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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 郑重介绍一下,我男朋友,霍染因。

第一五九章 郑重介绍一下,我男朋友,霍染因。
  琴市第一人民医院,是琴市最好的医院。

  无论什么时间,前来看病,前来探望的人群,都将这医院挤得水泄不通。

  胡芫探望完纪询之后,在琴市的一家美甲店消磨了半个下午,便往自己真实的目的地去。

  她之前所说的“顺路”并非客气,而是确实有个更重要的约会在此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千里迢迢,请假从宁市来到琴市的原因。

  她来见自己的父亲,老胡。

  他们见面的时间定在下午六点,老胡的家里。

  但她提前去了一个地方。

  琴市星河路附近的一家木工店。星河路靠近琴市的废弃港口,地方偏,平日里人流量少,木工店开在这里,当然不指望赚大钱,这不过是琴市的木工爱好者的一个小基地。

  胡芫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只因为这个基地,就是老胡来办的。

  她甚至知道老胡将地点选择在这里的原因——正是因为不远处的废弃港口。甚至之前老胡被人送进警察岗亭,也是因为一个老头独自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遭人误会了吧。

  从她小时候开始,老胡就特别喜欢前往废弃港口,但从不将人带去。那个早已荒无人烟,除了垃圾外一无所有的地方,似乎是老胡的自留地。

  她在很小的时候,因为不耐烦呆在没有老胡的家里,便悄悄跟踪老胡来到这里,窥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从那以后,她就对这种“窥视”乐此不疲。

  包括现在。

  她之前打电话回来,老胡不在,便猜中老胡是在这里。

  老胡确实在这里,在木工店中。

  她穿着双红色的高跟鞋,可行动间却悄然无声。她静默地站在木工店后的景观树下,这是房子的后门处,斜对着窗户。站在这里,可以很轻易地看见窗子里的情况,而窗子里的人,却不会注意到店铺外粗壮的,足足又三层楼高,一人合抱大的景观树后边,还藏着一个人。

  这株景观树,并不是巧合。

  而是她在老胡选定了这里作为基地后,抱着她来观赏时,那时她大概是5岁?6岁?她千挑万选选出的种植地址与树木——就为了以后的窥视。

  女孩长成了女人,视线由矮变高。

  从必须攀着树干爬上树叉,居高临下地望着,变成站在树后也能看见。

  窗户是敞开的,老胡在看手机。

  老胡越来越好看了。

  胡芫记得自己小时候,老胡是没有这么好看的,那时候老胡只能勉强算是个样貌周正的人,但随着年龄越长,不知怎么的,原本只算周正的人居然越见英挺。

  他的头发变得斑驳了,但斑驳的发显现着的是年轻时没有的沧桑故事;他的眉变得雪白了,但雪白的眉如同寿星翁的眉一样可亲;他的骨相似乎也有了微妙的改变,成了更加立体更加不凡起来。

  但他也确实老了……

  胡芫正想着,眼里掠过一道温柔的紫色,她再看过去,一个穿着紫色毛衣裙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老胡身旁。

  罗穗来了。

  她知道这个女人已经两三年了。只是分隔两地,难得地碰见也是一面匆匆,现在,终于有时间和空间好好地看看她。

  最大的感觉,首先是年轻。

  当然,一老一少走在一起,人们自然要先感觉老的又多老,少的有多少。

  接下去的感觉,是漂亮。

  一个很漂亮的,似乎也很温柔的女人。

  看上去就和她身上的紫毛衣一样温柔,和她腕间的绿镯子一样漂亮。

  罗穗手里端着个碟子,碟子里放着花样繁多的水果,摆盘也极其精致,里头攒着樱桃和西红柿,外头则是切了瓣的苹果和梨,远远看去,像是花一样盛开在碟子里。

  因为窗户是开着的,所以胡芫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

  “老胡,吃水果。”罗穗招呼老胡。

  她拿起碟子里的牙签,插了片苹果,喂老胡,边喂边说:“先吃水果,吃完水果我们吃药。”

  “还要吃药?你别听医生胡说了,”老胡皱起了脸,“我病早好了。”

  他脸上皱纹本来就多,此时再一皱,跟脱了水的橘子皮一样可怕。

  就算从小就是老胡带大的,胡芫有时也对这张脸报以难以容忍之心……并非嫌弃,而是因为关系太过亲昵,便无法容忍记忆里历历美好、如山如岳的父亲影像,被眼下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所取代。

  但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似乎又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崇拜。

  胡芫听见了罗穗的声音,潺潺泉水一样,说起话来叮咚作响。

  “我知道你的病早好了,但吃药呢,不是为了治你现在的病,是让你明年、后年,大后年,都不会再犯病。”

  “哪有这么多个年。”老胡被逗笑了。

  “我说有就有。”罗穗呸呸做声,“闲着没事自己咒自己玩吗?”

