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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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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醉亦歌亦山河 作者:蕉下醉梦

文案

寒戟破风云,峥嵘醉长歌。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权谋冰山 亡国帝王攻 X 傲骨忠犬 乱世将军受

如果说,将军是刚猛的火,那先生就是上善的水

【旧事】

人都称玉面将军常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伐决断令人胆寒,一把沉沙戟斩将无数、人鬼见愁

就连送他西去的毒酒都是由文王祝政亲手奉上

常歌身死,朝中大乱。大周灭国,诸侯趁机雄起

世人都以为,玉面将军常歌、周文王祝政 均双双命殒于三年前

【争霸】 祝政&常歌 新马甲

益州倚天险,新的一丑将军坐镇,豪踞一方(将军不丑,只是自称)

荆州梅相和池世子三访桃源,终而请得隐世睿凤,其人能言善辩、文韬武略,人称山河先生

山河先生欲智平荆州,不料益州将军几次骚扰、三擒山河……

荆州大动,吴国、豫州、魏国纷纷按捺不住,各显神通,揭露过往将军身死机密……

将军将先生三擒三纵,涤清前尘纠葛

先生意定山河,为旧事,为天下,更为一人

先生:将军不会骑马,先生可以教你

将军:先生见多识广,可有见过不会骑马的将军

先生:方才就见了一个

益州军:将军快把山河先生擒来,我们益州如虎添翼

荆州军:要不,山河先生就委屈委屈?咱们把建威将军诓来?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歌,祝政 ┃ 配角:卜醉灵,孟定山,张知隐,赵贪狼,司徒镜 ┃ 其它:强强,王侯将相,情有独钟,相爱相杀

  ☆、坑杀

  无论再回忆多少次,卜醒都会沾沾自喜,自己当日从阵前捡了这么个能征善战还能棋逢对手过上几招的宝藏,真是捡的着实值当。

  这丑将军出征骁勇、出兵诡变,领着益州军是节节高歌。此人一日便直升卜醒副手,益州军中本多有不服。但诸将士见过他运兵出征之后,无一人再有怨言。

  卜醒出入皆带着此人,加上此人着实骁勇。一来二去,他在军中的威望陡然提的甚高。

  他无名无姓,只让将士唤他“丑将军”。

  有些深觉“丑将军”不太好听的将士,因他出征总是一袭黑衣,撕的魏军前沿溃不成军、身法又如鬼似魅,给他起了个“黑风魅”的花名。

  这花名起的着实妥帖,以至于每每他出征,连对面魏军都在大喊“黑风魅来了”、“黑风魅在左翼”、“黑风魅在右翼”。

  不仅如此。

  此人平时也是鬼主意一个接一个,脾气也是正对卜醒胃口。两人经常在主帐,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还总是能说的哈哈大笑。

  卜醒擅谋、黑风魅勇猛,二人配合,简直是横扫魏军。

  二人一路高歌,豪取汉中、大胜归来。卜醒封镇北大将军、黑风魅封建威大将军。

  只是,中书省撰文书之时,几次三番向卜醒确认:“此人真的就叫黑风魅么?真的么?”

  卜醒三番两次搪塞,中书省依旧不依不饶,气的卜醒在中书省拍桌子大骂:“该怎么拟就怎么拟,刘主公点头了、刘世子点头了,怎么,还需要你们中书省点头?”

  这一番怒火下来,丑将军黑风魅的名号,才算是在益州扎了根子。

  刘主公无为而治,见这二人脾气相合,益州其余方位又暂无战事,就着他二人镇北,守着汉中、上庸要道。

  这二人本就爱出其不意,又将汉中上庸的地形地貌摸了个门清,每日里打着魏军轻车熟路、简直像开胃小菜一样。

  他们占着上庸城一阵子,又觉得乏得慌,刻意退出去一阵子,引得魏国再派将领来守城,再行攻打。

  三年时间,弹指一瞬。

  *

  卜醒立于山顶。

  他一身将袍,狂风鼓满了他的披风。他正一脸凝重地望着和山间河谷。

  河谷之中,大魏和益州,两军对垒。

  萧瑟的风残卷着褴褛的“魏”字旗。断箭、长刀、横尸,混着血和泥水淌了满地。

  一匹黑鬃骏马疾驰而过,飞蹄溅血。

  丑将军黑风魅紧伏马背,一面吸引着魏军主力进入河谷,一面躲着后方敌军的弓箭偷袭。他身法灵动轻快,就像冬日里剌剌的风,穿林而过、却捉摸不得。

  一先行令兵登上了河谷一片稍高的地区,吹起了冲锋长号。魏军兵士显著深受冲锋号鼓舞,一鼓作气,乌泱泱尽数涌进了山谷。

  “卜将军,魏军大半已进入河谷了。是否掷山石。”一副将登上山顶,向卜醒通报。

  卜醒的眼睛仍追着那如鬼似魅的驭马黑衣人,他马术了得,卜醒被这句军报引得一个走神、这身影就再也遍寻不得。

  他飞速思考,快速下令:“按计画来。”

  副将脱口而出:“丑将军……还在河谷,吸引魏军。”

  卜醒迅速扫视了一圈河谷,里面涌入的尽是乌泱泱的魏军。

  他咬了咬牙,吐出一个字:“埋。”

  山顶备好的山石尽数推下,长弓短箭也毫不放过其余间隙。

  河谷中的魏军兵士躲闪不及,一时间河谷尽是崩裂的骨血。

  离谷口近的人见这一片弓箭围堵、山石屠杀,立即妄图退出河谷,却见谷口处,益州世子刘图南早已引着一纵轻骑、做好了埋伏。

  卜醒蔑笑。

  “走吧,结束了。”他拍了拍副将惊风,转身离去。

  *

  上庸。

  街头的小面馆坐了个浑身是血的人。

  跑堂的小二见他这幅恶煞样子就给吓得哆哆嗦嗦,上面的时候险些泼了他一脸。

  此人正是益州新得的建威大将军。无名无姓,明明生的颇为好看,却只让他人称呼自己“丑将军”。

  他一身黑衣尽数润了血迹,全身褴褛尽是土尘。他满脸泥污,左边上半脸带着一铁面,坐在桌前,正大口吃着一碗珍珠荷叶面。

  倘若仔细观察,此人眉目深邃、神色凛然,反而有几分灵俊飘逸感觉。即使现在满身泥污血渍,也掩不了他的俊秀。

  有人将他肩上一拍,说:“丑将军,你小子还真能爬出那尸坑、安然吃面?”

  丑将军眼皮都不抬:“如镇北将军所愿。”

  来人随手将天古枪往长凳上一放,扬手道:“小二,老样子。”

  “好叻,卜将军!珍珠荷叶面一碗!多加大红!”小二朗声道。

  卜醒望着他,笑道:“你小子行啊。有时候,我都在怀疑,你究竟是人是鬼。”

  丑将军抬眼看了看他:“你将我捡回来的时候,没发现么。我是个死人。”

  卜醒哈哈一笑:“你这死人,还有点野。”

  几天之前。

  二人在上庸城中商量着又用什么新法子折腾魏军,丑将军扯嘴一笑来了个:“请君入瓮。”

  听完此计之后,卜醒疑惑问:“此计甚妙,只有一点,如何引得魏军入瓮?”

  丑将军拍了拍自己,说:“敌军主将在此,若是你,擒还是不擒。”

  卜醒点点头:“擒。”

  “此人勇猛异常,用主力中军还是轻骑?”

  “中军。”

  丑将军黑风魅蔚然一笑。

  卜醒接着问:“那你如何脱身?那河谷三面悬崖,只一处出口。你将他们引至河谷中心,应是退到悬崖边,而非图南守着的河谷出口。”

  黑风魅当时惨然一笑,说:“能怎么办,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卜醒还真的认真的为他伤心了三天,临走的时候,亲手为他穿盔戴甲。

  结果黑风魅没过几天,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回来,还拾掇都不拾掇一下,带着一身血一身泥的坐在面馆里吃面。

  此时,这位没心没肺的丑将军静静放下面碗,望着卜醒,问:“有魏兵爬出去么?”

  卜醒朝他嘿嘿一笑,比了个斩首手势,说:“山石推了整整三天没停,小图南守株待兔,杀了个干净。”

  丑将军平静听着,并未多言。

  “我说你这人,还真奇怪。怎么就逮住魏军不放了。”卜醒拍了他的肩膀,接着说道:“放眼咱们益州周边,荆州、滇南、交州,能干的事儿不多了去了。天天窝在汉中,揪住附近的魏军玩儿,此等小鱼小虾,没什么意思。”

  卜醒说的这一串,除滇南外,均是“六雄”诸侯封地。

  大周武王,一统天下,大封诸侯。

  “荆吴益交冀豫”六雄格局[1],正是由此次分封奠定。

  面馆所在的上庸,便是大魏、荆州、益州三处交界之处,乃兵家必争之地。

  小二端着卜醒的面上来了,恭恭敬敬地置桌上。卜醒抽筷,随意一拌,大快朵颐。

  丑将军望着卜醒爽利吃面,悠悠说:“非我不愿挪了他处,只是汉中的面,尤其得劲儿。”

  卜醒头也不抬:“荆州的面也好吃。”

  “主公不爱。”丑将军说道。

  卜醒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主公不爱,可世子喜欢。图南图南,你觉得是哪个南。”

  丑将军不予置否。

  卜醒端起碗猛喝了一口,自觉饱腹,开口问:“不过也真有你的啊,那种河谷尸坑,你怎么爬出来的?”

  “没爬。悬崖上,景色好看的很。”丑将军说道。

  卜醒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悬崖?”

  丑将军打量了下他,说:“上庸奉行天葬,悬崖上凿的全是槽子,里面都是棺材。”

  “你躲在棺材里?”

  丑将军摇了摇头,说:“没。我把它踹下去了。躺了十几年了,换个人躺躺。”

  “狠。”卜醒拱手道。

  “不如镇北将军。可惜了我一匹好马,给砸的稀烂。”丑将军波澜不惊,说道。

  卜醒哈哈一笑,说:“赔,我赔。”

  丑将军立马伸手,比了个三,说:“三匹。”

  卜醒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是借机讹诈。”

  丑将军抬眼看了看他,说:“再加今天的这碗面。”

  卜醒说:“吃面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吃才重要。现下,上庸还跟咱们主公姓刘,过几天,就不知道的是姓司徒还是姓池了。”

  丑将军轻蔑一哼:“轮不到姓司徒。”

  “谁觉得脓包魏军是问题啊。揍他们,那都是小打怡情。”卜醒忽而压低了声音,说道:

  “荆州池主公新得一谋士,你可知道?”

  丑将军摇了摇头。

  “就是那个桃源隐世睿凤,人称‘山河先生’的那位。而且啊,据说是荆州相梅和察亲自三请、荆州世子池日盛亲自驭马,这才将他请到了荆州。”

  “谱倒挺大。”

  卜醒噗呲一笑:“你怕是汉中待多了吧,说话一股子北方味儿。”

  “这位睿凤如何?”

  卜醒正色拍案,低声说道:“着实厉害。远交近攻,恩威并施。出招诡异。现下业已渡江,取道武陵、南遏衡阳。”

  丑将军立即明了此人意图:“这是要,定荆州。”

  卜醒点了点头:“世子慌了。”

  丑将军咧嘴一笑:“这有何难。让世子去建平捣捣乱。”

  卜醒摇头道:“没那么简单。荆州来人了。”

  丑将军不以为然:“杜相在,那不随意就打发走了。”

  “杜相被说的哑口无言。”卜醒说道。

  “哦?”

  “来的人,正是这位‘山河先生’。”卜醒说道,“他一来便说,要将建平拱手奉上。”

作者有话要说:  [1]‘荆吴益交冀豫’六雄:指大周一统天下后分封的六大诸侯国,分别是荆州、吴国、益州、交州、冀州、豫州

  ☆、山河

  丑将军颇觉奇怪,说:“此人有意思。”

  卜醒点点头,说:“主公大悦,此人接着说‘奉上有何难,只怕拿不住’。”

  丑将军点头:“建平巴东天险,极难出兵,辎重也不好运。夺了也着实难守。”

  “正是!你同那山河先生所说一致。”卜醒接着说道,“这山河先生接着说,但若是依托建平想再攻益州,此也难上加难。一则天险难、二则灭士气。所以,建平此事可大可小、可战可了。他说,此事双方皆不讨好,一切只看益州主心情。”

  丑将军思索片刻,判断道:“此人不可放归。”

  “破军已将他拿下了。”卜醒低声道,“此人居然主动伸手戴镣,让我着实不解。”

  “两国交战,亦不伤使臣,如何拿下?”丑将军闻言皱了皱眉。

  卜醒说:“世子要斩,杜相不同意,两相僵持。”

  丑将军点了点头:“应斩。”

  “斩了,不就又陷入建平难题了么?此事可大可小、可战可和,全在主公一念之间。”卜醒随手玩着筷子,说道。

  丑将军摇了摇头:“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患。”

  卜醒冲他一笑:“你懂世子就好。”

  丑将军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了此番来意:“十匹良骏。”

  卜醒叹了口气:“你太狠了。”

  “不如醉灵。一番山石砸了几天几夜。”丑将军拱手道。

  卜醒一笑:“那还不是多亏了将军妙计。”

  丑将军佯装不知:“山石你砸的,谷口图南堵的。我被困河谷底,和死人挤了几天几夜。怎是我来背这坑杀骂名。”

  卜醒敲敲桌面,说:“将军不必自谦,上庸此计、可名垂青史,齐名凉州坑杀。”

  丑将军摆手道:“凉州坑杀,那是恶名。三十万战俘一应流沙坑之。上庸之战,此为小战怡情。”

  “三十万张口,谁养得起。三十万军士,谁放的起。依我看,凉州坑杀,实属逼不得已。算不上什么恶名。”

  丑将军道:“然而,常将军却因此事被喂鸩酒。”

  卜醒说:“那是周天子傻。大周朝玉面将军常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仅用兵诡没,更是忠勇异常。如此良将,竟因诸侯谏言,亲手毒死。你看,这不常歌才去不久,司徒篡权,连这大周朝都被掀了个天翻地覆。”

  丑将军平静道:“大周朝,没了常歌,确是不行。”

  卜醒将他一拍,说:“咱们益州,没了你这位丑将军,也是不行。”

  丑将军不依不饶:“十匹。”

  卜醒哑然失笑:“你还记着这茬。”

  “那匹是我挚爱。”

  “挚爱已亡,再要十匹又有何用。”卜醒说。

  丑将军点了点头:“那就二十。”

  卜醒急忙投降:“十匹,十匹。怕了你了。”

  丑将军立即问道:“世子想要何时动手?”

  “越快越好。”卜醒答道。

  丑将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迈出门去。

  *

  益州。

  巴蜀之地的精致与秦岭汉中的磅礴全然不同,锦官城里鳞次栉比、夜市千灯。就连宫城中都飘着淡淡的茶香。

  一位白衣书生打扮的人凭窗听雨,坐在书案前,他面若白玉、眉间留着淡淡的忧愁思虑,长睫翩然。此人临风之姿,倒别有一种出尘淡漠的气质。

  他正是此次荆州派遣出使益州、被破军一举拿下的山河先生。

  山河先生案上一壶清酒、一副益州全图。一路上他自巴东入蜀,蜀道之难着实让其感叹。

  两国相战亦不杀使臣,虽然现下山河先生已被拿下,软禁起来,但依旧是座上宾待遇。

  案头的残烛闪了闪。

  山河先生坐直了身子,直言道:“山河在此,明取即可,何须暗杀。”

  一黑衣青年自山河先生身后的暗影中走出。

  正是益州战神丑将军,花名黑风魅。

  他手中把着一把短刀,冷笑道:“我竟不识,阁下居然就是隐世睿凤,山河先生。”

  山河先生抬眼细细看了这黑衣青年一眼,是常歌。

  居然是常歌。真的是常歌。

  山河先生眸中的一丝欣喜被他迅速掩盖。他淡然道:“好久不见。”

  常歌不以为然:“今日初见。”

  案头的烛火闪了闪,锦官城的残烛飘入先生的心田,迅速蹿成了火原。他依旧掩了心中的潮汐澎湃,平静说:

  “将军贵人多忘事。”

  “只听先生文韬武略,竟要荆州梅相亲请、世子驭马方才出山。今日一见,确实翩翩君子,值得这么大的排场。”常歌回敬道。

  山河先生一袭白衣,挑灯夜读,青丝半束、冷玉面庞,看起来就是一届书生,全然不像杀伐决断、意定荆州的城府谋士。

  山河先生视着他,回道:“将军也是一表人才。”

  常歌回敬:“拜先生此前所赐,在下人称‘丑将军’。”

  山河先生转身看他,品着常歌面色的些许怒气。在他看来,现下怒火中烧的常歌和少时生着闷气的常歌,身姿好似虚虚地叠在了一起。

  山河先生收敛了心中奔腾的思绪,故意挑衅问道:“方才不是‘今日初见’?”

  常歌并不理他,目光落在书案的一壶清酒上,说:“先生好雅兴,独酌。”

  “你想共饮?”山河先生问道。

  常歌低头冷笑一声,说:“不必。我怕是鸩酒。”

  山河眼神凝滞,直盯着他:“若是鸩酒,你还能活至今。”

  常歌并不惧他的目光,直接迎了上去,冰冷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杀意:“当初并未一盅毙命,先生悔么?”

  山河先生避了他的目光,回身看图:“未曾悔过。”

  常歌几步上前,见他案上正是益州全图,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山河先生,说:“先生此番在想什么?”

  山河先生语气平淡,坦然答道:“此地难取,舍之。”

  “先生大限将至、仍在图谋,一片忠心。”

  山河先生抬眼望了望立于书案旁的常歌,淡声说道:“你从未赢过我。何来大限将至。”

  常歌把弄着手上的短刀,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先生不试试怎么知道。”

  “三年。”山河先生纠正道,“还不够你河东河西。”

  话未落音,常歌抽了短刀便直朝着山河先生冲来。山河先生只以左手格挡,右手仍然背后,一副游刃有余之姿。

  十几个回合下来,山河先生单手御之,连大气都未喘一下。他凛然望着丑将军,却柔声喊出了一个已许久未有人喊过的名字:“常歌,你退步了。”

  常歌冷笑一声,刀尖挨着山河先生的发丝擦过,说:“你又何尝不是,祝政。”

  祝政斜身避开刀尖,反手就捏住了他掌着短刀的手腕,低声威胁:“喊吾王。”

  常歌甩手挣开祝政捏住他的手,拎了短刀便朝他的门面扎去。

  祝政回身一闪,反手拧住常歌左臂,单手悠然将他拉至自己怀中,说:“将军多忘事,益州待多了,连是谁的刀都忘了么。”

  常歌顺势将身一靠,狠撞了祝政一个趔趄,回身说:“不懂先生在说些什么。丑将军为卜醒所救,受益州恩惠,自然是益州刘主公的刀、益州刘主公的剑。”

  祝政就势站稳,将他右臂也一道拧到背后,常歌不住挣扎,手上短刀将祝政臂上刺了几道血痕。

  祝政不为这细微的刺伤所动,说:“将军益州的酒吃多了,昏了头。”

  常歌双手被反剪,干脆弃了挣扎,回应道:“那先生呢?荆州的芙蓉露,可还好喝?”

  祝政低低地迫近他的耳朵,说:“缺人对酒,不是滋味。”

  见他凑近,常歌反着手将刀一划,祝政一时大意,急忙松了常歌,后退一步闪避。

  这刀尖,擦着祝政的上腹,他虽惊险躲过,但还是留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常歌挣了束缚,以手抹了抹刀尖上祝政的鲜血,偏头笑道:“先生爱对酒?我怎么记着,先生只爱迫人喝酒。”

  祝政丝毫不顾上腹伤口,抬手便抓了常歌握刀右臂,强行将其扯至书案旁,拿起案上清酒便要灌常歌。

  常歌咬紧牙关,一盅清酒尽数浇了他一脸一身,一滴也没灌进去。

  清酒尽数撒完,常歌这才扯了嘴角,开口冷笑道:“先生这癖好,还是未改。”

  祝政一把撒开他,淡声说道:“将军不惧鸩酒,仰头便饮了。此酒无毒,怎的,还不合将军胃口?”

  常歌见他提及此事,将眉一拧,带些愠怒说道:“祝政!你还敢提。”

  祝政一脸淡然:“你大胆。你叫扶胥、叫吾王,怎的还敢直呼其名。”

  常歌冷笑:“大周亡了。”

  “大周亡不亡,我都是你的王。”祝政望着他,轻声说道。

  常歌望着眼前面若冷玉之人,眉目之间,仍依稀可见十几年前的玄衣少年。

  他第一次见这玄衣少年,正是被父亲引着跪下。

  父帅对他说:“他,就是你未来的王。”

  常歌十七从戎,八年以来,他为了眼前这位曾经的周天子,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他曾是祝政最锋利的刀、是祝政最狠戾的牙。八年征战,外定江山、内平藩乱,杀伐决断,一统军心。

  未曾想到,一次战役,他鏖战两年归来,祝政在城门楼上迎接,却命人将他拿下,又赶去地牢,迫着他饮了一杯鸩酒。

  从那时起,“玉面将军”常歌便不在人世。

  常歌望着眼前一如冷面君子的山河先生,像他曾经阴晴不定的王,却更像一位倜傥书生。但无论哪个,常歌都摸不透他的心思。

  祝政见他定定出神,说:“看来益州的酒清冽,一杯就将将军吃倒了。”

  常歌作了一揖,说:“先生真胆识,身入虎穴还不忘讥讽。”

  祝政短笑一声。他问道:“将军上庸一役,重挫魏军,妙极妙极。”

  “多亏益州主公不弃。”常歌答道。

  “只是……不知将军和镇北将军俱回锦官城,上庸现下,却还守不守得住。”

  常歌眉头一皱。

  祝政不再理会他,站在书案旁,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细细品着益州琵琶醉的甘甜。他说:

  “我早说过,你从未赢过我。”

  他望向常歌。常歌目中的不甘和倔强一如清风,直吹进祝政心中。这风吹起了祝政心中的涟漪,又翻成了潮汐。

  夜风送了泠泠风铃之音,破开二人之间的沉默。

  不知是夜风撩动了檐下的惊鸟铃,还是旧事勾起的波澜。

  

  ☆、名讳

  次日,上庸沦陷的消息来报,卜醒和常歌挨了好一阵训。

  原本益州军在上庸大获全胜,几乎全歼当地驻扎魏军,未料到世子刘图南回锦官城后,镇北大将军卜醒和建威大将军也莫名回朝,恰巧被驻扎襄阳的荆州军捡了个现成。

  卜醒、丑将军、刘图南三员大将都不在,守城将军傻着眼,就被襄阳郡都尉[1]夏天罗提着破山刀[2]直捣黄龙,上庸城没怎么费力就换了旗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好他个山河先生!”卜醒恨恨拍桌道,“一面讲和,一面暗中部署,两手准备。”

  二人挨了一通训诫,正坐在尚书台。

  卜醒叹了口气:“这山石坑杀大胜,还没乐上几天呢,居然拱手让人。真是白给他人做嫁衣裳。”

  丑将军缓缓嘎了口茶,什么话都没说。

  “此人城府颇深,决不能放。”卜醒想起来此人仍关在益州,拍拍桌子说道。

  丑将军摇了摇头:“想要上庸。不放也得放。”

  卜醒叹了口气,闷闷地不想说话。

  巴蜀之地、自然天险。蜀中平原肥沃、适于耕作;四周山脉盘亘,更是将巴蜀之地围了个严严实实,蜀外诸侯割据,蜀内休养生息、一片太平。

  然而上庸和巴东,一北一南,正扼入蜀要地。

  所以即使巴蜀凭借天险,别处可放下心来,唯有这巴东和上庸是不得不平。

  丑将军眼皮都没抬:“图南已赶去上庸了,想来这山河先生,也得是怎么来的就得怎么乖乖回去。”

  卜醒像是想起了什么:“世子不是让你去暗杀此人么,你为何无功而返?”

  丑将军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打不过。”

  卜醒皱着眉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许多遍,一脸的难以置信:“还有你这丑将军黑风魅打不过的人?而且那山河先生,除了个子高了点儿,看起来就是一文弱书生。”

  丑将军将带血的短刀拍在桌上:“你去试试。”

  卜醒上下瞧着这刀上的血和丑将军的郁闷神色,知他一贯并无虚言,连说:“不不,我还是算了。”

  接着他皱眉问道:“那这山河先生,真的就这么乖乖的完璧归赵了?”

  丑将军点了点头:“杜相本就不赞成杀之,上庸,是给了益州一个台阶下。”

  卜醒长叹一口气:“杜相太仁。难成大业。”

  丑将军淡然说:“主公知足常乐,也未有霸业之图。”

  卜醒摇了摇头:“主公没有,可世子有。看你跟着谁。”

  丑将军假装听不懂,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主公是益州主、世子也是益州主。”

  卜醒嘿嘿一笑:“世子是明日的太阳。”

  丑将军闷闷地喝了口茶:“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卜醒抓住这句,急忙说道:“你既未完成,十匹良骏,可没了啊。”

  丑将军以手比了个三,说:“三匹。”

  卜醒挠挠头:“怎么又绕回来了。”

  “毕竟我在悬崖上和死人睡了三天。还看着我的良驹惨死山下。”

  卜醒听他又提此事,只得投降:“好好好,三匹,三匹就三匹。”

  丑将军像是极其满意,手中不住地把玩着那把短刀:“我要请缨出征。”

  卜醒抬了抬眼皮,问道:“哪儿啊?汉中还是上庸?那儿的魏军可给你打的差不多了啊。”

  丑将军望着他,吐出两个字:“建平。”

  卜醒闻言登时来了精神:“你转性了?不和魏军死磕了?”

  丑将军将这短刀甩在桌上,问:“这口恶气,你出不出?”

  卜醒闻言大笑,笑毕,只说了一个字:“出!”

  *

  卜醒和丑将军自请建平,益州丞相杜四清犹豫了许久。

  荆州已强渡大江,直取武陵。建平、武陵、巴东三地相邻,世子刘图南闻风心有挂念,唯恐唇亡齿寒,急急修书回锦官城。

  刘图南在书信上洋洋洒洒,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力劝杜相。声称建平不夺、难守巴东;荆州一定、大国雄起。

  杜相思来想去,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他二人出兵。

  丑将军先于大军去了建平探查。这人在荆州军主营猫了两天,居然没被瞭望兵揪出来。

  大军赶到之时,引了大军便驻扎在建平利川,一切照旧,但只添了一条:只许将士取上游水、不许自中下游取水。

  丑将军、卜醒二人此时正坐在行军帐中。

  卜醒见他基本已部署完毕,问:“怎的,此次不身先士卒?”

  丑将军闷闷地吃着一碗油茶汤,身边放着长戟,低声说道:“吃完了再去。有力气。”

  卜醒哈哈一笑,问道:“建平的面,也挺好吃吧。”

  丑将军将碗放下,看了他一眼,说:“建平不吃面。这是油茶汤。”

  “管他是啥,好吃就行。”卜醒说。

  丑将军冷笑一声:“好不好吃,我不知道。利川的水,倒是很好喝。”

  卜醒知他言下之意,问:“深溪河如何了?”

  丑将军说:“估摸着,应该就今日了。”

  卜醒将桌一拍,说:“绝啊,黑风魅,你太绝了。我当初怎么捡着了你。”

  “镇北将军没想过,是我故意找上门去的?”

  卜醒悄声一笑:“想过。不过后来觉得并不是。”

  “哦?”

  “你当时在前线,一心求死,以为我看不出来么。若真想故意找我,何须唱这出头颅系在裤腰上的苦肉计。”卜醒说道。

  丑将军没多言语,望了望主帐外的日头,笑道:“时间差不多了。”

  卜醒眼皮都没抬:“身先士卒?”

  丑将军并未答话,提了沉沙戟就往主帐外面走去。

  卜醒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早点回来,今晚吃合渣,久了都碎了,不好吃。”

  丑将军头都没回,摆了摆手。

  *

  利川的雾,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湿气。

  丑将军带着一行轻骑,埋伏在荆州军驻扎营地之外的一袭树林里。

  他摇摇头:“荆州军无良将。”

  祝如歌奇怪道:“将军此前未和荆州军交过手,何出此言?”

