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疯子!
这是众人知晓姬循雅命靖平军包围皇宫, 严禁任何人出入后的第一反应。
姬循雅并非第一次封闭皇宫,但上一次皇帝刚回毓京,诸事繁杂, 人心浮动, 此举至少利于朝局稳定, 然而这次却不同——关闭宫门,夜宿寝宫,囚禁帝王,桩桩件件皆大逆不道,简直将谋反篡逆写到了脸上!
赤裸裸地摆在众人眼前。
既是姬循雅对诸王群臣炫耀、羞辱,又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姬氏已放肆至此, 当集四方之军, 讨贼勤王!
此刻,寝殿外。
何谨垂首安静地站在,树荫浓密,笼罩在他头顶,映得少年人面色失血似的白。
他思绪混乱,一时担忧着自昨夜便未再露面的赵珩的安危, 一时又忧心自己前途性命,况且……况且此刻宫闱被重兵把守,他要如何向英王殿下传递消息?
何谨抬手按了按肿胀的额角, 疲倦地叹了口气。
“大人。”有一小太监低声唤道。
何谨抬眼扫过去, 但见一样貌平平,叫人过目就忘的少年弓腰站着,见他看过来, 脸上忙堆了笑,“大人。”
何谨并不识得此人, 心中先戒备三分,道:“何事?”
无论外面如何愁云惨淡,宫中在这名为将军实则摄政的权臣治下,依旧看似风平浪静。
也是,纵然改朝换代,也不过是陛下与外面诸位高官贵胄需要操心的事,只要姬循雅还没疯到见人就砍,他们在宫中依旧要服侍主上,与赵珩不亲近者,亦不会被迁怒。
不过,宫中虽一切如常,只往来巡视的靖平军比以往多了三倍、出入寝宫都需搜身检查、验明身份,而已。
那少年躬着身道:“奴婢是内膳司的,因内膳司这两日送来的膳食都被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奴婢等实在惶恐,您是陛下身边人,素知圣心,奴婢的师父就命奴婢来,想着讨您一个示下,不知陛下近来可有什么爱用的,便是龙肝凤髓,奴婢等也要弄来给陛下奉上。”
何谨闻言差点没被气笑,脱口而出,“好奴婢,你和你师父倒是忠心,可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用膳还没说出口,何谨猛地意识今非昔比,哪容得他抱怨,立刻噤声了一息,道:“圣心如渊,岂是你我能揣测的?”
小太监闻言满脸惶恐,连连道:“奴婢失言,请大人宽宥。”
何谨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小太监却有些踌躇,犹豫着不肯离去。
何谨听他口齿伶俐,不像是个憨傻的,不料对方竟如此没有眼色,有些厌烦地瞥了他一眼。
小太监立时如同得保命符,躬身求道:“求大人救救奴婢,若今日得不到回话,奴婢怕是要活不成了。”
何谨本就心烦,此刻更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将话说得明白,此事非他们能够揣测,这小太监却还要寻根究底,冷笑三声道:“我竟不知宫中何时能草菅人命了,你只管去回话,但凡出了事,我一力担着!”
小太监胆怯道:“奴婢不敢。”
何谨被烦得要命,沉下脸想叫他滚,忽地觉得有些异样,话锋一转,依旧冷笑道:“来,你带我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混脏东西敢在宫中放肆。”
小太监也被吓了一跳,嗫嚅了半秒,不敢回话。
何谨看他窝窝囊囊的样子似是更气,喝道:“走!”
小太监身体猛地一抖,大气不敢喘,低着头引何谨出去。
路过寝宫外巡视的靖平军士,为首者知晓何谨身份,将军未下令,他们自不会与皇帝旧臣为难,还同何谨客客气气地点点头。
习武者耳聪目明,方才在不远处听两人说话,连靖平军士都生出了几分好笑,只觉这些天子内侍行事都太琐碎了些。
何谨回了一礼。
昨夜下过一场雨,秋雨寒凉,雨中花木愈显苍翠。
“滴答——”
一滴水顺着花枝滴落。
“大人,”侍从见冯延年抱着只黄玉花盆,内里牡丹开得盛极,枝叶繁茂,足有半人多高,随着冯延年的动作摇摇晃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人这些粗活还是我来吧。”
冯延年立刻道:“别动!”
