作案工具了。

老贼拧开洛阳铲露在外面的把手,内部机关闭合,把铲尾所在位置的土收拢过来。

三脚架反向运转,将洛阳铲带出地面,方卓、林景峰和标叔围上前去。

林景峰拈起土,嗅了嗅,标叔则看着他俩。

标叔说:“附近有不少盗洞,有戏的话不用现打一个。”

林景峰没有评价,坐到休息处,剩标叔三人小声讨论。

老贼把土撮碎,放进嘴里尝了一会,展行小声说:“你会像他这样么?闻出来什么了?”

林景峰没回答。

展行:“你是装的对吧,是的吧,假装很厉害?我觉得闻土根本不可能闻出年代……最起码也要用吃的。”

林景峰抬脚,侧着踹了展行一下,展行安静了。

片刻后标叔三人达成共识,收拾了东西前往后山,标叔找到了一个盗洞。

“果然在这里。”标叔欣喜地说。

林景峰说:“里面死过多少人?”

标叔神色一凛,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林三兄弟说笑了。”

展行马上想到,这个盗洞或许就是标叔所言,在北京倒卖古董的盗墓贼打出的通道,说不定老太婆提到的,死在山里的盗墓贼和标叔见过那几人是同一伙?

“下去看看吧。”标叔说,接着以询问的目光望向林景峰和谢老贼:“两位带来的小辈留在地上?”

展行瞬间就思密达了,千里迢迢到山上来,好不容易能进入神秘的地底国度,居然要被留在外面望风?!

“这怎么行!”展行悲壮地说:“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林景峰说:“那么,我和展行留下来。”

老贼满意地点了点头,展行傻眼了,说:“这样……也不成吧。”

谢老贼说:“林三望风,自然是放心的,先探个究竟,余下的过了夜再说。”

标叔取来绳子,固定在一棵树上,方卓说:“我……我也进去?”

方卓脸色苍白,展行彻底郁闷了,又要发挥死缠烂打的功夫上前去扒:“方兄弟,要么我和你换换……”一句话未完,人已被林景峰踹了个趔趄。

绳子放下,三人进了盗洞,展行只得搬来小马扎,坐在一边,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

反正只是探路,还有进去的机会。

林景峰升了火,烧起一壶水:“你美国佬的电影看多了,盗墓也不全是冒险,总要有人望风的。”

展行的手机发出奇怪的叫声,玩得不亦乐乎,随口答了几句。

别人盗墓都是惊心动魄的探险,各种英雄主义各种主角光环,自己来盗墓却要蹲在洞口看绳子,时也运也。

林景峰坐着,不住抻自己本来已经挺长的食中二指,似乎想让它变长些,双眼眯着,片刻后问:“你还知道什么?民国的事情?你在玩什么?别玩了。”

展行头也不抬,说:“一群猪呼哧呼哧,偷了一只鸟的蛋,鸟们很生气呱哒呱哒……”

林景峰:“够了。”

展行收起手机,正经说:“你不守信用。”

林景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说:“没有女朋友。”

展行两眼冒着桃心,林景峰又道:“也……没有男朋友!换我问你了。”

展行说:“民国时期的军阀党玉琨,在斗鸡台戴家湾盗走了大量文物,好几件藏品被送到海外,据说发掘出的青铜器总价值几亿美元。”

林景峰不置可否道:“在国内卖的话不可能值这个价,他后来怎样了?”

展行又道:“他很快就死了。”

林景峰蹙眉,展行说:“听说其中有一枚很漂亮的铜簪子,他转手送给了四姨太,当晚他的四姨太被女鬼附身,亲手把党玉琨掐死了。再后来,宝物辗转到冯玉祥手里……”

林景峰:“无稽之谈。”

展行取出手机,继续玩游戏:“你不信这些?你平时都学了些什么?”

林景峰:“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展行笑嘻嘻道:“盗墓损阴德哟。”

林景峰没有回答他。

展行泡了杯速溶咖啡喝完,时间渐渐过去,两个望风的人无所事事,林景峰对着一棵树开始练拳,展行则拆开一把林景峰的瑞士军刀,对着树玩飞镖。

林景峰脱了外套,着一件草绿色背心,现出健美匀称的手臂,身材虽瘦削高挺,该有的肌肉却一点不缺。

展行抛出飞刀,稳稳钉在树上,林景峰侧过手掌,横砍树身,唰一声飞刀从他的臂膀间穿过去,林景峰侧过头。

他们同时听到盗洞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响。

展行问:“标叔在炸东西?”

林景峰蹙眉不语,摇了摇头,疾步跃到盗洞前,喝道:“听得见么?”

林景峰拉扯绳子,尽头轻飘飘的,林景峰又喊道:“标哥?”

黑黝黝的盗洞如同噬人的野兽,天色渐渐黯了下来,夕阳透过参差的树林投来余晖。

展行好奇地探头探脑,掏出手机,问:“他们手机号码多少?打个电话问问?”

林景峰无言以对,取过一个臀包,系在腰间,纵身一跃,双脚军靴夹着绳子,滑下盗洞。

“你在上面等着……”林景峰一句话没说完,展行兴奋地喊道:“终于可以开始探险了!”

说毕展行咻的一声滑了下来,砸在林景峰身上,把他压了个五体投地。

“我们应该搞个对讲机什么的……”

“机你妹,闭嘴。”林景峰斥道。

“树上绳子很稳,不用担心……”

林景峰:“……”

“我带了手电筒……”

林景峰手指头点了点展行,一肚子火,展行坏笑着与他手掌相对,触在一起,继而五指扣着林景峰的手指头。

展行:“我和你一起。”

林景峰露指手套尼龙布的感觉粗糙,手指间却十分温暖。

“你跟在后面,不能再吭声。”林景峰抽出手,吩咐道。

展行点了点头,林景峰道:“把你的耳机戴上吧。”

展行埋头接好手机,发现还有信号,鬼鬼祟祟地拧开手电筒,朝内张望,说:“有人吗?”

甫道中一片黑暗,林景峰劈手夺过电筒,一手持电筒,躬身抽出军靴筒旁的匕首,犹如迅捷的野豹。

展行耳机中传来吵得要死的摇滚音乐。

林景峰顺着绳子走去,登山绳一捆只有七十三米,通道内一片黑暗,手电筒照去,黄土打出的盗洞崭新,显是几个月前挖就。

盗洞不断延展,地上有不少杂乱的脚印,展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东张西望,伸手去捏林景峰臀后的小包,捏到硬硬的机械,辨识出那是一把枪。

“不要乱摸。”林景峰冷漠地说。

展行没听见,摸来摸去,摸到林景峰屁股后的钱包,又捏了他屁股一把,林景峰炸毛,怒道:“不要乱摸!”

展行一脸茫然,满脑袋问号,摇滚乐开得太大,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林景峰。

展行:“?”

林景峰:“……”

林景峰在一堵石门前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石门上是朱红色的字,触目惊心。

展行张着嘴,发现登山索的尽头被夹在石门里。

林景峰反过匕首,在石门上敲了敲,又侧过头,把耳朵贴在石门上听,听到墓穴里的美国歌手在声嘶力竭地鬼叫。

林景峰莫名其妙,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展行有样学样,也侧着头去听,耳机贴在石门上,摇滚乐哐当哐当。

林景峰说:“墙上的字你看得懂么?”

展行:“?”

林景峰扯下展行的耳塞,以手电筒照上去,说:“翻译。”

石墙上的字全是石鼓文,年代久远,犹如浸了血的遗书。

展行指向绳索的尽头:“这道门不应该是关着的,他们应该在墓里触动了什么机关,令它关上了。”

林景峰仰头打量:“嗯,关键是要怎么再打开它。”

展行:“周朝一个王族的墓。”

林景峰:“哪个王?”

展行:“不知道,周代有八百年,哪认得出,字也和大篆不太一样,哦……我大概明白了。”

展行掏出手机,在存储卡内翻检,按出一份石鼓文字译对照。

“他……有一个王妃,这里应该是王妃的墓,他的王妃快病死了,他很难过,所以打算在修建一个豪华的墓穴,在她入殓后和她一起死,在他进来后,这道门会关上,殉情……”

展行唏嘘道:“但是为什么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关上?说不定在她死之前,这位王族公子就先一步挂了。”

林景峰扬眉道:“是在他进来殉情之前,又找到下一位了。”

展行说:“你的爱情观很有问题。”

林景峰:“你该把耳机戴上了。”

展行:“我可以弄一份这种文字的拓片吗?”

林景峰:“一切解决后可以,现在不行。”

林景峰躬身检查石门的接缝处,纹丝不动,他翻过腰包,从外袋中抽出一片薄薄的夹层纸,把它塞进门缝里,示意展行退后。

展行随着音乐在门口晃个不停,林景峰作势要踹,展行忙避开,林景峰从夹层纸中抽出一根引线,越拉越长,展行看得张大了嘴。

林景峰在身上摸来摸去,展行马上会意,掏出打火机,卡擦一声火星在引线中不断延伸,继而烟雾四迸。

展行几乎能感觉到通道里产生了一阵震动。

大门被炸出一个小缺口,林景峰又掏出便携式的卡口合金机械,卡在石门里,拉长了手柄,开始用力推动合金顶上的扳手转盘。

展行两眼冒红心,简直是太崇拜了,林景峰果然是专业的!

短短时间里,林景峰便把千斤重的石门撬开了一条容单人通过的狭缝。

“你在外面接应。”林景峰矮身从机械千斤顶下钻进墓室,一回头,展行又屁颠屁颠地跟着进来了。

林景峰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打算,同时也不想自己大腿被他抱上,一路拖着他走,只得摆了摆手,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

戴着耳机听歌的人通常都意识不到自己说话很大声,于是展行的声音在整个墓室中回荡:“我们什么时候去盗秦始皇陵?”

林景峰只得把展行的耳机摘下来,说:“想找死自己去。”

“秦皇陵连项羽都进不去。”林景峰冷冷道。

墓室中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他收起匕首,带着展行一路前进,辨认脚印,展行既紧张又兴奋。

黑暗里,他们发现了一滩黑色的东西。

林景峰用手电筒照向角落,墙壁上是一个人脸的拓印。

展行抽了抽鼻子,敏锐地嗅出了臭味——腐烂的气息,林景峰抬起脚,靴底沾了一层粘稠的血肉。

展行:“有人在这里死了……”

林景峰:“闭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了,而且还是新死的,尸体刚被人拖进去不久,他们想做什么?”

林景峰压低了声音,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件事了。

展行说:“我觉得标叔很有可能来过一次,还把同伴……”

“嘘。”林景峰手指在唇边摇了摇,示意不要多说。

他们循着密道不断前进,先前进来之处正是墓穴的正门,沿路石墙上俱是古代的壁画,展行犹如发现了瑰宝,一路以手机照着过去,把彩绘壁画毫无遗漏地拍了下来。

“这些有什么用?”林景峰不以为然:“有什么故事?”

展行说:“是古代狩猎的场景,还有祭祀时的壁画,有很重要的历史价值。”

林景峰:“可以卖钱?”

展行说:“当然不能。”

林景峰对展行的行为嗤之以鼻,展行对林景峰的观念也嗤之以鼻,各自心里吐槽对方。

墓穴深处传来人声,是标叔和谢老贼在争执不休。林景峰警觉地意识到问题,抓过展行,严词吩咐道:“除非我叫你,否则不要进去。”说毕把耳机塞上展行耳内。

展行知道这次林景峰是认真的了,忙不迭地点头,从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照着壁画开始写写画画。

林景峰说:“什么事?!”

墓穴中央的宽敞石室内,并排摆着两具石棺,一具大敞,棺中凌乱散着白布,显是已经被盗墓贼掘过,数具盗墓贼尸体横七竖八地放在角落。

谢老贼正在大声责骂标叔,二人见林景峰入室,俱是默契地停止争执。

林景峰心内警觉又增一分,通常后来者入场时引起这种情况,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讨论分赃。

方卓憎恶地用湿纸巾擦手,靠在墙壁不住喘气,似是呕过一次。

被他搬进来的死尸已腐烂得看不清楚五官,林景峰在方卓头顶拍了拍,五指捏揉其后脑风府穴,方卓才点头,好过了不少。

“你们下来太久了,动过什么?”林景峰淡淡问。

标叔似有点惧了林景峰三分,答:“谢兄让我拜棺,我说先把耳室炸开,你怎么进来了?”

林景峰走上前,伸手抹去棺上灰尘,见是一行大篆。

他检视四周,见墓室内光线明亮,角落的两尊铜灯瓶已被点燃,蹙眉道:“你们点的灯?”

谢老贼以一根手杖敲击地面,嘶声道:“标兄弟,按老规矩来,不可先开耳室,你究竟想做什么?”

林景峰说:“按谢兄的规矩。”

标叔闷哼一声,谢老贼走上前,林景峰又道:“等等。”

他从腰包内掏出巴掌大的一物,朝通道内抛去。

展行正看着壁画听音乐,被咻一声飞来的那物砸中,“啊”的一声大叫,吓得方卓连忙靠着墙壁站起。

标叔不悦道:“都下来了?”

林景峰:“外面没事,已经是夜里九点了,你们都没发现?”

展行摘了耳机,捡起林景峰抛来那物,屁颠屁颠地跟着进来了。

一进墓穴,展行便大声惊呼,用手机开始拍照。

所有人哭笑不得,展行给石棺拍完照,注意到角落里的死人,又横过手机,调整焦距。

“够了!”林景峰怒道:“站好,安份点!”

展行站到林景峰身边,仍不住打量墙角的人,谢老贼竖起手杖,朝石棺敲了敲。

展行:“这是什么?”

林景峰:“黑驴蹄子。”

展行:“这个我知道!防粽子用的!”

林景峰点了点头,示意别啰嗦。

展行:“为什么用黑驴蹄子,不用白驴蹄子?或者灰驴蹄子?粽子分得出那头驴谁是……”

林景峰说:“再问一句,我就把你封到那里进去。”说着朝空棺扬了下巴。

一片安静中,谢老贼喃喃念了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安徽等地方言,类似江湖人拜堂口时的谒语。

林景峰低声解释道:“天作屋顶地作床,无财无势嘴一张,今日路得宝地过,赐口冥食作存粮。”

方卓深吁了一口气,展行明白了,点头,谢老贼的大意是盗墓者贫困潦倒,借点墓中陪葬花用,又见谢老贼手中那杖,竟是黄澄澄的一把铜拐,拐端刻出一只辟邪貔貅,既辟污秽,又纳财宝。

林景峰小声说:“吴派铁拐门的规矩,入墓叩棺。”

展行:“叩了棺就不会有问题么?”

林景峰:“我向来不太相……”

这是一个傻问题,林景峰险些就说了蠢话,幸好及时收住。

展行嘿嘿笑,林景峰手指戳了戳展行脑袋。

标叔道:“开耳室?”

谢老贼拄着拐,说:“开罢。”

谢老贼拄着拐,倚在石棺边抽烟,标叔上前取出几节铜管,准备炸耳室的石门,林景峰走到墓室的正中央墙前,借着油灯端详墙上壁画。

两侧的油灯或许是机关,点燃后墓穴外的横匝门才会合上,林景峰微一旋转灯座,虽涩却仍能缓缓移动,便知就里。

但他仍然没有告诉标叔这件事。

方卓背靠石棺,仍不住喘气,疑神疑鬼,这是他第一次下斗,免不了有点神经衰弱。

一片静谧中,方卓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一只冰凉的手摸了上来。

“妈呀——!”方卓一转头,看到一张煞白的脸,登时不顾一切地惨叫。

Chapter5

标叔插雷管到一半,被方卓一叫,险些把引线扯断。

所有人怒道:“叫什么!”

展行拿着手电筒,放在下巴处,自下朝上照着,阴风阵阵,惨兮兮说:“方兄弟……”

方卓被那一吓,差点尿出来,愤怒地吼道:“别吓人!祖师爷爷说,进斗不能吓人!犯忌讳的!”

谢老贼烟杆敲了敲地面,慢条斯理道:“人吓人,吓死人……”

林景峰朝展行招手:“他不懂,包涵,你过来。”

林景峰护短,谢老贼也不好多说什么,唯余方卓怒目而视。展行抬头审视壁画,林景峰说:“你觉得这是什么?”

壁画上是青、黄、红等彩色原石镶嵌而就,缤纷多彩,组成一个女人的画像。

展行说:“按照当时的绘画艺术标准,这是在表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林景峰说:“就是他的妃子?”

展行看了一眼中央安静的石棺,点头道:“或许是……”话音未落,标叔引爆了雷管,轰一声石粉四迸,一阵冲击波掀来,展行忙躲到林景峰身后。

标叔所选爆破处俱是石门的连接点,一炸毁后整块千斤重的巨石受反冲力作用,轰天动地的倒了下来。

室内是一具大型的铜架,架上以铜线系着大小不一的玉石片,那一阵爆破的威力掀去,令玉石片彼此相碰,叮当乱响。

所有人静了。

谢老贼说了句脏话,起身检查,标叔欣喜若狂:“是古代的乐器!这一回值了!”

那具玉石架足有近一点七米高,从下至上分两排,玉石片由大到小,每排九枚,最左上的小玉片是最小的,不到巴掌大。

标叔难以置信地拨弄架上玉编磬,回头看了林景峰一眼,笑道:“有什么来历,小兄弟给说说?”

展行和林景峰小声对话几句,林景峰走了过来,说:

“编磬,一共十八枚,墓中主人是一名王族,天子磬三十六,王族磬十八,侯磬九。”

谢老贼激动道:“应该还有别的值钱东西,再找找?”

标叔迫不及待地望向另一边耳室。

林景峰站在编磬前,埋头拾起磬架一侧的长勺,展行跟了过来,说:“当时很流行的乐器,相传孔子就是制磬的高手。”

林景峰以长勺在一块玉石上敲了敲,发出悦耳的声音。

同时间,他仿佛听到有什么细碎的声音在耳室深处响起,仿佛是一颗圆形的铜珠滑过凹槽时的声响。

耳室内的一侧,标叔未曾看到的死角,又有一具小小的青铜鼎,鼎内摆放数枚石简。

展行上前拣了出来,对着外室灯光检视,上面写满了奇异的符号。

林景峰问:“是什么。”

展行:“演奏的乐谱,试试?”

他接过长勺,那柄击打器非金非玉,敲在编磬上时又引起一阵细微响声。

展行没有听见,林景峰却察觉到了。

“这后面有机关。”林景峰按着展行的手:“是用乐器启动的。”

展行茫然问:“要告诉他们么?”

林景峰拿不定主意,同时间另一侧耳室传来爆破声,他们转头望去,标叔已经把对门成功地炸开了。

第二面石门轰然倒下,现出对室空间。

“怎么回事?”标叔愕然道。

侧室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具被打开的棺材,方卓不住发抖,踉跄退开几步。

棺材大敞,盖子扔在一旁,耳室对墙被土封得严严实实,并无其他出口,纵是谢老贼见多识广,亦不由得毛骨悚然,喃喃说:“跑……跑了?”

“不可能吧。”林景峰接过手电,朝耳室高处照了一轮。

在他们进来之前这里是全封闭的,棺材内的垫布现出完整的人型,明显有尸,然而石门从未开过,棺材盖怎会自己打开?古尸又跑去哪里了?

方卓发着抖说:“粽子……粽……”

林景峰问:“你先前说这里只有两具尸?第三具是怎么来的?”

展行顾着端详石简:“不知道啊,说不定是别的墓?刚好挖通了?”

说者无心,林景峰却豁然开朗,走进耳室内以手指抠了点壁上泥土嗅了嗅,说:“这是另一个盗洞,估计就是民国时党玉琨部下侧着挖通的地方。”

“墓里有三个人……”林景峰想了想:“这具多半也是女尸,尸体和殉葬品已经被先前来的运走了,洞被泥石流封上,就成了我们现在看的这样。”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林景峰躬身清了棺底垫布,一无所获。

谢老贼悻悻道:“没办法的事。”

标叔笑道:“也不算一无所获,准备把乐器拆了运走吧。”

林景峰示意稍等:“再看看。”说毕问展行:“乐器怎么演奏你会吗?”

展行比划半天,没有回答,接着捞起长勺,在编磬上敲了敲。

或清脆,或暗哑的声音响起,十分悦耳,典雅庄重,更带着数分悲伤意味,音符渐沉下去,直至归于静谧。

展行每敲一次磬,耳室深处的机关便受到奇异的共振,一颗铜珠沿着壁内轨道滑下,汇向墓穴中央的壁画之后。

活动的五色石画像在铜珠汇集的力道中缓慢变幻,色块移开,壁画缓缓退去。

标叔惊呼一声,壁画还未完全开启,便已侧身从缝隙中冲了进去。

“等等!”林景峰喊道。

谢老贼健步如飞,仿佛发现了全新的宝库,登时跟在标叔身后冲进墓穴深处。

展行放下乐锤,仿佛还在回味那段乐曲。

“最早时哀册的雏形。”他对着灯光检视手内石简:“这可是考古学的大发现,还有刚刚的磬乐,应该是墓穴的主人自己创作的,用来悼念他的妃子,哀册可以给我么?”

林景峰说:“他们会拿去卖的,死心吧,你想要这个做什么?带回美国去?”

展行一想也是,只得不再坚持。

壁画后是另一个黑暗深邃的通道,林景峰拧亮手电筒,缓缓前行,问道:“标叔?谢兄?”

没有人回答。

暗道不知通向何方,倏然间劲风扑面而来,林景峰侧身一脚踹开展行,继而纵身跃起,堪堪闪过脚下横射而过的铁箭。

“当心!”林景峰喝道:“后退!”

展行吓了一跳,忙朝后退去,短短数秒,林景峰手电筒朝地上一晃,辨出砖石位置,连着数下疾跳,最后隆的一声机关闷响,一切都安静。

展行在黑暗里背靠通道壁喘了片刻,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终于镇定下来后问道:“喂,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展行心内一惊。

他掏出打火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四周一小块地方。

“林景……小师父!”展行大声道。

满地散落的箭矢,展行不住猛喘,地下隐约传来人声,展行松了口气,趴在地砖上把耳朵贴上去,又一根箭矢擦着他的头顶掠过。

展行:“……”

他试着按了按,其中一块地砖翻转,展行明白了,是个活板机关。

他打开机关,下面刺眼的手电筒光芒斜斜射了上来。

“你怎么样!”展行着急地喊道。

林景峰喊道:“没事!你回去,把绳子拿来!”另一个手电在坑底附近晃了晃,展行看到倚在坑边的谢老贼。

展行辨清楚位置,在角落作了记号,快步回盗洞口去取登山绳。

他经过石棺时,发现墓穴中似乎起了一点细微的变化,然而又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阴森森的墓中,几具尸体躺在墙角,腐烂的五官狰狞,似在注视着他的动作。

展行终于开始怕了,一直有林景峰在身边,现在独自行动,不禁毛骨悚然。

展行开着手机,借屏幕的光迅速奔出墓穴正道,在林景峰的背包里翻出另一根登山绳。

时近午夜,山坡上的树林到处都是阴风,展行被吹得寒碜碜的。

同一时间,暗道坑底:

标叔用手指叩弹四周墙壁,发出金属的暗声。

林景峰摔下来的地方是条光滑的石甫道,它斜斜穿过大半个墓穴地底,通向一个殉葬品坑。坑里铺满白色的人骨,顶上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天窗,恰是月上中天之时,光线从天窗洒了下来,照在森森白骨堆上。

“这些都是掘墓的民夫。”标叔说。

谢老贼倚在坑底内沿喘气。他与标叔,方卓三人第一批摔下来,造成双腿骨折。

“不行了,老了,要不是带徒弟,再做几趟就得收山了。”谢老贼道。

方卓满脸是血,初进机关箭密道时被射伤了左耳,幸好是擦着过去的。

林景峰为谢老贼接上断腿,吩咐道:“拣两根死人的腿骨,给你师父当夹板固定住。”

标叔说:“这里是个金属的房间,铜房?”

林景峰起身,扫视四周,月光明亮,他收了电筒,只见周围是个环形空间,墙壁上刻满上古铭文。

林景峰说:“看不懂,圆的密室?应该是陪葬坑,待会让展行下来看看。”

标叔道:“字是可以活动的,林三,你看这里。”

标叔伸手按在一个奇异的铭文上,把它按得稍稍凹进去点,环形铜墙后传来轻微的机括响声。

林景峰道:“你最好别乱动。”

墓穴另一头:

展行第三次走进中央墓室,四下检视,要把绳子系在一个牢固的地方,那里只有两具石棺。

他把绳子绕过空的那具,躬身打了个死结,忽然间意识到与第一次进入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壁画两旁的油灯在自己走出暗道时便已经灭了。

展行心里涌起强烈的恐怖感觉。

一片静谧里,背后的另一具棺材发出沉闷的响声。

展行:“……”

展行哆嗦着转头,棺盖极其缓慢地滑开。

“妈呀——!”展行吓得抓狂地大叫,朝后摔了一跤。

棺盖滑开到一半,停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展行神经质地抓着长柄编磬锤,对着棺材大声说:“别出来!别出来啊!粽子!我警告你!你别出来啊!我也是击球手!”

展行把先前林景峰给他的黑驴蹄子扔了进棺材里。

棺材没动静,展行快哭了,他面朝棺材,缓缓挪动,双手牢牢握着长柄锤,预备有一只手伸出来,就朝那手上猛击,有个脑袋伸出来,就给它来招全垒打。

然而没有反应,棺盖开了一半,既不全开,又不闭合。

展行仿佛产生幻觉,看到有什么正从棺材中钻出来,他彻底崩溃了,发狠地上前,手持长柄勺朝着棺材里使劲戳,抓狂地大喊道:“回去!回去啊——!”

戳了几下,展行哆嗦着捡起绳子,战战兢兢后退,继而没命地朝通道里跑。

“你你你……你还在吗?师父?我亲爱的师父大人……”展行扑到活板机关前,手脚并用地把绳子扔下。

林景峰的声音:“下来,有东西让你看!”

展行求之不得,马上顺着斜坡道滑了下去。

林景峰接住展行,让他站好,一指墙壁:“看这里。”

展行惊魂初定,林景峰蹙眉道:“怎么了?”

展行哆嗦着摆手,标叔问:“小博士,这些字是什么意思?”说毕又在原本的铭文符号上按了按。

墓穴另一头,棺盖完全打开,底板倾斜着托起一具男尸。

周代的古尸缓慢在机关的作用下立起,面朝暗道口的方向。

男尸脸上留了个黑驴蹄子的印痕,鼻子被戳得歪到一边——先前展行的杰作。

“这个是……是……钟鼎文。”展行道:“我不太懂,我看看手机里有没有……”

标叔说:“哪几个机关可以开启通向藏宝室的门?”

林景峰不悦蹙眉,示意标叔不要多追问。

“墙上怎么、怎么会有钟鼎文?”展行喃喃道:“不对啊,不应该刻在这里的……不是应该刻在鼎腹上……的咩?”

展行抬头,看到头顶有一个巴掌大的天窗,依稀洒下朦胧的月光。

手机有信号!一格!

展行瞬间就精神了,打了个手势:“你们等等啊!我打电话问。”

林景峰:“……”

展行拨通家里电话。

大洋彼岸,纽约,午后一点。

陆少容手边一杯咖啡,对着电脑写一份研究报告,手机响了。

陆少容:“亲爱的儿子,你的男朋友,某财团的少爷前几天找上门来了……”

展行:“哎哎,陆少容,先别说这个,我问你个问题,关于中国周朝文物的。”

陆少容心中一动:“周朝?”

陆少容正在做一个关于中国上古三朝的课题,十分有兴趣,倚在转椅上,揉了揉太阳穴:“说。”

展行:“有一种东西,是金属制造,它在内壁刻满钟鼎文……”

陆少容:“金属制造,又刻满钟鼎文,不就是个鼎么?”

林景峰手指动了动,示意展行把手机拿过来,展行摆手,按了扩音键,数人站在坑底,陆少容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

标叔眉毛动了动,意识到展行父母多半也是古董世家,不可小觑。

展行:“是……是个鼎吧,看不太清楚,有这么大的鼎?”

陆少容:“多大的鼎?”

展行:“大约有一个房间这么大,五米高。”

陆少容问:“纽约没有相似品,古蜀国倒是有很大的青铜器。你在哪里看到的?”

展行胡诌道:“西安历史文化博物馆。”

陆少容说:“新近出土的?手头没有它的资料,理论上可以有这么大的鼎,你们用梯子进鼎里参观了?”

展行忙道:“没有,它是横放着的,应该是新出土的文物……因为没有任何解说词,很奇怪。鼎腹的钟鼓文呈环形,我认不清从哪里开始,解说告诉我们,挖出来的时候,鼎底铺满了死人的骨头,是殉葬的民夫。”

陆少容:“这应该是一种墓穴内的机关,战国时期也出现过,他们把这种鼎放在某个密道中,也作屠杀殉葬奴隶用……鼎中活动铭文,连通整个墓穴的所有机关,你最好具体描述一下。”

展行:“刚刚拍的照片已经传到你邮箱里了。”

陆少容坐直,鼠标点开邮箱,对着照片端详片刻:“从哪个角度拍的?闪光灯太暗了。”

展行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是在鼎腹里拍的,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片刻后,电话里传来陆少容的声音:

“那是一种比较奇特的装置,所有铭文开关的用途都是唯一的,鼎腹里还有其他的棱状尖锐突起么?”

展行欣喜道:“有,有!你怎么知道的?”

标叔和林景峰俯身,在一行行的铭文中看到无数尖锐的金属突出物。

陆少容:“嗯,那就对了。”

展行:“那些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陆少容:“嗯,确实很有趣,当铭文块的任何一个被按到底后,这些棱状物就会射出来。”

展行:“?”

陆少容:“它们是锋利的枪头,奴隶被驱赶到这种大鼎中,机关启动,一千多枝金属长枪会密密麻麻地同时射出,把鼎里存活的生物全部穿在枪上。”

展行:“……”

标叔:“……”

林景峰:“……”

Chapter6

展行:“这这这……这些机关只杀人用?”

陆少容:“不清楚,或许还有其他的用途,你可以多拍点照片,我对它很有兴趣……”

展行:“那……如果有人掉进了这个鼎里……”

手机嘀嘀嘀,没信号了。

陆少容:“喂?信号太差了,听到了么,小健?”

展行:“喂这种时候不要给我出幺蛾子啊!”

林景峰同情地拍了拍标叔肩膀:“走吧,没宝藏了。”

标叔似乎不太相信,林景峰沉声道:“先出去再说,老谢打头,我俩垫后。”

方卓嘴里咕哝着什么,拉扯绳子,把谢老贼背在背上,顺着绳子攀爬而上,甫道十分滑溜,稍一不注意双手双脚便要打滑。

标叔仍时不时回头,似乎心有不甘,林景峰让展行先走,自己攀在最后。

方卓背负谢老贼,最先爬上地面,冒出个头,喘息着扶正眼镜,蓦然看到不远处的墓穴正室中棺材盖大开,一具古尸阴风阵阵地站直,脸色惨白地看着他。

方卓发出极为凄厉的一声狂喊。

“干什么!”标叔喝道:“别慌——!”

老谢大声喝骂,淬不及防从方卓肩上摔了下来,标叔慌忙侧身让过,险些被老谢带得一起摔下去。

变故突生,林景峰大喊道:“抓住绳子!”

斜坡道内实在太滑,走在倒数第二的展行被谢老贼一撞,压在林景峰身上,三人才爬出绳子没多长一段,便被拖得再次摔下去。

展行道:“抓住我的手!”

谢老贼滑过他身旁,探出铜拐,展行牢牢抓住,然后冲力实在太大,谢老贼铜拐脱手,再次摔了下去。

方卓在地道上发疯地大叫,老谢摔进坑底,双手乱抓乱捞,展行死死拖着林景峰,林景峰兀自吼道:“别乱碰!”

老谢手肘猛地一撞,将铭文机关撞得沉到底。

墓穴中央的男尸完全立直,巨鼎内发出杂乱的声音,铿锵声不绝,老谢大吼一声,被倏然刺出的数十柄铁枪插正身上,口中鲜血狂喷。

展行惊得大口喘气,手中剩下一把冰冷的拐杖。

“死……死了?”展行道。

林景峰与展行牢牢撑在斜道尽头,只差一步就进入铁枪的攻击范围中。

过了数息,铁枪再次旋转着抽离,回归原位。

林景峰又等片刻,方走进坑底,手指去探谢老贼的大动脉。

“死了。”

展行扔出块死人骨头,打在老谢的脑袋上,老谢没动静。

展行拿着铜拐,朝谢老贼身上戳了戳。

林景峰道:“走。”

展行:“他他他……这就死了,我们咋办?”

林景峰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我们杀的。”

展行:“那那那……不用把他的尸体带走?”

林景峰:“铲地皮的人,没了就没了,亡命的行当,在墓里呆着,不正好么。”

展行探出头:“妈啊——!”

林景峰:“别慌!”

方卓已不知跑了去哪,展行爬上地道,第一眼赫然看到的也是那具男尸,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林景峰牢牢抵着展行,把他顶上暗道里,险些也被男尸吓了一跳。

标叔倒是胆大,说:“黑驴蹄子带了么?”

林景峰:“给我徒弟了。”

展行:“我我我……我扔它脸上了,刚丢进棺材里了,你们……看……”

古尸鼻子歪到一旁,脸上还有个凹下去的印。

林景峰抽出匕首,食中二指在锋利边缘轻轻一抹,血液渗出。

哦哦哦!要做法了!展行十分期待林景峰有什么厉害手段,倒不怎么怕了。

林景峰抹完匕首,先从腰包里掏出一张创可贴,把手指包好,以免失血过多。

展行:“……”

林景峰横持匕首,缓缓走上前去,双目无神空洞,似没有焦点,围着古尸绕了一圈,收起匕首:“是墓主自己设的机关。”

标叔回到墓室正间,打量古尸,笑了笑。

“这具尸也值不少钱。”标叔笑道。

“我不碰尸,你自己想办法。”林景峰道:“尸钱也不用分给我。”

标叔取来布带,缚在男尸腰间,古尸历经两千余年仍保持完好,手臂,手指关节仍能活动,面容栩栩如生,唯鼻子歪了个较小的弧度,稍有瑕疵。

标叔把布带穿过肋下,用力一收,古尸登时被牢牢固定在他的背上,展行看得心里发毛,问:“你要……带它出去,然后吃了他?不好吧。”

标叔难得地肃容道:“林三,你徒弟太多话了。”

林景峰没有回答,他对盗墓尚可接受,对窃尸这等行为却不以为然。

“标哥,你被鬼吹灯了。”林景峰稍一审视四周,冷冷道。

标叔猛地转头,也发现了墓中油灯熄灭的情况,他的目光闪烁,四处游移,仿佛拿不定主意,手定在腰间,几次抬起放下,放下抬起,最后说:“把编磬带出去。”

他背后束了只古尸,古尸的脑袋耷拉在他肩前,露出森森的白牙,上前去拆卸编磬。

从展行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古尸仿佛随时要侧过头,咬断他的喉管。

“我我我,我一分钱也不要,我先上去了。”展行越看越恐怖,转头沿着来时的通道钻出墓穴。

林景峰跟着出了通道,扔下一句话:“我上去找找方卓,还在墓里的话,记得带出来。”

标叔沉默点了点头。

展行离开墓穴时,又回头看了千斤门上的朱色文字一眼,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一男两女合葬。

“想什么?”林景峰钻出石门,问道。

展行:“说不定偏室里的棺材才是他喜欢的那名妃子。”

林景峰想了想,点头道:“有可能。”

展行猜测道:“他有正室,有侧妃,正室吃醋太过,就在侧妃死前弄死了这名王族,再自杀入墓,所以合葬的是王与王妃,侧房中的棺内葬着他最宠爱的妃子。真正的女主人很怨恨,于是……附身在铜簪子上,带着几千年的怨气……掐死了盗她殉葬品的……党玉琨?”

林景峰耸了耸肩。

“另一个棺材里的女尸去哪了?”展行仍然搞不太明白。

“当然是被笑面虎黄标卖了。”林景峰面无表情道:“杀了队友,卖过一次尸,见有利可图,于是再带着人手进来。”

展行:“他怎么不害咱们?”

林景峰淡淡道:“他不是我的对手,走吧。”

“小师父威武!”展行完全代入角色,摇着小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林景峰走了。

刚爬上盗洞,瞬间三束手电筒的射灯一齐照向展行与林景峰。

“不要乱动!把手放在脑后!走到树旁蹲下!”警察的声音。

满脸血的方卓被押在警车旁。

“我们已经注意你们很久了,不要妄想向地底的同伙通风报信!”警察掏出对讲机:“请求大队派出增援,我们已经抓获盗墓团伙!”

大洋彼岸,纽约:

“刚刚谁打的电话?”展扬打着呵欠,午睡刚醒,一身睡衣,穿着维尼熊拖鞋出客厅喝咖啡。

陆少容心不在焉道:“展小贱同学在西安逛博物馆。”

展扬立马一蹦三丈高:“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叫我听电话?”

陆少容哄道:“好好,下次一定喊你来听。”

展扬悻悻按开电视,上面播放着美国的新闻。

“中国西安即将开办第十七届文物交易会……”

展扬问:“你去不去看看?”

陆少容说:“不了,会后有很多拍卖的文物都不能带出境。基本只能买点仿造纪念品。”

电视机:“中国西安政府发现盗墓罪犯,在宝鸡……”

展扬:“啧啧啧,都要开文物交易会了还有人盗墓。”

陆少容好奇道:“声音大点?”

展扬喝着咖啡,盯着电视,陆少容评价道:“胆子真够大的。”

音箱内传来中文,屏幕下方配了英语字幕,各国记者纷纷拍照。

“在领导的坐镇指挥下,我们一举抓捕了盗墓团伙,并缴获了……”

展行一手挡着脑袋,被拖上警车,兀自喊道:“不要拍脸,不要拍脸!”

“不要拍脸”的父亲——展扬坐在电视前,瞬间一口咖啡天女散花式地喷了出来。

陆少容:“?”

展扬手忙脚乱地找遥控器:“怎么回事!那是小贱?”

陆少容:“怎么可能!你想儿子想傻了吧。”

镜头一闪而过,展扬莫名其妙地又看了一会,说:“真的是小贱!”

陆少容走到电视机前面。

现场一片混乱,新闻节目切换到女主播:

“当地似乎发生了一点骚乱,连线暂时中断……”

陆少容:“不可能,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西安博物馆,你开录像功能了么?”

展扬:“没有。”

陆少容:“想太多了你,要么待会给他打个电话,手机估计开着的。”

展扬半信半疑地点了头。

展扬回房间签文件,越想越不对劲,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中午一点陆少容接到电话……展扬的眼睛差点突出来。

也就是说,展小贱同学打电话的时候是北京时间半夜一点。

半夜一点逛博物馆?

半夜一点逛博物馆?!!!

Chapter7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清晨六点——中国、西安。

记者比警察还多,闹哄哄地一拥而上。

展行手肘挡着脑袋,大喊道:“不要拍脸不要拍脸!”

另一边盗洞内的警察喊道:“下面还有同伙!犯罪分子试图抵抗!请求支援!”

三四名警察忙抽出警棍,冲向盗洞。

记者们一窝蜂地涌了过去。

当地警察只来了几个,几名下墓穴去抓捕剩余的盗墓贼,留下三个在地面上,押着展行、林景峰朝警车上走。

余下的记者逾发热情,警察险些招架不住,闪光灯晃来晃去几乎要瞎了眼。展行看一大堆记者,如同见了爹娘,竭力喊道:“我们是无辜的!有学生证!只是跟着下来看看!”

“我们根本不是神马盗墓贼——我们是被冤枉的!他们抓不到盗墓贼,要完成季度任务,就拿我们学生来顶缸……”

警察怕了他,完全不敢上手铐,看展行那模样明显就是养尊处优的学生仔,况且出行前领导再三指示,要注意国际舆论影响,这导致展行简直就像个烫手的热山芋。

展行:“我愿意接受采访!快来问我啊!”

数名记者围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林景峰觑到良机,并着手腕,侧起一腿将警察踹得直飞出去,吼道:“跑!”

展行傻眼了。

“我的手机……”展行喊道。

警察喝道:“全部不许动!”

林景峰袭警得手,又半空中一招潇洒地侧旋身,军靴夹着另一名警察的脖颈,将他扭翻在地,取出展行的手机,抬手抛去。

展行喊道:“当心!”

他的双手仍未受捆缚,冲上前一个打滚,拣起从古墓里带出来的长柄乐锤,当头给了扑上来的警察一锤。

林景峰:“跟我跑!”

展行百忙之中不忘喊道:“还有充电器……”

林景峰:“……”

展行把乐锤舞开,登时风声作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展行:“啊哒——”

林景峰怒道:“走啊!”

林景峰终于夺回展行的包和自己的腰袋,一个闪身,带着他冲下了山坡。

半个小时后:

展行:“呼……呼呼……”

林景峰倚着树直喘。

展行:“安全了吗?我们该朝哪儿跑?”

林景峰四处扫了一眼,时值清晨,天蒙蒙亮。

“幸亏他们没有带警犬。”林景峰低头从腰袋内取出一根铁丝,翻过手指执着,开始给自己解手铐。

展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打开手机的GPS定位器。

“朝西走有条高速公路。”展行说。

林景峰“唔”了声,解开手铐,把它扔进展行的包里。

远处军用吉普车的马达声传来,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大喊:

“前面的人不要再妄想逃跑了,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展行:“我勒个擦!”

林景峰道:“跑!”

二人再次开始没命狂奔,荒野上野草齐肩高,一路冲去,展行只觉心内跳得如同打鼓,实在是太刺激了!这一次中国之行果然没有白来!

人的奔跑速度无论如何赶不上吉普车,声音越来越近,展行卯足了劲儿狂奔,林景峰边跑边把手探进自己腰袋,摸到一物后,一脚蹬地,瞬间来了个潇洒至极的漂移。

“快走啊!”展行发现林景峰停下脚步。

眼看吉普车越来越近,林景峰不答,手中亮出一把通体银色的手枪。

沙漠之鹰,展行的气息屏住,林景峰眯起眼,一手扣动扳机,砰然枪响!

吉普车前轮被一枪射中,在野地里打横!数秒后车门打开,警察跃下车。

“注意!犯罪分子有枪!”

林景峰猛一侧身消去后座力,收起枪,抓着展行的手:“跑!”

展行艰难喘气,一颗心只觉快要蹦了出来,不辨方向地与林景峰在野地里一通狂奔,野草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集。

十五分钟后。

展行实在不行了,双手按着膝盖喘气:“我我我……我跑不动了。”

林景峰冷冷道:“跑不动也必须跑,否则会被抓回去。”

展行:“你……你走吧,我……我可以联系大使馆,应该不会……不会有太大问题。不会判死刑的!”

林景峰:“那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展行抬头,看着林景峰,可怜巴巴道:“嗯,你走吧,谢谢你救我,虽然没救成……”

林景峰:“……”

林景峰转头走了几步,回过头,见展行蹲在地上。

展行:“你快点跑啊!不要管我!让我被他们抓回去!没有关系的!”

林景峰只觉一口气无论如何转不上来。

展行:“顶多就判个无期徒刑,没关系的……”

林景峰上前抓起展行手腕:“快跑,别啰嗦!”

半小时后。

“你这样会拖慢我们的逃跑速度。”展行得了便宜还卖乖,趴在林景峰背上,一晃一晃道。

林景峰冷冷道:“他们不敢来追。”

展行:“你怎么知道?”

林景峰:“第一:他们不是武警,只是片儿警,也叫地方民警。第二:我手里有枪,民警是要顾着自己性命的,况且已经有人落网了,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盘问黄标和方卓。”

展行:“他们把你身份证收走了,就不怕查到你家?”

林景峰:“那张是假的。”

展行:“……”

展行:“你真名叫什么?”

林景峰:“就叫这个,身份证有好几张,都是假名,所以吩咐你,不能在他们面前叫我真名。”

展行点了点头。

展行:“你为什么叫林景峰?”

林景峰:“……”

林景峰:“你为什么叫展行?!”

展行:“起名的时候我爷爷给我拈了一卦,是乾卦,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小名是展小健,长大了就叫展行。”

林景峰语塞了,恼火地说:“我的名字不为什么。”

“哦——”展行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手机响了。

展行一接电话,那头的老爸倒是傻眼了。

“展小贱?!”展扬完全没想到展行会开机,已经作好订机票回中国交涉,捞这闯祸精出局子的打算了。

展行:“干嘛,又是你。”

展扬的思维一片混乱,要找话来骂儿子,片刻后气势汹汹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开机?!”

展行针锋相对,骑在林景峰背上回吼道:“我哪里有不开机?你疯了吗?我不开机你怎么打过来的?!”

父:“你你你……你半夜三更去什么博物馆?我都知道了!你给我说老实话。”

子:“我不想给你解释!叫陆少容来听,死老头子,你别以为你……”

展扬声音几乎要把做驴做马的林景峰耳膜震爆:“你说谁是老头子——!陆遥!不要在这种时候弹欢乐颂!”

展行回吼:“我白天去的博物馆!晚上睡不着给陆少容打电话,问他宣传彩册上的东西——!”说完一肚子火,把电话挂了。

片刻后,短信息来了,还是展扬的手机号码。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夜里别乱跑。”

展行悻悻收起手机,心想多半是陆少容发的,回了个知道了。林景峰被这父子二人吼得满头金星乱冒,几乎就撑不住了。

不知不觉间已穿过了大半个旷野,远方高速公路的围栏隐约可见。

旭日初升,朝霞万道,西北的秋季天空如洗过般碧蓝。

林景峰:“先回西安再想办法,这时候车太少。”

展行试着伸手拦车,过了很久方有一辆车呼啸而过,完全不理会二人。

展行:“你去站在路中间拦看看。”

林景峰:“你去,最好是躺着。”

又一辆车飞速驰过,展行大叫:“嗨——!”

车走了,展行竖了个中指。

林景峰说:“沿着路走。”

展行道:“我实在走不动了,等等。”

展行想了想,四处张望,翻过围栏,拣了个玻璃啤酒瓶,在围栏上敲碎。

林景峰也翻了过来,莫名其妙:“你要做什么?”

“这时候车少,应该没事。”展行把一块碎玻璃瓶底抛到路中间,再拉着林景峰,躲进草丛里。

一辆车驰过来,砰一声爆胎。

林景峰:“……”

展行:“我们到前面去。”

那是一辆吉普车,车上有两名外国人,一男一女。

吉普车缓缓靠边,男的下来换备胎,女的在路边抽烟。

远方的高速路上,两名少年走过来。

“嗨——!”展行双手交叉摆动,用英文喊道:“能载我们一段路吗?!”

他跑上前,热心地问道:“需要帮忙吗?先生女士!”

“嗯哼?”金发女记者举起照相机,拍了张展行与林景峰的合照。

展行问:“爆胎了?”

“是的,小帅哥。”女记者道:“你的英文说得很好嘛。”

展行笑道:“我认识你哟,纽约州立博物馆埃及藏品剪彩仪式,你是一家时事报纸的记者。”

“啊——”女记者笑着,侧着头端详展行:“你是……”

林景峰道:“我来吧。”他挽起外套袖子,上前帮男摄影师固定千斤顶,展行和那女记者倚着车前盖随意闲聊。

备胎换好,展行说:“你们去西安?可以顺路带一程吗?”