  丑将军将地势大眼一扫,指点道:“此人扎营,依山傍水、外靠树林。看起来是靠山有围挡、靠水易脱身、靠林易藏身,其实毫无谋略。”

  祝如歌随着他的指点望了望周围一圈地势,恍然道:“将军的意思是,靠山易被人以俯冲之势偷袭、靠水易被人顺流直下智取、靠林易于被匿于林中出其不意么?正如我们今日一般。”

  丑将军望他一笑,深觉自己平日里并未白培养。

  祝如歌守在丑将军身旁,回身望了望跟着的士兵,颇有些不解:“可是将军,即使如此,咱们……这么点人,就这么闯进去么?”

  丑将军不以为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祝如歌望着前方荆州军营地,这营地连绵成片,夜空下一片星火璀璨,料想没有十万也有几万之多,而自己这边只一队精兵,心中惴惴。

  丑将军见他年少心慌,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莫慌。”

  祝如歌哑然失笑:“怎能不慌。”

  丑将军凝望着远方的营火,眸子中也是点点暖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才从戎,那时候,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祝如歌讶异望着他,喃喃说道:“将军神勇,自是与我等不同。”

  黑夜掩了丑将军一贯狠戾神色。月色朦胧下,祝如歌竟觉得此人轮廓深刻、面色白皙,刀眉如墨、神色凛然,不知不觉还看出了几分俊逸感觉。

  丑将军机敏,立即察了他注视目光,问:“在看什么?”

  祝如歌生怕刺伤到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为何叫‘丑将军’?”

  丑将军随意一笑:“这还有为啥,丑呗。”

  祝如歌急道:“我方才细细看了将军,将军不丑,甚至,还生得颇为俊秀好看。”

  丑将军随手将他头发一揉,说:“大敌当前,怎的小嘴还和摸了蜜一样。”

  “是真的。”

  丑将军叹了口气,轻轻取下左脸一直戴着的小片面具,给祝如歌看了一眼,又立即将面具装了回去。

  祝如歌未曾想过面具之下是如此模样,问道:“这伤痕如何来的?”

  丑将军叹然道:“一位故人,亲手烫的。”

  “烫的?”祝如歌差点喊了出来,丑将军慌忙比了轻声手势。

  他抑了抑自己的心情,悄声问道:“此人为何如此伤你?”

  丑将军摇了摇头:“不知。”

  “此人是将军仇敌么?”祝如歌问道。

  丑将军颇为奇怪,问道:“何出此问?”

  祝如歌答道:“此人伤了将军,若是将军仇敌,便亦是如歌仇敌。”

  他跟着丑将军几年,受其照拂,自然知恩图报。丑将军见他一脸真诚,心中一暖,冲他一笑。

  祝如歌也轻轻抿了抿嘴,悄声说道:“将军笑了真好看。”

  丑将军闷声答道:“你方才看了,不好看。”

  祝如歌摇了摇头,说:“一如将军从未骗我,我也从未骗过将军。我只觉得,那个印迹不丑,反而瑕不掩瑜。将军其实……大可不必戴这面具。”

  丑将军颇开心地看了他一眼,说:“小鬼今日怎的,非要逗我开心。”

  祝如歌认真说道:“我是说实话。”

  丑将军四下一扫,向着身后士兵做了个手势,低声笑道:“走,咱们今天就去开心开心。”

  丑将军确实未欺骗祝如歌。

  一队精兵足矣。

  他们这队精兵进入荆州军主营的时候,不像丑将军一贯爱分兵、爱包抄的思路,连分都没分路子,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了进去,好似荆州主公来视察一般。

  然而,也的确没人来阻拦他们。

  不是不愿阻,而是没力气阻。

  他们这队精兵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路上遇着的荆州军都捂着肚子唉声叹气,见着一队益州军大摇大摆进来,俱是又惊又气,想摸刀却提不起力气,没怎么辩解挣扎,就被丑将军带着的精兵屠了个干净。

  丑将军带着这队人马,没怎么费力气就直接捣了敌军主将帐篷。

  进了主帐,丑将军一声喝道:“你们主将哪个。”

  营中几位副将见他肩扛长戟,烛光闪烁、照着他满脸满身的血痕,竟吓得哆嗦起来。

  丑将军见状,轻呵一声,讽道:“脓包。”

  “我是主将程政,要杀要剐,你来便是。”沙盘旁坐着一三十岁左右人士,倒是收拾的干净、并未蓄须。

  丑将军打量他一番,嗤笑一声:“您也配名‘政’。”

  那人冷笑一声:“怎的,我避了文王名讳,已叫了十几年的程故。现下大周都亡了三年了,早已无须再避。”

  丑将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的装扮,说:“偌大个荆州是没人了么?还需要守王的卫将军出来带兵打仗?”

  程政冷笑一声,反问道:“这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荆州无将,在下求之不得。”丑将军讽刺地对他鞠了一躬。之后上前几步,一把将那程政抓着头发提起来,拎着就往主帐外走去。

  程政被一把拎起,口中仍在叫骂:“狗贼!今日我中了奸人之计、落入你手,是我不幸。待我做了厉鬼,定要日日索你魂魄、扰你安宁,将你折磨致死!”

  丑将军一手捞着他,一边拖着他从主帐外走去,一边点头说道:“你将我骂怕了。我决定,不让你做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襄阳郡都尉:荆州为诸侯封地,襄阳郡属荆州管辖,俗称荆州“北大门”。郡都尉统管该郡防卫、军事。

[2]破山刀:原型虎翼刀。上古妖刀,弯刃寒光,三国时期曾出现过,后不知所踪。金庸《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屠龙刀原型也为此刀。

**程故起先叫程政,因撞了前朝周天子名讳“政”而改名叫程故,大周亡了、无需避讳之后方才改过来。

  ☆、如歌

  丑将军回来的时候,合渣已被吃了大半。

  他将程政一把丢给身边的祝如歌,闷闷地对卜醒说:“你不等我。”

  卜醒装的颇为委屈:“你回的太晚。”

  丑将军挑了挑眉:“荆州军建平主营太臭,熏着我了。”

  卜醒立即接道:“熏着了,应当跑快点儿。”

  他说的快了,无意间带出些丑将军熟悉的北方口音,丑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怎的,也是汉中待久了?一股子北方味儿。”

  卜醒立即讪笑道:“那赶紧来建平涮涮。”

  祝如歌手中仍提着程政,也不知他是骂累了、还是放弃了挣扎,在祝如歌手中缩成一团。

  随着一声奇怪的声音,飘来一股恶臭。

  祝如歌脸上一红,慌忙说道:“不是我。”

  丑将军头都不抬:“我知不是你。如歌,将这人带出去,锁远点儿,臭的慌。”

  卜醒闻着这味儿,撇撇嘴:“药,下太劲了。”

  祝如歌也只觉得这味儿奇臭无比,才发现这味儿是手中的程政身上传来的,又看两位将军正在吃饭,急忙将他拖了出去。

  “如歌倒挺乖。”见他手脚利索,几下就将程政拖出主帐,卜醒叹道,“你发现的好苗子。”

  丑将军点点头:“可不是。”

  丑将军立了建威将军没多久,在一场斗殴中发现的祝如歌。

  多数军中禁止斗殴,丑将军那日恰巧路过,没有立即出言阻止,只当顺便看了个热闹。

  也就是一年约十三四的小娃娃,还带着一脸的未脱的稚气,不服输地缠着另外几个年纪稍大的士兵打。

  另几个显然是一伙的,一个将他抱住,另两个包抄,还有几个游离、不住地打暗拳。

  这小娃娃显然占了下风,倒是还有一股子倔劲儿在。他手脚并用,晕打一气,踹着右边那个、咬了左边那个,手肘还不断撞着抱住他的人。

  到后来,他居然挣脱开来压住其中一个暴打,连其余几人趁机揍他也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暴揍身下之人。

  丑将军饶有兴味看了半天,眼见其中一人从一旁抽了木棍,这才出言制止、重罚了几人军杖。

  这小娃娃受了军杖,腰背正是吃痛,旁人都唉声叹气,他只咬着牙噙着泪,却一句话没说。

  丑将军多看了几眼,还觉得这小娃娃有点那位小时候的影子。

  他走过去,低头望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娃娃,目光如炬地望着他,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这人未来得及回答,一旁的人慌忙抢答道,对着丑将军一脸讨好笑容。小娃娃见他抢答,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丑将军瞬间沉了面色,吓得抢答之人身子一震,稍稍往后靠了靠。

  他低声问道:“我问你了么?”

  那人不敢再多言语,只低头看着地面。

  “滚。”丑将军掷地有声。

  那人戳了戳刚刚一伙打这小娃娃的同伴,几个人也顾不上腰酸屁股痛,连滚带爬地跑了。

  丑将军这才继续看着那小娃娃,问道:“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才对着丑将军恭敬行了一礼,轻声回道:“回禀将军,我确实没有名字。”

  丑将军不解:“你怎的没有名字?”

  这小娃娃轻声说道:“回禀将军,我是豫州逃荒来的。豫州兵家必争、常年战乱,我家里早已没了人,我听闻蜀地丰饶,便一路逃了过来。来了一直街头流落,碰巧见了征兵告示,想着入军营还能混口饭吃,这才进了军营、编入镇北军,跟着卜将军一道来了汉中。”

  丑将军点了点头,原来是司徒镜篡位、北伐汉中时征兵来的。

  他转念一想,问道:“你没有名字,如何入的兵册?”

  他有条不紊地答道:“将军有所不知。征兵之人中大字不识几个的到处都是,只要会画圈儿就行。我们画了圈儿,应了征兵,自有上面的大老爷给我们编了一营十一、一营十二这样的名字。我便是一营十二。”

  丑将军心中一动,真是有缘。那位正是一月十二日生辰。

  他看了看这小娃娃带着些稚气的白皙脸庞,问道:“你们为何斗殴?”

  小娃娃抹了抹些许泪花,吸了吸鼻子,仍不忘行礼,礼毕才答道:“五分因军中无聊、五分因我柔弱。所以方才将军的这顿军杖,罚的着实有理。”

  言毕,他还有些愤恨地捏了拳头,接着说道:“只是……我只恨……我只恨我不能快些长大!将他们打个服服帖帖。”

  丑将军笑道:“别人几个人呢,你这样,可以了。”

  这小娃娃似乎并不这么想,仍伏在地上,颇为低落。

  “你抬起头来。”丑将军说道。

  这小娃娃方才忙着叩头、行礼、回话,一刻不停,丑将军还未看太清楚他的脸。这下发话让他抬头,此人现在才定定地抬起头来。

  此人手脚偏长,小小年纪已生的身形倾长。脸上虽稚气未脱,方才一番打斗还闹得一脸尘土,但看得出肤色冷白,眉目清秀。他一双清明眸子直接迎上丑将军的目光,眼神带着方才的不服、不忿和倔强。

  生的如此清秀,难怪在军营中被欺侮。丑将军想到。

  眼神像我,眉眼像他。丑将军心中忽然又冒出了另一个古怪想法。

  丑将军弯腰看着他,说:“你既没有名字,我便随口给你起一个,如何?”

  小娃娃立即叩礼,连声说道:“谢将军赐名!”

  丑将军颇有些无奈:“我还没赐呢。”

  小娃娃被他逗笑,脸上终而露出些孩子气的嬉笑声色。

  丑将军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叫,祝如歌,如何?”

  小娃娃仍跪在地上,轻轻点了点头,自己又喃喃重复了几次:“祝如歌,祝如歌。”

  祝如歌抬起了头,不解问道:“将军,此名何解?”

  丑将军随意打了个哈哈,说道:“乱想的。你别嫌弃。”

  祝如歌摇了摇头,冲丑将军一笑,说道:“很好听,谢将军赏赐。”

  丑将军垂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软温热,毛绒绒的,像什么小动物一般。他语气中居然带了一丝柔情,说道:“祝如歌,起来吧。”

  祝如歌最后向他行了一礼,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他起身之后,丑将军才发现,此人方才十三四岁,确实长得极高、已然和自己十六七岁时差不多。看来以后,祝如歌确实会出落的身材挺拔。

  丑将军将他背心一揽,带着他往自己主帐走去,缓缓说道:“你不是不识字么,我带你读书写字。年纪还这么小,不能一个字都不识。”

  祝如歌仰头呆呆地望着这位他以为读书写字半点不沾的将军,喃喃问道:“将军,您还会写字啊?”

  丑将军轻笑一声,问道:“这是什么问题。将军我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祝如歌的眸子中全是星光,叹道:“将军真厉害!”

  丑将军揽着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军一点不厉害,下棋从来没赢过。”

  祝如歌不解:“和谁下棋没赢过?”

  丑将军将他一揽,并未回答。

  “那将军就教我下棋吧。我尽数输给将军。”祝如歌轻声说道。

  从此之后,他便常伴丑将军身侧。

  其余士兵都觉得丑将军勇猛狠戾,只有祝如歌知晓、夜幕降临之后,那个会教他读书写字、琴棋书画的丑将军黑风魅,和他在书上读到的谦谦君子没什么两样。

  卜醒拿手在丑将军眼前拼命晃了晃,笑道:“怎么了,程政一通臭屁还把你熏坏了不成?愣神这么久。”

  丑将军想起方才的回忆,心中有些淡淡的暖意,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刚遇见如歌的时候。”

  “如歌。”卜醒拿筷子支着下巴,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他忽然嗤笑一声,问道:“哎我说,你是不是自恋啊。”

  丑将军毫不避讳:“以前自恋。”

  卜醒挑了挑眉:“我看你现在,程度也不差。”

  卜醒见丑将军快要吃饱,帮他倒了一盅清酒,敛了嬉笑神色,严肃问道:“那个,程政你打算怎么办?”

  丑将军皱着眉头,嘟囔道:“我赶明儿要问问此人的表字,一口一个程政,我听的烦。”

  卜醒笑道:“丑将军真是客气,战俘还座上宾待遇,还称表字。”

  丑将军头也不抬:“彼此彼此。”

  卜醒立即大声喝道:“惊风。”

  莫惊风小跑着进了主帐,惶恐地看了卜醒一眼,问道:“将军,何事?”

  “你去问问今晚丑将军抓回来的那个荆州军主将,表字叫什么。我们将军要客气客气,称他表字。”

  莫惊风颇为讶异地看了二人一眼。卜醒见他不动,接着喝道:“快去。”

  莫惊风麻溜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复命道:“禀、禀将军,此、此人姓程名政,表、表字见贤。”

  “见贤?”卜醒一脸不可思议,“他是该见见贤,最好能顺便思思齐。”

  一旁丑将军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思齐免了,最好能去去味儿。”

  卜醒暗笑一声,挥了挥手让莫惊风出去,他压低声音问道:“你都给下了什么,惊风去了一趟问个话,回来都一身味儿。”

  丑将军摸了摸下巴:“让他们拉上个两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投毒

  卜醒闻言直拍大腿:“绝啊!丑将军,你怎么这么绝!”

  丑将军连眉毛都懒得抬:“你每次都是‘好绝’,能不能换个词儿。”

  卜醒哈哈一笑:“遇着你我才词穷的。以前还真不知道,打仗还有这些招。”

  丑将军蔚然一笑:“打仗不拘什么招,能赢就是好招。”

  卜醒点点头:“我有点理解你之前为啥叫人鬼见愁了,这要是我碰上,我也愁。”

  丑将军淡然说:“那还是算了。和我对阵过的益州将领,都死了。”

  “啧啧啧,求放过。”卜醒佯做害怕的样子,双臂搂了搂自己。

  丑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算了。”

  “怎么算了?”

  丑将军波澜不惊:“人挺有意思。留着喝个酒。”

  卜醒轻笑一声:“逗。”

  丑将军朝着主帐外的方向努努嘴,说:“去看看那位‘见贤’,那才是真的逗。路上提着他,忍笑忍得我好辛苦。”

  卜醒闻言狂笑一阵,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他才正色道:“那建平主营,还有活口没有?”

  丑将军端着酒杯,仔细回想了一下,说:“许是还剩几个吧。总要报信的。”

  卜醒闻言,低声说:“狠。”

  丑将军看了他一眼,说道:“我送你几个词吧,省的你词穷。比如‘心狠手辣’、‘惨无人道’、‘丧心病狂’、‘穷凶极恶’。”

  卜醒朝他摆了摆手,说道:“四个字的词,都削弱了你的狠度。”

  丑将军嘎了一口清酒,说:“谢谢夸奖。”

  卜醒细细思索,皱眉道:“我有二处不解。”

  “何处?”

  卜醒边思索边说道:“一,你如何保证他们将这河水尽数喝下?二,一般主营内都设有储水塔,万一他们并未取河水,而取饮水塔中的水,该当何解?”

  丑将军嘿嘿一笑:“我说早两日去探查有用吧。”

  见卜醒不解,丑将军耐心解释道:“他们主营中确实有储水塔,但这位见贤将军大意轻敌,故意将主营扎在河边,又疏忽这储水塔。我探查了一番,塔中水量并不多。算了算,只需一两日便需再汲水。而且,为了双保险,塔中我也是搁足了量。”

  卜醒点头,低声赞道:“妙哉,妙哉。”

  “至于如何保证他们将喝水尽数喝下,根本无需保证。”丑将军笑道,“深溪河、发源自利川,沿途横贯建平郡、汇入大江。这河,本就是他们的母亲河。日日居在这深溪河边、日日饮这深溪河水。若说是他处迁徙而来的军队,恐怕还不好说。本地居民,又有何防备。”

  卜醒插了一句:“也未有人会料、会有投毒这等狠招。”

  丑将军拱手道:“镇北将军过奖。拉拉肚子而已,算不得什么投毒。人,都是我的兵,亲手杀的,未有一人是毒死的。”

  卜醒将案一拍,说:“解气!”

  丑将军满意点头:“敢偷袭我大本营上庸,自是该料到这一点。”

  卜醒深觉痛快,给自己和丑将军俱斟满一盅酒,嘿嘿一笑:“建平主营被捣,料想荆州军要休养生息一阵子了。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哪个倒霉蛋,要被派过来。”

  丑将军挑了挑眉,说:“此事我已在建平主营留了口信。”

  “什么口信?”

  丑将军嘴角含笑:“换将。”

  ******

  次日。

  荆州。

  江陵城。

  世子池日盛坐于堂上,将军报恨恨一摔,厉声道:“益州的建威大将军,这是个什么卑鄙小人!”

  荆州相梅和察弯腰缓缓将军报捡起,他已年迈,光是弯腰捡个军报,都花费了不少时间。

  他已年迈。

  ——益州建威将军黑风魅投毒于深溪河,兵将俱中奸人之计,建平主营血屠。卫将军程见贤被活捉至敌军利川主营。

  短短不到五十个字,看的荆州梅相心力交瘁、难以置信。

  “这……两军交战,向来……不污水源、不投毒。”梅相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懂此人为何毫无礼义廉耻、章法套路。顺流投毒,不说军官将士、沿途的百姓也是有可能中招的。

  山河先生虽未亲眼见到军报,但看二人反应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他轻轻展扇,说:“无需什么剧毒,只需限制行动、失了力气即可。”

  中护军乔匡正闻言扫了他一眼,问:“我听先生言下之意,还有些为这建威将军开解的意思?”

  山河先生将扇一收,背于身后,漠然说:“乔将军误会。”

  乔匡正沉了沉心情,方才说道:“有什么误会。两军交战、不污水源,古来皆是如此。此举实在不仁不义。自前朝常歌开了个头,竟将无数武将都教歪了。兵法阵法不习,都想些歪门法子。”

  山河先生眉尖动了动,瞬间面如冰霜。

  世子池日盛不耐烦道:“管他什么歪门法子正路法子,建平大营被屠、程见贤被生擒已是事实,现下难的,是需想想如何补救。”

  梅相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建平不可失……建平一失,即可直捣夷陵,夷陵沦陷,经水路至江陵,不需一日。”

  梅相没接着说下去。

  现下站在庙堂上的人,心中都清清楚楚,一旦益州军借着水路、直下江陵会是什么后果。

  到那时,且不说定荆州的宏图大业,怕是整个荆州都要跟着益州改姓刘。

  世子池日盛一脸严肃,冷声道:“先生可有高见?”

  池日盛毫不掩盖脸上的轻蔑厌恶神色,直接望着山河先生,颇有些不耐心地敲着椅子旁的扶手。

  ******

  曾经的荆州,在众诸侯藩王之中气势最盛。

  荆州主公池建业,左有大司马司徒信、右有丞相梅和察,司徒信平南郡、定衡阳、收长沙,一统荆州。梅和察督廉政、举贤才、策变法,安定朝政。

  荆州主公池建业那时望着“荆”字旗,仿佛大楚逐鹿中原之势再临。

  但是,一切都在大周动乱那日改变了。

  那日,司徒信听闻其胞弟司徒镜夺位篡权,勒马北上,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他魂牵梦绕、洒遍热血几十年的荆州。

  许久之后,已称了魏王的司徒镜抱了他的骨灰,遍洒大江。

  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死了。

  一直以来对荆州俯首称臣的豫州、衡阳、长沙,纷纷动乱,荆州相梅和察连日焦虑,几乎一夜白头。

  荆州,再无良将。

  池建业一心求仙,希望能借经卷得道、再不理尘芜俗事。

  他已忘却了曾经的“荆”字旗,忘却了司徒浩志洒满大江的飞灰,忘却了大楚逐鹿中原的梦。

  他忘记此前为何要叫做“建业”,更忘记为何为世子取表字“日盛”。

  直到几个月之前。

  一直沉迷丹药无心政事的荆州主公池建业起了个大早,直奔玄妙观要求释梦。

  他分别找了几个不同的大师来释梦,所得解释居然惊人一致。

  ——池主公所梦神鸟入怀,此乃我辅佐我荆州一统天下之人出现之征!

  池主公呆呆想了半日,即使此乃祥瑞吉兆,可此人何处去寻?

  他思来想去,苦于无解,在江陵城后花园闷坐着钓鱼,竟见到鱼塘中各式鱼儿浮起,摆成两个大字——

  “睿凤”。

  池主公惊地鱼竿都丢了,急忙找了梅相来议事。

  梅相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建议彻查之后再行商定。池主公勃然大怒,直斥梅相这是要断送荆州国运、放弃一统天下、重复楚国之耀的机会。

  何况,玄妙观绝不入世的几位道长们,如何会欺骗一片诚心、日日修仙服丹的池主公。

  更何况,池主公特意找了不同的道长释梦,相互之间并未给予串通时间。

  而且,几位道长也无法预知后花园出此祥瑞。

  此二吉兆合一,定是扭转荆州乾坤之人来临了。

  神鸟入怀,定是天定之人!是三清见我每日忧思,派下凡来解救我的人!说不定……会是大司马泉下有知,助我荆州再临中原。

  池主公这么想着,思绪似乎借着这位睿凤神鸟,乘风而起,他甚至想到了灵均、想到了孙叔敖、想到了乘风一日万里的大鹏。

  池主公笃定坚持,梅相只好四处打听,这才探听到,确有一隐世睿凤,此人据称文韬武略,有经国治世之才。

  但此人脾气古怪,隐居桃源,红尘之事,一概不管。

  梅相一访二访,俱未见到此人。

  池主公急的直找玄妙观道长掐算,这才得以窥探天机:此经世之才,需梅相世子同访、为其牵牛驭马,诚心邀请,方可出山。

  荆州世子池日盛知晓此事之后,勃然大怒。他长这么大,连公父的马都未曾牵过。这山河先生算个什么东西,还要他堂堂荆州世子来驭马?

  世子说死不愿。池主公苦苦相逼,世子这才不情不愿来了桃源。

  玄妙观的道长真的神机妙算。

  此次梅相和世子正巧撞上先生下山。

  一见这山河先生一副文弱书生样子,世子在心中嗤笑了他无数次。

  手无缚鸡之力,谈什么家国天下、经世治国,怕是在家绣花更合适。这是世子对他的初次评价。

  梅相则恭敬有礼,直言来意,并许诺拜山河先生为太常,允许佩剑上堂议政。

  山河先生颇不情愿,梅相几番诚恳说服,他方才勉强答应。

  世子为其驭马,一直到了江陵城。

  江陵城百姓俱是啧啧称奇,好奇这山河先生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竟能让荆州世子为其驭马。

  至江陵城宫城。

  庙堂之上,这位山河先生口若悬河,大谈定荆州,上道谋略、中道外交、破军次之、攻城最末。

  此番高谈阔论之后,世子对他的蔑视之情更直接溢于言表,只觉得此人毫无武略,只会纸上空谈兵。

  梅相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细细思索此人所言,觉得极有道理。何况荆州虽看起来幅员辽阔,实际上武陵郡多荒山,零陵郡、桂阳郡连语言都不通。所以实质上是空有一辽阔封地,说到底,且不说天府之国益州,连重商的交州都比之不如,更不谈富庶之地吴国了。

  听这位山河先生一番话之后,梅相起先对这“神鸟入怀”之事的疑心,已消了八分。此人文韬武略,着实了得,确为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

  一番合计之后,梅相力排众议,开始按照山河先生所述,远交近攻、大军渡江。同时,取道武陵、南遏衡阳,先定荆州。

  此番计策,重中之重在巴东、建平一带。

  虽看起来计策毫不牵涉建平,但由于包抄路线正过建平,若是益州自巴东四下骚扰,辎重粮草运输俱是问题。山河先生胸有成竹,自告出使益州。

  出使后。

  眼见山河先生被益州软禁,池主公正在感叹天妒英才,却听到夏天罗将军大破上庸、坐收渔翁之利的消息。

  与之同时送来的,还有益州世子的和谈表。

  上庸换山河先生。梅相觉得值。

  此番调兵定衡阳、出使说益州,荆州兴楚……有望。

  

  ☆、换将

  荆州世子池日盛一脸轻蔑逼问山河先生,等着他的“宏才大略”。

  梅相见他无礼,将脸一沉,斥道:“日盛,不许对先生无礼。”

  山河先生一脸漠然,说:“无妨。”

  他沉吟片刻,轻声说道:“这实不难。”

  梅相急切问道:“先生作何见解?”

  山河先生翩然展扇,淡笑道:“信忠将军按计划借武陵遏衡阳,建平换将即可。”

  世子池日盛挑了挑眉,问:“我当然知道换将即可。只是,现下的问题在于,换谁?”

  山河先生将手一拱,言道:“世子若担忧朝中无将,山河愿效犬马之劳。”

  此句正中世子下怀。他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把这位山河先生派到他处去。只要不在江陵城晃来晃去,哪里都可以。

  何况这建平郡显然来了一位邪门儿的建威将军,正适合这位书生去送死。

  世子颇为满意,刚欲点头,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军报!”

  乔匡正速速至殿外接了军报,呈予世子。

  世子边看边将眉毛拧在了一起,他将军报缓缓地卷了起来,幽幽说道:“先生同敌军的那位‘建威将军’可真是有缘的很哪。”

  山河先生面色不惑,问:“此话怎讲?”

  太子冷笑一声,说:“方才来的军报,这位建威将军,要以一换一,指名,由你来换那见贤将军。”

  山河先生沉吟,若有所思。

  太子将案一拍,怒喝道:“大胆!你竟然私自通敌!”

  山河先生朗声一笑:“世子明察。我若通敌,当日益州被擒,直接不回便是,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那这军报和你请缨不谋而合,何解?”池日盛直盯着山河先生,生怕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山河先生轻笑:“这位建威将军,我见过的。”

  “何处见过?”太子拧眉逼问道。

  “之前益州被软禁,这位建威将军半夜来刺杀我,被我察觉。之后,上庸被荆州军坐享其成,许是将这仇,记在我头上了。”

  太子扬了扬眉毛:“堂堂一介将军,杀你还需暗刺?”