侍从被他一嗓子喊得刚伸出去的脚又缩回。
冯延年小心翼翼地花盆挑了个地暖足又不不至热得炙烤的地方摆着。
他直起腰,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面前可称一句绝品的魏紫,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娇艳欲滴的花瓣,感叹道:“美极美矣。”
欣赏了半晌,冯延年才想起身边还站着个眼巴巴的侍从,信手取过帕子擦了手背上的泥水,道:“怎么了?”
侍从道:“大人,乔大人在正堂候您两个时辰了。”
冯延年一愣,“为何不早报?”
侍从老老实实地回答:“乔大人听说您在花房,便不令我等打扰您,只是……”
只是冯延年赏花逗鱼时间太长了些,乔舒瞻喝了半日茶都不见人影,这才对侍从委婉地表示能否去问问冯延年何时赏完。
冯延年吩咐道:“你去告诉乔大人再稍坐片刻,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语毕,又恋恋不舍地欣赏了番花房内的魏紫姚黄。
看在这几盆绝代佳人的份上,冯延年决定,今日无论乔舒瞻同他说什么荒唐话,他都愿意给对方好脸色。
……
此刻,寝殿。
食髓知味,自昨夜后两人荒唐得有些过分。
赵珩体力较之常人并不差,奈何面对姬将军恐怖的耐力与精力,深觉难以望其项背。
今日卯时二刻,很不给面子地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再次被人温柔地放入水中,但赵珩实在没有力气,就随他去了。
他睡得不踏实。
生平头一次彻彻底底把前程性命乃至皇位都交入旁人手中,他又倦极,终于尝到了欣赏美人,且还被对方慷慨地喂得饱得不能再饱,种种心绪混杂在一处,以至于赵珩做了梦。
他不是念旧情的人,因而很少做梦。
且这次的梦与平日大有不同。
他梦见了他娘。
北澄摄政王,戎鄞。
梦中场景与他亲历的现实无异,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一场清晰无比的回溯。
他问了他娘一个问题。
“你问赵……你爹和我是怎么认识的?”戎鄞以指敲了敲太阳穴,思量一息,“仿佛是你爹受了他弟弟算计,被乱兵捅了数刀扔进白水河里,一路随水飘下来,正好被我的人捡到了。”
赵珩仿佛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但还是不死心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以为他是齐国来的探子,便弄醒了之后拷问了一番,”戎鄞笑眯眯地说:“不料他竟不是。我看他身受重伤又长得不错,便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北澄做我的,”犹豫一秒,她决定当着孩子的面给赵祈留些颜面,“王夫。”
赵珩:“……”
他觉得他娘更想说的是男宠。
还是之一。
望着赵珩欲言又止的神情,戎鄞宽慰了他一句,“不过你爹生得好看,我最喜欢他。”
赵珩道:“这话您还是留着和父亲说吧。”
戎鄞弯眼,笑道:“我说过啊。”王侯秾丽绮艳又不失英挺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怀念之色,“我说完后赵祈居然和我许诺,等他做了齐国君上,便来迎我为后。”
赵珩按了按眉心。
但赵祈的君后不是戎鄞。
戎鄞见赵珩走神,毫不刻意地轻轻咳了声。
赵珩极配合地问:“之后怎么了?”
“我当他失心疯了,”戎鄞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你爹废物得能被亲弟弟暗算,若非被我好心搭救,早喂了白水河中的鱼,他能当君上,除非齐国王室近支一日之内尽被雷劈死。”
赵珩深深闭目,“娘,我……”
“不包括你。”戎鄞摸了摸少年人的脑袋,难得耐性安慰道。
赵珩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说。
“结果他居然真做了君上,他谴使来求婚时我还以为这些人是胆大包天竟骗到了我头上的骗子,”戎鄞没忍住,啪地拍了下赵珩的脑袋,“老娘当时刚成摄政王,我那不安分的侄子恨不得从我身上扯两块肉下来,实在没功夫去料理和赵祈的婚事。”
“更何况,”戎鄞笑,她那纤长浓密的、绘以灿灿金粉的长睫开阖,宛如一对艳丽无比,又遍是剧毒的蝶翼,“小珩儿,若是你,你愿意权掌一方,凡治下,皆仰你鼻息度日呢,还是愿意到深宫中,去和无数女人争抢一个男子,喜乐、乃至生死皆系于他身上呢?”
