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知冷暖,知取舍
记不得听谁说过,人哭多了会见风流泪。
白鹿从来不是个爱哭的人,即便当年得知男人死在山脚的消息,也只是红了一夜眼睛。
前年在学校画室重逢,秦蔚曾打趣过他一回。说他当年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才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
白鹿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的模样,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如果白花花的眼泪不能变成白花花的钱,那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哭。”
这话听似正确又不太正确。
遇见秦冕之后他才晓得,人体的水分变成眼泪只需一秒时间,是个水到渠成的生里反应,并非想象中人为可控。这几年来,他哭出来的次数的确不多,其中九成还是生理泪水。但每回流泪似乎都与那人有关,就像是遇见他了,才生出一双矫情的泪腺。
白鹿找回身体知觉的同时,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跑起来。在他的认知里边,如果高扬找不到他,一定会去跟秦蔚求助。白鹿一想起秦蔚,脚下就有了方向——秦家的医院。
有钱人泡妞总爱把兜风的时间定在夜晚。一来是为了方便兜完开房,再者也因为夜风缱绻,不经意间捎来花香酒香,隔座美人的体香以及城市独有的烟火气味,吹得人一脸粘腻又一脸的甜。
吹散汽车尾气的夜风吹过白鹿的脸,他就迎着这样的风,闻着这样的味儿,边跑边哭,只时不时抬手,抹干净眼泪。
他不晓得自己在哭啥,也没工夫仔细去想。他只知道人生匆匆,经不起耽误。生活教会他不少,比如所有一眨眼的选择,都得用一辈子来面对。
跑进医院时正好踩到凌晨的点。门诊大厅空了,白鹿在急诊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他想要的信息。
准备换班的陈哲倒是眼尖,一双视线毒辣老练,黑麻麻的人堆里面,硬是一扫就把白鹿锁定出来。
同一时间,白鹿也回头看见了他。
方才一眼尚不觉得,再看一眼就吓一大跳。陈哲眼前的白鹿脸吹干了,眼睛肿了,一身的汗水从皱成咸菜的衬衫洇出水痕。这哪里看得出来是个众星捧月的香饽饽,简直狼狈不堪又面目可怜。本欲出口的调侃都被他硬生生地憋回肚子,“你又逃难……啊不是,你怎么又来了?”
白鹿死死抓住这根穿着白大褂的稻草,手指用力地几乎掐进他肉里,“人……人呢?”
陈哲被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吓住,“啥?什么人?”
“我弟呢?我爷爷呢?”
同一时间,秦冕的公寓里面。
他将将洗好澡出来,不急不徐地披了浴衣,系上腰带。刚喝了两口新开的拉罐啤酒,坐进书房,就听见有人敲门,‘砰砰砰砰’。
恰到好处的力度和停顿,无一不衬出敲门人的良好涵养。
“进来。”
方书词将方姨炖的药膳鸡汤热了一遍,端上楼来,体贴又不失温柔地替换掉他手中啤酒,“老师该喝的,是这一碗。”
秦冕微微皱眉,尽管不甚情愿,还是将鸡汤一口喝完。自那晚在学校失态与白鹿互吼之后,连续几天他每晚都喝酒。
不多不少,喝到将将微醺就停嘴。也没觉得头疼或者身体不适,兴许与那晚的激烈对比,身体的难受着实微不足道。
“你怎么越来越像方姨了。”秦冕抱怨一句,口气也不是不好。他夺回自己的酒罐,转身时打了个不深不浅的呵欠,“赶紧回去休息,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要是打得顺利下个礼拜跟我去一趟……”
方书词不但没拿上碗离开,反而趁人转身的空档,大胆靠近从身后将他抱住。双手坚定而温柔地环在秦冕腰上,侧脸也紧紧贴在男人背脊。