  山河先生泰然处之:“两国即使交战,亦不杀使臣。我想,益州是不想留口实。故而,在我察觉之后,他们也并未继续灭口,反而将我纵了回来。”

  梅相此时拱手道:“世子,山河先生出使益州,恩威并施,锋芒过露。想来益州应是观其治世之才,不愿放虎归山,这才将先生软禁起来。还望世子三思,不要冤了贤才。”

  世子冷笑:“我不是祝政,真是良才,我会善待。”

  山河先生面色沉静,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好了,既是巧合而已。你与这建威将军,又如此有缘,我便允了你的请缨,拨你十万大军,去守那建平郡。”

  山河先生缓缓摇了摇头。

  太子见状面色一沉:“怎么,你怕了,要反悔么?”

  “非也。”山河先生平静说道,“信忠将军急需兵马,建平小役、守住即可。我只需三万兵马。”

  “三万?”池日盛先是一惊,而后笑道:“先生莫要说笑。建平郡常备军即有五万以上。”

  梅相闻言也颇为焦急,直言道:“信忠英勇,先生无需担心。倒是这建威将军招数毫无章法,又不拘仁义束缚,先生还需谨慎。”

  山河先生漠然道:“三万。不必再多了。”

  “好。”池日盛直接拍案,“就拨你三万。”

  山河先生拱手领命,毫不在意一旁梅相的心惊忧虑。

  世子颇为满意地笑了。

  此番换将真是正中他下怀。既能让哪儿看哪儿讨人厌的山河先生离开江陵城,还能将世子心腹见贤将军换回来。

  一箭双雕。

  ******

  血屠荆州军大营之后,丑将军暗中将大军分拨,一波由孟定山将军带着,做轻装打扮往建平南部山壑之间。

  卜醒亲自挑选了一部分循规蹈矩、知晓利害的军士开赴建平城。临行前,卜醒三令五申:不可扰民、不可欺民、不可伤民,违者当即军法处置。

  待上面两部分军士离了主营之后,丑将军这才暗中找了为人沉着多谋的张知隐将军,拨了三万军士往巴东去了。

  这批巴东军士,丑将军特意交代了两条规定:匿于树林之间、赶夜路行军,而且不可着戎装。

  几下分拨出去,主营留守人数不到此前三分之一。

  ******

  建平。郊外。

  常歌和卜醒二人窝在一片树林树枝上,借着枝桠匿了身影。他俩邻树而坐,俱凝望着树林不远处的一片高地。

  这位荆州军的新将领来了之后,带了一群工兵,干净利落地将之前主营拾掇光了。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烧了。

  那储水塔,自然是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二把火,就是搬营。

  新将领、新增援来了,荆州军确是士气大振,就连扎营也快了几分,还不出半日,早已有模有样了。

  益州军卜醒的营地扎在了利川,扼住了上游水源,再往上游扎营就到益州管辖的巴东境内了。这新将领没得选,只好在中下游扎营。

  但他弃了此前依山傍水的方案,只选了一片地势略高的凸形高地,扎了偌大一个主营。四周无山无水,不倚靠山势、也不倚靠水源。

  新立的储水塔有二,特意拨了专人定时汲水。除了汲水兵之外,也再无人之溪水边肆意饮水——不过,自从上次投痢疾药、从而血屠建平主营之后,料荆州军对这溪水也有了阴影。

  不仅如此,这位新将领还排了班、由专人试水。营地吃着一塔水,另一塔则由试水的人先行吃了,一两日无事方才换塔使用。

  他二人在此处猫了大半日,摸了这么些信息,卜醒低声说:“这位新将领,很谨慎。”

  常歌平静说:“这位新将,你也认得的。”

  卜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自己何时认识荆州军将领。

  常歌轻笑:“这新将领,就是之前出使益州的那位山河先生。”

  卜醒立即恍然大悟,转念却问:“此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拨了他来领兵打仗?”

  常歌朝着荆州主营方向递了眼神:“你看看他这布置,像是纸上空谈兵的人么。”

  卜醒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荆州新营地,布置缜密、轮次有序,所有将士分队分组,皆是忙碌状态。这才开口说:“此人运筹帷幄,果然放虎归山了。”

  常歌低声说道:“卜将军不正嫌弃魏军小鱼小虾没意思,现在来了个大鱼,您还满意么。”

  听他说道“大鱼”,卜醒大略扫了一眼这营地大小,盘算过后,低声说:“看这营地规模,少说也有八万人。”

  常歌不以为然:“荆州现在,哪儿还有八万人供你调遣。”

  卜醒皱皱眉头:“荆州军现在除了襄阳、夏郡、衡阳主战场这三处,也再无其他用兵之处。零陵、桂阳、滇南虽然表称属荆州,但语言、文化皆有不同,多有不忿。荆州主公一心求道,也懒得管这些闲事,几乎均并未驻军。”

  常歌低头一笑:“你漏算了武陵。”

  卜醒眉心一动,说:“你的意思是,衡阳非主力,而是分了二至三处,一齐发力。”

  常歌说:“若是我,我会以此布局。”

  卜醒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所以建平一处,居然牵动了武陵、衡阳、夷陵三处。”

  常歌笑道:“镇北将军机智过人。”

  “既是如此,建平更应驻守重兵。”卜醒思索道。

  常歌摇了摇头:“武陵、衡阳才是硬仗。建平只需守住、拖延即可,并不需要多少人。”

  卜醒立即领悟了他的意思:“所以,这军营是障眼法,为迷惑我们?”

  常歌扯了扯嘴角一笑,说:“是障眼法。但不是障我们。”

  卜醒望着主营内分好班次、各司其职、来来往往的兵士,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实际上,他的兵士极少。但为稳定军心,特意编了班次,四散出去,营造出人数很多、各司其职、各处驻扎的现象。”

  常歌鼓掌道:“卜将军聪明过人。”

  卜醒摇了摇头:“建平战略上十分重要,对手还是你这个黑风魅,此人居然带这么点人。要么轻敌,要么和你一样,是个疯子。”

  常歌笑道:“卜将军觉得是哪个呢?”

  卜醒望他一笑:“疯子。”

  常歌短笑一声,说:“和疯子对阵,过瘾么?”

  卜醒低头玩味了一番,缓缓说道:“这要看此人,到底有多疯。”

  常歌轻声笑道:“今晚我将他给你擒来,看看有多疯。”

  是夜。

  卜醒一脸古怪地看着这建平新营地,愈发不懂这个新将领山河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无值守、无设防,甚至连瞭望兵都没有。

  营地里只有几队白天干活的工兵,现下放了饭,酒足饭饱围坐在一起吹嘘。

  原本丑将军说晚上要带一队轻骑直攻主营之时,他还颇为怀疑此计是否能成。现下看这军营内的样子,已有了七八分把握。

  只是,卜醒心中莫名惴惴不安,总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丑将军这边倒是简单的多。

  他带着一队轻骑兵分两路,一路直绞工兵,另一路直冲将军主帐。

  丑将军的马蹄声迫近之时,山河先生居然亲手掀了帐篷,拉开主帐大门,欢迎道:“来得这么急,驻扎首夜都不让过了。”

  丑将军驭了黑鬃骏马,坐在马背上朗声道:“山河先生,您这又是唱的哪出?空城计?”

  山河先生对着他伸出双手,说:“请将军擒。”

  丑将军一笑:“先生真是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一擒

  随着丑将军而来的轻骑兵,一应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这种敌方主将主动伸手要求被擒的套路。

  丑将军倒是颇为坦然,轻驭骏马,直朝着山河先生去了。

  黑鬃骏马毫不犹豫,踏尘直奔山河先生而去。四周轻骑兵均以为这位山河先生要被骏马前蹄生生踹倒、有些不忍直视。

  山河先生倒是镇定自若,不闪不避。

  在近到马的喷息都能抚动山河先生发丝的一刹那,丑将军猛然将缰绳一勒,那马在空中立起了上身、嘶鸣一声,停了前蹄。

  丑将军信手将站在一旁的山河先生一抄,直接丢在自己马背上。

  “归!”他召了仍在处理工兵的轻骑兵,率先骑出了建平新主营。

  群马跟上,马蹄破开建平湿凉的夜雾,践起一片润润的夜风。

  山路颠簸。

  一群快马前方,一黑鬃骏马单骑领先、一骑绝尘。

  此马真为宝骏!

  同载二人,这马不喘不吁,四蹄有条不紊、快如黑色闪电。

  一黑衣青年骑着这黑鬃宝骏,夜风将他的衣袂青丝尽数扬起。他的身前还横置着一白衣男子,书生打扮。

  看起来,这书生待遇极其不好,被这黑衣青年脸朝下按着伏在马背上。山路颠簸,这个姿势横伏马背,应是极不舒服。

  夜色掩了两人神情。

  黑衣青年压低了声音,在疾驰的快马上问着横伏马背之人:“祝政,庙堂坐多了,骑马的滋味可还记得。”

  祝政趁他发问,回手一把夺了缰绳,猛地将马一驭。

  这马陡然受惊,险失前蹄。

  骏马在原地悬停些许,不慎,将二人均甩落在地。

  祝政本就伏姿,就势一滚,率先站起。他面容依旧清冷、波澜不惊,说:“将军马术退步了。”

  常歌方才在马背上坐的端正,陡然一摔、直让他脊背盆骨都粉碎般吃疼。他咬牙忍痛站起了身,整了整身姿,这才回敬道:“彼此彼此。先生也摔了。”

  祝政低头,淡然说道:“将军不会骑马,先生可以教你。”

  常歌嗤笑一声,不稀罕回答。

  祝政见他不答,伸手便提常歌后颈衣物,常歌见他手臂伸来,张口便咬。

  这一口常歌是下了十等十的力气深咬,只求一击让其松手。

  未曾想到,这一口,祝政不闪不躲、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就这么被咬着、信手抓了常歌向马背上一送。常歌被他陡然抡起,这才下意识松了口。

  祝政一步登上马镫,坐在常歌身后,怒甩了缰绳。

  这宝骏经了方才一番惊吓,陡然缰绳被抓,惊得直往前冲去。

  常歌被祝政环抱着坐在前侧,依旧极不老实,下力撞着祝政,还左右肘击换着夹击。

  “别乱动。”祝政双手抓着缰绳,并不理会他,只低低警告道。

  “先生昏了吧,只还以为自己是大周的王。”常歌立即回了一句,努力和祝政较劲,想把他从马背上推下去。

  祝政见状,右手单手牵住缰绳,左手臂将他整个死死箍住,控住常歌整个动作,低声说:“再摔一次,都不好受。”

  常歌霎时动作被祝政牢牢制住,极其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口中不饶人:“先生真谦谦君子,温柔知礼。”

  祝政波澜不惊:“我问过了。‘将军不会骑马,先生可以教你’。”

  常歌不服:“先生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不会骑马的将军?”

  见他仍多有不平,祝政的胳膊上加了力道,将常歌牢牢固在自己怀中,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方才见了一个。”

  常歌挣了几挣,见祝政力气极大,实在挣脱不开,终而放弃。他窝在祝政怀中,似觉得有些屈辱,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思来想去只觉得烦闷异常,说:“这到底是是我擒你还是你擒我啊?”

  祝政在他身后泛起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你说呢。”

  二人共骑的身姿,掠过一片婆娑树影,划开了建平初夏的凉风。

  一路疾驰。

  常歌在路上安静了一两个时辰,见着营火渐近,又开始烦躁起来。

  黑鬃骏马带着二人掠过最后一片夜林之时,祝政终于驭了缰绳,这马随之陡然悬停、而后转了小步慢踱。

  常歌挑衅道:“怎么,前面就是利川主营,先生大可奔驰骑入,彰显彰显您的礼仪风度。”

  “如你所愿。”这马本已近停下,只在道上慢慢走着,祝政听他挑衅,突然夹马,这马惊地直朝树林出口驰去。

  常歌见这马即将奔驰出林,直面大营,不说他人,至少瞭望兵是会立即察觉的,他转头怒道:“祝政!你疯了!”

  祝政仍死死固住他的上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称‘吾王’。”

  常歌短促地冷笑一下,说:“吾王早已死了。”

  祝政仍带着这马疾驰着,箍着常歌的左手臂上加了力道,平静地说出两个字:“大胆。”

  常歌眼见这马还有不远就要出树林,急促地笑了一声,说:“先生还未见过真正的大胆。”

  言毕,他迅速将身子一低,从祝政握着缰绳的右臂下方空隙钻出,直接跳马。

  祝政见他身势不对,神色一变,立即松了缰绳跟着跃了出去。

  二人被马匹疾驰的力量带着,甩出很远,又撞上了林边树木。一阵天旋地转的混乱之后,常歌才从巨大的痛楚中回神。

  他仰躺在地上,一旁的祝政还未醒,呈着护着他的姿势,半个背依旧撞在树干上。

  常歌只感到肺部腔音涌动,咯地咳出一口鲜血出来。他简单地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好在还没断,不是什么大事。

  鬼使神差,不知是怎么想的,常歌又伸手摸了摸还在迷糊中的祝政的胸腔骨骼,这才放下心来。

  “将军好癖好。”祝政的声音传来。

  方才常歌急着查看他是否伤到骨头,并未留神祝政神色,谁料他已然悠悠转醒,现下正望着常歌,眼神读不出来什么情绪。

  常歌见他醒来,将手一抽,回敬道:“彼此彼此。”

  祝政神色一沉:“骤然跳马,若被马蹄踩到,即是大伤。你可能一辈子不能再习武了。”

  常歌冷声说:“旁人关心伤势,先生关心习武,别出心裁。”

  祝政左边眉尖微微抽动了一下,常歌见状神色轻微一动。

  祝政迅速敛了表情,漠然站了起来。

  常歌见他看似无虞,直接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翻身骑上了在林外静默吃草的黑鬃骏马。

  祝政隐隐捂着胸口跟在后方,冲着常歌背影说:“将军多忘事,连带了个战俘都忘了,要独身回营了。”

  见他即将回头,祝政收了捂着胸口的右手,又恢复了凛然身姿。

  常歌回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说:“哪里有个战俘?是方才擒我那位么。”

  祝政正色道:“战败不拘形式,俘了便是俘了。”

  常歌扯了扯嘴角,扬了扬手中的缰绳,说:“战俘就要有战俘的样子,来为将军驭马。”

  祝政默然,上前几步便接了缰绳,牵着常歌的黑鬃骏马向营地走着。

  常歌颇为满意地看着这位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曾经的周天子行在马前,轻轻牵着自己骏马的缰绳。

  他伏在马背上,离祝政稍微近了一些,低声道:“想不到堂堂周天子,驭马本事也十分了得。”

  祝政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同月色一般冰冷:“你竟觉得,要我为你驭马是羞辱么。”

  常歌眼含冷笑:“不是么。”

  祝政头也不回:“是么。”

  常歌颇为开心:“至主营一看便知。”

  祝政低声道:“和他人看不看,有关么。”

  常歌望了一眼他的白衣背影,经过方才一番波折,半束的青丝也有些乱了、霜白衣衫也沾上了建平的尘、利川的叶。

  初夏一轮冷月将他背影照的更为清冷漠然,难以读懂。

  未曾走几步,便听到瞭望兵洪亮的声音响彻主营:“报——建威将军回营了——”

  山河先生牵着丑将军的坐骑,直将他送至将军主帐门口。

  将士俱是惊奇,一来不知此驭马者是谁、二来见此人一介书生样子入了兵营毫无惧色、三来发现建威将军下了马,这驭马者居然是座上宾待遇。

  将军主帐。

  主帐中现下只有二人,一位被抓来的白面书生端坐在木几旁,而常歌则斜坐在眼前的沙盘边沿上细细打量,手中端着一份炕山洋芋。

  这山洋芋给足了调料、又加足了大红,出锅之后还细细撒上一层芝麻,切成了一口大小,简直满口脆香。

  常歌一口一个,吃的正欢。

  他审视完整个沙盘,胸有成竹地坐到了一旁的木几旁,将手中的山洋芋放在桌上,一时未经细想,脱口而出:“祝政,吃么?”

  祝政见他在人多耳杂的主帐仍这般不注意,皱了皱眉。

  常歌见他在益州军营还在意此等细枝末节,只好改口唤道:“先生尝尝罢,利川的炕山洋芋,好吃得很。”

  祝政不为所动,卜醒却掀了门帘钻了进来。他见着木几旁的人,先是一愣,而后笑道:“这不是荆州的山河先生么。怎么亲自来我军营吃这炕山洋芋了。”

  

  ☆、怎敢

  丑将军撇撇嘴:“先生不稀得吃呢。”

  卜醒将头盔挂至一旁,边往木几走来,边借着此前投毒事件揶揄说:“是了,我看先生扎营地远水源,许是渴了、想喝深溪水,就不爱吃这些干的辣的。”

  丑将军见卜醒坐下,将这盘炕洋芋朝着卜醒方向推了推,说:“满锅爆香,已布好各式香料,好吃的很。”

  卜醒接了洋芋就以木签扎着尝了一个,赞道:“建威将军所荐,着实不错。”

  丑将军一笑:“好吃,赶明儿给咱们收桃子的兄弟们也送些去。”

  卜醒头也不抬:“何必等明儿,要不就今儿。”

  丑将军:“今儿都不在,还是明儿吧,炕山洋芋,也是要讲时候。”

  山河先生听着这二人打着哑谜,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语未发。

  丑将军见卜醒风卷残云,将剩余的炕山洋芋吃的只剩一两个,说:“路上是饿昏了么,回的晚了、还吃得多。”

  卜醒满眼都是爆香山洋芋,随口说道:“哪里。路上看人骑马,好好的摔了一跤,滚的满地都是,看痴了,这才回迟了。”

  山河先生装作没有听懂,轻声叹道:“怎的还有人马都不会骑。”

  卜醒细细看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可不是。许是要人再教教。”

  “惊风!”丑将军忽而一拍桌子,唤道。

  莫惊风一脸惊奇地从帐外探了个头进来,问:“建威将军……您?找我?”

  丑将军有祝如歌随侍在侧,向来是甚少找他的。现下祝如歌还在主帐外候着,近来也并未惹得丑将军不开心,不知为何却不找如歌、忽然唤了他。

  丑将军一脸理所当然:“惊风,这屋里有耳朵,你把这耳朵带出去。”

  莫惊风满脸惊愕地望着丑将军,心下迅速思索他这番话是何意思。

  见莫惊风一脸愕然,卜醒叹了口气:“还是不如你那位机灵。”

  丑将军笑道:“镇北将军直来直往,惊风听不懂弯管子话。”

  祝如歌方才一直在主帐外候着,听了这一番话,悄悄扯了扯惊风的衣襟,轻声说道:“请山河先生出去。”

  莫惊风这才明白过来二人这番话的含义,急忙掀了帐帘走了进来,对山河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了两步,莫惊风回头问:“请问两位将军,此战俘应安置何处?”

  丑将军一笑,说:“外头牢笼风吹的凉,别惊着先生。”

  卜醒点头:“带到建威将军帐中,晚上细细审。”

  莫惊风得了令,这才引着山河先生出了主帐。

  山河先生走出帐外,一眼便看到了帐外个子高高、白皙清瘦的祝如歌。他细细看了祝如歌一眼,这才跟着莫惊风往丑将军帐中走去。

  卜醒直盯着莫惊风和山河先生走出老远,这才压低声音说:“衡阳七七八八,就差一口气儿了。武陵的援军一到,估计就差不多了。”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那武陵有动静儿么?”

  卜醒嘿嘿一笑:“山岭上猴子多,闹得慌。只可惜缺些好桃子。”

  丑将军说:“桃子马上就要自建平运到了。”

  卜醒压低声音:“我问你,你此番究竟是何目的?只骚扰一番,还是要掐了桃车、阻了衡阳之事。”

  丑将军低垂着眼睛,怪笑道:“找找乐子。”

  卜醒见他没个正形,摆摆手说道:“桃车到了,衡阳就阻不了了。”

  丑将军不以为然:“好戏刚刚开始,怎么能让睿凤折在桃车。”

  卜醒正色说:“衡阳一定,荆州北片大局既定。世子坐不住。”

  丑将军平静道:“豫州、魏国、吴王,哪个都比世子坐不住。”

  卜醒悠悠说道:“吴王自然坐不住,早已遣了使臣来了。”

  丑将军问:“使臣见的是世子还是主公。”

  “自然是世子。”

  丑将军摸了摸下巴:“看来此番,有人替我们出恶气,咱们这边,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卜醒点点头:“今晚看的开心。”

  “明后日满盘炕洋芋,看的开心、吃的更开心。”丑将军看卜醒许久未动,将最后一个炕山洋芋以木签插起,吃了下去。

  “建平那队,明日上午即要到建平城了。”卜醒提醒道。

  丑将军问:“你想挪窝?”

  卜醒右手在空气中抓了抓:“不是我想,世子觉得,夷陵探囊取物。”

  丑将军摇了摇头:“图南不知,你我皆知,没那么容易。建平城建在河流之上,水路入城,根本防不住。”

  卜醒点了点头:“我知。这次建平城人马不多,后城门留了后路,见势不妙便溜。”

  丑将军轻笑一声:“那便挪吧,此处我让定山回来守着。”

  卜醒笑道:“你怎的,真转性了?不问问我此番魏国上什么点心?”

  “什么点心?”

  卜醒神秘一笑:“新野板面、襄阳宽面,你爱吃哪个?”

  丑将军说:“那我还是先喝了这建平油茶汤。”

  丑将军回自己主帐的时候,破天荒地没带祝如歌。

  祝如歌颇有些奇怪,平日里晚上他定是要教他读书写字的。

  “今天不用,放一天假。”丑将军拍拍他的背,“早点休息。”

  祝如歌点了点头,还是将一卷竹简递予丑将军:“将军,这是昨日和今日我做的功课。”

  丑将军点了点头,抽了竹简插在腰后,便往自己帐篷踱步回去了。

  他刚一掀自己的主帐帘,便有一只手径直往他后腰的竹简袭了过去。

  常歌一见此景立即纵身躲开,同此人周旋。

  祝政见他左挪右闪,一把抓了常歌右手臂,反手一拧。

  此前被他这么反手拧了两次,此次常歌早有准备,借势立即将身子一转、转为面对祝政。他冷笑一声:“先生,再一再二不再三啊。”

  祝政另一只手直往常歌后腰探去,被他闪身躲开,奚落道:“先生好癖好。”

  “彼此彼此。”祝政沉着脸应道。

  常歌后退一步,只想挣开祝政的手,祝政却擒住他不放,二人另一只手则不住地你来我往,一个想夺这竹简、一个不让他夺。

  常歌一直狂挣被捉住的那只手,未料到,祝政陡然松开常歌,惯性让他后退几步,险些未站住。

  祝政就势上前一步扶了他一把,顺势抽了常歌后腰的竹简。

  他迅速展开看了,字迹和模样一般灵秀,所写正是玄微子[1]名篇捭阖所感所悟。他低声道:“将军好耐心,还会教书。”

  常歌一把抽了竹简,说:“先生好礼貌。”

  祝政将广袖一甩,正色说:“亲而无间,何须谈礼。”

  常歌将这袭竹简大略扫了一遍,似乎对这课业颇为满意,将其放置在帐中一个单独隔出来的架子上,上面尽是类似大小、类似颜色的竹简。

  祝政将这帐内一扫,帐内置着琴、熏着香,居然还有一局未完棋子残局。他心中一酸,开口道:“将军这三年过的舒服。”

  常歌往自己床榻上一坐,说:“刀尖上起舞,不找点消遣怎么行。”

  祝政并不接常歌的话语,反而说:“琴棋书画,玉童在侧。”

  常歌头也不抬,说:“打打魏军、教教玉童,皆是闲情逸趣。”

  祝政闻言几步便走了过来,站在常歌身前。昏暗的烛光将他身姿拉出一片暗影,榻上的常歌埋在他的阴影之中。

  常歌见他上前,冷笑问:“先生何事。”

  “你营中之人,少了三分之二不止。”

  “先生营中不留一人。”

  祝政浅笑:“将军爱夜屠,我岂敢留人。”

  常歌往床上一仰倒,说:“我看未必吧。先生的桃车,尽数都运往武陵喂猴子去了。”

  “看将军营中,不知明日桃车能否有一半到达。”

  常歌一个翻身,面朝里躺着,低声说:“放心。”

  祝政漠然说:“你我二人争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可不必。”

  常歌依旧埋头望着淹住自己的这片影子:“我倒觉得颇为有趣。”

  祝政忽然将常歌肩头一拉,伸出白玉般的手,他骨节明显、手指纤长,缓缓捏了常歌下巴,强制他回头看着自己。

  常歌见他出手轻浮,立即恼怒,皱了眉喝道:“祝政!你怎么敢?”

  祝政垂着眼睛望着他,淡淡说:“怎么不敢。将军今晚才说过,‘先生真是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见他引自己说过的话羞辱,常歌抬手便抚开祝政右手,带着几分恼怒,别着脸面朝里躺着,不去看他。

  祝政幽幽望着他:“怎的,将军不敢了。”

  常歌背对着祝政,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说:“我以为你死了。”

  “周天子死了。祝政还活着。”

  常歌惨笑:“有何区别。”

  祝政认真地想了想,说:“祝政过的更舒坦。”

  常歌头都不抬直言道:“你当然舒坦。隐世睿凤,先生好雅。”

  祝政忽然笑了笑,问:“说,你厮杀魏军三年,是不是以为我死了、要报仇。”

  常歌短笑一声:“我没那么伟大。纯粹找点乐子。”

  祝政急切接道:“那竹简也是乐子?”

  常歌摇了摇头,缓缓说:“身世可怜,乖巧听话。”

  祝政冷笑重复了一遍:“身世可怜,乖巧听话。”他低头望着躺在床上的常歌许久,开口说:“看来今日还是我唐突了将军。”

  常歌闭上眼睛低声说:“先生来去自如,何来唐突之有。”

  听着身后许久未有回答,常歌回身,往身后祝政方才站着的地方望了望。

  身后哪里还有祝政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1] 玄微子,乃鬼谷子道号。本文出现文章为《鬼谷子》捭阖第一。

  ☆、辎重

  次日。

  祝如歌早早地打了水来给丑将军洗脸。

  丑将军自那日给他看过面具下的模样之后,洗脸便不再避着祝如歌。他径直取了面具,舀水几下洗了脸,又接过祝如歌递过来的布巾将脸抹抹干净。

  丑将军缓缓将小半铁面具戴上,这才正视祝如歌,问:“昨夜山河先生何时走的。”

  祝如歌轻轻低头,答道:“将军入帐后,不久便走了。”

  丑将军点头,示意已知晓,又问:“无人阻他么?”

  祝如歌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考虑说出来合不合适。

  丑将军开口道:“你们阻不了,我不会怪罪。”

  祝如歌点了点头:“他同将军一样,看着文弱,勇猛异常。一路闯至马厩,牵了将军的黑鬃宝骏便走了。”

  丑将军将一直擦着,动作停了停,将擦手的布巾愤然丢进面盆中,说:“还坑我匹宝马。”

  祝如歌抿嘴一笑:“反正都是镇北将军的马。”

  丑将军挑挑眉:“那不一样。这匹我用着顺畅。”

  “山河先生也这么说。”

  “你们还同他说话了?”

  祝如歌思索片刻,这才说:“大闹马厩。几人叫骂,他不为所动。”

  丑将军想了想他那副冰冷样子,不住低声笑了:“他总是这样。”

  祝如歌点了点头:“只是临出大营时,吐了口血。”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怎的吐了口血?”

  祝如歌摇了摇头:“不知。我们未能伤他。”

  丑将军细细思索,昨夜何处伤着了他。过了一遍觉得可能是坠马。当时他看着一脸无事,想来一晚上接连坠马两次,虽万幸没伤到骨头、内伤还是有的。

  他心中生了些愧疚。转念一想,又问道:“定山回了么?”

  祝如歌摇了摇头,老实答道:“孟将军还未归。”

  丑将军转而问道:“镇北将军起了么?”

  祝如歌摇了摇头,老实回道:“昨日同山河先生在马厩折腾半宿,想是累着了。”

  丑将军嘿嘿一笑:“许是吃了大亏。”

  祝如歌点了点头,回道:“镇北将军气的慌,人都走了,还在帐中叫骂了半夜。惊风都不敢进帐。”

  丑将军若有所思:“这亏吃的真不小。”

  祝如歌问:“将军要去看镇北将军么?”