赵珩无言,只很轻地点了下头。
比起将荣辱寄于他人,他更爱旁人对他俯首。
犹豫一息,赵珩继续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或者说,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你说。”
对于许久未见的,生得又格外漂亮的孩子,戎鄞愿意多施予些温情。
赵珩望着戎鄞,“您当您为何非要将我送到齐国呢?”
语气中倒无丁点伤心,只是很不解。
身为当时摄政王为数不多的孩子之一,赵珩在北澄过得可谓众星捧月,被送到齐国后,他既是赵祈最小的孩子,又是身份意义最特殊的那个,自然被无比娇惯。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赵珩,实在对父母中的任何一方难以产生怨怼的情绪。
“因为……”戎鄞又笑,有意逗他,“小珩儿,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
“假话是你的父亲到底是齐国公子,让你一生留在北澄,对你或许不公平,”戎鄞温柔地说:“你留在何处,该由你亲历后自己决定。”
这种话听得他满身鸡皮疙瘩,赵珩忍不住揉了揉手臂,“真话呢?”
“真话是你小时我就看出来绝非善类,小珩儿,你很像你父亲,你狡猾得像只狐狸,可还很讨人喜欢,”戎鄞此刻是真心的,可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她望向赵珩,眼眸中涌动着骄傲又疯狂的笑,“但你身上又留着我族的血。”
野心勃勃的、狠厉无情的血!
戎氏用了五十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部族成为了北澄的国之柱石,而这一代的掌权人戎鄞,又用了二十年,篡取了北澄王位。
对权势的渴望浸透了戎氏一族的骨血。
戎鄞幽幽道:“你或许都忘了戎阳,那是我的兄弟,你的舅舅,你出生后不久我就将你送到他身边养着。”
经戎鄞提醒,赵珩才忽地从记忆深处翻出了这个人。
戎阳对他很好,比起只能蹑手蹑脚潜入议政殿才能悄悄看一眼的母亲,他更愿意黏在戎阳身边。
一个愿意带他骑马射猎,会在他大哭时将他抱住抛起又稳稳接住的舅舅。
直到……
“直到你七岁那年,戎阳发动叛乱,还拿你做和我谈判的筹码。”
弯刀划开了孩童细腻的脸,血汨汨流淌,她却没看见赵珩眼中的眼泪。
那一刻,戎鄞竟感受到了无比满意。
一城之隔,她命令人传话,“我与你是一母同胞,你尚且敢背叛我,你不顾及血肉亲情,我又岂会在意一个孩子!”
“杀了他吧戎阳,看在他是你亲姐姐的儿子的份上,别折磨他,一刀割开他喉咙,给他个痛快!”
对上孩子熔金般的眼睛,戎阳,弯刀高举,却并没有砍到赵珩的脖子上。
或许为了所谓的骨肉亲情,也或许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刀刃刺入赵珩的左臂。
血倏然溅出。
其实至亲的血与仇敌的血没有什么不同。
被血溅入双眼的戎阳想。
都是红的。
都是热的。
“是死是活,”戎阳一把扯开赵珩,将孩子推入虎视眈眈乱军中,“这都是你的命!”
独属于北澄人,光华流转的眼睛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戎阳哑声道:“你若是活着,就亲手来杀我,你若是死了,黄泉路上会有舅舅、或是你娘陪你。”
他大笑抽出刀,“好孩子,别怕!”
赵珩自然没死。
但身上狰狞的伤令他发了五日高烧,足足昏睡了几个日夜才醒来。
他睁开眼睛先看见的是戎鄞。
戎鄞身上带着浓烈的铁与血的味道,她审视着自己孩子,数日的高烧令赵珩瘦得有些脱相了,看上去苍白又狼狈,她说:“小珩儿,娘要问你一件事。”
她的语气很郑重,不像是平日里逗弄或者玩笑的口吻。
赵珩勉力坐直身体,干涩的嘴唇开阖,“您说。”
“戎阳背叛我,现在已经伏诛,”戎鄞问:“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你的舅舅,所以,我很犹豫,”她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吃了大苦头的孩子听清,“我该拿他怎么办?”