金发女记者灿烂地笑道:“当然可以,但我们要沿路在一个小镇上停留,非常感谢两位的热心帮助。”

展行得意地摇头晃脑,扒着林景峰上车了。

展行:“高速路上为什么有这么多警车?”

女记者:“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文物交易会的原因?”

女记者时不时与展行聊几句,林景峰只听得懂简单的词语,片刻后警觉地说:“小贱,不要说中国政府和警察的事情。”

展行笑道:“没有说,我知道。”

林景峰点了点头,侧躺在座位上打瞌睡。

一夜未睡,展行也困得狠了,随便枕在林景峰脚上就睡着了。

半路女记者在某个小镇停车吃午饭,展行稀里糊涂地下了车,林景峰主动掏钱请吃午饭,吃完展行睡眼惺忪地上车,继续睡。

女记者笑着说:“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林景峰礼貌地说:“谢谢。”

天色渐暗下来,林景峰没有再睡,时刻保持着警惕心以防车把他们载到派出所门口。

司机和记者的交谈他听不懂,然而她时而回头看一眼枕在林景峰腿上的展行,又笑着与同伴说几句什么。

林景峰始终不太敢挪位置,展行枕得他的脚发麻,十分不舒服。

林景峰看着窗外闪过的橙黄路灯发呆,又看看展行。

展行的出现打破了一直以来他作为独行侠的原则,林景峰嫌他呱噪得很,然而展行足足睡了一整天,林景峰忽然又有点不习惯了。

似乎吵吵闹闹的盗墓生活也是件不错的事。

展行对林景峰的依赖感令他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林景峰取出钱包,里面有两个男人的合照,一个是颇为清秀的,个头不太高的年轻男人,另一个则是林景峰自己。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把它收好。

确实应该收个徒弟?林景峰如是想。

自己已经出师了……确切地说,是叛出师门,自立门户了,不过这个徒弟实在太吵。

黄色灯光从车窗外投进来,在展行乱糟糟的头发上掠过,钻了一天地洞,回西安后得找个舒服的地方吃饭,洗澡。

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在高速收费口排队。

过了收费口,吉普车正要开走,却有人挥起旗子,示意它停到一旁。

林景峰躬身张望,远处有军人走近这辆车,马上摇醒展行。

“醒醒!”林景峰紧张地说:“趴下来。”

武警大声道:“请你们下车,接受检查!”

展行睁眼的瞬间,被林景峰抱着滚下座位,牢牢趴着,林景峰顺手扯过吉普车后窗上的一块灰布,披在二人身上。

展行面朝上,林景峰俯身,抱在一起。

展行马上明白过来,这辆车被盘查了,老天保佑,女记者千万要雄起啊!

Chapter8

林景峰和展行的鼻梁抵在一处,温热的唇只隔了不到一公分,彼此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展行凝视林景峰的眼睛,林景峰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片刻后,林景峰侧过头,展行自觉地搂着他的脖颈,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我之所以叫林景峰。”林景峰小声在展行耳边说:“是因为我外婆和村里人,希望家乡不缺水,山上的树有很多。”

三秒后,女记者惫懒地答了几句,继而一挑眉,摄影师叽里呱啦地开始发脾气了。

武警听不懂,只说:“请配合调查,谢谢!”

女记者操着生硬的中文说:“我是来这里采访的,怎么可能偷你们的文物?请你们的长官来见我!”

武警:“我没有说您……那个,过往车辆都要接受抽查,这是规矩,很抱歉,请……”

女记者:“……”

武警:“……”

女记者瞬间把整个胸托到车窗沿上搁着,武警额上三条黑线,吓得退开一步,女记者不依不挠,尖叫道:“很明显你们怀疑我是贼!叫负责人来——!”

武警吓得够呛,转身去找负责人,远处交谈了片刻,女记者探出头,朝外喊道:“嘿——!帅哥!拜!”

摄影师猛一踩油门,吉普车启动,闪了,武警无可奈何,负责人比了个手势,示意算了算了,闹大了不好。这些外国人不礼貌的事情常有发生,上头吩咐,特殊时期须得注意影响。

女记者慵懒说:“可以起来了。”

林景峰抱着展行爬起身,展行嘿嘿一声,正要编点谎话来圆,女记者一笑道:“小绅士,算上纽约博物馆那次,我们见过两面了。”

展行:“啊?”

女记者:“清早在山上,你们钻出洞的时候,我本来想过去采访你的。可惜你们会功夫,相当精彩哟。”

展行:“啊哈哈!其实我们只是想出来冒险,被一伙盗墓贼劫持了……我和我……同学,嗯……”

女记者:“嗯哼?”

她把收音机拧大声了些许,沿路播着节奏感很强的音乐,一路风驰电掣下了高速,进入西安市。

展行不放心地回头看:“这样没问题吗?”

女记者说:“没关系,车也是借来的,让联合办事处那帮家伙倒霉去吧。”

展行哈哈大笑,女记者补好妆,手指拈着一张名片递来:“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联系我。”

展行与她交换了电话号码,车子停在近市区的街旁,二人风尘仆仆地下了车。

“拜拜——!”展行笑着挥手。

吉普车开走了。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展行高兴地说。

林景峰无所谓道:“什么时候被卖了,你就不这么想了。”

“别这样咩。”展行两手去捏林景峰的脸,让他作个笑的表情。

他们沿着长街缓缓走过,西安市华灯初上,酒店、食店霓虹灯闪烁,到处都悬挂着文物交易会的横幅与短旗。

展行:“又白跑一趟。”

林景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展行说:“别吃太贵的吧。”

林景峰没有答话,片刻后带他进一家店,点了份大盘鸡,少年人本就食量大,又半饿半饱,担惊受怕地过了一整天,展行连话也懒得说了,与林景峰抢菜般搞定了一份大盘鸡,林景峰又点了四份拌面,和在盘里拌好,稀里呼噜吃了个精光。

展行意犹未尽,仿佛还想舔盘子,林景峰道:“把发票开过来。”

一人两张,刮完发票,展行还中了五块钱,识相地上缴给林景峰,二人都很满意,走了。

林景峰破天荒地找了间招待所,标间两百一夜。

展行洗完澡躺床上,林景峰按手机,记账算开支,问:“你们美国人不是习惯都早上洗澡的么?”

展行:“我是中国人啊,只有国籍是美国的。”

林景峰不以为然道:“那你们还移什么民。”

展行说:“同性结婚。”

林景峰点了点头,算了很久,想起什么,从腰包里抽出两张一百的钞票,递给展行:“唔,你的工钱。”

展行道:“不用了,你也没赚到钱。”

林景峰:“赚得回本。”

展行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诧道:“怎么赚回本?墓里的东西不是都没了吗?被警察发现了啊。”

林景峰说:“给你你就收着,要不要?不要没了。”

展行挠了挠头,林景峰把钱收了回去,片刻后斜眼瞥展行,看他仿佛不像缺钱的模样,心里嘀咕从没见过这种人。

“到底要不要?”林景峰再三强调。

展行收下钱随手一塞,他家境富裕,这点打赏不够出去玩一次的,当然他没有提,好奇问道:“标哥提前给了你钱么?”

林景峰敷衍地回答:“算是吧。”

展行:“我们明天会被警察抓走么?会被通缉不?”

林景峰懒懒道:“不会,明天你还可以大摇大摆去派出所。因为他们一定会先对外宣称,我们已经被抓到了。”

展行莫名其妙,林景峰顺手关了灯,吩咐道:“睡觉。”

林景峰上午只睡了一会,入夜正困,展行却睡了一天,开始精神了。

“你为什么……”

林景峰翻身,用枕头捂着耳朵。

展行在床上翻来翻去,像个睡不着的煎饼,开始唱歌,唱了一会,翻过身趴着,大声唧唧呱呱,像个录音磁带,唱完A面唱B面。

林景峰忍无可忍,起身道:“只许问一个问题,问完不能再吭声!”

展行歌声一收,余韵绕梁三日:“哪来的钱?”

林景峰从腰包里摸出巴掌大的一件东西,朝床上一抛。

展行:“?”

他借着手机的光看清楚了,那是编磬架上的一块悬磬——通体晶莹,最小的,音调也是最高的末尾磬。

展行眼睛发直:“你……”

林景峰问:“你觉得能卖多少?”

展行瞠目结舌,片刻后说:“你太狠了,把十八块编磬拆下最小的一块……作为藏品,它就永远缺了一部分,难说得很啊。”

林景峰:“你应该把乐勺也带着走的。”

展行:“我忘拉,跑的时候随手就扔了。”

这样一来,编磬的缺失部位确实能卖出天价,然而却只能在黑市上转手,而且要非常小心。

展行又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直到清晨时分才睡着。

刚睡着不到两个小时,电话响了。

“你妈的……”展行满肚子火,正要挂电话。

“展小贱!”热情洋溢的声音骂道:“没大没小,擦!”

展行瞬间清醒了,笑道:“嘿嘿,二舅。”

孙亮说:“少容说你在西安?我今儿飞机过来,来看看交易会,顺便带你回北京玩几天?”

展行看了躺在床上,仿佛还在熟睡的林景峰一眼:“你也来古董交易会吗?”

孙亮:“是呐,你在哪家酒店?给个名儿,二舅来找你……”

展行爬过去摇熟睡中的某人:“景峰,我家……”

林景峰闭着眼:“中午坐火车,去山东。”

展行:“哎,我要去……山东,马上就得走了,火车票都买好了。”

“擦!”孙亮道:“你跟谁一起呢!玩得挺高兴的么?”

展行嘿嘿嘿地笑,又沉默了,孙亮在电话那头问缺钱不,展行忙道不缺,又说“我给你看点好玩的,短信发过去。”

孙亮答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展行微笑着把墓室里拍的照片发了不少过去,一抬头,发现林景峰怀疑地看着自己。

林景峰:“你马子?凯子?”

展行:“没有的事,我二舅。”

孙亮回了短信:【擦,谁看这些玩意,你长高了么?照片看看!】

展行头发乱糟糟地躺在床上,自拍了张,发给孙亮,后者又回【多吃点,太瘦了。】便不再来短消息了。

展行叹了口气,眉目间有股淡淡的惆怅,又睡了会,直到中午方打着呵欠起身。

林景峰:“走吧。”

展行洗漱完毕,咂吧嘴,一脸不乐意地跟着林景峰。

早饭的KFC马路对面就是西安历史文化博物馆,广场口挂着巨大的电视墙,博览会开幕式已经结束,正在举行文物拍卖会。

恰好是礼拜天,周围足足加强了一个连的警备,守得水泄不通,街上的市民驻足观望电视墙,墙上播放古董文物的旋转图,下面附有解说以及出土地点。

展行踮起脚尖:“看一会,我就看一会……”

林景峰也仰头看着电视墙,大部分文物他也叫不出名字,这些藏品拍卖者都不能匿名参拍,最后流传到谁的手中,一一登记在案。

倒数第五件出场的,恰好就是他们前天半夜挖到的编磬,唯独缺了一个。

残缺品卖出了五百万的高价。

展行说:“可惜了,少了一块。”

林景峰低声警觉地说:“怎么这么快就拿出来拍卖了?”

展行也发现了点不对劲:“对啊,按道理说,出土后起码得好几个月……”

藏品拍卖全部结束,林景峰便道:“马上离开这里,不去流金堂了。”

“再等等。”展行仍在张望:“你要是能得到一件压轴参拍的文物,估计就一辈子不用再……那啥了。”

林景峰眉毛动了动。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古董行业就是这样的。”林景峰淡淡道:“不过几百万只能撑一时……你还看什么?”

“也是,几百万也没多少,不够买辆车的。”展行喃喃道。

林景峰很有种把展行的脑袋按着去撞电视墙的冲动。

第一期拍卖会结束,侧门打开,参加拍卖的客人离场,展行不住张望,林景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穿黑色西服,围白围巾,戴墨镜的男人,在四名保镖的保护中走了出来。

男人不算太高,目测只有一米八,戴着枚锃亮的钻石耳环,痞兮兮地笑了笑。

保镖拉开车门,把他让进了一辆林肯。

展行:“啊——”

林景峰:“那是谁?”

展行摇了摇头。

另一群人离场,一名穿唐装的老头儿拄着木拐,身后跟随一男一女。

林景峰略有点不安,仿佛甚为忌惮那名老头,催促道:“走吧。”

展行与林景峰离开了博物馆外的广场,走时林景峰又回头看了一眼。

西安火车站派出所。

年轻警察:“哟,又是你?”

展行:“我的护照呢?”

警员不客气说:“说话悠着点啊,你护照没在我手里,上回和你来那小伙子呢?”

展行:“我不管了,都几天了,还没消息,今天要没找到我就赖在这里了,我就趴你办公桌上,别想赶我走。”

展行取出四盒泡面,四瓶矿泉水,两包夹心饼干,一瓶可乐,端正放好。

警员:“……”

警员一看展行明显有备而来,登时就紧张了,最近西安市举办全国文物博览会,领导频繁指示、巡查,可不能让上头看到办公室内有刁民赖着。

警员咳了一声:“小伙子,你听我说,丢个钱包是小事,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把时间盲目地浪费在这里,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党和人民……”

展行看见办公室外走来一名中年人,于是朝面前小警员诚恳道:“叔叔,我今年才十七,时间多得很。”

警察阴森森地威胁道:“我今年二十一,你叫谁叔叔?”

展行小声道:“叫你叔叔还被你占便宜了,呸。”

警员大声怒道:“谁打算占你便宜来着?!唉小伙子,最近很忙,没空处理你的事!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

领导来了。

领导的脸绿了。

警员满头大汗,认真登记了展行的电话号码。

“小伙子。”领导和蔼可亲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在这里坐着,也是于事无补的嘛!”

展行笑道:“是是是,我想开了,绝不自暴自弃!”

警员:“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您!”

展行与领导亲切握手,提着火车上吃的泡面与饮料走了。

林景峰排完队,在入站处等。

“找到了?”

“没有。”展行道:“他说有消息给我打电话。”

林景峰嗤道:“不用想了,去补办吧。”

站外有其他的渠道,只需花五元,便能由赚外快的工作人员家属带进站台,正好免了站检。

火车进站,展行看了一眼手里火车票,诧道:“又回上海?”

林景峰:“先去倒腾东西,装备还得再买。”

展行点了点头,这次林景峰买的是硬座。

对面坐着一个大妈,一个老人,林景峰面无表情地靠在椅上抻手指头,展行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玩一会,夜七点,手机响了。

展行转过头,发现林景峰坐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

陆少容的声音有点疲倦,似乎刚起床,打了个呵欠:“宝贝,你二舅说你今天去山东?”

展行笑道:“对,但还得先去上海一趟。”

陆少容:“我听到火车的声音。”

展行:“正在火车上呢。”

陆少容:“好的,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有空,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展行:“……”

“等……等等啊。”展行拿着手机起身,穿过过道,走到两节车厢间的吸烟位,好奇地四处看了看,林景峰不在,去了哪呢?

“好了,说吧。”展行背靠吸烟处墙壁:“谈什么?老头子在你旁边么?”

陆少容:“他不在,谈关于前几天你的一个朋友,找上门来的事情。”

纽约:

陆少容趴在沙发上,展扬正襟危坐,电话开了扩音,夫夫二人都能听到。

电话里传来展行警觉的声音:“谁找上门?男的女的?”

火车上:

陆少容的声音:“是个金发的漂亮男孩,和你差不多高,叫约翰逊,自称是你的男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展行:“我从来就没有什么男朋友,也不认识什么约翰逊!”

陆少容:“嗯哼?那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呢?”

展行:“我告诉你,陆少容,那家伙是个傻……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没有任何共同语言!钱再多也没有用,下次他再找上门来,你就让陆遥朝下扔仙人掌……”

陆少容:“你爸把他打发走了,那么……你喜欢男生?或者说,他认为你喜欢男生?”

展行:“我对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纽约:

陆少容和展扬都松了口气。

下一刻,扩音器里传来展行的声音:

“实话告诉你们,我喜欢的人是二舅!”

展扬:“……”

陆少容:“……”

火车上:

电话里的咆哮简直要把吸烟室掀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展行:“我喜欢的是二舅!二舅二舅二舅!孙亮二舅!陆少容!你又说老头子不在旁边!这是怎么一回事!”

展扬:“你……你……”

陆少容:“你别激动!扬扬!”

展扬:“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谢谢你了!他是男的!而且已经快四十岁了,你要气死老子吗?!”

电话里传来女生的声音:“而且他是我的老公!是我先喜欢他的!你太过分了哥哥!”

展扬与陆少容一齐叫道:“陆遥你别添乱!”

展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破罐子破摔道:“男的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个同性恋!都是你们害的!是你们遗传给我的!”

电话那头一团乱,展扬险些脑溢血,展行在吸烟室蹦蹦跳跳:“老头子,太激动了不好哦!要小心喔!”

陆少容哭笑不得道:“儿子,你是说真的?”

展行正色道:“是的,我是同性恋啊!我是死基佬哦!怎么样啊!一家仨基佬啊!让老头子咬我啊!”

展扬:“你……你……”

展行把电话挂掉,决定没事不开机了。

展行掏出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靠在玻璃窗前,隔壁洗手间的门打开,林景峰走了出来。

展行马上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掸了掸烟灰,笑嘻嘻道:“我来抽烟。”

林景峰:“你在打电话?”

展行给林景峰点了烟,尴尬得很,呵呵笑了笑,彼此都没有吭声。

火车驰过黑暗中的平原,展行看着玻璃窗倒影中林景峰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片刻后,他试探着问道:“嗯,我刚刚在给家里打电话,说得很大声吗?”

林景峰答:“不算太大声,应该只有两三节车厢能听到。”

展行:“……”

Chapter9

林景峰对此不予置评,边抽烟边看着他。

展行被林景峰看得颇不自在,说:“那个……”

林景峰抽完烟,始终没有说话,按灭烟头走了。

展行跟着林景峰回车厢,趴在小桌子上睡觉,时不时从手肘下偷瞥林景峰一眼。

他在想什么?下车会丢下我自己走了吗?展行胡思乱想,火车轰隆声伴随着他的思绪有节奏地起伏。

林景峰看完报纸,环着手臂打瞌睡。

十六个小时睡一觉便过,展行醒时,身旁座位又空了。

展行五雷轰顶,转头四顾,居然睡得连到站都不知道!列车大妈在清扫车厢,展行按着椅背站起,茫然看了一会。

果然走了。

展行呆呆站着,眼睛发红,林景峰从车厢另一头走过来。

“啊。”

“啊你妹。”林景峰抹了把水,躬身坐下。

原来只是去洗脸,他沉默片刻,抬眼看着展行:“下车了。”

展行如释重负,跟着林景峰下车,有林景峰在,连城市地图都不需要了,只要跟着走就行。

林景峰:“怎么不说话了?”

展行:“……”

林景峰:“你家几口人?”

展行如实道:“我爸,二爸,我妹,我。”

林景峰点了点头,展行反问道:“你呢?你爸妈是做什么的?知道你在外面……做这个吗?”

林景峰:“没有爸,只有妈,生我下来就去世了,小时候是外婆抚养的我,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告诉她我在广州打工。”

展行理解点头:“我是在美国出生的,等你赚够钱了,来我家玩吧。”

林景峰说:“可以,我家在甘肃民勤,以后有空,带你去那里玩。”

展行来了兴头:“你去过敦煌吗?我一直想进莫高窟看看,听说……”

林景峰开始头疼了,他注意到展行的胳膊几次不自然地抬起来,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讪讪放下。

他想搭我肩膀,又怕我嫌弃——林景峰心里好笑,主动勾上展行肩膀。

“我打算收个徒弟。”林景峰说:“以后衣钵才有人继承。”

那话说得老气横秋,展行不禁心里好笑,正要说点什么,林景峰道:“你考虑一下,道上人叫我林三,门派里择徒很严……”

“为什么叫三爷?”

“那不是重点!”

展行笑着说:“没问题,我……”

林景峰手指头摇了摇,认真说:“看你不像小混混,你家境一定很好,嘴上叫叫师父也就算了,真要倒斗摸金,家里人能接受?”

展行瞬间想到老爸盘踞在环球金融中心顶层,一把火将外滩喷成白地的场景。

林景峰道:“先想清楚吧,这行当是卖命的。”

展行讪讪闭嘴。

林景峰淡淡一笑,似乎什么也没说过,七拐八绕,下车后进了梅花街两百四十七弄。

弄里传来玫瑰人生的歌剧,那一瞬间展行几乎以为自己穿越了,他抬头看,一块黑木匾,上面刻着四个金字:峥嵘岁月。

店里老板娘穿着靛蓝旗袍,头上插了一朵珍珠花簪,倚在红木椅上,擦拭手里的瓷壶。

“林三?”老板娘抬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哟。”展行诧道:“总算见到件真货了。”

老板娘将起未起,拎着瓷壶一避,展行摸了个空。

“唐的?还是武则天时期的。”展行讶道,他转头环顾这家店,只见店里真货不少,忙掏出手机拍照。

林景峰就像进了自己家,解开腰包朝柜台上一扔,老板娘起身翻检林景峰的腰包,掏出铁丝,炸药片,又有一小串开锁,切石的工具,头也不抬道:“怎么着?”

展行隐约猜到,当时林景峰从上海出发前往西安,多半来过这家古董店。

店里装潢雅致,却处于一个极其偏僻的位置,料想一整天也没半个人,能赚到钱么?展行四处打量,发现一副吴道子的真迹,瞬间震惊了,忙取出手机拍照。

“哎。”斌嫂眉毛一挑,便要发作。

“小徒弟,不懂规矩。”林景峰解释道。

斌嫂道:“瞧你那护短模样。”便没再说什么。

林景峰斟茶,顺手又给展行倒了盏,说:“过来,别乱动店里东西。”

“师父给徒弟斟茶?还有没有道理了?”斌嫂蹙眉道。

林景峰难得地笑了笑,斌嫂的注意力马上就转移到腰包里掏出来的东西上。

“这玩意……”斌嫂对着午后日光端详玉石。

林景峰:“新闻看了么?西安文物交易会,倒数第五件藏品的一个零件。小贱,给斌嫂说一说,从我们抵达宝鸡开始,无论大小事都说一次。”

展行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于是滔滔不绝地开始汇报行程,从发现盗洞开始,一直到墓内,一应事宜,绘声绘色,无论巨细……

“然后小师父让我跟在他后面,我就顺手捏了捏师父的屁/股……”

林景峰:“你……”

斌嫂:“……”

林景峰:“继续说。”

展行说到标叔时,林景峰看着斌嫂,斌嫂道:“笑面虎黄标,见过。上回拿着俩破罐子来我店里卖,当我睁眼瞎呢。”

展行说:“你买了么?”

斌嫂:“我让他赶紧滚。”

展行笑了起来,全部汇报完,斌嫂朝柜台前一倚,嘲笑道:“可够丢人的,被条子追着跑。”

林景峰喝完茶,无所谓起身:“带了个人,不敢冒险,你帮我把货出了,老规矩。”

斌嫂轻声细语:“不用,自家兄弟……”

林景峰走上前,又与斌嫂说了几句什么,展行依稀听到“找几个人”。

斌嫂不置可否,从柜台下面取了张纸和一块方形铜雕塑交给他,作了个“赶人”的手势。

“去哪?”

“买东西,把你这身换了。”林景峰把展行领到一家野外装备店,买了两个背包,原先的弃在荒郊野外,许多东西都要重新购置。

展行换上军外套越野裤,林景峰解释道:“她男人以前带过我,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展行好奇问:“是叫斌哥么?他是你师父?”

林景峰:“不是,我师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斌哥是我师哥。”

展行又问:“斌哥后来怎么了?跑了?”

林景峰淡淡道:“死了。”

林景峰掏钱包付账,一番讨价还价,显是与老板甚熟,让展行换上衣服。

全副武装,几乎与林景峰一模一样,像两兄弟,更像情侣装,展扬看着镜子里的俩人,身高相仿,越野外套,军裤,军靴,登山包。

林景峰成功地向老板凹回来两副墨镜当赠品,顺手递给展行一副,自己戴上,像美国影片中的探险搭档——盗墓双子。

展行欲言又止,林景峰埋头取出一张纸,边看边说:“有话就问。”

展行道:“钱包里照片上的人是谁?斌哥?”

林景峰没有回答,把纸收了起来,说:“不是,后天我们去山东胶州,斌嫂手里有一把钥匙……你看这件东西。”

展行好奇心又起来了:“你先回答我,那个男生看上去很小,到底是谁?”

林景峰淡淡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展行没完没了地追问,林景峰终于道:“是斌哥的徒弟,我师侄,名叫小双。”

展行恍然大悟,怀疑地端详林景峰,林景峰略有点恼火:“给你买衣服配备,不是让你白吃白穿的。”

展行接过铜雕,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

“这是一件汉代的东西,叫‘槊’。”展行说:“通常固定在一些密室的门上,用来协助旋转,打开机关,像个门把手,没有它,很多东西就不能用。

林景峰缓缓点头,展行又怀疑地追问:“斌哥的徒弟,为什么和你合照?”

林景峰说:“我把他害死了。”

展行:“我很抱歉。”

林景峰:“没关系,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次和斌哥下秦皇陵,他拼着性命不要,让我带他徒弟逃出来,结果我判断失误……”

展行忽然打断了林景峰的话:“哎,那边有炒栗子!”说毕头也不回,大步跑过对街买栗子。

秋天下午,展行站在栗子店前,林景峰隐藏在墨镜后的目光复杂,注视着他。

有时候林景峰甚至觉得,展行就是个来讨债的——讨七年前的债。当然,展行无论对谁都是个讨债的,在其家人眼里尤其是。

林景峰站在秋天的阳光下,几乎要相信那小子活着回来了。

三天后,峥嵘岁月。

斌嫂在堂内摆弄一块腕表,展行扒在柜台上好奇地看。

林景峰站在院外抽烟,这一次前往山东并不仅他和展行,先前通过斌嫂的地下渠道,聘来了数人协助行动。

加上他与展行,一共五个人,这尚且是他第一次带队,心内不免有点紧张。

“这家店里的东西都是你先生带回来的?”展行好奇道。

斌嫂用一把镊子朝腕表里填进电池,咔嗒一声轻响,答:“有的是小双带回来的,有的是林三。”

展行:“你就在这里卖古董,能够吃穿么?”

斌嫂漫不经心道:“都是道上朋友给的面子。”

展行:“他们给你货,你帮着卖?”

斌嫂柳眉微蹙:“不,我从不帮人销赃倒货,林三是个特例。”

展行:“那不就……越卖越少了。”

斌嫂笑了笑:“越卖越少,卖完了收拾铺子,走人。”

展行:“去哪?”

斌嫂不回答,把腕表装好:“交给你师父。”

展行:“小双就是你们的徒弟,对么?为什么叫小双?”

斌嫂道:“他给自己起的外号。”

“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展行瞬间好奇起来,伸手想抱斌嫂粉藕似的胳膊,斌嫂一避嗔道:“没大没小。”

“他是个‘双’,既喜欢男的,又喜欢女的。”斌嫂淡淡道:“就这样,你师父没对你说过?”

展行张大了嘴,伸出两指,在脑袋上比了比,作了个兔儿的手势:“景……我师父也是?直的?弯的?要么是双性恋?”

斌嫂啐了口,没有回答,展行马上明白了:“他他他……他喜欢那个小双?”

斌嫂抬手给了展行一耳光,打得不响亮,展行瞠目结舌,墨镜滑到鼻尖。

“滚,师父的事是徒弟议论得的?”斌嫂心不在焉,似乎想起从前的事。

展行走出前院,心潮澎湃,林景峰居然‘也’有同志倾向!掩藏得这么严实,奶奶的……他注意到院里桌前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

“喏,亲爱的师父,斌嫂给你的。”展行把腕表交给林景峰,林景峰接过戴上,展行又暧昧地朝他挤了挤眼。

林景峰:“?”

展行马上很规矩地站到林景峰身后。

林景峰朝那三人说:“介绍一下,我徒弟展小贱。”

展行把墨镜抠下来点,扮了个夸张的鬼脸。

众人:“……”

林景峰回头看:“?”

展行五官恢复正常:“大家好……大家……道上的朋友多关照,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林景峰:“……”

展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林景峰的性向问题上,脑子飞速运转,他是个弯的?难怪不嫌弃我,他会喜欢我么?这身材其实不错,就是人太正经了,不,是我太二了还是他太正经了?

……

展行各种幻想,林景峰尚未知情,淡淡道:“五个人,所得平分,我不认识你们,不过你们家里长辈,多半听过我林三的名字。”

林景峰每说一句,展行便配合动作,在他身后比划来比划去,最后两只手指在林景峰脑袋上比了个兔耳朵。

众人:“……”

林景峰:“?”

林景峰回头看了一眼,展行马上又一副正经模样。

三名队员开始自我介绍,展行注意到其中一男一女对望一眼,证明他们是认识的。

“我叫丽丽。”那女孩首先开口,她看上去也是十八九岁出头,一头爆炸发型,涂着浓妆黑眼影,嘴唇抹成俗艳的红。

林景峰:“我知道你,听说你对开锁很在行?”

女孩无所谓道:“应该吧,我也不知道。”

另一名男人开口:“我姓张。”

他起身和林景峰握手:“张帅,听过三爷的名头。”

展行越看林景峰老气横秋的模样就越想整蛊他,又忍不住开始搞怪了,那女生再掩饰不住,笑了起来。

林景峰说:“你……师门是……”他侧过手腕,借着表盘的反光看清背后展行动作,旋即起身,揪着展行的衣领,把他拖到角落里胖揍了一顿。

“哎呀——哎呀——”展行叫唤道。

“请继续说。”林景峰坐回位前。

张帅约摸三十岁年纪,诚恳道:“下过不少斗,但大多是跟着师父,这次头一回自个出来,请三爷多照顾。”说毕一拱手。

林景峰点头说:“有经验就成,我不怎么挑人,你呢?”说着朝最后那名男生一扬下巴。

丽丽磨着指甲,漫不经心说:“你叫他大贱就行了。”

最后那男生茫然说:“我……我,嗯,我和丽丽一起,我叫建伟。丽丽去哪,我就去哪……”

展行:“伟哥好!”

林景峰:“你会什么?”

丽丽道:“我也不知道他会什么,可以让他望风。”

建伟不安地看了丽丽一眼,说:“是的。”

展行一竖拇指,露出整齐洁白的牙:“太好了!我最喜欢望风的!你是专业人才!”

如此一来,展行就不用呆在地面,可以跟着林景峰下墓了。

林景峰微微蹙眉,对这次的队员十分不满意,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戴上墨镜:“简单收拾一下,午饭自己解决,两点半坐车出发。”

Chapter10

“大家笑一笑哦。”展行拿着手机,扒在大巴椅背上,朝后座拍照。

随行三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建伟朝丽丽挪了挪,想搂着她,这个举动直接得到了毫不留情的一耳光。

展行马上抓拍下那精彩瞬间。

林景峰面无表情地坐着,展行把耳机塞了个在他耳里,又顺手拈着他干净的耳垂揉了揉。

林景峰的脸唰一下红了:“你做什么。”

展行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这次的队友不太靠谱。”

林景峰伸出手臂,箍住展行脖颈,换了塞着耳机的一边耳朵,把唇凑到展行的耳畔,低声道:“你也很不靠谱。”

展行伸长嘴,开始调戏林景峰。

林景峰无视了展行的挑逗行为:“我怀疑他连我们要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展行:“师父,千万别把他踢了,我可不想留在上面望风……”

林景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你不添乱,我就留着他。”林景峰难得地笑道。

展行信誓旦旦地发誓:“我保证不添乱!”

展行的誓言犹如证监会的通告一般,都是浮云,翌日抵达胶州时正值清晨,林景峰也是第一次来,只能照着地图走,他掏出一张市区地图,与斌嫂交付的地形草图,反复对照,确认后抬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在离市郊二十五公里的海边,休息一会,还得转车。”

于是五人长途跋涉,抵达海边,只有展行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其他人一致保持沉默。

目标地点是一片乱石滩,此处是胶州与即墨的边界,背山临海,人烟罕至。时近黄昏,众人坐了一整夜车,各个疲惫不堪。

“来来,大家站在一起,留个纪念。”展行说,把手机固定在一块突出的礁石上,开了定时拍照功能。

荒山野岭,展行出行兴趣十足,林景峰只想一脚把他踹进海里去。

众人一字排开,展行道:“来说——瘸子——”

瘸子?不是茄子吗?林景峰乏得很了,依稀意识到发音问题貌似有点不对。

展行只听说过拍照有说“茄子”的习惯,然而中文水平不过关,仓促间搞混了,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于是数名队员纷纷拖长了声音道:“瘸子——”

林景峰面无表情跟着发音,手机咔嚓拍照,队员们面部表情各异,口型定格在“瘸”字的形状。

“再来一张再来一张……”

“够了!”林景峰炸毛了。

“好的,不拍了,别激动。”展行于坡上俯览大海,只见夕阳西下,海面荡漾金鳞,大有心旷神怡之感。

张帅饶有趣味点评道:“小贱兄弟爱玩。”

展行笑答道:“偶尔也要放松一下,景色这么好。”

丽丽嘲笑道:“我看你们够放松的了,收这么个徒弟。”

林景峰掏出手绘地图,循着海滩前行:“待会你们就知道他有什么本事了。”

展行朝丽丽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建伟马上警觉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丽丽又失声笑道:“干嘛呢,没看出这俩师徒是兔儿爷么?穷紧张什么?”

林景峰不悦蹙眉,展行心花怒放,扒在林景峰身后,一路远去。

“她说我们是兔子……”

“你觉得我们像兔子吗?”

“师父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林景峰停脚,展行身子朝前一扑,哇哇大叫,衣领又被一只手揪着。

面前是个黑黝黝的深坑。

“耶?”展行说:“是个盗洞。”

林景峰说:“我数三声就松手……”

展行忙道:“别!”

林景峰:“从现在开始闭嘴。”

展行忙不迭点头。

林景峰揪着展行衣领,把他拖回边上。

数人追了上来,林景峰说:“应该就是这里,再没别的洞了。”

张帅道:“进去要取什么?”

林景峰说:“看上什么取什么,先另挖个洞。”

丽丽终于正经起来,不再一脸不满:“不能从这儿直接下去?”

林景峰缓缓摇头:“这个是绝户坑,我们必须另开一个。”

展行:“唔唔唔——”

林景峰:“?”

展行:“唔?”

林景峰:“……”

林景峰解释道:“绝户坑意指风水学中打通墓穴时,恰好泄了此处脉气的通道,是散贼做的事,在我师门里是大忌讳。通常气脉交汇之处称“穴”,气行于地底,物生于地面。山水交汇之处有其龙脉,你看。”

展行循着林景峰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傍晚山峦起伏,虽是荒郊,却足见龙势绵延。

“依山傍水,又有河流汇入胶州湾。我们站的地方像龙取水,恰好是龙头,阴宅中心点的穴位也在我们脚下,朝下挖出盗洞,一定能垂直打通,进入墓穴中央。”

“但这样一来,就会散了墓主的气脉,令他断子绝孙,所以行话说盗墓损阴德,往往就损在绝户穴上。很多人不知道,顾着下手快,打出盗洞直通墓穴中央,但这种坑我们是不能打的,一来难通,二来必遭报应。”

展行:“唔——”点头示意听明白了。

林景峰捋起袖子,吩咐道:“到那边去,男的动手挖土,女人入……女人休息。”

四名男生跟随林景峰,在坡下开始用工兵铲挖掘,张帅说:“既然已经有人进过墓室中间,我们还来这里?”

林景峰说:“他们没有进到底,只打出一个盗洞,你没发现坑底很浅么?上次来的人只用工具取出一件东西,就没有办法再深入了。”

“取出了什么东西?”建伟用铲子翻出土,紧张地询问。

林景峰瞥了他一眼,不答。

建伟出工不出力,展行却是笨手笨脚,从未做过翻铲子的重活,没一会就累得不行了。

林景峰:“你上去休息吧。”

展行爬到坑外,倚着铲子直喘。

建伟把铲子朝地上一插:“我也休息一会。”

“你不行。”林景峰冷冷道。

“为什么?”建伟道。

林景峰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不为什么。”

建伟不敢违拗,只得满腹牢骚地继续挖。

“嗨。”展行掏出打火机,在黄昏中给丽丽点着了烟:“那人是你男朋友么?为什么要抽他?”

丽丽懒懒道:“不为什么,老娘喜欢。”

展行笑了起来:“他挺在乎你的。”

丽丽呸了一声:“网上认识的,还不到一年,自己没工作,成天缠着我,关我屁事!”

展行:“他缺钱么?”

丽丽道:“我咋知道,你不问他去?”

展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显是林景峰点着了雷管。

“别过来!”林景峰又跃了进去,几次反复,盗洞两侧夯土甚为结实,炸了五六次才炸塌一小块。

“石膏。”张帅以铲敲击盗洞底部,挖起一小块,征求地望向林景峰。

林景峰道:“快了,上层是石膏夯实,中间埋一层石炭吸水。”

又炸了一次,声音大得连展行都听得到,众人围在盗洞边上,林景峰以工兵铲敲击地底,发出清脆的岩石声。

这一次他非常小心,蹲下用双手抹开沙粉,展行打着手电自上照下,林景峰发现了一条细碎的缝隙,反手从臀包内掏出钢片,细细划入两块平坦岩石嵌合的缝隙中,挖出一条狭缝。

纸片炸弹反复引爆,耗去厚厚的一叠,终于把墓顶炸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碎洞。

已近午夜,林景峰吩咐道:“休息一会,散一散墓中秽气,以免意外,天亮前补充食物饮水,再入墓。”

海风习习,带着腥味,林景峰背靠树干,侧头看着远处海水,粼波万顷,月上中天,展行去哪都粘着林景峰,枕着他的大腿直直入睡。

他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不怕议论,也或许是性格使然,毫不知避嫌,这令林景峰大为头疼。

清晨五点未到,林景峰烧了水,展行打着呵欠醒来,队员们围坐到一处,喝了浓咖啡。林景峰分配任务——四人入墓,建伟在盗洞旁望风。

建伟略有点不忿,展行马上说:“你说可以望风的。”

“你在那里坐着。”林景峰理也不理建伟的表情,吩咐道:“有人来了就按对讲机。”

“哦哦——真的买了两个,信号好吗?要不要测试一下?”

“我还没让你说话。”林景峰道。

展行嘿嘿笑,林景峰垂下绳子,率先滑了下去,紧接着是展行,再之后是丽丽,最后才是张帅。

长夜已过,晨曦未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墓中:

林景峰躬身落地,按了腕表,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照亮周围,又取出一根白色的冷光棒,交给展行。

展行把冷光管拍亮,丽丽和张帅也沿着绳子下到石地上,四根冷光管亮起,林景峰反手把光管插在背后,长身而立。

他们的进入点是条阴暗,潮湿的通道。四周黑漆漆的,林景峰探手去摸墙壁,湿气满布。

通道宽敞,尽头一片黑暗,展行把光管挥了挥,看到一尊暗金色的雕像。

张帅惊呼一声,林景峰靠近前去,以手指弹了弹。

雕像如真人大小,低着头,手捧一个金盘,足底牢牢连在地面,展行以手去推,纹丝不动。

“它穿的是汉服……”展行说:“这座墓估计很有来头。”

“对,是汉代的东西。”林景峰很满意:“你也知道金盘仙人?”

展行点了点头,诚恳道:“亲爱的师父,它叫金铜仙人,不是金盘仙人。”

林景峰:“……”

展行忙道:“好好好,都一样!‘涛山阻绝行路难,汉宫彻夜捧金盘。’说的就是它,但为什么头是低着的?”

张帅兴奋地说:“发了!光是这么一个铜人就能卖不少钱。”

林景峰说:“先别高兴得太早,凭我们多半带不出去,牢牢固定在地面的,就算运出去了,也很难安全卖掉,目标太大了,先朝里面走,张帅垫后。”

四人开始行走,地底空间非常辽阔,大大出乎林景峰的意料,两个盗洞之间相隔不到百米,然而随着不断深入,仿佛这曲折的隧道与洞壁,占据了整整一座石山内的空间。

石路两旁每隔大约二十米,便分立两尊手托金盘的汉宫铜像。

“我靠。”张帅不住打望:“这些铜像得值多少钱!”

林景峰道:“小贱,它们有什么来历?”

展行微一沉吟,解释道:“汉武帝刘彻老年享尽荣华富贵,想成仙飞升,方士们就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只要取得天上北斗星的露水,加上和田玉的粉末制造成‘仙露玉屑饮’,就能长生不老。”

林景峰扬眉道:“所以?”

他们在一座桥上停下脚步,头顶是巨大的钟乳岩洞,脚下则是湍急而过的水流。

展行取出手机,朝桥栏旁的汉宫金盘像拍照,自言自语:

“怎么得到北斗星的露水呢?他就制造了许多金铜仙人,手中托着盘,放在高台上接星露……也就是‘汉宫承露’的由来拉。”

丽丽:“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帅:“别乱说话,小兄弟知道得多,长见识了。”

展行微一沉吟:“我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好几件这样的铜像,据说每一尊的价值都是百万级的哦!”

数人一起傻眼。

展行又道:“当然,拿这个出去卖,也会马上被抓去坐电椅吧,太危险了。”

张帅:“……”

林景峰:“嗯,再贵也搬不走,你们在这里等着。”

年代久远,悬桥已腐了近半,林景峰为免人太多引起危险,卸下登山包,独自走上石梁,直至断口处。

石梁末端指向一堵三米高的青铜大门,桥却在半中间断成两截。

青铜大门紧闭,林景峰头也不回,吩咐道:“徒弟,电筒。”

一物打着呼呼风声朝林景峰后脑勺飞来,被他探手捞住,埋头拧亮手电筒,嘴角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你谋杀吗?”

展行笑着说:“师父,你要军刀吗。”

林景峰没搭理他,抬头以手电筒照去,望见对面青铜门上有一个两指并拢大小的锁孔。

展行像只螃蟹般横着抬脚,落地,抬脚,落地,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脚底是万丈深渊,依稀能听见湍急水流汹涌而过。

“当心点。”林景峰提醒道。

展行好奇道:“脚下有水,是龙脉的意思吗?”

林景峰点头道:“很聪明,地下河穿过山腹而过。风水汇集,看来这座墓不简单,你回去。”

展行道:“你要做什么?”

林景峰掏出铜槊,朝展行晃了晃,展行明白了。

“你要跳过去?”展行情真意切道:“这不太可能,师父我舍不得你。”

林景峰活动手腕,把指节捏得劈啪响:“我跳得过去。”

展行:“不是跳不跳得过去的问题,是这座门……”

林景峰:“?”

展行接过铜槊,朝对面黑漆漆的大门点了点:“它不是朝两边开的,也不是上下活动的,更不是来回抽插的……”

“说重点!”

“是!报告小师父,它是朝外翻的!”

林景峰眯起眼,端详对面的大门:“朝外翻?”

张帅等人纷纷赶到,展行煞有介事道:“是滴,当你把门钥匙‘捅’进去以后,大门就会轰隆一声压下来,把开门的人压成一块……”

展行话音一收,左手高举过头,将手里铜槊突然甩了出去。

“喂!”

变故突生,林景峰尚未反应过来,铜槊已划出一道弧线,在空中旋转。

铜槊呼呼打着圈,凌空飞向十余米外的巨大青铜门,最后“登”地一声,准确无比,天衣无缝,牢牢嵌进了面积近十平方米大的铜门中央,那个两公分见方的小孔里。

“……肉饼。”展行笑了起来。

大门随着这一句话音落,轰一声巨响,整座倒翻下来,砰然拍在悬空的石台下。

林景峰满背冷汗,刚才要真是助跑纵跃,徒手插铜槊,现在肯定被大门拍得摔下河里,悬桥断开,虽不至于被拍死,势必也是狼狈万分。

“好样的。”林景峰道:“可以进去了,你们都后退吧。”

Chapter11

林景峰退到石梁尽头,开始俯身猛冲,展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林景峰猛地一跃,张开双臂,在半空中如同展翅的灰鹰,扑向十米外的大门。

身在空中,林景峰敏锐地一甩手,抛出三角勾爪,缠在门内的又一具金铜仙人身上,继而揪着绳子顺势一荡,摔了下去。

“啊!”展行忙上前俯视。

林景峰两脚在石台下一蹬,收拢绳子,攀上对面空间。

“怎么样!”张帅喊道。

“过来吧。”林景峰的声音在石室中形成回声,显是墓穴内有更为辽阔的空间。

他把绳子的一头系着重物抛来,在石梁尽头与大门里形成一道缆桥,展行把他们的背包捆上,四人沿着绳子缓缓爬了过去。

铜门内是一条横向的过道,林景峰再次束上背包,扣好腰带,展行端起过道里的灯台,可以移动。

“没有机关。”林景峰稍一沉吟,沿路点了过道内的油灯,终于不再漆黑一片。

“你的背包不带过来?”林景峰说:“待会说不定要开锁。”

丽丽说:“都在腰包里,你们俩大包里装的什么?”

林景峰漫不经心答:“野外装备。”

“他呢?”丽丽朝东张西望的展行一努嘴,展行摸出颗牛肉干,剥开糖纸吃了。

“蛋黄派、方便面、可乐、牛肉干……”林景峰面无表情道。

他给展行发的工钱,展行全买了零食塞进包里,令它看上去鼓鼓的,却又半点不重,正好爬山的时候骗同情心用。

丽丽笑了起来:“你们俩师徒真有意思。”

展行露了一手,丽丽对他大为改观,上下嘴皮碰一碰,远远没有飞镖式十米外取其准头的那一下来得震撼。

“喂,小子,你在哪里学的这手功夫?”

展行痞兮兮地笑了笑,抛出块牛肉粒,掉进丽丽的低胸背心里。

丽丽两眼圆瞪,正要发作,林景峰忙道:“继续前进,需要休息么?”

二人表示不用,林景峰打头,朝内缓慢前行。

打下来的盗洞赫然在整个地底的最边缘处,墓穴外沿的通道绵长,林景峰在经过的地方都点上墓中油灯,沿着外围拐道一路走去,林景峰也开始觉得有点棘手了。

走了很久,他们看到了前面有光,出现一盏被点亮的油灯。

他停下脚步,灯台上有自己亲手作的记号。

“鬼打墙了?”张帅警觉道。

林景峰蹙眉摇头:“应该不是。”

“这个地方是圆的。”展行说。

“确切地说,是环形的。”林景峰道:“继续走,重新找一遍,留意靠里的墙壁有没有带花样的雕刻,或者颜色有差别的砖头。我们分头找,找过的地方在两个灯台间留一个记号,发现异常后不要乱碰,互相通知,集合后再行动。”

丽丽和张帅分头,展行仍旧跟着林景峰。

“你觉得这里会有什么。”林景峰习惯了永远跟着自己的展行,也不赶他去干活,开口问道。

展行摇了摇头,他总觉得一个个托着铜盘的金铜仙人有点不对劲,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汉宫承露”是站直了的,这里的雕塑却微微埋头,面朝铜盘,仿佛是被抓来的奴隶。

底座又完全固定在地上,莫非是机关?