  丑将军哈哈一笑:“我现在去,那是讨打。”

  他站起身,将祝如歌的肩膀一揽,轻快说:“走,咱们看看定山去,怎么一点桃车,还没回来。”

  利川多水多山,显得旖旎宁静。

  丑将军和祝如歌各骑着一匹马,沿着河边足足疾驰了一两个时辰,七拐八拐才来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如歌,鹤峰美么。”丑将军忽然问道。

  祝如歌环视一周。

  碧水如镜,倒映着丛丛茂林和层叠山景。此处重峦叠嶂,一汪碧水时而如山泉溪涧、时而汇流深潭。

  鹤峰景色,静的好似一幅画一般。

  祝如歌轻声应答,生怕打破了这片静谧:“回将军,鹤峰极静、极美。”

  丑将军平静问:“沙盘记不记得。”

  祝如歌点了点头:“记得些许。”

  丑将军说:“讲讲地势。”

  祝如歌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绪,开口说:“鹤峰县西北高、东南低,自西北起有白虎山、万岭山、后龙山、大尖山,横插鹤峰。东部有狮子脑、铁肩岭、七姐妹山、南村垭丘陵群,南部仅有五峰山、大岭二座山峰。整个鹤峰县呈现广口喇叭地势,建平方向开口大、武陵方向开口小,中间横亘一鹅毛湾水系。过了五峰山、大岭之后,要不了多久便是澧水码头。”

  丑将军似乎颇为满意:“不错,记得清楚。若要你用兵布阵,何如?”

  “鹤峰县丘陵延绵,大致一看众多山峰呈合围之势,只五峰山、大岭之间可通向武陵。”

  丑将军点头:“不错。”

  祝如歌仔细想了想,方才开口道:“这要看此次运送辎重的车马是否同距车辆。若为轻便小车,那么这些山谷河涧之间,实际上尽是路途,反而不会走已被尽数围堵的五峰山-大岭一线。”

  丑将军接着问道:“若是你,此等多山地带,运送辎重,采取同距车还是轻便小车?”

  祝如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说:“即是如此,我会倚羊角山、陈桂山一脉,北堵丘间隘口,其余部署散入东部丘陵群之中。”

  “你为轻兵,对手为辎重骑兵,你认为运输辎重的主要部队会在东部丘陵群么?”

  祝如歌皱了皱眉,问道:“将军言下何意?”

  丑将军驭马,反手取了身上的沉沙戟,在地上将地形图复原给祝如歌看:“你所说不错。如采用轻便小车便可以匿于丘壑之中,神秘运走,难以拦截。但此地多山多丘,即使本地人也有迷路之虞,此为一。再者,此地多有山匪,散做小车过丘陵群,无异给对方送物资。第三,对方当务之急是运送辎重,贸然绕路东部丘陵群,得不偿失。”

  祝如歌闻言,皱了皱眉:“将军此意,多数辎重车马仍走五峰山-大岭一带?此举岂非太过引人注目?”

  丑将军敲了敲地面手绘沙盘,自中心画出了一条线。

  “澧水河?”

  丑将军点了点头:“武陵要的是辎重,并不是人。哪怕是几十艘空船顺流而下,一两日也能到石门。”

  祝如歌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是丘壑还是五峰山-大岭一线,过了鹤峰将辎重送上澧水码头才重要。只要一旦顺流,只需极少的人马便完成了此次任务。”

  丑将军蔚然一笑:“没白教。”

  祝如歌心中豁然明了此行深入武陵边界的目的地:澧水码头。

  丑将军将马一策,高歌道:“沅芷澧兰六十里,靛澧静水连成碧!”

  还未至澧水码头,绿油油的山谷之中零星的横尸便指引着他们的方向。二人顺着横尸策马至码头旁,正看到一声飒爽戎装的孟定山正在指挥将士将辎重装上连船。

  他方才将最后几箱辎重装上船,顺手抄了旁边的撑杆,往船沿一戳,这满载辎重的船即顺流而下了。

  丑将军满意地打量了一番孟定山的战果,翻身下马,说:“定山。”祝如歌也跟着下了马,见孟定山回身而来,率先行了一礼。

  孟定山向二人行礼:“建威将军、如歌。”

  丑将军来回打量了几圈,幸亏武陵本就人烟罕至,再加上澧水码头建在山中、多以军用,若此番场景搬至其余繁华码头,定要将附近居民吓得心悸。

  以码头为中心,横尸遍野。血水都浸润了一片片的草地,残肢、断甲、残枪乱了一地旖旎风景。

  孟定山叹了口气:“让将军见笑了。荆州军军纪松散,本是一小事,却闹得迟迟未归。”

  丑将军点点头:“这副架势,定是将押运辎重之人吓着了。”

  孟定山点头:“正是。后面来的远远一看便知不好,掉头便跑,辎重也不要了。后面来的几波辎重,尽全是我们将士搬上连船。”

  丑将军摇了摇头:“再好的谋略,军士不勇也是枉然。”

  孟定山说:“将军说的是。我记着将军说辎重一箱不许少,后半夜便着了一分队,专职送这辎重上船。”

  丑将军平静道:“可有偷袭吧。”

  孟定山不否认:“有五波,皆是来自不同方向。但益州军军纪严明,作战有序,松散的荆州军哪里是对手,四波俱败下阵来。到第五波时,竟随意放了放箭便算了,连人都没来。”

  “这辎重,今日便可到石门吧?”

  孟定山行礼回禀:“是。”

  丑将军点了点头,说:“定山,辎重装完了,带上将士守住利川大本营。我和你镇北将军住腻了荒郊野岭,这几天挪挪窝。”

  孟定山点了点头:“我等丘壑间的兵士回来,便一起出发。”

  祝如歌颇有不解,方才将军一通分析,似乎言下之意是守住码头便好,但听孟定山之言,似乎丘壑之间仍有分队。

  丑将军将他肩头一拍,翻身上马。

  建平城似乎并不太平。

  自从建平前任主营被血屠之后,建平城这块肥肉自是早该吃下了。可惜丑将军和卜醒扎营极远,一路军队浩浩荡荡行军下来,竟也花了几日时间。

  益州军开赴建平的这支队伍,皆是卜醒亲手挑选的,其中尽是平日里循规蹈矩、知晓利害的军士。

  何况临行前,卜醒还特意三令五申:不可扰民、不可欺民、不可伤民,违者当即军法处置。镇北军跟着这位镇北将军少说也有数年,自是知晓他的脾气,应了便不敢再有造次。

  丑将军和祝如歌只是单骑、并无步兵,且良骏宝马,脚程极快,不到半日便从鹤峰来到了这建平城。

  建平城不大,整个地区还被大江及其支流分成几片。此地民众倒也机灵,倚着江上优势尽数建着吊脚楼,凌空跃于水面之上,街道之间便以木板、木桥连接。

  丑将军素来不喜戎装,祝如歌便跟着他的喜好甚少穿盔戴甲。二人牵着马走在建平城街道上,寻常百姓见了二人,多数也只会以为他们是两位年轻侠客而已。

  入城以来,丑将军一直在仔细观察,整体还算满意。他并未看到有任何身着戎装之人横行霸道。但即是如此,多数民众见了他们这军装人士还是阖门闭户、退避三舍。

  

  ☆、声东

  祝如歌第一次见这水乡泽国,看什么都新奇,满心欢喜。不过,他还是克制着自己的欲望,老老实实跟在丑将军身侧,只忍不住好奇眼神,一直左右顾盼,打量这一楼一宇、一街一民。

  “想逛你便去四处逛逛,晚上回太守府即可。”丑将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祝如歌颇有些踟躇,开口问:“那将军您……”

  丑将军短笑一声:“这里还没人能伤我。你且放心吧。我也往北头转转,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祝如歌点了点头便四处乱转去了。

  丑将军一边以脚步丈量这座建平城,一边在心中习惯性地绘制地形地势图。这建平城虽说依河而建,呈枫叶形状,但整体西文、东商、南驿、北食的格局并未改变。

  只有一点,城中到处都是的河流连通内外,实不好守。这也是为何此前世子要求他们入建平城,而丑将军和卜醒不以为然,只点了少数兵力的原因。

  此城,太易于自水路偷袭。

  他往北转悠着,挑了家主大街上看起来最为热闹的酒肆,走了进去。

  抬脚还未进门儿,正看到卜醒坐在左侧靠里的位置,案上摆着一盘白切卤牛肉,一盘柏杨豆干。惊风立在身后,捧着酒壶,脸上颇有些惴惴神色。

  丑将军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直言:“吃,就惦记着吃。”

  卜醒有些不高兴,偏着头绷着脸回了一句:“将军亦是。”

  丑将军见他一脸郁闷,说:“怎的,昨夜的马厩风喝烦闷了。”

  卜醒嘎一口酒,将酒盅往桌上一笃,恨恨说:“看着是个冷面书生,挨打闷不吭声,出招比你都狠。”

  丑将军反而有一丝欣喜:“我说我打不过吧。”

  卜醒闷闷夹了一块豆干,将剩余豆干也往他那边推推,说:“吃什么长大的,蛮劲儿这么大。”

  丑将军平静说:“自小田猎和野兽打架呢。”

  卜醒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来头?田猎和野兽?”

  丑将军心下一沉,自知失言。田猎此等贵族运动,因需选地划山头,长期还需有人管理野兽,一般民众全然享受不起。

  他急忙喝了口酒,掩盖说:“许是武陵的吧。”

  卜醒皱了皱眉,低声说:“此人奇高,不像南方人士。”

  丑将军夹了一块卤牛肉丢入卜醒碗中:“偏见。南方怎就没有高个,我看你就蛮高。”

  卜醒闷闷的没有说话。

  丑将军打量了周围一圈民众,似都在用心吃酒。只有一小二在不停桌子之间穿梭,擦着酒桌。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卜醒:“桃车都发了。定山现下应当回营了。”

  卜醒警惕地看了一圈,低声说:“猴子如何?”

  丑将军撇撇嘴:“散漫。但不知真是如此还是装的如此。”

  卜醒问:“你觉得呢?”

  丑将军摸了摸下巴:“有点刻意,像是装的。尤其第五波偷袭,太敷衍了。”

  “这波你见到了多少兵士?”

  丑将军回忆一番,说:“地上的不足一千,偷袭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几百人。”

  卜醒沉了面色:“这建平来的新兵,究竟在哪儿呢……”

  丑将军忽然面色一动:“我们的桃车如何?”

  卜醒说:“刚出巴东。再过几个时辰,应该能到利川主营。知隐一直盯着。”

  丑将军掐指盘算了些许时候,抬头说:“此事你去击西,我来声东。”

  卜醒问:“你这是要再抓大鱼?还是下网捕虾?”

  丑将军短笑一声:“虾米游得看不见,大鱼坐在建平主营中呢。”

  卜醒深有些郁闷:“大鱼抓了,离我远点。”

  丑将军见他反应哈哈一笑:“昨夜马厩,你伤的深。”

  卜醒白他一眼:“还折我一匹好马。”

  丑将军蔚然一笑:“今夜给你带回来。”

  此时,丑将军余光一瞥,深觉方才擦桌小二行为怪异,将声音压至气音问道:“卜醒,看我左侧那小二,这桌他已经擦过两三遍了。”

  卜醒歪嘴一笑:“我早看他许久了。鬼鬼祟祟,佯装忙碌。可惜……非练武之人,我都不想碰。”

  丑将军瞥那小二一眼,见他仍以为自己未被识破地在附近忙乎转悠,说道:“倒有一颗忠心。”

  卜醒奇怪地看他一眼:“太守都跑了,忠给谁呢。”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许是习惯性忠心,没有具体人。”

  卜醒悄悄朝他比了个拇指,说:“妙极,习惯性忠心。这话还能这么讲。”

  丑将军低声问道:“这建平太守,待人极好么?”

  卜醒轻轻摇了摇头:“苛捐杂税、横行霸道。”

  丑将军无语,停了片刻方才开口道:“那是被欺压出感情来了。换人欺负,还不行。”

  卜醒强忍着笑,丑将军看他反应便知,若是现在还在主帐之中,他定要拍案大喊“好绝!”

  酒足饭饱。

  卜醒喊道:“小二,结账。”

  小二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呼喊惊的一个激灵,立即麻溜跑了过来:“这位官爷,三枚和察五百。”

  卜醒朝他笑着,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到底多少?”

  小二紧张地望了他一眼,声音几乎在喉咙眼儿里哼哼:“官爷,三枚和察五百。”

  卜醒将桌一拍:“爷在建平也有十来日了,我问你,一碟豆干、一盘卤牛肉,究竟多少钱?”

  那小二陡然不敢说话。

  卜醒放缓了语速,言语之间尽是威压:“你什么意思。心有不忿,在这种地方恶心人?”

  老板娘见状慌忙扑了过来,连声说:“诶哟这位官爷,真是对不起。二娃子脑子昏,许是算错了。我给二位重新算算,再赠一壶好酒,二位爷可别生气了。”

  卜醒冷笑:“荆五铢、和察五百分不清楚,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昏。”

  老板娘见他眼冒冷光,急忙开解:“这位爷,别生气。看您脸生,许是外地来的,初到建平,咱们这单免了,就当给这位官爷接风洗尘,再赠您一壶芙蓉露,您看如何?”

  卜醒偏着头,冷声说:“我们三个人,您一瓶芙蓉露,这怕是润嘴巴都不够。”

  老板娘急忙说道:“三瓶,那就三瓶。”

  卜醒冷笑一声:“真是被欺惯了。”

  他随手丢了几枚和察当千在桌上,朗声道:“官老爷是谁,与你们何干?把眼睛闭起来、耳朵捂起来,好好的过你们的日子、赚你们的钱。操心这些,不嫌累得慌。”

  “嗳、嗳,这位爷说的是。”老板娘连声道,又丢给另一位跑堂的一个眼神,这位跑堂的不情不愿地走到柜台,摸出三壶芙蓉露。

  卜醒一手提了一壶芙蓉露,提了桌上的长|枪便往门外走去。丑将军掂起了一壶,老板娘却悄悄凑过来说:“公子,这壶好,更陈酿。”

  丑将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将这壶放在桌上,拿起了另一壶。

  莫惊风将剩下那壶拿上,三人鱼贯而出。

  出了门,卜醒问道:“抓了大鱼,今晚放哪里?”

  丑将军歪头寻思片刻,说:“许是太守府。”

  卜醒无奈道:“好吧,今晚我另寻他处。”

  丑将军疑惑道:“太守府大得很。”

  卜醒摆摆手:“看见大鱼,我气不打一处来。还打不过,更气。”

  丑将军闻言低头一笑:“骏马今夜给你送回来。”

  卜醒望他一眼:“送不回来,赔我十匹。”

  丑将军倒吸一口气:“你这是讹诈。”

  卜醒嘿嘿一笑:“都是建威将军教的。”

  卜醒左手托着酒壶,止了脚步,待莫惊风跟上来以后,右手将他一揽,说:“走啊惊风。今夜无眠。”

  莫惊风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卜醒一笑:“击西。”

  荆州军建平主营。

  主营内人数依旧寥寥无几。

  山河先生坐在主帐中,帐内除了他,依旧是空无一人。他忽而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当下屏住呼吸,又调用心法,将少部分吸入的甜香逼了个干净。

  他将计就计,佯装软倒在矮几上,再不动弹。

  常歌直接从主帐后方劈了帐布,侧身进入。他含笑望着软倒的祝政,说:“昨日我可允了你回来么?”

  未等祝政回答,他将祝政一抄,闪身从劈开的帐布中出去。

  一匹良驹已等在帐外,正是祝政昨日自益州军利川主营骑回来的那匹黑鬃骏马。

  这次常歌颇有些良心,没像上次那边直接将他丢在马背上,而是费了一番力气,扶了祝政在马背上坐好,他这才上了马镫坐在祝政身后。

  “……无端的,生的这么高。”坐上去之后,常歌低低嘟囔了一句,又翻身下了马。

  祝政生的比他高上二三寸,又佩了玉冠,常歌坐在他身后,居然被他的体格挡的完全看不见路。

  常歌思来索去,又重新上马,这次他坐在祝政身前。他刚坐稳、牵了缰绳,身后的祝政软倒在他背上,双臂松松将他揽住,下巴则沉沉地磕在他的肩上。

  常歌笑道:“扶胥哥哥,这软筋散,滋味儿不错吧。”他双腿将马一夹,半是背着半是驮着祝政,破开夜色向建平城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谈谈钱币设定:

1.参考了历史上的“五铢钱”、“XX当千”、“XX二千”

2.诸侯割据,各地钱币流通却铸币形式不一,故存在“荆五铢”、“蜀五铢”这种说法

3.荆州梅相铸大币制,民间为区别俗称“和察当千”

4.常歌183,祝政193

  ☆、软筋

  上次听到这句称呼,还是十几年前。

  自常歌长大了些之后,就甚少喊他扶胥哥哥。登基之后更是一口一个“吾王”,再也未如同少年时期那般,笑着走来,唤他一声“扶胥哥哥”。

  他和常歌第一个关于软筋散的共同记忆是苦涩的。

  祝政下了太学,恰巧遇见一身白色劲装、在宫城练习长拳的常歌。他歪头看着常歌打了一套,摇头道:“你这打法不对。”

  常歌方才一心都在长拳之上,并未注意到祝政来了,而且已经看了他许久。常歌回头看到祝政,朝他灿烂一笑,眼神里尽是光彩:“扶胥哥哥。”

  祝政见着了他,神色也稍稍松弛了些。

  “我这不对么?师傅只说我这长拳不够安定。”常歌偏着头,回忆着刚刚打的一套拳法。

  祝政点点头:“这长拳取自《道德经》,讲究的是致虚守静、至柔致刚。你倒一直是刚猛路子,反而失了这长拳本色。”

  祝政直接握了常歌的胳膊,教他摆好身姿,还以身示范,告诉常歌一些细微中的不足。常歌似懂非懂地习了半天,只觉得耐心都没了。

  在被祝政细枝末节地教了几次之后,常歌颇有些不开心,嘟囔道:“这长拳,倘若我不以师傅的打法来,就走我自己的套路,也未尝不可。”

  祝政直言:“本色打法更为玄妙,以不变应万变,以至柔化至刚。不信,一试便知。”

  常歌闻言颇想试试,他警惕地望了四周一圈来来往往的宫人,说:“我倒是想试试,可是我不能和你比试,否则我又要挨廷杖了。”

  这是常歌几次作死得出来的体会。

  祝政低头思索片刻:“有了,你去我那里打,我将他们都轰出去,再将门一关,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常歌点头:“这个主意好。”

  祝政拉着他,一路往自己的寝殿跑了过去,依着此前的计划将里面的宫人一应轰了出去,又将门反插,两个少年就在院内以一套拳法的不同路子来切磋。

  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常歌的拳法着实扎实而多变,正面直击、拳拳刚猛。若是随意换一个人,定会招架不住。

  然而祝政自幼所修心法路子,和常歌全然不同,最擅长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所以习起这套内核一致的长拳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常歌出拳威压异常,招招直击门面、心肺等关键部位,皆是杀招。

  祝政波澜不惊,见招拆招,以掌拆拳,自空中化去刚猛劲力后又将这力道退回给常歌。

  常歌像是刚猛的野火,祝政就是上善的柔水。

  常歌所出的每一拳,祝政都尽数引了这火入潭、化去一腔猛劲,糅了自己深渊般的劲力,再徐徐返给那团野火。

  连过几十回合之后,常歌接连迅猛出力,累的气喘吁吁。

  祝政收了身姿,朝他笑道:“长拳还是守静致虚略胜一筹吧。”

  常歌不服:“那可不一定。你本来功夫就比我好,也不一定是长拳流派的原因。”

  见他还嘴硬,这次祝政主动出击,引着他的双臂在空中打长拳拳法,边打边教会他其中的要点。

  正教着,门外传来了高公公的声音:“做什么不当值,全在门口杵着?”

  几个宫人的声音带着些迟疑,都未开口明说。

  有个小宫女低声说道:“太子爷带了公子昭武在里面……把……把我们都轰出来了。”

  高公公的喊声立即像是贴在了大门上:“诶哟我的小祖宗,你们又在里面搞什么鬼。可千万别再打架!”

  听到打架,常歌又回忆起上次廷杖的滋味,整个人一愣。

  祝政见他愣神,将他一拉,低声说道:“屏住呼吸。”

  常歌虽然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听了祝政的、立刻屏住了呼吸。祝政拽着常歌,将门一拉,拿着一个小瓶对着门口的高公公和宫人门。

  常歌还未来得及看清那瓶子的颜色形状,祝政就收了瓶子,牵着他直往后山跑去。

  他二人寻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山洞躲了进去,祝政还以树枝落叶盖住了入口。

  常歌见他伪装完洞口过来坐下,好奇问道:“扶胥哥哥,你方才使的那个,是什么啊?”

  祝政朝他一笑,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陶小瓶,说:“司徒空给的,软筋散。据说是闻一闻浑身发软,非得过上几个时辰才复苏过来。”

  常歌见了这白陶小瓶,顶上一个从未见过的弹簧机括,十分好奇:“此毒我未中过,我想试试!”

  祝政慌忙将这小瓶夺了回来:“不行。这哪儿能乱试,闻了要瘫倒的。”

  常歌颇为好奇,给祝政比了个一丢丢大的手势说道:“扶胥哥哥,你就给我闻一眯眯,就这么大点,让我感受感受,我保证不瘫倒。”

  常歌三番五次要求,又是哀求又是佯装生气,翻来覆去许多次后,祝政经不住他软磨硬泡,终于松了口:“好,就一下下,你闻了可别乱瘫倒。”

  祝政将那白陶小瓶摸了出来,自行屏了呼吸,轻轻一掀,那弹簧机括立即弹开。只须臾时间,祝政立即一搭机括,这白陶小瓶立即又盖的死紧。祝政顺手将这小瓶装进衣襟去了。

  他还未将这小瓶装好,常歌已然整个人瘫倒在他身上,侧脸沉沉枕在祝政肩膀上。祝政平日里哪里受过这般亲密的接触,登时脸涨了个通红。

  “扶胥哥哥……这滋味……不太好。”常歌喃喃说道。

  常歌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软软糯糯的,又带着点鼻音。他说这句时,依旧伏在祝政肩上,温温的如兰吐气瘙的祝政耳边有些痒。

  祝政略有些羞涩地将常歌推开,他却立即又如狗皮膏药一般瘫倒上来。

  祝政无奈,只在心中暗想:这软筋散,着实了得。以后的确不能随便乱用。

  见他如此模样,祝政只在心中默默希望常歌在宫人们找到他俩之前赶紧恢复。

  事与愿违。

  宫人们没花多大力气就在山洞中找到这两个少年。高公公由几个小太监抬着,冲在最前方。

  见常歌这副模样,高公公神色立变,着了几个宫人将常歌搀了起来。

  这事情后来闹得颇大,搞得常家脸上也不甚好看。综合考虑了祝家颜面和常家颜面之后,决定责常歌廷杖二十。

  常歌受廷杖的时候,祝政就立在一边看着,但无能为力。

  宫人们心下都明白,受罚的不是宫娥宦官,而是尚未正式加封的公子昭武。这位行刑的公公也是颇有眼力见儿,看着严重,打下去的力道却减了七八分。

  虽是如此,二十廷杖下去,常歌依旧被打的背部以下血肉模糊。

  行刑的公公见他握拳趴在凳上、一声未吭,颇为讨好地说:“公子昭武真是厉害。寻常宫人受廷杖五就哭天抢地了。公子昭武真是果敢坚毅。”

  祝政蹲了下来,望着常歌的面庞。

  常歌还是疼的。他噙着眼泪,咬着牙关,却强忍着没有因为“疼痛”哭鼻子。祝政望了一眼他的拳头,指甲已掐进了肉中,一片血肉模糊。

  此事因他而起、常歌因他而罚,他却无能为力。

  祝政抬手,缓缓揉了揉常歌的头发,软软的,却带着些像小动物的触感。

  没想到,他这轻轻一揉,竟碰碎了常歌最后一道防线,他将头埋在自己臂弯中,呜呜哭得非常伤心。

  建平城。

  太守府。

  常歌架着祝政转悠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书斋,将祝政靠在书斋中的边榻上。他似乎颇为开心,从腰间解下了一壶芙蓉露。

  祝政仍佯装浑身无力,靠在边榻上,开口问:“将军一日未见,就想我了么。”

  常歌美滋滋地涮了个茶杯当酒杯,说:“先生说话注意些,你现在可任人摆布。”

  祝政假装不懂:“你想摆布我做什么。”

  常歌一语未发,抽了一粒丹药便塞入祝政口中。见祝政一直含着不肯咽下,常歌说:“咽了吧,没毒。疗伤的。”

  他随口一句话,却引得祝政神色动容,急忙低头遮掩。

  常歌并未注意到这变化,开心地望着桌上的空杯,朗声说:“将军今天教你一招:声东击西。”

  祝政假装恍然大悟:“将军,那我是‘声东’还是‘击西’呢。”

  常歌斜了一盅酒:“明日便知。”

  他举着这一小杯酒走近祝政,低声道:“建平的老板娘请我吃酒,先生先帮我试一试。”

  言毕,他便抬了祝政下巴,直接灌了一杯。

  祝政尽数饮下,笑道:“不如益州的酒清冽,一盅就将将军吃倒了。”

  常歌那日晚上被他强行灌酒,本就窝火,听他再提此事,出言挑衅,将眉一拧,立即再斜了一盅,抬了祝政下巴便要再灌。

  祝政佯装全身无力,将一盅酒又尽数喝了下去。

  常歌乐道:“他人喂酒,先生吃的可还开心?”

  祝政故意表现的面色漠然,说:“开心。难怪将军爱让他人喂酒吃。”

  常歌见他仍旧嘴硬,回身又斜了一杯酒,抬了下巴便又灌了一杯。

  祝政假装懵然说道:“将军想请我吃酒,直接说便是。又是强擒又是逼迫的,我着实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  祝政设定比常歌大三岁,这段回忆大约是祝政十五六岁的时候

  ☆、二擒

  常歌手中把玩着那只空酒杯,歪头道:“先生在长安和益州亲手教的,这都忘了么。看来,先生也是贵人多忘事。”

  祝政平静说:“先生再教你:吃酒要有说头,不是你这般随意猛灌。”

  常歌直接拿了芙蓉露放在边榻上,斜了一杯端在手中,说:“将军好计谋,只花了千余将士,便诓的我帮你运送辎重。这个说头好不好?”

  祝政避开他话中之意,并不回应,说:“将军何出此言。”

  常歌见他不认,直接给祝政又灌了一杯芙蓉露,问:“你的人马,究竟在哪里。”

  祝政佯装不懂:“我的人,现下在你这里。”

  常歌见他着实嘴硬,虚与委蛇,气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闷闷地干了下去。

  祝政见他被自己说的气结的郁闷样子,心中暗自好笑,说:“将军不是爱喂酒么,怎么改自己吃酒了。”

  常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晚话很多。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祝政一脸无辜:“我哪敢。”

  常歌一笑,引了他昨晚在利川主营中讽刺自己的话语:“‘先生真是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祝政谦虚一笑:“将军谬赞。”

  常歌敛了嬉笑神色,严肃问:“说,你的人,是不是在巴东。”

  祝政偏头想了想,说:“将军是想听笑话,还是听实话。”

  “听你心里话。”

  祝政避开了巴东,反而提起建平南部丘壑辎重一事:“将军满丘壑的益州军,我很喜欢。作风严明、稳扎稳打,一路尽数掩着辎重,生怕有了闪失。”

  常歌闻言点了点头:“你果然是故意的。”

  祝政低声笑道:“将军果然舍不得我受荆州世子罚,辎重一箱都没丢。”

  常歌将他手腕一抓,逼问道:“所以你那日故意要我擒了你,竟然是转移注意,不让我细想这其中布局?”

  祝政摇摇头:“我让将军擒我,是我自己想去。”

  常歌将他手腕一甩,带着些愠怒道:“祝政,你口里还有没有句实话。”

  祝政也敛了玩笑神色,严肃道:“我所说,字字真心。”

  常歌轻叹一口气:“罢了。反正,我早就看不懂你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如歌的声音轻轻飘了进来:“将军,是你在么?”

  祝政讥讽道:“你的玉童还真是随侍身侧。”

  那声音一激灵:“山……山河先生也在?”

