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差
若让白鹿自己回忆。
秦冕找来实验楼的那天晚上,一定是他们关系最紧张最脆弱最接近极限的一次。比起每一回下体被撕裂的痛苦,比起知道那人与方书词同住的煎熬,比起在骆河别墅里遥遥相望的一眼,都要撕心力竭。
过后他从池一鸣口中听来学弟被通报记过的事情,至于最后如何处置,白鹿压根儿不敢再问。学校是彻底不会去了,那里终究没留下任何一点值得缅怀的美好。
那天晚上他和秦冕大吵了一架,攒了半年的质问和委屈在那间屋子里放闸似的发泄出来,一泻千里,淋漓尽致。秦冕被扯破两颗衬衫的钮扣,挨了满手背的抓伤。白鹿吃了一个耳光外加颈间的几道淤痕。
秦冕喝了酒,上了头。白鹿失了心,丢了气。两个男人像两只失去理智的狮子,恨不得一口咬断对方脖子。
秦冕下手忘了轻重,白鹿破罐子破摔,跟同样怒不可遏的男人说了前所未有的重话。
他说他秦冕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本性难改三心二意;说他不懂平等不会爱人,高高在上,找得惯炮友却谈不来感情;他秦冕在乎的重视的尊重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我接受人分高低,但绝不承认感情有贵贱!”白鹿将身上唯一能被定为的手机从窗户抛了出去,“我就是一个做过公关用脸赚钱的人,恃己所长怎么就不光彩了?什么狗屁没有面子见不得人……我白鹿一没犯法二没失德,凭什么就不配见你圈子里那些牛鬼蛇神妖魔鬼怪。指不准谁比谁更没有节操,谁比谁更不知廉耻!谁比谁被操的次数更多!”
还沦为别人的谈资,我呸!
秦冕当时是什么眼神?反正不是一个形容词能描述清楚的表情。
他记得男人变脸变色,猩红的眼睛和他微颤的手指。那人指着门外,好半天才吐出来一个字,“滚。”
那晚白鹿在街上晃了半晚,他并不晓得秦冕后面如何。没了唯一能联系的手机,他终于承认池一鸣说得全对。
他不满足现在的生活,也不满意现在的自己。天空霾得不见月亮,而他却把藏在心底多年的月光,搅浑了,踩碎了。
不到后半夜时间,白鹿就开始后悔。惝恍而后怕,迷茫又惘然,他怎么可以跟秦冕那样的男人争吵,他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地做好自己的角色。
懦弱也好,下贱也行。只要能留在那人身边,他明明什么都舍得扔掉啊。
生活乐此不疲地逼良为娼,又不是第一回 晓得这个道理。他早被自己的爱情磨平牙齿,卑微到泥土里面。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开出花来,唯有更深露重的冰冷现实让人深省叹息。
一想起方才那个跟秦冕叫嚣的自己,白鹿恍如隔世。这回他是自寻死路,把深爱的男人,终于弄丢了。
空无一人的街道,不时窜过一辆飞车。如几年前那个夜晚不差,当时白鹿等了一晚也没等来一个合适的痛快。
他刚转身走下车道,才注意到身后有辆没打灯的黑色轿车跟着他随走随停。
被白鹿发现,何亦下车冲他招了招手。
“外面太冷了,白先生找个地方先休息一晚吧。”何亦从车上取下件备用外套,自作主张罩在他身上。
白鹿一动不动,像被冻傻了一样,盯着何亦的脸,“秦先生呢?”
“秦总已经回去了,他今天喝了酒,估计这时候也该睡着了。”
白鹿木讷地点点头,“那你是……”
“我有一点担心,就调头出来找你。幸好晚上车少人少,不然还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何亦笑笑,“其实我跟你半小时了,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发现我。”
一听这不是秦冕的意思,白鹿立马又焉搭下去,“我刚才跟他吼了……他很生气,我却火上浇油……我这一回,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何亦没发表意见,趁白鹿六神无主,半哄半劝,将人拐回车上,“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明早再说,好吗。”
白鹿想不通原因,不早不迟,为什么秦冕偏偏今晚出来找他。他又不是第一次睡在外边,男人的眸里也已经很久映不出他的影子了。
何亦经不住追问,总算松口。他告诉白鹿秦冕和骆河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以及今天终于在酒桌上将合同拿了回来。尽管说得足够委婉还省略了所有细节,白鹿听后仍然魂惭色褫,追悔莫及。
他终于晓得方书词口中的‘几百上千套’是什么概念。
这个男人从没对他残酷到底,也从不吝啬付出金钱和时间。对方甚至愿意不计回报地把精力都花在白鹿看不见的地方。
骆家的插曲完结,正是修复两人关系的绝好契机。而他却后知后觉,将如此珍贵的机会,搞砸了。
别说冷漠,就是从此秦冕恨他,也不缺理由。
这一周时间白鹿都住宾馆,不是秦冕常住的五星,是何亦自掏腰包替他开的普通房间。
何亦临走时宽慰他说,“白先生不要担心,秦总不是小气的人。等你考试结束,我来接你回去。”
直到考试前一天,天空仍旧是惯有的灰蓝,平静,悠远,令人心焦还犯困。
白鹿眼皮跳了半个早上,不知为何,心口也跟着发堵。他以为是头天熬夜又没吃饭的缘故,可脑袋里却毫无征兆地,想起一张脸来。
那是第一回 在会所见到的季昀,男人坐在包间里面,端正优雅。他看他的那双眼神,当时觉着是猜疑,可现在回味起来又完全不同。季昀该是有话要说,却因为站在他眼前一无所知的自己,又忍住了。
白鹿记得他对他笑了,而对方盯着那个笑着的自己,沉吟片刻就别开了眼睛。像是不忍心在这个努力挣扎的男孩面前,赤裸裸地揭开真相。
自那晚扔了手机,除了何亦晓得他在这里,几乎与其他人完全失联。白鹿犹豫半天还是借宾馆前台的电话拨了一窜号码,连续三通都无人接听。直到中午过后,前台内线才打回他房间,说,“白先生,这边有您的电话。”