然而如果是机关,这座古墓也太宏大了些,从进来到现在已经见了上百座,哪有这么复杂的机关?

展行反问道:“你说呢?”

林景峰说:“斌嫂接受了一个委托,雇主要求我们找到墓里的一件东西。”

展行:“是什么?”

林景峰小声说:“一枚佛骨,别告诉他们。”

展行紧张起来:“怎么会是这种东西?”

林景峰面朝墙壁单膝跪下,修长的手指按着砖石缓慢使力摸索,又抽出匕首在墙上敲击。

“怎么,你觉得不该有?”林景峰在探险过程中专注的双眼清澈明亮,仿佛是对某种神秘执着的认真。

展行跟着蹲了下来,说:“会有,毕竟佛教在汉代已经传入中土了,但是……舍利通常意义上不是都用来镇压的么?比方说恶鬼什么的。”

林景峰耳朵贴在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展行。

“你怕了?”

展行嘲道:“我不怕鬼。”

林景峰起身:“到时别抱着师父大腿哭。”

“你这些本事在哪学来的?”

“师父的师父教的。”林景峰漫不经心循着环形通道朝前走。

展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林景峰似乎猜到展行要问什么,难得地主动开口道:“我叛出师门,自立门户了。”

展行微张着嘴:“为什么?”

林景峰:“不为什么。”

展行:“那你以前为什么跟着他学?”

林景峰:“为了钱,从我十二岁开始,他就培养我从墓里偷走东西,再给我不少钱,小孩是纯阳之体,他们不敢进的地方,我是全部不怕的。”

展行理解地点头,林景峰梦游一般缓缓走去,展行扒在他背后,环着他的脖颈:“喂,其实赚钱的办法有很多种……”

林景峰冷冷道:“但我只喜欢这种。”

展行被林景峰拖着走,林景峰说:“你不明白的。”

展行确实有点不明白,片刻后又问:“既然他让你盗墓,又给你钱,为什么不索性就跟着他做这行了?”

林景峰停下脚步,翻转匕首,把尖端插入一块砖的缝隙中,把它撬出了些许。

“我不喜欢……帮老头子办事……”林景峰的声音断断续续,右手探出拇指,食指,中指,钳着微微凸出的砖头。

林景峰深吸一口气,手臂力度暴涨:“他太……阴险了,喝!”

林景峰一声爆喝在空旷的密道内回荡,砖石应声而出,被三根手指拔了出来。

很帅吧,一定很帅——林景峰心想,拖油瓶,快说“师父很帅”。

展行:“师父,你还得再练练,闷油瓶只要两根手指就能拔出一块砖,你要三根呢。”

林景峰:“……”

石砖哐地落地,露出凹槽内的机关圆盘。

展行说:“我能理解,哦不是说三根手指头,是说你叛出师门的事。”

林景峰:“自己想做,和被人挟制不得不做,是两码事,去叫他们过来集合。”他摘下露指手套,略有点疲惫地坐下。

“小师父威武!帅呆了!”展行一手横着比了个大拇指挥了挥,充满崇拜感地去找人了。

展行沿着右手边离开,林景峰的左侧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他马上转头起身,横过匕首。

那人在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林景峰道:“谁让你下来的?!”

建伟道:“我看……我……我担心丽丽。”

林景峰收起匕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吩咐道:“回去望风。”

建伟忙摆手道:“上面什么事也没有,我……你们在说什么?”

林景峰冷冷问:“刚才你听到什么了?”

建伟道:“没有啊,我只听到这里有一声响……就过来了。”

展行找到张帅与丽丽回来,女人一见建伟便要上前给他一巴掌,却被展行拉住。

“算了算了。”展行笑嘻嘻道,他按着丽丽的脑袋,推着她朝砖头凹槽里凑:“看这里,看这里,你会喜欢的。”

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丽丽拍开展行的手,白皙而短小的手指在嵌于墙上的圆盘锁上拨了拨。

“这玩意叫六合子午岁星盘。”丽丽说:“三爷,你这次找对了人,除了姑奶奶,能开的人还真不多。”

林景峰点头道:“我知道是岁星盘,但我不会开。”

展行好奇道:“为什么叫岁星盘?”

林景峰解释道:“岁星就是木星,古代把木星的运转轨道分为十二区,也就是地支的来源。”

展行:“有什么用?”

丽丽从腰包里取出一根软铁丝,心不在焉地说:“当然是锁门用的。地支分六合,子丑合土,寅亥合化木……午未合。先入午命门……”

她沉吟片刻,把软铁丝朝标注“午”的小篆铜盘位下的小孔塞了进去。

哇!是什么!这是什么本事!展行马上就亢奋了,追问道:“口诀是什么意思?你在开锁吗?这个锁怎么开?”

丽丽小心地把铁丝移到中间处,抽出看了一眼。

铁丝上出现一个弯曲的小弧度,正是锁中机关留下的痕迹。

丽丽难得地放柔了声音,点头说:“奇偶分阴阳,此为第一盘。”说着以手指在“午”位上缓缓转过一个角度,发出咔嚓一声,子午岁星盘再度定位。

展行又问:“这应该是古代的密码锁吧?铁丝上的缺口代表着什么?”

丽丽不耐烦了,眉毛一挑:“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三爷,把你徒弟领走,别在这唧唧歪歪的。”

林景峰笑道:“小贱,过来,她要开很久。”

展行又被嫌弃了,却仍不住好奇张望,又举起手机拍照,丽丽每转一次圆盘都被他拍了下来。

丽丽嘲笑道:“没出息的家伙,想偷师么?密码锁?怎么能用这么肤浅的比方?六合子午岁星盘随天地,星辰,潮汐,地脉而动,你拍个屁!拍你爸!回家照着看一辈子也学不会,磕几个头拜姑奶奶当师父,倒是可以考虑教你。”

林景峰淡淡道:“没那么严重,他只是求知欲旺盛,朝闻道夕死可矣。”

展行嘿嘿笑道:“还是师父了解我。”

丽丽专注地旋转锁盘,自言自语道:“听不懂你们兔子酸溜溜的。”

林景峰起身道:“不要叫我们兔子,现在认真告诉你一次。”

丽丽停下动作:“就叫你兔子,怎么?护短护的哟,这宠的哟……”

林景峰冷冷说:“你再叫一次试试,我虽然不打女人……”

展行附和道:“你别太嚣张啊!虽然我师父是妇女之友,但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林景峰踹出去的脚转了个弯,展行哎呀一声倒飞出去。

倏然间,墙上的六合子午岁星盘发出一声轻响,继而开始缓慢转动。

林景峰道:“怎么回事?”

丽丽茫然答:“不关我事……我没有动它啊!”

脚下的石道发出沉闷响声,随着岁星盘开始越转越快,整座庞大的地底墓穴仿佛发生了位移,展行忙扶着墙壁蹲下,岁星盘开始飞速旋转,发出青铜的摩擦声。

丽丽大声尖叫:“我没有碰——!”

她惊恐的后退,三秒后,大地发出一声巨响,轰一声,一切重归于寂。

通道中所有的油灯都熄灭了。

“刚刚……是什么?”展行在黑暗里问。

林景峰再次拍亮光管,他也完全没有概念,片刻后,林景峰说:“建伟、张帅各走一边,找我们刚才进来的入口大门。”

展行看着那具锁,发现岁星盘被转到了另一个位置上,“子”的刻度朝上,对着正中央。

林景峰问:“丽丽开锁的时候,你们碰到了什么?”

展行道:“没……没有啊。”

丽丽镇定下来,说:“任何机关都不会连上锁,那是阴宅里的大忌讳。”

林景峰点头道:“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他看了丽丽一眼,丽丽现出毛骨悚然的表情。

展行说:“有人也在里面……转这个锁?!”

丽丽抓狂地尖叫道:“你别说出来!”

展行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不信僵尸什么的要开锁……咕咕咕……”说着比划两臂,学着中国僵尸蹦蹦跳跳,两手对着林景峰戳来戳去。

“好了,别闹了。”林景峰把他拨开,吁了口气,沉默不语。

林景峰:“你刚刚说的,岁星盘的解释,再复述一次。”

丽丽:“啊?岁星盘……奇偶分阴阳……”

林景峰:“不是这句。”

展行说:“六合子午岁星盘随天地,星辰,潮汐,地脉而动,你拍个屁!拍你爸!拍……”

林景峰:“够了,我知道了。”

林景峰看了一眼腕表,建伟与张帅气喘吁吁地绕了一圈跑回来。

“潮汐。”林景峰说:“建伟下来的时候是清早,按八分算潮法,今天是十月廿一,小潮,我们只是暂时被困住,不用担心,外面的门还会再打开的。”

展行与丽丽马上就明白了,展行说:“是用潮汐能驱动的机关?”

林景峰点头沉思,这座环形大墓依山傍海,看样子有一半在地底,正是利用涨潮时的水流驱动,每六个时辰整座环形墓旋转一个角度,天干地支,与月升月落,潮退潮生相楔合,经过一个固有周期,又回到原点,历经千年而如一。

林景峰朝众人解释了自己的推测,又吩咐道:“继续开锁,不用担心。”他又看了建伟一眼。

如今外围石墓一旋转,封住来时通道,建伟便无法再出去,只能和他们一起行动了。

丽丽小心地将六合子午岁星盘拨弄好,吁了口气。

林景峰看表,时间已过去两个半小时,展行倚在墙边打瞌睡。

“三爷。”丽丽道:“你是领队,你发话吧,进哪个室?子至亥,十二间房。”

林景峰收起展行的手机,张帅插口道:“三爷,这十二间房都是放随葬的耳室?”

林景峰摇头:“我也不清楚,应该不全是,但起码有一个能通向中央墓室。”

“室与室多半是互通的,也有可能有机关。”林景峰扬眉道:“这里还有谁是新手?借新手运用用。”

丽丽手臂绞在身前,说:“建伟,上,你第一次下斗,选个地支,看看是机关还是随葬品。”

建伟忙道:“我……我不,别想坑我,我不选。”

展行说:“我算新手么?”

林景峰说:“你应该不算了,那你选个也行。”

展行走上前,手指碰了碰“戌”,林景峰说:“现在是辰时,辰戌相冲;我们站的是东面,少阳壮于卯,衰于辰,相损。”

展行:“什么意思?很不错吗?”

丽丽噗一声笑了起来,林景峰嘴角抑制不住地微翘:“确实很不错。”

丽丽道:“大凶之兆。”

展行:“哦,大胸罩,那我再选个?”

林景峰道:“不用了。”

他把戌位旋到石砖正上,食指按下子午岁星盘中央,令它微一凹陷下去。

环形石廊隆隆巨响不绝,墙壁朝后退开。

林景峰把一截灯管抛进了室内,白色的冷光中,两座金铜仙人分侍左右,捧盘低头。

没有任何异常。

林景峰搭着展行肩膀,走进墓室。

室内有四樽金盘铜人,两旁摆了石架,架上是青铜刻的摆件,密密麻麻。

林景峰手持光管照去,只见摆饰俱是大小不一,神态各异的青铜制品,无一例外,全是猫。

张帅伸出手动了动:“什么意思?”他拿起一樽铜猫,发现两边架子上都是猫。

林景峰说:“把灯点上。”

展行数了数架子上的猫,足有上百个。

张帅问:“现在?”

林景峰说:“可以,但不要带走太多,里面估计还有别的。”

受潮汐机关所限,这座墓穴不像大多数阴宅,能够来回运送赃物,林景峰的直觉告诉他,进来不能太贪心,说不定毕生来过一次,便再没有机会了。

数人解开包,开始收拾东西,丽丽麻利地抖开一个硕大的购物袋,上面印着感谢支持环保,朝袋里开始扔东西。

丽丽拿起一只猫铜像,左看右看,嘀咕道:“这是什么怪猫。”她只觉这墓里的雕刻都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味道。

铜猫表情远不似平常所见的家猫般可爱,反而犀毛利眼,表情狰狞,两只青绿石嵌的眼睛更是摄魂般令人心底发毛。

展行在架子上发现了什么,蹲了下来,见到黑暗中的一点绿色。

林景峰站在密室内的墙壁前,仰头审视。

展行与架子最底下,半卧着的一只猫四目相对。

这只远远不像其余摆设,它的双目怒睁,猫瞳中流转着琥珀色的光,每根毛都刻得纤毫毕现,唯有颜色是青铜的。

展行掏出手机,朝它拍了个照片。

咔嚓,闪光灯一亮,猫瞳缩成一条缝。

展行:“?”

“喵——”那只猫猛地一抖,全身青铜色的灰尘散开,现出棕黄色的毛。

活的!

所有人转头,展行也被吓了一跳,朝后摔倒,架上那只猫蹲着的位置空空如也。

林景峰:“怎么?刚刚是你在学猫叫?”

展行:“不是啊,是一只猫!”

林景峰:“……”

展行:“活的啊!你们没看到吗?架子上有只活的猫!”

丽丽嘲道:“少来,这里怎么可能有活猫?”

展行起身道:“真的!相信我啊!”

建伟嘲笑般地看着他,林景峰问:“什么颜色的?和铜刻一样?”

展行:“屎黄色的!一直蹲在架子最底下看着我们,刚刚跳走了!”

林景峰:“……”

丽丽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骂道:“别吓唬人!”

林景峰躬身,用手电筒照着,看到架子底部积了一层灰,展行指着铺满灰尘的中间,一处干净的地方叫唤道:“就在这里!”

林景峰:“你拍照了?”

展行这才想起来,忙调出手机照片,给队友们看了一眼。

“活……活的?!”张帅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林景峰道:“可能有其他的入口或者出口,把架子搬开。”

数人合力推开石架,在背后发现一处狭小的暗门。

“张帅打头,进去看看。”林景峰又说:“有情况马上一起退出来。”

张帅举着灯管,躬身爬进暗门后的密道。

身后是展行,再之后是林景峰,林景峰进密道时又怀疑地看了架上的灰尘印一眼,心内生出念头:

它在这里蹲了多少年?怎么会积出尘印的?

Chapter12

“喵——”

“我听到了!你们听到了吗?!”展行兴奋地喊道:“喂喂,听,我没有骗你们啊!”

“好了好了,知道了。”林景峰道:“住嘴。”

通道本就狭隘,展行声音一大,便在小空间里造成嗡嗡声,吵得林景峰头晕脑胀,无法判断。

猫既然能通过,也就是说不应该有机关,这里倒是安全的,数人手脚并用,在通道中缓慢攀爬,黑暗中传来猫爪子抓东西的声音。

展行:“它在做什么?在抓棺材?”

那一句话出,除了林景峰以外所有人的汗毛都唰一下竖了起来。

建伟近乎崩溃地讨饶道:“别说了——兄弟!”

“唔唔唔。”展行点头,通道转向斜上,展行扛着张帅的屁股,说:“上去!”

张帅最先爬上地面,那是一个更为宽敞的墓室,墓室内空空荡荡,他抛出第一根光管,冷光沿着地面滚向墙角,角落里有不少碎屑粉末。

“安全,可以上来了。”张帅起身道:“这墓里压根就没机关。”

展行的背包卡在通道里,半天才撑起身,林景峰在下面说:“还是小心点的好。”

展行直起身,比了个弓箭步,手持冷光管:“喵——”

逃到这里的猫没有回应,展行依稀见到墓室中央有个长木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黑暗里又依稀有两点绿色在闪动。

展行:“那里有个人。”

林景峰上了砖地:“是有具尸,汉代的古尸。”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古尸身上发出银色的反光,穿着盔甲。林景峰又抬头望天花板:“这里还不是墓室的最中央,是靠近内部的,第二层,环形耳室的一间。”

角落里附近有四樽金铜仙人,更为诡异的是,没有灯。

张帅四处检视,诧道:“怎么连灯也没一座?”

林景峰上前勘察古尸,接过展行的光管,从榻的一端开始照明。

“没有棺椁。”林景峰说。

展行:“汉代的一些墓葬是没有棺椁的,有的人喜欢直接躺在床上……哇,这是盔甲?”

张帅说:“三爷,这里有壁画!”

林景峰没有回头,建伟马上跟了过来,站在二人身后,不信任地看着林景峰,林景峰道:“林三从来不摸尸,你大可以放心,不会顺走尸上随葬饰物。”

林景峰所照之处,现出一双精铁打造的长靴。

展行说:“当时很多士兵已经改穿皮靴了,铁靴不方便活动,容易给马增加负重,这个人力气……”

林景峰缓缓道:“力气估计很大。”

张帅与丽丽也凑了过来,林景峰灯管一路上移,移到尸体的小腿,大腿,胯间。

展行吞了下口水。

林景峰:“……”

林景峰看着展行,展行说:“男……男的,估计很壮啊。”

林景峰简单地评价道:“英年早逝。”

那具将领的尸体双手叠在腹前,手里握着一件白色的东西,林景峰说:“谁的门派里教了摸尸的?”

“老娘不摸。”丽丽忙道:“要摸你们自己摸。”

林景峰并不动死人衣饰,灯光缓缓移动,那男尸死了近千年,仍然保存完好,穿着的盔甲未有半分锈蚀,护肩与护腕处露出的□胳膊虽显暗黄,却仍旧是正常的肤色。

灯光移过古尸的胸胄,照亮颈部,展行道:“没有佩戴饰品,辨认不出军阶……看看脸?”

展行的目光一直被男尸手里的东西吸引着,心不在焉。

凄冷的白色灯光照上那具男尸的脸。

那是一张狰狞的猫脸,大睁着的双目反射出光芒,被白光照上时,瞳孔收缩成一条线。

“妈呀——!”三人马上吓得疯狂大喊。

饶是林景峰见过无数次古尸,也被这人骇得灯管脱手,退了一步。

丽丽则吓得大声尖叫,几乎要哭了出来,建伟险些爆了裤裆,护着她后退。

“别叫!”林景峰怒道。

张帅一屁股坐在地上,疾喘不停。

林景峰道:“小贱呢?”

展行吓得跑回密道口,身子塞进暗道里,俩手扒着边缘地砖,露出半个脑袋,目光与地面平行,朝外窥探。

展行:“刚刚……发生什么事?你们为什么一起大叫?”

张帅:“你……你没看到它的脸?那你跑什么?”

展行:“没……没有啊,我没注意,它的脸怎么了?你们都一起叫,我以为他脸上长绿毛……变粽子了……就赶紧跑路。”

林景峰:“……”

林景峰:“是长毛了,但不是粽子,你过来看看。”

展行小心翼翼地上前,林景峰改用手电筒,直直照上那具尸体的头部。

满脸绒绒的黄毛,猫脸,琥珀色的猫瞳,猫的脸狰狞恐怖,微翘起的鼻旁还长了数根白须,更诡异的是,它睁着眼,一眨不眨,仿佛死不瞑目的人。

“怪物!那是什么东西!”建伟带着哭腔喊道。

展行忽然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两点绿莹莹的光,明显就是古尸睁着的双眼。

展行探头探脑,躲在林景峰身后,脑袋从他肩旁伸出来,确认没有危险。

林景峰道:“喂,被吓着了?”

展行道:“没有。”

林景峰说:“你……知道它是什么?”

展行:“我从来没听过,但我猜它有……嗯,应该有……”

林景峰蹙眉道:“有什么?”

展行:“有波斯猫血统。”

林景峰:“……”

张帅:“……”

丽丽骇极反笑,噗哧一声,继而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展行:“他手里拿的是啥?”

林景峰:“不知道……别乱动。”

“我看看就放回去。”展行伸手去拽,那只怪物双手攥得甚紧。

“噫——给我看看——”展行使力拉扯,林景峰真是彻底服了,说:“它不愿意给你,小心反手抓你一下,中尸毒哦。”

展行马上不拽了,又看它的脸,说:“哎,猫将军?呜喵?喵呜嘎嘎呜呜——”

林景峰:“?”

展行:“猫语,没听过?”

林景峰摇头:“美国学的?”

展行一本正经:“我自创的。”

林景峰:“……”

林景峰:“别胡闹了,你叫它猫将军,知道这家伙的来历么?”

展行端详片刻:“他既然穿着铁胄,以前应该是名将军,说不定因为这副模样,被当作怪物。”

林景峰略一点头,展行开始脑补并讲述一段完整而凄美的爱情故事了,区别只在于……是同志版的。

猫头人身的怪物,在出生后便被遗弃,某天,一名将军前往某地,路过某个村庄,捡回了尚在襁褓中,“喵呜,喵呜”地哭的婴孩。

将军无后,把这个婴孩抚养成人,难得的是该婴孩生来神力,又勇于浴血奋战,遂成为将军的义子,在将军死后悲痛欲绝,不愿独生,为他守墓,那凄美的人与兽之间的义父子之爱,猫儿与主人之间的基情,猫的唧唧好像比较小……

林景峰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说:“该闭嘴了。”

展行注意到那具男尸大腿间现出一截毛茸茸的东西,遂探手抚摸之,是截猫尾巴。

猫尾巴被石床与墙壁的边缘夹着,仿佛不太舒服,展行顺手拽出来,把猫将军的尾巴牵到一边,末端放好。

林景峰正要走开,忍不住问:“又做什么?”

展行:“它的尾巴被这么夹着难受。”

林景峰:“死都死了,还有什么难受的。”

展行又探手出去,挠了挠怪物的猫下巴,像在哄猫一样,说:

“呜喵?”(呜:第四声,喵:第二声)

展行挠它下巴时甚为用力,猫将军的脑袋被挠得动了动,随着头部朝上晃动,眼睛被挤得眯成一条缝,表情猥琐而又享受。

“呜喵!”展行自问自答,他收回手,怪物的猫头恢复正常位置时,眼睛闭上了。

展行走开一步,人猫古尸的身体仿佛起了什么微小的变化,手指松了些,指间握着的玉石咕咚一声,掉落地上。

展行:“啊?”

所有人站定,看着那一块白玉。

“它给你的。”林景峰说:“你现在可以拿了。”

展行道:“真的?我可以要么?会有什么后果?”

林景峰说:“是福是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在行话里称作鬼礼,但你如果不要,所有人都不能拣。”

那块白玉是完全的方块,就像一个掌上魔方大小,通体晶莹,在手电筒下泛着羊脂的光芒。

展行仍在斟酌,建伟道:“他不要我要。”

林景峰淡淡道:“你要吧,不用妄想能活着走出这里。”

建伟被吓着了,半晌不吭声,丽丽道:“我听过鬼礼,确实有这事,从前师父在湘西倒斗的时候,进了个旧斗……斗里的女尸被贼翻得扔在一边,师父看上去不忍心,把它请回棺里安置好,女尸就张口吐了一枚夜明珠。”

林景峰点了点头,展行斟酌再三,终于捡起猫将军送的白玉方石。

林景峰说:“可以刻个印,值不少钱。”

展行问:“你要么?”

林景峰有一点心动,看着展行:“你愿意转送给我?”

展行交出白玉石,林景峰笑了笑:“你收着吧。”

展行说:“喏,你帮我收着。”

林景峰接过玉石放好,说:“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出口。”

“对了,猫呢?”张帅四处窥探。

所有人才想起这个问题:猫呢?

Chapter13

“这里一定还有个暗道。”林景峰说:“认真找找。”

猫将军的墓穴内没有任何灯座,他们只得手持灯管,在靠近地面的墙壁上缓慢摸索寻找,最后还是展行想起了抓木床的声音,在墓床的侧边发现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

洞里黑黝黝的,尽头有一阵风。

“找到了!”展行朝里张望,洞太狭隘,只进去个脑袋:“是个猫洞,咦,对面好像挺宽敞的。”

林景峰说:“进不去,退出来我看看。”

展行稍稍挣扎,脑袋被卡在里面了。

展行:“……”

林景峰:“……”

展行两手用力按着墙壁,林景峰一手抓着他的脚踝朝外拽,一使力,展行忙大喊:“痛痛痛——脖子要断了!”

林景峰再用力,展行嚎啕道:“别开玩笑啊——脑袋要掉下来了!会死人的!”

队员们:“……”

“你在这休息一会。”林景峰说,起身继续查看,没有任何其余的通道:“我们回去原来的墓穴里看看。”

脚步声远去,展行脑袋塞在猫洞里,手在墓穴中的砖地上摸来摸去,摸到包,抖抖索索地打开,又摸出粒糖纸包着的牛肉干,从耳朵旁的缝隙,塞进猫洞里。

展行边吃牛肉干边唱歌,过了一会,看到绿莹莹的两点光。

那只猫又出现了。

“喵喵。”展行忙把糖纸塞进猫洞中,吹了几口气,糖纸在洞里飘来飘去:“嘘,过来。”

棕黄色的猫莫名其妙地看着展行,爪子一伸,开始抓糖纸。

展行舌头把牛肉干抵到唇边,发射子弹一样噗地射了出去,打在那只猫脑袋上。

“吃不吃?”展行看着猫,说:“呜喵?过来。”

他又剥开几粒牛肉干,塞进猫洞里,用嘴巴发射出去,猫躬身嗅了嗅,吃了颗,缓缓走过来。

展行最后一下太用力,牛肉干循着半斜的猫洞坡道咕噜噜地滚下去,那只猫马上转头去追,跑得没影儿了。

“别跑,还有!”展行喊道。

猫跃出密道,在尽头不知道抓住了什么东西,突然间墓室内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机关被启动了。

“师父救命!师父救我啊——!”展行意识到不对,凄厉且抓狂地大叫,双手撑着墙壁,脑袋一下拔出来了。

林景峰听到展行没命的一声叫,忙再从密道中冲了上来。

林景峰:“拔个脑袋出来,有必要叫这么大声?”

展行:“我看到喵了。”

林景峰冷冷道:“不要装可爱。”

“有路通往外界,估计是从前工匠留下来的。”林景峰马上察觉到墓室内的不对劲,蹙眉道:“尸呢?”

展行头晕脑胀地起身,发现原先的木床与猫将军古尸都没了。

丽丽从通道爬上来,包里青铜器叮当乱响,显是把先前的暗室铜像搜刮一空,一见林景峰手电筒所照之处,吓得又要尖叫。

林景峰抬起一只手,示意稍安:“别慌张,一定是不知道什么时启动了机关,床被转到地底或者另外一间密室去了。”

他四处打量,看见石室中已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暗门。

数人收拾好东西,跟着林景峰朝暗门里走,通道是个岔路,岔路的一头隐约有风吹来,林景峰稍一思索便明白:“那里没有金铜仙人,应该是民夫的逃生路。”

另一头则一片静谧,两旁俱是手捧铜盘的雕塑。这些雕塑无处不在,自他们进入至今,沿路所见已有上百座,墓主实在非常有钱,走到尽头,又是一个六合子午岁星盘。

丽丽低声道:“这里应该是整个环形墓的最中间了,要进去看看么?”

张帅兴奋道:“当然!光看铜人这么多,中央墓里就一定有好货!”

丽丽征求地看了林景峰一眼,林景峰点头,展行打起手电筒照着,丽丽小心地调整岁星盘。

“这次只有一个开口。”丽丽说。

林景峰吩咐道:“打开它。”

丽丽把“午”字旋到正上方,令错乱的十二地支各归本位,发出一声轻响。

门的后面传来轻微的:“喵——”,像在警告他们,不要再继续。

展行蹙眉道:“还是别进去了。”

林景峰不悦道:“怎么能不进去?你忘了刚才说的?”

展行想起林景峰此行是抱着寻找佛骨的目的,只好不吭声。

丽丽按下岁星盘正中央,说时迟那时快,整个锁盘开始飞速转动!

密道隆隆作响,林景峰说:“稳住!”

整座墓穴带着密道中的四人飞速旋转,最后砰然定住,离心力令他们朝后摔去。

林景峰看了一眼手表:“又一次涨潮,我们进来到现在已经十二小时了。”

展行道:“有这么巧?两次都是开锁的时候?”

林景峰回头望去,他们来时的岔路已随着石墓的旋转而被封死。

“怎么办?”建伟紧张问:“来路被封了!”

林景峰说:“一定还有别的通道,我大概明白这里转动的原因了。”

通道尽头,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怪物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石门发出轻响,朝上缓慢移开,中央墓穴里,一双发着绿光的猫眼注视着他们。

林景峰仰头看了门顶,取出简易千斤顶,支在门框上,这样一来,就算众人进入墓室后大门突然落下,也会被千斤顶卡住。

墓室中央是一口棺材,棺盖斜斜开了小半,盖上有铁器抓过的痕迹。

林景峰打头,走进中央墓穴,确认没有危险,第一件事,是以手电筒朝上照。

五米高的天花板顶端,开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裂痕,展行掏出手机看了眼——有信号!

“有信号哩,有信号有信号……”展行忙晃手机。

林景峰不耐烦道:“知道了,闭嘴。”

众人:“???”

张帅说:“看到了,上一伙人挖出的盗洞,早就该从顶上下来。”

林景峰说:“很难,这个墓穴厚度接近十米,你看得到那道缝么?就算把所有的炸药都填上,也炸不开十米厚的岩石层,他们是用钻头垂直打通,只开了很小的裂隙,用活动爪勾出了棺材上的东西。”

那件东西很明显了,就是进来的铜槊。

中央墓室中有油灯,张帅点着其中一盏,背后传来猫的愤怒叫声。

“喵——”

那只猫从棺材中跳了出来,跑向角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出口。”林景峰说:“不用担心。”

八盏油灯点亮一半,照亮了宽敞的墓室,室内两侧摆着兵器架,上有形形□的锈铜兵器,以及六口封严实的箱。

四周依旧是静静伫立,一动不动的金铜仙人。

张帅狂呼一声,终于找到宝物了!

“都打开看看。”林景峰吩咐道:“丽丽,你开那边的,我负责这三个,别碰棺材。”

丽丽取出铁丝,开始通锁,随着咔嚓数声响,箱子锁大开,林景峰取出一块布,铺在地上,说:“扔上来。”

所有人眼中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展行纵是不缺钱,然而见到古代的精致艺术品仍忍不住心中赞叹,张帅把一件玩意扔到布匹中央,展行立马捡起来,对着灯光端详。

羊脂玉双龙云纹佩!

展行微张着嘴,林景峰检视室内珍宝,吩咐道:“放回去。”

展行问:“师父,这块可以给我么?”

话一出,所有人停了动作,看着展行。

“三爷,你徒弟该不会是连规矩也不懂吧。”丽丽不信任地问道。

林景峰手指拨弄着箱里物件,淡淡道:“这里的东西是要出去再分的,你真的想要,可以让一份,换这个玉佩,小贱,放下。”

展行只得把白玉龙纹佩放回殉葬品堆里,林景峰提着箱子哗一声倒了出来,正在沉吟,忽然吼道:“别碰棺材!”

建伟不知何时走到棺材边上,已经把手探了进去,被林景峰一吼,吓得又缩了回来。

同时间,建伟脚下的石砖微一沉。墙壁上隆隆作响,开启另外一条暗道。

张帅道:“三爷别紧张,会在棺室里设机关的人……应该不多。”

墓室中一片寂静,三秒后,角落里传来“咚”的一声。

所有人都听见了,同时屏住呼吸。

林景峰冷冷道:“但也有例外,这里的墓主就是一个。”

“咚”。

这次声音来自西南角。

林景峰转头,疑惑地辨认声音方位:“马上检查机关!”

所有人四散,第三声响起,比之前两声都清晰了不少,仿佛是什么东西,如同布锤击打在铜锣上的声音。

第四声:“咚”!

丽丽尖叫道:“天杀的!这是什么!建伟你碰了什么!”

林景峰道:“别慌!”

又一声咚地响起,仿佛有好几把锤在敲击小锣,汇合在一处,于这寂静的墓室中异常恐怖。

展行端详一具铜人雕塑,朝林景峰道:“哎师父你看这个……”

林景峰一阵风般地过来,数人围聚,循着林景峰电筒光线端详,只见金铜仙人眼部流出两道银色的泪痕,顺着脸庞飞速淌下,落在铜盘上。

“咚。”

“这这这……”张帅说:“是什么机关?”

“水银,退开一点,免得中毒。”林景峰把衣领拉起来,示意展行照做,吩咐道:“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从哪离开?!”丽丽尖叫道。

林景峰一指通道:“你们先走,拨转岁星锁盘,就能把空间封住,别贪,我垫后!”

与此同时,轰一声中央墓室开始旋转,灯台被离心力带得倾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来时的通道消失,千斤顶在横向挤力下支离破碎,现出另一条狭隘的,仅供一人钻过的的通道。

“咚。”

“咚。”

黑暗里的声音犹如催命钟,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林景峰手心紧张得直冒冷汗,这是什么机关?

“从这里跑?”张帅焦急道:“三爷!怎么办啊!”

林景峰说:“别朝那里跑,多半是陷阱……给我时间思考一下。”

展行一向搞怪,在这连声催命鼓中亦觉得背脊发毛,只觉铜人在阴森地注视着他们,水银落盘声,一声近过一声,犹如步步进逼的勾魂鬼。

他哆嗦着拿出手机,拨通陆少容的手机号码。

哔——求助场外亲友环节开始。

陆少容关机。

展行打家里宅电,占线。

同一时间:大洋彼岸。

展行十五岁的妹妹,陆遥趴在沙发上,耳朵夹着电话,一手刷着指甲油:“哎呀,现在谁还喜欢小伙子呀,老男人好呀,成熟有魅力,又有钱,像我二舅……”

展扬暴躁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我他妈到底和孙亮结了什么仇……”

陆遥尖叫道:“展扬先生!麻烦你不要偷听我打电话!”

墓穴中央:

“咚!”

丽丽尖叫道:“到底怎么办?再拿不出主意我走了!”

展行狂按重拨键:“拜托了,接电话啊——!谁又在煲电话粥?!没有来电通知吗?”

林景峰道:“你们别吵!”

纽约:

陆遥:“就是么,展扬那个臭脾气,也只有陆少容受得了他,上次威尔逊请我去看电影,他爸爸的法国菜做得很好吃……”

展扬在楼上教训道:“陆遥小姐,你到底交了几个男朋友?不是一个叫卡迪尔的意大利人么?”

陆遥尖叫道:“那个是我初中的,我谢谢你了!现在都高中了!”

墓穴内:

展行:“该死啊——怎么连展扬也不接?”

林景峰断了思路,忽然道:“以后不能再和你父母赌气了。”

展行哭丧着脸:“我有不祥的预感……快点接电话啊啊啊。”

纽约:

陆遥:“好拉,不和你说拉,有人打电话进来,待会我再打给你,拜~”

展扬忽然发现手机有未接来电,那边陆遥已经切了线路:“哈喽,陆宅。”

远在中国墓穴里的展行,和纽约家里楼上的展扬两父子异口同声道:

“是展宅不是陆宅,谢谢!”

陆遥:“我说是陆宅就是陆宅!咦,哥?”

墓穴:

林景峰见展行实在不靠谱,便奔入密道几步,倏然头皮发麻。

密道两旁分列的金铜仙人,每隔十米一樽,墓穴中所有的机关都已启动,上千座金铜仙人滴出第一颗水银泪的时间有先有后,然而——

千百颗泪水落于各自手捧的铜盘中,步调却惊人的一致。

逃?逃去哪里?到处都是机关铜人,况且更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这到底会是什么机关?

林景峰回头道:“还没有好吗?!”

林景峰只觉通道尽头,仿佛有一双危险的眼睛窥探着自己数人。逃到哪里都没有用,要怎么关上机关?!

“咚、咚、咚……”铜盘仙人滴泪速度越来越快,每一颗水银珠反射着惨白的光芒落于盘中,铮亮四溅。

展行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接了。叫陆少容来听。”

陆遥懒洋洋道:“你不是要和我抢二舅的么?”

展行:“……”

陆遥柔声说:“哥哥,是人家先喜欢二舅的,你忘了么?”

展行哀嚎道:“二舅妈!我错了!永远不和您老人家抢东西了!有重要的事情,快叫陆少容啊啊啊!十万火急!”

陆遥得意地笑:“他今天去博物馆开会,很早就走拉……喂?哥哥!”

展行马上挂了电话,拨通陆少容的办公室。

陆少容正在看一段幻灯片讲解,助理进会议室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告辞起身,疾步走到办公室接了电话。

陆少容:“想清楚了?终于开机了?”

展行声音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亲爱的老豆,问你件事。”

陆少容:“让我先问你件事。”

林景峰:“……”

展行:“求求你了……先回答我吧。”

陆少容朝转椅上一坐,扯松了领带:“算你赢了,说吧,今天不许那么快挂电话。”

展行:“是这样的……我……”他的脑子一团乱,胡诌道:“你知道金盘仙人吗?”

陆少容说:“知道,这次又看到什么了?”

展行说:“有机关人!我刚发现的!刚出土哦!”

展行连珠炮把墓室里的情况说了一遍,陆少容虽觉他的语气十分奇怪,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景峰把手机按了扩音,陆少容的声音清晰传来。

“金铜仙人作为摆设,应该是正视前方,端托铜盘;有八十尊在二零四一年,秦皇陵中出土,埋头视盘,这种铜人并不多,价值连城,有专门浇铸的模具,通常摆放在阴宅中,作为触发式机关使用。这种机关非常厉害……展行,你在听么?”

展行道:“在听!你太英明了!一经触发要怎么停止呢?它有什么用?”

陆少容:“铜人……你听起来不太对劲,小健?你在出土现场?哪里又挖出金铜仙人了?”

展行道:“没错,我在胶州!你先说!”

陆少容:“一般铜人会滴泪,滴到一定重量时,整个铜盘会翻转过来,启动机关,在周围引发暗箭等杀伤武器,应该是这样吧?我对资料记得不太……展行,你周围是什么声音?敲鼓?”

林景峰马上把手机塞到展行手上,打了个手势,四人箭步分开,各托一盘。

展行:“那那那……如果已经很多个同时在滴泪呢?”

陆少容警觉地问:“展小健,你不会是跟着考古队进墓下了吧!赶快出来!”

展行道:“我我我……”他心念一转:“我只进来一点点,我在墓室大门口,这里有两个铜人,很奇怪所以问问你……马上就可以出去了,他们说……里面有很多铜像,都在滴水、不,滴水银!”

陆少容焦急地说:“回到地面上!让他们撤离!立刻!马上!”

林景峰心内叫苦连天,我倒是想出去,要怎么走?

陆少容的声音:“展小健!我听到了!那就是金铜仙人机关声?这种情况一般是触发中央墓室的总开关了!从第一具金铜仙人开始滴水银,直到最后一具启动,每两具中会有一段时间的缓冲,是专门杀盗墓贼的!现在跑还来得及!马上!跑!”

“到第一具铜人反转铜盘的时候就麻烦了!如果启动了,切记不要慌张……”

展行捂着手机通话口,恐惧地看着林景峰。

张帅大喊一声,朝着通道躬身钻了进去,丽丽不住尖叫,与建伟紧跟其后,狂奔进了密道里。

展行:“噢,爸,我现在出来了。”

“别跑!”林景峰说:“都回来!”

陆少容:“谁的声音?你朋友?别听他的,跑!离开墓穴!”

丽丽边尖叫边跑,倏然意识到什么,回身冲进墓穴,拖起棺材边装冥器的布包,继续尖叫着冲进了密道。

展行拿着手机:“那个……我听谁的?听你的,爸!”

展行在墓穴中央开始蹦,带着声音一颠一颠,跳到一樽金铜仙人前,撑着托盘:“我我我,我出来,出来了!啊!安全了!”

林景峰:“……”

陆少容松了口气:“有对讲机么?去找对讲机!告诉还在里面的人,铜人开启之前,如果出现其他的墓穴通道,千万不要进去,从原路返回,其他路很有可能是……陷阱。”

展行说:“那个……那……老爸你刚才说什么不要慌张?”

陆少容:“两具铜人之间,有一个安全死角……”

一声巨响,石门落下,暗道被堵上,信号断了。

展行道:“师父?”

所有人都逃了,剩下展行和林景峰各托着一个盘,更绝的是,丽丽跑的时候还不忘收拾走扔在地上,兜满随葬品的包袱。

林景峰冷冷道:“说了那条路是陷阱,找死。”

“咚咚”声逐渐消失,水银如断线珍珠般不住滴落,溅入盘内,展行说:“好吧,现在……怎么办?”

林景峰冥思苦想,知道越是这种时候便越需要镇定,陆少容的话令他想到一件事,足够令他们安全脱身,然而却又朦朦胧胧,抓不住线索。

他看了一眼角落:“那个盘是最先开始滴泪的,展行,你去托着那个,我和你换个位置,一,二,三……”

展行脑袋上灯泡“叮”地一亮:“你不用动,我有办法!”

他单手竭力托着盘,从背包里取出一盒泡面——加大的“来一桶”方便面。

林景峰:“?”

展行小心地来一桶放在地上,在一大盒泡面上,又叠了一盒。

一桶叠一桶,叠了四桶“来一桶”,外加两包牛肉干,恰好把那要命的机关金盘顶住。

林景峰:“……”

展行抽身而出,跑向东南角,抬着第一樽铜像的托盘。

“你在想什么?我们也应该跑么?”展行说。

林景峰:“不能跑,该死,他们跑得太快了……”

远处通道里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展行听得汗毛竖了起来。

林景峰眉头紧拧,陆少容说安全死角,安全死角……

歪歪斜斜的来一桶和牛肉干被压得渐渐塌了下去,金铜仙人胸口的木榫被倾力扯得断裂,铜盘哗一声反转,洒出满地水银。

“过来!”林景峰吼道。

展行回过神,林景峰扑上去搂着他,二人一个打滚,钻进了棺材里。

第二具铜人反转。

又是轰一声响,密道大门紧紧关上,展行与林景峰摔进了棺材,石室中噔噔声不绝,千百铁箭在棺材顶上的空中掠过。

密密麻麻的箭雨交织飞过,展行大声咳嗽,探头探脑地要看,林景峰把展行脑袋按回去,左手抱着展行,右手手指勾着半开的棺盖咬牙一扯,棺盖隆隆合上。

外界静了。

数秒后,黑暗中又一具铜人金盘倾覆的声音。

头顶天花板响起机关摩擦声响,地面上密集箭矢声不断。

展行晃亮灯管。

林景峰淡淡道:“这里是安全死角,只要躲进棺材里,就是安全的,没有一个墓主会鞭自己的尸。”

展行松了口气:“师父真聪明,啊……啊……”

林景峰:“?”

墓主早先设置下,空气本不流通,然而墓顶被盗墓贼挖出一道裂隙,水汽侵入,又棺盖敞开,尸体早已腐成白骨,林景峰稍一动,灰尘便涌起来。

“啊——嚏!”展行鼻子受了刺激,惊天动地朝着林景峰打了个喷嚏。

“别恶心!”林景峰抓狂地捏着展行下巴,把他脑袋强行转向另一边。

外面静了。

“可以出去了么?”展行弱弱地问。

光管被扔在棺材一侧,微弱的光映着林景峰英俊的脸。

林景峰:“还不行。”

棺材里很挤,展行后脑勺被个圆球顶得颇不舒服,只得和林景峰额头抵在一起,嘴唇只距不到一公分。

林景峰还没意识到,展行便在他轮廓分明的唇边亲了亲。

林景峰:“你又做什么!”

展行道:“没……没什么啊,我刚刚做了什么?哪有做什么?”

林景峰:“你……看你背后。”

他把展行的脸捏得快变形,强行让他转过头,展行看到一个骷髅脑袋。

“哦,死人头。”展行艰难地歪着头说。

居然不怕?林景峰颇有点不能理解展行的胆子,有时候他也会大叫,有时候却什么也不怕,神经得怎么搭,才能搭配出这种效果?

林景峰:“你怎么不叫?”

展行:“有你在,我就不怕,嗯,挺有安全感的。”

那句话仿佛在林景峰心上轻轻地挠了一记。

林景峰说:“你就这么……相信我?”

展行反手抓着骷髅头,稍一用力,把它从脊椎骨上扯了下来。一手捏着它的下巴,一手抓着骷髅头顶,让它嘴巴一开一合,自己还配上音:

“啊嘎嘎,嘎巴嘎巴嘎巴……”

林景峰冷冷道:“不要玩死人。”

展行拿着骷髅在林景峰面前晃来晃去,越凑越近,最后抓着它的下巴,让骷髅一合嘴。

“嘎巴。”展行让骷髅头咬上了林景峰的鼻子。

林景峰怒吼道:“我说!不要玩死人!”

Chapter14

中央墓穴里一片安静,棺盖被缓慢推开,抛出一根灯管,冒出林景峰的脑袋,犹如水下潜望镜,左右打量。

林景峰爬出棺,展行马上跟了出来,林景峰把展行踹了回去。

“先不要出来,有水银蒸汽,小心中毒。”林景峰扯起衣领,蒙在口鼻前,低头检视。

墓室中密密麻麻,地面插满钢箭,他小心地在箭矢之间移动,想起先前逃进来的猫。

应该有别的出口,林景峰四处检视,把石棺旁的地砖检视一遍,发现另一块开关,按了下去。

棺头所对之处打开一道暗门。

林景峰朝内窥探,没有金铜仙人,通道应该是安全的。

“走。”林景峰小声道,顺手把散落的几件随葬品捡起来,都是玉器,古钱,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香炉,他背起登山包,又让展行也背上。

展行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白玉龙纹配。

“别说话。”林景峰环过一手,捂着展行口鼻,手套粗糙的布纹感下,透出温暖的手掌温度,令展行心中一荡。

林景峰手指头不自然地动了动,柔软的指腹有种好闻的气息,展行脸上发热,被他半拽着进了暗道。

远离中央墓穴后,水银蒸汽已不强烈,林景峰说:“现在剩我们两个了。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听我的,不要擅自行动。”

展行逃得大难,说不出的高兴,林景峰却知道如今还在墓穴中,中间的机关已经全部启动,每一秒都不能放松。

他们走得很慢,林景峰屏住呼吸,生怕踏错了机关,铜人催命的“咚咚”声已静止,但他总觉得黑暗里还有更大的危险即将来到。

好几个小时后,展行拉着林景峰的背包带,走出密道,密道的尽头是一条横向的通路。

林景峰倚着通道口,吁了口气。

“这是我们进来的地方!”展行在通道外的墙壁上发现子午岁星盘,兴奋地说:“太好了。”

林景峰点起油灯,发现这里的铜人都没有滴水,脚边还有十二小时前,展行扔的蛋黄派包装纸。

林景峰试着调整墙上岁星盘,刚一动,来时的密道便隆隆关上。

脱险了?

然而第一个通向盗洞的路还未打开,林景峰回忆最初丽丽开启岁星盘的时候,墙上圆盘的位置。

“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的?”林景峰问:“你记得么?”

展行掏出手机:“我拍照了,看看。”

展行把手机往前翻,发现多了许多照片,莫名其妙。

“那是我帮你拍的。”林景峰说:“你在打瞌睡的时候没把岁星盘旋转过程照下来,给我,我来翻。”

展行:“等等我找……”

林景峰:“给我……”

展行:“不要抢……”

林景峰怒道:“都什么时候了,快给我!”

展行:“啊哈!你偷拍我干什么!”

林景峰面红耳赤,展行翻到一张照片,是先前进墓迷迷糊糊没睡够,趁开锁时四仰八叉,摊在林景峰大腿上睡觉的模样。

林景峰说:“是不小心按错了,快给我!”

