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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刘夫人的决定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刘夫人的决定
秦璟离开内室,驻足廊下许久,想起秦策所言,不禁摇了摇头,嘴边现出一丝苦笑。

刚行出数步,忽被两个半大少年拦住。见两人似有话说,干脆停住脚步,温和道:“阿岢,阿岫,你们在这做什么?”

“阿兄。”秦珍和秦珏互相看看,迟疑道,“我和阿岫有事要和阿兄说。”

“何事?”

“是大兄。”秦珏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大兄派人……”

没等秦珏把话说完,已被秦璟一把按住肩膀。

“阿兄?”

“去东院。”秦璟道,“正好我要去见阿母,事情可以路上说。”

“诺!”

兄弟三人穿过回廊,一路行往刘夫人居处。

秦珍和秦玦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秦玖所行全部讲了出来。

“阿兄带兵在外,同胡贼厮杀,数月不回西河,怕是不晓得这些事。”秦珍眉心微皱,显然是对秦玖存下许多不满,“说起来实在闹心!”

“大兄之前被召回武乡,本是阿父做的决定,他给阿母的信里却在埋怨阿兄。阿母回信劝说,他仍不改,气得阿母足足三月未给他书信。”

“大兄信中怎么说?”秦璟表情不变,看着空中飘雪,周身凝聚冷意。

“还能怎么说,都不是好话。”秦珍嘟囔一句,不满道,“他倒是给阿母送信讨饶,却不说自己错了。气得阿母更不想理他,直说就该拿鞭子抽,抽过一顿就清醒了。”

说到这里,秦珏突然插话,好奇问道:“阿兄,阿母真抽过几位兄长鞭子?”

“这个嘛,”秦璟微微侧头,看着好奇的两个弟弟,一瞬间似想起旧事,身上的冷意消去不少。

“的确抽过。”

秦珍和秦珏互看一眼,都是一脸的愕然。

“真的?”

“阿母手中有一条绞银鞭,我和二兄、三兄都挨过。估计大兄也一样,只是我没亲眼见过。”

“嘶——”

秦珍和秦珏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显然无法想象,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嫡母会抄起鞭子抽人。

见状,秦璟当场笑出声音,犹如冰雪初融。

“实则并不痛,只为让我们记住教训,莫要再犯错。”

一个人笑与不笑,区别竟如此之大,实在难以想象。

秦珍和秦珏看过多次,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幼时顽劣,没少被阿母管教。二兄、三兄也是一样。”秦璟的声音带着回忆,比先时温和许多。

“阿嵘性子好,阿母教训过一次,下次绝不再犯。阿岚和阿岩出生后,阿母很少再动鞭子,等到你们落地,阿母的鞭子已藏入箱内,自然是见不到。”

早年间,秦氏坞堡夹在几方势力之间,秦策隔三差五就要出堡击敌,每次出征就是一场诀别。刘夫人和刘媵守在堡中,遇情况紧急,同样要披甲登上城头。

最惨烈的一次,坞堡出现奸细,堡门被冲破。奸贼将胡贼引入堡内,欲擒杀刘夫人和出生不久的秦璟。

就在那一次,秦璟的庶母抱着他的庶兄做饵,引开了杀气腾腾的胡贼,也保下了年少的秦玖等人。

战后,刘夫人不顾残兵,执意出堡搜寻,结果就见到了被钉在地上的张媵,身上的血流干,双目仍死死盯着一处土丘,直至入殓仍不肯闭目。

秦璟的庶兄死在土丘后,一箭穿胸,落入狼腹。

刘夫人在张媵的坟前立誓,必为母子两人报仇。她活着一日,定会断绝凶手血脉,一个不留!

誓言字字带血,犹在耳边。

秦璟懂事后,刘夫人言说旧事,将誓言一字不漏的告诉他。待查明吕婆楼是带兵攻入坞堡的贼首,也是射杀张媵母子的元凶,秦璟便发誓,只要他一息尚存,绝不放过氐秦吕氏一脉!

“阿兄……阿兄?”

秦璟忽然走神,实在太过罕见。

秦珍和秦珏连唤数声,总不见他回应,心下担忧,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才让阿兄如此?

正疑惑时,迎面走来数名婢仆,为首者身材极高,可比寻常男子。眼窝凹陷,鼻梁高挺,轮廓深邃,相貌迥异于汉人,明显有胡人血脉,甚至就是个胡人。

“郎君。”

婢仆走到近前,福身向三人行礼。

“夫人闻郎君归来,甚是心喜,命奴请郎君往院中。”

“我正要去拜见阿母。”秦璟道。

婢仆再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秦璟三人越过婢仆,踏过铺着薄雪的青石路,抛开秦玖之事,转而说起秦珍和秦珏的课业。

“张参军不在堡内,舆图和兵法由谁教导?”

“夏侯将军教授兵法,刘参军讲解舆图。”

“夏侯将军随阿父征战多年,名震北地,能随他学习是尔等之福,勿要淘气才是。”

兄弟三人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

朔风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

三人抵达院中,身上已披了大片银白。

婢仆见三人走过院门,立刻福身行礼,并将三人引至正室,随后下去准备茶汤。

室内铺着地龙,纵使未燃火盆,也是温暖如春。

一盏立屏风靠墙摆放,刘夫人和刘媵坐在屏风前,身前摆着十几卷竹简,其中两卷已经摊开,记载着去岁的田亩收成以及库房进出。

“阿母。”

秦璟三人扫去身上的落雪,除下斗篷,走进内室。

秦珍和秦珏退立旁侧,秦璟正身下拜,面向刘夫人行稽首礼。

“儿不孝,让阿母惦念。”

刘夫人放下竹简,看向跪在面前的秦璟,缓声道:“起来吧,你在外征战数月,我的确担忧惦念,今能平安归来,实是大慰。”

“诺。”

秦璟坐起身,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腿上。

秦珍和秦珏这才行礼落座。

婢仆送上茶汤和糕点,刘媵亲手将竹简归拢,逐一放入箱中,随机就要起身告辞。

刘夫人拦下她,道:“留下吧,一起听听。”

“诺。”

刘媵顺势坐到刘夫人身侧,扫一眼秦珍和秦珏,见两人明显带着心虚,不禁暗中摇头。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的直肠子,半点藏不住话。大公子日前来信惹得阿姊生气,他们恰好在旁,听得一清二楚。

此番四公子归来,两人急匆匆去往正院,不用深想就知道要做什么。

看向面上不透半分的秦璟,再看看压根不敢同自己对视的两个儿子,刘媵当真手痒。做了就做了,摆出这幅样子,哪里还像以勇猛果敢著称的秦氏郎君?!

不是阿姊吩咐,她都想拿出鞭子抽这两个一顿!

秦珍和秦珏低着头,避开刘媵的目光。

秦璟同样垂首,收敛锋锐,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了一口。

“阿峥。”

“儿在。”

“你之前受伤,如今可全好了?”

“回阿母,伤已痊愈。”

“那便好。”刘夫人夹起一块糖糕,送到秦璟面前,道,“这是南地的新花样,滋味很是不错。”

“谢阿母。”

看着一举一动透出生疏的儿子,刘夫人忽觉心酸。

她知道秦璟不是故意,而是太长时间离开西河,母子再见,总需些时日适应。但……刘夫人叹息一声,疲惫的放下竹筷。

“阿峥,近月的事情,你从阿岢和阿岫嘴里听到了吧?”

秦珍和秦珏正吃糖糕,不期然听到这句话,同时噎住,忙饮下半盏茶汤,才将堵在嗓子眼的糕点咽了下去。

秦璟斟酌片刻,方才开口道:“阿母,如是大兄之事,儿确已知晓。”

“你如何看?”

秦璟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丝诧异。

“阿母?”

“阿峥,你们都是我子。”刘夫人看着秦璟,酸楚藏在心底,表情中不露分毫。

“我之前以为阿嵁钻了牛角尖,是受身边人唆使。经过这些时日,该看的总会看明白。如果他自己没有心思,旁人再挑唆也不会犯下糊涂事。”

“阿母……”

“你父为何会召他回武乡,又为何不让他继续带兵,我一清二楚。”

秦璟没再出声,十指一点点收拢,指尖牢牢攥入掌心。

“你父不想让我知道,但他忘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既然发生,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

刘夫人声音渐低,刘媵担忧的看向她,“阿姊。”

“无事。”

摇摇头,刘夫人继续道:“事到如今,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父的处置太轻,非但不会让阿嵁认错,反而会让他在错路上走得更远。”

“阿母……”

“且听我说。”刘夫人抬起右臂,示意秦璟暂莫出声,“如果秦氏没有称王,这种处置纵有偏颇,也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如今却是不同,阿嵁不会反省,只会越想越不甘心,路越走越偏。”

“阿母,儿已自请镇守朔方。”不等刘夫人继续向下说,秦璟突然出声,“来之前已禀明阿父。”

“朔方?”刘夫人一顿,沉声道,“你父答应了?”