由于紧张而声音颤抖,“老师……我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秦冕回头,对上一双楚楚秀气的眼睛。从这双眼里,看大他可以看见一个人的远望和野心;看小也看得见对方甘愿打开身体,任他发泄的暗示。
这已不是头一回见着,只是这回他疲惫极了,如往常那样将人推开的力气,都懒得像模像样地拿出来。
秦冕迟疑的几秒钟时间被方书词完美地抓住机会。他勇敢地踮起脚尖,啜吻这个男人优雅的嘴角。他闭上眼睛深情款款,小心翼翼又微微抖颤,他等这一个机会,实在是等了太久。
秦冕全程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红脸的男孩从他嘴角亲吻到嘴唇。潮湿而小巧的舌头,精致又上翘的睫毛。也不晓得这人选了哪款牌子的香水,竟真让他生出些许念头。
男人最熟悉男人的身体。方书词太了解他了,就像了解另一个自己。他分明顶着张饥渴难耐的脸,却欲做又不敢,以退为进,连每一次触碰都精心算计火候。这种‘纯情又淑女的勾引’于秦冕来说,相当致命。
果然。
男人深不见底的瞳眸亮了一瞬,他伸手挑起男孩下颌,指腹一寸寸滑过他饱满的下唇,随后两根手指也捣进他口中。
方书词紧张极了,一边示好地含住手指舔舐,一边含情脉脉地等候‘发落’。
终于,他终于听见充满力量又浑磁厚重的男人声音,像神圣的天籁,落进他的耳朵。
“不要在这里,去床上。”
陈哲开车比秦蔚还糙,趁着凌晨街道空旷,车速几度飙上一百四五。
白鹿也不觉得不好,系着安全带,沉着死人一样刷白的脸。他手里还捏着陈医生的手机,半小时内,给秦冕拨去上百通电话未接,直到手机偃旗息鼓,失去最后一格坚守的电池。
原来这种关头,他第一个想到的想见的想不顾一切倾诉哭泣的人,仍然还是秦冕。白鹿有些气馁,气对方不接电话,馁自己软弱活该。
上车前陈哲还告诉他,高扬并没有求助秦蔚,叫的也是别家医院的救护车。何况秦蔚此时不在国内,几天前刚走,去面试那所他申请读研的加州大学。
“他前年毕业就该去的,当时为了追你才死活没走。其实走了也好,不走也不能留下来天天看你俩秀恩爱吧?”陈哲一心二用,一边飞车一边跟他语重心长,末了还嘴欠地唏嘘一句,“你俩都是他重要的人,这对他来说,真的太不厚到了。”
白鹿仰头靠进椅背,一言不发,听着陈哲叽叽呱呱,只觉得这一路遥迢,目的地好远。医院好远,理想好远,他的爱情,也好远。
为了能跟秦冕在一起,他已经伤害了太多的人。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这就是报应吧,白鹿认命地心想,同时为此时这个全身被打满标签的糟糕透顶的自己。
他找到高扬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渐变成灰白。爷爷躺在床上,全身插管。这是一个八床的多人病房,只有陪床家属们起伏的鼾声和体征仪器在滴答作响。
高扬就安分地蜷在床边,睡在冰冷地上。
白鹿心疼的同时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孩不知何时,在他没看见的地方,竟偷偷摸摸又长大了一些。
在奔来医院的路上,他还担心高扬会不会手足无措地在哭。他记忆中的男孩仍是那个叫他一声‘哥哥’都会紧张局促甚至脸红的稚气脸庞。可此时躺在地上人的侧脸,已然全然是个成熟男性的硬朗轮廓。
他浪费的这几年时间,居然足够一个男孩蜕变成长。
白鹿喉咙反酸,眼睛发胀,可由于昨晚眼泪流了太多,此时已经严重缺水。整个人显得枯枿颓唐,毫无生气。他轻手轻脚,悄悄靠近,还没走到跟前,高扬就被动静吵醒。
“哥……”男孩嗓音嘶哑,当即从地上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不晓得穿了几天的衣裤。
不待白鹿说话,对方已经跑过来将他抱住。如今的高扬高出白鹿一个半脑袋,他却仍然跟从前一样,喜欢将脸埋到白鹿颈间。还未开口,先委屈地抽泣两声。
“哥,你没事吧?”男孩也是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他抽抽鼻子,“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前两天一直联系不上,我还以为又出事了。这种时候……我都没有办法出去找你,对不起啊。”