“告诉我小珩儿。”
因为消瘦,孩子圆溜溜的眼睛就显得大的有些吓人。
沉默许久,也可能只有一息,赵珩轻声询问:“按照律法应该怎么做呢?”
戎鄞的眼睛一亮,她强压着那种说不出缘由,悲哀与兴奋交织的情绪回答:“凌迟,然后将他的肉扔到荒原喂狼。”
赵珩无言。
戎鄞不催促他,耐性地等待着。
她看这个孩子启唇,镇定地、平静地回答:“那就,杀了舅舅。看在他是您兄弟的份上,不要折磨他,给他一个全尸。”
那一瞬间戎鄞的感觉无法形容。
是激动,是亢奋,还是微不可查的惶然,都已分不清。
她伸手,将孩子紧紧搂抱进怀里。
她忽地意识到,这个孩子很像她,也像他素未谋面的父亲赵祈。
像赵祈那般狡黠、善于掩饰,又像她这样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他们这对父母性情大相径庭,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冷酷无情。
戎鄞说:“在你不哭不闹地说要杀了戎阳后,我很欣慰,又很犹豫。”她与赵珩对视,“小珩儿,我觉得,你会长成一个英武的君王,可你,并不是皇帝的孩子,也不是我唯一的孩子。”
“当和你同样野心勃勃,但未必如你一般果断狠辣的兄弟姊妹们长大,当他们挡了你的路时,告诉我,你会善待他们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
“您不愿意看见手足相残,更不愿意看见我们相残致使政局动荡,”赵珩无言了片刻,“所以您让我过去祸害我父亲?”
戎鄞深以为然,“这叫祸水东引。”
赵珩被气笑了。
戎鄞摸了摸赵珩的脸,“我知道你父亲为何让你回来,他不止想让你看看我这么简单。你的父亲老了,他的心变软了,面对他年轻力壮的儿子们,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你,你与你的兄弟们都不同,因为,”戎鄞笑了,她也不再年轻,可最华美的珠饰,最至高无上的权势令她看起来依然神采飞扬,“你背后有我。”
“他举棋不定,所以想让你,先远离权势中心,等他做好决定再回去。”
赵珩依旧没有说话。
在这个洞察一切的女人和母亲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虚伪。
他以为自己已经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渐渐成长为了英朗的少年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隐藏自己的情绪。
可他的焦躁犹豫与故作镇定,都被戎鄞一眼看穿。
女人的手并不柔软,这是一只握惯了弓与刀、御笔与玺印的手。
炽热的。
是健壮活人的、是权力的温度。
炙烤得少年人面颊微微发烫。
“小珩儿,”戎鄞说:“我来教你最后一件事。”
手掌下移,她握住了自己孩子的手掌,少年的手尚算纤细,但已经布满了练剑留下的伤痕与茧子,“不要让任何人掌控你的命。哪怕是我,哪怕是你父亲。”
光怪陆离中,赵珩猛然转醒。
他睁开眼。
他先看见了一双阴冷漆黑的眼睛。
赵珩心跳霍然一滞。
这双眼睛的主人半跪在床下,以下颌点着床榻,却微微仰面,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的脸。
阴阴测测,像个伺机而动,要取人性命的恶鬼。
赵珩静默一息,伸出手。
他没有去触碰姬循雅,可这满身鬼气煞气的将军去乖顺地仰头,以面颊去贴赵珩的掌心。
恶鬼吞吃人的血肉,肆无忌惮地噬咬过他身上的每一处。
餍足之后,就显得分外温顺。
手指下移,轻飘飘地落在姬循雅的脸上。
或许是今日的地暖烧得实在太旺盛,连姬循雅的脸上都染上了三分温度。
又或者者,是由面前人的体温侵染而来。
温温的,算不上十分热,但比起从前,的的确确像个活人。
然而温顺的画皮还未披上片刻,恶鬼便扬唇,他一面看赵珩,一面张开嘴,轻轻含咬住了帝王的手指。
“陛下,”他柔声道:“为何不多歇一会?”
余下的四根手指轻轻擦磨着姬循雅的脸,赵珩望着他。
赵珩轻轻道:“景宣,朕的确很喜欢你。”
这话是真的。
姬循雅动作一顿。
旋即霍然抬眼,内里闪动的暗光令人心惊。
赵珩:“……等等等!朕不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