  “嗡嗡——嗡嗡嗡——”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胡芫的暗暗观察,她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当看见屏幕上显示的“胡铮”时,她微不可查地拧拧眉,并不太想接,但还是接了。

  “喂……”她压低声音。

  但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不方便说话,依然将嗓门喊得跟铜锣一样响。

  “胡芫,你现在回琴市了对不对,看到爸了是吗?”

  明明是个早过三十大关的中年男人,但一日日的年长,似乎也没有磨去他少年时候冲动刚愎的性格,反而年纪长了,成家立业,父母不管,越发的唯我独尊。

  “那个老头,到底在想什么!整天瞎闹,就知道搞女人,年纪一大把了,走路都要走不动的家伙,老了老了,色老头老变态了,越发张扬起来,见天的和个小女生鬼混,这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家,上回居然还带那女人堂而皇之上我家的门,让我们叫小妈……他怎么敢!我妈活得好好的,还没死呢!要不是我老婆拉着我,我差点没拿棍子把他们撵出门!”

  胡铮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胡芫你和他亲,你说说,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和个跟他孙女差不多小——”

  “胡铮。”胡芫冷冷打断他。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也不知道胡铮把手头什么东西摔掉了?

  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隔着电话,眼前似乎也出现了对方仿佛困兽一般团团转圆圈的焦躁模样。

  “……非要和个能当他孙女的女人搅和在一起?我妈不好吗?当年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很幸福啊!这种年轻女人,能图他什么,图他爷孙恋,图他半脚进棺材,图他不能人道?当然是图他钱!”

  钱,钱,一切都是为了钱。

  只有钱,只有这公平平等放在谁的手里都能尽情肆意地挥霍的一般等价物,才能让年轻女人不顾道德不顾廉耻,扒拉着一个老头。

  否则,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做什么不去找和自己同龄的青春活力的男人?

  胡芫看着前方。

  水果喂到了老胡嘴里,人到老了,要么眼睛不好,要么牙口不好,要么腿脚不好,好似无论如何,总要有些不好之处,以证明身体这具机器,临到时限了,正一步步走入衰朽灭亡之地。

  老胡牙口不好,一片水果,吃了半天,也没有吃完。

  水果的汁水不可避免的自嘴角淌下来,罗穗也不嫌弃,习以为常地掏出帕子,给老胡擦拭。接着罗穗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压下去了,似乎在同老胡说着什么秘密的话,导致胡芫不能听见。

  老胡倒是很认真地在听。末了,也同罗穗说上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让女人绽出如花一样的笑容,接着,年轻的女人倒向老人,倒入老人的怀中,既像女性抱住情人,又像孙女依偎爷爷。

  “老胡……”罗穗又说话了。

  以胡芫所在的角度,她其实是看不见他们细微的表情的。

  但不知怎么的,胡芫似乎窥见了罗穗氤氲含雾的眼神,又看见她雨后灿烂的笑容。

  “没有你我怎么办?”

  “傻孩子。”老胡说,“没有我,你只会更坚强。”

  老胡也在笑。

  但老人的笑不像年轻人一样灿烂,正如老人的泪不像年轻人一样放肆。

  他笑得很含蓄,只有嘴角和眼角的一点,是正投向西山的夕阳,已无热烈的余力,只留下让人眷恋的温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胡芫脑海里闪过这句每个人都会背的诗。

  相较而言,电话里属于胡铮不停歇的咒骂声,就显得极为嘈杂了。

  从小到大,她都尽力避免和自己哥哥发生冲突,但现在,也许已经不需要再顾忌了。

  她轻笑两声:“胡铮,你藏在爸的床底下,听到了他们的夜生活,知道爸不能人道?”

  “……胡芫!”胡铮气急败坏,“你什么意思?!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妹妹,但别忘了,你小小年纪来我们家,是我妈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你,好好把你拉扯大的吧?你现在是打算丧良心地站在罗穗那边了吗?你看老头喜欢那女人,就打着巴上那女人能分遗产的打算——”

  胡芫挂掉了电话,顺便将胡铮的号码拉入黑名单。

  真是无聊。

  这种令人哂笑的恩情,她已经回报了二十年了。

  可惜被回报的人,似乎从来没有自己正被礼让的自觉。既然如此,老胡想要和谁在一起,她又何必在意呢?更何必站在“妈妈”、“哥哥”这一边?