“并未。”秦璟道,“阿父让儿回彭城,并将荆、豫、徐三州交儿掌管。”

“算他还没糊涂。”

“阿母?”

“如果阿嵁没钻牛角尖,你自请戍北并无关碍。现如今,”刘夫人顿了顿,双眸微暗,“你父必已有了打算。”

“阿母,我不想同阿兄争。”

“但也不会忍?”

“……”秦璟无言。

刘夫人忽然笑了,道:“你是我生的,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

秦璟耳尖微红。

“这事你没错。”刘夫人收起笑容,正色道,“贼寇未灭,阿嵁就起了旁的心思,实在不应该。与其让他继续胡闹,以致最后坏了大事,不如让他留在武乡,再不碰兵权。等到日后,秦氏成就大业,亦可做个闲王。如若不然……”

接下去的话,刘夫人没有再说。

乱世中,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都见过太多的灾祸苦难,知晓太多的人情冷暖。

刘夫人是母亲,同样是秦氏主母。

秦玖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与其拖拖拉拉,让外人看秦氏笑话,趁机进一步挑唆,不如快刀斩乱麻,将事情尽快解决。

“这事牵扯秦氏旧将,还有几姓高门。”刘夫人挥动长袖,淡然道,“之前的阴氏未能让他们警醒,总该再杀一儆百,才能让他们彻底明白,外贼未灭就想杂七杂八的事,实是愚蠢之极。”

“诺。”

“你父既让你回彭城,你便去吧。”刘夫人话锋一转,道,“你同遗晋的淮南郡公交情匪浅,可维持盟约,短期之内与你大有裨益。”

“诺。”

“另外,我有一物要交给你。”

刘夫人向刘媵示意,后者轻轻颔首,回身绕过屏风。片刻后走出,手中托着一只巴掌大的木盒。

木盒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把铜锁。

刘夫人取下发上金钗,拧开钗头,倒出一把刀形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下,只听咔哒一声,铜锁落地。

盒盖掀开,里面静静躺着半枚虎符,由青铜打造,年代久远,明显是前朝的古物。

“阿母?”

“当年我入秦氏坞堡,大君给我一支部曲,袭自前朝羽林军。这些年来,一直以家将之名守卫堡内。当年坞堡被破,十去其九,如今其子陆续长大,仍尊虎符号令,就让他们随你去彭城。”

“阿母,儿不敢受。如其离开,何人护卫阿母?”

“无需担忧,我让他们随你走,身边自不会缺人。”刘夫人微微倾身,将木盒放到秦璟手上,“阿子,我生于乱世,却不想死于乱世。如你能让我终于太平,我死亦含笑。”

秦璟握紧木盒,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许久,将木盒放在身侧,再次稽首。

“诺!”

“好!”

刘夫人按住秦璟的肩膀,抚过他的发顶。自其外傅,母子俩极少如此亲近。

“阿峥,你要牢牢记住,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你父年迈,终有一日要卸下重担。”

“中原乱了太久,汉室苦了太久,我大父、大君皆死于胡贼之手,我不想再见胡贼盘踞汉家之地,欺凌汉家百姓。”

“我想见你一统华夏,断绝这两百年的灾祸!”

“诺!”

秦璟沉声应诺。

“儿遵阿母之命!”

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八个字压上心头,闪过脑海的身影未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

仇池郡

桓石民抵达仇池半月,建康的旨意仍迟迟未能发下。

据姑孰送来的消息,就仇池和武都太守之事,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始终莫衷一是。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站在桓氏一边,谢玄和王献之更曾借出城之机,命心腹往姑孰送信,言明两家态度。

高平郗氏和部分武将对桓伊出任武都太守没有意见,却坚决反对桓石民执掌仇池。

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建康高门两者都不同意,坚持要再选英才。

朝会之上争执不休,圣旨迟迟未下。

司马曜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偏偏三方都得罪个彻底。

王太后干脆称病,群臣总不能闯入后宫。褚太后有心无力,想要彰显一下存在感都没条件。

“阿父的意思是,不忙着上表,让建康继续吵。”桓容将来信递给桓石民,笑道,“阿父还说,秉之在建康没少走动,朝中的水越来越浑,文武被牵扯精力,正方便将仇池武都彻底握于掌中。”

建康朝堂吵得太厉害,多数人没有意识到,地盘是桓容打下来的,他们争执得越久,桓容就能进一步消化两郡,从容进行布置。

哪怕太守没落到桓氏头上,以桓容此时的布局,甭管谁来,也甭管多么英明睿智,都会被郡治所的职吏假空。

豪强?

仇池和武都的豪强早已转投,郡中不少职吏都出身当地高门。不客气点讲,他们和桓氏穿一条裤子,利益早已经划分妥当,岂容外人再来插上一脚。

“郡内政务交给阿兄,待荆州再来人,我便启程返回幽州。”桓容道。

“这么快?”桓石民诧异,“阿弟走了,不怕建康趁机派人?”

“有阿兄在,我自然放心。”桓容笑道,“再者说,我乃幽州刺使,如今战事已平,总不能在外太久。”

另有一件事,桓容没有当着桓石民的面说。梁州城里还关着吕延,事情不能再拖,拖得太久,难免被王猛察觉不对。

趁着建康无暇顾及,长安那边也没察觉,正好趁机狠狠坑苻坚一回,为幽州再添些劳动力。

这出戏想要演好,需得他亲自出面。

至于坑人的陷阱,更要他和杨亮父子一起挥锹。

“阿兄尽管放心,至少两月之内,建康吵不出个结果,仇池武都不会生出大的变故。”说到这里,桓容不自觉勾起嘴角,“两月之后,说不定长安也会生乱。”

看着桓容脸上的笑容,明知不是针对自己,桓石民仍有些脊背发凉,禁不住头皮发麻。

第两百章 坑死不商量一

宁康二年三月,秦璟率五千骑兵南归彭城。除胡骑之外,另有五百刘氏部曲同行。

拔营前日,闻听将要南下,染虎等皆是摩拳擦掌。

“将军,可是要去打长安,要不然就是建康?”

不怪他们会产生如此想法,随秦璟纵横草原数月,攻城拔营,连战连胜,稍有败绩,众人兴奋之余,对秦璟心悦诚服,敬称“汗王”。

在胡人的部落中,强者才能成为首领。

染虎出身的秃发鲜卑部,压根没有什么“嫡长”,首领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谁最勇猛凶悍,能被部落中的勇士共举,被部落长老和贵族承认,谁就会接下首领的位置,带领部落继续前行。

如果首领的儿子没有作为,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被他人取代。同样的,首领的儿子太有作为,等不到亲爹让位,一场父子相残不可避免。

这种制度看似残忍,却在胡族部落中延续千百年。

从秦时塞外诸胡,到汉时草原匈奴,一直到魏晋时期内迁的五胡,即使仿效中原王朝建立政权,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依旧带着旧俗的影子。

染虎等人臣服于秦璟,甘心为他手中刀兵,自然期待他能接过秦策衣钵。但是,在中原多年,众人对汉室也有几分了解,见秦璟抵达西河不久就要离开,心中难免生出嘀咕,更有几分不满。

秦璟立下大功,秦策行事却太不公平。

汉人的规矩实在太多,真正的勇士竟要受到这样的冷待!

好在秦策没有继续“不公平”下去,肯定秦璟的战功不说,更是当着满朝文武宣布,将荆、豫、徐三州俱交秦璟,许他虎符,可掌三州诸军事。遇战先决,无需禀于西河。

此令既下,文武顿时一片哗然。

有老臣不满秦策此举,以为太过荒谬。

秦玖被夺兵权,调回武乡;秦璟却要统领三州?手中的五千骑兵不收入西河,全要随他一同南下?

如此行事,难道是想废除长子,立四子为继承人?

“大王还请三思!”

