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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伶王悲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伶王悲歌
你是否还记得你童年时第一件玩具?
它的什么样的, 是动物,还是人形?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时,是什么时候?或者, 你从未在意?
人类的爱就像是海边的流沙,镌刻得再深的海誓山盟都会在潮起潮落间轻易湮灭。
真诚而残忍。
卢卡聆听过太多、太多它们的心声了。
它们在橱窗里、在人们手中、在柜子的角落……在垃圾场,还未损坏便被抛弃、被忘却, 它们守望着可以再次被爱, 但从未有谁得到过回音。
——我和它们一样的, 我也被遗忘了。
——她不会再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我已不再完美, 我破败不堪, 甚至不如墓土中的骨骸。
“……我必须承认,你让我有一瞬间感到卑怯。”
卢卡穿过白玫瑰的花门, 踩过陶瓷的青砖, 来到“她”的面前。
然后“她”的面容碎裂了, 锋利的镜子碎片崩落成一地晶尘,而在镜子的对面,颜格坐在水池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准备任何扮演性质的东西,就这样素面朝天地等待着卢卡。
“如果这就是你的扮演, 你已经被观众砸下场了。”
这是役者和役者之间的对话,表演的面具后,是一张悲喜自咽的脸。
“你已经预见到了,我可能会像应对爱丽丝一样应对你——比如,扮演你最想见到的, 真正的‘公主’。”颜格说道。
在来这里之前,卢卡已经知道了他会见到什么, 即便如此他也会来,因为颜格知道“她”真实的样子,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颜格有“她”的故事。
卢卡渴望听见他心里的声音,这漫长的、近一个世纪的等待里,面前这颗心脏是唯一的光。
“你认为我会扮演她,其实不然……我设想过很多种剧本,但最终发现,我终究不是她,而且也没有必要扮演。”
他的口吻平静异常,这让卢卡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齿轮发出了不祥的锈声。
“理由?”
颜格站起来:“因为我本来就是故事的一部分,我只需扮演我自己。”
咔。
卢卡读过很多剧本,爱恨分合,生离死别,他是最伟的役者,他用一座城市罗织他的舞台,为他的公主奉上盛大的表演……但是他没有读过这样一出剧本。
这个剧本,叫现实。
“我叫颜格,我的外祖母姓‘顾’,如你所闻,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脉。”
不……不……
那是瓷偶永远也不会拥有的东西,是人类世界永远也不会接纳他的铁则。
卢卡无意识地捂住了双耳,但仍抵不住颜格的声音如料峭的夜风吹入他的思想。
“我是她的后代,你应该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的外祖母,我最敬重的亲人,曾经是慈陵顾家的嫡女。很久以前,为了家族、也为了慈陵的商路,她嫁去了海外……”
“几十年间,她在海外成家立业,直至外祖父离世,她才带着儿女回到了这里。”
“她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生活,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公主’。”
颜格朝卢卡靠近了一步,卢卡便随之后退。
“我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可卢卡……我一次都没有从她口中,听到过你的名字。”
一次都没有。
卢卡听到了眼睛下的裂痕久违地开裂了。
颜格轻声问着——
“或许你可以推动时间,返回到几十年前,可又如何呢?”
“你恋慕的是她,还是她年轻的容颜?”
“你在她的人生中,真的存在过吗?”
颜格的记忆里,顾月圆从未提及她年少时的旧事,甚至外祖父的名字,也是从他姨母口中得知的。
同样作为役者,卢卡知道他所说的是真的。
“……我……存在过吗?”
卢卡拖着时间的齿轮逆行在岁月的沙海,从未在乎过她的面容,是风华正茂,或是垂垂老矣。
他只在乎她的心里……是否存在过他这个破碎瓷偶的影子。
哪怕是一天,一个小时,一秒。
“放弃吧,卢卡,不要再执着了。”颜格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战争让你们分开,现在的你一样是在摧毁这座城市。”
“可……我想见她。”
这一刻,卢卡的声音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青红交映的双眼里,写满了对命运的战意。
“我想要见她。”
颜格问:“即使时间倒退终究会让你回到瓷窑里,重新变成一捧泥壤?”
卢卡放下双手,指向颜格的心脏:“我想让她知道,至少我曾为她流过泪。”
应和他的是满天尖锐的乌鸦悲鸣,它们集结成夜魔的翅膀,掩盖了头顶上的夜空,如箭雨一样俯冲下来,朝着颜格扑啄过去。
颜格轻叹了一声,下一瞬,他在的位置传来“哗啦”一声镜子碎裂的声响。
竞技场里所有的灯都亮了,炽白的灯光里,卢卡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颜格的声音。
“我尊重你的选择,可你灵魂的裂痕已经在我眼中了。”
颜格话音一落,尖锐的柳叶刀握在手中,精准无误地刺中了卢卡被照在地上的影子。
清脆的一声陶瓷碎裂的声响是一个信号,四周所有的回廊、花圃、都和白玫瑰燃烧了起来,火舌舔舐过蜷曲的花瓣,烧成了一片灰烬狂舞的火海。
“颜格,退!”
不用同伴从远处提醒,颜格就已经看到了柳叶刀锋利的刀尖开始生锈、扭曲,而自己握着刀的手上也开始出现了衰老的征兆,在时间的侵蚀未抵达之前,乌鸦便尖啸着再度回转堵来。
颜格从身侧一抓,脚下的瓷砖顿时变回了一张白纸,他再次翻转白纸,露出了一扇窗户。
“你分得清画和真实吗?”