打来电话的不是季昀,是他的管家。不待白鹿开口提自己打算过两天上门拜访,就被管家一句话劈在原地,如五雷轰顶,半天都找不回声音。
“这两天太忙,正想着忙完了再告诉白先生。既然你先联系,若是愿意,不如今天就回来看看。季先生两日前在医院没能醒来,等着夫人回来看一眼,就该化了。”
白鹿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从宾馆跑了出来,眼睛又酸又沉,扫过身边一张张陌生冷酷的人脸,他有些慌不择路,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刻,竟如此想再见一眼那个男人。
毕竟当初是季先生不吝介绍,秦冕才舍得多看他一眼。如果没有遇到季昀,白鹿的人生轨迹一定会是另外一条。如今他是什么模样,又会站在哪一块地方。
白鹿琢磨来去仍然觉得,换作其他任何一种结果,都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九月的气温喜怒无常,中午还烘烤着发热,转眼就瑟瑟秋凉。他走得仓促,只穿着件不再称展的衬衫。汗水洇湿后背一片,有风一吹,冷得人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别墅外边的花园仍然颓唐而肆意生长。那一条小径被蛮蛮野草压得密不透风,坚硬鞋底每踩碎一根草茎,都能听见‘嚓嚓’折断的清脆。
从去年下棋之后,应该再没有来过园丁。白鹿心中一悸,或许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有了预兆。
只是他闭着眼睛,从不面对。
季昀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白床单白被套,连窗帘都被特地换成纯白。这种颜色容易使人联想到教堂,天使,从而产生一种不太真切的神圣的错觉。连无神论的白鹿都突然轻信,这世上或许真有轮回,因果,以及来生。
管家陪他呆了一会儿,说季先生常年失眠,最近一年尤其厉害。他的医生已经不敢再开安眠类的药物,可季先生不晓得从哪里又搞到一些。他的心脏和肺部一直都有问题,这回吃多了药量,导致呼吸骤停。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白鹿在季昀床前站完整个下午,脑袋里一片空旷,直到太阳下山。没开灯的房间愈发阴晦,光亮和温度一点点被夺走,直到他再也看不清躺着人的那一张脸。
临走时候,管家将一样东西交与他,还说季先生立了遗嘱,如果白先生愿意作为‘义子’的身份替老人送终,他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份额。
白鹿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枚圆扣,看上去普通,劣质,还有划痕。应该是他某件衬衫上的东西,也不晓得是落在会所还是这间屋里,竟然一直被人细心地收捡起来。
眼眶莫名一热,勉强上翘的嘴角也不够自然。他恭敬地行了个礼,时间很长,“纽扣我拿走了,其他的东西,我没有资格。”
他终究没敢问出,那一句‘吃多了药量’究竟是多了多少。是一个让人惋惜的意外亦或者……打从开始,就是一个蓄意的准备。
这世上真正能给人温暖的东西不多,愿意真心待他的人,又少了一个。
刚一离开别墅,白鹿就浑身发抖,疲惫地搓了把脸,他突然想回家了。
这时候公寓是不敢去的,他想起了高扬和爷爷,才想起老人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催他回去吃过饭了。
白鹿徒步到家已是晚上十点,敲了半天都无人应门。走道里挨家挨户,隔着巴掌大的地方。连续不断的敲门声音,一不小心就吵到隔壁,连对门的防盗门都稀开一个口子,探出个女人的脑袋。
这人白鹿见过不止一次,对方也应该记得住他。
“不好意思……”白鹿压低声音跟人道歉,“我忘带钥匙了,我爷爷耳朵不好。”
谁知女人直接开门就出来,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是不跟你爷吵架又离家出走啦?”
白鹿一愣,“怎么了?”
“哎哟造孽哦!”女人一拍自己大腿,一口不晓得是哪个地方的方言,“我跟你说哦,你走的那么多天,出大事啦!”
强烈的耳鸣使白鹿好长时间只看得见对方翻卷的嘴唇和齿缝中蹦跳而出的唾沫。脑袋里除了穿透五脏六腑的轰鸣,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
走廊昏黄的灯泡仿佛突然刺眼,有一瞬间竟晃得他想要流泪。逼仄的天花板下,两只肥胖的灰蛾争得你死我活,不断撞上玻璃,为了这一刻短暂却冰冷的光明。
“里面的老头儿好像挝了一跤,没爬起来,就是几天前的事咯。他孙子第二天晚上才回来,人都厥过去不晓得多久啦。闹哄哄的,一直闹到半夜,来了救护车和两个抗架子的。倒是当天就送医院去啦,但现在还没回来呀。我跟你说啊……”
白鹿从头到尾只觉得十分不真实,像做了一个可恶又荒诞的梦。这一天似乎发生了好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倏地想起山上那些脱裤子尿他的恶童,他觉得自己可恨极了,此时此刻,就该有人来尿醒他。
女人心满意足说完,打了个油腻的饱嗝转身回屋。原本紧凑的走廊终于只剩下白鹿一个,他像一座敬业的雕塑,连眼睛都忘了去眨。待到走廊里的声控灯泡亮了又歇,亮了又歇,才后知后觉,一点点找回麻木不已的身体。
不隔音的铁门之后,仍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像在讲她新买的衣服,像在炫耀刚做好的头发。语气轻快极了,像在朗诵一篇令人愉悦的诗稿。
“一把年纪啦,也搞不懂能救活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