出声附和的文武超过十人。

秦策面上不显,脑中浮现出刘夫人日前之言,不由得心头微沉。

“今慕容垂盘踞丸都,苻坚篡踞长安,胡贼尚未扫清,诸事当以重立汉室、夺回中原为先!我子能征善战,有统兵之才,命其领荆、豫、徐诸军事,方能震慑长安,令胡贼不敢轻举妄动!”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言!”

在场文武跟随秦策多年,还有曾经侍奉其父的老臣,见他态度坚决,不容半点置疑,都是心头巨震。

无论是否存在不满,再无人公然开口反对,更没有胆大到请秦策收回成命。

翌日,秦璟接受任命,率五千骑兵南下彭城。

染虎等人满脸兴奋,只等着秦璟一声号令,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抄起刀子就上!

现如今,染虎已不怀疑秦璟能助他报得大仇。

以秦璟的战斗力,慕容垂和慕容涉龟缩在三韩则罢,如有哪天不老实,试图染指中原,百分百会被狠狠收拾。

慕容垂被称“鲜卑战神”,奈何身边处处是坑。

慕容德和他离心,不能交付信任;慕容涉心思诡谲,更有背叛慕容评的前科,更加不能相信。

能托付身后的慕容令和慕容冲又是彼此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最严重的两次,已然是刀兵相向。

不是慕容垂及时赶回,两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九成以上不是儿子死就是侄子亡。

一个接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慕容垂压根分不出精力谋划南下复国。只能继续困在三韩之地,先解决身后的麻烦再说。

知晓慕容鲜卑的情况,染虎反倒不急着报仇。

与其一刀了结,不如看着仇人自相残杀,这样才更痛快!

秦璟没有回答染虎等人的问题,只告知众人,此次返回彭城,将有一段时日不临战事。染虎等人虽有些失望,但已经发誓效忠秦璟,自当唯其马首是瞻。

不过,众人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

秦璟明言,之前获取的“战利品”,已有部分送往彭城,都将如数发下。

“城中建有兵营,尔等可居于营中,亦可于城内购置家宅。”

染虎等人愕然瞠目,以为自己听错。

“将军不是说笑?”

“自然不是。”秦璟跃身上马,单手抚过战马的颈项,引来一声响鼻,“待回彭城,将为尔等录入户籍。如尔等愿意,可改汉姓、取汉名。如若不愿亦无不可。”

染虎等人脸色涨红,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秦璟此举是在表明,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亲兵”,不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小卒!

“仆等必为将军效死!”

“汗王万岁!”

五千骑兵陆续上马,伴着悠长的号角,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北方大地。

马蹄踏过残雪,溅起早春的湿泥,从上空俯瞰,五千骑兵仿佛一股奔腾的洪流,急速奔涌南去。

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再也眺望不到。

城头之上,刘夫人依旧久久驻立,任由冷风拂过鬓发、鼓起长袖。

“阿姊,起风了。”刘媵站在刘夫人身侧,轻声道,“该回去了。”

刘夫人没出声,仍望着秦璟离开的方向,眸光深邃。

刘媵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的陪着刘夫人,一同伫立在北风之中。

两人的裙摆被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

秦珍和秦珏趴在城墙上,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不由得心头火热。

他们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

“阿兄初次临战,也不过比咱们大上两三岁。”秦珍握拳道,“胡贼不灭,总有你我杀敌之日!”

风越来越大,卷起残雪飞沙,阻隔了城头人的视线。

“走吧。”

“诺。”

随刘夫人离开时,秦珍和秦珏不约而同转头,向秦璟离开的方向张望。漫漫飞沙之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被骑兵踏出的长路一直向南,直至风沙尽头。

“总有一天……”

他们不再年幼,可以跨上战马,手持长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以和兄长并肩作战,将盘踞中原的胡人彻底扫清。

总有一天!

回到府内,秦珍和秦珏往夏侯将军处学习兵法。

刘夫人和刘媵换过衣裙,重新看起田册。看到一半,忽听婢仆禀报,秦策结束同文武议事,径直来了东院,看样子似有几分恼怒。

“夫主?”刘夫人放下竹简,思量片刻,同刘媵对视一眼,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有人不够清醒。”

“阿姊说的是。”刘媵收起摊开的田册,“看来不用阿姊费心,儆猴的那只鸡就会自己跳出来。”

“此时还言之过早。”刘夫人摇摇头,“事情涉及前朝,最终如何决断,总归要夫主点头。”

刘媵颔首,收起最后一卷竹简,合上木箱。

时间抓得极准。

等婢仆抬下木箱,送上茶汤糕点,秦策恰好迈步走进正室,身上犹带着早春的凉意。

“夫主。”

刘夫人和刘媵福身,随后刘媵退下,仅留夫妻二人在内室。

秦策面无表情,端起茶汤一饮而尽。

听到一声不甚明显的冷嘶,刘夫人红唇微翘,笑道:“茶汤刚刚调好,有些烫,夫主小心。”

秦策面露尴尬,看着笑意盈盈的嫡妻,心头累积的郁气似一扫而空。指腹擦过被烫的嘴角,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细君一如当年,为夫却是老了。”放下漆盏,秦策叹息一声。

“夫主何出此言?”

刘夫人手托袖摆,夹起一块胡饼送到秦策面前,道:“夫主早膳未用多少,该用些胡饼。是阿妹亲手做的,新鲜的羔羊肉,加了南地调制的香料,味道着实不错。夫主尝尝?”

“好。”

秦策未用竹筷,直接以手拿起胡饼。

饼皮香脆,馅料味足,饼面上还洒了芝麻,搭配微凉的茶汤,味道着实不错。

秦策胃口大开,吃下整整一盘,仍是意犹未尽。

刘夫人命婢仆撤下漆盘,送上新的茶汤,拿起布巾为秦策净手。

“细君,”秦策声音微哽,“我自己来。”

“夫主,就让妾一次?”刘夫人微微抬头,指尖擦过秦策带着刀疤的手腕,“一晃这些年,妾还记得,当日夫主为救大君,仅率三百仆兵同上千胡贼厮杀,身上留下十三条伤疤,这就是其中之一。”

秦策没说话,掌心覆上刘夫人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的眼角。

“当年之事,细君都还记得。”

“记得。”刘夫人笑中带泪,覆上秦策的手背,低声道,“当年一战,刘氏坞堡几近覆灭,刘氏郎君十不存一。夫主带去的仆兵,一个都没能回来。是阿嵁和阿屺带兵死死守住城门,阿岍和阿峥冲开胡贼的包围,阿峥更三箭射死贼首,才逼得贼兵退去。”

随着刘夫人的讲述,秦策陷入回忆,表情变得沉痛,沉痛中又夹杂着欣慰,欣慰并未持续太久,最后全化为一声叹息。

“这么多年了。”

“是啊。”刘夫人合上双眸,顺着覆在背后的大手,靠入秦策怀中。

“阿子都长大了。”秦策声音微沉,注视着立在墙边的屏风,看着屏风上蹲踞的麒麟,声音中带着疲惫,“长大了啊。”

刘夫人没说话,只是靠在秦策肩上,轻轻抚过他的领口。

“阿嵁起了不好的心思,更钻了牛角尖。”秦策半合双眼,“跟着秦氏的老臣也不同以往,……我是不是错了?”

“夫主?”

“细君,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

秦策极少在人前示弱,如今日这般更是从未有过。

刘夫人直起身,静静的看了秦策片刻,留意到他新增的白发和眼底的疲惫,轻轻摇了摇头,将秦策扶躺到自己腿上,解开他的发髻,一下下梳着斑白的发。

“夫主,人心易变,当年的刘氏坞堡也曾如此。”

“我还是错了。”秦策合上双眼。

“不。”刘夫人低声道,“夫主只是心软了。”

“心软?”

“对阿嵁心软,对老臣心软。”刘夫人继续道,“换做十年前,夫主可会这般?”

“……不会。”他会将秦玖关起来,狠狠抽一顿,抽到他脑筋清醒为止。还会把起了歪心的谋士将领一并斩杀,让全堡上下看个清楚明白。

“胡贼未灭,中原未定,南边还有遗晋,夫主心软得太早。”

说完这句话,刘夫人再没有出声。

秦策沉思许久,握住刘夫人的手,沉声道:“细君说得对,太早,一切都太早。”

究竟只说心软还是暗含其他,秦策没有明言,刘夫人也没有追问。

“阿嵁留在武乡终究不妥,该让他回西河。”秦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同刘夫人商量,“等他回来之后,劳烦细君将他身边再梳理干净,非必要,就莫让他再出府了。”

“诺。”

“至于旁人,”秦策眯起双眼,声音骤冷,“该让他们知道,我虽年迈,却没有彻底糊涂!胡贼未灭,就想些不该想的,找死!”