  常歌心烦意乱,说道:“如歌,这里没你的事。”

  祝如歌在门外应道:“是。将军有事唤我,我就在不远处回廊待着。”

  一阵脚步声远去了。

  祝政幽幽地来了一句:“‘身世可怜,乖巧听话’。”

  常歌并不搭理他。

  祝政问道:“这人叫‘如歌’?‘常如歌’?”

  “没有姓,就叫如歌。”常歌隐瞒道。

  祝政接着说道:“‘身世可怜,乖巧听话’,不知道是哪里‘如歌’。”

  常歌懒得理他,随口答道:“乖巧听话。”

  曾经的常歌,的确可以说的上是“乖巧听话”,只听祝政的话。

  祝政听到这句回答默然许久,过会儿才开口道:“常歌,你恨我么。”

  常歌回头紧紧盯了他一眼,却又挪开了目光,说:“恨。现在恨的少了,懒得恨了。”

  祝政愣神般瘫坐在侧榻上。

  过了许久,他开口道:“常歌,你过来。”

  常歌默默走了过去,像以往一样,单膝跪在祝政身前。

  祝政抬手,想要碰一碰常歌的铁面具,那手却带着犹豫踟躇,不敢再前进一步。

  常歌猛然见他抬手,蓦地将他右手打掉,立即起身,说:“好啊,先生果然是蒙我的。”

  祝政一时触动抬手,却不知觉暴露了自己没有中毒,只好讪讪收了右手,说:“将军看不出来么。”

  常歌低头望着地面:“看不出来。常歌愚笨,从来看不懂先生。”

  他忽然抬头,望向祝政:“你既然没有中毒,为何要伪装中了软筋散,由着我把你擒来?”

  祝政却忽然低了头,平静说道:“我说过了,‘我让将军擒我,是我自己想去’。”

  常歌无奈道:“这太守府有什么好想来的。”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一声卜醒的叫骂:“有人么?丑将军?祝如歌?妈|的……真是晦气……”

  门廊中的祝如歌听到响动,立即朗声应道:“卜将军,如歌在这里。”

  “祝如歌?”祝政低声重复道。

  常歌默然。

  祝政掩了心中的一丝欣喜,佯装平静问:“这小孩,怎的还跟我姓?”

  常歌立即反驳:“天下姓祝的那么多,个个都是跟你姓?”

  祝政立即点点头:“这还真是跟我姓。”

  外面传来卜醒骂骂咧咧的发脾气声音,听起来还踹翻了院中的一应盆栽。

  常歌在屋内唤道:“如歌,去看看卜将军怎么回事,不是‘击西’去了么?”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往院中跑去。

  祝政问道:“他为何叫祝如歌?”

  常歌心中有些烦躁:“你怎的还在纠缠这个问题。”

  祝政说道:“这名字听着像是咱俩名字连在一起,怪奇怪的。”

  常歌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既不是只许你一人姓祝,也不是只许我一人名歌,那么名字里有祝有歌不是很常见的么。”

  祝政自顾自说道:“将军回避,我便当做是心虚了。”

  常歌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

  祝如歌急急的声音自院中传来:“将军,卜将军被人捆了丢在院子里。”

  “什么?”常歌下意识脱口而出。他还没见过能把这个狠人捆起来的人,除非……

  常歌奇怪地看了祝政一眼:“是你么?”

  祝政引了常歌方才的话回应道:“先生今天,‘教你一招:声东击西’。”

  常歌烦闷地看了他一眼,踹了门便往院子去了。

  祝政坐在侧榻上,定定然整了整衣衫,颇有些开心地踱步走了出去。

  ******

  巴东。

  大江破开雪山高原,奔腾而下,环抱益州重峦。江水滔滔如万马齐头,逝者如斯[1]、大江自流。

  这条波澜壮阔的长河流经益州后却转了性子。至巴东,九曲连环将川江[2]绕出几分柔情。河谷之间时不时的几声鸟叫,更显得山河清幽。

  巴东的山上苍苍的尽是巴东木莲、山松银杏。层林阴翳、山葱峰幽,映的宽阔江面一片碧玉。

  几艘黑色连船化开静谧的江面,顺流而下。

  这是益州送往建平郡利川军营的辎重。

  船上无人,以厚重黑色幕布遮掩着船上物品。从黑色幕布轮廓来看应是堆放着木箱、麻袋等物。

  待这连船行驶至一江面溯回之处,霎时一片片带火弓箭破林而出,俱中连船。

  黑色连船上登时满插火箭,一部分被黑色幕布挡了,一部分射上船舷,倏忽便烧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火箭接连从江两边的林中射出,远看好似一片烈火鸟群,尽数扑向连船之上。

  黑色幕布只能抵挡一时。当连船上遍插弓箭之时,终而抵挡不住火焰,数片幕布被跳动火苗迅速撕裂、蜷曲,终而化作灰烬。

  张知隐伏在林中,他未着盔甲,一身绿衣打扮,头上尽数扎满木莲枝和芦苇,就连身上也以树枝做了蓑衣,身后伏了一片类似隐匿打扮之人。

  他在等待机会。

  就像这些射箭之人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顺流的西南风。

  辎重连船快要驶出这片溯回之地了,沿着弯曲的江水换了方向。方才射出火箭的树林,窸窸窣窣开始摇动起来。

  张知隐朝身后轻轻打出一个手势,一位全身布满树枝的士兵立即学了一声惟妙惟肖的鸟叫。而对岸的林中,也回了几声鸟叫。

  张知隐听这信号,纵身一跃,带着身后伪装好的轻兵,直奔树林而去。

  荆州军弓兵骤然被伏击,却如早预料到一般,毫不吃惊,甚至还有不少普通步兵混入其中,配着刀枪、两相厮杀。

  张知隐记着此前丑将军的教诲,借助林石之势,匿于林中。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追[3]。如此几番下来,荆州军从未见过如此诡魅纠缠之军,士气大衰。

  张知隐借此机会,一举歼灭这波偷袭益州辎重的荆州军。

  战后,张知隐清理完战场,和对岸分队汇合。对岸的情况同自己这边相差不大,三千军士全歼灭。

  陆路格子河石林军报也呈递而来,遇险、但无损。荆州军用了涂了火油的箭偷袭辎重小车,却并未燃火。一场恶战,揪出两千荆州军。

  只涂油、不燃火,这是警告。

  张知隐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自己这方三千、对岸三千、陆路两千,两侧加起来也不过八千军士。算上溃逃的、侥幸存活的,至多九千或一万军士,同之前丑将军预估的两万左右少了一半不止。

  他神色一动:“不好,丑将军有难!”

  张知隐立即将现下军报以极小之字写在一片木篾之上。写完之后,顺手接过副手递来的信鸽,将木篾放入信鸽脚旁信筒,之后扬手将它放飞。

作者有话要说:  [1]:《论语·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2]:川江:长江上游段称呼

[3]:毛|爷|爷|游|击|战十六字真决

  ☆、围困

  丑将军迈着急急的步子,从书斋几步路便走到了建平太守府合院。

  卜醒被人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看他摔的方向,应是直接自屋顶丢下的。他正发着脾气,四周的盆景都被他踹了个遍,一院子的矮松、山石、泥土。直蹬的祝如歌都没法近他身。

  丑将军见状立即上前为他松绑,边问道:“还有能将镇北将军捆了的人?”

  卜醒被松绑,只觉得腿脚力气有所恢复,但上臂仍虚虚的没什么气力。他简短说:“此事不对。”

  丑将军抽了他腰间的酒壶,闻了闻,说:“果然。”

  卜醒神色一动:“酒也有问题?”

  丑将军点了点头,说:“味道和我那壶不太一样,但不知是何处有异。”

  他将卜醒扶了起来,问:“什么是‘也’有问题?你不是因为酒么?”

  卜醒摆摆手:“我是去‘击西’的,还喝什么酒。只是有人不愿我出城,伏在主街上一处隐秘之处,跳出来便要拦我。我见势不妙,拦住这群人,让惊风先行报信。这群人打我不过,一阵古怪甜香将我劲力全失,这才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丢进来。”

  丑将军上下检查卜醒身上是否有伤痕,问:“这群人没有伤你吧。”

  卜醒活动活动手脚,说:“除了五花大绑,倒是客客气气。人,都是荆州口音。”

  丑将军思索着这件事情,下意识推测道:“这波人,只是不愿意我们出城?”

  卜醒听闻此言,登时惊醒,立即对一旁站着的祝如歌说:“你赶紧跑去南边驿站,将军士们召集至后城门,快!”

  祝如歌点了点头,立即回身跑出了合院。

  丑将军皱了皱眉:“看来这建平城,我们是真坐不住。”

  卜醒简短地说:“世子不会弃了建平。”

  丑将军在满院的泥土上随手就画了建平城河流水系图案:“你看这密密麻麻的水系,若有精通水性之人,这俱是他们的通路。四通八达,如何坐得住。”

  卜醒低声开解:“此事你我都明了。”

  丑将军接着言道:“而且,进城之后,各家民众阖门闭户,太过一致,好像被人交代过一般。”

  卜醒转了转眼睛,赞同道:“今晚的小二很可疑,荆五铢、和察五百相差巨大,此前,我还以为此人是故意恶心益州军,现在想想……说不定那时候我们俱已被盯上。”

  丑将军补充说:“那酒肆的老板娘似乎还认得我,见我拿了其中一壶还刻意说反话,提示我拿另一壶。看来,显然是有人交代过。”

  卜醒在丑将军前面出酒肆,并未注意到还有此事,他讶异地看了丑将军一眼,说:“有围堵、还在酒中再动手脚,布局之人真是缜密。”

  丑将军则仔仔细细看起他手中卜醒那壶芙蓉露,他这壶的瓶身显然做旧了些许,和自己的那壶略有些不一致。心中有数之后,丑将军开口说:“果然不同。细看两个酒壶都有差异。我那壶已喝了,并无大碍,想来那壶是故意给我的。”

  卜醒将今晚发生之事快速回忆一遍,说:“此人礼遇我、又不给你下药,我想这应当是那条‘大鱼’的局。”

  丑将军疑惑道:“他才来一两日,多数时候还被擒走,如何能布得如此之局?”

  卜醒问:“这局既成,可还有他人得利?显然是这位山河先生运筹帷幄的程度,超乎你我二人想象。”

  丑将军叹了口气:“他确是如此。城府颇深。”

  卜醒摇摇头:“你此前说他疯,我看他一点不疯,沉静的可怕。”

  丑将军点了点头:“定山那边也吃了他的计谋,一千人出头,诓的我们帮他运了辎重。”

  卜醒闻言颇有些不解,说:“他到底带了多少荆州军,这些人到底在哪儿?”

  丑将军边说边在地上沙土之上画图:“此前我们兵分三路,定山盯荆州辎重、杀军士留辎重;你我带人来建平城;知隐接巴东我方辎重。现下看来,定山处之多一千出头军士,他新带来之人,可能要么在巴东、要么就在……”

  卜醒明白了丑将军言下之意,吐出三个字:“建平城。”

  丑将军简短问:“现下何如?守还是归?”

  卜醒轻叹一口气,答道:“世子意在夷陵,如何敢归。”

  丑将军沉思片刻,说:“唱出戏即可归。”

  “如何唱?”

  丑将军沉思片刻:“我料想,那位山河先生所带军士也不多,至多三五万。此人数,围城容易,攻城难。”

  “所以,你认为他们至多佯攻,而不会真的攻城?”

  丑将军分析道:“建平,是山河先生出山第一役、投名状,所以建平决不能失。但倘若他的人马难以攻城,若是你,你会如何?”

  “围困或擒主将。”卜醒答道,刚说出口眼睛一亮,说:“这不就是现在么?我俩俱在建平城,他们将这城一围堵……”

  卜醒说完,身上惊出一身冷汗,说:“幸亏之前留了后城门……”

  丑将军点了点头:“幸亏我二人俱认为建平难守,还有后手准备。”

  卜醒恍然大悟:“所以他们不愿我出城,而惊风逃脱竟无人去追!”

  丑将军说道:“一来不愿你去巴东那边;二来主将出城,便失去了围困的意义。”

  卜醒像是相当满意,点了点头喃喃说:“这鱼,着实很大。”

  丑将军说:“现在就是不知,知隐那边如何了……若巴东那边是主力,知隐估计是一场恶战。反而我们可以轻松脱身。若巴东那边也只轻装散兵,那我们……”

  卜醒颇有些懊悔地说:“大意了,还是大意了。至少应当留一个主将在利川主营之中的。”

  丑将军低声道:“定山、知隐运兵帷幄都不差,怎么说也是益州‘醉山隐军狼’里的人物。知隐更是知晓全盘计划,只要知隐汇了消息,他二人一碰,相必也会明了当前局势。”

  卜醒问:“那咱们这戏,现下怎么唱?”

  丑将军咬牙说了一个字:“拖。”

  “无论是你我二人久未有消息、还是惊风回利川主营,抑或是知隐回营,利川主营立即就能动身,大军来这建平城也不过一二日的时间。这一二日之间,荆州军人手不足,只敢佯攻、围困,并不敢真正攻城,如此一来,越久便对我们越有利。反之,现下城内人手不多,贸然出城,反而可能会被尽数俘获。”丑将军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他停了停,接着补充道:“而且,此次围困之后,你我二人可以就势下台阶,退出建平城。”

  卜醒思索片刻,说:“你说的极其在理。问题是,这些大鱼肯定也明白,所以……今晚估计会抢攻。”

  丑将军神色一动,急忙快步跑回了方才的书斋。

  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卜醒跟着他的脚步后两步来了书斋,问:“刚擒来了?”

  “又跑了。”

  “反正,即使在,我俩也拦不住。”卜醒说道。

  丑将军迅速思索了一番,说:“你将兵士集合,看后城门还能不能走、或者熟悉水性的走水路也可以。尽量还是走后城门,我怕水路已经皆是荆州军。现下先能出去几个是几个,然后将目前情况说给知隐定山他们。”

  卜醒问:“那你呢?”

  “我去‘拖’。叫阵、斗将,这些都能拖个些许时间。”丑将军快速说道。

  卜醒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此事我来,拖的时间最久。快,刻不容缓,你速速赶到后城门。”

  丑将军话未落音,只听城门方向,隐隐的战鼓擂天。

  丑将军听着这熟悉的战鼓声,低声道:“醉灵所言不错。大鱼连一刻喘息都不愿给我们。”

  卜醒将他右肩狠狠一捏,欲言又止。

  丑将军抽了抽嘴巴,笑道:“你还担心我?叫阵、斗将,我怕过谁?”

  “我怕是‘大鱼’亲自上。”卜醒叹气道。他之前才尝过这条‘大鱼’的滋味,深知极不好惹。

  丑将军将他拍拍:“抢攻已始。你快些去吧,别耽误了。太守府门外就是答应你带回来的良驹。”

  卜醒颇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卸下铠甲、也将手中的头盔尽数都丢给丑将军:“帮我收着,穿着坠得慌。”

  丑将军朝他一笑,戴上了卜醒的头盔。

  “早点回来。明日吃合渣。”卜醒说完,转身便出了太守府。

  上庸。

  太守府。

  益州世子刘图南此时坐在木几旁,望着一副荆州全图忧心忡忡。

  快及取字之时,益州杜相曾经拿了几个类似的字来探口风。刘图南扫了一眼,尽是什么静笃、怀柔、上善之类公父喜欢的类型。

  他和公父不一样。

  公父淡泊无为,只求一方安居富余。但他有梦,他的梦中有丘壑、有山林、有旖旎的风景,更想顺着奔腾的大江,一路顺流而下,直见着入海江流。

  而不是,一辈子困在这秦岭以南、巴山以西。

  益州世子否了公父所有的提议,自行面见益州公刘善德,跪着奉上了心驰神往的表字——

  “图南”。

  刘善德眉心动了动,只说:“儿啊……你长在蜀地,未曾尝过那些战乱……”

  他在公父面前掩了自己的梦,将一腔孤勇挥洒至益州的边陲。

  直到遇着卜醒。

  卜醒是一把好刀,出不出鞘,都闪着狠戾的寒光。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卜醒舞枪的身姿,仿佛自己的梦栩栩化生。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如鬼似魅撕裂魏军防线的常歌,这个他此前梦寐以求、甚至希望自己百死以求之复生之人。

  卜醒带他来时,眼前的常歌和传说中的“玉面将军”完全不同。

  他暴戾、阴沉,就像一匹只知撕咬的阴邪的狼。

  世子的思绪飘着荡着,静谧的上庸太守府,似乎有益州的马蹄声踏乱荆州的静谧。

  他抚了抚地图上“夷陵”二字。

  贪狼敲了敲木窗格。

  他抬头,望着这位最懂他心绪的下属。

  “世子。吴国使臣姜怀仁,再次求见。”

  

  ☆、独狼

  益州世子刘图南收起了案上的荆州全图,连带着自己长河奔腾的梦想一起,放置在了一旁。

  来人手执竹扇,见了益州世子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开口问道:“见过云临君。”

  益州人,甚少会称他此号。

  益州公刘善德深觉世子刘图南的“图南”二字过于锋芒毕露,次日便赐了听起来清风霁月、不问世事的尊号“云临君”,涤一涤自己幼子的昭然之心。

  此号颇有敲打意味,故而世子也毫不掩饰对该尊号的厌恶。此事益州朝堂之人俱知、也未有人敢称此尊号。

  久而久之,众人见着叱咤益州北部、一身汉中风沙的刘图南,全然想不起,益州世子还有这么个带着几分出世意味、不染尘芜的“云临君”尊号。

  看着眼前这位清瘦书生模样的人,刘图南不禁皱了皱眉头:“姜长史博闻强识,居然还记得“云临君”这个和泥砂里打滚的我、极不匹配的称号。”

  姜怀仁见他瞬间沉了面色,虽不知缘由,但只好拱手道:“世子过奖。世子文武双全,姜某自愧不如。”

  刘图南大手一挥,说:“我是个粗人,姜长史也来了几次了,寒暄就免了。此番姜长史前来,倘若还是上次所谈之事,便大可不必再说了。”

  姜怀仁将手一拱,作揖道:“世子误会。既然上次不欢而散,那个话题便不必再提。此番前来,全然是因为夜晚刚得了消息,深感事关重大,有必要知会世子。”

  “哦?”刘图南颇有些怀疑地望着这位吴国使臣。

  姜怀仁一展扇,低声说:“现下建平城已被荆州军团团围住。”

  刘图南听闻此言,虽颇感震惊,但胸中更多的则是翻腾的怒气。这位吴国使臣虽未明言,但看似平淡的一句军报,显然是知道他麾下二员大将现正在建平城。

  此等隐秘军要,堂堂益州世子竟需要一位天高皇帝远的吴国人来告知。

  刘图南面露不快,说:“姜长史身处我们这深山穷谷之中,依旧消息灵通,真不愧是羊丞相一眼相中的座上客卿。”

  姜怀仁眼见刘图南怒气翻腾,依旧泰然处之:“此番代表吴国出使益州,姜某是带着十足的诚意而来,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图南皱了眉头:“吴国距离益州实在过远,中间隔着泱泱荆州,即使两相交好,也仅为口头之约,难以有效联手制衡。”

  姜怀仁沉吟片刻,方才缓缓说道:“眼下荆州霸图之心已现,世子麾下两员猛将去了建平,子言也在奔赴夏郡,世子与吴王虽未行连横之约,但心下所向,不谋而合。更何况,分处东西,是劣势、却也是优势。这点,相信世子心中明若铜镜。蜀吴两国可相交、但不会相争;东西夹击,即使是荆州大司马司徒信在世,也难成大业。”

  “此事公父已然拒绝,便无需再议。”刘图南简短答道。

  “世子心之所向,我知。益州刘主公超然出世、益州相杜四清仁德安良,此二人向来安居为上、从不关心斗争之事。然唇亡齿寒,益州方才从魏国手中夺回了汉中、上庸等地,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巴东、建平为人遏制吗?”

  刘图南默然。

  姜怀仁见他有所触动,扇了扇手中竹扇,继续说道:“我听说世子麾下有一员猛将,勇猛异常、杀伐果断。镇北数年,将汉中片的魏军打的是闻风丧胆。而且此人,手持前朝玉面将军所有沉沙戟,运兵打法也极为相似……”

  刘图南佯装不知:“姜长史神通广大,连我北漠荒土上的小事都知道。此人名丑将军,军士们爱唤他花名黑风魅。你若见过了,便知此人丑陋无比,同玉面将军常歌全然搭不上关系。”

  “……至于沉沙戟……”刘图南接着说道,“一把名器,来之不易,前主身殒后、辗转他主,实属正常。”

  姜怀仁颔首一笑:“世子误会了。”

  他停了停,接着说:“我并非关心这位黑风魅是谁。只是想和世子说点轶事。”

  “什么轶事?”

  姜怀仁平静地扇了扇扇子,娓娓道来:“世子有所不知,姜某虽现居于淮扬水乡,但实乃灵州人士。灵州风沙荒漠、苍莽孤山。今夜所讲的,便是巴彦敖包和青铜峡之间的贺兰山的故事。”

  刘图南一直默默打量他,似乎在考虑此人究竟来意为何。

  姜怀仁见他不语,继续说:“贺兰多狼,又多游牧,许多游牧人见着独狼,都觉着是游牧利器,也有不少付诸实施之人、以肉为饵,引了独狼回家去。只是这么多年来,独狼即使同收养它的牧民相伴、共同打猎、分享猎物,但若是听到狼王号召,亦会果断弃你而去,再不回头。灵州人俱知:丹心忠贞,贺兰狼魂。只是无论这丹心也好、忠贞也罢,都只会献给狼王。好些的,独狼走了便走了;还有些没良心的,甚至会咬了牧民进献狼王。有句我们灵州的老话,‘狼心狗肺’,说的正是独狼养不熟之事。”

  刘图南面上依旧不为所动,手指却暗中摩挲着书案的边沿,他开口问:“姜长史这番贺兰狼之事,是想说什么?”

  姜怀仁胸有成竹地挥了挥扇子,幽幽说:“世子只以为自己得了最好的狼、最棒的刀,却从未想过,这狼是否有狼王、这刀是否有主人。”

  刘图南垂下眼帘,低声道:“姜长史才学渊博,图南不懂姜长史言下之意。”

  “前朝常家军代代忠勇、皆是良将,可惜个个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暴毙横死,世子可知为何?”

  刘图南沉着脸,不多言语。

  姜怀仁将手中的扇子一收,眯了眯眼睛,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轻世子:“大周朝的天子也看不清,手中的狼,狼王是谁。猛狼、好刀,用是可以,但不能专、更不能久,利器越了利器的本分,便要多生枝节了。”

  刘图南绕开话题,平静问:“姜长史灵州人士、出仕大周,后历魏国,现辗转吴国,敢问姜长史是否利器?狼王何处?”

  姜怀仁显然没料到刘图南此问,一时竟被问了个愣怔,小退了半步。

  刘图南冷冷说:“方才姜长史一番狼王之说,图南深觉有趣。但姜长史放心,此番言论,图南私藏于心,不会与他人多言。希望姜长史也是。”

  姜怀仁见他已全无和谈之意,却毫无紧张神色,缓缓说:“姜某只是讲讲家乡轶事,世子不必过多挂心。”

  刘图南假笑一下,说:“那我也给姜长史讲讲我们益州的轶事。咱们益州物产丰富,就光锦官城附近吃的玩的就特别多。姜长史来的不巧,锦官城附近的龙泉驿枇杷刚下树。下次您夏天来,我请您吃饱。”

  姜怀仁闻言拱手:“龙泉驿枇杷天下闻名,在我淮扬也是名品。”

  “龙泉驿枇杷,确是天下名品。”刘图南缓缓把玩着案上的一只兔尾笔,轻轻抬起眼睛望了姜怀仁一眼:“我们益州有个习俗,龙泉驿枇杷,当天熟了当天摘,长史可知为何?”

  “愿闻其详。”

  刘图南哈哈一笑:“锦官人有句话:‘家有龙泉驿,总有贼惦记’。树上枇杷熟了,四周邻居都看得到,心里有酸的、有慕的,有想偷摘的、有想使坏的,想什么的都有。所以好枇杷熟了就摘,以免他人……眼红心妒。”

  姜怀仁面色依旧平静,后颈却悄悄流下一滴冷汗。

  刘图南带了些狠劲儿看了他一眼,这才唤道:“贪狼。姜长史说了半天话,有些累了,你带他去休息吧。”赵贪狼领命,二话不说对姜怀仁做了手势,请他退殿。

  姜怀仁眉头动了动,终而还是转身作罢。

  刘图南久久站在案前,认真思索会是谁遣了姜怀仁来离间关系。

  吴国多谋士少将领、荆州司徒信去后亦少将领。

  或许是魏国,若离间掉了丑将军,汉中一带压力也会减轻许多。

  常歌如鬼似魅撕开防线冲锋的身姿,好似又活灵活现出现在刘图南眼前。

  “……此人的狼王?”刘图南皱了眉头。

  建平城。

  建平郡都尉李守正望着此人,单骑叫阵,面不改色;连斩二将,勇猛难挡,心中又是惊讶、又是震撼,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半个时辰以前。

  埋伏在建平城附近几日的荆州军终于接了信号,自水路上岸,集结成阵。

  山河先生定定然自建平城中走出,坐上了主将兵辇。

  然而,战鼓宣了数次,建平城城门紧闭,亦未见益州守备军。

  山河先生却镇定自若,不急不躁,一把松竹纸扇,泰然扇之。

  不多时,城门大开,一单骑驭马而出,这马迅捷闪电,速速踏起一阵烟尘。

  烟尘过后,一黑衣银甲将领破尘凛立,劲风吹不动他的一身坚毅。此人目光如炬,如有天威,喝道:“益州建威大将军在此,何人造次!”

  他这一声怒喝彻透山林,李守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前朝人鬼见愁常歌将军的灵韵。

  众人慑于此人单骑叫阵之勇,且镇定自若,惟恐有诈,皆谨慎不语。

  “什么建威大将军!听都没听过。”一旁的建平北部都尉策马而出,喝道:“都说‘益州五虎将,醉山隐军狼’,怎么,是都死光了么?竟要你这么个无名之辈前来应战。”

  那位建威大将军狂笑一声,说:“尔等虾兵蟹将,还想引得五虎将出战,真是笑煞我也。”

  北部都尉将眉一拧,提枪便上,大喝道:“狗屁虾兵蟹将!荆州建平北部都尉向天歌,小贼,给爷爷纳命来!”

  

  ☆、巨箭

  这位向天歌只坚持了数个回合,被这位“建威大将军”一个虚晃,以托戟斩灭之。

  向天歌的头滚落阵前,众人大惊。

  “建平南部都尉刘远扬!”另一个夹马前行,提斧便上。

  来人对车轮斗将毫不畏惧,肩上架着一杆寒光长戟,冷笑一声:“我建议你,换个武器。”

  “板斧随身数十年,岂是你说换就换!”刘远扬怒喝一声,将板斧舞的虎虎生风,夹马便朝着“建威大将军”去了。

  这位“建威大将军”颇有无奈,挥戟便挡,招招压制的刘远扬毫无反击之力。刘远扬抵挡不能,走马迂回。

  此人驭马便追,他的黑鬃骏马脚程极快,脚下生风,只几步路已追到刘远扬身后。

  “远扬都尉,你逃什么。”这位建威大将军冷冷地说。

  刘远扬听到此人声音竟然已经在身后不远处,下意识回头。

  “远扬不可回头!”李守正身边的副将张智顺忽然喝到。

  张智顺这句警告,已不知刘远扬听没听到了。

  这位“建威大将军”出言挑衅之时,戟尖就在刘远扬后颈处,刘都尉霎时回头,他手腕轻轻一送,长戟直刺咽喉。

  此人将头一歪,说:“早劝你,换个长兵器。”

  刘远扬喉中低咽一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两眼一翻便从马上坠下了。

  李守正历经大司马南征北战时期,早已见多了杀伐屠戮,但见此景仍不忍观看。

  张智顺立即往一边的传令兵交待了些什么。传令兵立即往长弓兵阵方向跑去了。

  李守正隐约猜到他所图,低声说:“两军对阵,仍在斗将,此时不可偷袭。”

  张智顺面色严肃:“现下,哪里还顾得什么‘不可偷袭’,再僵持下去,这建平将领就要被他一人屠个干净!再者,此人杀伐决断、一腔孤勇,片刻时间斩我军二人。若不此时拿下,他日必成大患。”

  张智顺所言其实正中他下怀。

  向天歌威猛,只挨了不到数十个回合。

  刘远扬智斗,却被一戟刺穿咽喉。

  再由此人屠下去,阵前将领将会俱亡。

  李守正环顾身后将士,俱被此人杀伐手段震慑,面如死灰。

  荆州军将士击鼓宣战,原本士气大振,要一报血屠主营之耻。三次击鼓方出,士气已然削弱几分。

  阵前斗将,此人一骑绝尘连斩二将,荆州军将士再挫威势,面有觑色。

  周正廷见此人眼都不眨、连斩二人,颇有些头皮发麻。斗将未止、却无人再敢应战,陡然士气大落。

  他将心一横,夹马而出:“建平东部都尉周正廷,前来会会您这位‘建威大将军’!”