林景峰把手机抢了过来,埋头翻找,找到第一张岁星盘的定位。

“这个时候在这里。”林景峰喃喃道:“那么应该是……”

展行凑上前去胡乱旋转:“我觉得是这样……”

林景峰:“不是这样,你……放手!”

林景峰解释:“第一次来的时候,丽丽调整到一半,它被潮汐力带着转起来,最后定在辰格上,所以现在我们需要把它调整回辰位,再等下一次退潮的时候,让它逆推回原本位置,再逐步旋到本位……”

展行似懂非懂地点头,林景峰摘下手套,修长的手指小心拨弄卡盘。

六合子午岁星盘哗一下转动起来,林景峰:“怎么回事?又涨潮了?”

展行道:“快快,按住,别让它乱动!”

林景峰与展行手忙脚乱,同时按着岁星盘,最后还是林景峰反应快,抽出匕首朝十二块转块的缝隙里一插,把它卡住了。

二人身边传来隆的一声巨响,墓室再次旋转,这一次很快就停了下来。

墙壁一震,扑出隐隐约约的灰。

师徒面面相觑,林景峰没了主意,岁星盘转到一半,满头冷汗地被卡在中途。

“这里又开了一道门。”林景峰说:“不过是通向墓穴深处的,我们要打开外环……”说着示意道:“对面墙上的大门。”

展行答:“说不定它是弯进去,再弯出来,还有别的通路呢?”

林景峰也觉得有点可能,说:“试试,只要有不妥就别走进去。”

展行说:“对嘛,我们站在墙边,机关也不会转着弯射出来。”

展行躲到林景峰身后,二人贴着内墙,林景峰伸手按下岁星盘中央的开关。

门轰一声打开,展行的乌鸦嘴预言成功,门里的机关转着弯,射了出来。

那是最具威力的机关——水,暗门连接之处不知通向何方,滔滔大水呼啸着在一瞬间便冲倒了展行和林景峰,淬不及防下被冰冷的水呛了口,林景峰马上意识到是咸的,海水!

这个机关来处很有可能通向胶州湾大海!

展行:“……”

林景峰吼道:“抓紧!”海水无止无尽地冲了出来,卡在岁星盘上的匕首猛烈摇撼,林景峰伸手去抓,却终究慢了一步,匕首被水冲得落下地去。

展行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湍急水流冲得摔出老远,慌忙,吸了口气时,汹涌的海水已灌满整个狭长环形通道,淹到石道顶层。

他只听到林景峰的最后一句:“背包右边……”四周便彻底安静下来,又是轰一声,

黑暗里,展行憋了口气,在水里缓缓划过,林景峰手持光管,照亮水下一片区域。

咕噜咕噜的水声,展行勉力游过去,与林景峰碰头,林景峰手指探向他的登山包,在右侧揪住绳子一扯,包内气囊迅速充气,鼓起,拖着展行漂浮起来。

林景峰举着灯管,朝展行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进去?”

展行一头雾水地看着林景峰。

那一刻是林景峰最怕的时候,他依稀想起数年前,秦始皇陵中的岔道。

一样是接近新丁,什么都不懂的同伴;一样是生与死面前两难的抉择;一样是只知道跟着的自己的,对他的信心接近盲目的少年人。

气息只够坚持不到两分钟,是循着环道前往另一头寻找别的出口,还是从水道内进去?

万一水道太长,还来不及出海就窒息了怎么办?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只有短短一秒,林景峰作了决定,这一次,他不会再抛下同伴独自逃生。

他抓着展行的背包系带,把活动扣卡在自己腰带上,手脚并用地划水,进入水道。

展行心想终于可以出去了,跟着林景峰没错,于是兴高采烈地进来,他不知道林景峰心里没底,也没办法问,咕噜噜地吐出一串气泡。

冗长的黑暗水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一分钟过去。

远方依旧黑暗一片,展行开始有点撑不住了,他使劲扯系带,林景峰头也不回,依旧朝前划去。

林景峰果断卸掉自己的背包,牵着展行继续向前。

一分三十秒。

展行在水里挣扎,猛地张口,吐出一串气泡。

林景峰也接近窒息,他的体质比展行好很多,却坚决地蹬着水道墙壁,拖着展行艰难前进。

展行溺水了,他痛苦地抓着林景峰的包,不住抽搐,林景峰心内一惊,他本以为展行可以再撑一会,忙回身抱着他的脖颈,箍住他继续朝前划。

展行两脚猛蹬,一手紧紧抓住林景峰的手,不辨方向的猛挣。

林景峰转过身,握掌成拳,一拳狠狠捣上展行的肚子。

展行吐出最后一串气泡,眼神绝望而茫然。

冷光灯管映着展行被冻得苍白的脸,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主动松开手。

不!林景峰把展行的手腕牢牢抓住,拖着他继续朝前游去。

两分钟。

通道长得没有尽头,林景峰灯管几次险些脱手,他快溺水了。

两分零七秒。

灯管落地,被暗礁下的水流卷了出去,出口到了!

林景峰猛地一蹬腿,朝海面浮去。

哗一声,师徒二人浮出海面,漫天繁星,涛声此起彼伏,璀璨银河在他们头顶的夜空横亘而过。

那处已是远离胶州湾海岸线的一个小岛边缘处。

夜幕下,林景峰嘶哑的声音近乎疯狂地吼道:“小贱!小贱!”

展行的气囊背包浮在水上,面朝下,整个人被泡在海里,一动不动。

林景峰把展行的头托起来,后者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停了呼吸。

水里传来手机音乐铃声:“出卖我的爱,背着我离开……”

林景峰:“……”

林景峰把展行拖上海岸,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把他翻过身,腹部抵在自己膝前,让他吐出海水,又把他平放在地,开始作人工呼吸。

“小贱……”林景峰发着抖的声音,他捏着展行的鼻子,朝他冰冷的唇里灌气,又猛按他的胸口。

“小贱——!”林景峰吼道。

展行咳了出来,继而痛苦地猛喘。

林景峰如得大赦,松了口气,靠在礁石旁,连话也没力气说了。

展行睁开双眼,死里逃生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海上绚烂的星辰,与光带一般的银河。

“我……小贱。”林景峰缓缓道:“我在水下揍你,目的是把你打晕,救溺水的人都要这样。”

展行道:“哦,我……游泳的时候从来没溺过水,不懂这个,以为你要自己走了。”

林景峰问:“还难受么?起来走走。”

展行主动伸手,抱着林景峰的肩膀,在林景峰脖颈旁蹭了蹭,林景峰微一迟疑,随即轻松地笑了笑,抬手,紧紧搂住他。

手机铃声:“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展行咳过几声,接了电话。

陆少容:“老天保佑,终于接电话了,你要吓死我吗展小贱!”

展行:“我……嗯,少容,我只是去游泳而已!”

陆少容:“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让孙亮去接你,马上回家,不能再胡闹了!”

展行瞎掰了个谎:和朋友到胶州湾旅行,恰好遇上考古队挖掘汉代古墓,于是偷偷越过围栏,跟着进去转了一圈,结果被警察抓了出来,手机没讯号云云……

那正是展行的一贯作风,陆少容信了八成,又问:“没把你抓进去?”

展行马上道:“没有没有!训了一顿就放我们走了,刚游完泳,准备回酒店吃宵夜,休息。”

陆少容:“你朋友呢?”

展行:“你等等,我拍照给你。”

展行搭着林景峰的肩膀,二人落汤鸡一般,湿淋淋地拍了张照,传给陆少容。

陆少容:“在哪里认识的?挺精神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方便透露下吗?儿子。”

展行征求地看了林景峰一眼,问“名字?”,林景峰正坐在石滩上整理腰包,点头示意可以,展行便报给陆少容。

陆少容又说:“嗯,祝贺你,宝贝,我知道你在学校的朋友不多,希望他是个诚实的人。

“但我想我不得不打扰你一会,请暂时离开你的朋友,我们来谈谈……前几天关于你二舅的事情。”

展行高兴地说:“好的,爹地!”

然后挂了电话,关机。

纽约:

陆少容:“……”

海上小岛:

林景峰:“你的手机不错,湿了水还能打通。”

展行答:“你的手机也不错……诺基亚的,湿了晾干以后照样用。”

林景峰把腰包里的东西全取出来,放在沙滩上晾干,脱了上衣与靴子,现出瘦削精壮的胳膊与肌肉纠结的肩背。

“去哪?”展行愕然道。

林景峰:“找登山包,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

展行说:“不要了吧,太危险了……”

林景峰:“没关系,扔在过道口里,我不会再进去了。你守着东西,有发现异常就开枪。”

林景峰拉动保险,把沙漠之鹰交到展行手里。

展行:“我没用过枪,射不中人。”

林景峰:“那么,鸣枪警告。”

展行:“你怕他们来抢东西?”

林景峰没有回答,纵身一跃,再次进入海中。

展行蹲在礁石岛上,翻检林景峰的东西。他的臀包简直就像小叮当的百宝袋,终于可以看一看了。

有一套开锁工具,用防水纸包着的纸片炸弹,几乎从来不开机的手机(省话费),假身份证,银行卡……展行看到一卷湿透的薄纸,取了出来,小心展开,薄纸一面写满经文,另一面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小师叔,我喜欢你。”

展行知道经卷内容,是藏文,藏民们把经文写满纸上,叠好后卷起来,放在转经筒里,朝圣的路上,每转一下,便等于诵读一次经文。

哇,很浪漫……展行忽有点失落,正面经文,反面是告白的话,每旋一次转经筒,那句话便重复一次。

那应该是林景峰的过去,转经筒不在了,经文与告白却被他珍藏起来。

展行:“嘿嘿嘿。”

展行:“嘿嘿。”

展行:“嘿。”

展行找到一支笔,在“小师叔,我爱你。”的“叔”字打了个大叉,改成“父”,后面加上破折号,署名:“展小贱。”

于是经文背后的字变成:“小师父,我爱你——by:展小贱。”

林景峰什么也不知道,他按开防水腕表,斌嫂的特殊配备终于派上用场,一道刺眼的探射光通开阴暗的海底,乱礁群一带没有人捕鱼,基本处于废弃状态。

小岛到海岸悬崖下有上千米距离,林景峰几次换气,在浅海中央,看到先前自己遗落的灯管。

附近堆积着不少沉船废墟,破碎的木船密密麻麻地堆在暗礁深处。

林景峰微觉诧异,浅海也有这么多渔船触礁?

一块白色的破布,在破船堆里飘来飘去,缓缓飘上海面。

林景峰:“!!!”

他泅到出来时的通道口,找到自己的包,拉开气囊系绳,抱着它浮上海面,朝远处喊道:“喂!”

展行把枪塞在后腰,远远地游过来接应,林景峰换了口气,又潜进海底。

展行抱着包,在海面上载浮载沉,发现不远处飘着一块白布,游过去,拾起来一看。

丽丽的环保购物袋。

林景峰两脚蹬水,划到礁石丛中的废船堆里,拨开腐朽的木头,发现礁石中又有一个暗洞。

这个洞通往哪里?还有暗道?

林景峰把腕表调到最亮,发出刺眼光芒,朝洞内照射。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巨大的粗缆从洞内探出,将林景峰抽得撞在礁石上,头破血流,林景峰还来不及思考,脑中嗡的一声,被粗缆卷进礁石洞里。

Chapter15

展行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水里。

黑漆漆的一片,林景峰手腕上的光没了。

“咕噜咕噜……”展行冒出水:“小师父——!”

展行顾不得背包,一个猛子朝下潜去,海底全是激扬起的细碎沙砾,水中传来“砰”的一声,清晰而又震撼。

“咕噜噜……”展行瞬间岔了气,再换一口,把灯管抛向海底,照亮沉船堆的一小块区域。

那处,废船崩塌,朽木四处散开,现出黑黝黝的洞口。

“咕咕咕……”展行波浪型全身扭动,不断下潜。

又一声巨响,那一下,黑暗的海底炸了锅,冷光灯管所照之处,现出巨大挥舞着的触须。

“唔——”展行恐惧地睁大眼睛,林景峰刚游出来,又被拖了回去。

“呜咕咕!”展行忙打手势,掏出后腰手枪。

林景峰手中拿着匕首,发狠几下猛砍,砍断一根触须,仰头吐出一串气泡,比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开枪。

展行握枪的手不住发抖,眼晴在水中刺痛难忍,他依稀看到林景峰正从触须下拖出什么东西,仿佛是一个人。

又有一团巨大的生物挤出洞穴,那是一只十米长的乌贼!

展行喷出气泡,枪走火了。

枪声在水里震荡,一枚子弹拖着白色气泡划过近三十米水域,打在乌贼的身体上。

下一刻整个海域搅翻了天,眼前漆黑一片,乌贼鼓起身体,喷出密密麻麻的黑雾,松开所有的触角,钻回洞内,消失了。

林景峰拖着丽丽的头发游上海面,不住猛喘。

“我打中了!”展行在不远处哗啦冒头,挥拳道:“耶!”

林景峰:“是因为它的头太大了。”

展行乐呵呵地跟着林景峰朝岸边游去,把丽丽拖上岸,放在礁石旁。

林景峰:“你开枪太早,我想看看随葬品去了哪里,不然又白跑一趟。”

展行道:“她还活着么?”

林景峰躬身探了丽丽颈侧大动脉:“还活着,乌贼的巢穴连着我们逃出来的古墓,是另一条路。”

“礁石里的密道朝上倾斜,尽头有个很大的窟窿,是有空气的,她们带着东西从墓穴最开始现出的通道逃跑,铜人机关启动,应该是把他们陷进去了。”

展行道:“有找到东西?”

林景峰:“没有,太混乱了,这只乌贼难对付得很,你给她做人工呼吸,救醒了问问。”

展行:“为什么是我!”

林景峰:“你是徒弟!”

展行:“我不干,我又不喜欢女人,我是同性恋啊!”

林景峰:“我也不喜欢……”

展行终于成功地达到了目的,把林景峰的话套出来了。

“……做人工呼吸!”林景峰及时转向。

展行说:“我都听到了!你也不喜欢女人!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喂,小师父,你这样不厚道哦,我都坦白了……”

“你们两个王八蛋——!”丽丽自己醒了,放声尖叫道。

展行:“……”

林景峰:“……”

林景峰:“建伟和张帅呢?”

丽丽想起了什么,呆呆地看了周围一眼,意识到已经脱险,马上放声大哭。

“哇——”

展行忙捂着耳朵,丽丽似乎十分悲伤,扯着嗓子嚎个没完。

林景峰面无表情地看着,丽丽捶胸顿足地哭了很久很久,方安静下来。

“死了……”丽丽抽泣着说。

林景峰动容道:“都死了?”

展行火上浇油地说:“早就不该走那条路拉!千金难买早知道啊!真是!”

丽丽又开始伤心地大哭。

林景峰不悦道:“住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丽丽抽抽搭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数小时前,他们从暗道一路逃离,金铜仙人的滴泪声不绝,密道的门一合上,沿途第一对铜人手中金盘翻转,铺天盖地的暗箭追着他们射来。

张帅、丽丽与建伟没命狂奔,也不知跑过了多久,暗道逐渐朝下倾斜,建伟最先绊倒,三人摔下倾斜的坡道,坡道尽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张帅摔下时,一手抱着尽头金盘仙人的底座,拖住建伟。

建伟又拖着丽丽,三人连成一串,吊在斜梯尽头。

张帅情急喊道:“把东西扔了!别贪!”

丽丽抖抖索索地解开布包,朝上抛去,落在石桥尽头。

展行:“后来你掉下去了?”

丽丽抽泣着说:“对,建伟看我摔下去,说‘丽丽,我去哪里都跟着你’,也跟着跳下来了……呜哇——!!”

林景峰虽对拖油瓶建伟没多大好感,却终久忍不住佩服他,坑底有什么危险尚不知,光是十余米高的桥顶摔下来,脚底若是岩石,起码也得摔成残废,这一举动无异于殉情了。

丽丽:“下面全是水,我摔在一个滑滑的,湿湿的,软软的东西上,摔下去以后就变得……”

展行:“就变成粗粗的,硬硬的,黑黑的……”

丽丽蹬脚:“没有!它就动起来了!”

林景峰:“摔乌贼身上了?”

展行脑海中浮现出一只硕大的,金色卷发的、双眼皮、长睫毛、涂口红的……乌贼,惬意地半泡在海水里,伸出一根粘乎乎触手慵懒抠痒痒,半个脑袋晃来晃去享受的场面。

后来的事不出林景峰意料,建伟与丽丽先后摔在乌贼身上,又落进水里,当即被触须卷了起来,建伟拼命救出丽丽,让她先跑,丽丽却找不到出口,被摔在岩石边,一头昏了过去。

“乌贼有生物毒,可以麻痹猎物。”展行说:“那……”

林景峰说:“丽丽开始昏迷,估计就是被麻痹住了。张帅呢?那小子跑了?”

丽丽呜呜哇哇地哭,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景峰收拾腰包和行装,心想张帅多半是跑了。

展行问:“能联系上张帅么?”

丽丽尖叫道:“那狗娘养的一定是带着东西跑了!老娘再抓到他,一定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展行道:“未必,说不定他也在想办法救我们呢?”

“喂——!”海面上一艘汽艇突突突开来,张帅在船上大喊。

“太好了!没事!”张帅船尾还跟了个陌生渔民,显是从附近租来的船。

小船靠岛,张帅松了口气:“你们也出来了?谢天谢地。”

张帅察觉到队友们的敌意,丽丽更是一见面就要上前扭打,只有展行笑嘻嘻的,没有恶意。

“先上船再说,东西呢?别闹了,女人!这事不能怪他。”

折腾了近半夜,已快十二点,林景峰不打算再待下去了,必须先找地方整备。

张帅小声道:“在我们最开始挖洞的地方。”

林景峰半信半疑地点了头,众人上船,在海边靠岸后,张帅拿钱打发走船夫,带着他们回到盗洞口处。

繁星灿烂,布包上蹲着一只正在洗脸的猫。

“喵——”猫见有人来,跳进盗洞内,消失了。

展行:“哟,又是它?”

张帅笑道:“小家伙从哪里出来的?”说着上前,抖开包袱,直到此时,林景峰藏在外套里,握枪的一手才渐渐放松。

“在这里分?”张帅问。

林景峰四处看了看,躬身坐下。

摊开的布上放满青铜、玉器,以林景峰的眼光,知道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林景峰问:“是由我去卖了平分,还是在这里分了?”

丽丽疲惫道:“分了吧,分了散伙。”

林景峰点头,本来这队人就彼此不认识,出墓分宝是最好的办法。

林景峰清点完毕,去掉磕碰碎的,一共二十七件:“每人先选一件合意的,剩下盲摸,张帅把东西带出墓,零头三件算他的,建伟的份给丽丽带回去。”

丽丽又哭了起来:“人已经死了,我要东西还有什么用——”

展行同情地说:“你既然喜欢他,刚开始还对他那么凶。”

林景峰淡淡道:“不用?正好,那就平分了。”

丽丽跺脚道:“不——”

数人各取一件东西,轮到林景峰时,他看了展行一眼,展行会意,点了点一个双头飞鸟铜壶,林景峰收了,又拿出包里的白玉龙纹配,交给展行:“这是你们漏下的,算进公货里,给他。”

众人都没有意见,林景峰又把随葬品排好,用布一蒙。

“轮流取。”林景峰道。

张帅,丽丽,展行依次隔着布摸了摸里面东西,林景峰便从布下抽出古董,交给他们。

最后三件给了张帅,林景峰收好东西:“先找个地方住吧,吃顿散伙饭,明天再别过。”

“那里有租船的,我看到有渔家酒店。”张帅道:“走,我带大家去。”

奔波了十八小时,都累得很了,自然也无异议,四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海滩,朝着最近的村庄前进。

又走了近两小时,抵达海边渔镇,数人围坐一桌,点了菜。

虽已入夜,然渔村的宵夜是有得吃的,偌大一间酒店里就只有他们这桌,展行心花怒放,和张帅谈笑风生,反正死的不是他男朋友,也没什么可哭的,丽丽犹自眼眶通红,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等我回去把照片洗出来,邮寄给你们。”展行笑道:“大家干杯。”

林景峰端起杯,丽丽勉强碰了碰,各喝了点啤酒,想起来时照片上五人,散伙这会却少了一个,当即更伤心了。

海鲜味道很不错,小鲍鱼外加大对虾,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

吃了饭,林景峰:“AA制,把发票开过来。”

丽丽:“……”

张帅喝得脸通红,忙道:“哎不劳烦三爷,我请了!”

张帅醉醺醺地搭着展行肩膀,称兄道弟:“小贱兄弟!别人都说,你老哥我,别的不行,胜在人实诚!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展行嘿嘿笑,是的是的,林景峰开了两间标间,淡淡道:“可以了。”说毕把展行拖了过来。

俩标间?

张帅的酒马上就醒了,丽丽怒道:“这怎么住?”

林景峰:“你和张帅一间,我和我徒弟一间。”

丽丽:“省钱也不是这么省的吧,三爷!让这家伙和我睡一间?”

林景峰摆了摆手,张帅道:“这叫什么话!我可不会碰你。”

丽丽要上来揍,林景峰说:“你把他男朋友弄丢了,正好赔他个,睡了,明天八点起来坐车。”说毕再不理会二人,搭着展行回房。

一楼,酒店标间。

林景峰开的房还是海景房,且坐落在酒店背后一楼,正对着远处的海滩。

夜里潮水声哗哗响,海风吹来,甚是惬意。

展行先洗澡,林景峰坐在桌边整理东西,把腰包里的盗墓配件取出来用干布擦拭好,再放回去。

“师父……拉拉拉……”浴室里传来展行的声音:“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林景峰漫不经心道:“上海,销赃,我的另外一只手套呢?”

展行:“拉拉拉……给我吧,我喜欢。”

林景峰转卡盘时摘了一只露指手套扔给展行,展行便一直收着。

展行叽里咕噜唱歌,林景峰取出背包里湿透的藏经文,小心地摊开铺在桌上,翻过经文,看到了展小贱的杰作。

林景峰:“……”

林景峰怒道:“展小贱!”

展行:“什么事,师父?”

林景峰:“没什么,你先洗吧。”

他把经文折好,湿漉漉地便塞了回去,在床上躺着,双眼看着天花板。

展行洗好澡,换林景峰了,展行哼着歌,坐在落地窗前,玩手里的白玉龙纹配。

潮去潮生,海水的声音夹着清爽的风吹进房内,吹得窗纱微微飘起。

可怜哦……展行想到了葬身乌贼腹的建伟,盗墓真是个高危行业,林景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赚够钱,不再玩这个。

“小师父。”展行说。

他抬头看着半开的落地窗,窗户上现出自己的倒影,以及浴室中,被灯光投在玻璃墙上的,林景峰健美的男子身影。

“什么?”林景峰迷茫地问。

展行说:“你的目标是赚到多少钱……妈呀——!”

落地窗外,出现了一个脸色苍白,只有半个身子的男人。

那男人仿佛被夜色生生砍掉了一半,头与脖颈是完好的,头发湿漉漉的搭在额上,正是建伟!

“小——贱——”建伟阴森森地说。

展行彻底崩溃,没命大叫起来,林景峰围着浴巾闪电般冲了出来。

“退后!”林景峰一把抓到枕边的沙漠之鹰。

建伟忙道:“我没有死!不要开枪!”

展行两眼冒圈圈,被吓得魂不附体,林景峰站在房间中央,双手持枪,小麦色的赤裸胸膛滴下水珠。

他蹙眉打量只有半个身子的“鬼”,建伟结结巴巴道:“我在……我爬了出来……到处找你们……都找不着,听海边渔民说你们到这里来了……就找过来了。”

建伟走上一步,现出整个身子,林景峰当即哭笑不得,建伟的半边身子被乌贼墨水喷了个正着,在夜幕中半身漆黑,半身正常,再退后的话就只看得出左半身。

“你怎么没死?”林景峰收起枪,打量建伟。

建伟怒道:“你们居然不救我!”

展行说:“吓……吓死我了,啊哈哈,我们以为你已经被乌贼吃了……”

建伟说:“那乌贼王一动不动,死了。”

林景峰说:“他们住对面房,1007。你女朋友没事,快过去吧。”

建伟又问:“东西呢?”

林景峰有点不耐烦:“没贪污你的,都交给丽丽了,快滚。”

建伟神情恍惚地走了。

林景峰回去继续洗澡,片刻后,对房传来丽丽的一声尖叫,也被建伟吓着了,展行哈哈大笑。

另一间房:

丽丽:“我以为你死了!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早点出来!你,给我出去!”

张帅:“?”

丽丽吼张帅:“看谁呢!说的就是你!”

张帅忙不迭地收拾东西,贴着墙角一溜烟跑了。

建伟说:“丽丽,我爱你。”

丽丽抽泣着尖叫道:“我不爱你——!我恨死你了!”

建伟腆着脸过来,被丽丽又锤又蹬,最后成功靠近,爬上了床。

“丽丽,别这样嘛,又不是第一次。”黑糊糊的建伟半身还带着乌贼墨,在丽丽脸上亲来亲去。

他把脸埋在丽丽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于是扒开丽丽吊带外衣,发现胸罩外的乳沟里,填着一颗展行扔进去的牛肉干。

浴室里水声响起,又过了一会,林景峰的声音道:“小贱。”

展行:“啥?”

林景峰:“墨水洗不掉,来帮师父搓背。”

展行马上就精神了:“没问题!我搓背最厉害了!”

于是展行色迷迷地扑进了浴室里。

林景峰全身赤裸,坐在浴缸里,胯下盖着块毛巾,盘腿而坐。

展行跪在浴缸外的瓷砖地上,使劲搓林景峰的肩膀,他的男子肌肤性感十足,肩膀有一处墨迹。

林景峰的身材修长,却肌肉匀称不显瘦弱,干净的脖颈上有股沐浴液的好闻气味,头发不长,耳根下的短发细碎扎着,健美的八块腹肌坚硬。

展行注意到林景峰胯下毛巾被顶起来一点点,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在他脖子上亲了口。

林景峰淡淡道:“又做什么,我只叫你搓背。”

展行道:“没做什么啊,我哪有做什么?”

展行卖力地搓背,手却不老实,在林景峰身上摸来摸去,大吃豆腐,摸到林景峰胸肌上时,开始玩他乳头时,后者终于忍不住了,伸指钳着展行的手。

展行:“哎呀——哎呀——”

林景峰放开,展行没事人一样继续搓。

林景峰说:“你喜欢我?喜欢师父什么?”

展行想了想,也不尴尬,说:“喜欢你帅,有本事,跟着你有安全感。”

林景峰本想嘲一句,却想到展行只有十七岁,这种年纪的人不过是半大少年,一身荷尔蒙无处宣泄,自然以异性……同性的外貌为第一判断标准。

“帅不能当饭吃。”林景峰冷漠地说。

展行说:“当然可以,没听说过‘帅色可餐’么,我喜欢帅的。”

林景峰说:“你比我长得帅,该喜欢你自己才对。”

展行说:“所以你也喜欢我不对么。”

林景峰头一次遇见这么热辣奔放的,国外长大的小基佬,感觉展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流氓,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景峰想了很久,才说:“你在美国生活的时候也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

展行正色道:“当然没有!大部分时间都在念书,现在实在不想念了。亲一个呗,师父——”

说着侧过头,要亲林景峰的脸,被林景峰捏着嘴巴,扭开头去。

林景峰:“你不是喜欢你二舅的么?说不爱就不爱了?”

展行老实道:“我妹先喜欢他的啊,而且二舅看上去也不喜欢我,所以我要找下家。”

林景峰:“……”

展行:“这还是我二舅教的,要广撒网,多种树,一见哪个有吹的迹象,马上换下一位!”

林景峰心想:这个人的脸皮快比得上万里长城了……

Chapter16

“你生在福中不知福。”林景峰想了想,又说:“放着现成的书不念,每天和你父亲吵架。”

展行继续搓背:“他们不理解我!”

林景峰:“我看你每次打电话去,接电话那个爸,口气就挺好的,也很疼你。”

展行敷衍地说:“陆少容也啰嗦得很,展扬简直就是个火药库,一点就炸,你要是我,绝对不会想在那里生活的。”

展行开始絮絮叨叨地控诉两个老爸对他的虐待事迹,林景峰认真地听着,最后说:“你的朋友,家人就是太宠着你了,这样不行。”

展行说:“我其实没什么朋友,同学都不太喜欢我。”

林景峰说:“哦?你也知道别人不喜欢你这毛病?”

展行笑嘻嘻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正常嘛,你讨厌我么?师父?”

林景峰本来想本着为人师表的原则,教育展行几句,但却说了实话:“不太讨厌。”

展行一拍林景峰背脊,砰地巨响:“就是嘛!”接着继续搓背。

林景峰险些被拍得内伤吐血,好半晌才缓过来。

林景峰不以为然道:“你只是年纪小,青春期想谈场恋爱,感情这码事,不是你想的这样,长大后就懂了,这种心态,根本不是爱情。”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咩。”展行捏了捏林景峰的脸。

林景峰说:“说不定再过几年,你的性向又转过来了,现在就是个小屁孩。还是把我当朋友,当哥哥,当师父,无论哪一种,都对你更好。”

展行讪讪不语,没有得到林景峰的任何回应,他想起老爸陆少容的话:“不是天底下随便抓两个基佬放在一起,他们就愿意自动配成一对的。”

林景峰又说:“你玩够了,也该回父亲身边,把学业继续下去。混社会很凶险,也很吃力,要认我这个师父,就别把师父的话当耳边风。”

“哦。”展行把墨水搓干净,说:“你洗吧。”

他起身出了浴室,水声再响起,过了一会,林景峰洗完出来,躺在床上,手机开机,不知道和谁发短信。

展行则侧躺着,背对林景峰,虽是背对,却能清楚看到,落地窗里映出的,林景峰英俊的侧脸。

两师徒心思各异,没有交流。

林景峰一生,几乎从未和人认真说过这类话,所谓交浅言深,或许便是如此。一个月前,他永远用冷漠的眼光注视靠近的陌生人,并把手插在兜里,说话从不超过三句。

但他的内心,其实是渴望着收个像展行这样的小徒弟的。

既是恋人,又是师徒,如果有机会,能把一个孩子从十二岁培养起,一直带在身边,不让他吃自己学艺时吃过的苦,把一切知道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他,带他一起去冒险。

毕竟一个人的生活太寂寞了,更何况他是一个贼。

然而这个人,不应该是展行。

时候不对,性格也不对,背景也不对——无论是展行的背景,还是林景峰自己的背景。

林景峰想到没完没了的师门通缉,以及阴险的老头子师父,便开始头疼,每次当他成功避开风头,却发现老头子派出的人如附骨之蛆般,又跟了过来。

而且现在还多了展行这个拖油瓶……林景峰的心态已经逐渐改变,他不可能利用完展行就扔下他,多少得尽点人事,劝他回去,否则目标太容易暴露,也太危险。

幸好这段日子,老头子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但他为什么没动静?是在筹备什么大计划?

门铃响起,展行和林景峰同时起床。

“我去。”林景峰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前去开了门。

展行缩在被子里,还想说点什么,不过人家既然“婉拒”,自己还是不要去讨人嫌了。

来人是张帅。

“我实在受不了那俩口子了。”张帅笑着说:“借你俩口子房间打个地铺成不?好歹大家都是男人。”

建伟去找丽丽,自然睡在她的房里,丽丽又哭又闹又叫,好一会才安静下来,张帅见势头不太好,只怕整晚要睡走廊,忙过来借住。

林景峰淡淡道:“进来吧,我们只是师徒,不是俩口子。”

展行把自己裹成只茧,蠕动到床尾,现出乌黑的眼睛,滴溜溜打量张帅。

张帅笑着说:“那叨扰你们了……”

“没事。”林景峰躺回床上。

张帅尴尬地站在房间里,被子枕头都没有,只得睡地毯。

林景峰吩咐道:“小贱过来,床给张兄弟睡。”

展行裹着被子,蠕动着下床,又蠕动着上床,林景峰蹙眉道:“被子留给他,不然你让他盖什么?”

张帅忙道:“我再找服务员要一张。”

林景峰:“不用,我俩盖一张。”

张帅坐上床去:“还说不是两口子,呵呵呵……”

展行委屈地说:“不是!”

张帅忙道:“好好,不是。”

林景峰掀开被子,让展行睡进来,展行趴着,把脸埋在枕头上发呆,林景峰继续发短信。

“托给斌嫂的货卖掉了。”林景峰说:“卖了三十万。”

“唔——”展行闷闷地回答。

张帅笑道:“恭喜啊。”

林景峰又道:“不抽成,我们独得,高兴点,师父分你……”

展行:“我不要。”

林景峰:“……六百。”

展行:“呜呜呜哇哇哇——”

展行开始假哭,干嚎了一会,林景峰关了灯,张帅识趣地收起手机,大家两眼一闭,睡觉。

枕头太小,林景峰把展行翻了个面,让他躺着,展行一动不动任林景峰折腾。

他把被子给展行那边盖好,又掖了掖,扳起展行的头,伸出一只手臂,伸到他颈后,调整好位置,俩人用同个枕头。

展行枕着林景峰有力的胳膊,闻到他男子肌肤的气息,于是自己胯下硬了。

“小师父。”展行说:“张帅这人不错。”

林景峰贴着展行的耳朵,极小声说:“这人能在机关路上逃出来,证明深藏不露,不能小看,以后再和他打交道要留心。”

展行:“……”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不少细节,更为佩服林景峰,张帅在墓中安然逃脱,身手定不简单。

展行微支起身子,看了隔壁床张帅一眼,见有微弱的蓝光,似乎还在发短信,林景峰把展行按了回去,低声说:“睡吧。”

展行又对林景峰燃起一点点的希望,他侧枕在林景峰的胳膊上,端详他的侧脸。

林景峰闭着眼睛。

展行越看越觉得帅气,越看越喜欢,把手放在他胸口的被子上,隔被子抱着他。

林景峰不自然地动了动,把展行的手拉进被里,怕他着凉,放在自己发烫的赤裸胸膛上。

展行胡思乱想,在地下钻了快二十四小时,终于疲倦得很,抵不住睡意入眠。

翌日,青岛火车站。

“我们就在这里散伙吧。”林景峰道。

张帅笑道:“大家打算去哪?小贱兄弟有我的手机号码。三爷,以后常联系。”

展行晃着手机,嘿嘿嘿地笑,丽丽顶着俩黑眼圈,恹恹打了个呵欠,倚在建伟怀里。

“建伟要回去,把大学念完。”丽丽漫不经心道:“我去他学校边上,租间房子当陪读,你兔儿爷师徒俩呢?”

展行笑道:“我们先去上海……”

“人如浮萍,聚散匆匆。”林景峰顺手箍住展行,把他拖上了火车:“有缘再会。”

展行:“让我说完,哎呀,师父……”

林景峰面无表情地上了火车,片刻后鸣笛,启程。

丽丽嘲道:“一张死鱼脸。”

张帅笑道:“听道上的人说,他从前就是这脾气,我也走了,你俩保重!”

张帅跃过台阶,大家在火车站散伙,各奔前程。

火车上:

林景峰与展行沿着卧铺走廊而过,展行说:“这就拜拜了,好不容易熟了点,挺可惜的,哎,又剩咱俩了。”

林景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很正常。”

展行说:“我留了他们手机号码,可以联络。”

林景峰嗤道:“省点,这种遇到危险自己跑路的朋友,有什么值得交的?”他推开卧铺间的门,把二人的行李塞进床下,臀包压在枕后。

这一次林景峰大方得很,订了软卧,包厢里四张床,不用再挤棺材铺,宽敞许多。包厢里只有他俩。

展行说:“所以,只有咱们还在一起坐火车。”

林景峰躺在床上出神,许久之前,每一次独来独往,最后都剩下自己,现在又多了个展行。

展行也躺了下来,枕在林景峰的一边肩膀上,懒洋洋地问:“小师父,现在去哪?”

林景峰说:“不去上海,斌嫂的钱已经打给我们,先回民勤。”

展行倏然睁大眼:“带我去你家?”

林景峰问:“你不是想看敦煌么?带你去莫高窟逛逛,看完你早点回去,把书念完。”

展行刚兴奋起来没多久,又被迎头泼了盆冷水,说:“哦。”

展行一会开心,一会失望,半晌不说话,片刻后想算了,反正到时候不走死缠着,林景峰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于是好过了点。

林景峰说:“开机给你爸说一声,否则家里人不放心。”

展行开机:“我给他发个短消息,笑一笑,小师父?”

林景峰一副面瘫相,展行枕在他的肩膀上,二人躺在一起,林景峰抱着展行,展行举起手机,左右调整拍照镜头,都觉得不太满意。

林景峰另一手接过手机,举高了点,咔嚓拍照。

“这样好么?”林景峰评价道。

展行微微别过头,蹭了蹭林景峰的脸,说:“嗯,你选的角度好。”

林景峰把头侧过些许,看了展行的唇一会。

他们在火车前进的声音中对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气息。

林景峰唯一害怕的就是失去,自从他逃出始皇陵后便孑然一身,再没有什么能失去了。

然而一旦得到,便要提心吊胆。

林景峰心中挣扎,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最后他艰难地调整下位置,低头吻上展行的唇。

荷尔蒙发作,什么都是浮云了。

展行闭着眼,被林景峰吻住,探手虚抓了几下,摸到林景峰的手指,按了拍照键。

林景峰的动作很笨拙,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接吻,断断续续地亲着,直至展行开始回应。

展行把林景峰压在床上,认真地吻着他,各自牛仔裤早就被坚硬顶起,展行亲了一会,开始解林景峰的腰带。

“不,等等。”

林景峰后悔了,正要伸手按着,展行摩挲他的手掌,与他手指扣在一处。林景峰看着展行的双眼。

“小心有人。”林景峰说。

展行痞痞地笑了笑,解开林景峰的皮带,拉开拉链,把他的平角内裤扒下点,林景峰那物已翘得硬起,阳物前渗出水来。

林景峰反手扯上窗帘,一室蓝光。

林景峰那物硬得如铁棍般涨满,他以修长的手指抵着根部晃了晃,既长又粗硬,展行以舌抵着前端的阳筋,轻轻吸吮。

林景峰第一次被口交,吁了口发抖的气,紧张感令他差点就射了。

展行深深含入,把他直长硬挺的阳物让进自己喉咙深处,深喉时,展行的呕吐感令喉头微紧,快感袭来,林景峰难以抑制地瞳孔收缩。

林景峰说:“你他妈的会得多。”

展行咳了声,把它吐出来,又在林景峰龟头上吻了吻:“我看片子学的,没舔过,第一次,师父将就着啊。”

林景峰哭笑不得,这都叫什么事!

“不玩了。”林景峰摸了摸展行的头。

展行道:“抱一抱咩,小师父。”

林景峰又有点动情,他抬脚坐起身,把展行抱着,二人厮磨一会,林景峰说:“起来。”

他让展行站到包厢门边上,从背后抱着他。

展行紧张起来,问:“做……做什么?”

林景峰学着展行那语调,一边解展行的腰带,一边无辜地说:“没做什么啊,哪有做什么?”

展行道:“喂,反……反了吧,起码也让我先来吧,小师父,让我……”

林景峰低声在展行耳边说:“欠干,师父干你一炮,你就老实了。”

展行还未来得及答话,林景峰硬得像铁棍一样的阳具已抵着他的后庭,不由分说抵了进来。

“痛……痛啊!”展行马上叫道:“等等!”

林景峰嘘了声,一手捂住他的嘴。

展行痛得眼里泛泪,林景峰不懂前戏,没有充分润滑,更没有循序渐进,刚一进入便开始抽插,展行只觉直肠里被摩得火辣辣的疼痛,括约肌更撑得难以忍受。

“唔。”林景峰停了一会,大幅度抽出,又深深插到底。

展行侧头,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林景峰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神,被撩起更猛烈的欲望,他的左手始终紧紧捂着展行的嘴,不让他叫出声,另一手环着他的腰,把他拉得紧紧抵在自己身前。

展行的长裤被拉得褪下一半,衬衣悬在身前,林景峰解开展行几颗衬衣扣子,说:“我开始了。”

展行崩溃地“唔——”了声,林景峰使力冲撞,展行只觉那股火辣的不适感逐渐消褪,虽还是异常难受,内心深处却涌起一阵异样的快感。

他在干我了……我们在做爱……展行断断续续地出气,脑中一片晕眩,林景峰戴着露指手套的右手探入他的衬衣内,在展行的腹上,胸口来回抚摸,赤裸的手指捻着他的乳头,展行瞬间只觉被强烈的快感侵没,大叫声变为断断续续的呻吟。

林景峰在展行身上摸到一半,忽然停了动作,紧紧抱着他,松开手,温柔地吻住展行的唇。

唇舌交缠,林景峰的吻温柔,胯下抽顶却霸道而野蛮,加快了速度。展行感觉到捅在自己身体里的硬棍涨了些许,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火车呜一声靠站,林景峰吁了口气。

唇分,林景峰刮了刮展行侧脸,问:“小师父干得你爽吗?”

展行:“你……小师父,你是第一次?”

林景峰没有回答,走廊里脚步声传来,人声说:“怎么推不开?里面锁住了?”

林景峰:“……”

展行:“……”

林景峰马上拉好长裤,躺回卧铺上,用被子盖上,展行以肩膀抵着门,手忙脚乱系好皮带,打开门。

来人是两个男的,展行一开门就道:“啊哈,你们好!”

展行刚被上完,满脸通红,眼角还有泪水,表情非常不自然,出走廊去上洗手间,林景峰则若无其事地躺在榻上哼着歌。

火车再次起行,进包厢的两名男人与林景峰点头打招呼,林景峰难得地笑了笑,以示回应。

列车员打开洗手间,展行马上闪身进去。

“哎哟——哎哟——”展行叫苦连天,林景峰不知道在自己身体里射了多少。

展行处理完,倚在洗手间的墙上,这趟列车环境不错,打扫得很干净,林景峰是爽完了,展行却还憋着,一身火没地方泄。

他的手上仍戴着林景峰的一只露指手套,这时候忍不住撩起自己衬衣,在胸口,小腹上反复摩挲,粗糙的布感摸在皮肤上时,又激起炽热的情欲。

展行闭着眼,一手摸身前,另一手反复套弄自己硬挺的阳物,并不断回想方才被按在门上抽插时的滋味。

进来的时候很难受,顶着顶着,又有种难堪的惬意,那时他被林景峰插得硬了起来,确实是有快感的。

不到片刻,展行也射了。

手机响,短信发来,是个陌生的号码:“跑哪去了?搞什么?快回来。”

展行知道这个一定是林景峰的手机。

他想了想,解开衬衣纽扣,拉开扯到锁骨处,衣衫不整,满手白腻液体,裤子拉链敞开,松松垮垮地吊着,阳]物还保持着半硬。

他举起手机,倚在门上,给自己拍了张照,传回给林景峰。

林景峰收到回复,打开照片,又马上关上。

他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那两名男人都在整理行李包,于是又忍不住打开照片,看得喉结动了动,狼血沸腾。

“操。”林景峰小声说。

展行推门回了包厢,衬衣长裤穿得齐整。

“嗨。”展行说。

“你好。”坐下铺的男人朝他点头。

“嗨。”林景峰懒懒道,看了展行一眼。

展行眼中现出笑意,林景峰朝床头让了让,半躺着,展行便不客气地挤了上去。

“小哥们去哪玩?”对铺男人问。

林景峰说:“武威,我是甘肃人。”

“啊——”那中年男人说:“交个朋友,我叫翟文,大连人,这个是我铁子,唐楚。”

“你们好。”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

男人问:“回家看爸妈?”

林景峰:“看外婆,我叫林山,风林火山的山;这个是我干儿子,展小健。”

展行:“儿你妹!”

林景峰:“妹你妹。”

林景峰笑了笑;展行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问:“你今天话多了不少啊。”

林景峰淡淡道:“有么?”旋即把手机扔到床上,伸出手臂,展行自觉调整了位置,枕上林景峰肩膀,让他半抱着。

翟文说:“甘肃好地方,就是缺水。”

林景峰淡淡地“嗯”了声,翟文看了看窗外,说:“这趟火车几点到兰州?”

林景峰说:“全程二十二小时,你们在济南上的车?”

翟文答:“是,那还得到明天早上了,打牌不,小兄弟,反正也无聊,斗个地主?”

林景峰收了手机,坐起身,答:“打,小健不会玩,咱们仨玩。”

展行躺在床上,说:“你们玩吧,我不玩……”他看着几十条没回复的短信,决定找个人聊聊,把心底的快乐,和信得过的人分享一下。

因为他活了十七年,终于在远离家的,大洋彼岸的故乡中国,开始谈人生的第一场恋爱了。

——第一卷·猫将军·End——

番外·犹记当时年纪小·展行篇

(这是中国船的印刷版番外,说的是展扬小时候的故事)

“扬扬,你射了吗?”陆少容在捐精室外喊道。

展扬:“……”

陆少容得意地说:“我射很久了呢!你快点,都等着呢。”

展扬抓狂地吼道:“别那么大声!找死了吗你!”

陆少容道:“怕啥,这附近又没人听得懂中文。”

展扬在里间道:“别说话!走开!你在外面我太紧张!”

陆少容去闲逛了,逛了五分钟,与展母一同过来,展母道:“扬扬,你射……你完事了吗?”

展扬悲愤道:“没有!你们都给我走开!立即!马上!”

展扬翻开一本情色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着,右手快速“啪啪啪”地上下活动,消毒后的橡胶手套感觉十分奇特,画册上又大部分都是女人身体,这令展扬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他把画册啪的一合,对着空旷的房间,开始专心打手枪。

在欧洲顺利毕业后的第三个月,陆少容回到纽约,正式在一间国立生物博物馆担任资料分析员,这份工作十分轻松,占不了他多大时间。

他只需要将一些书面上的旧科学资料录入电脑,加上自己的分析,解说,再上传到博物馆网站,便算是完成了本份工作,博物馆为陆少容定的要求是:解说通俗易懂,让不关心生物科学与人类历史的普通市民看完以后能产生兴趣。

除此以外,陆少容每月到博物馆去参加几次会议。

博物馆的问题涉及考古学,生物学以及海洋学,陆少容对考古比较有兴趣,本打算毕业后回中国深造,然而展父却认为知识技能以先实践为宜,没有说出口的大部分原因是源于展母的絮叨——想抱孙子。

婚也结了,书也念完了,成家立业问题解决,轮到传宗接代,就这点来看,展家父母思想还是遵循传统路线的。

陆少容知道这事怠慢不得,绝非捐个精就完的小问题,与展扬商量许久后,决定要个孩子。

展母原本就在纽约的大医院任职,更有好友在研究遗传医学,父体基因抽取、试管孕婴被正式提上日程。

负责代孕的女士已准备好,是个拉丁美洲女人,新移民,卵细胞则是另外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捐出,细胞核中没有母体的基因。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展扬与陆少容的新鲜精子了。

展母唏嘘道:“当年我和你妈妈都是在香港仁安生的你们,没想到这一转眼,你们也要有宝宝了。”

陆少容笑道:“是哦,妈,我前几天和扬扬商量了,我们都不会带小孩……”

展母摸了摸陆少容的头,笑道:“人总要为父母,才会慢慢长大的,妈倒不担心这点。”说毕又吼道:“扬扬!你好了吗?!”