刘夫人笑了。

“夫主不老。”

“不老?”

“不老。”

秦策朗声大笑,坐起身,又将刘夫人揽入怀中。

就在这时,刘媵去而复返,看到眼前一幕,不由得掩唇轻笑,笑到秦策脸发红,不由得咳嗽两声。

“我尚有政务。”秦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晚膳时再过来。”

“诺。”

秦策几乎是落荒而逃,刘夫人看着刘媵,刘媵微微侧头,“阿姊?”

“淘气!”刘夫人点了一下刘媵的额头,“阿嵘都已及冠,还是这么淘气。”

“阿姊,饶我这一回吧。”刘媵坐到刘夫人身边,嘴上讨饶,神情中却满是笑意,“夫主转过弯了?”

刘夫人点点头。

“等阿嵁从武乡回来,也是时候动手。”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暗含无尽的杀意。

秦玖回到西河之日,即是话中人头颅落地之时。

乱世并非一味的残酷,却也不能从头至尾贯彻仁心。以秦氏目前的处境,实非万事无忧,稍有不慎,仍将落得满盘皆输。

正如刘夫人所言,凡事不能“心软”。

一旦秦策狠下心来,秦氏内部必将生出一场动荡。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毒瘤必须尽早拔除。总好过留待他日溃烂生脓,生出更大的隐患。

宁康二年,四月

秦璟抵达彭城,秦玦应出城外,见到兄长出现,差点热泪盈眶。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秦玓人在昌黎、秦玸和秦玚一个在平阳,一个在河东,徐州和豫州的政务都压在他的肩上,不是有秦玒扛起荆州,他肯定会被累出个好歹。

“阿兄,我接到消息,三州交给你,我能去找阿岚了吧?”

秦璟正解披风,听到秦玦的话,转身看着他,无情的道出两个字:“不行。”

秦玦傻了。

“为何?”

“阿父将三州交给我,并未言调你去平阳。”

“所以?”秦玦咽了口口水,突然心生绝望。

“所以。”秦璟简单重复,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玦深吸一口气,当场掀桌。

有没有这么坑的?

有没有?!

时尚,感觉被坑的不只是秦六郎。

建康朝廷吵了整整两个月,仇池和武都太守终究落入桓氏囊中。

圣旨未送出建康,桓容已得到消息。

见过荆州来人,将郡内政务尽数交给桓石民,桓容迅速调兵启程,南下梁州。

为演好预定的戏码,桓使君一改平日“低调”,沿途打出将军大旗,摆开郡公车驾,很是张扬。将一个因战功膨胀、变得嚣张跋扈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是在各方探子眼中。

对于百姓,桓容严令秋毫无犯,如遇农田,必要绕路而行。不慎伤到禾苗,更要双倍赔偿。

在长安和建康朝廷议论桓温父子如出一辙,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时,桓容在民间的声望却是不断拔高。

对比之强烈,实是超出想象。

抵达梁州城下,桓容没有入城,而是派人入城,“召”杨亮父子出城一见。

杨亮父子“奉召”而来,没用多久,就满面怒气而去。回到城中不久,下令紧闭城门,严守城头,明显有要和桓氏决裂的架势。

长安获悉情况,起初尚存几分疑虑。毕竟,他们的计划是说服杨广毒杀桓容,而不是促使杨亮父子与其正面交锋。但在得知荆州的桓豁开始行动,大举屯兵魏兴郡,兵锋直指汉中时,疑虑顿时消去大半。

虽然和计划有些许出入,可能让遗晋生乱,甚至生出大乱,简直比预期的结果强上百倍。

“吕延”的书信送往长安,王猛松了口气,苻坚更是一扫之前郁闷,难得有了笑脸。

殊不知,就在他们成竹在胸,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时,桓容正在帐中和杨亮父子密谈,屯兵魏兴郡的桓豁接住飞落的鹁鸽,看过鹁鸽带来的短信,眺望北地,已然擦亮刀锋。

第二百零一章 坑死不商量二

宁康二年五月,长安城,太尉府

两名医者小心退出内室,在门前停住脚步,想起方才的情形,都是面露惧色,汗不敢出。

“太尉的病情……”一名医者刚要开口,当即被另一人拦住。

平日里同行是冤家,现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说错半句、行差半步,两个人都要脑袋搬家。

“你不要命了?!”

吕太尉命不久矣,诊治的医者全都清楚,却无一人敢诉之于口,每次过府,都像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快些熬药,趁早离开!”

能拖一天是一天,哪天实在拖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逃出长安,无论往东还是往南,凭着一身本事总能挣出一条生路。

被捂住嘴的医者也是一阵后怕,忙不迭点头,脸色煞白。

两人匆匆往库房取药,亲手熬制,送到吕婆楼榻前。

整个过程中,吕宝派来的健仆始终不错眼的跟着,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会立刻拔剑,将两人斩杀当场。

之前已有两名药童身死,错杀也好,真有异心也罢,从那之后,吕婆楼入口的汤药都需医者亲手熬制,由健仆牢牢盯着,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吕婆楼征战半生,为官几十载,在外的敌人不少,朝堂上的政敌同样两个巴掌数不过来。

此番病重,连续多日未能上朝,外边的人不好插手,朝中的敌人则找到机会。不能明摆着刺杀,在汤药上动一动手脚极是方便。

如非机缘巧合,被吕宝发现不对,吕婆楼哪能撑到今天,早在半月前就驾鹤西归。

吕婆楼没死,煎药的童子身首异处,医者被赶鸭子上架,再不愿意也不敢抗命,只能老老实实的煎药,亲自为吕婆楼试药,在他服用之后才可离开。

至于会不会因无病服药损害身体,太尉府半点不在乎。

两名医者完成“任务”,带着一身冷汗离开。一路行到前院,双腿都在发抖。不是互相搀扶,压根路都走不稳。

叹息运道不济的同时,对比常驻府内的同行,又不免感到庆幸。

后者生死操于吕氏,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吕氏手里攥着,早晚要为吕婆楼陪葬。自己好歹有些许自由,可以隔五日离府,回家探望父母妻儿。

这是他们撑下去的希望,也是从长安脱身的唯一机会。

医者互相把臂,为彼此壮胆,暗中坚定信心。

行到府门前,正要唤门房开门,忽闻门后传来一阵马嘶,随即辅首被叩响。

门房走出来,向两名医者示意,利落的取下门栓,拉开角门。

医者不敢多想,只盼着尽快离府。

先后穿过角门,正要迈下石阶,就见府前停着两辆大车,车上盖着蒙布。相聚五步远,已能闻到一阵药香。

“想必是药商。”

自吕婆楼重病,吕德世和吕宝开始四处搜寻良药,人参灵芝没少买,甭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是不是写在药方里,只要是好药,一概不吝惜金银绢帛。

打量着从车上走下的药商,医者心下有了计较。

先前多是胡商,这个却是汉人。

不过,朝廷并不禁止汉人在都城行商,事实上,长安内的豪商,七成以上都是汉人。这个药材商出现在吕府门前,实是再正常不过,没有半点值得奇怪。

医者匆匆看过两眼,并未放在心上,迅速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向家中走去。

氐秦立国后,政权新建,事事仿效晋朝。

官员和贵族乘车有严格规制,平民百姓出入则需步行。农人进都城可赶牛车,商队可以用马车和骆驼,但到城门前必须下车,由守卫逐一盘查。

如有违背,必定按照律法严惩,绝不姑息。

论起舆服制度,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算宽松,换成两百年前的汉朝,穿错衣服不只要被嘲笑,更有人因此丢爵丢官,可见律法之严。

医者离开后,药商同门房道明身份,递上此次送来的药材清单,并道:“有一株老参,是某耗费力气得来,价值不下百金,需同府上少郎君当面议定。”

如果是两车普通药材,根本不必禀报吕德世和吕宝,自有管事与商人结清钱款。涉及到稀有的药材,价值超过百金,不是管事能擅自决断,必须向上禀报。

吕婆楼服过汤药,精神稍好。

健仆前来禀报时,他正同两个儿子交代朝中事。

“老参?”