  周正廷原是想提振士气,未曾料到却再浇荆州军一头冷水。

  此人长戟舞的灵动,招招却都是满满杀意,周正廷被他当喉、当胸、当头虚劈了几招之后,此人冷笑一声,说:“正廷都尉。我劝你速速投降,带着你的将士,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周正廷一股怒气翻腾上窜:“大丈夫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苟且偷生,周某不屑!”

  这位“建威大将军”闻言,歪头仔细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走吧。今日我留你一命。”

  周正廷闻言,喝道:“什么留你一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益州狗贼,吃我一锤!”话未落音举锤便打,这位单骑将军驭马闪过,边斗边劝他回阵。

  霎时间,一片箭雨落下,“建威大将军”眼疾,急忙将长戟在身边圆舞,尽数将弓箭挡下。

  周正廷没有这么好运。

  他用一柄单锤,无论舞的多么密丝合缝,毕竟也是一柄短兵。

  破军而出的长箭仍将他刺了个遍。他骑在马上,惨笑一声,瞬间失了神色。

  李守正将张智顺一瞪:“要这么急么?正廷还在斗将,你将他一并射杀,这是何意?”

  张智顺眉头紧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何况,兵士方寸大乱,不能再等!”他回头望了山河先生一眼,说:“不要再斗将了,一对一我们全然打不过,一起上,先将他擒拿过来。”

  李守正看了他一眼,难掩自己心中的厌恶。张智顺朝着后方打了个手势,令兵忽然捶了战鼓,吹起了长号。

  单枪匹马的“建威大将军”神色一动,似乎并未料到荆州军打算直接以多敌寡、压制取胜。他沉思片刻。立即夹马陷阵,一路兵卒皆不能挡。

  他单骑深入,直冲对方将辇,飞身纵起,一把捞住山河先生,长戟抵喉,喝道:“谁敢轻举妄动!”

  原本冲锋、呼喝、拥挤的军士霎时间静止,望着自己主将被擒,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张智顺刚想开口,李守正按住他低声道:“不可!山河先生三请方出,兑子上庸。这比你我二人金贵多了,若有闪失,怕是整个建平城都不够抵。”

  张智顺瞪他一眼,冲动的胸口起伏不息,终而还是咬牙作罢。

  这位建威大将军见挟了主将能制住人群,提了山河先生横丢在马上,自己飞身上马。他以长戟压住山河先生背部,喝道:“退兵三十里。”

  张智顺面有愠色,忍而不发。

  山河先生被擒,现下营中便属李守正、张智顺官职最大,他驭马前行两步,说:“将军勇猛,李某佩服。但我军主将山河先生以谋取胜、全然不会武艺,将军斩杀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恐污了将军威名。”

  李守正说完,看到益州建威大将军皱了皱眉头,怀疑地看了看马背上的山河先生,好似不相信一军主将居然全然不会武艺。

  李守正补充道:“此事属实。不过古有卧龙先生乘辇出征,两军对阵谋略为上,将军实不必过于惊讶。若您不信我所说,山河先生就在您马上,一问便知。”

  建威大将军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实诚,向来都是要杀便杀,不图什么良善虚名。”

  李守正说:“将军息怒,还请手下留人。”

  “留人可以。退兵三十里。”建威大将军说。

  “这……”李守正面露难色。

  建威大将军笑道:“荆州相亲自三请、荆州世子驭马出山的山河先生,在您眼中居然连三十里都不值么。”

  “建威狗贼看此!”一声怒喝,引得建威将军立即看向左侧,寻是谁无礼呼喝。

  正在此时,一巨箭自右侧破阵而出,他望向左侧一时大意,见着了巨箭袭来立即将身一闪,此巨箭偏了要害,但还是正穿建威大将军右肩。

  冰冷利器刺骨,裂体疼痛诛心。

  他一口鲜血,正吐在山河先生背部。

  李守正见状急忙怒视一眼张智顺,对方极快说道:“退,是不可能退兵的。”

  这位建威大将军,着实天威勇猛。身中巨箭,他吃痛闷声,竟生生再将巨箭拔出,掷于阵前。左肩裂伤霎时血流如注,他除了眉头深锁之外,看不出有其他波动。

  徒手拔箭,看的荆州军心惊肉跳,趁着此时,马上的祝政低声说了一句:“快回城。”

  建威大将军看着威风凛凛,他却自己知晓,中了这巨箭,已近强弩之末。方才荆州军已行过围攻之事,再拖延下去,怕是要万箭穿心而死。

  一如方才的建平东部都尉周正廷。

  他从了祝政的建议,夹马返身回城。

  一簇簇箭雨,紧紧跟着他的黑鬃骏马,急急地落了一路。

  张智顺刚要挥旗,李守正将他一推,喝道:“智顺!不可冲动!先生还在他马上!”

  张智顺恨恨地咬牙,问:“那现下如何!”

  李守正思索片刻,平静道:“我们着精兵,自水路进城,悄悄探查。其余军士,原地驻扎。”

  张智顺冲动道:“拖不得!拖上一天,就不是我们围攻建平城了!”

  李守正焦虑地叹了口气:“你又不愿退兵换人,现下又不愿驻扎搜人,你说何如!”

  张智顺快速想了一下,说:“那‘建威大将军’身中巨箭,料想不死也半残了,我们只需待上一两个时辰,直接强行攻入。”

  “内城有诈怎么办!”

  张智顺眼珠一转,说:“那就……先着精兵自水路游击,看看这建平城,究竟还有多少益州军!”

  李守正长叹一口气;“就先这么办。但愿能找到先生。”

  张智顺奸诈一笑:“你放心,他不会杀掉先生。还等着做人质呢。”

  李守正愠怒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梅相怪罪,到时候可别怪我!”

  张智顺冷笑道:“建平失守,直取夷陵,到时候,我们还有没有命给梅相怪罪都是个问题。”

  李守正愤而拍腿:“为何只带三万兵马,如此进退两难!唉!!”

  “从今日起,这沉沙戟便属于你了。”父亲低低地说,将一柄闪着寒光的长戟交予常歌,“好好待她。”

  常歌接过这杆历属过众多常家将领的天威利器。她敛了杀戮之气,沉静地躺在在常歌手中,戟身闪着寒霜色彩,却被祠堂烛火染了些跳动暖色。

  ******

  “父亲今日为何传戟?”常歌问道。

  父亲长叹一声,右手仍依依不舍地摸着沉沙戟的戟身,缓缓说道:“常歌,你记住。以后,你的归属是边疆、是风沙,是狂歌战场、是战鼓峥嵘。战死疆场,是一位将士,最得体的死法。”

  常歌似懂非懂地望着他。身后是霜寒的夜。鹅毛的雪。

  次日。常歌再次醒来之时,便再没有了父亲。

  他的父亲,跪在祠堂正中,面对着常家数位列祖列宗,一如之前数位常家将一般,服毒自戕。

  

  ☆、三擒

  常歌在这纠结而痛苦的梦中,回想起了长安的泪和痛、回想起了凉州的风和沙,亦想起了阴晴不定的王。

  他好似身处长安城冰冷的天牢之中,回到了被王按住、灌下毒酒的那天;又好似烈火焚心,回到了地牢之中,被王拿着烙铁烫伤那天。

  他漠然看着流沙坑中震天的呐喊和叫骂声,想起其中厉声一句“你不得好死!”

  还有汉中魏军的嗤笑——“祝政早已死了个干净”。

  唾骂冷笑席卷着常歌,他沉沉地堕入长安的甬道,耳边尽是祝政的“别再回来”。冰冷的镣铐锁着他,他躺在上庸的悬崖,瑟瑟的秋风呜呜刮着,他紧紧贴着石壁,指尖抠着岩峭,下面便是万丈深渊、如履薄冰。

  忽然,常歌全身有如失重坠落一般震动,猛地被痛感从窒息的梦境中拉回,熟悉的灼烧痛感啃着他的肩膀、噬着他的筋骨。

  常歌骤然睁开眼睛。

  是烧红了的怀仁剑,祝政正拿着剑身正贴在自己肩头巨箭留下的伤口上。他忍住巨大的心肺剜疼,猛地推了他一把,却虚虚的毫无劲力。

  “你……滚!”常歌喘着粗气,用尽全身的余力,却只吐出了两个不连续的气音。

  他躺在榻上,豆大的汗珠洇湿了发丝。痛楚和悲伤夺了他面上的血色,他想抠紧床沿来克制情绪,却发现整个右手都肿胀麻木、难以自控。

  祝政被他推了一把,只低着头,收了手中的怀仁剑:“你还冷么?”

  常歌虚弱地躺在榻上,缓缓别开了脸,不想回答、再也不想看到祝政一眼。这一动,让他全身又如剜骨剔筋一般疼痛,巨大的痛楚由右肩绽开,直涌入心脏,又肆虐至全身。

  一阵寒冷一阵炽热交替袭来。常歌被这冷热交错折磨的忽而全身颤抖、忽而血脉奔腾。

  这回,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

  有人轻轻推了门。

  “先生,药熬好了,我给您凉着。”

  这女声听着耳熟。

  常歌猛地回头,却扯的右肩一阵撕裂,不由得一声低吭。

  祝政立即按了他左肩,想将他按回,却怕任何的惊动都让他不适。他的手在常歌肩上犹豫停滞,终而还是收了回来。

  “果然……是你!”常歌气力不支跌回了床榻,那一瞥,他却确实看到了建平城酒肆的老板娘。

  祝政点了点头:“是我。不仅是我,你们进任何一家酒肆,都是一样的结果。”

  “你!”常歌胸中情绪汹涌,震惊和愤怒甚至要盖过右肩噬骨般的痛楚,他狠狠瞪住祝政,咬牙说:“你……真狠。”

  祝政不为所动,他望着常歌肩上的伤口,轻声说:“常歌,来荆州吧。你我联手。”

  常歌短促冷笑一声,低声干脆地说出两个字:“休、想。”

  祝政默然。

  房间里只剩下炭火爆裂的细微声音。

  他起身端了汤药,试了试温度,走到床边,轻声说:“先把汤药喝了吧。”

  常歌咬牙忍疼,咬牙简短说:“不喝。”

  祝政并未说话。烛光将他阴沉的影子映至床榻之上,威压的黑色暗影将常歌整个覆住。

  “不要逼我灌你。”祝政低声说,语气中全是不容否定的压迫感。

  “你灌的还少么。”常歌冷冷说道。

  祝政站在原地,全身都散发出冰冷的压迫感觉,虽未开口,这充满威逼的氛围却迫的常歌胸口发闷。

  益州锦官城再见面那天,祝政真没说错。

  无论大周亡不亡,祝政的确是常歌的王。

  只是这般沉默逼视,就又让常歌心中生出了些屈从意思。

  常歌别着脸,假装看不到他的阴沉、看不懂他的逼视。他怕再多看一眼,又会回到以前那个总是单膝跪地唤着“吾王”的常歌。

  祝政将碗往榻上一放。

  常歌心中一紧,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王又做出什么恐怖举动。

  祝政换了一种常歌许久未听到过的柔和语气,低声缓缓说道:“你肩上伤太重,失血过多……身上还发着烧……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但不要恨药。”

  常歌默然一阵,肩上炙热的烙伤提醒了他,他低声说:“先生的药,我不敢喝。”

  祝政改了以往的语气,耐心柔声劝道:“喝吧。我喂你。”

  “不用。”常歌决然说道,言毕,他以左手支撑,想借力起身,却发现四肢虚软无力,头颅沉重。这一挣扎,还带着右肩伤口炸开,又开始涌血出来。

  “别动。”祝政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又从袖口抽出了手帕帮他掩住些微绽开的小伤。

  常歌气力不支,半坐半躺,祝政左手臂搀着他坐稳,同时注意着不再碰到他右肩、免得带着他吃疼。

  他将常歌扶着坐好,端了药碗,缓缓地吹了一口,又故意当着常歌的面喝了第一口汤药。

  祝政细心再吹的第二口,以碗接着,送至他的口边。祝政未再开口劝说、也未再以威压逼迫,这匙药就这么在空中停着,等待常歌的应允。

  常歌垂着眼帘望着这汤碗,床边的烛火映亮了汤药的浅层,为它镀上一片金光。常歌稍稍朝着汤匙欠了欠身子,又是一阵生疼。

  祝政轻轻凑了过来,将汤匙递了过去,把着常歌的节奏,将手上的一匙汤药喂了下去。

  他的动作和上次在天牢全然不同。在天牢,祝政左臂将常歌抵在墙上,捏着他的脸颊,硬生生地灌了一杯鸩酒。

  他望着眼前默默吹着汤药的祝政,心中情绪陈杂,感动混杂着不解、又带着些陈年的怨恨。

  “先生恩威并施,真是御下有方。”常歌低声说道。

  祝政眼皮都没抬:“对你,我从未用过任何帝王心术。”

  常歌细细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人。

  一碗汤药,很快就喂完了。

  祝政没了手帕,也顾不上别的,直接拿自己的衣袖轻轻帮他擦了嘴角。他轻声说:“你先休息片刻,一会儿有金玉酥吃。”

  常歌闻言,迷惑而黯淡的眸子里忽然有了神采:“建平还有金玉酥吃?老板娘……是长安人?”

  祝政并未回答,只说:“你今天太劳累了,又受了伤,吃一些爱吃的,好得快。”

  撕开奶香四溢的软嫩酥皮,莹润甜蜜的白芸豆沙馅包裹着软糯的咸蛋黄。这是常歌幼时最爱的食物,也是常歌第一次见祝政时,袖袋中带着的“见面礼”。

  祝政点了点头:“我还让老板娘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家常菜,能吃得下就多吃些。”

  常歌颇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祝政注意到这目光,问:“怎么了?”

  常歌缓缓说:“没什么……你这是司徒玄上身了么,忽然这么柔和。”

  他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却明显看出祝政面色有些失落。

  “……抱歉,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的。”常歌自知失言,不该多提司徒家的人,低声道歉。

  祝政敛了敛神色,淡然说道:“无事。”

  常歌喝了些汤药,又吃了些老板娘递进来的金玉酥,这才感觉身上略好了些,也渐渐地醒了神儿。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肩巨箭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窟窿,血水洇湿了衣衫的前襟后背又透过银甲,流的满榻都是。

  他这才感到,身上这甲真是死沉,压着底层的湿衣服,又重又闷。常歌摸摸索索开始用一只左手解掉银甲。

  “我来。”祝政见状立即伸手帮忙。

  “不必劳烦先生。”常歌左手将他伸来的手一推,却扯着整个右肩带起了一片锥心之痛。

  祝政不再言语,再次抬手帮他卸甲。

  “‘待歌平定凉州乱,予为将军卸战甲。’”常歌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祝政的动作一个凝滞,再行卸甲之时,指尖带着些慌乱的颤抖。

  常歌轻笑一声。

  祝政装作没听出这声轻笑中的讽刺意味,继续将银甲整个卸下,低声问道:“身上还疼么。”

  常歌云淡风轻:“此等小伤,不说十次,我中也中过七八次。”

  “我没有同你玩笑。”

  常歌眨眨眼睛:“我也没有玩笑。”

  银甲卸下,常歌这才发现,打底的那件黑衫已褴褛血污的不成样子,尤其是受伤的右肩,几近全然撕裂。被巨箭贯穿的肩部,伤口中的肉被强行拉出,看着红肿层叠,像一个无言嘲笑的口。

  他错怪了祝政。

  方才的怀仁剑留下的烙痕正在伤口四周,这伤口过于深邃吓人,若不及时烙住止血,有可能这次真的熬不过去。

  祝政见他目光盯着烙痕怔怔出神,低声说:“一时情急,我知你疼痛……可若不止血……”

  常歌默默不语。

  祝政低着头坐在床边,背着光的阴影掩了他的神情,他说:“常歌,来荆州吧。”

  “我去荆州做什么?帮助池主公再行攻打益州?”常歌皱了眉头,“那我常歌是个什么东西?不忠不义?”

  “荆州不会攻打益州。至少,我的谋划中不会。”祝政简短说道。

  听到“谋划”二字,常歌心中泛起一阵厌恶:“那更算了。我不懂先生的谋划计策,更不懂朝堂之事。”

  祝政沉默片刻,说:“如果我说,有些事情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常歌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样的逼不得已。”

  祝政不答。他背着光坐着,出神地望着他脸上的那片铁甲面具。面具每日取下戴上,边缘摩挲的光滑锃亮。

  他顺着些许微弱的光,触到了那片冰凉的铁面。

  

  ☆、伤痕

  这是一座无窗地牢,四面石墙,只一扇低矮木门通向外界。

  常歌坐在低矮木榻上,这里看不到天、分不出夜,他不知已被关了几天。

  有人一把推开低矮的木门走了进来。木门打开的一瞬间,呼喊、火光、悲鸣透过这扇小门瞬间透入了原本安静的地牢。

  是祝政。

  而他的手中,是一枚火焰烙铁。

  他握着这枚看起来不知是否炙热的烙铁,望着常歌。常歌坐在榻上,也望着他阴婺的王。

  祝政抬手。

  常歌没有反抗。他只感到脸上如烈火针刺,如银针入心,极小的伤口却刺痛了他的心。这痛苦透过眶骨透彻头颅,此前的不解、悲伤和一丝丝的期待全部在这痛楚中凝聚。

  一股怒意混杂着怨恨升腾而起,却被心中抽搐的悲凉化解,这凉意自心脏起,冷了他的身体、冷了他的魄,冷了他的心。

  常歌眼睛有些模糊,透过泪水恨恨地望着他曾经的天、曾经的地,曾经他视作生命一般的人。然而他却忍了忍,将泪水憋了回去。

  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祝政一把丢开了烙铁,他别开了脸,背着光,看不清在阴影中的神色。

  小木门透入的悲鸣厮杀声近在耳边,却又远到与二人无关。

  祝政从腰间摸了钥匙,走近常歌,一向镇静的他,背着光低着头开始哆哆嗦嗦给常歌开锁。

  祝政开锁的指尖在颤抖。他全然不理会常歌,只一心对付着这镣铐钥匙孔。这孔并不算小,他在钥匙孔附近划了数道划痕,也没对上钥匙孔。连续试了许多次,极不容易才开了锁。他甚至,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镣铐打开之后,祝政一把拉开镣铐,揽着常歌的肩膀将失魂落魄的常歌拽起,走到一面石墙边,摸了摸墙上的一出不起眼的地方。

  一扇石门打开,里面是昏暗的甬道。

  祝政一把将常歌推入甬道,将一个锦囊慌慌张张地塞入他手中,将沉沙戟丢了进来,又狠狠关上石门。关门前,常歌仿佛在一片痛苦和混乱失神中,听到他说:“别再回来。”

  别再回来。

  常歌怔怔望着这扇完全阖上的石门。脸上的伤口仍带着火辣辣的疼,触碰到,像是有银针在皮肤上跳舞。

  他想起手中的锦囊,拉开是一些药品和……一小片铁面具。他摸了摸这片面具。是自己高挺的鼻子、是自己深邃的眉目轮廓。

  常歌咬牙,一把将锦囊狠狠地掷在地上。

  祝政……居然是早有预谋的。提前打好了贴合常歌面容的面具、提前备好了烧伤药膏。他方才还在心中说服自己,也许是一时情急、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他……也不想的。

  然而这锦囊却像一把真实的剑,死死地插在了常歌的心上。

  他一拳打在甬道石壁上,接着又是第二拳、第三拳……方才的不舍、迷惘尽数被愤恨压制。坚硬的石墙擂着常歌的掌骨,闷闷的挫痛也让他不管不顾,似乎手上越痛楚、他反而能好受一些。

  常歌终于打累了。缓缓收了手,却感到那股愤怒又升腾起来,对着石壁狠命一踢。他被石壁挫伤了脚,钻心的疼让他不自觉地歪了身子,靠着石壁,时而悲,时而笑。

  “待歌平定凉州乱,予为将军卸战甲。”

  临行前的一语。

  现在回想起来,这“卸战甲”的含义,常歌理解的全然不同。至少,不会是凯旋收押、天牢鸩酒、地牢烫伤中的任何一项。

  此前,常歌只以为是他越来越不懂他的王,只能看着他在朝堂谋略、权谋心计中一步一步沉溺,从温柔的少年一点一点黯淡、又逐渐变得阴晴不定。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相识十几年来,一人在血战沙场、以命峥嵘;另一人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原来,认真的,自始至终只有常歌一人罢了。

  常歌在地上摸摸索索,又摸到了那个锦囊,他想将这锦囊撕毁,想将它揉碎,想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一个小小锦囊之上。然而常歌摸了摸这带着熟悉香味的锦囊,还是将它系在了腰间。

  他捡起沉沙戟,终于开始摸索着甬道石壁,缓缓顺着往外走。脸上的针刺痛楚不知是退去还是习惯了,方才被这痛楚泯灭的感官开始一点点恢复。

  他的手背上有凉凉的触感。

  常歌停住脚步,摸了摸这触感。像是水,又像是伤心的泪。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是什么时候留在手背上的。

  刚才……自己哭了么?常歌缓缓挪了步子,快速思索。

  方才,他痛楚、他悲伤,疼痛中他看到了他的王背光站在一片阴影之中。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父亲走的那天漆黑的夜、和鹅毛般的雪。

  但他没哭。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常歌又摸了摸那片冰凉的触感,至少,这不是他自己的泪。

  这道石道很长很长,长到常歌已记不清走了多久。他在路上歇息了几次,还从锦囊中摸索出了些许干粮吃了。

  待他从甬道中走出,再见天日时,大周朝的天已经变了。

  现在是魏国的天。

  他在终南山附近找到了一处茶肆,这才知道,周天子已然身殒兵变当晚。

  常歌的手捏住了锦囊,他的指节发白,坚硬的铁片几欲要嵌入指中。

  常歌在一段悱恻惶惑的回忆中愣了神,祝政的指尖已经触上了那片铁面。

  他以白皙如玉的指尖轻轻勾画常歌好看的轮廓,虚虚地临摹着他深邃的目、灵俊的眉。他摸上了铁面冰冷的边,指尖的触感带的常歌陡然一震。

  “……不!”常歌从回忆中醒神,立即短促地反对。

  祝政已然揭下了这片铁面。

  一片极小的火焰红云飞于眼下,像振翅的鸟、又像羞红的颊。这痕不大,还带着些灵动的面纹韵味。

  祝政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痕迹,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

  常歌一把打开他的手。

  常歌冷眼望着他,声音中全是冰冷:“先生这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么。”

  祝政捏紧了拳,出卖了自己心中的郁结、思绪、犹豫。终而,他还是松开了拳。

  祝政低着头,低声问:“你是因为这片伤痕恨我么?”

  “不。”常歌漠然否认道,“是因为伤心。”

  祝政忽然回身,抽了怀仁剑在炭火上灼烧。他几步走至常歌面前,将剑柄递给常歌,说:“你烫回来吧,或者,现在刺穿我的心。”

  常歌咬牙接了剑柄,剑刃正放在祝政脸旁:“祝政,你是以为,我不敢么?”

  “无关敢不敢,这是我自愿的。”他坐在床前,闭上眼睛,等待着怀仁剑,或是烫伤脸颊、或是一剑穿心。

  祝政斜斜的坐着,烁烁的烛光在他冷玉般的面庞上跳动,勾勒出他清冷的轮廓。

  常歌望着这充满愁绪和刚毅的眉、望着他纤长的睫、望着他玉雕般的面庞,望着他乱了的青丝。望着三年来魂牵梦绕,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的面庞。

  常歌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想摸摸这白玉般的面庞、想拨动他颤抖的睫。

  怀仁剑“哐当”一声丢在了地上,这声响惊地祝政睁开了眼。

  “我不如先生狠。”常歌说着,侧过了脸,不看祝政,烛光在他的轮廓上投下些郁结。

  “我只想让你活着。”祝政低低地说了一声。常歌一瞬间,好似还听到尾音带着些哽咽。

  柔柔的暖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灵俊而坚毅。常歌侧着脸,那片如振翅飞鸟又如烈焰红云的印迹,正在眼前。

  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印迹,祝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

  他的指尖轻轻触上了那片烈焰红云般的伤痕,描绘着它的形状。常歌的皮肤很滑,还带着些方才虚脱出汗留下的细腻湿润。

  他没有推开祝政的手。祝政温温的呼吸很近,近到让常歌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依赖感。

  “疼么。”祝政低声问道,这一声几乎要将常歌的心都揉碎了。

  常歌低声说:“疼也都疼过了,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的指尖仍摸索着那一小片伤痕,似是想要将这形状铭在心中。

  “抱歉……”祝政声音低到尘埃里,是常歌从未听过的语气,“当初,如果我能……”

  祝政没再说下去,却再次背着光坐着,将神色隐藏在黑暗之中。

  常歌的手腕落下了冰凉的触感,这触感沿着手腕滑落,流进袖口,冰凉地划过常歌带着几分灼热的手臂。

  “常歌,来荆州吧。”祝政低着头,再次低声说。

  “我已经不再是常歌了。正如你也不再是祝政。”他缓缓说道。

  两柄飞镖嗖嗖破窗钉在木制柱上,划开了屋内暧昧的氛围。

  祝如歌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军,将军,你在么?”

  常歌的眼中立即有了神采:“如歌!我在这里!”

  一位少年翻身入窗,是祝如歌。他几步便走到常歌榻前,却因他的惨状暗自惊异。他掩了掩口,将无谓的悲伤感叹尽数憋了回去。

  常歌随手揉了他的头发:“乖,我没事儿。”他转念一想,问道:“你怎么没和醉灵一起走?”

  “我没走,我担心将军。我看到将军中箭、看到将军回城,急急地关了城门。关好城门之后,一路沿着将军的血追到了这里。”

  祝如歌的眼中都是光辉,他望着常歌,开心地说:“而且,知隐将军来了!我们将水路里的荆州军尽数逼退,现下城里,都是我们的人。”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常歌并未带着铁面。他望了望一旁的山河先生,又看了看满身血污、虚弱苍白的常歌,冷眉一拧,怒道:“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将军这样的!”

  话未落音,他拔了了腰间的思归剑便朝着山河先生刺去。

  

  ☆、演戏

  祝如歌提剑极快,瞬间便往坐在床边的山河先生胸口刺去。

  常歌见势不妙,也不知一时哪里来的力气,将身一扑,正扑在祝政怀中。

  祝如歌见他陡然挡剑,立即收手。那柄思归剑,剑尖只轻轻刺破了常歌后心。

  幸亏祝如歌杀心不重,伤口不深。

  “将军!我……你为何……”祝如歌见势又惊又怕,急于解释,却又无法理解当前的状况。

  他一把丢了思归剑,不住地用手去掩他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傻瓜。这点小伤,也值得你哭。”常歌有气无力地逞强道,他左手撑着身体,缓缓离开祝政。

  抬头,却看到他带着些惊讶又带着些伤神的面庞。

  祝政愣了愣神,说:“你护好自己……”

  常歌咬着牙忍痛,对祝政惨淡一笑:“没什么,习惯了。你别挂在心上。”

  他看向一旁带着惊愕不解的祝如歌,说:“如歌,不得无礼,快见过先生。”

  “可他……”祝如歌刚想开口,却见建威大将军神色异常严肃,这才讷讷地低了头,极不情愿地说:“见过山河先生。”

  “先生,您要的饭食已经备好了。”门外传来老板娘的一声低语。

  祝政理了理神色,开门接过了食盘。老板娘一眼瞥见屋内坐了个面生的益州军装少年,神色陡然慌张起来。祝政低声说:“无事,旧人。”

  老板娘一眼都不敢再看,立即低头拉上了门。

  祝政将整个食盘放在常歌身旁。祝如歌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放心,没毒。”祝政低低地说着,拿起碗筷默默布着菜,又故意当着他二人的面,各式各样都尝了一口。他依着常歌平素里的喜好,各样都挑了一些,这才递给常歌。

  常歌真的饿了。祝政挑的又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连口味喜好都微微调整成他喜欢的类型。

  祝如歌看了看埋头吃饭的益州军主将黑风魅,又望着坐在他床边的荆州军主将山河先生,颇为不解。

  他们俩为何如此平和?方才建威大将军还挟持了山河先生,以戟相逼。现在,不应该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大打出手么?