  她开始拨打老胡的电话。

  信号迟了几秒钟,才被前方的手机接收到,远远的,老胡手机的铃声传过来。

  电话一响,前边两人营造出来的恋爱结界顿时被打破,原本贴得紧紧的两人受惊般分开了,接着老胡接起电话:“喂……”

  “爸,是我。”胡芫说,“我到了。”

  她回身,离开木工店,转向道路去拦车。

  “大概半个小时后能到家,你呢……?”

  *

  纪询和霍染因在琴市住院的第三天,病房里来了除琴市公安和宁市公安以外的全新客人。

  纪询的编辑,埃因来了。

  他捧着一束大得能遮掉整个上半身的花,拿着一篮沉得几乎扯掉手臂的水果,一进门就哭丧着张死了家人的脸,几乎扑倒纪询床边忏悔:

  “纪老师,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怎么错了?”纪询稀里糊涂。

  “都是我连了公众网络,导致手机被黑,让他们发现了我和你的聊天记录……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如果我再小心一点,说不定你和你的女朋友就没有这种无妄之灾了……天哪,他们还烧你的手!”

  埃因看见了缠绕在纪询左手上厚厚的纱布,他已经不止哭丧着脸,连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你的手可是还要写小说的!很宝贵的!这究竟哪里来的丧心病狂的人,对个作者要打要杀,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你的故事多么好看,你的读者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给淹死!”

  “……我的读者就不用和这么凶残的杀手对上了。另外我的手没大事,就是包得夸张点,还是能写字的。”纪询安慰。

  他听了一圈,弄明白了。应当是时候琴市警方赶到现场后,抓捕杀手,又做了一系列的调查,调查到了埃因头上,才把本来应该已经离开琴市的埃因再招回来。

  对于埃因的自责和忏悔,他不敢苟同。

  这件事的根源,根本不在于埃因不小心的一点泄露。那些人是必然会来找霍染因的。无非是以什么要的形式,早点晚点过来而已,实在不必迁怒到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编辑身上。

  要说手机被黑,埃因的手机固然被黑了,他的手机过去不也被黑过吗?

  这回的杀手好歹弄了个假网络,当初可是只用一只小黄鸡,就把他的手机给攻克了……

  他伸手拍拍埃因的肩膀,因为埃因趴得太下面了,这手差点就拍到埃因的脑袋上。

  而且不论怎么说,这回的杀手至少做了件人事——没顺手把埃因给绑了。

  如果真把这傻编辑给绑了当人质威胁他们,纪询总觉得自己和霍染因就真的要在劫难逃了。

  “行了,别在意。该来的躲不掉,往好处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埃因依然耿耿于怀,他原本就愧疚,在看见纪询的惨样之后,愧疚更达到了有生以来的巅峰,“纪老师,我还是有责任的,无论如何,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他这么一说,眼里立刻有了事情。

  见纪询明明受着伤,手还缠着纱布,居然还不闲着好好休养,还一颗一颗拔着葡萄,喂给隔壁病床的男人。

  说来隔壁病床的男人也惨,虽然对方好好地穿着病号服,但埃因依然能够从领口的位置看见缠绕在他身上的厚厚纱布,看那一眼望不尽的纱布,保不定整个背部都缠上了?

  又是责任又是怜悯,埃因连忙换个方向,来到两张病床中间的位置。

  这两张病床靠得比别的房间的床更近,中间狭窄到只塞进了个床头柜,刚刚能容纳一个人通过,这个夹在两张床中央的床头柜上,正放着许多洗好的水果,其中有一串葡萄,还滴着水,被揪掉了小半串果子,只剩下绿绿的枝桠无辜的支棱着。

  而纪询还在拔剩下的果实。

  埃因伸手要去接,但纪询一缩手,躲过了。

  “我看你不是留下来照顾我,是留下来当电灯泡的吧。”

  “哈?”

  “上回没机会,现在郑重介绍并纠正一下。”纪询嘴角一勾,指指旁边和自己同在一张床上,正斜靠着床头的人,并把手中葡萄递过去,“我没有女朋友,只有男朋友。我男朋友,霍染因。”

  “……吓?!”

  编辑震惊不敢置信的眼神中,霍染因面无表情地把刚刚拿到的葡萄反手塞回笑眯眯的纪询的嘴里。

  就你话多!

