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渝早躲在了魔修队伍之后,此时也早已摇铃召回了谢忘归,见他冷漠锐利、杀机毕露的目光向自己看来,眼神闪躲了一下,却并不退缩,面对兰危冰刀一般的目光,只抛了抛手中摇铃,向他眨一眨眼睛。
兰危知他是挑衅,身形一动,一阵轻烟般飘去。
他手中长剑已连斩数人,鲜血犹自在锋刃上流淌悬挂,他动作快得没有人能看清,长剑便已刺出,他的动作甚至比眼睛更快,等长剑已经抽出,他才发现,面前的人并不是钟渝,早换作了别人。
兰危霍然抬起头,人群之中,张张面孔陌生,竟无一人是钟渝。
他只顿了一下,也不迟疑,拔出的剑方向一变,鲜血喷洒,面前另一个魔修霎时倒地。
钟渝可以使用《轮回千面》改换容貌,面前的人个个不是他,却个个可能是他。
他并不被钟渝的障眼法迷惑,只要将剩下的人杀尽,总能找得出他。
手起剑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面前的魔修一个个倒下,忽然,远处一道狂风刮来,卷起飞沙走石不断,风声将火把拍打得都熄灭了。
与此同时,一道无与伦比的威压扫过,在场大多数人,无论在做什么的,都停下了动作,无法动弹,竭力抵挡威压带来的压迫。
兰危抬头看着来人,停下了动作,待砂石落下,火把重燃时,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众人,负手站在洞口前。
来人紫衣在身,气场强大,飘在夜风中的发色有些许斑白,正是钟离非。
他并不回头看那些被围在一起的修士,只看着幽深黑暗的洞口,大笑了一声,信步走了进去。
“玄青,我看你今日还有什么花样!”
说罢飘然进了洞穴之中。
地宫大门已开,钟离非走在里面,自然不会再被阻拦,这一路畅通无阻,竟连本该出现得兰危都没出现阻拦,他本觉诧异,但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快速行了不知道多久,远处便能见到火光亮了起来。
他想起这地方已经有人开过地宫,不知道来人藏在何处,又预计怎样埋伏自己,便停下脚步,凝神检查一番。
可无论怎么看,前面的地宫里,都似乎都没有人。
但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钟离非缓缓转过头去。
兰危从黑暗中走来,单薄的身躯劲瘦挺拔,素来没有表情,仿若冰雪雕就的面容上,此时竟有两分嘲讽的表情。
“你想来阻我?”钟离非开口。
“不阻。”兰危负着手。
“他就在前面,你自可去见他。”
钟离非不信他的话,压低眉头,冷哼了一声。
“装神弄鬼。”
兰危当真不出手,只等着他自己往前走。
钟离非见他真没有动作,心中讶然,越发谨慎起来,但面前确实另无埋伏,他快步走到尽头,地宫中火把密集起来。
——前方火光照耀下,正中赫然是一口棺材。
他这时才懂了方才兰危方才那表情的意思,玄青在这等着自己,但是,是在这口棺材……
他不信会有这种事情,抬头好笑地盯着兰危:“这便是你们准备的东西?”
兰危原本面目冷淡,丝毫不想搭理他,可耳中忽然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心中一动,抬头看去。
精灵果然躲在远处,伸手向他打着招呼。
他竟然也来了。
兰危先是高兴,随后脸上一冷,剜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顾易知他在警告自己,然后在叫自己抓紧过去。为了避免被钟离非发现,尽量轻微地震动翅膀,缓缓飞到兰危身旁。
钟离非还是不信棺材里的人会是玄青,大笑道:“玄青不老不死,你们想要骗人,也得编个像样的谎话出来。”
兰危:“是真是假,你打开棺材看一眼就知道。”
钟离非嘲讽道:“你们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我起先还在想,第四卷 藏书的位置,你为何要散布出来,人尽皆知,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顾易心中一震,忙偏头看向兰危,他还以为是魔修担心抢不到神书,所以传出去,只为了阻碍兰危,没想到竟是他自己。
兰危并不否认。
他心念电转,忙思索原因,现在剧情与原著不同,原著有别的人知道位置,传了出来。现在没有其他人在,他本以为是个秘密,没想到兰危还是选择让消息传出,怪不得上次他问的时候,兰危不肯说是谁。
他这样做,自然是因为……
顾易将目光投向那口棺材。
玄青的棺材。
他怕钟离非不知道位置,看不到玄青特意为他布置的这一幕。
百年之后,再次重逢,玄青送给他的,是一口装有自己尸体的棺材。
第101章 玲珑心(4)
在定远城的时候, 兰危曾经问过顾易,玄青当日在幻境中留下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见他也不信玄青真的会死。
别说是他, 今日换作任何一个人来,也不会相信这件事。
钟离非更不可能。
……
钟离非至今还记得,百年之前的那个下午, 他和玄青最后一次见面。那日刚下过一场暴雨, 四野无人, 枭鸟嘶啼, 他将昏迷的玄青安置在渡口旁的旅店。
店铺偏僻,一旁就是河口,刚涨过潮, 波涛汹涌, 浪声轰鸣,地面都是冲下来的新泥,四周草木叶片却被冲洗得的青翠欲滴,天色碧蓝如洗。
他心情也如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天际一般晴朗澄净。
因为他又重新找回了玄青。
那个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因中了毒,无法动弹分毫, 其实就算醒来, 也只能无力看着他, 不管谴责还是愤恨, 这眼神都对他无关痛痒。
总而言之, 这次他又赢了, 无论玄青怎样超脱高旷、怎样高不可攀, 都被他重新打动, 而后又攀折下来。
目的达成, 他眼神是难得的柔和,盯着床上的玄青,见他肤色雪白,睫毛异样地长,风吹过的时候,似乎还一颤一颤,心中一时也似有羽毛搔过,又痒又软。
他喂了小剂量的解药后,玄青醒转了过来,但是体内灵力已七零八落,再也汇集不起来——这是瑤山最恶毒的解药,让人一生灵力化为乌有,虽然修为依旧,但灵力再也无法聚集使用,也就再没有杀伤力。
平常人若中此毒,只会渐渐天人五衰,衰老而死。
玄青虽不会老死,但也像失去爪牙的猫,任人揉搓。
玄青在发现这件事后,重又闭上了半张的眼睛,神情无力,似乎是认了命。钟离非说不上满足还是不满,伸手掐了他的脸。
“是不是很失望,我又骗了你?”