陆少容哭笑不得,展扬终于好了,拿着个小试管出来,松了口气。

展母接过试管,前去交给好友提取基因,陆少容和展扬站在研究室外,看到一部离心抽取机开始运作。

过程十分复杂,屏幕上跳跃着遗传基因分析结果,一行行全是英文。

陆少容念过一点,详细给展扬解释:

“这是遗传病的分析,在家族史里的登记不全面,从基因看是最完全的,我们都很健康,宝宝一定也很好。”

展扬紧张地问:“为什么还有概率?”

陆少容解释道:“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里,各种遗传病都有体现,区别只在于它是显性还是隐性。”

展母也站在实验室外,道:“这些都是随机配对。”

展扬道:“人工配种……配对,宝宝出世以后会像谁,我想要个男孩,像少容的,你去说说?”

展母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话,笑了一会,又教训道:“扬扬你要知道,人类有很多自然规律是不能违反的,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直接篡夺了造物主的职责,知足点吧。”

陆少容点头表示同意。

母体细胞出来了,陆少容又解释道:“卵细胞二次成型……用的是你的基因链,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展扬:“……”

陆少容笑得打跌:“你是孩子他妈!”

受精过程开始,代孕女人进了实验室,内间拉上窗帘。

展扬抗议道:“喂,怎么不让看了?”

展母道:“性别也是随机,医院不会向你们透露的,这是从医者的职业操守。”

展扬只得道:“那没我们的事了,回家吧。”

陆少容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来探望宝宝的妈妈?”

展母道:“估计还得过几天,医院会通知你们。”

展扬和陆少容勾着手指,从医院出来,在路上缓缓地走,陆少容埋头看着那份协议单,天价代孕费,整个过程高昂无比,然而对于展陆二人的财力来说,终究是九牛一毛。

最难得的是,一个小生命即将诞生,而他俩都将为人父,并非领养关系的照顾,而是真正的,他们爱情的结晶。

男孩还是女孩……这个问题在展扬的心里纠结了很久,男孩女孩都没有关系,重要的不是性别,而是长得像谁。

展扬最想要要个像陆少容的儿子,其次则是像自己的女儿,或者像陆少容的女儿也可以。

然而麻烦就在这里,陆少容的长相和苏汀很像,有苏汀的漂亮,却化为男生相貌中的从容,若是隔代遗传的话,生了个女儿,那不就意味着自己每天要面对着缩小版的丈母娘?!

代孕女士名唤玛丽亚,这也是代名,医院机构不会留下任何担任自然子宫的母亲的联系方式,以免未来引起任何可能的亲情纠纷,酬劳与手续费分两次付清,展家出了钱请人代孕,她接下来了,仅一份工作,就这么简单。

但陆少容清楚知道,怀孕与分娩并不是拿钱能买的,虽然她只为了金钱,但从人性角度来说,怀胎辛劳付出,生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是件痛苦。展父似乎也明白这点,他们大部分时间会到医院专设的疗养别墅去探望孕妇,陪她说话。

陆少容甚至提议把她接回家,但医院不允许,展扬反而去得比较少。

十个月后,他们的宝宝要出世了。

产房外等着六个人,各个紧张无比:

展父展母,展扬陆少容,苏汀,还有……为什么会多了一个?展扬带着莫大的敌意瞥向那名不速之客。

“儿子啊!加油!!”陆少容道。

“外孙啊!加油!”苏汀道。

展父坐在对面椅子上看报纸,展母扶着紧张无比的苏汀,笑道:“可能是个女儿也说不准呢!”

孙亮道:“对!我媳妇儿快出世了!”

展扬:“……”

陆少容大笑。

玻璃墙隔着的无菌产房内传来孕妇痛苦的叫喊。

机器嗡嗡响,心电图滴滴跳,走廊里人声嘈杂,根本没人把这华人家庭当回事,生产的场面见多了,在护士们的眼中,一切都稀松平常。

苏汀努嘴道:“宝宝命好,出生的时候这么多人等着,当年我生少容的时候产房外就只有他爸。”

“嗯。”展母同情地点头:“当年我开始疼那会,老展还在上课,上完赶来医院,直接给我上剖腹产了。”

陆少容紧张道:“她呢,不会剖腹产吧。”

展母安慰道:“玛丽亚怀过好几胎了,一定是顺产,放心。”

苏汀道:“以后要好好感谢她……”

话音未落,产房内传来“哇”的一声啼哭。

内间医生松了口气,朝交谈用小广播器说:“是个男孩。”

展扬心花怒放:“太好了!是男孩!”

孙亮:“……”

展扬同情地拍了拍孙亮的肩膀,男孩!

陆少容问道:“能抱过来让他妈妈看看么?”

女医生笑着把婴儿抱了过来,展扬戳了戳陆少容脑袋,道:“我是他爸,你才是他妈……”虽是如此说,仍忍不住挤到玻璃墙边上去。

呵出的气息令玻璃窗上结了层白色的雾,玻璃中倒映出展扬与陆少容专注的双眼。

他们隔着玻璃看到婴儿,那一刻,忽然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延伸,知会,仿佛击中了彼此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陆少容说:“可以抱抱他吗?”

医生道:“新生儿不能随便抱,你们身上有细菌,要等我们把一切先安排好。”

展扬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触了触,什么也没有说,静了足足半分钟,展扬忽然道:“怎么湿淋淋的,像猴子一样?它长得比较像谁?”

展扬用的人称代词是“It”而不是“He”,于是所有人都翻倒了。

孩子他妈像头忠诚的大狗,一路跟着去育婴室了,亲友团闹哄哄地持续跟进。

展父展母请苏汀与孙亮去吃午饭,孙亮没趣了,居然是个男孩,媳妇儿没了,与陆少容告别,下午的飞机票回北京,并约好等满月与抓周,再来纽约看小外甥。

展扬蹲在育婴室外,摇了会尾巴,伸着舌头,看了片刻自己享受VIP待遇,独自一间的小宝贝,虽然“它”长得像猴子,但也是十分喜欢。

他意识到陆少容不在,去了哪?左右张望,问了个护士,得知陆少容在孕妇休息的病房里。

“你在做什么?”展扬进了玛丽亚的病房,见到陆少容坐在病床边,拉着玛丽亚的手,开始有点不爽了。

陆少容道:“没什么,聊聊天。”

玛丽亚的脸色十分苍白,挂着一瓶药剂,笑道:“你先生来了,去看看小宝贝吧。”

陆少容点了点头,又道:“你好好休息。”

玛丽亚报以一个宽慰的微笑,展扬意识到了什么,朝她诚恳地说:“谢谢你。”

玛丽亚微笑道:“你们的资金解救了我家里的困境,应该是我谢谢你们。”

陆少容摘下帽子,认真说:“谢谢你代替我承受了作为一个母亲的痛苦。”

玛丽亚笑了起来,柔声道:“还没有结束,一个合格的母亲还要辛苦十六年,接下来就都是您的烦恼了。”

陆少容笑着点了点头,展扬与他一起向玛丽亚鞠躬,告别。

家添麒儿,可喜可贺,三天后,展扬欢天喜地的与陆少容把小宝贝抱回了家,重新商量那一大堆可用名字。

“我觉得展小扬不错,一个大扬,一个小扬,很可爱啊。”陆少容说。

清风莞尔道:“咱们中国人的习俗,孩子不能和爸妈或者爷爷奶奶起同名么?”

陆少容道:“对啊,但展大哥好像没这习惯,他又说为了纪念二哥……”

无忧突着眼珠子,怒道:“擦!老子还没死!纪念个啥呢!”

陆少容哭笑不得,表示投降:“要起名叫展小亮,被我驳回了。”

无忧:“……”

清风笑得站不稳,无忧呱噪道:“那不是占老子便宜么?没事小亮小亮地叫,待会还喊小亮我X你妈什么的,绝对不成!”

数人笑得抓狂。

无忧抗议道:“起个名字叫展招妹吧,要么展来妹,我媳妇儿还没着落呢!”

陆少容:“……”

名字不了了之,展扬提议的什么“展日容”等等怪名更是被陆少容痛殴一顿,最后还是展父出面,让陆少容拈一卦,得了个乾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宝宝取名展行,展扬本来认为叫展健更好,叫嚷着老爸偏心,叫了几次以后意识到什么,遂不吭声了。

如此一来,展行的小名便成了“小健”,又乃“小贱”是也。

六个月后:

小健开始表现出他的天赋,简直和展扬一模一样。

夜四点半,小健哇的一声大哭,如雷贯耳。

陆少容瞬间被惊醒,连滚带爬到婴儿床边去抱,去哄。

展扬:“……”

陆少容:“不哭不哭,宝贝怎么拉?尿尿了吗?”

展扬烦躁无比,在床上直挺挺翻过来,又翻过去,趴着痛苦不堪道:“陆少容!展小健!我麻烦你们两母子了!老子早上还要上班!”

陆少容哄道:“好好,不哭了,你妈要生气了喔,乖……”

展扬咆哮抗议道:“是爸!”

小健哭得更大声了。

展扬头发乱糟糟,出了口长气,疲惫不堪道:“抱到我妈房间去……”

陆少容道:“妈也要休息啊。”

小健的哭声从“哇哇哇”到“呜呜呜”,开始小下来了,陆少容抱着他走来走去,安抚好,展扬咂吧嘴,睡不着,去刷牙洗脸,坐在沙发上一脸不爽地发呆。

过了两个小时,小健又醒了,要吃奶。

珍妮还没来,陆少容去拿了个人工模拟喂奶器,测好合成奶温度,让展扬戴上,又把小健塞到展扬怀里,让他喂奶。

这是展母制定的,每日必须的父子相处时段,展扬面无表情,赤裸上身,戴着俩父亲专用仿真大胸罩,喂小健吃奶。

小健吱吱咕咕吃得很快活,陆少容打了个呵欠,去刷牙洗脸。

展扬道:“宝贝吃饱了吗?”他把儿子抱起来,小健又开始哭,展扬才想起忘了,只吃了半个胸,于是把儿子调转方向,凑到另一边,让他继续吃奶。

陆少容去拿牛奶和报纸,展母也醒了,接过桌前报纸,戴上眼镜开始看。

小健吃饱了,换了干净的尿布,很满意,开始抓展扬的头发。

展扬小心地从肋下抱着他,把这一丁点儿大的小人直抱起来,亲了亲儿子,开始逗他玩。小健乖的时候,展扬还是觉得很有乐趣的。

婴儿小的时候最可爱,小健居然还知道主动回应展扬的亲吻,回手给了他一巴掌。

展扬哈哈笑,抱着他晃来晃去,小健表情很奇怪,陆少容与展母同时色变道:“先让他打嗝——!”

展扬刚意识到不对,小健就哇啦一声呕奶了,呕了展扬一脸。

展扬:“……”

“哇——”小健又开始哭了。

九个月:

展母回家住了,剩小俩口陪着一个小孩折腾。

展扬诧道:“啊,老婆,你来看看,小健牙龈很硬……”

陆少容道:该不会是长牙了吧,我看看?”

展扬道:“他刚才吃奶的时候咬着奶嘴不放,扯不开了,小健,给爸妈看看?”

陆少容把儿子抱得站起来,展扬左手轻轻捏着小健腮帮子,道:“宝贝……来,张嘴。”他掰开小健的嘴巴,食指摸了摸,道:“好像长小牙了……哎,小健,你做什么,不要咬,松……松口!痛啊……”

陆少容道:“小健快松口,乖。”

展扬咬牙切齿道:“儿子,快松口,很痛!!!”

展扬食指进去了一点点,小健便咬着指头最前面的肉不放,若是整根咬着还好,然而只咬那点皮,力度又大,直令展扬痛得快飚眼泪了。

陆少容笑得肚子疼,道:“小健你别把……牙龈咬歪拉,不帅了喔!”

陆少容捏了捏小健下巴,他才把展扬手指松开,展扬欲哭无泪,食指已经肿了。

一岁:

陆少容在餐桌前翻看资料,一边在笔记本上打字,手边放着杯咖啡。

展小健在桌旁的婴儿椅上撕图画书,手边放着瓶温牛奶。

母子各得其乐。

“巴……”展小健道:“巴!”

“嗯,小健乖。”

陆少容险些一口咖啡喷出来,手忙脚乱地放下资料,道:“小健你会讲话拉!”

展小健道:“唔唔——”眼睛盯着冰箱顶上的五彩缤纷的糖罐,意思是:爸,你懂的,不解释。

陆少容心花怒放,道:“宝贝!再叫一声?你会叫爸爸拉?等你爸回来他一定要高兴疯了!”

展小健道:“巴。”

陆少容傻笑了一会,要起身去打电话,忽然意识到个很严重的问题,决定先把这事问清楚。

“小健是在叫谁?”陆少容道:“叫我吗?”

展小健:“???”

陆少容指了指自己,温柔地问道:“巴?”

展小健答:“巴。”

陆少容基本可以预见展扬蹲在墙角阴暗画圈圈的场景了。

展小健抓周,宾客全部到场,办了一场豪华筵席。

“会抓什么?”展扬笑道:“小健,待会一定要抓这个哦!”展扬拿着个算盘,在小健面前晃个不停。

小健:“……”

孙亮道:“擦!都什么年代拉,要抓这个……小贱看哦!”孙亮拿着张金卡,光芒万丈,在小健面前晃来晃去,以增加他的印象。

余寒锋拿着把水枪,煞有介事道:“抓这个!大舅告儿你,这好东西呢!”

陆少容夺过水枪,比划道:“好了好了!你们仨都滚开!开始了!再闹,射你们一脸。”

小健“哈哈”地笑,坐在长桌上一堆东西中间,陆少容道:“宝贝,拿一个你喜欢的。”

没有出现什么跳蛋按摩棒一类物品,展扬下意识地紧张了几秒,忽然见小健摸到一个小饰品,捧在手里。

“啊!那是啥?”孙亮好奇道:“女人的东西?”

小饰品花花绿绿,霎是好看,陆少容笑道:“那是玛雅女祭司的项链仿制品,小健的意思是,他喜欢考古。”

展扬道:“这明显是作弊吧!嗯哼?花花绿绿的东西,小孩子哪里不喜欢?”

陆少容针锋相对:“你不也是么?还说我?你拿个五颜六色的塑料玩具算盘,是摆给谁看?二哥还拿张反光的金卡出来呢!”

小健嘎嘎嘎地笑,孙亮想了想,道:“行啊,二舅以后支持你考古。”他捏了捏小健的脸,道:“开饭开饭。”

展扬不满道:“我也有钱,谢谢!而且那是我儿子!”

“抱一下嘛!我外甥还不兴让抱的。”孙亮道:“小气鬼!”

小健幸灾乐祸,手舞足蹈。

抓周当天,孙亮喝得醉醺醺的,与余寒锋到了陆少容家,陪小外甥玩。

余寒锋道:“小健乖,你不能总扶着桌子椅子了,男子汉要自己学会走路……”

余寒锋拉着小健的手,让他站在客厅中间。

展扬道:“小心别摔倒……”话未完,陆少容示意展扬噤声。

小健十分茫然地站稳,余寒锋温柔地笑道:“宝宝,我相信你不用人扶,也能在这个世界上立足。”

小健听不懂,余寒锋却小心地把双手放开。

“宝贝,我在这里。”陆少容蹲到小健身边。

于是小健站定,摇摇欲坠,余寒锋又耐心地说,来,牵我的手。

余寒锋伸出双手,只离小健一点点距离,小健伸手来抓住,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一步,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展扬唯一的念头便是一个飞扑,以防儿子扑街。

余寒锋笑道:“来!过来!来大舅这里!”

余寒锋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躬身后退,双手只离了小健一点点距离,小健紧张得咯咯笑,小步笨拙地朝他走来。

“很好!”余寒锋笑道:“你会走路了!”

余寒锋一边退一边招呼,小健战战兢兢走来走去,跟上了余寒锋。最后孙亮大笑道:“好样的,这就学会拉!”

孙亮把小健抱了起来,小健笑个不停,伸手抓住孙亮的头发。

孙亮杯具了。

小健两岁的时候,对比各种童年照片,展扬终于得出了结论,小健长得像他。

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和展扬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两张洗澡时的照片,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陆少容十分满意,太满意了!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事情了!

展扬:“……”

展扬提议再生一个女儿什么的。

陆少容表示完全不用了,一个就够了。

展扬坚持还想要个女儿,这样家里才有儿有女嘛,而且要叫展日容。

然而展母也想再要个,毕竟家里只有一个独生子不太方便培养,展扬小时候也是独生,自小十分寂寞。

大不了多请点佣人,换间别墅,以展陆二人的财力,也该换个地方了。别的活都不用干,陆少容只要和小孩一起就行,况且也有经验了。

念着念着,陆少容稍稍有点动心,于是展母又念了一个小孩出来。

于是两年后,展扬与陆少容的女儿出世了,还是请人代孕,这次居然恰好是个女儿。

最高兴的是孙亮,媳妇终于有着落了;其次则是展扬,虽然女儿以后要嫁人,不过也不一定要嫁给孙亮,只要她不爱上他,一切都好说,孙亮也不能硬抢不是?

当然女儿没有叫展日容,也没有叫展生亮、展小亮什么的,苏汀给她起了个名字“飖”,取自“飘飖兮若轻云之回雪”。

展扬提议女儿跟陆少容姓,全名陆飖,儿女名字谐音:展行与陆遥,正应了人生道路漫长,未来更有事业发展的好兆头。

这个小宝贝,孙亮是要定了。

且不提孙亮,先说遥遥来到展家,便给陆少容添了无数麻烦。

一个儿子外加一个女儿,得到的结果绝非把各自的麻烦加起来这么简单。简直就是以几何级数在相乘叠加。

展小健才两岁,小遥躺在婴儿床,陆少容要同时照顾这两个小家伙,简直是一头乱麻。

展小健很喜欢给妹妹找奇怪的东西,抢她的玩具,抢她的奶嘴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展小健自己还走不稳当,就每天吵着要抱妹妹。

“妹妹醒……”

陆少容好不容易歇下来做点工作,忙道:“小健,你别弄她,让她再睡会儿。”

“玩……”

陆少容道:“她不玩那个,小健!把马桶吸放回去!很脏!”

“吃……”

展扬道:“她没有牙齿,你饶了我吧,小健!你满嘴糊着巧克力不要亲她!去刷牙……”

展扬与陆少容被俩小孩搞得焦头烂额,叫苦不迭,他们搬了家,家里请了四名佣人,家务活基本不用陆少容再操心。

然而关系到儿子女儿的事,陆少容坚持亲力亲为,毕竟亲子之间要多肌肤接触才能养成孩子的安全感,血缘之间总有呼应,不能交给其他人。

某一天,陆少容最怕的事情终于来了。

妹妹某天在换尿布,展小健站在一个小矮凳上,好奇地看着陆少容的操作。

“宝贝,怎么了?”陆少容发现儿子的不妥,问道。

展小健说:“鸡鸡呢?”

陆少容:“……”

陆少容道:“等你长大后你就知道了,现在说你听不懂。”

展小健问:“长大鸡鸡会变没有吗?”

展扬正好要走进房间,怒道:“你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少容彻底无言了。

小遥八个月大,会咿咿呀呀地到处爬了,陆少容把客厅里全换成地毯,两天用负离子消毒一次,以留给女儿广阔活动空间,更防止摔伤。

孙亮来做客,看他们的新家,陆少容泡了茶,二人在书房的落地茶几边席地而坐,随口闲聊。

“我媳妇呢?”孙亮伸长舌头,摇着尾巴问道。

陆少容好笑道:“在睡觉呢,待会醒了让你抱抱。”

“外甥呢?”孙亮又问。

陆少容:“在玩你带给他的玩具吧……你下次来可以带个小动物给他,他最近老嚷着要养宠物,扬扬觉得太小了养猫狗不好,就没同意,下次你带一只给他,就没话说了……”

正说到这里,展小健手里牵着根绳子,从走廊中经过。

“小贱不是养了只什么?”孙亮没看清楚,道:“小贱,过来给二舅看看你养的啥?”

小健绳子那头的“宠物”亮相,一根长绳末端,胡乱捆着妹妹的腰,小遥咿咿呀呀地从走廊里爬过去,小健牵着她到处遛达。

小健:“我们出去散步喽……”

陆少容笑道:“哦,不许到外面马路去,只能在花园……”他看到绳子上拴着八个月大的女儿,忙叫道:“小健!不能那样!”碰得茶几翻倒,冲过去把俩人弄开。

小健“哇”地大哭,扭头跑走了。

陆少容道:“待会你爸回家要教训你哦!不许哭。”

小健假哭片刻,跑上楼,去找地方玩自闭了。

孙亮抱起小遥走到客厅,称赞道:“哟!长得这么长了啊,媳妇儿,嗯,好乖!”

小遥眼睛晶晶亮,看着孙亮,不做声。

展扬下班,大部分时间都回家陪儿女,笑道:“二舅要给她喂奶么?”

孙亮道:“算了,我笨手笨脚的,别呛着她,你喂吧。”

展扬坚持道:“没有关系,这套仿真奶瓶很安全。”

孙亮总觉得展扬不怀好意,然而这么小的宝贝实在太可爱,况且以后还是他的老婆,忍不住要多抱抱,便笑嘻嘻道:“那好,我来喂,小遥乖哦!”

陆少容做完小健的思想工作,下楼的时候看到坐在客厅的孙亮面无表情,戴着一副人工硅胶胸罩,给他们女儿喂奶。

陆少容:“……”

孙亮:“……”

财富排行榜上的企业家做这种事情,陆少容第一个念头就是上楼拿相机拍下来,留作纪念。

孙亮喂饱了,小遥很高兴,她不像小健喜欢没事扯着嗓子嚎啕,这安静性格更招人疼,也更容易被人忽略,像陆少容。

展小健从客厅前推着一个乐高的积木车经过。

孙亮笑道:“小贱喜欢二舅给你买的玩具么?”

小健看也不看孙亮,说:“我不认识你,但我谢谢你!”

孙亮:“……”

很明显是被展扬教坏了,人小鬼大。

三分钟后,两岁半的展小健拿着水枪出现在客厅,朝孙亮大叫道:“放开她!你在对我妹妹做什么!”

孙亮:“……”

展扬笑得抽筋了。

孙亮道:“哪学回来的这种话?过来,二舅也抱抱你,小贱乖。”

小健哼唧一声,转身走了。

孙亮笑道:“小贱还吃醋了啊。”

展扬架着脚,棉拖鞋晃了晃,随手按着遥控器,道:“嗯,经常的,说我对他妹妹好了。”

展扬眼角余光一直看着自己女儿,心里算着时间。

孙亮总觉得展扬今天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原因,他把小人抱起来,颠了颠,道:“二舅疼你哦!小宝贝……”

陆少容拿着相机下楼,见到孙亮把女儿竖起来抱着,忙道:“吃完奶要先让她打嗝……”

说时迟那时快,小遥“喔拉”一声,呕了孙亮一头奶。

孙亮:“……”

展扬扔了报纸大笑,陆少容瞬间抬起相机,卡擦一声,把孙亮满头奶的狼狈模样照了下来。

——番外·展行篇·完——

西元二零六五,夜,福建莆田。

“抓贼啊——”

林景峰的脑袋从盗洞里伸出来,朝外望了一眼,异常迅速地缩了回去。

一群村民敲锣打鼓,气势汹汹,点着火把上山抓贼。

三百多年的祖坟被盗,那还得了?火把排成长龙,锣鼓声大作。林景峰在盗洞上探出头,双眼贴着地面冷漠平视。

莆田话吵吵嚷嚷,村长分派任务,村民们分头搜捕盗墓贼。

大妈叽里呱啦,指着祖坟那一片大喊大叫,又捂脸恸哭。

林景峰轻轻地“嗤”了一声,趁人不备,抽身而出。

小女孩眼尖,瞬间大叫,村民们一窝蜂地冲上,林景峰开始没命奔跑,后面跟了一大群喊打喊杀的村民。

林景峰跑得苦不堪言,这村子附近路也不熟,几次险些冲进泥潭化粪池,左拐右绕,跳进田里,身后大妈当机立断,挥手旋出铜锣!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铜锣闪着金光在空中呼呼作响,哐当一声砸中林景峰后脑勺。

“在那里——!”

“抓住他!”

终于,一声枪响。

所有村民不约而同地急刹车,一声恐慌的大喊,继而作鸟兽散。

林景峰喘了半天,转身隐入夜色,唯余铜锣躺在田里,安静地反射月色,上面留下林景峰的后脑勺印。

果然莆田人都是武功高手,下次再也不来了——林景峰如是想。

同一时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展行是一对同性夫夫家庭的小孩,他小时候经常问自己是怎么来的,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去念书,认真念书,长大后你就知道是哪个垃圾桶了。”

然而展行念了十几年书,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要学考古,最起码也是音乐!该死的老头子却给他自作主张地报了商科,他想参加飞镖队的集训,参加垒球队的秋季户外活动,却被严格规定周末必须回家!

“没有人理解我!”展行悲愤地控诉道:“Everyone!”

室友同情地看着他。

“嗨,听我说,不如这样……”

展行收拾好背包,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我已经递了退学申请,拜拜了约翰逊。”

室友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们华人的爸爸都会中国功夫!他一定会打断你的腿!”室友恐惧地叫唤道。

展行:“我不会给他机会的,听着,我的飞机票已经买好了,马上就离开这里,一辈子不会再回来……呃……到他不敢再决定我的人生之后,我再回来。”

室友:“VIKKO,我陪你去,你要去哪里?”

展行:“我、要、回、中、国!”

展行递交退学申请的三小时后,校长便马上通知了展行的爷爷,展行的爷爷马上赶到展行的家,一家大小正襟危坐,等待问题少年回来。

其父展扬看着退学申请的传真件,气得只想掀茶几了。

“慢慢慢。”陆少容说:“得好好和他谈谈。”

展扬委屈地咆哮道:“当初问他商科念不念,他又说念!”

陆少容问:“你和他谈专业的那晚上他说了什么?不是聊了一整晚么?”

展扬:“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说,但他最后说了‘哦’!”

陆少容彻底无语。

“你不要再骂他了!”陆少容看了一眼钟,晚上八点,儿子还没回来,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

打手机,果然关机。

展行坐上飞机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地舒了口长气。

大洋彼岸,全新的生活在等待着他。

林景峰大清早起床,招待所外气势汹汹地围了一圈村民。

又来了——林景峰几乎要疯了,他跳窗逃掉,于是招待所员工也加入了追捕大军,好容易把人甩掉,上了大巴前往上海,终于摆脱死缠烂打的追兵,根本就没有偷到什么!

林景峰出汽车站,坐地铁前往火车站。

展行在浦东机场下了飞机,上海话听得他晕头转向,感觉进了外星人的世界,于是原订的上海游览计划取消,先去西安看兵马俑,玩够再说,坐地铁前往火车站。

于是,展行和林景峰这两个茫茫人海中的陌生人,偶遇了

——卷一·猫将军·End——

Chapter17

展行开始发信息:【大舅,我恋爱了。】

展行大舅——余寒锋的短信息:【恭喜。】

展行不干了:【怎么这么久才回?】

余寒锋:【大舅很忙,在做生意,大舅可没宠着我的好老爸,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还离家出走,大学也不读,跑到别的国家陌生人做伴,游手好闲。】

展行:【嘿嘿嘿。】

余寒锋:【初恋都是美好而青涩的,小贱,不要对你的初恋寄托太大的希望。而且,你要主动承担起一个作为男人的责任。】

展行:【他比我厉害多了。】

余寒锋过了很久才回消息:【男的?】

展行:【对,我只告诉你,你别告诉陆少容他们。】

余寒锋:【没问题,帮你保守秘密。大舅忙,待会找你。】

展行继续发短信,发给孙亮:【二舅,我谈恋爱了。】

孙亮马上回消息:【擦,这么晚才谈恋爱,也太晚熟了,你二舅我十二岁就开始泡妞了。】

展行笑了起来:【我是初恋。】

孙亮:【哪个美女啊,给二舅看看,跟着你没前途拉,漂亮的话让给二舅吧。】

林景峰洗牌,对铺二人掏钱,崔文说:“听说酒泉前些日子出了点事?”

林景峰说:“据说是。”

林景峰一边洗牌,一边看那两人,淡淡道:“有人发掘出个乌孙古墓?”

崔文和唐楚疑惑地点头,崔文又问:“怎么新闻说死了不少人。警察和美国的一伙盗墓贼枪战,死了不少人呢。”

林景峰“哦”了一声,不予置评。

展行:【你不是要娶陆遥的吗,算拉,太危险了,以后再给你看。】

孙亮:【初恋啊,玩玩可以,别陷进去了,当不得真。】

展行想了想,回:【厉害得很哦,会打斗地主!】

孙亮:【我勒个擦,我也会打!】

展行:【我擦,你不是只会玩高尔夫球鱼艇打猎什么高贵冷艳贵公子上层名流消遣的吗?居然还会斗地主?】

孙亮:【哎别提了,劳资上回网上泡个妞,那妞迷上麻花疼家开的欢乐斗地主,劳资学了两个月陪她玩,最后发现是个男的!视频和接电话的都是他姐!他姐还结婚了!】

展行被子蒙着头一阵猛笑,快要抽了。

林景峰:“小贱你疯了?”

展行乐得不行,揭开被子,林景峰回手摸了摸展行的头。

孙亮:【再提醒你次,小贱,无论是斗地主还是初恋,都别陷进去啊!玩玩就算了,赌牌沉迷了赔钱,谈情说爱沉迷了赔心。二舅开会去了,开完给你打电话。】

展行敷衍地回了句:【哦。】又看了林景峰一眼。

林景峰嘴角上翘,洗牌,展行看着桌上的三十块钱,林景峰说:“你玩?”

展行:“不了,输钱。”

林景峰说:“输,师父再赢回来。”

展行笑道:“不,我看你玩。”

林景峰继续打牌,对方却嘴里不停,一直聊酒泉市的事。

崔文:“美国鬼子都明目张胆地跑到中国来偷东西了,可恨。”

唐楚说:“还是文物局保护力度不行。”

林景峰岔开了话题,展行注意到崔文打牌十分专心,唐楚却眼神漂移不定,不住瞥向榻下的两个登山包。

展行撩起林景峰的衬衣,手探进去,不安分地贼摸,于他胸膛,腹肌上揉来捏去,一边发了条短信给他:【小师父,他们在看我们的包。是什么人?】

林景峰胸膛那粒被展行捻来捻去,胯下又硬了起来,手机嗡嗡嗡地震动,他边打牌边看了一眼,回:【道上不入流的家伙,想搭伙打牌,要么坑钱,要么骗消息。】

展行:【也是同行?】

林景峰:【是,斌嫂说敦煌、莫高窟现在到处都是便衣,他俩没下手的机会。】

展行笑了起来,一手摸到林景峰大腿间,拉开他的裤链:【小师父,你又硬了。】

林景峰回:【不要乱摸,到站找地方住下,时间充足了师父再那个你】

展行回:【轮到我干你了,小师父。】

林景峰看了一眼手机,午饭时间到。

【推车来了,去买两盒饭,你请我吃,干你太累,师父要补充体力。】

展行:【徒儿春心荡漾,撑着帐篷起不来,让他们去帮买。】

“我请吃饭。”林景峰赢了上百,收牌。

崔文说:“成!吃完继续打。”

林景峰说:“吃完不打了,休息。”他躬身从床脚拖出展行的包,取出两盒来一桶,说:“喏。”

展行:“……”

崔文和唐楚哭笑不得,道了谢谢,各拿一桶方便面出去找热水泡。

林景峰道:“买多了,不吃浪费,请他们吃。”说毕出外截住推车,买了热盒饭套餐——两盒饭两盒菜,不忘对餐车大叔说:“发票开过来。”

展行又刮中五块钱,十分欢乐,崔文二人端着“来一桶”,泡好面回包厢,赫然发现林景峰和展行凑在一起吃盒饭,于是风中凌乱了。

泡好面后,更风中凌乱的事情发生了——崔文赫然发现,他的来一桶里居然没有调料包。

翌日清晨,武威。

“什么时候去敦煌玩?你家在哪?先去你家还是先去敦煌?”

展行简直要兴奋死了,跟在林景峰身后,两师徒一人戴一只手套,展行几次想伸手去牵,要像情侣一样,十指交扣走在一起,林景峰却几次避过。

林景峰说:“大街上别拉拉扯扯的,先找地方住下。”

展行心想:哦!可以准备反攻了!

林景峰对武威轻车熟路,坐车到一间招待所门口,开了间钟点房,又领展行进门口面馆吃了早饭——拉面,几片薄牛肉,汤水清鲜,面条不多却吃得很舒服。

招待所不甚豪华却干净整洁,是个单人房。

二人卸了包,展行粘上来,林景峰拧着他脑袋,把他扭到一边。

展行:“干我干我……”

林景峰:“……”

林景峰正色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在这里呆着,午饭自己吃,可以出去走走,但别走太远,迷路了就给我打电话。”

展行茫然道:“你去做啥?”

林景峰:“不关你事。”

展行:“几点回来?”

林景峰坐在床边,脱下外套,衬衣扣子解了领口的,端详镜里自己和展行:

“我得先回家一次,你打算在这里呆几天,等我回来带你去敦煌,还是先去我家?去敦煌还要转车,要不……”

展行说:“当然去你家!我们在谈恋爱不是么?”

林景峰躬身坐了很久,像在欣赏地毯上的花纹,许久后抬头说:“小贱,我家很穷,在农村。”

展行:“?”

林景峰:“怕你住不惯。”

展行说:“没有关系,几天而已。”

林景峰起身说:“那么……晚上带你去看场电影,明早一起去我家。”

展行说:“没问题!”

林景峰吁了口气,从腰间翻出银行卡,想了想,拿了六张一百元给展行,说:“这个给你。”

展行说:“不用,你的就是我的。”

林景峰说:“吃饭不用花钱?喏,这里有优惠券,中午可以去对面的KFC吃,记得让他们开发票。”

展行接过,林景峰凑上前,侧过脸在他唇上吻了吻,展行刚要抱他,林景峰便笑着说:“我尽量早点回来。”说毕出门,离去。

展行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把林景峰登山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收拾好,拿着墓里的玉石方块仔细端详。

它呈现出漂亮的半透明形状,隐约看得见方块中间,一团金色的云。

展行不住思考猫将军松开手的那一刻,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魂一说?

他又想到林景峰的任务,入墓是为了找一截佛骨,佛骨没有找着,会在哪里?这个任务在哪里接的?为什么要找?有什么用?

林景峰有很多没有告诉他的故事,展行对他了解得还很少。

这段初恋貌似不被任何人看好——包括林景峰自己,唯一看好的只有傻子般没谈过恋爱的展行。

但展行仍然抑制不住地喜欢他,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也不知道喜欢他的什么。展行几次想打电话给陆少容,他有点想家了,如果林景峰愿意和自己一起去美国,他们可以在一起生活。

展行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提议是否可行,单纯幼稚地觉得,这样就对了,以后就要在一起了。

虽然林景峰的性格不太容易沟通,但陆少容的考古课题,林景峰应该会喜欢。

展行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实在无聊,便把钱揣在兜里,出外逛了逛,在对面的一家专卖店买了件V领毛衣。

天气有点冷了,他把黑毛衣穿在外面,衬衣领子翻出来,又给林景峰也买了相同的一套,两条款式差不多的围巾,六百元花得干干净净。

导购笑着说:“您穿这套非常好看。”

展行付了账,没脸没皮地笑道:“对,我一向都是这样,穿什么都好看。”

“夸我帅也没用,把发票开过来。”

“……”

“不是购物小票,是发票,嗯,很好,这样你们就不能偷税了……咦?怎么不能刮奖?”

导购摔倒了。

展行刚吃完午饭林景峰就回来了,腰包里鼓鼓地撑得快要爆掉,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裹着整齐的方砖状物。

林景峰看了展行一会,无奈道:“下次不能给你太多钱。”

展行:“给你买了一套。”

林景峰微一蹙眉,却没有说什么,只随口道:“怎么突然想起买衣服了?”

展行笑道:“要去看电影嘛!去约会不是么?”

林景峰嘴角抽搐,仿佛想笑,片刻后说:“嗯,知道了,走吧,先去坐车,否则明天早上到不了家。”

林景峰把黑色塑料袋收好,展行瞥见里面全是钱,一叠一万,足有几十叠。

林景峰洗了个澡,换上和展行情侣般的毛衣,围好围巾,带着他去坐车。

展行稀里糊涂的不认路,跟着林景峰上车,下车。

恋爱的第一天很快就入夜了。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到了?”展行被带到一个开阔地,连到哪了都不知道,所站之处是个拥挤的广场,到处都有或站或坐的农民。

有的人直接在地上铺一张报纸,盘腿就坐,有的则赶着驴车马车,还有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开进来,大声吆喝。

“喂——!让路!”老头子睁着一双醉眼,大声呵斥展行。

展行:“……”

林景峰说:“还没到,你在这里等。”

展行注意到广场上拉起红布横幅:“大坝乡初一、十五娱乐活动。”

身边一头山羊打了个喷嚏,开始嚼展行的围巾,展行开始和山羊拔河:“还给我!你要干什么!不能吃,你会噎死的!”

林景峰不知何时回来了,喊道:“小贱,过来!”

山羊松口,展行摔了个屁股墩,老头哈哈大笑,展行一脸悻悻走过去,接过林景峰递来的晚饭——一块饼。

林景峰又为他拧开一瓶康帅傅冰红茶,两人坐在广场边缘的栏杆上,开始吃晚饭。

“去你家怎么走。”展行疑惑地四处张望,心想到这里来约会?不是看电影么?

他向一头朝他微笑的驴点头致意,询问地看着林景峰。

林景峰:“看完电影再去,今天村里恰好有人来赶集,待会请他们捎一程。”

展行喝了口冰红茶,广场上的两个大喇叭轰轰开始放歌,露天大萤幕上漆黑一片,沙沙响,展行噗一声喷了出来。

当当当——国家广电总局标志在屏幕上出现。

电影开始了。

Chapter18

展行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露天电影,是部数十年前的国产探险片子,一个男主很帅,另一个男主……也很帅。

故事主要讲述他们狗血而曲折的探险过程,无非就是你没有抛弃我,我救了你一类的事,分分合合,放在展行家里,就算是环回多声道立体影院,展行冲着那粗制滥造的场景和特效,也不会去看。

而且,这个电影还是四川话版的!简直不知所云,展行看得头晕脑胀,云里雾里,前面还被牛和拖拉机挡住了字幕,台词剧情只能靠猜。

然而与林景峰在一起,牵着手,坐在黑夜里的栏杆上,看电影的乐趣远大于电影本身。展行一边走神一边看,直到接近两个小时过去,才猜出了个大概。

但越想越不对盘,开场太震撼,抹衣服擦脸的满身冰红茶,乃至错过了片名,他怎么觉得那俩男主看上去有点……像传说中的谁和谁?

到电影结局之处,男主把另一名男主从矿坑里挖出来,展行本想唏嘘几句什么,然而男主说了句四川话,这句展行是听懂了。

男主说:“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展行:“……”

于是男主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片尾出现演员表,小字缓缓上升,原著:南派三叔。

群众哗地起哄,掌声此起彼伏,广场上拉车的山羊骡子驴,被吓得牛嘶马吠,乱成一团。

金光万丈,展行彻底瞎了狗眼,聋了狗耳。

电影散场,林景峰与开拖拉机的老头说了几句,老头瓮声示意上车,林景峰把展行拉上车,在车斗上坐好,拖拉机突突突地转了个弯,车斗压垮半边围栏,朝安静的路上走了。

“小时候我跟着隔壁叔公来赶集。”林景峰说:“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影。”

展行只觉人生曲折离奇之事,莫不以今日为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频频点头,表示不错。

车斗上装满砖,老头提着瓶二锅头,边喝边唱,一条漆黑的大路不辨方位,通往远方。

肆虐西凉千万年的风从天的尽头刮来,群星于地平线上黯淡闪烁,衬着远处黑暗的山脊,形成一道奇异的景色。

风越来越大,林景峰和展行躲到砖后,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他……”展行不知道怎么形容:“酒后驾驶,没有问题吧。”

林景峰笑了起来。

“我家是属于民勤辖区的,你听过么?”

展行想了想,问:“巴丹吉林和腾格尔沙漠交汇的地方?”

林景峰点了点头,展行在脑中搜索陆少容教过的东西,说:“几百年前,好像是个绿洲。”

林景峰:“长城中的一段经过这里,但现在所有地方沙漠化严重,已经快埋在沙子下面了。”

夜十一点,终于抵达林景峰的故乡。

林景峰送给老人一瓶二锅头,牵着展行的手,与他礼貌告别。村庄处于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他们可以手牵着手,在夜晚中行走了。

“说话不要太大声。”

林景峰在一家门前停下脚步,绕过篱笆,推开门,摸了摸上前摇尾巴的大黄狗。

展行一路都在想,见了林景峰外婆该说什么,紧张地问:“到了?”

林景峰:“不用这么小声,我外婆耳朵背,听力不好,现在估计已经睡了。”

展行点了点头,也学着林景峰去摸大黄狗的头。

黄狗伸着舌头,讨好地目送他们进院。

房子笼罩在一片安静里,林景峰把展行带到侧院,鸡窝里咕咕咕地叫,展行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怪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

房间中满是灰尘,展行马上开始打喷嚏。

林景峰晃亮一根冷光灯管,以布缠着手掌,出外搬了点柴进来。

展行问:“这……这是你住的地方?”

林景峰嗯了声:“前年回来过一次,住了不到两个月就走了,看来外婆平时有收拾。”

林景峰示意展行站着,躬身生火,四处寻找东西,在房间角落里找到个大箱子,上面挂着锁。

林景峰连钥匙都不去要,随手掏出铁丝,几下就把锁捅开了,翻出一袭棉被。

林景峰认真地铺床,展行说:“我知道!这个叫‘坑’!”

林景峰:“坑你妹!这看上去像个坑么?叫炕!”

他为展行收拾好床,自己在墙角的一个矮木榻上铺了被褥,纸糊的木窗外破了个孔,吹进来嗖嗖的冷风。

林景峰:“睡觉吧,够暖么?”

展行说:“应该会……很暖和。一起睡啊,你在那里做什么,很冷。”

林景峰说:“炕小太挤,而且不牢固,两个人睡容易塌。”

烧好炕后,展扬在床上翻来翻去,床板硬邦邦的,稍一动弹就背上很痛,被子上有奇怪的味道,而且很硬又很重,快要把他压扁,然而他什么也不敢说。

翻了很久,展行说:“太……太热了,师父。”

林景峰淡淡道:“忍着,窗边冷,你受不了。”

展行又睡了一会,拖着被子下床,蠕动到林景峰的矮榻旁,挤了进去。

林景峰:“这里更不牢,回去……”

展行扭来扭去:“就要在这里……”

展行挤,林景峰推,哐一声矮榻垮了。

展行压抑许久,终于忍不住地爆发出来,放声大笑:“啊哈哈哈哈——”

林景峰彻底无语,这下好了,都不用换了。

后半夜,窗外飘起雪花,纷纷扬扬折射着夜晚的光,炕洞内跳跃着柴火的红光,展行那一面还是暖和的。

他们在被子里依偎着。

“嘘……”林景峰小声说:“别乱来,不做了,这里隔音效果不好,待会吵醒外婆。”

展行:“你说了外婆耳背的。”

林景峰被展行摸个没完,终于忍无可忍:“你找死……”

“嘘,等等。”

“哪来的润滑油?”

“下午买的嘿嘿嘿……”

“……”

展行:“哎呀,哎呀——”

林景峰:“师父干得你爽吗?”

展行:“哎呀……啊……”

林景峰:“嗯?”

展行:“师父,你快点完……我要死了……”

林景峰:“嗯……师父干得你爽吗?”

又过许久,林景峰吁了口气,展行差点挂了,躺在榻边喘气,被林景峰顺手搂了回来,手臂抱着。

展行:“我要去尿尿。”

林景峰:“太冷了,容易感冒,憋着。”

展行:“不……不行。”

林景峰:“柴房旁边有厕所,拿着灯管出去,小心掉下去,掉下去记得叫师父救你。”

展行:“……”

又过了许久,展行摸来摸去回房,林景峰注视着窗外雪花:“过来。”

林景峰仿佛还有点意犹未尽,但展行无论如何要来一次了。

展行打了个喷嚏钻进被窝,手一动,林景峰马上警觉道:“你做什么!”

展行道:“一次,就一次,师父乖,嘿嘿嘿……”

林景峰:“……”

展行:“师父,我保证不痛……”

“我……我终于知道你买润滑油的目的了。”

“嘿嘿,这样不痛。”

林景峰微有点恼火道:“快……快点。”

展行停了动作:“痛吗?”

林景峰:“有……有一点,感觉很不舒服……你快点……”

展行缓缓几下:“这样呢?”

林景峰:“你……啊,轻点。”

展行:“嗯嗯,好的。”

展行胡乱顶了几下,开始冲撞,林景峰咬牙不吭声,片刻后展行学着林景峰不住猛顶,林景峰竟有点双眼失神,胯下又翘了起来。

“师父,干得你爽吗?”

先前那句只加了少许停顿,却意义非凡,林景峰被弄得实在啼笑皆非,反手摸了摸展行的头,展行已忍不住射了。

展行抽出来,在床边摸来摸去,从包里摸出纸巾胡乱擦了擦,说:“终于好了。耶,师父你又硬了,有这么爽吗?”

林景峰道:“来,转过来,背对我。”

展行莫名其妙转身,三秒后。

“不要啊——小师父,刚刚已经一小时了,会死人的!”

半夜四点。

展行终于开始求饶了,林景峰又搞定一炮才抽出来,让展行翻身抱着他,安抚道:“好了,不来了。”

展行从脖颈到胸膛,小腹微微发热,被林景峰连着吻住猛顶,缺氧,□带起的潮红许久未褪,枕在林景峰臂膀上不住喘息。

“睡吧。”林景峰小声说,又在展行唇上吻了吻。

展行疲惫点头入睡。

四点过,展行的手机阵阵震动,林景峰摸过来,看了一眼。

【儿子,生日快乐,你今年满十八岁,是大人了,玩够记得回家——扬】

恋爱的第二天中午,展行打着呵欠起床。

安静的村庄已变了副模样,贫瘠的黄土地曝露于日照下,昨夜下的小雪在慢慢融化,到处都是泥泞一片。

展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提脚时靴子底全是泥巴。

林景峰在院里打扫,大声和屋内说着什么,破破烂烂的房屋仿佛快倒塌,展行退到院子里,惊奇地打量稻草与干柴,破瓦搭就的房顶,心想这样的房子能住人吗?

他注意到整面墙是斜着的,自西向东,呈现出一个快被风刮倒的角度。

林景峰说:“小贱,这是我外婆。”

展行上前,礼貌地说:“您好!”