听到健仆所言,吕德世双眼一亮,吕宝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

吕婆楼服用的汤药中,正好需这一味药。

“阿弟,你侍奉阿父,我去见那药商。”

吕德世兴冲冲离开,不到片刻又快步返回,手中攥着两卷竹简,脸色阴晴不定,很有几分难看。

“阿兄?”吕宝奇怪道,“出了何事?”

吕德世没有回到,而是走到榻前,将竹简奉给吕婆楼,道:“阿父,三弟出事了。”

吕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二兄,你说什么,三兄出了什么事?!”

吕婆楼瞳孔紧缩,状似摇摇欲坠,却并没有真正倒下,摊开一只枯瘦的手,沙哑道:“拿来。”

“诺!”

吕德世递上竹简,退坐到一旁。

吕婆楼展开竹简,看到“幽州刺使容”五个字,脸色骤变,匆匆扫过其后内容,又抖着手展开另一卷,确认是吕延的字迹,登时怒上心头,苍白的脸色转为赤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苻坚、王猛!这是要绝我吕氏!”

“阿父!”

吕德世和吕宝大惊,同时扑向榻前。正要叫医者,却被吕婆楼喝住。

“不用,咳咳,倒盏温水来。”

“诺。”

吕德世亲自取来温水,吕婆楼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间痒意,问道:“给你竹简之人现在何处?”

“已被关在客厢。”吕德世眼中闪过狠意,道,“阿父,可要押下去拷问?”

“不用,将人带来。”吕婆楼靠在榻边,沉声道,“切记莫要怠慢。”

“可……”吕德世不解。

“照我说的去做!”吕婆楼骤然狠下表情,“你三弟在桓敬道手里!”

桓容敢派人往长安,更正大光明找上吕婆楼,自然有所依仗。

吕光刚死不久,吕婆楼会冒着再死一个儿子的风险,将上门的徐川交给苻坚?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就算吕婆楼肯牺牲儿子,桓容也有后手。

为此,他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下半年送往彭城的粮谷价低一成,本次从氐秦捞回的好处更要送出两成。

当然,好处不白给,除保证徐川一行人在长安的安全外,秦璟答应配合桓容出兵。无需攻入长安,在边境牵制氐人兵力即可。

就这笔生意而言,双方都能得到好处,也都需付出相当代价。

秦氏固然能得钱粮人口,却可能曝露埋在长安的部分钉子,算起得失,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川本次主动请缨,下的决心着实不小。

自投入桓容麾下,他所走的路就比旁人艰难,因心急之故,没少被钟琳荀宥试探。嫌疑消除之后,又被屡抓壮丁,政务忙得压得喘过气来。

好不容易有立功的机会,又遇贾秉荀宥等人分身乏术,自然要挺身而出,为明公解忧。

更重要的是,他对长安的了解超过他人。

在没有投靠桓容之前,他曾在长安呆过一段时日,一口洛阳官话极是地道,还能说流利的胡语,扮作药材商人惟妙惟肖,压根不会被人怀疑。

事实证明,他并非夸口。

从梁州北上,一路顺利抵达长安,入城时还同守卫寒暄几句,送出一袋熏肉。

守卫很是满意,放他入城之时,更暗中提点两句,说太尉府正寻药材,他无需去坊市,直接往东城太尉府,能卖出更高的价钱,还能免去税收

“我有同族在东城巡视,有他带路,自会少些麻烦。”

所谓瞌睡送枕头,概莫如是。

徐川拱手谢过,又送出一袋熏肉,顺利入城。

沿途所见,同记忆中并无太大出入,倒是西城的坊市颇有几分新意。说是类似建康,不如说是盱眙的翻版。

设在坊市前的税官、入坊之前需领木牌、商人口中的价格所,再再让徐川挑眉。

时间匆忙,无法入坊细细查看,单就目前获得的线索,足以证明王猛不只有治国之才,同样擅长经济之道,看到别人的长处,不忌讳仿效学习,用来补己之短。

“氐秦不缺干才。”徐川心头微沉,想起此行的计划,又立即振作精神。

有干才又如何?

如计划能够顺利实行,足够长安乱上一阵。

想到这里,徐川合上双目,再睁开时,表情中再不见担忧,眸底更显漆黑。

顺利找到太尉府,徐川命人上前叫门。

看到从角门出来的两名医者,当下确定之前听到的消息,吕婆楼卧病在床,恐已病入膏肓。道出携带好药之后,徐川被请入客室,不消片刻就见到了吕德世。

确定对方身份,徐川不只取出老参,更拿出两卷竹简。

展开竹简,吕德世脸色大变。

客厢很快被重兵把守,随徐川来的护卫车夫俱被拿下。

目送吕德世匆匆离开,徐川半点不见焦急,悠然坐于室内,取出随身的酥饼,三两口吃下肚,对吕府的糕点看也不看。

投入桓容幕下,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使君的饭量,也品尝过刺使府厨夫的手艺。

现如今,连州治所的膳食都变得口味绝佳,贾秉到建康都会嫌弃,对当地的膳食各种挑剔鄙夷,遑论比建康更不如的氐秦。

不到两刻种,吕德世去而复返,表情依旧阴沉,言语行动间却带着客气。

“徐公请。”

“不敢当。”徐川拱手道,“某乃幽州刺使幕下参军,吕郎君唤某官职即可。”

吕德世:“……”有没有这么嚣张的?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拍你?!

徐川笑了笑,为使君办事,自然不能堕了使君威风。区区太尉府,徐某尚不放在眼里!

被激得头顶冒烟,吕德世险些当场拔剑。幸亏记得吕婆楼之前的吩咐,才勉强压下怒火,将徐川引往正室。

彼时,吕婆楼强打起精神,换上深衣,并在脸上涂粉,专为掩饰病容。

徐川入内室见礼,神情自然,无半点局促,实则心下暗道,吕婆楼不愧是氐秦名将,目光似刀,恍如实质。

不是早有准备,恐会被对方的煞气压住。

“见过太尉。”

徐川正身坐下,等着吕婆楼开口。

见其表情自然,无半分惧色,吕婆楼微感讶异,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抛出两卷竹简,喝问道:“桓敬道妄称英雄!”

知晓话中所指,徐川微微一笑。

“吕太尉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他行奸徒之事,以我子性命相逼,事实如此,何言可以狡辩?!”

“来而不往非礼也。”徐川收起笑容,正色道,“吕太尉想必看过竹简,其一乃令公子亲笔所书,论阴谋诡计,手段毒辣,桓使君实不及氐主和王丞相半分。”

“你……”

“徐某道句实言,太尉忠于氐主,氐主可重太尉?”不给吕婆楼反口的机会,徐川继续道,“光明殿中文臣武将不少,为何众人皆得平安,唯太尉长子葬身朔方城外?”

“据徐某所知,王猛有亲侄,其才学不下吕公子,为何南下梁州的不是前者?”

“纵观长安,如太尉一般的老臣还剩几个?”

“一派胡言!”吕婆楼怒道。

“当真是胡言?”徐川不紧不慢道,“太尉细细思量,徐某所言没有半分道理?大公子不是葬身朔方城外,三公子不是身陷梁州?听闻自太尉告病,氐主除几句温言,并无他意?”

“他意?”

“氐主可曾提过要再发兵朔方?可曾对太尉言及,要助太尉为大公子报仇?”

吕婆楼沉默了。

吕德世和吕宝更是脸色难看,狠狠咬着后槽牙。

别说发兵雪耻,自吕婆楼病重不能上朝,吕氏在朝中不断被打压,吕宝官职差点丢了。

对此,苻坚和王猛都没说话,吕婆楼怎能不心怀怨气,甚至怀疑苻坚早盼着他死,以便收回他手中的军队。

朔方侯死后,留下的将兵俱被苻坚掌控,两个儿子都无法插手。

这样的做法于国有利,可进一步集中军权,却难免让老臣寒心。

见火候差不多了,徐川话锋一转,道:“吕太尉有何打算,仆无意探问。此番前来,是代桓使君同太尉谈一笔生意,只要太尉点头,千两黄金送上,并将三公子平安送出梁州城!”

“生意?什么生意?”

“听闻二公子乃殿前卫队主?”徐川转向吕德世,笑道,“只需二公子帮个小忙。”

听闻此言,吕婆楼目光微闪。

“你要行刺?”