玄青别过头,看着窗外,只不理他。
钟离非这回倒有耐心了,和颜悦色道:“不止我骗你,骗你的人多了。明家大儿子在你面前演‘父兄贬低,岳丈污蔑’的戏码,是为了诓你指点几句。你上次遇到卖身葬父的风尘孝女是杨家大小姐改装,就说最开始,那人故意挑衅我,逼我杀他,就是为了叫你撞见,惹你怜惜……你却真上了他的当,玄青,咱们这等交情,你信他不信我。”
他如今说来云淡风轻,当日被玄青重伤之时,却是何等狼狈。他一生不屑于向人解释任何事,那次面对旧友,破天荒为自己辩白了两句,玄青却充耳不闻,只将那个挑唆离间的“弱者”护于身后。
或许他是手下留情的,毕竟也没有真杀死他。
但对钟离非,那样的眼神,比杀了他还让他发狂。
回去之后,钟离非回想此事,越想越觉得可笑,既笑自己,事到如今,还对玄青抱有幻想。又笑玄青,既然这样看待自己,何必假惺惺再留情面?
他写了一封语气冷漠的信,告诉玄青,下次见面,不必手下留情。
——走到如今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何必优柔寡断,何必惺惺作态,何必藕断丝连,何必含混暧昧。只有真刀实枪,要么你死要么我活!往昔情义太重,纠葛太深,只有足够多的鲜血才能抹得掉,斩得断。
两人如今再次相对,竟又变成如今这幅局面,可见玄青永远改不掉心慈手软的毛病,他略一做局,就将这“天人之境”的道尊收入网中。
修为有什么用,道法有什么用,还不是折在他手上,还不是输家!
钟离非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竟笑出了泪。
他掳走了雪千里,骗玄青前来决战,果不其然,重伤在玄青手中。
他假装重伤濒死,假装被狼拖走,假装与玄青诀别,永世不复相见,带着雪千里离去的玄青果然又折回来看他,他那时想,他若真死了,玄青想必也会为他掘坟立碑,送他安葬,一犹豫,致命的毒药,便换成了“风云散”。
玄青修为太高,灵力消散的过程苦不堪言,如今三天过去,才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钟离非时,显然已经明白事情经过,脸色惨白。
“你不敢看我,不敢承认是你输了。”钟离非畅快道,“你看,兜兜转转,好几十年,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情形,你那时断了腿,行动不便,事事依我,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玄青颤动睫毛,徐徐睁开了眼睛。
“杀了我,你不会更快活么?”
“不,”钟离非松开了他的下颌,冷笑道:“我不会杀你,永远也不杀你……我只要你,永远在我掌心,再也飞不出去,生杀予夺,低眉顺目,说不出一句反抗我的话,做不出一件抵抗我的事,永远臣服于我!”
玄青咳了一下,忽然笑了。
钟离非并不因他的笑而感觉被蔑视,只是居高临下盯着他:“你没有气得说不出话,比我想得强多了。”
玄青笑完,目光又静了下来。
钟离非忽地恼怒:“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玄青只望着窗外奔流的河水:“没什么可说的。”
他虽然冷漠,但也乖巧,此后果然钟离非说什么都听着。他愿意听话,钟离非也不会折磨他,反正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也只是让玄青听话陪着他。
雨季来临,暴雨时至,钟离非此前的恨意,汹涌的怒火,似乎全都被缠绵的夏雨清洗得干净,越来越平静满足。
尤其每次玄青睡去,他在一旁,看着他的面庞时,只觉得他乖乖在这里躺着,在自己眼前,就让他比得到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还要满足。
若当年玄青当真失去双腿,也没有发现真相,陪他隐居在灵台山上,他们又哪有这几十年纠葛怨怼?
他霸道暴戾,可对玄青诉求也不多,只想他听话而已。
他分不清这样浓烈的占有欲来源于哪里,或者说,也不想深究原因。
玄青心情好时,有也会说话,有一次,问起他为何这样,他想也不想,答到:“你学究天人,悟性通灵,天下人将你奉若神明。折在我手里,岂非证明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玄青掀起眼皮,清透到极点的黑白眼眸,似乎能将他灵魂也看透。
“你说的是现在的事。以前我并未参悟时,你也是一样做法。”
钟离非似乎被他问住了,过了一晌,才笑道:“本座将你视为生平唯一知己,而你不声不响,消失数年。我若不让你吃些苦头,你真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由你相见就见,想不见便不见么!”
玄青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