林景峰的外婆眼睛眯着,林景峰又大声说了次,几乎用喊的,外婆才听清楚了,说了句土话,展行什么也听不懂,一头茫然。

林景峰一指院里水缸:“去刷牙,等吃午饭。”

水缸边摆着个瓦碗,旁边有从酒店带回来的一次性牙刷,牙膏。

展行刷完牙,在一张小木凳子上坐着玩手机游戏,这里信号很差,只有一格,陆少容的短信来了:【在做什么?儿子,生日快乐。】

展行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十八了,回:【在朋友家里玩,上次给你看过照片的人。】

陆少容:【带礼物去了么?要有礼貌。】

林景峰扫完地,喂了狗,收拾好鸡窝,摸了两个鸡蛋给外婆,老妇人颤巍巍地入内生火,做午饭。

展行问:“你不打算把她接到城市里住么?”

林景峰把扫帚倚在墙边,蹲在房门口:“她不想去,前年回来的时候就问过了。”

“村子尽头有一截汉代的长城,有兴趣可以带你去看看。”林景峰说:“平时回来到处都是风沙,托你的福,来了就下雪。”

展行笑道:“那你呢?你要去别的地方住么?”

林景峰静了很久,而后说:“不知道,这里的风俗,小孩周岁以后,要把身上裹着的棉布,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就是你坐的位置。”林景峰示意展行,展行朝木凳下看了眼,地面是平坦的。

“我们叫做埋胞衣。胞衣在这里,人的根就在这里,灵魂也在这里,死了以后,鬼魂还是会回来的。”林景峰说:“吃饭了。”

外婆做了两碗面,卧上鸡蛋,屋内光线阴暗且压抑,展行说:“谢谢。”便坐在桌旁,与林景峰一起吃午饭。

外婆絮絮叨叨,说的话展行没一句懂,林景峰偶尔答一声,吃面却吃得飞快。

外婆又大声说了句什么,林景峰埋头吃面,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展行:“?”

林景峰答了声,听起来像是“知道了”一类的话。

展行:“她让你做什么?”

林景峰:“吃你的饭,别啰嗦。”

展行:“你和她说了我们的事么?”他抬头偷窥老太婆脸色,她好像不太高兴。

午饭后,林景峰带上钱,说:“我要出去办点事。”

展行处于一个完全陌生且语言不通的地方,又冷又脏,林景峰的外婆看上去貌似还一点也不喜欢他,展行可怜巴巴道:“师父,你早点回来啊。”

林景峰看了展行一会,决定还是带上他。

到处都是泥水,林景峰说:“我背你吧,省得回去要洗衣服裤子,这里一直干旱,少水。”

展行也不客气,扒在林景峰背上,让他背着走。

林景峰默默前行,展行问:“要去哪里?”

林景峰:“去了你就知道。”

展行:“除了外婆,还有别的家里人吗?要去走亲戚吗?”

林景峰顿了顿,答:“有,有大姨,不过在城里,过段时间带你去。”

展行:“你没告诉你外婆咱们俩的事吗。”

林景峰冷冷道:“没有。”

林景峰在一间好点的房子门口停下,展行跳下地来,林景峰示意他在外面等,自己进去敲门,房里传来惊讶的大喊大叫。

林景峰笑着给了那人几拳,又从腰包里掏出钱,交给那农民。

农民看上去憨厚朴实,一见大叠钱忙吓得推让,林景峰又仔细说了几句什么,那人才哆嗦着收下。

林景峰交代完,对方再三挽留,并朝展行大声喊了几句。

展行只得嘿嘿嘿应答,林景峰喝了水,摆手告辞。

“那人是我发小,也是村长。”林景峰说:“我让他去乡里买砖,建新房子,顺便感谢我不在的时候,他帮着照顾我外婆。”

展行理解地点头,林景峰又背着展行到一间小学门口,门外被小孩的脚印踩得乱七八糟。

林景峰敲门进去找校长,谈了点事,校长是个老人,收下林景峰捐的钱,带着林景峰与展行到村口等。

林景峰朝展行说:“我让他们在山坡上打井,种树,不过据说甘肃省政府开始拨款,让这里迁村了。本来早该迁走,但村子不归大坝乡管,也不归金昌市管,所以很为难。”

展行说:“要到什么时候搬走?”

校长说:“前几年传来的消息,到现在政策还没落实,村里人也不愿意走,祖辈的坟都在这里,难。”

这种地方怎么住?展行心想,林景峰说:“反正先种树再说。打了井,大家也有口喝的。”

有拖拉机从村里出来,前往大坝乡,校长截住开车的人,握着司机的手说了几句话,那人便示意展行和林景峰上车。

一出村口,风沙便刮了起来,贫瘠的黄土高原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风侵蚀地表,一望无际,仿佛千疮百孔的上古巨人在沉睡。

天空灰蒙蒙一片,展行倚着林景峰的肩膀,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到了大坝乡,林景峰又坐车转民勤县,在招待所开了间房。

终于不用睡那个热得要死的“坑”了,展行如释重负,林景峰还是什么都没说,刷掉裤脚的泥,把二人的军靴擦干净便入睡。

黑暗里,展行悉悉索索,林景峰小声说:“不做,今天很累。”

展行只得乖乖抱着林景峰入睡。

恋爱的第三天。

林景峰带着村长的证明去县政府走了趟,展行稀里糊涂地跟来跟去,只见县政府接待处的人一脸谄笑,握着林景峰的手送他出来,林景峰则脸色不太好看,点了点头,说:“希望尽快。”

接待人员一路把他们送到大门才转身回去。

展行说:“他们态度挺好的么?”

林景峰答:“有钱好办事,都是这样的,午饭去我大姨家吃,给她打过电话了。”

展行终于想起来了,说:“我先去买点礼物吧?”

林景峰淡淡道:“不用,普通朋友,买什么礼物?”

展行愕然站着,半晌不做声,林景峰想了想,改口道:“你在他们眼中,只是我的普通朋友,她们不会介意的。”

展行这才点了点头,林景峰摸了摸展行狗头:“怎么这么安静了?”

展行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敦煌?”

林景峰说:“再过几天吧,我得把这里的事都处理完,还得买点书,带回村里的学校去。”

林景峰搭着展行的肩膀,边走边说,许多年前,他的大姨是个势利的女人,很小的时候,外婆带着他来县里作客,大姨冷嘲热讽,给林景峰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你跟妈姓?”展行问。

林景峰点了点头,展行说:“其实我觉得你应该把……把外婆接到城里居住。”

林景峰微有点烦躁:“她不愿意走我有什么办法?何况……”

展行:“?”

林景峰:“何况我妈埋在长城下,那里虽然干旱,有风沙,却是有我回忆的地方。”

林景峰忽又反问道:“让你在村子里生活,你愿意么?”

展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林景峰又漫不经心地问:“大坝乡呢?”

展行持续摇头,林景峰问:“武威?”

展行有点迟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林景峰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展行追着问:“你愿意去纽约玩么?展扬虽然喜欢吼我,但对我的朋友还是很客气的……还有陆少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林景峰淡淡道:“我从来没出过国,也不会说英语。”

展行说:“我可以给你翻译的嘛,要么你叫我师父?跟着我学?”

林景峰不置可否:“再说吧。”

他带着展行上楼,进大姨的家。

大姨家住了好几个小孩,一个个警惕地看着林景峰。

林景峰叫了人,又以朋友的身份介绍展行,展行礼貌地打招呼,挨着林景峰坐下。

林景峰去哪,展行就跟着去哪,从沙发上粘到厕所门口,又粘到饭桌上。

大姨和林景峰交谈也是用当地土话,和村子里的语言如出一辙,展行呆呆地坐着,自动过滤那些外星球发音,等着上菜时正无聊,展行掏出手机,忽然发现,林景峰大姨全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的手机上。

展行尴尬地笑了笑,收起手机。

他们继续交谈,大姨丈问了不少话,林景峰随口应了几句。

最后大姨丈说了句话,林景峰说:“不。”

这句话展行听懂了,大姨开始用很严厉的话指责林景峰,林景峰摇了摇头,给展行夹菜。

展行手肘碰了碰林景峰,大姨连珠炮一样说个没完,林景峰一脸漠然地听着。

展行说:“别吵架。”

林景峰说:“你觉得可以么?”

展行茫然道:“什么?我没听懂,别吵架,可以啊。”

林景峰点了点头,朝大姨说:“哦。”

大姨和大姨丈这才松懈下来,大姨又交代了几句话,方继续吃饭。

饭后林景峰几乎没有多耽搁,就告辞离开了。

楼下,展行好奇地问林景峰:“你告诉他们咱们的关系了么?”

林景峰反问道:“你觉得这可能?”

展行吐舌头,不答话了。

林景峰当天下午一直沉默,展行也远远没有来时兴奋,两人出了大姨家便坐车去武威,展行说:“去敦煌了么?”

林景峰道:“今天还有点事,明天再去。”

林景峰把展行带到武威的一家网吧里,用自己的身份证为他开了台机器,说:“你在这里上网,我去办点事,晚饭你自己吃,九点前我回来接你。”

展行问:“又去哪里?”

林景峰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展行探头探脑地偷看,发现林景峰站在对街打电话,登时心生好奇,蹑手蹑足跟了过去。

林景峰打完电话,看了展行一眼:“回去!”

到底要做什么?他要和盗墓团伙接头吗?难道林景峰的大姨家是深藏不露的地下组织?展行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

他用围巾蒙着脸,鬼鬼祟祟,跟着林景峰,跟了好几条街。

林景峰没有再管他,进了一家“绿因阁”咖啡厅。

短信息来了。

【好奇心会杀死猫,展小贱。】

展行看了一眼手机,又看林景峰,发现他在靠玻璃墙的位置坐着,冷冷注视他。

展行痞兮兮地笑了笑,进咖啡厅,坐在林景峰背后的位置,背对背,点了杯咖啡。

林景峰到底在约谁?展行心不在焉地看着菜单。

几分钟后,林景峰约的人来了,是个女生。

展行发到一半的信息停了,没有发出去。

林景峰:“你好,叫我景峰就行。”

女生的声音很温柔:“你好,我叫静雯,你是林阿姨的侄儿?”

林景峰说:“对,喝点什么?我请客。”

静雯笑道:“AA好了,听说你一直在广州打工?一杯蓝山,谢谢。”

这是在干嘛?林景峰又和那女生聊了几句,无非是天气,爱好,以及时事,怎么听都不像黑帮接头的暗话模式。

展行越来越迷糊了,彼此看上去互相不认识的人,他们有亲戚是认识的?林景峰的大姨和那女生的妈妈听起来好像是同学?

展行发了个短信给孙亮,描述了一次,问:【这是什么意思?二舅?我朋友在对暗号,卖白粉么?】

孙亮回了短信:【傻叉,别人在约会,要么就是相亲,你跟着当灯泡做什么。】

Chapter19

林景峰天南地北随口闲聊,俱是文化与遗迹的内容,末了又问:“你平时有什么爱好?”

静雯:“看看书,历史什么的,你知道的挺多,也喜欢看书?”

林景峰:“我很少看书,主要是去过的地方比较多。”

静雯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景峰很了不起。”

林景峰微笑着谦让:“家里倒不支持我行万里路,他们希望我在甘肃安定下来。”

静雯:“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在哪个城市念的书?”

林景峰淡淡道:“我没有上过大学,十六岁就没再念书了。”

静雯莞尔道:“其实社会就是最好的大学,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里,倒是很想走出去看看,尤其是沿海城市一带。”

林景峰:“真想来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我招待你。”

展行沉默起身。

林景峰感觉到一丝杀气,马上改口道:“但可能最近……不在广州。”

静雯说:“你手机多少?我打给你。”

林景峰揉了揉鼻子,报去手机号码,静雯的手机打过来,响了几声而后林景峰挂掉,静雯又问:

“景峰打算在家里住多久?”

林景峰答:“看情况,也许是住到过年,过完春节再南下,有个朋友来我家,过几天带他去敦煌走走。”

静雯笑道:“我虽然在武威长大,但还从来没去过敦煌,从小就身体不好,家里不让我自己出远门……”

林景峰说:“只要心境平和,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静雯淡淡道:“是的,林阿姨也说,说你是个很平和的人,看来我们性格差不多。”

展行召来服务生,礼貌地问:“大厅的钢琴可以弹么?”

服务员道:“当然可以。”

展行迈出第一步,林景峰有预感要遭殃了。

静雯压根没注意到林景峰背后位置的展行,沙发太高了,从最开始就挡住灯泡路人甲,她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笑道:“这是我的礼物,一点心意,希望你喜欢。”

林景峰接过书,是线装本的《仓央嘉措汉译诗集》。

林景峰尴尬了,他压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斟酌再三,只得说:“我……也带了点礼物送给你,不是什么好的。”

他在腰包里摸索,心想要给她什么呢?

西餐厅里除了展行,就只有林景峰和静雯这对相亲对象,空旷而安静。

展行:“还有节拍器,真专业。”

服务员:“我们老板的女儿每天晚上会来这里……练琴。”

展行坐到钢琴前,打开盖子,伸手指,把节拍器调到一个角度,松开。

节拍器:“哒、哒、哒、哒。”

钢琴声:“当当当当!”

林景峰和静雯都被吓了一跳,静雯骤然听到钢琴声,差点把杯子碰翻。

节拍器:“哒、哒、哒、哒……”

钢琴声:“当当当当!”

空旷的咖啡厅里忽然响起贝多芬的《命运》,感觉真实,震撼而又强烈,展行看也不看林景峰,每敲一下琴键都带起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响,指间行云流水,如狂风骤雨般要将宁静的咖啡厅彻底掀翻。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旋律仿佛化作狂魔,几乎要在一瞬间吞噬整个世界。

最后“噔”的一声,钢琴的余音嗡嗡作响,归于宁静。

林景峰说:“我……也有点东西送给你。”

静雯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问:“景峰?”

林景峰勉强点头:“你还好吧。”

静雯笑道:“没事,刚开始被吓了一跳,现在好多了……弹得很有……嗯,感觉,情绪很强烈。”

展行静静坐在弹奏位上,林景峰招手叫来侍应,侍应走向展行,低声道:“先生,很抱歉,餐厅里还有一位客人,不能听声音太大的乐曲,请您……”

展行说:“那位客人付账,我走了。”

林景峰从腰包里取出一只青铜铸的小猫,说:“这个送给你,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静雯说:“你……去哪里?还有事情忙吗?景峰,你的书!”

林景峰回身取了诗集,掏出钱交给侍应:“发票开过来。静雯,有空再联络,今天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静雯只得点了点头,接过小猫。

街上:

“小贱!”林景峰终于追上展行。

展行停下脚步,一脸恹恹,却不回头。

林景峰把发票晃了晃:“刮奖,刮不刮?”

展行没吭声。

林景峰:“小贱,过来。”

展行转过身,看着林景峰。

“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我爸,我舅舅了。”展行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家人,你和那个女生是在相亲吗?”

林景峰迟疑片刻,他实在无法向展行解释这种家庭背景差异,索性点头道:“是,我大姨介绍的,她和那个女生的妈妈是同学。我不可能把你的事告诉家里人。”

展行:“相亲以后呢?要结婚?”

林景峰说:“我问过你,你说可以的,吃饭的时候。”

展行:“我根本听不懂你们说的话!”

林景峰淡淡道:“我以为你听得懂。”

展行又问:“那我们呢,我们是什么关系?”

林景峰沉默,许久后说:“小贱,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展行:“……”

林景峰思忖良久,方缓缓道:“他们没法接受这些,我也不能跟着你走,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能接受,我要你留在这里。留在乡里不提了,你根本住不惯。让你来甘肃,民勤,或者武威生活,你能接受么?”

展行:“不能。”

林景峰:“所以要我离开家,跟着你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也不能接受。”

展行:“我们可以一起去上海,或者西安,或者我们都喜欢的地方。”

“我的根在这里。”林景峰打断道:“而且,你最后还是要回家的。”

展行不得不承认林景峰没错,就算在中国呆得再久,他还是得回家,回到展扬和陆少容的身边,那里对于他来说才是家。

林景峰坦诚说:“况且我还要结婚,要有小孩,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只会摸金倒斗,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会,让我换个地方安定下来,我甚至无法养活自己,更没有办法养活你。”

展行终于答道:“你说得对,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景峰:“所以我们只是……”

展行:“没有其他的办法么?”

林景峰:“没有,你还很小,以后还会有喜欢的人,我们只是……一夜情的关系,是精虫上脑,像很多人那样,嗯?日一炮的关系。”

展行诚恳道:“是三炮,你日了我两炮,我又日回你一炮,小师父。”

林景峰:“……”

展行笑了笑。

林景峰忽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感觉到展行是在刻意地开玩笑。

林景峰:“走,都处理完了,今天下午去敦煌。”

展行说:“我不想去了。”

林景峰:“那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展行小声说:“我想回家。”

林景峰疲惫地吁了口气:“先得去报失你的护照。”

展行说:“不用,我回北京找二舅,他会帮我解决的。”

林景峰说:“我送你回北京。”

展行说:“你给我买张火车票,再买点路上吃的就行。”

林景峰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如是,展小贱的初恋只持续了三天两小时四十一分钟,便不出意料地结束了。

武威火车站:

展行捧着杯咖啡,坐在火车站的角落。

林景峰排在买票的队里,几次回头看,最后买了两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一张揣在兜里,一张交给展行。

“走。”林景峰说:“火车快开了。”

展行朝前走了一步,林景峰拉住他的手,把他抱在身前,二人在喧闹的进站乘客流中,安静地站着。

林景峰把展行送进站台,送上车,展行趴在卧铺上一动不动。

人来人往,换牌子,展行意识到林景峰还在,忽然转头:“你不下车?”

“我……”林景峰说:“我在西安下车,还有点事。”

“哦。”展行失望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侧躺着。

林景峰躺在对面的铺位上,睁眼望着铺顶,一动不动,火车出发,十点后车厢熄灯,夜晚的黄光从窗外投进来。

硬卧铺位上一片安静。

林景峰在静谧中开口说:“小贱。”

展行唔了声,没有转过身。

林景峰:“你记得么?师父和你说过的,次数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展行:“是‘小贱,过来’。”

林景峰:“……”

林景峰本想说的不是这个,然而展行一提,反而又好像是这句。

展行的牛皮糖属性太彪悍,林景峰走到哪,展行便理所当然地跟到哪,每次兜心窝一脚把展行踹开,过不了多久又屁颠屁颠地粘上来。

就连印象里最深刻的话,不过也就是一句“过来”。

林景峰叹了口气:“以后出去,在社会上,不要问太多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会耐心和你解释,只会觉得你很烦。世界上的坏人比好人多,别太相信陌生人。”

“像我,我就是坏人,你认错了人。”

展行又唔了声。

林景峰:“不分场合乱开玩笑的性格,也得改改。别人不是你父母,不一定能容忍你。只会觉得你的性格很浮,不踏实。”

展行:“知道了。”

林景峰:“小贱,师父其实是真心……”

躺在中铺的大妈甲插嘴:“年轻人,有点活力是好事嘛。”

林景峰:“……”

隔壁中铺的大妈乙:“就是嘛,像我孙子也不安分,成天对死家里人,把他爹妈当仇人一样,年纪到了,自然就懂了。”

上铺大爷也插口,老气横秋地说:“灵魂深处闹革命,年轻人的常态,放宽心就好了。美女们,你们QQ多少?我孙子也这德行,我们可以建个群,交流交流。”

展行听得又想哭又想笑。

展行说:“小师父,你说得对。”

林景峰:“嗯。”

展行在黑暗中说:“但我……我回去以后……”

林景峰:“你会爱上更多的人,和更多人上……那个……算了。”

展行道:“不,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

火车靠站,四周静了下来。

林景峰一脚踏在铺位梯上,不吭声。

展行又说:“谢谢你,小师父。”

林景峰没有再说话,猛地坐起,说:“别这么说,很快你就会忘记我的了,初恋都是这样。小贱,师父走了,有缘再会。”

火车鸣笛,车厢门打开,半夜三点,林景峰下了车,转车前往上海。

抵达上海时已是黄昏,林景峰蹲在火车站广场边上,买了瓶二锅头,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抽了一地烟屁股,喝完二锅头,林景峰挤上公共汽车,把几枚硬币扔进投币箱,漠然说:

“嘀。”

梅花弄外。

卖栗子的还在,一对情侣手拉着手,在摊前讨价。林景峰看了一会,醉醺醺地掏出枪,考虑要不要把那对情侣两枪爆头,顺便一颗子弹送小贩归西。

考虑来考虑去,还是算了,祝他们幸福。

林景峰收起沙漠之鹰,走进梅花弄。

峥嵘岁月前门紧闭,林景峰敲了敲门,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只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林景峰喝了酒,头有点晕,觉得这只猫仿佛有点熟悉,然而世界上的猫几乎都长得差不多,那一身黄毛……

“喵!”黄猫转身就跑,在弄堂深处停下,迟疑不定,似乎等候林景峰来追。

林景峰没有理会它,又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林景峰翻墙而入,落地时酒意上脑,一个趔趄,反手拔出枪握着,随手把诗集扔在地上。

黄猫又回来了,远远地看着地上的诗集,林景峰入内,黄猫悄悄过来,衔起诗集,大摇大摆地走了。

夕阳满地,暮色如血,院内静悄悄,林景峰走进外厅,发现架上空空如也,一地杂乱,厅内还躺了几名警察的尸体,看样子刚死不久。

林景峰双手持枪,屏息,以手肘抵开内堂的门。

斌嫂不在,多半看势头不对就逃了,不幸中的万幸。

怎么会有警察?难道为了编磬的事追到这里来了?三名警察死在这里,又是谁杀的?

背后,一柄冰冷的枪管抵上林景峰的后脑勺。

“三爷,掌门老爷子有请,麻烦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跟我们走一趟。”男人的声音响起。

Chapter20

北京火车站:

出站处站着一人,西装笔挺,左耳处扣着枚钻石耳环。身后跟了四名戴墨镜,穿黑西装的保镖。

展行立马嚎啕了:“二舅呜呜呜哇哇哇——”

孙亮:“小贱呜呜呜哇哇啊啊——”

两舅甥久别重逢,调整手臂姿势,脸贴脸地抱在一起,展行闻到孙亮肩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马上就硬了。

孙亮呜哇完,拍了展行脑袋一巴掌:“现在才来找劳资。”

展行嘿嘿嘿,跟着孙亮上车,回家,吃大餐,当甥少爷去了。

上海,蓝公馆。

一张长桌,两头各坐一人。

一头是名穿着唐装的老头,老头白发梳得锃亮,以发蜡抹到脑后,蓄着山羊胡,眉毛,胡须俱已雪白。

老头保养得极好,满面红光,双手在腿间拄一把木拐,拇指上戴一枚玉扳指。

玉扳指林景峰认得,是乾隆戴过的。

老头子林景峰也认得,叫蓝潭,道上人唤蓝翁。

林景峰被绑在长桌另一头,知道这次有大餐吃了——酷刑的大餐。

林景峰注视着长桌尽头的老头子,冷冷道:“师父。”

蓝潭把鼻烟壶放在桌上:“不敢当,听说,林三爷在道上混出了好大的名头!”

林景峰道:“全赖师父教导。”

蓝潭若有所思,看了一会林景峰,戴着墨镜的两名手下把林景峰的随身财物放在桌前。

钱包、盗墓工具整套、手机、纸片炸弹、一块圆形玉佩。

蓝潭问:“老三,东西在哪里?”

林景峰:“徒儿不知道师父说的是什么东西,仓央嘉措诗集?师父喜欢看?”

蓝潭笑了起来,身后左侧一女人柔声道:“师父交给老二媳妇的任务,寻找胶州古墓里的千年佛骨,老三找到了么?”

蓝潭捡起白玉龙纹佩,对着阳光看了看,随手抛回桌上,一声闷响。

“老了!”蓝潭颤巍巍道。

林景峰眯起眼,斌嫂的话在脑中闪电般过了一遍,沉声道:“大师姐,找佛骨的单是你们发的?”

穿旗袍那女子正是林景峰的大师姐,此刻柳眉一扬,淡淡嗔道:“老三,你总是这样,不说话,也不说实话。”

林景峰说:“我确实没有看到佛骨,墓里带出来的东西都在这了。”

大师姐柔声道:“小双。”

站在女人身后,被宽大墨镜遮去半边脸的男人沙哑着声音:“是。”

林景峰瞬间难以置信地身体一震。

那声音太熟悉了!虽然变了许多,却仍驻留于他的脑海中许久。

“小双?”林景峰的声音发抖。

那男人摘下墨镜,礼貌点头:“小师叔好。”

林景峰:“你……小双?!”

男人道:“小师叔,我现在叫王双。”

小双没有死!林景峰脑中一片晕眩,直直盯着他,他的一张脸几乎已经全毁了,颧骨以上,直至额头不知被什么烧灼得起泡,眼角肌肤破开,露出伤痕累累的缝针痕迹,自太阳穴直至左耳,头皮坑坑洼洼,不长头发,活像只怪物。

蓝翁手下端来一个电磁炉,炉上摆着一个小铁盆,盆里装着水。

林景峰只看了小双一眼,便避开他的目光。

王双反而诡异地笑了起来,蓝翁示意,王双便走上前去。

林景峰道:“小双,当初是我对不起你。”

王双把电磁炉端到林景峰面前,在铁盆上斟满水,漫不经心道:“小师叔,过去的事,说这么多做什么。”

王双启动电磁炉,握起林景峰的一手腕,林景峰左手戴着手套,右手赤裸着,被按进那一盆冷水里。

挣扎也没有用,林景峰索性不再挣扎。

电磁炉开始加温,蓝翁缓缓道:“老三,师父教过你,我们做贼的,发家全凭一双手。”

林景峰低声说:“师父教训得是。”

钢盆中的水变热,继而滚烫,林景峰面无表情地注视即将沸腾的水,仿佛被煮着的不是他的手。

王双认真地观察林景峰的表情,蓝翁又在桌子另一头说:“你从小就不爱摸尸,这双手留着也,也是无用呐!”

王双笑了起来,揶揄道:“小师叔的手养得好,还能做点别的,不能就毁了吧。”

林景峰不吭声。

水温接近沸腾,林景峰手背,手指浮现出通红,王双关了电磁炉,握着他的手腕,捞了出来。

手下端上一盆冰水,水里冰块尚且叮叮当当,互相碰撞。

蓝翁说:“既不摸尸,尸上的佛骨未曾动,还得再进去一次。”

王双抓着林景峰的手,泡进冰水里。

按下去那时,林景峰的手背便开始发紫,犹如千万根针扎入皮肤,疼痛难忍,他咬紧了牙关,额上现出涔涔冷汗,拼劲全力忍着。

片刻后,手上知觉已近乎麻木。

蓝翁又道:“为何你大师姐随后进去时,寻不见佛骨?”

林景峰始终不答话,泡了一会冰水,王双再次把林景峰的手提起。

手下又端上电磁炉,钢盆上仍是冒着热气的水。

王双打开电磁炉。

林景峰一脸漠然,把手放进热水里,紧紧闭上双眼。

蓝翁说:“展行,美籍华裔。”

林景峰睁开眼。

蓝翁:“纽约同性家庭出生,家人,展扬:纽约一间时装公司投资人,陆少容:纽约世界博物馆,中国馆藏展区负责人。”

蓝翁拣起林景峰的钱包,翻来覆去地看,把钱包里的照片朝向林景峰。

照片上是林景峰和展行躺在包厢卧铺,林景峰搂着展行,二人亲昵时的照片。

林景峰说:“有一尊佛像,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在佛像里面。”

王双提起林景峰的手腕,接过毛巾,帮他擦干。

王双温柔地帮林景峰擦手,每擦下去一次的感觉,林景峰只觉双手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斜斜剐掉皮的滋味。

蓝翁冷冷道:“在哪里?”

林景峰:“出墓的时候,分了给一个叫张帅的人。”

蓝翁冷哼一声,靠在椅上,仿佛在思考。

“师父没几年能活了——”蓝翁出了声大气,似在恳求,又似在不甘:“老三,回师门来罢。”

林景峰冷冷道:“其实景峰早就想回来了,只怕师父生气怪罪。”

蓝翁欣喜道:“不生气!浪子回头金不换,师父怎么会生气?”

林景峰点了点头,蓝翁示意身旁女人:“把药取过来。”

大师姐转身到架上捧了个盒,躬身打开,给蓝翁过目。

蓝翁作了个手势,女人便盈盈端盒,走到林景峰身边,把锦盒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管针剂,以及一只注射器。

林景峰:“小双,你也被打了这个药水么?”

王双笑道:“小双消受不起。”

大师姐抽完针剂,弹去气泡,把针头斜斜刺入林景峰的手臂。

林景峰瞳孔涣散,双目失神,片刻后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蓝翁沉声道:“老三,最后问一次,佛骨在何处?”

林景峰一头栽向地面,蜷成一团,不住抽搐,喃喃说着什么。

“小贱……过来……过来……”

王双躬身凑近,把耳朵贴到林景峰唇边,林景峰断断续续地说,翻来覆去俱是那一句。

王双朝蓝翁摇头。

蓝翁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老三也回来了,你们到西藏去走一趟。药水随身只带四瓶,不可多了。”

女人柔声道:“师父,四七二十八天,只怕老三在回来路上就撑不住了。”

蓝翁捋须道:“如此再加一瓶,三十五日,老三体格撑得住,为师看着他长大,自是无碍。”

北京,御品神厨。

包厢装潢高贵典雅,服务员貌美如花,孙亮随便吃了点就不吃了,坐在一旁笑嘻嘻地打量展行。

展行:“这个汤好喝,再来一碗,二舅,你知道甘肃民勤吗?”

孙亮:“听也没听过,什么鬼地方,小贱这次回国去了哪?都给二舅说说。”

展行接过汤,朝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开始朝孙亮说自己的行程,当然略过了地底墓穴的凶险不提,说到危险时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

饶是如此,孙亮仍听得唏嘘不已,哭笑不得道:“我勒个擦的,难怪不肯来北京,钻地洞这么好玩?咋这时候又知道回来了?”

展行摊在椅子上,满足道:“我朋友有点事,不能带我玩,我就回来了,撑死我了!不吃了!”

孙亮:“你啥时候回纽约?你爸啰里八嗦,吵得老子都快破产了!吃饱了?买单。”

服务员捧上单子,孙亮随手在签字处画了个猪头,展行一抹嘴:“小姐,把发票开过来。”

孙亮:“要发票?找谁报销?”

展行:“发票可以刮奖,二舅你土了吧唧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孙亮半信半疑点头,展行又说:“多开几张。”

展行本意是开成小面额发票,中奖机会大,孙亮却误解了,吩咐道:“对,多开几张,把以前在这吃的发票都补上来。”

服务员:“……”

经理亲自捧着厚厚一叠发票过来,孙亮说:“都给你刮,上点好茶,刮够再回去。”

发票在桌上摞了五公分高,展行一张接一张地刮,想到林景峰,眼泪快掉下来。

孙亮笑道:“小贱长大了啊,怎么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样了,也不闹不闯祸了。看来自己出门走走,确实锻炼人。”

展行:“哦。”

孙亮:“你侧阿玛开始还急得不得了,让大哥去找你,大哥顾着开店没空,说让小贱自己锻炼去吧,果然,锻炼一圈回来,人也精神多了,稳重了!呵呵呵!”

展行:“呵呵呵呵……二舅,你和陆少容,还大舅,结拜义兄弟那会儿,大舅都三十了吧。”

孙亮:“对啊,怎么?”

展行:“你们谈得拢么?不会有代沟?而且,你这么有钱,陆少容那会啥都没有……”

孙亮:“擦,自家兄弟,有啥钱不钱的,人实在就行,钱财身外物,对吧,小贱。”

展行:“嗯。”

展行刮到一张五元,揣兜里,觉得兴味索然,说:“不刮了,没意思。”

经理又把刮过的发票捧了回去,孙亮说:“怎么?困了?回去睡觉,以后想刮随时来刮。”

展行点了点头,让孙亮搭着肩膀,舅甥离了酒楼,上车回家。

孙亮的家展行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然而自孙亮接手公司后,其母便不在北京久住,时值入冬,任夫人前往瑞士划雪度假。

偌大一间三层高的豪华别墅内,主人就孙亮一个,来往走动的俱是保镖与佣人,显得没甚气氛。

半夜:

展行拖着被子,在孙亮房前站了一会,说:“二舅,我和你一起睡。”

孙亮正在玩飞镖,按遥控器开了房门,说:“进来呗,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来北京一样,要二舅陪着睡?”

展行接过飞镖,随手一扔,正中红心。

“哟呵——”孙亮说:“小贱比二舅还厉害了!”

展行倒在床上,“嗯嗯”的几声,仍不太想说话,当年小时候玩飞镖,还是孙亮手把手教的。

孙亮说:“又咋啦?有啥心事?”

展行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想了很久,说:

“二舅,我被人日拉——”

孙亮:“擦,被日了不会日回去……”

“……么?”

孙亮嘴角抽搐,观察展行,展行侧过头,枕头捂着半边脸,偷看孙亮的脸色。

孙亮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你……小贱?你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展行:“我之前不是给你发了短信,说在谈恋爱么,对象就是带我去玩的那人,叫林景峰。”

孙亮一副五雷轰顶的神情。

“告诉你爸了么?”孙亮终于回过神。

展行说:“告诉了,不过我分手了,也日回去了。”

孙亮想了半天,脑中一团乱,而后点头:“哦,好歹……日回去了……咱们不亏,小贱,你喜欢男的?”

展行不吭声了,孙亮说:“也……没啥关系,以后二舅给你介绍个好的,初恋都是浮云,别放心上啊。”

展行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孙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展行趴在床上,不到一会就睡着了。

孙亮在房里抽了根烟,想了一会,最后把烟按灭,上床躺下,伸出一只胳膊让展行枕着,就像十来年前,每年展行到北京来做客,孙亮搂着小外甥睡觉那般。

孙亮睡衣上有股好闻的气味,很淡的运动系香水和着肌肤的气息,那是今年新出的一款草原系香水。

展行依稀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冰川连绵起伏,夹杂了绿色的草原的间隔带,犹如高原上神的衣带。

藏羚羊群受了惊吓,尽数奔跑起来。

远方唱着奔放而古朴的歌谣,展行蓦然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藏民装束,赤脚站在冰冷的黑土地上。

朝前踏一步便是冻土,朝后退一步则是荆棘。

荆棘丛后埋伏着数十名男人,都是藏民装束,蓝绸武袍,腰间系着宽大的金带,个个别着藏刀,脸颊上俱带有长期紫外线曝晒后的高原红。

他们用展行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几名藏族男人快速地说话,仿佛在请示他们的首领。

首领是名虎背熊腰的壮汉,肩膀宽阔,脖颈黝黑,脸庞是高原人特有的眼神带有吐蕃人种的深邃,络腮胡掩不住沧桑与英俊的容颜。

高贵的王子!沧桑的硬汉!魁梧的猛男!

这种男人——展小贱最、喜、欢!!!

展行马上就亢奋了,也不管是不是在梦里,一个饿虎扑食便要冲上去占便宜。

那名壮汉首领低声说了句话,音节舒缓而深沉,继而抽出腰间藏刀,怒吼一声。

雪山尽头,一队僧侣缓缓行来,壮汉手中的藏刀与万里绵延雪山同为一色,率领上百人冲出了荆棘丛!

展行在清晨的阳光中猛然睁开双眼,晨曦中一室流金,床头柜上的方形玉石静静地发着光。

他的梦境仍停留在壮汉挥刀时,红衣喇嘛身首分离,断颈喷出漫天鲜血的那一刻。

早间的阳光投入房内,被窗帘割成细条,照得方玉石晶莹剔透,玉石中央似乎留住了朝阳的金光,朦朦胧胧间,有一缕光泉在半透明的石中旋转。

展行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背包被整理好了,东西整齐地搁在桌上。

他下床按铃,马上有人来服侍,佣人说孙亮正在客厅谈事情,请甥爷先在花园里走走,随后一起吃早饭。

展行刷了牙,穿着睡衣下楼,经过客厅时看了一眼。

孙亮正在与一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学者谈事情,学者沙发后站着一名黑衣人,魁梧高大,戴着墨镜。

“任先生。”那名学者说:“我们的课题已经有了阶段性的突破。”

孙亮说:“院长,我姓孙。”

学者忙改口道:“是的,孙先生,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您,我们学院一直以来……”

展行知道孙亮前几年赞助北京某大学的历史学院,出资设立了一笔奖学金,心想多半是期末的汇报,也没什么稀奇的,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听到里面院长说了句话。

“这次西藏自治区对札达、阿里地区的考古政策有所松动,又有人在边境发现了新的古格遗址,里面有关于‘前弘期’,‘识藏’等的珍贵材料。同学们快放寒假了,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科考和实习机会。”

展行的好奇心几乎是立刻就被吊起来了。

古格王国遗址?那名见佛杀佛,见神杀神,不敬神明的朗达玛引起的,把整个藏传佛教断绝了一百多年的行动?

展行走进客厅,好奇问:“古格不是在边境么?近几年国家已经允许考古队伍进入了?”

院长不知展行何许人也,孙亮介绍道:“这是我义弟的儿子,展行。”

“展行?”院长身后的高大男人从墨镜后瞥了展行一眼。

那壮汉摘下墨镜,现出深棕色的瞳孔,礼貌地说:“你好,我叫霍虎。”

霍虎的眼睛很漂亮,像浸了水的琥珀,瞳孔如猫一般,呈现猫眼纹路的光泽。

展行:“??”

他忽然强烈地生起一种熟悉感。

院长示意霍虎别说废话,起身让道:“原来是陆馆长的儿子,请坐。”

展行笑道:“陆少容他还不是馆长。您之前说的‘识藏’,我曾经听说过,真的有这回事?”

Chapter21

孙亮懒懒靠在沙发上:“就知道你喜欢这些神神怪怪的。”

展行在水晶罐里取了根烟,霍虎忙在西装胸袋里摸,孙亮摆手示意不用,随手摸出打火机给展行点了,把火机扔在桌上。

“识藏是啥?”孙亮问。

院长很识相:“展少爷家学渊源,还是请少爷说吧。”

展行解释说:“‘识藏’是‘伏藏’的一种,归为藏传佛教的一种活动,藏传佛教分显宗与密宗,伏藏在显宗通常作为仪式,在密宗则是确实有的行为。”

“早期苯教教徒和藏传教徒,经历过许多次血腥剿灭……”展行说:“每一个宗教在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的情况,藏传佛教也不例外。某些当权者会镇压宗教运动,焚烧佛像,拆毁庙宇,在这个时候,僧人们就会启动传说中‘伏藏’的神秘仪式。”

院长点头补充道:“是的,历史上的古格王国建立前后,经过接近一百年的空窗期,整段历史被一刀切断,分为前弘期与后弘期。”

“那是一段对于佛教来说非常黑暗的岁月,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伏藏仪式,就发生在灭佛时。”

孙亮:“有什么用?”

展行认真说:“伏藏分为书藏,圣物藏与识藏,就是刚刚院长大人……”

“我姓李。”院长谦恭道:“大人二字不敢当。”

展行说:“李院长提到的,其中书藏是经文,圣物藏是密宗法器,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但‘识藏’却很奇怪,它是一种精神传承。当某些咒语,传说,甚至那个什么……在遇上灾难,无法再保存的时候,就在神的力量下,埋藏于人的意识深处、符文里、甚至虚空之中。等到灾难过去,再度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开启,让这些灵魂力量回归。”

“甚至什么?”霍虎低头注视展行。

展行微一愕,李院长微有不悦,斥道:“霍先生,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多话了。”

展行忙道没有关系,又说:“甚至佛的灵魂,密宗相信轮回转世,每一代活佛与大喇嘛都会转世,其实转来转去,他们都是同一个人?这个太难想象了。‘识藏’的地方,埋藏的不仅仅是宝藏,有时候还会埋下人的意识,甚至灵魂。你可以想象有一个宝箱——譬如说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有很多灵魂飞出来,寻找新的身体进行转世。这个宝箱就是‘识藏’。”

霍虎又问:“你相信这种事情么?”

展行啼笑皆非,说:“嗯……我不太相信,迄今还没有见过。”他心里十分疑惑,看霍虎与李院长仿佛是一起来的,言语间却又不像同路人。

院长察觉了展行的疑惑,马上说:“这位霍虎先生,也是我们的赞助人之一、”

孙亮问:“你会打霍家拳?”

霍虎微一点头,没有对孙亮产生任何兴趣,展行总觉得霍虎墨镜后的目光时刻盯着自己。

展行问:“霍家拳是什么?霍元甲?”

孙亮嘲讽地笑了笑:“比霍元甲更早,霍光。”

展行端详霍虎,后者不以为意。

“这样吧。”孙亮说:“我外甥该吃早饭了,明天让秘书整理个报告,研究看看这笔资金值不值得……”

展行:“二舅——!”

孙亮:“不行——!”

展行一跃而起,把孙亮扑倒在沙发上。

“让我去让我去——我要去西藏——呜哇——”

“绝对不行!劳资昨晚上还和你爸说了过完圣诞就让你回家……”

“我要去——!”展行扯着嗓子干嚎道:“让我去!”

院长:“……”

孙亮揪着睡裤,以防被展行扯下来,说:“送客送客!”

霍虎说:“展行愿意与我们一起去的话……”

院长马上说:“霍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可以确保他的人身安全。”霍虎伸出手。

扒着孙亮的展行不怀好意地打量霍虎,而后也伸出手,和霍虎握了握,又继续抱紧孙亮大腿,被他拖着走。

霍虎与李院长告辞,兀自听到客厅传来孙亮咬牙切齿的训斥:

“我日你侧阿玛!扯到蛋了!小贱!放手……”

“让我去。”

“不行。”

“让我去!”

“不行!”

展行絮絮叨叨,孙亮头疼无比,甥舅坐在餐桌前,佣人端上早餐。

“有蚝油么?”展行问。

“吃个嫩羊排你要蚝油做什么?”孙亮问。

展行叫唤道:“关你叉事!”

孙亮怒吼道:“少爷让你们把蚝油拿过来!没听到么!”

展行取了果酱,白糖,芝士粉,盐,胡椒粉,黑椒粉,李锦记鲜味汁,蚝油一股脑儿倒在面前的红酒里。

孙亮:“???”

“二舅,你不让我去?”展行面无表情,端起红酒,冷冷地威胁道。

孙亮:“……”

展行:“我就把这杯东西喝下去!!”

孙亮马上叫道:“你们还在看什么!拉住他!把那杯东西拿走!”

中午:

“你不让我去,我就拉开剪草机,躺在草地上。”

“哦,剪草机太吵,二舅家是人工拔草的,你去躺着晒太阳吧。”

下午:

“你让不让我去!我要跳楼!”

“抓住他!马上把花园和前院用海棉垫起来!”

傍晚:

“二舅……”

“……”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就……你就……你就……就……”

“我就怎么?啊?你说?我就怎么?你这一身本事全跟着二舅学的,二舅还怕了你?你有本事咬舌头啊,憋着不喘气啊!”

“……你就接电话,喏,大舅的。”

孙亮:“……”

电话里,余寒锋说:“让他去,放心,他在青藏高原蹦跶不起来,来回走两圈就得缺氧趴下了。”

孙亮还是放不下心,与身在上海的结义兄长余寒锋——展行的大舅谈了快半小时。

最后余寒锋说:“有什么问题,我会去联系人支援。”

孙亮这才点了头。

孙亮本来不太想赞助人文大学历史系的这次科考活动,毕竟连着好几年了,也没见出点举世震惊的成果,本想勉强拿点钱打发叫花子算球。

然而自家外甥却拼死坚持,孙亮无奈,只得当作花钱雇人陪展行玩玩。孙亮自己没有时间,快到年底,事太多,展行又花招滑头一大堆,孙亮瞒着远在美国的展陆夫夫,让展行去了。

孙亮本想给展行派两名保镖跟着,然而展行无论如何不要,外加霍虎出示了证件与武师执照,孙亮也亲自打电话去山东确认了一次。

确实是霍家拳第二百九十七代传人。

霍虎再三担保:“我会保护展行,你的保镖不顶用,西藏有很多风俗与秘辛,不是现代的枪和子弹可以解决的。”

三天后,展行背着个不大的包,站在机场处,接过孙亮递来的护照。

“小心点啊,手机随时保持开机,听李院长的话,别闯祸。”孙亮说:“霍兄弟,帮看着我小外甥。”

霍虎点了头:“一定。”

展行笑道:“一定带纪念品给你哦,西藏春宫图喜欢吧。”

孙亮道:“擦,你别缺胳膊掉腿地回来就成了!还带什么东西!注意啊!千万注意安全!二舅爱你,展小健!别被西藏女人拐跑了!”

一群学生哄堂大笑。

霍虎作了个“请”的手势,跟随展行走进免检通道。

这次除了李院长随团出发,还跟了名秃顶教授姓阳,带两名博士研究生,又有四名实习生随行。霍虎一眼望去,知道都是些不通世事,象牙塔里的学生,便也不甚在意。

展行上了头等舱,随意扔了行李便倚在座位上按手机,霍虎自觉坐到他身旁,阳教授带的学生们却是兴奋得说个没完,所谈的无非是西藏风土人情,历史之事。

一名学长在给两个女生讲解:“……佛家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最早的哲学观点指出一切事物抵达临界点时,便会朝着另一个极端开始转化……”

展行茫然道:“水满则溢不是曹雪芹说的么?”

学长:“……”

学长不悦咳了声:“您好,我叫李斌。”

展行与他握手:“我叫展行。”

李斌解释道:“我是说他们基本的理念,不为外物所动,中庸、淡泊的修行思想。”接着又朝那两名女生说:

“正是因为当权者赤祖德赞过分推崇佛教,恶视僧人者剜其目;恶言僧人者断其舌。这引起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不满,于是他们推举了另一个人朗达玛——也就是赤祖德赞的哥哥,来继任吐蕃赞普。这个人非常残忍,他把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全部毁掉了。简直可以用穷凶恶极,十恶不赦来形容。”

“事实证明,宗教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它源于信仰,却又不仅仅止于信仰,可以说,最后他死在了自己付出毕生精力来毁掉的佛教上。”

展行笑着插话:“其实吧,我也知道他,我个人觉得对朗达玛的评价里,有个悖论……”

李斌微笑道:“您今年多大了?我知道您是孙老板的外甥,想必是世家,在哪里念的学位?”

展行说:“美国籍,加州大学。”

学生们纷纷动容,李斌理解地说:“念的商科?现在有钱人都念商科,像我们搞科考的,几乎赚不到钱,只能当土拨鼠。”

学生们又笑。

展行傻乎乎道:“这和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坐在后排闭目养神的阳教授缓缓说:“为了历史与人类文明献出一生,不是学者的梦想么?梦想能用金钱来衡量?”

李斌置之不理,朝展行说:“什么悖论?”

展行察觉到了李斌的敌意,最初发话时,他只是单纯地想参与讨论,一如在学校与导师,同学开启小组话题争论时的开场白——“我有自己的另一个看法。”然而他没料到李斌把它当作一个挑衅类的话题,展行想了想,既然对方询问,便只得小心地说:

“有人说,中国的算命先生能知宿命,当然也能算到他自己哪天有顾客上门,哪天没生意,不就可以少上几天班吗?”