纸上的窗户陡然大开,窗外是海啸与龙卷风,狂风骤雨中,大片的乌鸦撞入了窗中被卷走。
卢卡按着心口,一点一点地抬起头,随后红色的光点便落在了他的眉心。
枪响就在一瞬间,卢卡整个头颅被子弹击中向后仰去。
那不是来自狄安娜,而是来自颜格的枪。
役者已经学会了扮演身边每一个人,甚至使用他们的力量。
“颜格,我们成功了吗?!”萧怡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燃烧的火墙外,颜格举着枪死死盯着卢卡:“别过来!”
“你说的对。”
仅仅是眨眼的一瞬,颜格眼前的火场就被一只陶瓷的手掌取代。
刚才卢卡中枪的一幕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乌鸦停在他的手臂上,黑色的羽毛如凋谢的落叶一样纷纷而落。
“不止我一个人,我的朋友从不放空枪。”
颜格说着,早有预料到卢卡会追到他身边,密集的红点此时落在了卢卡身上。
狙击枪的响声一瞬间疯狂地响起。
颜格感到子弹从自己的耳侧、肩头、颈边汹涌地飞来,几乎马上就要将眼前的瓷偶打成碎片时,空气倏然安静了。
倒不如说,在那一瞬间,那些子弹仿佛进入了凝滞的时间里,随后无礼地掉落在了地上。
汗水混合着硝烟的味道里,颜格听到面前的卢卡重新抬起手,在他心口处轻轻点了一下。
“你演砸了,现在,让我听听你的心声。”卢卡眉心的弹痕在他逆转的5秒中消失殆尽。
而下一刻,情势彻底逆转——颜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正常地跳动了一下。
自己的五脏六腑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这个器官飞快地长出了一对指爪与骨翼,尖锐的喙钻破肺叶与肋骨,涌出了心口外。
乌鸦失去了生命,新的生命诞生在了颜格的心脏里。
伶王除了逆转时间,还能赐予生命——任何物质的生命,包括你身体里每一个器官。
“卢卡——”鲜血染遍了胸膛,但颜格并没有倒下,他一把抓住了心口穿出的乌鸦扯了出来,立即退到十米外,朝着竞技场的另一方狂奔。
空出的一只手从兜里又掏出了一片白纸,单手灵巧地折出了一个心脏,塞回了胸腔里。
临时的心脏支撑着身体跳动了起来。
砰砰砰,又是三声枪响,只不过这次歪得离谱,一直歪到了颜格前方,看上去像是狄安娜发泄似的在乱打。
——根本不可能击败他,除非……
颜格停住了步伐,低头看着他放在那里的包裹,随后又仰起头,听见了远处的小提琴声。
手里的乌鸦在挣扎,卢卡的影子有生命一样来到了他身侧凝望着他。
“结束了。”卢卡说。
“是结束了。”颜格用带血的手抹了一下脸侧,唇角微微上扬,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人有时候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善良,去用卑劣的行为成就一些结局,这或许就是小丑永远成为不了英雄的缘由。”
他说完,抽出一条雪白的、缀满珍珠的婚纱。
“卢卡,你记得它吗?”
卢卡异色的眼睛睁大了,但颜格似乎没有等他回答,抱着那条婚纱,跳向了火海。
小提琴的声音不知何时撕开了夜空,那琴声让卢卡想起了他爱情的葬礼。
雪白的婚纱,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件东西了。
时间在他的耳畔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已经走入了火海中,拥抱那件雪白的婚纱。
“你还在,你——”
逆转的时间,刚刚好的时间里,他拥抱住婚纱的同时,出现在了狙击枪的落点。
第一枪击空在了火海。
第二枪擦落了他的礼帽。
第三枪,击中了他的心脏。
细碎如钻石尘埃的碎片穿过那件婚纱相同的心房,他听见了这一瞬间心脏萌生又破碎的声响。
时间的锁链断裂了。
颜格躺在火场的中央,他看见了乌鸦悲伤地鸣叫着冲入火海,它们身上黑色的羽翼被火焰燃烧,墓土深处的颜色褪去,露出了洁白的色彩。
那其实,从来不是葬礼上的乌鸦,而是婚礼上的白鸽。
头顶上的黑夜,迷蒙的雾如同遇见太阳的露珠一样蒸发了,幽微的黎明里,颜格眼瞳里倒映出了天空上幽微的万家灯火。
家从来就没有消失,它就在天空的彼方,如同倒影一样存在着。
伶王的权杖被他们撕碎了,不是因为他失去了獠牙,而是因为他爱她。
“哈……哈哈……”颜格紧紧地捂住嘴,又哭又笑。
他好想告诉卢卡,他在说谎。
他好想告诉卢卡,他是个演技精湛的骗子。
小丑杀死了神,整个城市都在为他唱歌。
“第三位役者午夜拜访,
钟声中起舞礼服浓妆。
他带着真相残忍开讲,
盛装着降临褴褛退场。”
歌声里,天空的影子逐渐清晰,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极其缓慢坠落着,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得到城市里的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城市里每个人的尖叫中,空间即将叠合。
“颜格!快离开!我们去城市的边缘!!!”
颜格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临走前,他听见了卢卡在低声吟唱。
他停下了步子看向卢卡,看向这一场落幕。
“……沉没的故事与火共舞,
陈旧的戏台早已落幕。
吟游的旅人等等好吗……”
卢卡的双眼从婚纱上不舍地离开,他看向颜格,轻轻唱出终曲的最后一句。
“……告诉公主卢卡仍爱她。”
颜格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这一刻,他眼前的大地崩裂了。
深渊般的嚎叫随着崩解的大地、卢卡和他的歌一起消失在了地底突然钻出的巨蛇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