第一六零章 手里的绿叶是被吻过的心事。

  孟负山在走廊中穿行。

  医院的走廊总是这样,森冷凄然,白的墙,绿的漆,都反着渗人的光,让人打心眼里反感。

  孟负山在指定的房间号前停下,抬手,敲门。

  门打开,一个高个子的保镖出现在孟负山眼前,这是陈家树须臾不离身的“枪”和“盔”,孟负山从未见他们分开过。

  至少在他见陈家树的时候,保镖始终都在。

  保镖沉默寡言,带着孟负山进去。

  孟负山是个同样沉默寡言的人,一声不响跟着走,中途还和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插肩而过,他漠然地望了对方一眼。

  陈家树的主治医生。

  估计是来复诊的吧。

  等到转过房间里的最后一点遮挡,孟负山看见了坐在落地窗边的陈家树。

  这是医院的豪华病房,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实在难以想象医院也有近似于疗养院那样的豪华居所——大约,钱真是万能的吧。

  屋里开着很大的暖气,孟负山只穿一件薄衣服都觉得热,但靠在病床上的陈家树除了盖着被子外,居然披着一件带绒的衣服。他正在打电话,神色不虞,自接近陈家树以来,陈家树一直修身养性,轻言缓语,喜欢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孟负山第一次看见陈家树露出这种隐怒之色:

  “我辗转找人,拖了许久,付出了诸多麻烦和比市价翻上三两倍的钱,不是为了让你们在出事的时候对我说无能为力的!”

  “退款?你觉得我要是钱吗?我要的是命……”

  怒意消褪了,出现在陈家树脸上的是一层歹毒的阴郁之色。

  “要么,拿了我的钱的人的命;要么,给我能救我的人的命。”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一会儿话。

  笼罩在陈家树脸上的阴郁没有褪去,相反,越结越厚。最后,陈家树问:

  “这也是柳先生的意思?”

  孟负山的双眼蓦地迸射出噬人的精光,又在下一瞬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低垂着眼,眼睛盯着白床单的一角,盯得久了,白色的床单也在眼睛漫出斑斓的色彩。和这操蛋的世界一个样子,亲眼所见,未必为真。

  他提醒着自己,又在同一时间牢牢记着陈家树泄露出来的每个关键点。

  “柳先生”

  “提供肾源”

  他一直在寻找的组织……他接近陈家树的根本目的……

  两秒钟,只听“砰”的一声,手机被重重掼到了地上,陈家树在床上不动,只是拿手按着腰侧的两道伤疤,将腰侧按得通红一片。

  孟负山做了一个动作。

  他弯下腰,拣起地上的手机,递回给陈家树。

  陈家树没有接手机,他看着孟负山,脸上的阴郁几乎凝成实质:“小孟啊……”

  “大哥,我在。”

  陈家树打量了孟负山许久,终于绽出一丝笑容,笑容驱散了他的阴沉,他脸色变得晴朗,口吻也重新温和起来。

  “不错,不错,虽然来我身边不久,但确实,每次要见你,你都在,每次要麻烦你,你也不说二话。”

  “大哥的吩咐,不麻烦。”惜字如金的孟负山已经算说得多了。

  “还是你贴心。”陈家树说,“你刚才听了电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大哥不瞒你。这里……”他指指腰侧,“虽然换肾的时候各项检查都做得完备,但现在,还是出现了排异反应。”

  排异反应是换肾后恢复的一大难关。

  分为急性和慢性,无论是哪种,对于接受手术的人而言,都是极大的烦恼——排异的次数多了,厉害了,换了的肾,基本就没有用了。

  “那边在宁市的据点,这两个月被警察扫掉了,经营多年的整条线毁于一旦,损失惨重,也不愿顶着高压,冒着风险再度出手。这件事情,我会找他们好好算账,不过现在不急,现在急的是肾……他们不动,我来动。”

  陈家树说,他对保镖招招手,示意保镖将放在桌上的电脑拿过来。

  电脑搬到了病床上。

  孟负山看见了陈家树展现给自己的东西。

  一个网页上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位年轻漂亮的女性。

  “她和我现在的肾,是亲姐妹。”陈家树缓缓说,“血亲之间,肾配型成功的概率极高……现在,我让你去琴市,找到她,看着她。想办法给她做肾移植匹配的体检报告。等到体检报告出来,你就将她安安全全,完完好好,不惊动任何人的带到我安排给你的接头处……小孟。”

  陈家树问他。

  “这件事,你能做到吗?”