“当然不是。”徐川摇头道,“只为给氐主带一个口信。不用二公子出面,另有带信之人。届时,只需二公子稍加布局,趁乱放其离开即可。”

“趁乱?”

“趁乱。”

徐川笑意加深,略微前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出计划。

“如何?事成之后,吕太尉得千两黄金,三公子平安出梁州城,氐主威严削减,王猛声名扫地,太尉亦能出一口恶气。”

“如何保证桓敬道践诺?”吕婆楼已有几分心动。

“如何不能?”徐川淡然道,“桓使君不世之才,言出必行,南北共知。况且,就这笔生意而言,吕太尉并未承担太大风险,事成则受益匪浅。太尉难道不愿赌上一赌?”

吕婆楼看着徐川,双拳一点点攥紧,想到竹简中所言,思及王猛不遣亲侄,偏让自己的儿子身陷梁州,终于下定决心、

“好!”

好字出口,吕婆楼似用尽浑身力气。

徐川躬身行礼,双臂举起的刹那,嘴角闪过一丝讽笑。

宁康二年,五月甲戌,朝会之上,忽有一名殿前卫奔入光明殿,大呼:“国主不辨忠奸,昏庸无道,丞相偏行毒事,助纣为虐,悲哉,国将亡矣!”

满殿愕然,一时之间竟无人上前阻止。

殿前卫自怀中取出一把粗布,当殿散开,趁众人发愣,转身奔向殿外。

苻坚大声道:“拿下!”

殿前卫一拥而上,奈何慢了一步,且那人身手极好,斩杀两名氐兵,三绕两绕,竟跃过宫墙,很快不见了踪影。

回到殿中,有朝臣捡起粗布,看到其中内容,不仅悚然色变。抬头看向王猛,表情中带着质疑,更有几分惊惧。

再看苻坚,竟是痛心疾首,就差捶地大呼:国主昏庸,纵奸贼谋害老臣,国将亡矣!

苻坚察觉不对,令宦者呈上粗布,看过两行,当即怒不可遏。

“满篇胡言,满篇胡言!”

什么叫他觊觎朔方侯继妻美色,命人下毒暗害?

什么叫建宁列公幼子貌美,他求不得,并被建宁公斥责,进而怒下杀手?

什么是王猛助其搜罗美人藏于宫中?

什么又叫闻晋梁州刺使有妾美貌,命刺使杨安带兵往劫?

最后更言王猛身为丞相,不但不劝阻国主,反而为同老臣争权,大肆助纣为虐。

捏着粗布,苻坚气得眼冒金星,听到闯入光明殿的人跑了,更是怒发冲冠,恨不能拔剑杀人。

“废物!一群废物!”

殿前卫垂首不敢言,吕德世跪在幢主身后,半点也不起眼。

王猛知晓粗布所写的内容,并未当场发怒,而是心生不详预感,当即奏请,令甲士严查城内。

“奸贼生谤,不可不查城中!”

王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失去先机,仍是慢了一步。

等甲士严查长安,城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传言的内容匪夷所思,却有相当的可信度。

苻坚好美色众所周知;朔方侯和建宁列公死得突然也是实情;王丞相为推行一些政策,和老臣发生争执,朝堂内外都有耳闻。

仔细想一想,貌似传言并不虚假?

至少有两三分可信。

传言越演越烈,苻坚和王猛的名声落到谷底,朝臣看两人的目光都变得不太对。

事情没法解释,越解释越可疑。

苻坚气得冒火,王猛却眉心深锁,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背后之人行事不按常理,肯定不只散播传言这么简单。

同时,查审当日殿前卫,王猛发现不同寻常之处,循着蛛丝马迹,目光很快转向太尉府。可惜有传言在,他没法继续严查。如若不然,更会坐实“迫害老臣”的恶名。

长安流言纷纷,君臣离心。

消息很快传出,屯兵魏兴郡的桓豁亮出刀锋,命令长子为前锋,率州兵直扑氐秦境内。有桓容麾下的羌人带路,一路攻城拔寨,劫掠人口,驾轻就熟。

秦璟带兵同秦玚汇合,从河东出兵,同时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按照预定,秦氏只需为“疑兵”,最大程度的拖延氐兵。但是,以秦氏兄弟的作风,怎么可能不借机抢上一回。

桓容接到徐川从长安离开的消息,立即信守承诺,将吕延从梁州城放了出去。

“就这么放他走了?”

站在城头上,杨广满脸不赞同。

“事先有承诺。”桓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过落在城墙上的鹁鸽,笑道,“言其平安离开梁州城,总不可失信。”

平安离开梁州城?

杨广愣了一下,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仅是梁州城?”

桓容点头。

出了梁州城,是不是会遭遇乱兵,还是说发生其他意外,就不关他的事了。

杨广默然。

如此心黑,果然是桓元子的儿子!

第二百零二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吕延关在牢房这些时日,杨亮父子并未亏待他。每日膳食不缺,隔两日即有干净衣物送上。

唯一的要求是,默写下王猛授予的军道、商道和民道之学。

如果坚持不写,倒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会“待遇”削减,脏衣服继续穿着,长虱子自己受着;膳食减少,荤食全部不见,最多就是煮过的野菜,苦涩的味道实在难言。

继续强硬,每日两餐改为两日一餐,甚至是三日一餐。

看守牢房的部曲很有经验,知道人能饿到什么程度。按照他对杨广所言,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带着一家老小躲开胡贼的屠刀,三天吃一顿完全饿不死。

“最乱的时候,战火四起,北地的汉人要么有私兵,可以同胡贼讨价还价,要么就只能沦为羊奴。实在不愿低头,唯有带着一家老小奔波逃命。”

“当年的惨事,家中大父和大君都记得一清二楚。”

“胡贼可恨!”

部曲负责看守吕延,每隔三日为他送饭。

看着吕延从不可一世沦落到狼狈不堪、胡须满面,看到蒸饼和野菜双眼发光,不见半分高傲,禁不住面现冷嘲。

拉开门上的木板,将陶碗送入牢房,看着吕延迫不及待的扑上去,抓起蒸饼撕咬,两口就噎得直翻白眼,用力的捶着胸口,部曲收起讽笑,将一碗清水送了进去。

吕延喝水的时候,仍不忘牢牢抓着蒸饼。

部曲忽然没了嘲讽的兴致,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长刀,再看用力吞咽蒸饼的吕三公子,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

“胡贼,胡贼!”

口中念着“胡贼”二字,部曲的表情又是一变。

他可怜这胡人,谁来可怜北地的汉家子?

想当初,不是氐贼追得紧,大父怎会失去一条胳膊,大君如何会满身鞭痕。

从北地逃入梁州城,同行的流民十去七八。

入城之后,因伤得不到医治,剩下的人又少去一半。

大父因祖籍弘农,蒙杨使君搭救,方才保住一条性命。自那以后便发誓效忠杨使君,子孙后代敢生出二心,必驱逐出族,永生永世不得再称姓氏。

凡族终郎君,遇上背叛之人必要杀之!

部曲身手不错,被点为杨广亲兵,很是受到杨广信任。此番被派来看守吕延,见氐秦太尉之子落到如此境地,畅快之余又不免唏嘘。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庶人百姓朝不保夕,王侯贵族又将如何?

今日赫赫扬扬,威风不可一世,他日照样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徒!

直到部曲不见踪影,吕延才放下蒸饼,表情从“热切”变成“冰冷”,隐隐浮现强烈的恨意,对杨亮父子、对桓容、甚至是对王猛和苻坚!

他发誓,只要能回到长安,必要报此大仇!

他日领兵南下,将杨亮父子戮首碎尸,将梁州城夷为平地!