学生都笑了起来。

展行客气地说:“朗达玛的灭佛运动,说实话,我觉得和这个悖论有共通点;当时的僧人们有宗教信仰支撑着,这个支撑点正是源于‘成佛者能知过去未来,能知一切法’,当然,我们可以假设,僧人相信一件事:佛知道朗达玛的举动。”

“既然是这样,佛为什么不庇佑他的信徒呢?佛无动于衷,于是僧人们的信仰就会逐步消散,许多人的想法都以‘人’为基本出发点,但我觉得呢,当时的僧人并非无法抵抗,而是他们相信,佛家讲究缘法……”

李斌打断道:“缘法的意思就是,该让他肆无忌惮地灭佛?这才是悖论!最后亲手杀死恶贯满盈的朗达玛的人,正是一名僧人,你不知道?”

展行笑道:“所以这才是缘法啊,朗达玛他来了,做过一些事,最后又走了,佛能知过去未来,为什么在他开始灭佛之前,不早点派人来阻止他?什么时候杀他,让什么人杀他,灭佛时代延续几十年还是上千年,杀朗达玛的是一个人还是几万人,这些在佛的眼中有区别么?”

李斌又问:“那么你又知道那个人是谁,在什么时候出生的么?”

展行摇头道:“大概记得,但不知道名字。”

李斌正色说:“不知道就好好学,朗达玛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不是死在佛的手上,前弘时代与后弘时代的分界点开始,在紧接着的一百年中,僧人们背井离乡……”

“此后。”展行说:“王之疆土犹如冬水,日渐下落;十善之法,如坏麦束;藏民福德,如风中残烛;利乐王治,如长虹散于天际;罪恶行径,如大漠风沙掩盖善德。”

李斌愕然。

“什么意思?”女生们叽叽喳喳,不解问道。

李斌道:“你背过《西藏王统记》?”

展行说:“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那样,佛家讲究一个缘法,朗达玛之所以存在,符合了这个缘法中环环相扣的安排,按佛门的因果原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它们或成创世因,或成灭世果。”

展扬靠在椅背上,缓缓说:“把自己放在这个宗教体系中,相信无所不在的因果与业报,也就可以推测出,朗达玛的存在与灭佛必有其因。”

“用印度佛教的劫难来解释,或者朗达玛灭佛,只是四劫中的某一环;还有一个另外的解释:就是朗达玛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前来以劫止劫,他采取灭佛这种非常黑暗的手段,最终成功制止了另一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

“传说他是一个有担当的藏王,他的力量极大,能以一挡百,更不畏密宗六通之术,当时有一名僧侣自西方来,带来一场席卷整个西藏的浩劫,他迫不得已出手,结束了一切。所有真相都被埋藏在长达百年的黑暗时代里,灭佛并非他的本意。”

李斌:“谁说的?你的导师说的?”

展行说:“哦不,我大学只念了小半个学期就退学了,还是商科。”

学生们都静了,以同情的眼光看着展行,展行自嘲地笑着说:“这些是我爸告诉我的。”

李斌说:“你爸是谁?佛教徒?哪位大师?现在和尚也可以结婚了,我可以理解。”

展行说:“你觉得看我像哪个出名的秃驴么?”说完便不再鸟他了。

飞机起飞,霍虎头靠在椅背上,评价道:“你让他说就是,朗达玛一个死人,活着时灭佛都不怕堕无间轮回,死后又何惧骂名?”

展行耸肩,吐舌头。

霍虎说:“展行,你到西藏去做什么,只是去玩?”

展行看着重重白云掠过机窗:“我不知道,只是想再留在祖国久一点。”

展行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玩只是次要的,更多的是,他隐约想多留在中国一段时间,仿佛只要坐上飞机,回到大洋彼岸,便无法再联系上林景峰,真的与他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展行问:“你呢?你为什么赞助这个项目?打算顺便去西藏找人么?”

霍虎说:“不找人,我从小对西藏很好奇,李院长是我爸爸的朋友,这次只是跟着去玩。”

展行侧过头打量霍虎,笑道:“玩啥?”

霍虎眼睛眯起来,猫一般的瞳孔闪了闪,玩味地笑道:“玩你。”

展行深吸一口气。

霍虎点了点头。

展行放声叫道:“救命啊!有怪叔叔骚扰我啊——!”

霍虎:“……”

云海退去,展行蹦跶累了,倚在椅背上脑袋一歪一歪,开始打瞌睡。

梦境中,十二名喇嘛绕着火盆走动,双手合十,大声唱着宁玛教的经。

一名僧人在火盆前打坐,喇嘛们退出山洞,洞内凭空浮现出女子的面容,朝他柔声说了一段话。

她的话在空中回响,末了掉落一张镶满金丝银线的宝弓,弓腰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藏文。

僧人整了红袍起身,拾起弓,离开山洞。

近百名喇嘛紧跟其后,手执转经筒,将他送到巍峨入云的宫殿前,宫殿依山而建,规模几与布达拉宫相仿。

僧人走上山顶,来到恢弘大殿,殿内响起沉重雄浑的声音。

展行全身一震,那声音他听过,正是亲手挥出古刀,将从雪山上下来的红衣僧人一刀断首的藏王。

僧人恭敬答了几句话,藏王身披蓝袍,袍绣九狮九象,一袭蓝云翻滚,行出大殿,朝他说了句藏语。

僧人缓缓拉开手中长弓的弦,弦上空无一物,继而松手。

展行猛地惊醒,空姐推着餐饮车过来。

“我要一杯牛奶。”霍虎说:“醒了?你喝什么?”

展行的梦境仍停留在僧人射箭的那一瞬间。

弓弦上空无一物,然而他松开手后,藏人首领的胸口却朝后迸出一道锐利的血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所贯穿。

展行:“我……咖啡,谢谢。”

霍虎:“做梦了?”

展行点头:“你……这个怎么在你手里?”

霍虎粗长的手指挟着一块方石,石头在机窗外射入的灿烂的阳光中,金光若隐若现。

“是你的东西?刚刚掉在地上。”

展行说:“是,但我打不开,里面不知道有什么。”

霍虎点头道:“我也打不开。”

展行疲惫地靠在座椅上,说:“我做了个梦。”

他看了霍虎一眼,霍虎似乎很有兴趣:“说说?”

展行:“我梦见……中国是不是有前世一说?我梦见一些从来没见过的事情,是不是就代表它是前世,或者别的什么?梦里面我在西藏,看到他们的首领杀了一名喇嘛,又有另一名僧人……”

展行梦境之事还记得大半,朝霍虎详细说了,最后问:“这会与识藏有关么?”

霍虎说:“在梦里面,你听得懂他们的话?”

展行茫然摇头:“一句也听不懂。”

霍虎:“你在梦里,是成为了别的人,还是以旁观者亲眼目睹整个过程?”

展行想了想:“是旁观者。”

霍虎:“和前世无关,如果是前世的记忆,你一定听得懂他们的交谈。”

展行点了点头,接过霍虎递来的方块,收进包内:“我总觉得……兄弟,你要来点么?”展行的包拉开一半,包里放着牛肉干。

展行发现霍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牛肉干,于是掏了出来。

霍虎接过牛肉干,欣喜若狂:“以后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小兄弟,叫我虎哥!是自己人了!”

展行:“……”

霍虎眼中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展行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包牛肉干的功夫,就多了个兄弟。

Chapter22

上海,蓝公馆。

女人躬身道:“师父,这次除了老三与小双带的人马之外,还有一批人。”

女人把一叠资料放在蓝翁面前,蓝翁随手翻了翻:“人文大学,历史学院,这个院长我听说过,都是一些书呆子。查了么?”

女人说:“查了,其中也有老三钱包照片里的那个小孩儿。”

蓝翁蹙眉,翻到展行的资料上,看了一眼,放到一旁。

“此人是谁?”蓝翁眯起眼。

最后一页资料印着壮汉的资料,名字显示:“霍虎,年龄不详。”

女人说:“据说是山东霍老的徒弟。”

蓝翁说:“打个电话问问,不问霍老,问旁的人。”

女人转身离开,蓝翁拄着拐,若有所思,片刻后女人回转,柔声说:

“师父,他们的人说,这个霍虎是几天前才到青岛的,从前在门派里没有出现过。”

蓝翁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女人又补充道:“这人就像凭空生出来的,霍老与他闭门谈了一日,出来后,据说为他办了不少证件,还给人文大学打了电话。”

蓝翁缓缓道:“这可就奇了。你把资料发一份给老三,提醒他,务必当心此人。”

日光城,拉萨。

“哇——”展行放声叫唤。

寒冬时呵出的气几乎能冻成霜雾,展行一下飞机便头晕目眩,学生们已经有人取出氧气瓶,对着开始呼吸。

霍虎面无表情,剥好糖纸,握了一大把牛肉干朝嘴里猛塞,心满意足地嚼着:“唔,别说太多话,这里说话太快容易头晕,起高原反应。”

李院长集合队伍,霍虎自觉背着展行的包,二人不合群地立于一旁。

展行抑制不住的兴奋,小声问:“你来过吗?我们是不是还要请个当地导游?听说西藏的男人都……嗯……西藏的女生不错?”展行险些说漏了嘴,又扒着霍虎的肩膀,自来熟地朝上蹦,霍虎人高马大,被展行骑在背上,随处走了走,说:“从前义父带我来过,不过应该改了不少。”

李院长说:“同学们,现在我们先往市区,当地政府会派专员接待。”

走出机场,整片天空蓝得刺眼,平坦的道路一望到底,没有高楼林立,也没有嘈杂汽车,整座城市安静地沐浴在烈日之中。

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只有这里,天与地是连接在一起的,朝前走,碧蓝天幕仿佛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偶有几片碎云,却丝毫不掩灼目的烈日。

隆冬之际,拉萨游客丝毫不减,从机场到市中心,沿路偶尔能见前来朝圣的藏民。

大巴停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一名藏人从边道走过,手执转经筒,摇数圈,行几步,朝前扑倒,磕一个等身长头。

展行掏出手机,开始拍照。

“同学们在这里等一会。”院长说:“我去联系地方接待处,尤其是展先生,请不要走太远。”

展行点了点头,到处都是从未见过的景色,广场四周有不少摊贩,扯着游人兜售纪念品,

李斌学长朝几名学弟解说道:“布达拉宫是松赞干布所建,中间几次毁于雷劈,大火以及战乱,朗达玛的灭佛之战后,王宫就迁徙到……”

霍虎变戏法般拿出盒蒙牛全脂浓牛奶,一边喝一边随处转,嗯嗯点头。

展行:“你很喜欢喝牛奶?”

霍虎:“嗯。”

展行不合学生们的群,上飞机就没人主动招呼他,想融入集体又讨嫌,只得跟在霍虎身后,霍虎去哪他就去哪,霍虎停步他也停步。

一名彪形壮汉带着名少年,在广场里游荡,不少兜售纪念品的商贩上前,一个个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口音,脸上带了曝晒后藏民的标志高原红,热情微笑。

“展老弟,不要乱买东西。否则你在拉萨转一圈,包里就装满了。”霍虎说:“也别随便接人的哈达。”

“蛤?”展小贱笑得春光灿烂,低头,一名藏女把哈达围在他的脖颈上,说:“五十元,五十元。”

展行朝藏女抛了个飞吻,笑着说:“没有钱,谢谢!我的爱送给你!”

霍虎:“……”

展行还没走开几步,脖子上的哈达被藏女一招“空行母大慈悲霹雳截天掌”拖了回来,抽走了。

“哎!”展行怒道:“你们西藏人不是都很好客的么!还给我!”

霍虎停下脚步。

广场边缘,一间商铺的阴影后,站了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男人戴墨镜,穿过膝的黑风衣,军靴,自肩至脚,身材被衬得十分英气挺拔,脸上却呈现出病弱般的苍白。

他的左手戴着深蓝色的露指手套,却唯有一只。

霍虎看了看展行的右手,展行戴着另一只手套。

霍虎把牛奶盒捏扁,随手扔到垃圾桶里,手臂绞着,端详林景峰。

林景峰看了他们一会,展行仍在和那个卖哈达的藏女拔河,完全没有注意到远处的人。

林景峰选了个转经筒,打开,抽出里面的经文纸,用笔写了行字,塞回去。

他又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东西,低头叮嘱摊贩老板,把转经筒和那张东西交给摊贩前的女孩,指了指远处的展行。

展行的拔河胜利了!他抢到一条象征纯洁与高贵的哈达!

藏女捂脸哭小内八字跑走了。

“看啥?”展行茫然道:“虎哥?”

霍虎摘下墨镜,猫瞳在烈日下眯成一条缝,林景峰在商铺后面一闪身,消失了。

霍虎下巴胡渣刮得铁青,展行忍不住伸手,在他下巴摸了摸。

霍虎:“喵。”

展行:“!!!”

霍虎回过神,马上抓住展行的手:“没看什么,你……那边有个人?展行,你在做什么?”

展行:“你刚刚说喵!你说喵!”

霍虎:“……”

展行:“我都听见了!你这个娘炮!你衣服里面有没有豹纹小吊带?裤子下面有没有丁字裤?还是双T?你这个妖甲!来来我看看,虎哥,大家都是兔子,不用忌讳,咱们基佬偶尔装装可爱也是可以的嘛……”

展行伸手去霍虎胸肌上乱揉乱捏,霍虎悲愤地说:“没有——!你……哎!”

展行不怀好意地盯着霍虎,霍虎忙一指广场对面:“有人找你了,看。”

一名美丽淳朴的藏族女孩绣袍荡起,在风中优雅飘荡,高举转经筒,把拦路游客推得东倒西歪,一脸幸福微笑,慢动作,朝着展行跑来。

展行:“?”

女孩奔到近前,把转经筒朝展行怀里一推:“买。”

展行:“不买,你干什么,和你不熟,别戳哦,再拿转经筒戳我,我要喊了啊。”

女孩说:“买,买。”

展行诚恳道:“不买。NO!谋得King!猴腮雷啊!”(广东话,没得谈,好厉害喔!)

霍虎拔腿就走,展行忙跟在霍虎身后,去扒他肩膀,转头道:“姑娘,我的爱送给你,东西就算了。”

霍虎把展行拖着走,那女孩兀自追在后面,嘴里念道:“买,买一个。”

展行:“先把发票开过来。”继而看也不看她,走了。

女孩猛点头:“有!”接着摸出一张发票,展行傻眼了。

“这是餐饮用的!”展行怒道:“不是卖东西的!还是刮过的!你坑爹呢!不买!”

女孩脸上现出坚毅笑容:“买!”

霍虎:“买吧,转经筒可以买个,多少钱?我买给你。”

展行掏出钱包,少女两眼冒桃心,展行苦着脸说:“我我我,我自己也有钱,但没现金……”

他掏出钱包里的一张卡,那是孙亮给他重办的VISA:“亲爱的,你很美丽,但我不是仓央嘉措……”

女孩笑着说:“来,过来。”

展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那女孩到商铺门口,老板从柜台后拖出一串电话线,尽头连着个POS机,在机上输入一连串零。

霍虎终于看不下去了,说:“多少钱?我来给吧。”

霍虎掏出一叠钱,看来看去,拣了一张破的给少女,又把转经筒交给展行。

“虎哥!你对我太好了!”展行说:“我晚上陪你睡觉来报答你吧。”

霍虎:“不用了,那个……”

展行说:“除了以身相许,我实在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来感谢你了!”

霍虎欲言又止,似乎有点踌躇:“以身相许真不用,但那个……”

展行说:“没事!我可以多当几次下面的!”

霍虎:“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你的那个……那个。”

霍虎盯着展行的背包看。

展行遗憾地说:“你可以得到我的‘那个’,但得不到我的心。”

霍虎:“我不要那个,我到底在说什么……我是说……牛肉干再给我吃一点。”

展行:“……”

霍虎喜欢喝牛奶,吃牛肉干,并拒绝西藏特产牦牛肉干,只吃展行带着的零食——外面包着糖果纸的牛肉粒。

展行又在布达拉宫外的超市里买了几包给他,霍虎终于认定这个兄弟了。

“展行,只要大哥一天活着,就谁也别想欺负你。”霍虎感激地说。

展行:“其实你自己也可以来买的。”

霍虎:“大哥分不出钱要用哪几张。”

展行摔倒了。

“你们!”李斌怒气冲冲地追到超市门口,霍虎扛着一箱纯牛奶出来。

展行:“喝牛奶要小心,别买到三聚氰胺,否则喝了变脑残……”

李斌怒道:“你才是脑残!教授和院长叮嘱了不要乱跑,没听见么?!”

展行这才记起自己二人已晃悠得太远,走出了集合地点的范围,忙道:“对不起啊,这就回去。”

李斌说:“全队人找你快一小时了!当少爷也不是这么个……”

“好了。”另一名博士生阻住李斌:“既然找到,这就回去吧。”

展行回到广场上集合,已来了一辆北京驻西藏办事处的小巴,把众人拉到拉萨的一间三层小楼前。

展行晃着转经筒咻咻咻,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院长与数名前来迎接的办事人员亲切握手,寒暄。

教授让过几人:“同学们,这位是我们的地方向导,国家驻西藏考察队员,陈珞珞女士。”

“你们好。”温柔的声音响起。

展行瞬间就震惊了!怎么会是她?!今天不穿旗袍了?!不对,看起来模样有很大差别啊,怎么声音一模一样?

霍虎摘下墨镜,眯起眼,端详那女人一会。

陈珞珞一身探险队员的装束,卡其色外套,耐磨长裤,猎靴,更戴着一顶圆帽。

她的姿容已与峥嵘岁月初见时有了很大不一样,化妆后判若两人,她见了展行,眼中难以置信的光一闪,那瞬间产生的细小不自然几乎无人能察觉到,继而微笑着与科考队员挨个握手。

霍虎壮硕的手臂恰到好处地搭在展行的肩上,展行意识到了问题,没有喝破她的名字,笑着说:“斌……美女向导,你好你好,嘿嘿嘿。”

陈珞珞:“你好。”

展行紧紧握着陈珞珞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陈珞珞:“你……请你放手……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展行:“你很漂亮。长得像追求我爸的那个女炮灰。”

陈珞珞:“……”

展行:“她拿过第七十五届环球小姐,但还是被我二爸打败了,嘿嘿嘿。”

陈珞珞:“嘿你妹!流氓!你给我松手!”

陈珞珞一脸铁青,坐在小巴的最前排,片刻后摘下司机位旁的扩音器,清了清嗓子。

“欢迎李老师,阳老师。以及从北京来的各位人文大学的同学,这一次由我来担任各位的地方向导,各位将在西藏度过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展行与魁梧的霍虎挤在最后一排,低头叽叽咕咕:“这张是一百的,这张是五十的……这些是零钱,你给他一百,他找你六十八,就用五块的,两块的……”

“这是几元?”霍虎问。

“这是三块的。”展行说:“不对,好像没三块的,我也不太清楚。”

他俩的声音传到车前,陈珞珞听得脸蛋快扭曲变形了,这是她听到的最诡异的对话之一。

霍虎明白了,拣了几张钱给展行:“这个给你用。”

展行收好,注意到陈珞珞正在倒后镜里注视着他们。

霍虎说:“你认识她?”

展行点头,说:“她是我小师父的嫂子。”

陈珞珞看了霍虎一眼,便低头下去,朝教授和学生们说:“我们要先在拉萨过一夜,明天省政府会派给我们两辆越野车,送我们去阿里地区的札达县,我们途径拉萨,林芝,扎不让以及象泉河。”

展行小声问:“你也认识她?”

霍虎说:“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还知道她是峥嵘岁月的老板娘。”

展行被吓了一跳,霍虎居然也看出来了,然而心想陈珞珞既然在上海作生意,霍虎见过她应该不奇怪才对。

展行几次心中存疑,想上前套话,陈珞珞却刻意地避开了展行,把他们带到一间酒店内安顿好。

夜里。

展行理所当然地跟霍虎住一间房,洗完澡出来,发现这壮汉躺在床上,喝牛奶喝得嘴唇泛白,一脸享受的表情,边搭配美味牛肉干,扔了满床糖纸,手里还翻着本书——《仓央嘉措诗集》。

“哟。”展行上前摸了摸霍虎的下巴,短短的坚硬胡渣显得性感而成熟,他诧道:“你还看这种书?”

霍虎:“木、木一……一袄……是的。”

展行:“哪来的?刚买的?”

霍虎扬了扬书皮,扉页和侧页上有紫黑色的印迹,像是揉乱后又沾了血。

霍虎:“拣的,别老摸大哥下巴,那里是罩门,只告诉你,别给旁的人说了。”

展行两眼炯炯发光,罩门!学武之人俱有弱点,有的是腰穴有的是小腹,金庸书中提及陈玄风全身刀枪不入,罩门在小腹中央,便是被郭靖一匕首捅死的。

习武之人罩门视若性命,绝不可透露给人,可见霍虎是把自己看作兄弟了。

展行又问:“书在哪拣的?”

霍虎头也不抬:“老板娘的院子里。”

展行一头雾水,说:“她还包卖旧书?不对,看起来也不旧……我前段时间也见了这本,倒是一个版本的。”他想到在武威的咖啡店里,走时瞥见的,某相亲女送给林景峰的书。

线装书,封皮一样,都是繁体版,不过霍虎手上这本又破又脏。

展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敲门声起。

“展小贱,出来,问你话。”斌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Chapter23

斌嫂手臂环抱,倚墙叼烟,斜斜靠着,与展行吞云吐雾地互看了一会。

“你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展行说:“跑这来干嘛?”

斌嫂懒懒道:“千面花的事,林三没对你说过?”

展行茫然摇头,问:“景峰过得还好么?”

斌嫂色变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到西藏来做什么?”

展行吓了一跳:“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来玩玩的,他也在西藏?我已经被他逐出师门了,不对,我们……”

斌嫂眼中现出一抹杀机,下一秒,酒店房间门被猛地拉开,霍虎穿着睡衣,一座山般地伫在门口。

“……分手了。”展行说:“虎哥,你出来干嘛。”

霍虎道:“外面凉,多穿件,小心冻着。”

斌嫂看了霍虎一会,后者把毛衣交给展行,转身入内。

展行紧张地问:“景峰发生什么事了?他让我回北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斌嫂怀疑地打量展行片刻,说:“那么,这件事不许和任何人说,知道吗?”

展行点头,斌嫂冷冷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林三的徒弟了,管好你的嘴,朝外面的人,哪怕刚才的大个子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展行嬉皮笑脸,完全没把斌嫂的威胁放在心上,粘过去问:“你呢,你到拉萨来干嘛?景峰也在拉萨嘛?你们有什么计划?”

斌嫂扔了烟头:“这事说不清楚,小双还活着,我怀疑林三又入师门了。你最好马上就回北京去。”

展行忽然明白了:“哦,是因为小双,他还没死么?”

斌嫂实在没法应付展行:“不回去,当心你的小命交代在这里,永远也回不去了。”

展行心里失望,却兀自嘴硬:“我玩我的啊,他忙他的,关我什么事。”

斌嫂打量展行:“算了,看在林三的份上,奉劝你一句,有什么事别强出头,躲在那大个子身后。”

斌嫂转身走了。

展行回房趴下,霍虎把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问:“兄弟,和谁分手了?”

展行:“没什么,喵!喵!喵喵喵喵!!喵你妹喵!睡觉!”

翌日:

“千面花。”霍虎说:“就是一个女人,有一千个身份的意思。”

展行这才恍然大悟。

严冬清晨,天未亮他们便已起身,冬季昼短夜长外加时差,早上九点时,到处还是一片黑暗。

西藏佛学协会与文化研究协会拨给科考队两辆破破烂烂的旧吉普车,在这滴水成冰的季节,一应物资俱全。车上装满物资,载着科考队九点启程,前往阿里。

远方的树木犹如重重的鬼影,科考队被分成两拨,展行,霍虎与四名男学生坐上其中一辆。

霍虎一米九的高大身躯挤上,车厢登时快要爆炸。

货厢装不下的雪地炉、固体燃料以及帐篷被塞到后位,六个人坐得很不舒服。

“你为什么不尝尝早餐奶。”展行说:“那个味道也不错。”

霍虎说:“尝了,这个更好喝。”

“委屈你了,展少爷。”李斌同情地拍了拍展行肩膀。

展行说:“没什么!与大家同甘共苦,体验平民生活!虎哥,你会玩那个吗。”

展行取过霍虎的牛奶盒,李斌尚且不知大难临头,兀自嘲笑道:“早知道应该请您的舅舅,派一辆豪华式的宫廷越野车过来,车里准备好暖气。”

展行完全不鸟李斌,拔出吸管,朝霍虎示意:“这样,用拇指堵着吸管口,手臂横着,扯利乐砖的两个耳朵。”

李斌:“最好还有美女导游全程陪同……”

霍虎莫名其妙,拇指按着蒙牛外包装吸管口,扯着两个尖角,并拳一挤。

砰一声牛奶盒爆炸,展行选的角度刚刚好,牛奶喷了前排喋喋不休的李斌一头。

李斌:“我擦你妈——!”

展行:“咬我啊咬我啊……”一边吐舌头一边躲到霍虎身后。

李斌怒不可遏,提拳要来拼命,却被霍虎铁钳般的大手攥着手腕。

始作俑者霍虎认真说:“好了,别胡闹。”

李斌悲愤难抑,怒吼道:“什么别胡闹!你们明显就是一伙的——!”

天空一直阴暗,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天顶,远方视野模糊,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驰骋。

风穿过群山的空隙刮来,今天的气象十分诡异,没有日光,似乎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暴风雪。

在这阴暗的世界屋脊之顶,亿万年前的岩石□,被削去外壳的岩石露出地表,上面仍残余地壳运动时,喜马拉雅海沟遗留的贝壳化石痕迹。

牦牛深黑的剪影在山脊尽头远去。

这仿佛是一个远古的世界,一切都未经人类的破坏,自然景观千亿年如一朝。

展行深邃的瞳孔在车窗上映出倒影,他擦去车窗的白雾,怔怔地看着窗外景色。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霍虎说:“出来走走总是好的。”

“太漂亮了。”展行说:“太阳没有升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像创世之初的时候。”

一名学生打趣道:“少爷仔,你见过创世?”

展行自嘲地笑了笑。

“那里也有人?”展行指向并行的平原公路上,两辆摩托车飞速驰骋,车手扬起黑风衣下摆。

“哇靠!在这么冷的天气飚车!太帅了!”

展行正要拍照,机车却已飞一般地远去,成为小黑点。

“这个时候,太阳本来是已经出来的,但今天没有。”司机说:“可能是天气原因,去札达的路上会有风雪。”

司机拧开电台,电波沙沙响,听不仔细。

展行:“该不会被风雪堵在路上吧。”

所有人:“……”

李斌斥道:“别乌鸦嘴好么?”

司机笑道:“不会,一般太大的风雪会有预报。”

越野车在高原上行进了半日,展行一语成箴,暴风雪来了。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展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猛烈的狂风,天地间一片黑暗,雷霆交加,在云层中形成壮丽的奇景。

“啊!下雪天还打雷!?”学生们纷纷大嚷,凑到车窗边朝外张望。

就连霍虎亦觉诧异,与展行矮身望向高空。

风雪与雷霆犹如天神的震怒,隆隆声不断,咆哮着朝他们压来。

“哇,雷雪。”展行说:“非常罕见的天气现象。”

“我们遭遇暴风雪了!很有可能被堵在路上。”通讯器里传来李院长的声音:“后面车的同学们,你们听到了吗?”

学生们第一次出门科考便遇见难得的大风雪,各个兴奋紧张,且惟恐天下不乱,李斌抢先道:“听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李院长的声音说:“保持联系!缓慢地跟着我们的车走!找个地方避风!”

司机说:“收到,你们先走!”

雨雪刷在前车窗上来回摆动,远处的车放慢速度,沿公路缓缓前行。

司机挂挡,踩油门,在风雪中依稀能看到前车的车尾灯,两小时后,车尾灯渐黯下去,继而消失。

司机摘下通讯器:“前面的人,能听到吗?”

展行担忧地说:“我们该不会和前面的车失散吧。”

所有人:“……”

李斌:“你敢闭嘴不?!”

展行说:“我只是担心嘛!”

通讯器沙沙响,没有应答。

展行的乌鸦嘴第二次说中了。

两辆越野车失散,展行、霍虎、四名学生,外加一个司机,被困在公路中央。

展行又担心地说:“我们这老爷车……应该不会熄火吧。”

除霍虎外的其余人,一齐抓狂地大吼道:“别说了!”

霍虎:“喝牛奶吗?热的。”

展行接过,对着霍虎的吸管吮了口,司机踩着油门,凑到前窗不住张望,车身一滑,所有人侧倾,展行的牛奶又喷了李斌一头。

“我擦你妈!”

“这次不小心的,对不起啊。”展行忙笑嘻嘻赔罪。

司机猛踩刹车,车体斜斜倾覆下去,霍虎吃着牛肉干,面无表情地一倒。

霍虎的魁梧体形主宰了最终车的倾斜走向,一声闷响,车轮陷进公路旁的沟里,司机大骂道:“靠!”

司机猛拧车钥匙,发动机几声筋疲力竭的“吭哧吭哧”,继而咕噜咕噜声不断。

果然熄火,乌鸦嘴第三次中标。

司机一副抓狂的表情,车内东倒西歪,展行说:“你……小心把车钥匙拧断。”

司机马上作了个投降的手势,不敢去碰车钥匙,免得再次中了乌鸦嘴的诅咒,彻底没脾气了。

越野车呈四十五度角歪在路边,司机无可奈何道:“现在怎么办?”

展行:“现在跟我念,Fuck!”

司机怒吼道:“Fuck啊!!”

越野车是歪着的,车窗外风雪咆哮,展行快要被霍虎压扁了。

霍虎潇洒地单手撑着车窗,给展行留出一点点生存空间,继续喝牛奶。

“现在怎么办?”司机问。

李斌说:“呆在车里,哪里也别去。”

展行缩在霍虎的西装外套下面:“会很冷的。暴风雪要停,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去了。”

李斌:“那按你说该怎么办,少爷?出去找死?!”

展行耸肩,数人调整位置,取出扑克牌,开始打斗地主。

外面越来越冷,没过多久,内车窗上结了一层冰,司机收起牌:“这样不行,我们得出去找个地方躲风。”

霍虎说:“把烧的卸下来,寻个避风处躲着。”

李斌说:“绝对不行!一出去就会被冻死的!”

霍虎看也不看李斌,拉开车门:“在里面更容易冷死。”

展行跟着霍虎下车,风雪小了很多,却依旧像利刃般在山峦间穿梭来去,展行只觉鼻子,耳朵都快被冻掉了,只得拉起兜帽戴好,穿着加厚羽绒服,笨拙着跟在霍虎身后。

霍虎在路边停下来,面朝茫茫风雪,解开皮带。

展行也解开皮带,心想原来是憋尿了,难怪死活要下车。

嘘嘘嘘……

展行侧过眼,贼兮兮地打量霍虎。

靠!好大!

霍虎喝了牛奶,憋尿许久,在车上摇摇晃晃,胯下又起了生理反应,掏出那物时笔直地硬着,足有十八公分!

展行尿着尿着就硬了,他看着霍虎。

霍虎面无表情,继续尿。

“好大哦!”展行说。

霍虎礼貌地说:“谢谢,你的也不小。”

展行谦虚地说:“哪里,没有你的大,巅峰状态有二十公分吧!一定是太空炮!”

霍虎善意地安慰道:“过奖,应该不到二十公分,一尺而已,你的是小钢炮,也不错了。”

霍虎与司机搬下燃料,四处看了看,司机装上信号枪,朝天发射,一枚玫瑰红的焰火呼啸着飞上天空。

公路已依稀能见三十米外景色,到处都是呼呼卷来的雪,鹅毛大雪中,远方有一点黑色。

“喂——!”展行大声喊。

展行越过公路边缘,霍虎马上追了上来,雪地里是一个人,牵着一头牦牛。

司机喊了句藏语,那人大声回答,展行躬身喘了一会,酷寒外加高原缺氧令他体力不支,霍虎躬身,示意背他。

“都下车吧!”司机说:“附近有藏包!”

一行人随着藏民前行,司机顶风大声说着什么,男人笑着回应,把他们带到一片山脚下的藏包群中。

那是游牧民族特有的居住帐篷,蒙古人住蒙古包,西藏牧人则有属于他们的帐篷,当地人称作藏包,藏民用铁编成骨架,牢牢糊上羊毛毡,寻找水草丰盛的地方,把桩子钉入地底。

“谢谢!”展行松了口气。

学生们冻得嘴唇青紫,一见帐篷中有火炉,马上围了过来。

男人笑着说:“扎西德勒。”

展行也学着他回了问候,司机长期在西藏生活,识藏语,翻译道:“他叫贡吉,一家十七口人在这里放牧,等风雪过后要朝阿里去。”

展行点了点头,学生们围坐在一起不做事,谈笑风生,偶有人礼貌地与藏人点头示意,便不多寒暄。

贡吉腰间佩着长刀,面孔黝黑,李斌小声说:“藏人有他们的信仰和规矩,除非必要,不要过多谈论他们。”

司机说:“没有关系,他们都很好客。”

贡吉的婆娘与女儿端上酥油茶,奶酒,羊酪饼供学生们食用,贡吉又大声吩咐了句什么。司机笑着说:“他让家人宰一头羊来款待我们。”

李斌马上说:“不不,不用,我们吃不完,喝点奶茶行了,别太麻烦。”

贡吉“嗨”的一声,又朝司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李斌让数名学生凑了钱,走过来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贡吉满脸不乐意地推了回去。

展行现在满脑子里的影像还是霍虎那根又粗又大又长的太空星球炮,讨好地说:“大哥多喝点,喝了一起去尿尿。”

霍虎:“……”

霍虎摘下墨镜,朝贡吉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贡吉连连点头,他的女儿十分漂亮,双颊带着诱人的高原红,在主帐篷中央生起一堆火,片刻后儿子们把宰好的羊放在铁锅里端了上来。

贡吉的母亲是双眼失明的老妇人,身上挂满坠饰,坐在羊毛地毯上,白水煮羊肉膻味极重,学生们看不出贡吉喜怒,只得坐在一旁吃了。

西藏的白水煮羊肉只煮四十五分钟,用银刀切开时还浸着血,李斌等人看着就想吐,羊肉碗里有调制的香料,展行倒觉十分鲜嫩,吃了不少。

“你们怎么不吃?”展行说:“味道很不错啊。”

李斌嘲笑道:“少爷也吃这种血腥的东西吗?”

展行道:“和五成熟的牛排差不多嘛,怎么不吃?来来……”

展行把一大块浸着血的羊肉放到李斌的碗里,又小声严肃说:“不吃?小心大叔拔刀捅你哦。”

李斌几乎要崩溃了。

一轮餐后,展行与学生们话不投机,缩到霍虎身边,与司机,贡吉四人围着火炉烤火。

贡吉的女儿抱着一叠羊毛毯子进来,分发给客人们,并把酥油灯的光线调暗了不少,展行裹在毯子里朝她笑了笑。

她腼腆一笑,唱了句歌,转身离开。

展行忽然觉得那音节说不出的熟悉,忙道:“她唱的是什么?”

司机说:“那是藏语版中,《西藏王统记》里的一句佛箴。翻译出来,大意是:你心里有爱,但并不执着,因为分离是必然的。”

展行呆呆听着,贡吉又说了句话,司机翻译道:“那是朗达玛说的。”

霍虎说:“灭佛时代的西藏王会留下佛箴,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贡吉抽出藏刀,以毛毡反复擦拭,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司机翻译道:“他说,灭佛赞普(赞普意为西藏王)是个内心温柔,行事坚定的汉子,不是你们汉人想的那样。”

展行被勾起兴趣,他只知道历史,却不知道传说,忙问道:“我们这次去,目的地就是阿里,贡吉大叔知道什么关于他的传说么?”

司机翻译过去,贡吉指指西面,又说了很多。

司机说:“他说:在扎达的山上镇压了一名恶鬼,朗达玛杀死了恶鬼,把它的形貌刻在擦擦上,恶鬼的灵魂飞出,在一千年前侵入大昭寺、小昭寺,遍布整个世界。朗达玛手持天神赐予他的神刀,追杀恶鬼直到天的尽头,终于把恶鬼抓了回来。又把所有的佛像送到雪山底下,镇压住恶鬼,令它永远不能离开。”

展行遗憾地说:“但他最后还是死了。”

贡吉依稀听得懂这句,又认真说了大段话,翻译过来的大意是:他也令佛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酥油灯不再长明,最后,吉祥金刚在扎耶尔巴燃起火盆……

“吉祥金刚?”展行想起梦境里那名在山洞中苦修的僧人。

司机:“翻译过来是拉隆贝吉多杰,他手持一把弓……”

展行差点蹦起来:“没有箭!弓上没有箭!”

司机笑着说:“是的,你也知道这个?”

展行说:“他在一个山洞里跳大神……呃,应该叫祭祀,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告诉他一句话。”

司机翻译过去,看着贡吉,贡吉脸上微现诧异神色,又说了句什么,司机翻回来,说:“对,贡吉说,当时山上空行母现出法身,赐予他一把没有箭的弓,最后吉祥金刚射死了朗达玛。”

展行:“空行母是什么?”

贡吉微觉诧异,司机翻译道:“空行母是西藏神话中在天上行走,象征智慧与慈悲的女神,他奇怪你既不知道空行母,又怎么知道无箭神弓?”

展行说:“嗯,这个比较难解释,先不提了。”

贡吉庄重地说了句话,翻译过来是:“你是有缘人。”

展行又问:“后来又怎么样了?”

司机说:“后来,朗达玛的尸体被毗卢遮那佛收走,他虽本意是好的,却杀了太多的人,毁去太多佛的寺庙,本该下无间地狱。”

展行问:“本该?意思就是说他没有下?为什么?”

司机解释道:“这和更古早的另一个传说有关系,有人说,两千年前的朗达玛是大势至菩萨座下的一头猛虎。此虎曾咬去一只佛指,后佛法续其指,虎得吞后获金身。”

展行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霍虎说:“意思就是,这只爱闯祸的老虎,曾经不小心,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偶然地在须弥山,咬……啃了释迦牟尼的一根手指。”

“释迦牟尼他佛法无边,随时可以断指重续,所以,老虎见佛祖能像壁虎一样,自己随便长手指头,于是心想无所谓,就把嘴里那根佛的断指头吞下去了。”

“大势至菩萨就去挖老虎的嘴巴,把手指头挖出来,但佛祖已经长好手指头了,不就没事了么?对吧。怎么还不依不挠地追究责任?太也小气!”——霍虎如是说。

展行同情地说:“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呢!去让老虎也咬根手指头看看?保证你就不这么想了。”

霍虎黑着脸,不高兴了。

贡吉叽里咕噜,司机点头道:“缘法未尽,大势至菩萨心存善念,所以让他入人间道修行。”

展行:“等等,那个大柿饼……大柿子菩萨又是谁?”

司机说:“阿弥陀的右胁侍者,行路每走一步,天地震动不休。”

展行点了点头,司机又翻译贡吉的话:“因为它早在两千年前就下世修行,脱去虎身后,数世再入轮回,生生世世,受了不少苦,才洗去虎毛虎胎,转生成灭佛赞普朗达玛。”

展行若有所思地静了很久,司机又说:“贡吉说,这些是密宗的秘辛,这场风雪中我们是有缘人,他才告诉你这些,连带着我们也受益了,出去不能向别的人提起。”

贡吉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番话,司机翻译过来的是:“他知道你们要去阿里的古格遗址,让你们千万小心那只被朗达玛赞普封印的恶鬼,它是地狱最深处的杀戮鬼,篡夺了一位得道高僧的肉身,蚕食了它的灵魂,本欲在人间做恶。一定不能把它放出来。”

展行笑道:“真的有这种事?”

司机和贡吉都没有说话,展行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翻东西,一边说:“对了,贡吉是密宗的……修行者,请问知道这玩意是什么吗?”

展行从背包里掏出那块方石,贡吉看了一会起身,交代数句。

司机:“贡吉不是密宗的人,他的父亲在一座山上修行,母亲比较清楚,现在他去请母亲来。”

展行连连点头,片刻后,贡吉扶着老太太进帐,学生们在另一个角落好奇张望。

展行把方石放在手掌上:“请她帮我看看这个。”

双目失明的老妪放开贡吉,颤巍巍地上前来,一刹那帐中十分安静,只余火盆的劈啪声响。

方石光泽黯淡,浑不似展行前几次看到的模样,外表虽是纯白,却不复以往的半透明状态。老妪喃喃说了句话,伸手发着抖去摸,展行忙又凑近些许。

贡吉惊呼一声,老妪缩回手,躬身合十。

“她说什么?”展行茫然问。

司机显是未回过神来:“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说……她看到……”

霍虎淡淡道:“她不是失明了么?看到了什么?”

司机道:“她看到一道佛光,这件东西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学生们竞相耸动,要上前来看,霍虎按在展行腕上,示意他收好。

深夜,刮了足足近十小时的冷风渐渐安静下来。

帐篷内打好铺,他们都已睡下,展行的毯子铺在霍虎身旁,霍虎平躺着睡觉很安静,不打呼噜,也很少翻身。

展行睡不着,睁着眼,背对霍虎端详方石。

佛光?石头里难道被封了什么进去?

他很有把方石敲碎的欲望,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帐外,一片静谧中,响起男人的声音。

仿佛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咫尺。

“小贱,出来。”

展行把方石收进口袋,马上警觉地起身,身边霍虎均匀的呼吸一顿,继而又恢复了正常。

展行轻手轻脚把被子给霍虎拉好,小心地穿好靴子,翻出外套穿上,蹑声走出帐篷。

风雪停了,那是一片银白的世界。

一望无际的雪地中,站着全身漆黑的人,黑风衣,黑墨镜,黑靴,身材颀长,墨镜下的脸色和雪一样苍白。

他的左手戴着一只露指手套,另一只手掌则□着。

展行:“小师父。”

林景峰并不摘下墨镜,淡淡道:“小贱,马上回北京去,不要再在西藏逗留了。”

Chapter24

展行:“小师父,你最近过得好吗?”

林景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展行:“你答我一句,我答你一句。”

林景峰始终不摘下墨镜,许久后道:“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谁?你二舅为你请的保镖?”

展行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们各问各的,都不愿意回答对方的话。

最后,林景峰叹了口气:“我来执行师父的任务,你呢,为什么不回家?之前已经说好了的。”

展行说:“我不太想回去,在中国说不定还能碰上你,一回纽约,我们隔着太平洋,说不定,就永远就不能见面了。”

林景峰低声说:“中国这么大,茫茫人海里碰见谁,也是说不准的。”

展行微笑道:“这不是又碰面了么?”

白雪绵延千里,展行朝前走了一步,林景峰冷冷道:“小贱,别过来,我不是你师父了。”

展行又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又去帮你师父做事?”

林景峰淡淡道:“我从来就没有家。”

展行说:“斌嫂说你回了师门,真的吗?”

林景峰马上蹙眉:“斌嫂?你怎么碰上她了?”

展行:“斌嫂和我们在一起啊,她报名当了地方向导,负责带队前往阿里,在暴雪里和我们分开了……”

林景峰峻声说:“见到她的时候,告诉她小双还活着,已经投靠老头子了,这次的事不是她能插手的,不要担心我,马上回去。”

展行一头雾水,又问:“什么意思?”

林景峰反问道:“海底墓里,猫将军给你的石头,还在你身上吗?”

展行说:“在,怎么了?”

展行从口袋里掏出方石,表情略带迟疑,林景峰说:“给我,你答应了送我的。”

展行蹙眉打量林景峰,林景峰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物,正是白玉龙纹佩:“我用这个和你换。”

展行失望地说:“不用了,石头送你吧。”

展行以为林景峰是为了看他才来的,林景峰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展行心内所想,低声说:“小贱,这件东西很重要,留给你只会为你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展行慢慢蹭上前,林景峰又说:“别过来。”

展行说:“我……我不过去,我放在地上,可以么?”

林景峰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心酸。

展行向前几步,正要把方石放下,背后,霍虎的声音响起。

“那件东西不是你的。”霍虎冷冷道。

林景峰抽出沙漠之鹰,拉开保险栓,霍虎肩上扛着近米长的藏刀,毫无畏惧。

“你是谁。”林景峰沉声道:“霍门里没有你这号人。”

霍虎平静地注视着林景峰的墨镜:“我不杀你,你走吧,不要妄想获得任何不属于你的东西,否则必招致杀身之祸。”

林景峰冷冷道:“你想用一把藏刀,和我的手枪比试?”

霍虎两道浓眉挑衅一扬:“想试试?”

话音落,霍虎闪电般疾射出去!

展行道:“别开枪!”

霍虎在雪地中一冲,林景峰抽身后退,展行只觉眼前一花,霍虎连刀带鞘,在林景峰第一次落脚处激起漫天飞雪。

霍虎单膝跪地,缓缓拔出藏刀。

展行道:“等等!”

林景峰没有再说什么,简单一招,他敏锐地判断出,面前这人不是自己能徒手对付的,更不能当着展行的面开枪射杀他的朋友,于是收起沙漠之鹰,转身几步疾奔,紧接着一纵,消失在山岩之后。

霍虎长身而立,双手并拳,平持藏刀,把出鞘的刀收回鞘内。

展行站在雪地里,半晌不说话。

林景峰来了,又匆匆走了。

霍虎说:“回去吧。”

林景峰奔至山崖后,摘下墨镜,骑上机车拧动手柄,后轮扬起漫天飞雪,震耳轰鸣中绕了个圈,驰上拉扎公路,绝尘而去。

摘下墨镜后,林景峰的双眼通红噙泪,在风里被吹散,滚烫的泪水掉落在寒风里,瞬息成冰。

展行说:“不回去,睡不着。”

霍虎说:“那在附近走走?大哥陪你。”

展行提议道:“我们去尿尿吧,你喝了这么多牛奶不想尿尿吗?”

霍虎:“不尿,尿不出来。”

展行坚持要尿,霍虎坚持不尿,最后说:“你自己去。”

霍虎跟在展行身后,展行吐了吐舌头,沿着林景峰的足迹朝山崖后走去,仿佛在寻找他的气息。

山岩后有一条小路,一行绵延的足迹伸向山顶。

霍虎说:“那人是谁?”

展行答:“是我的小师父。”

展行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把自己从回国至今的事对霍虎详细说了一次,霍虎像个家人,却又没有每一个家人教训他的习惯,展行难得遇见一个能说实话的对象,于是原原本本,把认识林景峰的整个过程说了。

展行最后叹了口气:“我觉得,他对我挺好的,他问我喜欢他什么?我能说得出喜欢什么?喜欢一个人,根本就没有这么多什么为什么,不是么?”

“我觉得他长得挺帅,又挺酷的,对我还挺照顾,我就喜欢了,当然虎哥,你也又帅又酷,不过我没有这种感觉,可见……”

霍虎礼貌地回拍一下马屁:“谢谢,展行,你也又帅又酷。”

展行嘴角抽搐,他虽然继承两个爸的相貌优点,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与“酷”扯不上边,又说:“所以可见,喜欢这档子事,是没有原因的。”

霍虎点了点头,保持了一个忠实听众的良好素质——不予置评。

展行:“你就知道喝牛奶!再说点什么吧!”

霍虎让了让手里牛奶盒:“来点么?我觉得伊利的没有蒙牛好。”

展行耷拉着脑袋:“这就是初恋吗?传说中注定会失败的初恋?”