  *

  好不容易打消了埃因可怕的“煮饭洗衣打地铺照顾纪老师”的想法,把特意从外省赶来的编辑又赶回去的纪询,再度回到了病房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来的纪询总觉得霍染因躺着的姿势舒展了一些,他再拿手去亲昵地碰碰对方的脸和发,对方也没有直接躲过,而是漫不经心地睇睇他。

  “今天太阳还不错。”

  “确实还不错。”纪询望望天。

  “要一起出去透透气吗?”霍染因问。

  透气有什么不可以的,正好今天行动了利索了点,不用再拄拐,纪询欣然答应:“好啊,我推你。”

  他们去护士台找护士小姐要了个简便的移动担架床,纪询再帮助霍染因挪个床铺,而后盖好被子,再出病房,上了电梯,进入花园里。

  下午三点的阳光正正好,穿过医院花廊的木栅格顶棚,一道一道打在霍染因的被子上。当微凉的风和暖和的光共同作用在肌肤上的时候,那种一时开阔一时惬意的感觉,是室内的暖气和窗户绝对没有办法比拟的。

  趴在床上的霍染因盯了枕边的太阳光一会,目光稍稍上抬,看见摇摆的病号服。

  是纪询身上的病号服。

  纪询要推病床,距离他距离得近,衣服的下摆总是蹭到他的枕头上,一摇一晃,荡来摆去,和主人保持同一频率。

  “……重伤号。”霍染因低声说。

  “嗯,两个重伤号。”纪询耳朵尖,听见了,安慰霍染因,“别怕,你抬头看看,周围哪一个不是重症患者?”

  “不用看他们。”霍染因懒得抬眼,就算伤得实在不方便,他也没有丢掉基本的观察能力,“他们都在看我们。”

  “嗯嗯,看我们恩爱。”

  “……”霍染因低哼,“嘚瑟。”

  他遮了遮嘴角,遮去嘴角一晃而过的笑意。

  纪询说的没有错。离花园最近的是肿瘤科,这儿散步的,不少是重症患者。

  医院总是苍老和暮气的,尽管护士小姐说近些年癌症患病率逐年年轻,这里大部分的病人还是以老人居多。

  老人们的陪护,一部分是看上去中年的女儿或者媳妇,另一部分是年龄相近的老来夫妻,枯黄的手与手交叠,斑驳的发与发相依。

  这些老人大多精神状态要好于护工照料,或者索性自己单独呆着的。

  那些孤独的老人,即使阳光也没有办法驱散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淡淡阴霾。

  假使人是一株木头,他们已经到了隔得远远的,都能看清木头上的腐朽虫蛀的地步。

  人的腐朽是不可逆的。

  失去了生机,只能一步步踏入枯槁死亡,这个阶段里,老天所能施与的最大慈悲,也只是让爱他的和他爱的人,陪伴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纪询推动霍染因的时候,路过了一对很像他们的老夫老妻,丈夫躺在病床上,妻子推着丈夫一路前行。

  这对老夫妻正在说话,纪询和霍染因也听了一耳朵。

  丈夫癌症,要做手术了,这种年龄的老人做手术,很危险,很可能打了麻药下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妻子握着丈夫苍老的手,给丈夫梳理花白稀疏的头发,她叫着丈夫的小名,对丈夫说,放心,我已经央求了医生,手术的时候我也会进去,你在帘子里做手术,我在帘子外握着你的手,你一生都没有丢开我,老了老了,我也绝对不会丢开你……

  他们没有在老夫妻身旁停留,这种夫妻两的温馨时刻,不需要旁人插入。

  纪询一直推着霍染因,到了花园的一角。

  这里有片冬日里难得的树荫,远远还能看见水池,水池被打理得不差,大冬天里,锦鲤还在腾腾游动。

  阳光照到了霍染因的脸。

  纪询扬手摘下片叶子,挡住射向霍染因眼睛的光。

  “之前在新闻上看过类似的事情。”

  霍染因愣了下,旋即意识到纪询在说刚才的老夫妻。

  “看的时候觉得是很制式的感动。现在想想,觉得制式,也许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陷入那种境地。无论同样的悲欢在这世界上重复过多少遍,其本身的悲欢都不会因之而削弱。霍染因……”

  “我在。”

  “没什么。就是……”

  那片遮阳的叶子,落到眼睛上。

  纪询隔着叶子,吻了霍染因的眼。

  “想常常和你一起晒太阳。”

  浅浅的一吻结束,纪询刚直起身,手就被霍染因抓住了。

  霍染因想要扣住纪询的五指,但纪询的手还被纱布给缠着,他试了几个角度,都扣不进去,最后放弃了,干脆捏着纪询的“猪蹄”一角。

  “干嘛?”纪询有点奇怪。这姿势也不是很舒服啊。

  “没干嘛。”霍染因,“贴不了身体,就想和你贴贴手指,亲昵亲昵,可惜依然贴不上。”

  说完霍染因就笑了。

  这天的最后,他们晒完太阳回到病房的一路上,霍染因都揪住纪询的手,是不宣之于口的光明正大。

  他的掌心里还藏着片凝碧绿叶。

  那枚被吻过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