  常歌已有了七八分饱,他这才开口说:“你想不想唱一出戏?”

  祝政终于神色松弛,几乎快要漾开一个笑容。他收了神色,说:“你我心有灵犀。”

  常歌压低声音说:“你要建平,我要利川,分而治之,各不相干。”

  祝政点了点头:“妥。”

  常歌继续埋头吃饭:“如歌,去把知隐叫进来。”

  祝如歌看了看建威大将军,看了看一旁的山河先生,一向乖巧伶俐的他也满脸不解。他开口道:“可是先生在,知隐将军进来……”

  常歌一笑:“无妨,你快把山河先生捆上。”

  祝如歌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哪里有绳子可以捆上,一眼瞥见了一旁沉沙戟上的装饰红绫。自他遇见将军起,沉沙戟上就一直戴着这段红绫。收兵后仔细清洗、出战时认真缚上,虽显然有些旧了,但认真养护,还算整齐干净。

  常歌注意到他的眼神,说道:“行,就用那个。”山河先生望见了那段红绫,眼神一闪。

  祝如歌动作麻利,三两下就用沉沙戟红绫将山河先生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下手之时内心有一点点发憷,害怕山河先生像利川主营马厩那日一般大发威风。然而当他拿着红绫走近之时,山河先生却泰然自若,背过双手由着他捆了。

  “行了。”常歌放下饭碗,感觉身上又舒服了几分,“去把知隐叫进来吧。”

  祝如歌领命,一溜烟儿便跑了出去。

  待他脚步声消失之后,祝政忽然冒出一句:“眉眼很像我。”

  常歌看了一眼他的眉目,口中却说:“与你无关。”

  ******

  知隐很快就跑了上来,身后还跟着哭天抢地拦着不让上楼的老板娘。

  门被陡然踹开,山河先生悄悄使了个眼神,老板娘这才装作胆怯的样子离去了。

  张知隐高瘦身量,眉目间颇有些“月朗星稀”的飒爽意味。他一眼便看到了榻上重伤的常歌,接着便扫到了一旁被红绫五花大绑的山河先生。他身后跟着一脸忧心,探头探脑的祝如歌。

  丑将军已然戴上了铁面具,神色也恢复了自然。

  张知隐几步走到丑将军榻前,单膝跪下:“骠下[1]来迟,将军受苦了。”

  丑将军轻咳了一声,问:“无妨。巴东如何?”

  “巴东辎重,水路尽失,烧了两成。但全歼敌军,合计六千人。陆路格子河石林遇险,但无损。弓箭上涂了火油,但未点燃。格子河石林全歼,合计两千人。”

  丑将军颇为挑衅地看了山河先生一眼,说:“真有你的。不到一万人,诓了我三万兵士。”

  山河先生泰然自若:“将军过奖。”

  丑将军并不理会,转而问知隐:“你这次,带了多少人马?”

  知隐看了山河先生一眼,简单答道:“我为赶路,带的不多。不过定山已知,整队收编,想来已快到达。”

  “城里可看到醉灵他们?”

  张知隐摇了摇头。

  “水路大概多少人?”

  张知隐思索片刻,简短答道:“一个时辰以前几百人,被我们拿下后再无人来。”

  丑将军点了点头:“许是以为有埋伏。这段时间会比较安全。”

  张知隐带着些迟疑,似乎不知这句话在敌军主将前说出来合不合适,只得旁敲侧击:“将军,建平城水系复杂……”

  丑将军拦了他的话头:“我知,醉灵也知。然军令如山,不得不取。只可惜,现下大军围困,只得先行撤出。”

  张知隐拱手道:“将军伤势过重,骠下也正有此意。只恐将军……”

  他未说完,山河先生悠悠地讽刺道:“临阵脱逃,实不光彩。”

  丑将军不以为然:“将军今天教你一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祝如歌望着方才极其要好,现在又明嘲暗讽的二人,着实看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知隐极其担忧地看了一眼丑将军的右肩伤口,说:“骠下愿为将军开路,护送将军回营。”

  丑将军点了点头,说:“顺便把先生也请走,咱们还有用。”

  ******

  荆州。

  江陵城。

  世子将案上军报一掷,怒道:“刘正、江卫二人干什么吃的!平白无故失了个夏郡!”

  荆州大将军甘信忠皱了眉头,平静道:“此乃示威。看来,吴国已表明了立场。”

  世子大怒:“刘正已脱逃,那就将江卫给我细细的折磨,放到军前杖打,让他们的军士好好看看,无能是什么下场。”

  “不可!”梅相立即说道,一时心急还带出了几声咳嗽,“此次失守实乃刘正脱逃之故,切不可迁怒汪卫,更不可军前责打……寒了将士们的心。”

  世子扬扬眉毛:“将士守不住城,要心有何用?”

  大将军甘信忠闻言面色颇有不快,隐忍未发。

  梅相叹气道:“世子……实非老臣多言,此次倘若听从山河先生布局,吴御风将军不回防夷陵,这夏郡……也不会丢啊。”

  “山河先生区区三万军马想守建平,还不允我有两手准备么?”世子问道。

  “可他守住了。”梅相平静说道。

  程见贤立即朗声道:“失了一半建平,算什么守住。”

  梅相斜眼看了一眼这位曾经导致荆州建平主营被血屠的将领一眼,这才开口说道:“建平分而治之,看起来荆州吃亏,实际鹤峰辎重要道和水路要地建平城俱在我方手上。益州军三面开花,却只留了个什么也没有的巴东和利川,先生之前就说过,此二处,送他们换和平也罢。”

  世子听他不住的先生先生,心中烦躁异常,怒道:“先生先生,我竟不知道,梅相的主公已然换了山河先生了?”

  梅相低头行礼,低声道:“世子误会。”

  大将军甘信忠见状,出言劝阻:“世子,您之前送来的布阵图。老臣自定衡阳之后已细细分析,此人运兵,着实诡秘、出神入化。无论是巴东二路偷袭拖住对方兵士、还是极少精兵护送鹤峰辎重,再加上水路潜伏,骗过对方二员大将,围困建平城,深谋远虑,环环相扣,就连老臣……都自愧不如。想来梅相也是恐冤了贤臣,这才多说了几句。庙堂之上,所有争议俱是为了荆州的宏图,还望世子不要过于挂心。”

  卫将军程见贤鼻中轻哼一声:“深谋远虑有什么用,领兵打仗,一点拳脚本事也没有,接连被益州狗贼擒走,实乃我荆州军大耻。”

  世子赞同道:“最后一擒,还让围困大计全盘皆输,建平分而治之。即使此人足智多谋,是个可用良臣,但实非可用之将!”

  大将军甘信忠叹了口气。

  他开口说道:“我荆州……曾为六雄翘楚。缘何大司马司徒浩志将军身殒之后式微,实乃无将!益州……弹丸之地却坐拥‘醉山隐军狼’五虎,我荆州,南至桂林、北至襄阳,却连一良将都遍寻不得!”

  世子心中一动:“甘将军可知道这回利川主营主将为谁?”

  “我只知乃五虎将之首卜醒,和一位‘建威大将军’。”甘信忠如实答道。

  世子手中摸索着一旁的金印:“我听这次围困建平城的张智顺都尉说,此人单骑斗将,连斩我军二员大将,勇猛异常,在场军士无不胆寒。”

作者有话要说:  [1]骠下:骠下:武官自称,“末将”一般对着王公贵族,对于普通上下级一般称“骠下”

  ☆、二心

  世子话未落音,一旁的卫将军程见贤直言说:“此人尽是歪门邪道,实乃奸佞小人!”

  世子池日盛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山河将军至荆州建平主营之后,利川益州军按协议将程见贤送回。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程见贤一身屎尿、恶臭异常,看他这激烈反应,定是在利川主营受了什么折磨。

  甘信忠缓道:“此人事迹,守正说给我听过。此等天命之将,实不可多得。世子若以此要求其余将士,恐难遂心意。”

  梅相却察觉了世子的言下之意,试探问:“世子是想……纳贤?”

  世子池日盛被说中心事,拍案道:“不错。”

  甘信忠不解:“此人,我等一无所知,不知其喜好脾性,如何纳得?”

  池日盛转向程见贤,问:“见贤将军,你曾屈尊在利川主营待过几日,可有了解到此人信息?”

  程见贤立即脱口而出:“此人即使化灰我也记得!建平奇耻大辱,此仇不报、势不为人!”

  世子池日盛失了耐心:“我是问你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出身,怎样脾性。谁问你报不报仇。”

  程见贤却像是被这问题难住,思索半天方才开口说:“此人……军士们有称呼‘建威大将军’、也有称‘丑将军’或‘黑风魅’,但我并未听到有人唤他姓名。何处人士,更是不得而知。脾性倒是略知一二,脾性暴戾、残忍阴鸷。”

  “你觉得此人,有无可能笼络?”

  程见贤摇了摇头:“世子如有机会,一见便知。此人喜怒无常,讲话阴阳怪气,实非良将上佳人选。”

  世子悠悠道:“既是如此,那为何……吴国使臣出了益州,不顺流而下回到淮扬,却绕路去了利川?”

  梅相闻言颇为震惊:“还有此事?”

  世子点了点头,说:“我着人调查了一番这位‘建威大将军’。他同卜醒交好,二人共守上庸,我们离得远、不知道,夏天罗将军说他威名赫赫,魏军简直是闻风丧胆。”

  甘信忠皱着眉头:“此前,上庸地区山石一役,瓮中捉鳖、着实巧思,难道……也是出自这位‘建威大将军’的手笔?”

  世子肯定道:“正是。”

  “那此人,要么纳贤,要么杀之。”甘信忠简短说道。

  世子叹气道:“我所思所想同将军一致。可惜啊……可惜若不是此次山河先生被擒,错失了杀他良机,现下这世上,已没有‘建威大将军’这号人了。”

  池日盛扫视了一圈,带着些逼视问:“山河先生失一半建平郡,该治何罪?”

  梅相和甘信忠疑惑而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卫将军程见贤朗声答道:“禀世子,此事好办。”

  “哦?”池日盛挑了挑眉毛。

  “建平一役,主要目的有二:其一,守住鹤峰要道、为武陵运送辎重;其二,守住建平城,阻挠益州军顺流而下,直取夷陵。倘若仅论此二点,山河先生着实有功。”程见贤说道,“不仅如此,此人还在巴东设局,毁了对方二成辎重。即使后来失了一半建平郡,但建平一局,算下来,我们的赢面还更大。故倘若此时贸然惩罚主将,恐怕会乱军心。”

  世子点头:“说下去。”

  程见贤奸笑道:“然而,建平郡一役,这山河先生败在被擒、从而被人挟持,失了建平。如此一来,我们就派这山河先生去将这位‘建威大将军’擒过来,‘一雪前耻’。到时候,人都来了,纳贤或是杀之,还不是看世子的脸色。不过,倘若擒不来嘛……”

  程见贤收了话语,拱手行了一礼。

  世子池日盛似乎颇为满意,说:“就这么办!”

  甘信忠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梅和察,梅相重重地叹了口气。

  ******

  两日前。

  荆州军和益州军对峙建平城外,一边急着要山河先生、一边急着要建威大将军,两相叫骂,好不热闹。

  剑拔弩张之时,却看到张知隐驾着车辇,悠悠从荆州军后方赶来。

  瞬间荆州军弓箭满拉,正对着这车辇。

  张知隐反手在车辇中一捞,拽出了一个红绫捆着的人。荆州军瞬间大眼瞪小眼,只得纵了这辆车辇悠悠然回了益州军主阵。

  张知隐刚入益州阵地,掳了山河先生,向荆州军阵地喝道:“你方主将已应允,建平郡分而治之,以鹤峰为界。”

  李守正颇为惊讶地看了山河先生一眼,却见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

  张知隐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如无异议,两相罢兵。如有异议,现下开战!”

  李守正捏紧了拳头。

  张智顺对他悄声耳语道:“守正。现下不可开战。敌军已主力汇合。益州五虎将中三虎在此,现下开战,显然吃亏。”

  李守正咬了咬牙,只得咽下这口气。

  张智顺驭马上前一步,讪笑道:“建平东部都尉张智顺,见过益州五虎张知隐将军。知隐将军威名赫赫,张某作为本家,颇为自豪。”

  张知隐拧了眉头:“勿多废话。”

  张智顺见状立即简短说道:“建平静谧、民风淳朴,在此开战,恐扰了民众避世生活。刚才知隐将军所言,我与将军,所见略同。”

  张知隐道:“所见略同,那就让你方弓箭收一收。”

  方才荆州军拉满弓对着车辇,现下依旧万箭满弓,蓄势待发。张智顺递了个颜色,荆州军军士立即收回,整齐列阵。

  “弓箭已收,今日咱们就各自接了主将,两相罢戈吧。”张智顺拱手道。

  张知隐提着山河先生,顺势将他向荆州军阵营一丢,李守正立即驭马来接,山河先生险些摔在地上。

  张知隐皱了皱眉:难道对方主将,竟一点身法武艺都不会?这领什么兵?

  还未及细想,今日两相折腾,无论是连夜战斗的荆州军、还是连夜行军的益州军都乏了,两相罢戈,各退回主营之中。

  卜醒骑着一匹快马迅速来到张知隐的车辇前,将帘一撩,正看到车辇中坐着的祝如歌和一脸虚弱的丑将军,开口道:“山河先生如此厉害,把你打扮的这么美?”

  丑将军将他的银甲头盔掷去,笑道:“速速回营,吃合渣!”

  ******

  利川主营。

  卜醒着军医为丑将军处理了伤口,现下二人相对,吃着一份合渣。卜醒狼吞虎咽,却见丑将军斯斯文文。

  卜醒略有不解,问:“怎么?今天的合渣不对味儿么?吃的如此秀气。”

  丑将军一笑:“不饿。”

  卜醒白了他一眼:“一夜没吃,大战几场,身受重伤,还不饿,铁人么。”

  丑将军嬉皮笑脸:“死人。不吃。”

  卜醒将一口合渣咽下:“吴国使臣来了。”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他能进军营?”

  卜醒无奈道:“非要进,又是使臣,我们能奈他何。惊风先行将他看起来了。”

  丑将军问道:“此人缘何来我益州军中?”

  卜醒佯装不知,摇了摇头:“许是吴国的金风玉露喝多了,想来试试我们利川的合渣。”

  丑将军闷闷地不说话。

  卜醒若无其事地说:“荆州公一心修仙、豫州公软弱无能、魏王多疑多思、冀州极北之地,实际上现下只有吴国富庶之乡,而且吴王机智、尚贤。”

  丑将军闻言,下意识反应道:“你对世子有二心?”

  卜醒假装不经意问:“你有二心?”

  丑将军如实答道:“我对益州无二心。”

  卜醒紧接着问道:“那你对山河有二心?”

  丑将军罕见地打了一口合渣,吃了一口,低声说:“不好说。”

  卜醒点头道:“我见你俩那夜驭马就觉惊奇。你们是旧识?”

  “旧敌。”丑将军纠正道。

  “啧啧啧,旧敌……还教骑马。”卜醒坏笑着看了丑将军一眼。

  丑将军只当听不懂,闷头吃着合渣。

  卜醒接着坏笑道:“我还以为你中意祝如歌,没想到将军口味不在小生。”

  丑将军猛然抬头,愕然道:“怎么会以为我喜欢如歌?”

  卜醒拍腿大笑道:“你该听听,军中都传成什么样了。”

  丑将军一脸懵然,问:“什么样?我怎么不知?”

  卜醒笑道:“个个怕你怕的哆嗦,谁敢让你知道。”

  丑将军回忆起……似乎这几年,为了教导祝如歌,只要有空闲,夜夜收了兵之后他就会来自己主帐中,读书习字,许是误会大了。

  卜醒向着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说:“你若喜欢,就直接把他擒过来。我们也少个死对头,也省的拿我的军士打情骂俏。”

  丑将军一脸不解,指了指自己肩头的伤口,问:“这是打情骂俏么?”

  卜醒眨眨眼睛:“这不是么。”

  丑将军心中烦闷,懒得理他,低头专心吃合渣。

  卜醒笑道:“我说真的,你将他擒住,带到营里。一来,我们益州军去了一心腹大患;二来……我还能见识见识,建威将军的几段柔肠。”

  丑将军头也未抬:“擒得住么?你去试试?”

  卜醒讪笑道:“不敢不敢。您二位神仙打架,勿要扯我。”

  丑将军听到“打架”,低笑一声。

  卜醒问:“何事发笑?”

  丑将军敛了笑容,眼中还是满满溢出的笑意:“荆州军上下,认为山河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全然不会武艺。”

  卜醒见他这幅样子,直接一哆嗦。

  丑将军急忙问道:“醉灵,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卜醒假装打颤说道:“许是合渣太甜,腻着了,不习惯。”

  丑将军无语翻他一眼:“腻死你!”

  

  ☆、对酒

  二人酒足饭饱,有一搭没一搭地复盘着建平之战,丑将军这才知晓,山河先生故意留了后城门纵了卜醒走。

  丑将军暗暗惊讶,祝政对他脾性的了解程度。连他会一人叫阵拖延、让其余益州军逃走都算计在内。

  卜醒出了建平城,回利川主营又接到了知隐的传书,就歇都没歇息,立即点了兵出发了。之后就是知隐带着车辇、两方罢戈的事情了。

  卜醒将此战役总结为:两边都好看、两边都好交待。

  “姜长史,您确实不能随意行动。”莫惊风的声音由主帐外飘了进来。

  “我有事要面见建威大将军。”

  “将军们正在商议军情,不适宜您进入。”

  卜醒极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低声道:“又来了。”

  丑将军看他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吴国的‘耳朵’?”

  卜醒摇了摇头:“吴国的‘嘴巴’。”

  “哦……”丑将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怎么?你感兴趣?”卜醒问道。

  “见见。”

  卜醒对帐外喊道:“惊风啊。让他进来。你建威将军想会会这位。”

  话未落音,此人主动进了主帐。

  来人一副清瘦书生模样,手持一把竹扇,见了二位将军,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在下吴国羊丞相长史姜玉,字怀仁。见过镇北大将军、见过建威大将军。”

  丑将军原本对这种城府谋士无甚好感,听他自报表字怀仁,倒还多看了几眼。

  他开口问:“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有何事,定要见我?”

  姜怀仁以眼神看了看卜醒,并不开口。

  丑将军被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心烦,说:“我和镇北将军出生入死,那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镇北将军不能听的,那也不必说给我听了。”

  姜怀仁假笑一下,只好说:“那我便直说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卜醒皱了皱眉,说道。

  姜怀仁鞠了一躬,开口说:“我来利川军营之前,去了一趟上庸,见了两次云临君。”

  卜醒不住地抽了一下眉头。益州世子刘图南,最恨他人叫他“云临君”。

  “我见着云临君,和他说了个贺兰狼的故事。”

  丑将军皱起了眉头。这个人话里有话,欲言又止,真是把方才表字怀仁带来的一丢丢好感尽数败光了。

  卜醒不解,问:“什么贺兰狼的故事?和世子有什么关系?”

  姜怀仁见卜醒已然上套,将扇子一展,开口道:“姜某实乃灵州人士。灵州巴彦敖包和青铜峡之间有一天险,名曰贺兰山。此山多狼,附近又多勇猛牧民,不少牧民都生过养狼的心思,也确有不少付诸实施之人,见着了独狼,以为是游牧利器,便带回去养着。”

  卜醒和丑将军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合渣,听着他讲。

  “只是……这么多年来,养独狼的人甚多,得善终的却甚少。”

  卜醒看了他一眼,一语未发。

  姜怀仁浅笑,继续说:“灵州有句老话:丹心忠贞,贺兰狼魂。只是,这独狼的丹心也好、忠贞也罢,都只会献给狼王。这些养了独狼的牧民,好些的,独狼听了狼王召唤,走了便走了。惨些的,甚至还会被日日陪伴打猎的独狼咬死,进献给狼王。”

  他说到此处,止住了话语,认真地打量起二人神色起来。镇北大将军卜醒一脸无所谓,倒是建威大将军一脸忧思重重。

  他继续幽幽地说:“云临君听了之后,若有所思……还问了我许多关于独狼和狼王的事情……”

  丑将军闻言极不开心,对卜醒说:“怎么一股子迂腐酸气,豆渣都不好吃了。”

  卜醒点头说:“是了,轰出去罢。”

  姜怀仁见状,急忙言道:“不知将军的假面是带给谁看?此处谁人不识君。”

  卜醒对着豆渣挥了挥手:“苍蝇嗡嗡的,烦的慌。”

  丑将军大声喊道:“惊风。”

  惊风再度惊异地探了个头进来,问:“建威将军,您?找我??”

  要不是离得远,丑将军一定让他吃一记毛栗子,他笑道:“你带进来的人,我不找你,我找谁啊?”

  卜醒点了点头:“惊风,军情要地,不接访客。请这位姜长史自便吧。”

  “啊……是!”惊风闻言行了个军礼,急急走了进去,对着姜长史做出“请”的手势。

  姜长史再度打量了一番面色郁结的丑将军和不以为然的卜醒,低低地泛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姜长史走了之后,二人连合渣都食不知味,丑将军将碗一推,说:“懒得吃了。”

  卜醒同意道:“真是倒胃口。”

  丑将军换了个话题:“知隐这次很厉害。巴东辎重接了之后,核点人数,立即就察觉到有异,送了信又来了建平城。若不是他,说不定我现在,就真成死人了。”

  他琢磨着,问卜醒:“知隐这人,喜怒难形于色。你说说,该怎么赏他比较好?”

  卜醒不以为然:“你多和他说几句话,那便是赏他了。”

  “醉灵此话何解?”

  卜醒自知失言,又想到方才姜长史意欲捅破的窗户纸,这才压低声音说道:“知隐从戎,是因为崇拜前朝常将军。将军身殒,他还哭了好几天。”

  常歌立即明了他言下之意,问道:“知隐……知道?”

  卜醒点了点头:“定山也知道。”

  常歌讶异道:“世子知不知道?”

  卜醒深感无奈,说:“常将军啊常将军,你当我们图南世子是什么人……我要是真的莫名其妙捡个人回来,世子能立马封个将军么。”

  常歌仍不死心:“那破军和贪狼总不知道吧,破军守着主公、贪狼守着世子,我和他们接触不多。”

  卜醒闻言噗呲一笑,说:“破军贪狼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才来那阵子,他们还提防的紧,生怕你暗杀主公和世子呢。”

  常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所以……他来益州这三年,这主公世子带着五虎将,都一直在陪他演这个“我不知道你是谁”的戏码?

  常歌无语道:“你们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你们知道。”

  卜醒嘿嘿一笑:“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么。”

  常歌立即追问道:“那杜相知不知道?惊风、如歌他们呢?”

  卜醒回答:“杜相知道。一开始,赵家俩兄弟破军贪狼天天盯着你,就是杜相安排的。他比较谨慎。主公、世子倒是无所谓,惜才。你来了,那是求之不得。”

  他又想了想,回答常歌道:“惊风如歌这些小辈应该不知道。朝堂上也就这么些人知道了。所以,以后你在军营里,想掩便掩,不想掩也无所谓。反正,咱们都是你的自己人。”

  自己人。

  常歌此前为大周朝出生入死之时,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自己人”。

  卜醒将他带回来以后,虽然日日相对,但也极少有掏心掏肺说话的时候。他便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所思所想一股脑儿告知常歌:“我、世子、主公,包括知隐定山和赵家那两兄弟,我们都不在乎你以前是谁,也不在乎你以前为谁打过益州。那都是在其位、谋其事,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你现在人在益州、心在益州,这才重要。”

  常歌点了点头:“这三年,你我脾气相合、出生入死。我怎么想的,你知道。”

  卜醒将他一拍,低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世子雄图霸业之心。我也知道你虽然能征善战,但俱是为了能以后不战而战。就像你之前说的,主公是益州主、世子也是益州主。所以只要你的心是益州心,忠于主公、还是忠于世子,那都无所谓。”

  常歌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愧疚,他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话说回来。”卜醒话锋一转,“你那位山河先生,有没有搞头?能不能搞过来?”

  “难。”常歌决绝地说。

  卜醒装作有些诧异:“你俩……都那样了,还难哪?”

  常歌闻言皱了眉头,立即反对道:“诶醉灵啊,你说话注意些,我俩哪样了啊。”

  卜醒摸了摸下巴,满眼欢喜地打量着常歌,说:“啧啧……你自己知道。”

  他将常歌肩膀一拍,柔声说道:“不过……其实这位山河先生出现,我还挺开心的。”

  “为何?”常歌问道。

  卜醒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剩下的合渣,说:“你以前啊,太狠、太暴戾,往那儿一戳,浑身都是邪气。”

  他接着说:“自从你被派去刺杀这位山河先生之后,感觉心情好了很多,人都开朗了。见到你开心啊,我也开心。”

  常歌笑道:“你这人,别人开心,关你什么事儿,还傻呵呵的跟着开心。”

  卜醒低声说:“我不怕告诉你。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我觉得真不关我事儿。只想着,能帮我打魏军就行,你活成什么鬼样子、缘何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不关心。后来啊……处着处着,我发现你这人啊,真过瘾,太过瘾了!这不,我现在就挂心你开心不开心了么。”

  常歌见他掏心掏肺,不禁被带的也有些动容,说:“醉灵,你心如此,我心亦然。”

  醉灵见状哈哈大笑,喊道:“惊风,上酒!我要同常将军,对酒当歌!”

  

  ☆、良才

  眼前是他曾经的王。

  他一身戎装,御前佩剑,发誓生死相护的王。

  “杀了他。”司徒镜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便出了这充满着血腥的阴森宫殿。

  偌大的金玉殿中,活人只剩下他和祝政。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祝政,面色依旧漠然,读不出任何的情绪。整整满殿堂的尸体、瞬间而起的兵变,他被逼至此,甚至毫无一丝恐慌。

  祝政定定然站着,仿佛马上要面临死亡的,不是自己,而是对面站着的司徒空。

  司徒空一身卫将军[1]红衫戎装,他站在祝政对面,有一瞬间,还感到了这身官服正在无声嘲笑自己。他摸了摸剑柄,却没敢动。

  祝政开口,语气镇定自若却又带着大义凛然。他没有怒喝司徒空的大名,而是淡淡地唤了他一直以来喊着的表字:“游心。”

  司徒空一愣。

  祝政淡声道:“游心。你杀了我吧。”

  司徒空皱着眉盯住他,眼中是不解、是惊慌,还带着一丝愤怒。他咬了咬牙,迸出两个字:“懦夫。”

  祝政泰然一笑,背手说道:“我若不死,此事不息。庙堂不定,山河不宁,何谈国泰、何谈民安。游心。动手吧。”

  司徒空捏了捏自己的剑柄,望着这位从小和自己一同成长的表兄,说:“你已不再是周天子了,山河宁不宁,早与你无关。”

  祝政轻声说:“我已无憾。”

  司徒空将剑一横,愤恨道:“懦夫!难道常歌身死,你也要一道生无可恋么!”