用力的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自伤口蔓延。口中尝到血腥味,吕延半点不觉,又拿起蒸饼,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似乎老天都在“照顾”吕三公子。

囚徒的生活很快宣告结束,杨亮派人将他从牢房里提了出去,送上一身新衣,并呈上皂角青盐等物,供他洗漱清理。

起初,吕延心中忐忑,不知此举背后何意。

直到一名幽州参军当面告知,为救他出去,吕婆楼同桓容做了一笔“生意”。事成之后,桓容信守承诺,囫囵个放他离开。

“使君有言,保吕公子平安出梁州城。”

参军年约三十许,相貌并不十分英俊,却天生予人亲切之感,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下戒备。

“北地正陷战火,吕公子如想平安返回长安,还要多加小心。”

吕延拱手道谢。

面上的胡须已尽数刮去,憔悴的神情的依旧不减。比起昔日的吕三公子,风采不余半分,足足像是老了十岁。

见吕延登上马车,独自驾马车出城,迫切想同吕婆楼派来的护卫汇合,参军微微一笑,双手袖在深浅,意味深长道:“此番上路,祝吕三公子一路顺风。”

生怕桓容和杨亮临时反悔,吕延驱车疾驰,沿路刮倒两名小贩,引来一阵大骂。若非小贩运气好,仅是擦破点皮,巡街的州兵必不会放他离开。

狠狠咬牙,吕延解开腰间绢带,算是偿付小贩的“伤药”。见小贩不满意,又不得不脱下外袍,才最终被放行。

确定州兵不再阻拦,吕延立刻驱车离开。只是动作小心许多,没有再横冲直撞,更没有伤到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小贩故意挨近马车,这场风波十成十不会发生,吕延也不必解下腰带、除掉外袍,一路“潇洒”的驰出城外。

幸亏身处魏晋时代,常见名士豪放不羁。换成秦、汉之时,敢这副形象跑在街上,必会被指指点点,甚至被口水淹死。

吕延一路狂奔出城,压根不知道自己被算计,即使知道也无力计较。

城头之上,刚戴上“心黑”帽子的桓容挑起眉尾,看向站在三步外的杨广,好奇问道:“此乃意外?”

杨广从鼻孔哼气,长袖一甩,道:“意外如何,不是意外又如何?桓使君莫非还要追究?”

“当然不。”桓容摇摇头,上下打量着杨广,笑得格外灿烂。

杨广狠狠皱眉,被看得很不自在,干脆冷哼一声,就此拂袖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城头,桓容搓了搓手指,突然发现,这人的性格十分有趣。只要能改掉一些缺点,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帮手”。

当然,现下是自己一厢情愿,杨广未必乐意。从方才的态度看,自己敢提,肯定会被“呵呵”一脸。

不过嘛……

桓容转身眺望北地,以其民族气节,即使对自己不满,遇大事应能坚守底线。

用还是不用?

如要要用,是不是该给杨氏递出橄榄枝?若是打算结盟,又该如何划分利益?

想起杨亮的辞官之言,思及桓冲的建议,桓容有些拿不准。

“算了,想这些还早。”

为今之计,先从苻坚身上割肉,消化掉既得利益。余下的,大可以等荆州回兵再说。另外,从秦氏调兵的行动看,未必会满足他给出的利益。

如果对方有意捞一笔更大的,自己是该避其锋芒,还是光明正大的开抢?

如果选择后者,该如何行事?

桓容立在城头,仰望万里晴空,十指一点点攥紧,终于拿定了主意。

宁康二年,六月

一万两千晋兵自魏兴郡北上,借武车之便,击败氐兵数次反击,连续攻下数县,一路直扑咸阳郡。

桓石虔身为前锋,临战必身先士卒,杀死的氐将超过一个巴掌。

距咸阳郡五里,大军被一股骑兵拦截。

同先时遇到的氐兵不同,这股骑兵格外凶悍,冲锋起来不惜性命,一旦冲入战阵,必会给晋兵造成不小的死伤。

桓石虔认出他们身上的皮甲,知晓他们必是氐秦精锐、

“列阵!武车在前!”

既然已经接战,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精锐又如何?

拼死一战,将这支精锐骑兵击溃,必能让长安人心溃散,变得更乱!

武车排成长列,似铜墙铁壁,牢牢挡住骑兵。

为避开袭来的箭雨,氐兵不得不避开正面,转向侧面冲锋。

氐将下令吹响号角,氐兵立即分成两队,分别由一名幢主率领,绕开武车,从侧翼发起进攻。

荆州兵和幽州兵不同,没有竹枪列阵,更多的是枪矛互相配合,并配合跳荡兵,延缓骑兵冲锋,将其分割包围。

从上空俯瞰,大阵中自成小阵,小阵又各存不同。并非想象中的混乱,而是相当有章法。

中心战阵不乱,冲入阵中的氐兵九成会被困住,前后左右都是晋兵。

跳荡兵尤其悍勇,左臂撑盾,右手持刀,数人合力向前冲,刀锋不指氐兵,专砍马腿。

战马受伤被困,发出一阵阵嘶鸣。

跳荡兵一击得手,立即竖起盾牌,挡住氐兵的还击,并用盾上沟槽架住氐人的长兵,用力将其扯落马下。

纵然不使其落马,也能让其失去平衡,为枪矛手提供便利。

趁氐兵不备,数杆长矛齐出。

氐兵只觉胸口一凉,低下头,半截矛尖已破开胸骨,穿透皮甲。

接战之初,氐兵不熟悉战阵,贸然闯入,被陷其中,死伤着实不小。但随着冲入阵中的氐兵越来越多,优势开始转换,靠近边缘的晋兵险被冲散。

氐兵抓住空隙,以命换命,终于在战阵一角撕开缺口。

“杀!”

桓石虔察觉战况,立即调转马头,冲向涌入阵中的氐兵。

见他冲过来,氐将一声冷笑,倒拖长戟,正面迎了上去。

主将交锋,氐兵发出一阵阵吼声,攻势更为猛烈,战阵边缘竟被冲得七零八落。晋兵不甘示弱,跳荡兵奋不顾身向前冲,拼着被长矛扎穿肩胛,也要拉着氐兵陪葬。

弓箭手和枪矛兵被鼓舞,双眼赤红,涌起无限战意。

不少弓箭手舍弃长弓,抽出佩刀,或是从死去的同袍手中接过武器,冲向眼前的氐兵。

战斗进入白热化。

桓石虔被氐将刺中左臂,却也在对方的肩头留下一个血洞。两人的战马打着响鼻,嘶鸣声中,同时人立而起,狠狠撞向对方,似要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战阵外突起一阵骚乱,继而是轰隆隆的马蹄声。

交战双方都是脸色一变。

晋兵以为是氐兵的援军,氐兵却知道,从东边来的骑兵,根本不会是“自己人”!

骑兵越来越近,马蹄声响彻平原。

尘土飞扬中,五行战旗烈烈作响,硕大的秦字以篆体书就,落在氐兵眼中,犹如催命符一般。

“秦氏仆兵!”

“秦玄愔,秦四郎!”

玄甲长枪,所过之处,几乎成为氐人的噩梦。

秦璟在北方的“事迹”早传入长安,氐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然没有亲眼所见,也知他是个狠人。

朔方、五原的氐兵几乎被他杀尽,城池尽被火焚,沦为一片废墟。

吕光身死之后,朝廷再未委派朔方太守。

嘴上没有明说,实则从国主到群臣都是心知肚明,只要秦玄愔没死,朔方和五原就没法收回。哪怕他离开北疆,带兵南下也是一样。

交战双方都没料到,秦璟会出现在咸阳郡外。

桓石虔知晓桓容的计划,论理,秦氏该从河东出兵,袭扰冯栩和弘农一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咸阳?

还是说,从最开始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攻入咸阳,长安近在咫尺!

想到某种可能,桓石虔暗道不好,心头剧震之时,险些被氐将挑落马下。忙抛开心思,架住对方的长兵,尽全力迎战。

再度交锋,桓石虔又添数条伤口,氐将狞笑着,正要一举取其性命,斜刺里忽然飞来三支长箭,一箭袭向氐将,两箭直击战马。

咴律律——

战马哀鸣,瞬间跪倒在地,脖颈被箭矢扎透,流出两道血瀑。

氐将落下马背,就地翻滚,正要起身再战,劲风转瞬袭至眼前。玄甲黑马,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透战阵,直扑落马的氐将。

秦璟单手持枪,借战马冲击,枪尖径直扎穿头氐将胸腔,枪身竟也穿透半截。

氐将被挂在枪上,一时没能断气。

秦璟猛拉缰绳,长枪横扫,带着氐将扫飞数名氐兵。

见此一幕,冲入战阵的羌羯、敕勒和鲜卑兴奋得高叫,仿佛眼前的不是氐兵精锐,仅仅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嗷呜——”

染虎一刀砍翻一名氐兵幢主,鲜血飞溅半身,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骑兵杀性骤起,发出狼群般的嚎叫,集合到秦璟身后,似一柄锋利的长刀,纵横捭阖,将氐兵杀得狼奔豸突,毫无招架之力。

“列阵!莫要放走残敌!”