霍虎说:“你还很小。”

展行没好气道:“每个人都是这句,你以后会遇见更好的……连景峰自己也是这么说,哎……”

山路尽头,不高的山腰上有一座寺庙。

再朝上走便是峭壁绝路。

“这里有寺?”展行诧道。

寺庙破破烂烂,门在风雪中垮了下来,暴雪几乎填没小半边寺庙。明亮的雪夜中,依稀能看到庙里一星酥油灯如豆。

寺里还有人?!

展行穿过倒塌的院墙,霍虎站在门外,停下脚步。

霍虎说:“你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参悟到什么。”

寺里供着一尊泥雕,金身漆去了大半,正厅坐着名双眼闭上的老喇嘛,披着红色袈裟,戴橙絮帽。

这是什么佛?展行站在空旷铺满灰尘的殿中央,抬头打量佛像。

老喇嘛开口道:“这是大势至菩萨的法相。”

展行:“!!!”

展行完全料不到在这天高地远,青藏高原上的一座破庙里,有一个会说京腔,普通话倍儿准的老喇嘛!

“您会说普通话?”

老喇嘛依旧闭着眼,端坐在阴影之中,甚至没有睁眼看展行的打算。

展行端详佛像后的经幡,一行藏文,老喇嘛又缓缓念了出来,解释道:“万物皆为你所用,但并非你所属。这是藏传佛教的一句箴言。”

展行又一次震撼了!

梦里,吉祥金刚拉开无箭弓之时,朝着灭佛赞普朗达玛说的最后一句,赫然便是这句!

展行心内涌起强烈的不可思议之感,佛家讲究缘法,看来世间万物,冥冥中果真有着彼此的联系。

展行看了一眼佛像前,寻思要不要投点香油钱进去,老喇嘛缓缓说:“心中常存善念,无需钱财,点一盏酥油灯即可。”

展行曾经听父亲陆少容说过,西藏密宗有“五眼”“六通”,五眼为“肉眼、慧眼、法眼、天眼、慧眼”。六通又称“六神通”,分为“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漏尽通、宿命通、他心通”。而面前这老喇叭,说不定便是修习到“他心通”的佛法,对自己心思如窥明镜,一目了然。

展行当即不敢再耍宝蹦跶,收起玩笑心思,双手合十,规规矩矩点上一盏酥油灯。

点完灯,老喇嘛又说:“心中长存善爱,但不可执着,只因万物分离必然。去罢,孩子。”

展行深深呼了口气,问:“去哪里?”

老喇嘛道:“循你心所指,自有去处。”

展行蹙眉,不再说话,走出破庙。

霍虎一直站在院中盯着展行,此刻见他出来,把刀交到左手,目光意味深长,问:“问感情了?他说了什么?”

展行吐舌头道:“让我玩不起就别玩。”

展行始终觉得这座庙有点奇怪,下山时又看了一眼。

山下风雪平息,李院长的车循公路寻来,终于找到了他们,一群学生义愤填膺,纷纷指责展行再一次单独行动。

李斌更是大声斥责,展行说:“别这么激动咩,本少爷只是上山逛了圈,在庙里点了盏酥油灯而已。”

“上山?山上有庙?”陈珞珞疑道。

“对啊。”展行说:“庙里还有个老喇嘛,据说供奉的是大柿饼……大柿子菩萨!你们要去看看么?”

陈珞珞道:“这里半山腰上只有一座六百多年前就荒废的古庙,哪来的喇嘛?”

展行:“……”

陈珞珞警惕地察觉到问题:“你什么时候去的?不可能!”

展行信誓旦旦道:“绝对有!不信跟我来!只有半小时路程!”

展行把所有人带着一路上山,回到破庙前。

破门虚掩,展行踏出的脚印,以及庙内蒲团周围的灰尘空印还在,庙中却空空荡荡,老喇嘛不知去向。

展行马上毛骨悚然:“不可能!刚还在这里的!”

陈珞珞问:“老喇嘛什么样?你居然听得懂藏语?”

展行:“他会说普通话,还是一口京腔。”

霍虎始终保持沉默,陈珞珞在庙内检查一次,发现酥油灯的灯芯还冒着青烟,当即明白了。

展行:“那是谁?你认识喇嘛?”

陈珞珞摘下雪地眼镜,说:“走吧,别问了。”

贡吉带着他的儿子们与学生协力,把熄火的吉普车推上公路,清晨九点与众人告别,科考队再次启程。

展行倚在车窗边,心里想的都是林景峰。

深黑色的风衣,惊鸿一瞥,他要去哪里?林景峰仿佛变了许多,比从前更帅,也更无情。他没有再听到林景峰说:“小贱,过来。”

取而代之的是“小贱,别过来。”

小双还活着,展行和林景峰彻底没戏了,林景峰说的真的没错,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暂时有交集,最终也会分开。

展行给陈珞珞发了个短消息:【小师父说,小双还活着。】

陈珞珞许久后回的是:【知道了,好好活你的。】

斌嫂、林景峰、老喇嘛,所有人都让他不要再朝前一步,仿佛面前就是万丈深渊。展行不由得心生疑惑,世界上真有命运这种事?

半小时后,霍虎打了个奶嗝,于是展小贱脑补的内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林景峰英俊的外貌,又自动切换成霍虎的粗大长星球炮了。

两辆吉普车停在札达县西面三是里的旷野中央,陈珞珞领队,学生们搬下物资,徒步行走。

陈珞珞停下脚步:“大个子,你不帮忙?”

霍虎把墨镜推了推,又给展行也戴上一副,免得雪地反光伤了眼睛,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是来当苦力的。”

陈珞珞看着霍虎肋下挟着的一小箱牛奶:“这个季节当地人难请,搭把手,东西运上山去,学生们体力扛不住。你喜欢喝牛奶?回去我送你一箱。”

霍虎眉毛一动:“不要有三聚氰胺,喝了变脑残。”

陈珞珞哭笑不得点头,成功地把霍虎支开,展行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朝山上行走。

陈珞珞低声说:“林三还和你说了什么?”

展行摇了摇头,从墨镜后注视陈珞珞的双眼。

展行:“你是来劝景峰的,我猜得对不对?”

陈珞珞微一怔,继而道:“不完全是,老头子是个很阴险的人物,林三不该回去的,当初是我的错,没有意识到那张寻找佛骨的单子是他所发,害你们中了圈套。”

展行出了口气,站在雪地里,说:“他如果觉得这样好,我也没有理由干涉什么。”

陈珞珞摘下雪地护目镜,仔细打量展行,依稀觉得与之前的几次见面相比,展行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林三已经引起中国警方的注意,我猜很快就有人追到这里来了。”陈珞珞说:“来之前我详细调查了一下,现在情况非常复杂,中国特警、老头子、再加上你们,古格说不定会引起很大的麻烦。”

展行说:“你怎么知道的?”

陈珞珞低声道:“你们走后,有几名追到伟斌和我的店里,想把我抓回去,被我甩开了。”

展行灵光一闪:“是那个编磬的原因?”

陈珞珞迟疑摇头,展行又问:“你们的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陈珞珞沉声道:“很难描述。”继而喊道:“同学们,这里的地形适合扎营!请集合!”

“九百年前,西藏西部文明在象泉河流域发祥,你们在照片上看到的象雄古国模型,是古格王国的前身。”李院长朝数名学生讲解道:“当初朗达玛灭佛时代结束,令整个藏传佛教几近灭绝,朗达玛遭到另一名僧人——拉隆贝吉多杰用箭射杀,吐蕃王朝分裂为两派。”

“两派各拥立他的一名儿子,展开长达百年的混战,最后王孙德祖衮带着一批藏民,迁徙到象泉河流域,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这座古格遗址。”

李院长背对的山峦上,是依山而建的无数窑洞,此起彼伏,占地足有二三十公顷,窑洞间彼此连接。

“古格遗址延续六百余年,最后悄然消失,一夜间所有人民都离开了这里。”

展行跟随李院长朝山上走,忽道:“和从前的一些文明有相似之处。”

“对。”阳教授年届六旬,体格却不减年轻人,兴致勃勃道:“老李也提出过,亚特兰蒂斯、玛雅等古代文明一夜消失,和古格的情况非常相似。”

李院长道:“前一段时间,札达县的藏民在这里放牧,发现古格王国一个地下城入口,根据拍回来的照片初步判断,这个入口与古格王国建国时的年代相当,也就是说,这是开国君主德祖衮役使民夫,挖出的地宫。说不定在这次科考过程中,能够找到文明之间的某种联系。”

“还是让我们先看看古格遗址的情况,明天再出发前往地宫,入口就在这里的正西面。”

展行掏出手机拍照,古格废墟依山而建,分为三大部分,西坡的红殿,东面的白殿以及中央轮回殿。壁画虽已过了近千年,却依旧保持得十分完好,这里天气干燥,高山挡住了西部印度洋越山而来的潮湿。

窑洞一个连着一个,如同辉煌的布达拉宫,正是藏式山峦建筑的雏形。壁画内大部分是男女双修的密宗功法,又有数十名裸空行母位于壁画下方。

那些都是藏传佛教古老的传说,李院长一边解释一边前行。

“现在我们要到古格王国最匪夷所思的地方了。”李院长打起电筒,照亮通道两侧:“在这里的最深处,是一个藏尸洞,从古格文明被发现至今的一百多年里,几乎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谜团。”

女生们登时背后发毛,李斌胆大,试着问道:“就是无头尸洞?”

阳教授笑着点头道:“确实是无头尸洞,大家请不用担心,这里没有任何诅咒,有很多学者都进来过,无一例外地安全出去了。”

走进密道深处,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捂着鼻子。

展行虽不太怕,却忠实地执行了陈珞珞的吩咐,半步不离霍虎。

洞里全是尸,尸体以藏式无领步袍裹着,整齐地叠了起来,那洞非常深,足有近百平方米宽敞,李院长电筒所照之处,尸体一层叠一层。有男尸,也有女尸,气候干燥,尸体正以极慢的速度腐烂,足足六百余年,上千具尸有不少保存完好。

所有的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没有头颅。

展行问:“它们的头去了哪?”

“不清楚。”阳教授答:“这里被列为藏区十大未解之谜之一,我们现在看到的,叠在坑最上面一共有四百四十一具无头尸,下面还有十二层,根据四十年前的考古报告测定,成尸年代都是在近千年前,非常难得的,尸堆能够保存完好。”

展行看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但队伍后面有女生开始反胃呕吐,李院长便带他们退出了密道,走向另一间。

“这里则是摆放婴儿尸体的地方。”阳教授介绍道。

展行与数名学生打开闪光灯,开始拍照。

另一间宽敞的窑洞中,坐落着上千个佛龛,每个佛龛中都固定了泥塑的圆盘,小的只有巴掌大,大的到餐盘大小不等,泥盘上以雕塑刻出许多佛像,俱是展行叫不出名字的印度佛。

“这种泥盘是印度教、藏传佛教等宗教特有的神像保存形式,当地话叫做‘擦擦’,有毗卢遮那佛、度母、金刚等等的形象……霍先生,请不要破坏文物!”

霍虎伸手取下一面佛龛上的泥盘,问:“这个是什么?”

阳教授端详许久,诧道:“这是……一名蓄发男子,老李,你来看看,佛像中有他?”

李院长看了一眼,说:“这就是朗达玛赞普,按道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霍虎又放了回去,学生们散开拍照,佛龛下都是婴儿的尸体,展行手机凑近些。

那具婴儿尸体浑身漆黑,瞪着浑浊的眼珠,直直朝向展行。

“别拍。”霍虎宽大手掌挡着手机镜头:“当心惊扰了鬼魂。”

霍虎一说话,众人俱是毛骨悚然,取完照片便退了出来。

“你觉得地宫里有什么?”展行朝李院长问道。

李院长摇头:“这正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宫的入口在喜马拉雅山以东支脉,一半在中国地界,根据地底音波探测,地下面积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延伸到中印边界。这个考古行动容易引起争议,所以不支持大批考古队进入。”

阳教授补充道:“根据推测,它的年代应该是德尔衮建立古格前,因为大门的年代比古格外围城市更久远,所以很可能存放着德尔衮带来的,原本属于朗达玛王朝的一些旧东西。”

展行忽然想起李院长在孙亮家中第一次提出的推断——识藏,原来他们就是这样猜想的?看来玩考古也不容易,这样一来,事情便清晰地在脑海中串了起来。

朗达玛灭佛,毁去所有寺庙以及佛像——僧人们伏藏,把卷宗,意识等等藏在某些器物中——朗达玛被刺杀,吐蕃王朝开始内乱——朗达玛的孙子德尔衮带着密宗藏物远走札达,建立古格王朝,并把古物埋在喜马拉雅山的地宫内。

“你们觉得里面会有识藏?就是高僧的意识?灵魂轮回之类的?”霍虎饶有趣味地问道。

陈珞珞接上了话:“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些别的东西,比方说吉祥金刚的弓……”

陈珞珞一开口,展行就忍不住地要插科打诨:“还有大柿饼菩萨的裹脚布……”

陈珞珞白了展行一眼:“你如果被恶鬼抓走,大柿饼……大势至菩萨不会保佑你的。”

霍虎想了想,又说:“传说朗达玛的佩刀,以及吉祥金刚用来射杀他的弓,最后都没有下落。”

阳教授打趣道:“确实如此,也有人说朗达玛的长子继承了他所有的财宝,幼子则得到了弓与藏刀,最后传给德尔衮,但是历来都没有关于这两件武器出土的记载,所以很有可能藏在喜马拉雅地宫内。”

展行和霍虎眼中俱是炯炯有神,开始脑补RPG游戏里的终极神兵传说。

展行的脑补:

展行身穿铠甲,威风凛凛地站在喜马拉雅之巅,拉开传说中的吉祥金刚之弓,一箭射破天空!

KO!大魔王林景峰的师父(名字不详,代号大BOSS)被射倒了!

“勇士!谢谢你杀死了恶龙!救了我!”身穿公主裙的林景峰泪流满面,扑上来抱着勇士展小贱的大腿。

那一刻,他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霍虎的脑补:

霍虎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地站在喜马拉雅之巅,抽出朗达玛神刀,刀锋电芒乱窜,九天雷霆聚于掌中。

霍虎怒吼一声,扬刀砍开大地!

轰一声天摇地动,雅鲁藏布江磅礴汹涌而出,泛成牛奶的海洋;大地裂开,喷出漫天牛肉干。

翌日:

李院长雇佣当地十余藏民,为他们收拾帐篷,以牦牛驮着物资,徒步行走了三里地路程,越野车停靠在札达县外,以免过于靠近中印边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在荒凉的冰原上徒步行走,远古苔原仍保留着它的全貌,展行依稀只觉来到了魔兽世界中的龙骨荒野。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上古寒冰,象泉河从山脉间流淌而过,一道瀑布在山麓凝结成冰,千万冰帘倒挂,离地四十米处,被切成两半。

瀑布内现出黝黑的岩石,岩石中央有一道巨大的石门,足有十米高。

门上以孔雀石镶嵌着密宗的六字真言,门口有不少人把守。

周围设立了一个简单的岗哨,李院长掏出藏、中两文介绍信,上前交涉。

那处的人大部分是当地民兵,藏人面容黝黑,看过介绍信后没有说什么,大声呼喝,有人打开门,示意可以进入。

山峦高处的一个浅峡谷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人,以望远镜窥视下方谷口。

林景峰的机车喷着烟,在高处刹停。

“王双。”林景峰下车道:“他们正在来的路上,按原计划行事,不要杀人。”

王双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痞兮兮的笑意:“小师叔,他们已经到了。”

林景峰抵达山谷时,瀑布下的大门正在缓慢关上,他一眼认出了走在最后的展行。

“守门的怎么成了我们的人?”林景峰蹙眉问:“民兵呢?什么时候伪装的?”

王双揶揄地笑了笑:“老头子教的,扎达民兵都在后面。”

林景峰峻容,转身走到谷内,皑皑白雪被染成了巨大的紫黑色湖泊,东一具、西一具的尸体散落。

原本守门的一队民兵,身上满是子弹孔,被弃尸谷中。

“走吧,小师叔。”王双摸了摸自己坑坑洼洼的头皮,抛过一柄机关枪,林景峰探手捞住,不再言语,跃下平地。

考古队进入地宫的二十分钟后,大门再次打开,数十名伪装成民兵的盗墓贼跟随在林景峰与王双身后,潜入德尔衮的古格藏宝地。

Chapter25

展行:“我们去尿尿吧。”

霍虎:“在外面尿过了。”

展行:“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再尿一次呗?”

山洞内有数名藏民在抽烟歇息,他们在数天前,本地政府的示意下开启了外地宫的第一层,留下第二道大门,便没有再深入。

“看来是相当大的一个地下宫殿。”李院长抬头,以电筒照亮山洞洞壁,到处都是壁画:“这些都是密宗的传说……霍、霍先生!展先生!”

展行和霍虎面对洞壁并排站着,展行眼睛完全是斜着的,整个人快要粘到霍虎身上去了。

哦哦哦!又看到了!真的好大!

“请不要破坏文物!”阳教授怒道。

展行点点头,满意地转身。

阳教授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脏扑扑的西装,明显就是名穷学者,然而此时愤怒得无以复加:“展先生,请留步,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展行:“……”

阳教授:“我虽然不像你的舅舅有钱,也没有任何地位,但我想我有资格教育你!”

“实在太没有家教了!你在美国的父亲没有教你任何文物保护的知识?”阳教授愤怒地训斥道:“一路上,我认为你虽然活泼好动,心底却终究是个认真的,对知识充满渴望的学生,现在你对科考没有半点尊重态度,请你出去!马上回北京去!”

李院长走上前说:“好了,老阳,息怒,小孩子只是不懂事,叛逆期。”

一群学生幸灾乐祸地看着展行挨骂,展行意识到自己玩过头了,只得乖乖挨训。

阳教授:“你知道在做什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阳教授指着岩壁一处空旷的地方,那里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人,旁边写着:“展小健到此一游。”

李院长:“……”

李院长道:“算了,他也没有在壁画上乱来嘛,只是一块石头旁边的位置……”

阳教授脸色涨得通红:“你的父亲还是古物鉴定专家!太缺乏教养了!”

展行乖乖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李院长打圆场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我们继续前进吧。”

他们在一个大门前停了下来,学生们愤怒地看着展行与霍虎,展行吐吐舌头。

霍虎安慰地拍了拍展行肩膀:“别太在意,其实大哥也没什么家教。”

众人:“……”

李院长咳了声:“我们即将进入喜马拉雅地宫的核心区域,就在这个门后,初步估测里面有三条路,两座偏殿,中央通道指向德尔衮的密室,需要花至少三天时间,第一天,我们先大致地观测地形,接下来请同学们不要单独行动,以免走散。”

霍虎说:“跟在我身后,展行,里面有危险。”

所有人一起毛骨悚然地看着霍虎,霍虎摘下墨镜,笑了笑。

李院长笑道:“霍先生过虑了。”

数人给大门拍了照,展行又和霍虎合影留念,才缓缓走进地宫内部。

错综复杂的巨墙挡住了前进的道路,数十个入口并排呈现在他们的面前,这哪里是地宫,分明就是个刻意拦住盗墓贼脚步的迷宫!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李院长也意识到入内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霍虎单手扒着高墙,潇洒地一纵而上。

展行蹦了半天,手脚并用像头鳖,终于也爬了上去。

望眼所到之处,密密麻麻的石墙曲折蜿蜒,构成极其复杂的巨大迷宫,迷宫中的东,西、中三处,各有一个祭坛,中间的高大宏伟,远远还焕发着金色的光。

迷宫内一片黑暗,霍虎又跳下来,说:“看不清楚路,只能试着朝前走。”

李院长分派任务:“每过一段时间作记号,李斌,你选一位男同学与你合作,在我们路过的通道里点上火把。”

展行张开双臂,在迷宫的高墙上摇摇晃晃地走。

他们从迷宫的最外面出发,沿路点亮两边火把,半小时后,迷宫内蜿蜒亮了起来,其余大部分地区黑暗,从高处朝下看,仿佛点亮了一条曲折的长龙,带得周围区域微微发光。

展行在墙上走,看到面前有一堵横着的墙,拦住了去路。

但从迷宫的通道里看,又没有墙,尽头是一条笔直的通路。

展行:“?”

这是什么?展行不禁毛骨悚然,这是幻象?

阳教授对陈珞珞说:“这次的考察时间或许不止三天……”

展行停下脚步,李斌欣喜喊道:“到了!”

通道的尽头呈现出恢弘的台阶,所有人高兴地加快脚步,越过李院长,砰地一声撞在墙上。

展行反应过来,瞬间捧腹大笑:“那是一副画哈哈哈!建迷宫的人太恶趣味了!”

霍虎道:“下来,退出去重新……”

展行:“哇啊哈哈哈——”

“啊哈——”

展行失了平衡,从墙上哐当摔下去了。

“活该!”学生们异口同声道。

“展行!回来!”霍虎朝墙壁另一边喊道,展行摔得晕头转向,摸墙起身,原地打了个转:“在哪?”

展行摸着迷宫一转向,晕呼呼地走了。

“别动,站在原地等我过来。”霍虎说。

墙壁随着他们深入而变高,霍虎退后几步,沿着通道跑来,侧身一挂,伸手指猫爪一样抓住墙头,扒拉扒拉爬了上去。

展行说:“哦,这就回来。”展行摸到一堵矮墙,又翻了过去。

这下彻底乱了,霍虎跃下来,吩咐道:“别动!在原地等我!”

“对!我们可以翻墙!”陈珞珞完全忘了此事,于是取出登山钩,往墙上一搭。学生们纷纷翻墙而过,霍虎与展行已不知去向。

陈珞珞站在墙头,确定了远处方向,开始带领李院长一行人翻墙前往迷宫最中央。

李院长呼哧呼哧直喘,终究体力不行:“这样确实是最快捷的方法,却太累了。”

展行转来转去,已经迷失了方向,转过一个拐角,赫然感觉到后脑勺抵着一柄枪。

“你们。”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没有遵守迷宫规则,这样不行。”

“展行!”霍虎的声音响起。

男人说:“举起手来,敢通知你的同伴,只要说一个字,我就开枪。”

展行缓慢地抬起双手。

男人捂住展行口鼻,展行十分配合地倒了下去,被拖走了。

展行屏住呼吸,偷偷看了那男人一眼,心想:好丑,脑袋像月球一样,一堆坑。

“霍虎先生!”李院长的声音在迷宫内回响。

霍虎头也不回:“我去找展行!你们继续前进!”

李院长摇头,跟在陈珞珞身后继续攀爬,越过石墙,石墙越来越高,一行学生小心翼翼地在墙头行走。

他们抵达整个宏大迷宫的最中央,李斌依次点着火盆,十具交叉架起,装满酥油的铜盆熊熊燃烧起来,映得黑暗的迷宫内犹如白昼。

霍虎再次跃上高墙,见到迷宫中,黑衣男人拖着展行朝西面快速跑去,当即摘下墨镜,蹙起眉头,无声无息落地,在迷宫中穿梭,紧追不舍。

火盆烈火一跃三丈,火光大亮中,高台上的千百具佛像一起绽放出金光,登时映红了整个迷宫。

“哇——”学生们竞相耸动,闪光灯此起彼伏。

高台上摆满了前弘时期的佛像,李教授不禁一阵晕眩,在他的考古生涯中,尚且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佛。

毗卢遮那佛、度母、普贤菩萨、不动金刚法王、阿弥陀……所有能叫得出名字的佛像,几乎齐聚此处。

李院长激动道:“这是考古学的重大发现!前弘时代的佛像……竟然都在这里!”

地面铺满经卷,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学生们纷纷解下背包,阳教授取出毛刷,小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戴上手套,拾起千年前的经文仔细端详。

古格经文以黑羊皮纸作底,经上一行银汁,一行金汁写就,历经十个世纪,仍保存得完好如初。

“老师!您看这里!”李斌大声说。

阳、李二人起身,避开满地的经书,走到李斌身前。

一尊金塑闪着耀眼的光芒,佛陀身上被数枚长钉交叉刺入,牢牢固定在高台中央。

“大昭寺里,文成公主带来的金身……天呐。”李院长喃喃道:“这是释迦牟尼十二岁时的等身金像,果然在这里!朗达玛的灭佛后,传说金像被深埋地底,居然在这里!”

“这是纯金的么?老师?”李斌诧异地问,又用手去摸金像。

阳教授微一沉吟:“如果史实记载无误的话,确实是的,后弘时期大昭寺重建,找不到这尊金像,又重新浇铸了一座。”

一见法坛中央的佛像,李院长便知这次的考古已经揭开了藏传佛教黑暗时代的大秘密,然而佛像下的地砖却是颜色深浅不一,上千张古格经文环绕释尊金身,铺满地表,这中间说不定仍有玄机。

“老阳,这里没有信号,我去打电话通知当地政府。”李院长说:“同学们都不要动这里的东西,以免破坏文物,来几个男同学,协助老阳小心地把金像移开看看。”

李院长匆匆沿着迷宫离去,抵达祭坛后迷宫便简单许多,无数入口的尽头,只有一个出口,只要逆行一定能抵达来处。

阳教授捋袖子准备搬文物,忽然直起身,严词道:“李斌!”

李斌把一个纯银的转经筒放了回去,仿佛心有不甘。

迷宫中央,祭坛后有一个高高立起的空石池,两道浅沟从池边伸出,探向迷宫墙壁,与纵横交错的墙头汇于一处。

展行被重重扔在长梯上,痛哼一声,醒了过来。一块布塞住他的嘴巴,双手双脚都被粗索捆缚,展行挣扎着爬起,朝下看去。

王双以枪口抵着展行头顶,朝下一按,展行马上乖乖地缩了回去。

“想搞什么小动作,尽管试试,隔二十米,我能一枪爆你的头。”

展行眼中流露出崇拜的神情,猛点头。

王双跃下石池,朝阳教授缓缓走去。

展行心想:“你最好别让我得到一把飞刀,到时看谁爆谁的头。”

数人把沉重的释尊金像搬开,金像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

李斌抽出一根钉,发现它固定得并不牢。

展行:“??”

展行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佛像移开的那一刻,空气中没有任何异样,然而地面——火盆投下学生们被拉长的影子,又似乎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一道朦胧的影烟从佛像底部缓慢延伸出来,缓慢接近考古队员们的影子。

影子?!没有实体?

展行努力地眨了眨眼,要确认那是幻觉,然而鬼魅般的黑影仍在,它在地上攀向探险者们的影子,聚成一根针,刺入了人影的脖颈部分。

展行:“!!!”

展行发现连王双也不能幸免,只要是站在高台上的人,都被那黑影针刺了一次人影的脖颈部分。

又一道黑影延伸而出,仿佛发现了展行,朝他缓缓而来。

展行:“唔——!”

这是诅咒?定影针?鬼魅?展行五花大绑,只得蠕动着不住后退,他的双眼牢牢盯着地面,黑影攀向西,展行便马上咕叽咕叽地蠕动向东。

那烟雾一般的黑影转了个弯,在地上穷追不舍,展行又毛毛虫一般地蠕动着缓慢逃跑。

“又在做什么?”林景峰冷冷道,伸出一脚,军靴踏在展行头上。

黑烟触及展行的影子,倏然间碰触的刹那,背包里的方石闪了闪。

金光一闪,黑影瞬间烟尘消散,无影无踪。

“呜——”展行以眼神示意林景峰,林景峰蹙眉:“不要装可爱。展小贱,你以为这样能得到什么?”

展行忙以眼神示意看地上,林景峰随着展行的目光望向地面,什么也没有。

展行:“?”

林景峰:“……”

林景峰低声道:“在这里趴着,不要动,否则王双会爆你的头。我说认真的。”

展行乖巧地点头,眼中露出“好期待哟”的神色,林景峰踹了展行一脚,跃下石池,走向中央祭坛。

金像移开之处,现出一个圆形的盘,盘中铭刻日月山川,飞鸟走兽;盘中心又有一圈佛家箴言,隐约发着光。

阳教授从衣袋内掏出眼镜戴上,学生们围了上来,纷纷端详。

“这是藏传佛教的箴言金盘。”阳教授解释说:“你们看到的外圈,与内圈,都代表不同的经文,不同经文组成梵经顺序,代表伏藏内容的差异……”

阳教授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蹲在地上,对照纸上内容解读。

“老师,这一次是什么经?”一个声音问道。

阳教授说:“这叫《无上部镇鬼经》……”话未完,猛地起身,问:“你是谁?!”

高台的另一侧,出现一名面无表情的男人,戴着墨镜,脸庞略显苍白,手里拿着一把银白色的枪。

学生们愤怒呐喊,砰然枪响,男人一枪击中地面,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远在迷宫另一头的霍虎听到声音,跃上墙头,躬身于黑暗里潜伏,远远眺望中央祭坛。

阳教授站起身,问:“你是什么人?”

林景峰淡淡道:“你既然知道箴言盘对应的经文,想必也知道怎么开启它。”

阳教授把学生护在身后,说:“你想做什么!你是盗墓贼?!”

林景峰横过手,把枪口抵在阳教授的额上,漫不经心道:“开锁,否则我会开枪。”

阳教授怒道:“我不为你们犯罪分子做事!”

林景峰扣动扳机,嗒的一声轻响,学生们恐惧大叫,朝后摔去,林景峰没有把扳机扣到底,依旧冷冷道:“不开?”

他揪着阳教授衣领,把他推下台阶去,阳教授摔得头破血流。

林景峰看也不看,随手以枪指着摔下台阶的阳教授,淡淡道:“谁会开的,过来,否则杀了你们的导师。”

学生们发着抖,躲到一处,高处另一个声音说:“小师叔,这年头,你就算拿他们父母要挟也没有用。通常杀年轻的,效果比较好。”

话音落,枪响!

高处王双开枪!一枪贯穿了一名女孩的脑袋,把她击倒在血泊里。

“啊——”另一名女生大声尖叫。

“等等!”林景峰喝道。

“砰!”

王双再开一枪,把又一名女生击倒,阳教授满头鲜血,挣扎着起身,痛苦地吼道:“不要碰我的学生!”

阳教授扑上台阶,林景峰侧身一让,老学者扑倒在地上。

王双又问:“开不开?”说着把枪指向最边上的李斌。

“别动手!”李院长五花大绑,被林景峰带来的手下押回迷宫中央:“我也会开,让我来开!不要伤害学生!”

阳教授茫然地看着李院长,李院长摇头唏嘘,脸上两行老泪。

“他们是盗墓贼!”阳教授吼道:“会把文物送出境!老李!坚持原则!”

“砰!”又是一声枪响。

王双直接击毙了阳教授,礼貌地说:“既然有人开,你就可以去死了。”

死寂般的静谧。

毛毛虫展行扒在石池边缘,睁大双眼,瞳孔微微收缩,俱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阳教授倒在血泊里,被一枪击碎颅骨,带出白花花的脑浆,和着鲜红的血喷在满地的经文上。

这就死了?!展行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所见,杀他做什么?

展行心里生起难以言喻的滋味:杀他做什么?阳教授只是个读书人啊!有人愿意开锁,为什么还杀人?!

林景峰瞬间抬枪,抵着王双额头,吼道:“别再乱杀人了!”

王双侧着头,笑了笑:“小师叔,你不会开枪的。”

林景峰喘息片刻,冷冷道:“你们现在都滚出去!”

直到学生们恐惧地逃出了迷宫,林景峰方收起枪。

王双一手摩挲坑坑洼洼的额头:“人质在后头,想必你已经调戏过了,有什么感想,小师叔?”

展行屏住呼吸,心里隐约有股怒火在燃烧。

Chapter26

展行死死盯着下面的一切。

“喂,小子。”陈珞珞的声音低声道:“起来。”

陈珞珞不知何时潜上了高台,用瑞士军刀割断了展行身上的绳索,取出他口中的布。

“大个子呢?我不是让你跟着他的么?”陈珞珞问。

展行:“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陈珞珞抓着展行,把他按进空石池里,说:“小心!”

展行与陈珞珞交谈压低了声音,高台中央的王双回头望了一眼,一切无恙。

陈珞珞与展行并肩冒头,于石池边缘窥探,李教授缓缓旋转圆盘,又被不耐烦的林景峰踹了一脚。

“快点!”林景峰训斥道:“别玩花样!”

李院长镇定地说:“等我的学生都离开这里,马上就可以了。”

王双:“老师,您是在谈条件吗?”

林景峰使了个眼色,示意王双,而后道:“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跑出洞了,你开吧。”

陈珞珞说:“他已经疯了。奇怪,老头子要的到底是什么?佛像下还有东西?”

展行:“现在怎么办?!放任他们杀人?!”

陈珞珞:“等,他应该不会再杀了,一报还一报,我会亲手结果这个小畜生,先看他们想找什么。”

李院长又等了许久,才缓慢旋过六字箴言轮的最后一圈,咔嚓一声,启动了地底的某个机关。

林景峰提起李院长的领子,把他一脚踹下台阶:“你可以滚了。”

李院长跌跌撞撞起身。

“砰!”

王双再次开枪,隔着数十步,一颗子弹结果了李院长的生命。

展行:“!!!”

陈珞珞:“操!简直是只畜生!”

展行:“给我枪!”

陈珞珞:“冷静!你没训练过打不中他的!”

李院长在血泊中不住抽搐,李斌带着剩余的学生逃了。

祭坛中央只剩下两个人,林景峰与王双,以及三具尸体。

林景峰:“小双,你不听话。”

王双惫懒笑道:“小师叔,当初我就是太听你的话了,才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林景峰无情地说:“所以当年的你,已经死了。”

王双缓缓走近林景峰,他比林景峰矮了半个头,林景峰能看见他坑坑洼洼的头皮。每一个伤痕都触目惊心。

“你记得我是怎么喊的吗,小师叔。”王双揶揄地笑道:“我在始皇陵那个满是化金水机关的陷坑里,是怎么喊你的?”

“小师叔……”王双把唇凑到林景峰耳边,近乎变态地喃喃道:“别丢下我,小师叔,我错了。”

林景峰怒不可遏道:“你师父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保护我们逃出来,如果我陪着你一起死,就是浪费了他的命!他没有教过你第三原则?!”

“在墓穴中,同伴误触机关,并且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必须抛弃触发机关者,来保留其余存活队友的生命!”

王双仿佛被刺到了死穴,声嘶力竭地吼道:“其余存活队友还有谁?!只有你,林景峰!只有你一个——!你当初答应了我什么!我死,你也一起死!”

展行被吓了一跳,从远处呆呆地看着林景峰。

王双又凑近了些,端详林景峰的表情,林景峰不为所动,依旧是那苍白的脸色,与游移的眼神,仿佛在避开王双的脸。

“你的山盟海誓不值半毛钱,它就是个屁——!”王双在林景峰耳边用尽所有力气,发疯般地吼道。

林景峰瞬间抬手,以枪抵住王双的头。

“够了,这不能成为你自暴自弃的理由。”林景峰说:“来,你也来吧,结束这一切。”

王双发着抖,他的手中也握着枪,林景峰:“不敢?拿枪顶在我头上,像我这样,你在怕什么?你不是很想杀我的么?”

王双抬起手,用枪抵着林景峰的额头。

于是王双与林景峰二人站在祭坛中央,彼此用手枪抵上对方眉心,互相注视着对方。

“我数一、二、三。”林景峰淡淡道:“一起扣扳机,敢不敢?”

王双筛糠般地发抖,林景峰说:“一。”

“我打赌,林三会在数到二的时候先开枪,他最喜欢玩这一套。”陈珞珞柔声道。

王双嘴角抽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你不该来的,斌嫂。”林景峰冷冷道。

“师娘,你好。”王双侧过头,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砰的一声枪响!

陈珞珞先一步扣动扳机,说时迟那时快,展行甚至分不清楚是谁在动,只觉眼中一花,王双朝左,林景峰朝右一避,都转到佛像后。

“砰!砰!”

陈珞珞毫不留情的两枪,火花四溅,俱是朝着王双的方向,一场激烈的枪战毫无征兆地开始,林景峰吼道:“展小贱!别冒头!”

展行只觉快要窒息了,平台上枪声倏然而起,砰砰乱响,到处都是子弹打在金属上的声音,陈珞珞凄声尖叫,声音断断续续,犹如黑暗中追魂的女鬼。

“王双——!当年一直有一句话要问你!”陈珞珞厉声道:“你是不是接了老头子的密信,才到水银池里去的!”

枪声倏然一停,林景峰的瞳孔剧烈收缩。

王双嘶哑的声音响起,犹如夜枭恐怖,枪声再起,林景峰吼道:“小双!给我站住!你把路带到水银池是怎么回事?!”

砰一声,子弹击中另一尊佛像,令它从高台上倾摔下来。

展行摸到陈珞珞扔在地上的军刀,割断手上绳子,外面安静。

他冒出头看了一眼,平台下,陈珞珞追着小双,林景峰追着陈珞珞,闪进了复杂的迷宫里。

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展行好不容易把绳索全部割完,抛在地上,手持瑞士军刀,喘息片刻,四处打量。

他们在说什么?展行依稀听到了三人枪战间的对话,王双接了老头子的密信,把斌哥和林景峰带进了水银池?水银池是哪里的?秦始皇陵……

展行大概推断出一段隐情,现在人总算走了。

霍虎又在哪里?

展行把瑞士军刀塞进军靴旁的暗格里,翻出石池,走向高台。

满地尸体,阳教授,李院长躺在血泊中,头上各有一个枪孔。

所有死者都被王双一枪穿脑,再无抢救余地,展行蹲在阳教授的尸体旁,低声说:

“对不起,教授,我以后再也不在古迹恶作剧了。”

他伸出手,摸上阳教授死不瞑目的双眼,让他的眼皮合上。

释尊金像上镶满弹壳,被打得千疮百孔,展行想起石台上看到的阴影,他拔出军刀,走到金像背后。

佛像腹腔中空,背部有一个小孔,林景峰的沙漠之鹰穿透力太强,甚至击破了佛像的外壳,几缕光通过弹孔,在阴暗的空间里射下来。

展行把眼睛贴在佛像背后的小孔中朝内窥探,朦胧的光里,他看到释尊佛像内镇着一个圆球。

圆球是个不规则的形状,空间太黯了,看不清楚。

展行翻过包,取出手机,把闪光灯与摄像头部分对准孔按下快门,白光一闪,取到照片。

“这是什么?”展行翻找照片,反复确认。

展行不住猛喘,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他认出来了。

那是一个和尚的头颅,后脑勺朝着展行。数枚长钉交叉穿入佛像,把那个头颅牢牢地固定在腹腔中央。

展行不住想象断头脸上的表情,它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的?越想越害怕,缓缓退后,离开了高台。

又有一声枪响从西面传来,展行反握军刀,跃下中央祭坛,朝迷宫的另一头跑去。

与此同时,迷宫的另一面。

王双在西迷宫尽头停下脚步,一番追逐,林景峰已经被成功甩开,陈珞珞却越过围墙,翻了过来。

这里是另一间与墓穴耳室相当的藏宝处,上百个转经筒架林立,耳室中央有一座青铜鼎。

王双转过身,面对追来的陈珞珞,摩挲自己额头,嘴角略翘:“师娘,你想杀了我?”

陈珞珞在转经筒架后停下脚步,她瞥见展行从墙壁那边摇摇晃晃地爬过来,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展行攀上大鼎,王双侧过头时,展行便马上把头缩了进去。

展行在鼎里发现一件东西,那是一把长弓,弓身雕满密宗经文,弓的两头是张嘴咆哮的金色龙头,他拉起弓弦试了试,发现极难拉开,于是顺手把它背在自己背上。屏息听着鼎外传来的对答。

“小双。”陈珞珞柔声道:“你不听话,害了你师父,险些也害死了你自己。为什么要朝水银池跑?你怎么会认得路?当真只是记错了方向,撞进去的?”

王双笑了几声,声音嘶哑刺耳:“师娘,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陈珞珞冷冷道:“林三因为你退了师门,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这些年里,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你皇陵里被水银机关淹死的师父,是死在你的愚蠢判断下。为什么要进水银池?”

王双扬起侧脸,在转经筒后缓缓走动,阴影与光条间开,照在他诡异的,被毁容的脸上,更添惊悚。

“老头子让我去找始皇的棺椁。”王双说:“他们认为,金丹在嬴政的尸身上,有能耐进到水银池的,只有师父。”

陈珞珞厉声道:“可是他死了!”

陈珞珞瞬间开枪,转经筒一阵乱响,王双怒吼一声,踹翻第一个架子,跃向青铜鼎,躲到鼎后,陈珞珞毫不迟疑,横身疾奔,手枪随着一通乱射,王双偶尔回一枪,抱头在转经筒间躲藏,最后听到闷哼一声,王双肩膀迸出鲜血,倒了下去,压垮整整一架的转经筒。

陈珞珞持枪上前,王双在地上不住抽搐,艰难爬到青铜大鼎下,背倚鼎身。他的手臂受伤,已经弃了手枪,另一手被压在身后,半身都是鲜血。

陈珞珞道:“你罪有应得。”

王双喃喃道:“不要把我交给警察……师娘,让小师叔来杀我……”

展行从鼎里冒出头,面无表情地朝下张望。

陈珞珞:“……”

陈珞珞没有搭理展行,冷冷道:“起来,把手放到脖子后面,我没有权利杀人。“

王双压在身后的左手瞬间开枪!

一枚子弹砰然打上陈珞珞胸口,后者仰倒下去,短短瞬间变故突生,展行从鼎内扑了出来,吼道:“你这畜生——!”

展行掏出瑞士军刀,一声大喊,把它深深扎进了王双的肩膀!

王双痛得怒吼,犹如癫狂的野兽,愤怒挣扎,撞翻了青铜鼎!

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陈珞珞身上,完全没有料到背后还有人!

王双回手漂亮的一拳,把展行揍得直飞出去,展行拔出小刀,正要再捅一下,遭了迎面一拳,登时脑中嗡的一声,双眼发黑,摔出三米远,王双再次抽枪,展行连滚带爬地起身,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逃进了迷宫。

王双反手按着伤口,追着展行骂道:“你他妈的贱种!给我站住!我要杀了你!”

大鼎翻倒,露出鼎下地砖,地砖缓缓升起,轰一声,迷宫深处机关启动!

祭坛中央的石池泉眼中,咕噜噜冒出黑色液体,顷刻间蔓满整个石池,顺着两侧凹槽朝下流去。

凹槽曲折往复,汇入迷宫墙头的沟壑,每一面墙壁的顶端都淌满了黑水。

林景峰在迷宫中盲目行走,双手持枪,每过一个转角便马上以枪对准密道深处。

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猛地转头,把手揽上墙头,正要纵身跃上去。

“喝!”侧旁窜出一人,踹中林景峰肋下,林景峰冷不防被这一踹,整个人横飞出去,摔在地上。

霍虎拳如影,一拳挟着崩裂之力冲至,林景峰当即反应过来,转枪时胸口又挨了一拳,登时口喷鲜血朝后飞去。

霍虎道:“起来,展行呢?”

林景峰不答,扶着墙起身,霍虎走上前,林景峰不住后退,霍虎又是单手挥出一掌,林景峰空手拆招,出拳!

拳掌交接,堪堪拆得一招,霍虎又一拳击中林景峰面门,林景峰鼻血横流,摔得甚是狼狈。

霍虎安静站着,缓缓道:“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林景峰喘息着不答,霍虎再上一步,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林景峰,林景峰道:“找……找无头佛。”

砰然枪响!远处又是一声,夹着王双声嘶力竭的大吼,霍虎猛地转头,林景峰觑机捡起枪,霍虎转到迷宫墙后,林景峰连着扣动扳机,继而头也不回朝迷宫另一头跑去。

展行抱头狂奔,在迷宫中以Z型不断奔跑,隐约从另一个地方抵达了中央祭坛,他猛地跃上某堵矮墙,攀爬时王双连开三枪,砰砰砰子弹打在墙壁上,展行摔了下去。

他头也不回,慌不择路,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几次要大声呼救,却又不知该喊谁。

身后枪响不断,甚至有一枚子弹擦着他的侧脸飞了过去,刮得他的脸上剧痛。

他十八年的生活里,从未有一次与死神距离如此接近,然而他没有时间后悔,如果不从鼎中跃出,王双杀了陈珞珞,下一个举动就是探察鼎里,自己一样跑不掉。

学生、李院长、阳教授都死了,就连自己的师娘也杀!妈的!给我一把枪,我一定要杀了他!

展行边跑边剧喘,面前景象一片模糊,高原反应外加缺氧,他几乎要昏倒了,王双受了伤,本就气力不继,被展行小刀捅中那处又是手臂,剧痛下取不中准头,几次开枪都没打中展行。

展行堪堪把体力发挥到极限,在迷宫内沿路狂奔,只想甩开王双,跑着跑着,赫然发现面前又出现了祭坛。

怎么回事?又绕回中间的路了?!展行心内一惊,然而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一堵伪装的墙!

展行刻意放慢脚步,王双枪中子弹告罄,抽出腰间匕首,追上展行,二人相隔不到十米,展行发足再奔,王双全力追赶,只待距离拉近到两米内便纵身跃起,把匕首插进展行后脑。

三十米,二十米,展行心内狂跳,十米……近了。

王双眼中一片模糊,高原反应一起,只看得到不远处的展行。

“死吧——!”王双奔跑中高举匕首,狠狠插落,二人追到尽头死角,墙上画的远处景象栩栩如生。

展行一脚踏上面前墙壁,借着冲力,潇洒地两步跑上墙壁,转身一跃,攀住左侧高墙。

王双未反应过来,猛地一头撞上伪装墙。

一声闷响!

展行连滚带爬地翻过墙壁,喘得筋疲力竭,几次要爬起,却又没有力气,只觉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稳,全身直打颤。

死了吗?展行舒了口气,却听到墙那边王双的呻吟。

展行勉强定住心神,再次爬上墙壁,从高处注视墙下的王双。

王双撞得头破血流,两眼充血,墙上满是血液。

他扶着墙,把背脊靠了上去,堪堪支撑住身子,两脚不住抽搐,勉力站了起来。

那一刻,展行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发着抖,解下背上那把先前在大鼎里拣来的弓。

王双以为展行已经跑了,他喘息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弹匣,给手枪换子弹。展行紧咬牙关,从高处探手下来,以弓弦一捞,勒准王双的喉咙。

王双的呼吸窒住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困兽濒死前的压抑的嚎叫,双手猛地扼住脖颈。

展行崩溃地喊道:“你他妈的去死吧!”

他猛地把整张弓打了个转,令绷紧的弓弦绞了个圈。

王双两脚猛蹬,双手朝上疯狂地虚抓,展行从墙头退下,紧紧抓着长弓,落到矮墙的另外一头。

这一下致命的结果是,王双整个人被勒着脖颈,提了起来。

王双的手越过矮墙,不住痉挛,几次想翻身,展行却把弓弦狠命拉扯,勒得更紧。

“小师……”王双五官狰狞,艰难地作出口型,仿佛在求救。

展行的心里竟有一份恻隐,然而,他没有丝毫松手的念头。

最后,那只痉挛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展行瞳孔难以抑制地微微收缩,喘息片刻,放开长弓。

墙壁另一边,尸体沉重落地的声音。

展行又喘了一会,收回弓,冷冷道:“替阳教授送你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V章备份,出问题的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