  祝政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说:“与此无关。”

  司徒空咬了牙,将恩恕剑往地上一丢。他低了头,身后是殿外的狂雷骤雨。

  “你走吧。”

  祝政一愣。

  “大父[2]疯了。你别回来了。”

  他收了剑,将身一转。出了殿,随意提了一颗看着相似的血肉模糊人头,打算去复命。

  黑云和疾雨掩了长安的天,哀嚎和悲鸣充斥了整个宫城。

  司徒空在宫城中走着,狂雨砸遍了他的身体,却涤不净身上的血腥。

  这血腥顺着他手上提着的人头四处漫溢,脚下的雨水尽数变红,禁锢住他的双腿。

  他好似一步步在这血腥中沉溺。

  “游心。”

  “游心!”

  魏王的声音喊得他一愣,司徒空感觉好似被人提着后颈,从溺水深渊中一把揪起。随之而来的是长安清新的空气。

  他从窒息的梦中醒来了。

  血腥悲鸣的长安倏忽逝去,眼前又是宁静富丽的长安宫城。他坐在后花园石凳上,抱着酒壶,借着杜康回到了那个狂风骤雨的晚上。

  一身玄色衣衫、天子打扮的司徒镜正怒视着他,质问:“堂堂一介安南将军,在宫城酗酒、后花园酣睡,成何体统。”

  司徒空颇有些惧色地收了酒瓶。

  司徒镜望着他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给你取表字游心,是要你收收心思、潜心向学,而非整日浮想联翩、懒惰嬉戏。”

  司徒空不敢看魏王的眼睛,小声说:“魏王教训的是。”

  司徒镜压了压心中的情绪,正色道:“吴国取了夏郡,益州取了一半建平。他们连横遏制,倒是活跃。对此事,你可有想法?”

  司徒空眨了眨眼睛:“尚未有其它想法。”

  司徒镜轻叹一口气:“诸侯骚动,此时应当杀鸡儆猴、以立天威。否则四处战乱、民怨载道。”

  “魏王英明。”司徒空点了点头。

  司徒镜在他对面的石凳坐下,一瞬间,他不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君王,而只是一位年逾五十的已知天命的老人。他换了轻声语气,问:“游心。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坐这王位。”

  司徒空心中一惊,连连跪下磕头,口中忙说:“魏王仍处壮年,末将从未有过此非分之想。”

  司徒镜颇有些无奈:“无需多礼。现下是爷孙谈心,而非大魏天子和安南将军。”

  司徒空有些愕然地起身,缓缓落座在石凳上,他开口说:“末将领命。”

  “还称末将?”司徒镜皱着眉头。

  司徒空改口道:“孙儿领命。”

  司徒镜这才开始缓缓问道:“方才的问题,你尚未作答。我问你,你可想做这大魏的天子?”

  司徒空仔细思索了一番,这才拱手道歉道:“魏王雄才大略,孙儿一介武夫,实无能无才,难担大任。”

  司徒镜轻叹一口气:“你和物彻,还在怪我。”

  “孙儿不敢。”

  司徒镜并不理会他的辩解,自顾自说:“我是你和物彻的大父,也是大魏的王。王……无需有仁有德。仁德……那都是为安臣定民的权衡之术。”

  他看了一眼司徒空,眼神中俱是杀伐决断的冰冷:“王,非人矣,乃民利化身。行事决断起于国、利于民,而非个人好恶。你和物彻总觉得我太过冷酷无情、不仁不义,实乃拘于小爱而弃大爱矣。”

  司徒空语气毫无触动:“魏王英明。”

  司徒镜见他不愿就此话题多言,只得轻声道:“你和物彻,确非帝王之才。只可惜……我背了这千古唾骂,却再难将这大魏再续百年。”

  司徒空顿了一顿,语气有些生冷地问:“魏王以为,何为帝王之才。”

  司徒镜背手道:“祝政,再佐以无情。”

  司徒空未曾料到这个回答,极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问:“祝政为良才,那为何……”

  司徒镜摇了摇头:“祝政是良才,但沉迷美色,太过昏庸。”

  祝政自二十岁登基以来,勤恳政务,且不说“沉迷美色”,连后都未立,后宫也极其凋零、以至于几年都不踏入一次。

  司徒空深感这句“沉迷美色”和祝政毫不沾边,讶异道:“祝政几无后宫,尚未立后,何来沉迷美色之说?”

  司徒镜面有愠色:“古语有云,大臣太重、左右太信,此乃人臣之大罪、人主之大失[3]。常歌杀戮过重、诸侯厌恶,祝政一意袒护,导致国不宁、民不安。此非起于国发于民,乃其个人好恶,实属昏庸。”

  司徒空同他祝政常歌二人一道长大,又与常歌入太学。虽然明面上看起来,他二人似乎并无异样,但……

  司徒镜摇了摇头:“祝政有才,但罔顾纲常伦理,身为天子,不愿开枝散叶以传千秋万代,此非国之明君。如此昏君,即使无我,也会有其余诸侯叛乱。既是如此,还不如寡人来做这个恶人。”

  司徒空低下了头。

  虽说大魏来的不正,但司徒镜继位以来,知人善任、内政修明,前朝的结党之风也整顿了不少,长安也一片安详和乐。唯一就是缺一悍将,一定诸侯。

  司徒镜少有地拍了司徒空的肩膀,说:“唾在当代,利在千秋。旁人不懂,寡人不以为然。你和物彻,自幼丧父,寡人亲手带大……”

  他停了停,捏着司徒空肩膀的手紧了紧。司徒空依旧低着头,身体满是抗拒和抵触。

  司徒镜叹了口气,终而放开了放在司徒空肩头的手。

  “荆州动乱,取了襄阳,杀鸡儆猴。”司徒镜不再是一年迈老人,换上了帝王威仪,又是大魏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王。

  “末将领命。”司徒空也再度成为了安南将军,拱手领旨。

  司徒镜走后,一只白色信鸽飞进了凉亭,停在司徒空面前。

  他从信鸽腿上的信筒中抽出了一片木篾。

  上面只有一个字。

  “安”。

  ******

  建平一役之后,常歌身受重伤,世子知晓之后着了自己亲用的军医奔赴利川,特意千叮咛万嘱咐要将将军的肩膀照顾的一点差错没有,否则提头来见。军医给吓唬地,拎着偌大一个药箱,当天就奔赴了利川。

  也正因为这处肩伤,世子纵了他先行修养,利川军务一应交给卜醒处理。

  常歌每天插科打诨、上山打猎,时不时还溜去建平主城玩一玩,实在无聊了就去主帐逗逗被一身军务缠的挪不动步的卜醒。

  这一两个月,日日如此,直惹的卜醒忍无可忍,一怒上书、要求分担军务。终于给常歌美美休息的日子,画上了句号。

  卜醒请愿之后,世子的调兵令终于传到了利川主营:着平南将军孟定山镇守利川,辅国将军张知隐辅之。镇北大将军卜醒和建威大将军黑风魅倚上庸、取襄阳、攻南阳。

  接了这个消息,常歌就消失了几天,再回来的时候,对着瞭望兵大骂了一顿。

  惊风听到外面的动静,对此颇有些不能理解,低声询问,卜醒却笑道:“这确是瞭望兵失察。老有苍蝇跟着建威大将军,嗡嗡的,轰的他烦。”

  常歌一脸烦闷地掀了帘子进了主帐,直接坐在卜醒对面,一句话也懒得说。

  “回啦。”卜醒低头披着军务,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常歌点头,说:“东西搞到了。”

  卜醒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守备这么松懈?”

  常歌摇了摇头:“我怎么觉得,是请君入瓮。”

  卜醒点了点头:“我看像。”

  “八成又是山河先生安排的。”常歌说道,“上次他出使被擒,自襄阳出兵上庸的就是现在的襄阳郡都尉夏天罗。”

  卜醒朝他伸手:“图拿来看看。”

  常歌将一卷轴拍在案上,说:“这是我自己凭记忆画的,免得对方察觉。但应是无甚出入。”

  卜醒埋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着真实。但布军防备,临时有变动也正常,本就不可太过依赖行军布阵图。”

  常歌赞同道:“我蹲在城门楼上大略看了看,基本是准的。”

  卜醒一笑:“有意思。看来,襄阳郡,这是山河先生要投诚么?”

  常歌想了想,接道:“或者,是联手。”

  卜醒点了点头,问:“襄阳也是他去么?”

  常歌摇了摇头:“这个不知。”

  卜醒冲他眨眨眼睛:“今晚去问问。”

  常歌挪了步子便朝主帐外走去:“不去。镇北将军想知道,自己去问罢。”

  卜醒望着这黑衣青年踱出去的步子,不禁抿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1]卫将军:统管卫尉、执金吾和光禄勋。贴身保卫天子,负责长安和宫城安全;天子出行,需随侍司仪仗、警卫工作。

[2]大父:指爷爷

[3]此段引自《韩非子》孤愤篇

  ☆、红绫

  建平城。

  太守府。

  常歌顺着这颇有禅意的琴声,摸到了太守府。现下已过了霜降,深秋的夜里,是一阵一阵的凉。

  祝政依旧一袭薄衣,定然坐在太守府凉亭之中,抚琴。他青丝半束,和着清冷霜月和深苔石板,显得格外淡泊潇然。石桌上,除了一琴、一酒两盅,还放着一段红绫。

  常歌自屋顶上一跃而入,落在他身后。

  “先生对月和琴,真有雅兴。”

  祝政头也没回,开口道:“将军月余未见,可是又想我了么。”

  常歌几步走到他身旁,指了指桌上的红绫,说:“我只是来拿自己的东西。”

  祝政侧脸望了他一眼:“这红绫如何就是你的东西?”

  常歌迅速回道:“主动给我了,便就是我的,哪里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祝政笑道:“你堂而皇之闯入我建平城内,还想夺了东西就走,真是大胆。”

  常歌回敬:“早已大胆多次了,先生今日才知么。”

  祝政低头一笑:“前几次未见着先生,失望而返了吧。”

  常歌嘴硬道:“我是来建平找酒喝,与你无关。”

  祝政停了抚琴,将两个酒盅放在二人面前,又轻轻斜满了两盅酒,说道:“将军想喝芙蓉露,先生这里多的是。”

  “芙蓉露偶尔喝喝可以,要说长期喝嘛,那还是我益州的酒清冽。”常歌回道。

  ******

  祝如歌悄悄地摸上了屋顶,一把按住猫在屋顶上的人,正要大喊,却被第三人掩住了口鼻。

  “嘘!”这二人同时对他比了轻声手势,祝如歌脚下一滑,坠下去一片瓦。

  三人赶忙一伏,生怕院中二人察觉了他们。四周霎时寂静。

  眼见着院中之人未察觉异样,三人才悄悄抬了头,相互对望一眼。

  祝如歌轻着声音说:“惊风,贪狼,怎么是你们。”

  惊风嫌他声音大,急的赶忙比轻声手势,这才用气音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不陪着将军,摸上来干嘛。”

  祝如歌压低了声音,也转了气音说:“是我家将军让我上来‘抓苍蝇’。”

  惊风无语道:“什么苍蝇,都是自己人。”

  祝如歌问:“你好好的,不跟着卜将军,盯着我家将军做什么?”

  惊风压低了声音:“卜将军要我来的。”

  贪狼闻声看了过来,问:“卜将军让你来盯着建威将军?”

  惊风点了点头:“卜将军说‘给我盯紧了,连谁摸了谁一指头都要回来禀告我’”

  祝如歌闻言,想起了一个多月以前在酒肆二楼的事情,有些心虚道:“将军怎么会‘摸指头’……”

  惊风看他一脸窘迫,还以为是说中了祝如歌的心事,坏笑道:“将军摸不摸指头,你怎会知道。”

  贪狼嫌他俩动静儿太大,慌忙提示小声些,他伏在屋顶上悄声问:“卜将军怎么自己不来?”

  惊风往四周警惕地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还能为啥,军务呗。不过他还说‘鱼太大,水花溅的眼睛疼’。”

  贪狼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祝如歌抿嘴一笑:“卜将军马厩风喝伤了。”

  贪狼听得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风将他一拉,说:“你来的少,两位将军说话就这样,习惯就好。盯着盯着。”

  三人又静静伏在屋顶上,望着院中的二人。

  ******

  祝政望了望屋顶上的三人,无奈笑道:“将军好大的排场,来我这里赏月而已,还带这么多人。”

  常歌看着祝如歌上屋顶之后,三个人叽叽喳喳,一刻没停,也不知在埋伏个什么。他颇为无语,只好顺口应答:“都放心不下。毕竟上次来建平,先生可是给我捅了个大窟窿回去。”

  祝政被他这句话笑呛着了,常歌奇怪地望着他。

  祝政敛了神色,柔声问:“肩上的伤,好些了么?”

  常歌点点头:“世子派了他的军医过来,卜醒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现下基本好利索了。”

  祝政低头,低声说:“卜醒待你很好,世子亦待你不错。”

  常歌点了点头。

  祝政追问道:“世子待你,比之我待你,如何?”

  常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最近对我是不错。但你总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我觉得吧,硬要说一个,那还是益州世子待我更不错。”

  祝政沉了脸色。

  常歌立即察觉,说:“看,如我所说,刚好好的,现在就拉长了脸了。先生这酒我还是不吃了,拿了东西我就走了。”

  常歌伸手拿了桌上的红绫,祝政却突然一把按住红绫。

  常歌见状不满道:“祝政,你干嘛啊,戏都演完了,怎么还不还我了。沉沙戟没得红绫,想的慌。”

  祝政面色波澜不惊:“这红绫没见着主人,也想得慌。”

  常歌不理,上手就抢了红绫,将这一段红绫飞速扯开,朝着自己拉了过来。

  祝政见这红绫一端被飞速扯起,在空中迅速往常歌那边飞去,一把拽了红绫另一端,这一猛拽,拉的常歌脚下不稳,离了座位,起身和他对扯这段红绫。

  屋顶上三人,见月下凉亭、古琴红绫,场面倒是非常好看。只是山河先生仍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建威将军却被这段红绫扯得身形不稳。幸而建威将军身法灵活,借着在凉亭中翻来覆去,又时不时倚着凉亭石柱,勉强同山河先生撕扯个势均力敌。

  贪狼见状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这山河先生不是不会武艺么?上次在益州,破军拿他,是一击取胜啊。”

  祝如歌和莫惊风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莫惊风撞了撞祝如歌,说:“如歌,你说。”

  祝如歌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山河先生武艺高强,在卜将军和我家将军之上呢……”

  贪狼震惊地看了祝如歌一眼,又将目光挪至凉亭中借着红绫撕扯的二人,建威将军被扯的在凉亭中百般翻腾,山河先生只坐着岿然不动,眼见为实,让他不得不相信祝如歌的话起来。

  贪狼见他二人相互扯红绫,不解问道:“可他俩现在这是在干啥啊?”

  祝如歌小声说:“那是建威将军沉沙戟上的红绫,之前……嗯,有用,反正机缘巧合就放在山河先生那里了,看样子,是先生不想还。”

  贪狼闻言更为不解了:“一段红绫,有什么还不还的,街上到处都是,再扯就是了。”

  如歌解释道:“这红绫将军用了许久了,可能是有感情。”

  惊风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歌小、不懂,赵大哥你居然也不懂。”

  “不懂什么?”

  祝如歌比了个轻声手势,低声道:“看,看,别出声儿。”

  三人又安静了下来。

  ******

  祝政淡然坐着,一段红绫扯的常歌是左翻右跳,他心下欣喜,面上几乎就要显露出一丝喜悦,却见常歌右手拽着红绫往后一翻,忽然以左手捂了捂右肩膀,面上露出几分痛苦神色。

  祝政见状立即慌了神,手上的红绫的劲力霎时一减。

  常歌眉眼一弯,趁势将红绫猛扯。祝政被拉了个趔趄,险些被扯下了石凳。

  祝政定了定神,缓缓说道:“将军长进了,会诓人了。”

  常歌一笑,眼神中都是神采:“彼此彼此,都是先生教的好。”

  祝政将手上的劲力陡然一加,常歌猝不及防被带到了祝政怀中,他立即将常歌左腰一揽,强行将他按着坐在自己左腿上,右手举杯,瞬间便灌了常歌一杯酒。

  他一连串的动作极快,常歌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被揽着坐在腿上灌了杯酒,这才立即站起,将他猛推了一把,怒道:“祝政,你休要轻浮。”

  这一推却引得祝政笑了,他低声答道:“你早说过,‘先生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见常歌气结,他笑道:“既知如此,看你下次还诓不诓我。”

  常歌直接将手中的红绫丢了他一头一脸。

  ******

  屋顶上三人目瞪口呆,深深地怀疑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过了许久,贪狼最先回过了神,问:“建威将军,居然……居然是?”

  惊风拍了拍他的肩:“贪狼,你悟了。”

  祝如歌愤然道:“什么呀,别乱说。”

  惊风转而安慰地拍了拍祝如歌的肩:“乖,别难过。”

  祝如歌一把打开他的手:“我难过什么啊。”

  惊风听信军中流言,还以为如歌看到这一幕心里幽幽的酸,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

  祝政直接一把将常歌丢过来的红绫接住。常歌见状,将眉一横,说:“快还我。”

  望着他又急又恼的面庞,祝政浅笑道:“将军刚才说过,‘主动给我了,便就是我的,哪里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你!”常歌见他又引了自己方才的话来羞辱,一时气结。

  祝政将这红绫放在自己腿上,悠悠地说:“将军真是‘阴晴反复、喜怒无常’,给我的也是你,喊着还回去的也是你。”

  “还给我,我打定主意了。”常歌说。

  祝政望着他,淡淡笑了:“红绫就在此处,将军大可自己来取。”

  “取就取,这有何难。”常歌朗声道,一个箭步上前便要抄起他腿上的红绫。祝政眼疾手快将红绫向身后一藏,又勾得常歌伸手向他背后摸去。

  常歌一心只扑在夺红绫上,并未注意到二人的距离已十分近,祝政转转脸便是常歌的耳畔,他凑近常歌的耳朵轻声说:“将军今晚为何如此主动。”

  常歌一手抓着红绫,听他一激,脸上一红,抓着祝政身后的红绫便要后退。祝政死死攥着红绫不放手,二人便僵持着,维持在这过于密切的距离,双方都不肯让步。

  

  ☆、止箭

  屋顶上的三人离得远,看不太清祝政手上捏红绫的细微动作,只以为常歌陡然上前,要虚虚地抱山河先生,两相坚持。

  祝如歌望着两人的姿势,看不清他俩脸红不脸红,只知道自己只是趴在屋顶看着而已,脸上就已烧的不行了。他以手贴了贴自己滚烫的面庞,庆幸现在是夜晚。

  惊风见状哈哈一笑,悄声说:“如歌啊,你好歹也十七了,这也忒嫩了点儿。多学学你们将军,虎狼之人啊!”

  祝如歌神色颇为尴尬,整张脸涨的通红,结巴道:“许……许是有什么误会……”

  惊风指了指二人:“误会什么啊,刚刚坐腿上喂酒,现在又这样。”

  祝如歌将他一瞪:“你再多嘴,我回了将军,让他给你打你毛栗子。”

  惊风想起来建威大将军敲的脑袋邦邦响的毛栗子,急忙说道:“如歌我错了,我再不乱说了,你可别告诉他。”

  祝如歌看了他一眼,别过脸不再说话。这二人都未注意到,贪狼还淹没在震惊中久久未回过神来。

  ******

  “放手!”常歌有些急切地说,双臂仍绕过山河先生,揪着他身后的红绫,呈着快要抱上他的姿势。

  “不放。”祝政语气淡定地答道。

  “这、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常歌颇有不解,争取道。

  祝政的平淡语气中带着些许得逞:“这本是我的。是我在你每每出征前缚上的。没想到,你还留着。”

  常歌快速答道:“即使是你的,但你给我了便是我的了。”

  祝政悠悠说:“我从未说过给你,只是缚在沉沙戟上而已。这还是我的。”

  常歌闻言将手一松,站起身来,带着些嗔怒说:“你的便你的,我不要便是。”

  言毕他转身打算要走。祝政将他手臂一拉,说:“将军留步。”

  常歌没好气地回头:“留步做什么?受你的气么。”

  祝政将方才灌了常歌的酒杯满上,悠悠地抿了一口,说:“将军留下来吃酒,我便考虑考虑给你。”

  常歌这才将他的手一甩,坐在对面,拿起自己的那盅酒,闷闷说:“先生有何指教。”

  祝政开门见山,直言道:“世子想邀你来荆州。”

  常歌立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是世子想邀我,还是你想邀请我?”

  祝政为他满上一杯芙蓉露,也给自己斜上一杯,举杯说:“世子想邀你,我亦然。”

  常歌下意识同他碰杯,将自己这盅酒干了,答道:“你邀就你邀,什么荆州世子,我不稀罕。”

  祝政微微泛起一丝笑容,他问:“那将军的答案是?”

  常歌拿了酒杯,满上两杯酒,回答道:“益州对我有恩,我亦不想成为不仁不义之徒。”

  “你一直只忠于我一人,何谈不仁不义。”祝政低声说道。

  常歌看了他一眼,说:“先生很有自信。”

  祝政笑道:“无他,惟相熟耳。”

  常歌举杯,问道:“祝政,你忽然辅佐荆州世子,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你心知肚明。”祝政答道。

  常歌放下了酒杯,说:“既是如此,那今天的酒我便不能吃了。”

  祝政轻蹙了眉尖:“为何。”

  常歌满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祝政。你之前不是说,祝政过的要比周天子更舒坦么。为何还要回去走那老路。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的、舒坦的活着。”

  祝政紧紧地盯着常歌,谨慎地开口说道:“只因,我有愧。”

  “你有愧?你何愧之有?”常歌不解道,“难道是天下苍生?家国天下?”

  祝政望着他,说:“是。但亦对一人有愧。”

  常歌皱着眉头:“难道这一点愧,值得你再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值。”祝政低了头,背着月光隐了神色,简短答道。

  常歌短叹一口气,开口说:“反正我是不懂你。”

  他忽而抬头望着祝政,见祝政依旧低着头,扯了扯他的衣袖。祝政这才抬头迎上了常歌的目光,常歌的眸子中闪闪的,全是坚定神色。

  “我接了调令,马上就要走了。你一人在建平,切记切记,不要露了身份、不要过于锋芒,等我回来。”

  祝政轻轻抿了一口酒,一直清冷的眸中烁着些许欣喜神色,他轻轻开口说:“将军关心我。”

  常歌无奈道:“我是说正事儿。”

  祝政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也在说正事儿。”

  常歌见他又开始虚与委蛇,便不再理睬,直接说道:“定山知隐和我相熟,我自会交待,不会给你为难。我至南阳新野,满打满算无需一月便可赶回。”

  祝政听他提南阳新野,眉心一动。

  常歌注意到他小小的异样,问道:“何事?”

  祝政若有所思:“南阳新野,现下应是旧人守着。”

  “何人?”

  祝政看向他的眼睛:“司徒空。”

  常歌不以为然:“若是复盛将军,我还得愁上一愁。既是游心,那便不出半月即可归来了。”

  祝政忽然沉沉地并未说话,神色多有忧虑。常歌将他的肩一拍,说:“放心。我你还不放心么,何况还有你的夏天罗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祝政听他提到夏天罗,神色稍稍松弛,应道:“你知道了。”

  常歌点了点头,又拍拍他肩,说:“做的这么明显,还不知道,那是傻子。”

  祝政立即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常歌一眼。

  常歌见这眼神充满揶揄,立即质问道:“祝政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祝政波澜不惊地抿了口酒:“看傻子。”

  常歌被他噎的气结,提了沉沙戟便起身要走。

  “慢着。”祝政开口道。

  “还有何事!”常歌没好气地应道。

  祝政拿了身后的红绫,缓缓走过去,捏住常歌的双肩将他掰至面对自己。祝政举起红绫,像以往每次出征前那样,亲手将这段红绫系在沉沙戟之上。

  接着,他盯着常歌,轻而郑重地说道:“红绫常胜,早日归来。”[1]

  像以往一样,常歌对他泛起一个明朗笑容:“放心。”

  言毕,常歌轻轻抚了抚这红绫,轻声告别道:“祝政,我走了。半月后见。”

  “嗯。”祝政轻允道。直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纵身跃上屋顶,敲了惊风一记毛栗子,把贪狼从震惊中拍醒,又抓上祝如歌,这才跃下屋顶,往城外奔去。

  一炷香之后,建平郡西部都尉张智顺来报,发现建威大将军的踪迹,询问是否放箭或追杀。

  “不许放箭。无需追杀。”祝政抚着琴,淡声答道,丝毫不理会张智顺脸上的诡异表情。

  ******

  二日后。

  荆州。

  江陵城。

  世子池日盛放松地坐在竹席上,以左膝支着左胳膊。身边有几位侍女揉揉地给他捶着背、揉着筋骨。

  “哎哎对对,就那儿就那儿。”其中一位锤的正是地方,世子连连指示。

  这位侍女轻声巧笑,嗲声道:“世子,就哪儿呀?奴家不懂。”

  世子池日盛从背后捏了她的香软小手,往自己胸口一按,说道:“就这儿。”那侍女登时笑的花枝乱颤。

  有人轻轻的敲了敲门。

  世子瞬间由满面春风转为厌烦神色,问道:“谁啊。敢扰了本世子的兴致。”

  “末将乔仪,有事来报。”

  世子给四周的侍女使了个颜色,示意退下,待她们面对着世子低着头尽数退出之后,世子这才唤道:“匡正啊,进来吧。”

  中护军乔匡正这才低着头走了进来。

  荆州世子池日盛手上仍把玩着一个茶盏,懒懒问道:“匡正啊,之前让你看的人,如何了。”

  “禀世子,今日已同镇北军一道北上了,故而末将前来复命。”乔匡正行了一礼,回答道。

  “哦?”池日盛挑了挑眉,“有何发现?”

  乔匡正眉头深锁,低声答道:“我跟了这位益州的建威大将军有些时日。这些日子他除了潜入我襄阳城营地一次之外,每日俱是无所事事、抓鸟打猎,看起来毫无霸图之心,乃一贪图享乐之辈。”

  “嗯……”池日盛浅浅应着,又问道:“喜好?”

  乔匡正低着头回忆了一番,又答道:“除了平日里点心不离手以外,无甚喜好。”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此人爱吃面,偷偷溜到建平城吃过几次。”

  池日盛皱了眉头,骂道:“混账!我是让你去摸清楚他的爱好,比如银钱、美人、名位、权利,谁让你去关心他爱吃什么。”

  乔匡正见世子大怒,急忙将头埋得极低。待世子发泄一番之后,方才开口缓缓道:“末将愚钝,这些时日以来,从未见过他出入烟花柳巷、出手也不甚阔绰,常去之地除了利川的几座山便是军中主帐,实未发现有什么特殊喜好。”

  “不、可、能。”池日盛一字一顿说道,“美人儿、金银富贵、功名利禄,他怎么可能毫无追求。世人都逃不过这其中一样,只是爱的多寡罢了。”

  乔匡正附和道:“世子说的是,是末将无能。”

  世子嘎了口茶,说道:“无能你就勤快点儿。再盯。”

  “是!”乔匡正拱手领命,接着有些犹豫,似乎不知应不应说。

  世子抬眼看了看他,不耐烦道:“有话快说,别磨磨唧唧。”

  “是!”乔匡正领命,这才开口道:“前些日子路过建平,遇上了建平郡西部都尉张智顺,他说前些日子在建平郡发现了建威大将军。”

  世子眼皮都没抬:“你不是也说,他经常溜到建平城去吃面么。如此多次,张智顺和李守正都没将他擒住,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

  “此次不同。”乔匡正说道,“他们一行四人,张智顺发现之后,立即请命射杀,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山河先生下令不许放箭。”

  世子猛然抬头,盯着乔匡正:“此话当真?”

  乔匡正点了点头:“当真。而且,张智顺还说……”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几步,将此消息一五一十说给世子听。

  世子闻言大惊,问道:“此事属实?”

  乔匡正肯定道:“属实。据说建平主营中兵士人人知晓。否则也不会几次擒了山河先生,却又将他毫发无损地送了回来。”

  池日盛泛起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这件事,有意思……搞不好,可以治他个通敌叛国……”

作者有话要说:  [1]红绫第一次登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