白鹿内疚极了,一个劲儿摇头又一遍一遍道歉,“是我不对,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该留你一个人下来。”
怕说话的声音吵扰到人,高扬作了个嘘声手势,拉着白鹿走出病房,并肩站在看得见晨光熹微的长廊端头。晨风比晚风清冽,吹在脸上使人无比清醒。
白鹿捂嘴咳嗽两声,将一口没动的矿泉水拧开,递给同样缺水严重的高扬,“遇到这种事情怎么不去找秦蔚呢?”水是下车时陈哲塞的,他急着找人没顾得上喝。
高扬接过水去,仰头灌下一半,一抹嘴角,将剩下的半瓶又递了回来,“他还在美国,好像过两天才回来呢。而且……”男孩转眼偷偷瞄他,“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还会遇到更多事情,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麻烦他,对不对。”
“……”白鹿接水的手一抖,他听懂了,高扬的言外之意。自己已经拒绝了秦蔚,秦蔚今后都不会再是高扬的‘嫂子’。对方没有一直给他们提供方便的义务,高扬不敢再轻易开口,他怕白鹿这边会多心理负担。
相似的经历使得他们必须比同龄人成长更快。所以他们比谁都明白,没有任何一次亏欠可以让人心安理得。单是白鹿一人欠着秦蔚的,就已经太多太多。
白鹿哽咽着别过脸去,生硬地换了话题,“那……医生怎么说?如果需要长期住院我们就住院,钱的事情我可以……”
男孩摇摇头,打断他,“不会长期的……我爷一直都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医生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上还有好多慢性毛病。摔的这一跤太厉害,那些并发症全都跑出来了,身体机能也开始萎缩……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估计不会太长时间。”他故作轻松地吁气一口,“前天开始,他已经不会闭眼也不能给我反应了。”
“……”白鹿浑身一抖,鼻子一酸,由于长时间没有合眼,连眨眼都疼。听完的第一时间,他竟不敢回头去看身边的男孩,和他那双臃肿却清澈得让人心痛的眼睛。
时间可以开花结果,也可能烂在地里。可以酿情成蜜酒,也能坏事成潲汤。他甚至不敢细想,这半年时间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东西。
“哥。”高扬突然歪头靠在他肩上,声音疲惫极了,“可能不久以后,我就只剩下你了。”
“嗯。”白鹿伸手揉他油腻的脑袋,漂亮的眼睛黯然又空洞,“你再休息一会儿好不好,我陪着你,我哪儿也不去。”
“好。”高扬连着深呼吸几口,像是强行憋回要掉的眼泪。他独自哭了几天,整张脸都浮肿起来。
刚拉着白鹿转身,他突然‘哇’的一声又叫出来,“哥,你今天是不是还有重要的考试?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吗?”
“考试啊……”白鹿答得心不在焉,视线盯着远处不知何处。这两个字于他,是霜雪中烧烫的救命碳火,亦是树梢间飘落的轻浮羽毛,坚硬又柔软,沉重又微不足道。
“没有考试,不需要考试了。”
“为什么?你不是准备了很长时间吗?”
“不重要了。”白鹿抬起头来,冲人挤出一个久违的不难看的笑脸。时间削平了他的倒刺和锋芒,只剩下声音依然平和,柔软又坚定,“我好像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昨晚为何哭泣。不可追回的时间使他习惯忍受疼痛,而那些纷繁离去的人,他们教他知轻重,知冷暖,知有无,知取舍。
连高扬都长大了,他白鹿又怎么能够自私地活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