压下心头震撼,桓石虔当机立断,命部曲吹响号角,聚合枪矛兵,改换战阵,将奔逃的氐兵团团围住,务求不放走一人。

秦璟在氐兵中冲过几个来回,听到晋兵的号角声,看到桓石虔调动战阵,仅是甩了甩枪身上的血迹,再次调转马头,向残余的氐兵冲了过去。

此战,桓石虔亲眼目睹秦璟的凶狠,不禁生出忌惮。纵然己方不弱,于守城更有优势,但是,想要挡住这样一支骑兵,兵力必要超出数倍。

一旦秦氏扫除北方,有意南下,那……桓石虔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继续再想。心中打定主意,待此战结束,马上派人南下送信,将秦氏有意攻入咸阳的消息送出!

咸阳郡外血战之时,氐秦的西边再起战火,吐谷浑和代国合兵,猛攻氐秦边境。

边郡连连告急,飞送的战报却被拦截下来。

吕婆楼虽在病中,在军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小,加上有流言推波助澜,私下命人联络朔方侯和建宁列公的旧部,促其对苻坚更加不满,压根不打算为长安拼命,而是准备秘密离开,带兵往西北自立。

“延儿已出梁州,阿子该做准备,趁长安火起,率家将部曲出城!”

“阿父,请阿父随儿一起走!”吕德世和吕宝跪在地上,都是双眼赤红,虎目含泪。

“我不能走。”吕婆楼靠在榻边,双颊泛着诡异的潮红,“王猛还没死,我不能离开长安。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只有我留下,王猛才不会起疑心。况我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离开也是拖累。”

“阿父!”

“大丈夫立世,当断必断!”吕婆楼撑起身,对吕德世和吕宝道,“同延儿汇合之后,立即带兵西行,避开吐谷浑,夺取姑臧!”

“姑臧?”

“姑臧!”吕婆楼咳嗽两声,硬声道,“什翼犍能自立,阿子亦然!延儿曾同王猛学治国之道,你兄弟三人合力,牢牢占据西域,非有万全把握,莫要再入中原!”

“诺!”

“乱世无定数。”吕婆楼合上双眼,面上浮现几许疲惫,“昔日的羯羌,今日的东胡,明日的氐,往后……”

“阿父?”

“阿子,汉立百代,民心所向。我等终是外族,纵能占据中原一时,却不能占据一世。”

吕德世和吕宝正身,满面肃然,聆听吕婆楼教诲。

“汉末乱生,群雄并起,诸侯逐鹿,最终酿成这个乱世。”

“汉室乱,我等方能立足中原。”

“然汉家向来不乏英才,如大鹏展翅,不飞则已,一朝振翼长空,必翱翔万里。”

“你们要牢牢记住,守住西域,莫要轻易再入中原。”

“一旦中原扫清,立即纳贡称臣!”

“诺!”

吕德世和吕宝稽首,齐声应诺。

被吕婆楼寄予重望的吕延,正行色匆匆,一路赶往扶风。沿途之上,吕延接连派人探路,小心避开村庄,提防引来北上的晋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距扶风郡不到数里,队伍还是被一支骑兵拦住。

非是晋兵,也不是氐兵,而是随秦璟一同攻入氐秦,接到桓容送来消息,早早等在途中的秦玒!

“吕延?”

秦玒一身玄甲,将长枪扎在地上,命骑兵包围马车,随手从马背解下弓弩。

“阿兄说过,断绝吕氏一脉。”

秦玒单臂举起弓弩,闪着寒光的弩箭眨眼飞出,狠狠扎入车板,箭尾振动,嗡声作响。

第二百零三章 有得有失

吕延的马车被团团围住,护卫被刀锋所指,如不设法冲出包围,必将命丧于此。

扫一眼扎入车板的弩箭,吕延表情阴沉。

昔日不可一世的吕三公子,自南下梁州,遭遇的挫败和屈辱超过半生。

离开梁州时,他发誓要洗雪前耻,将杨亮父子斩于刀下,将梁州城夷为平地。甚至“恩师”王猛,都列在报复的名单之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离开东晋不久,刚至扶风郡,就遇到秦氏骑兵。

遇上长安来的军队,他尚能平安归家,遇上秦氏……吕延苦笑一声,狠狠攥紧双拳,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护卫握紧长刀,保卫在车身四周,凶狠的瞪着策马掀起尘土的秦氏骑兵。

秦玒手持弓弩,再次放开弩弦。

五支弩箭飞射而至,吕延躲闪不及,手臂被擦伤,衣袖瞬间被血染红。

“杀!”

攻击信号发出,秦氏骑兵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旋即冲向吕氏护卫。

刀锋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血雨飞溅,惨叫声中,吕氏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身下流淌的鲜血汇聚成溪,交织成网,牢牢“困住”马车。

拉车的马受惊,当场发疯。

吕延狠狠咬牙,推开没了头颅的车夫,亲自抄起长鞭,意图借疯马冲开包围。

“想走?”

秦玒冷笑,再次举起弓弩。

一匣箭矢射空,疯马哀鸣一声,跪倒在地,再无力起身。

吕延脸色铁青,怒视十步外的秦玒。

为何不杀他?

秦玒挑眉,再次冷笑,命亲兵留下两名护卫,道:“留下两个,还要将吕三公子的尸身送还长安。”

“诺!”

此时,马车四周的护卫死去大半,闻听对方要留下两人性命,并无半分心喜,甚至心生恐惧,想要求得速死。

带着吕延冲出去,已经是不可能。

保不住吕延的性命,回去必要被家主千刀万剐。带回三公子的尸身,更会彻底激怒家主,自己的家人都别想保全。

思及送大公子归来之人的遭遇,护卫更是脸色煞白,腮帮抖动,不要命的冲向秦氏骑兵。自己为护三公子战死,总不会再牵连一家老小。如若不然,等待家人的只有冰冷的刀锋!

护卫想要拼命,抱着死在沙场的决心。

奈何秦玒不会让他们如愿。

等到大多数护卫身死,即令骑兵停止攻击。

存活的几人没有绝处逢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惧。一人举刀自戕,余下两个想要仿效,被骑兵用刀背砸断胳膊,只能拖着一条手臂发出声声惨叫。

吕延瘫坐在马车上,表情一片空白,人已经彻底麻木。

秦玒打马上前,距离五步远,来口道:“如果可以,我当开弓送你一程,可惜没了一条胳膊,只能如此。”

弩弦拉满,锋利的箭矢直对吕延。

“吕三公子,当年吕太尉带兵入秦氏坞堡,杀我阿姨,害我庶兄,屠堡内二百一十七户。阿母发誓要为死去之人报仇,阿兄亦有誓言,有生之年,灭绝氐秦吕氏一脉!”

伴随话声,弩弦声骤起。

一匣箭矢射空,吕延几乎被钉在车版上,四肢流血,失去全部反抗能力。

“吕三公子,到了地下,可以给吕大公子带个话,不用多久,吕婆楼和吕德世吕宝自会下去陪你!”

吕延愤怒嘶吼:“今日秦氏如此凶行,同畜生无异!苍天有眼,他日必遭天谴!”

“凶行?天谴?”秦玒突然发声大笑,笑到最后,声音中满是冰冷。

“若言其他,我倒有心同三公子讲讲道理。但是,比凶狠残暴,论起该遭天谴,你真该问一问吕婆楼,当年他都做过些什么。”

鄙夷的扫过吕延,秦玒遗憾摇头:“可惜,你没有机会。不过也是无碍,他日父子黄泉相会,总能问问清楚。”

听闻此言,吕延目龇皆烈,仍要嘶吼。

秦玒挑眉看着他,直到他鲜血流尽,脸色灰白,咽下最后一口气。

“换匹马,送他回长安。”秦玒收起弓弩,视线扫过遍地尸骸,手指放到唇边,打出一声呼哨。

没用多久,一只黑鹰自云层俯冲而下,在秦玒头顶盘旋,最终收拢双翼,落在秦玒完好的右臂。

“给阿兄送信。”秦玒想了想,对随行部曲道,“扯块布条,说吕延已死。另外,劳阿兄代为回信,谢桓使君送出消息。”

“扯布?”

“没有绢,只能将就。”

“……诺。”

郎君自然不行,部曲低头看看,他可是新上身的中衣!

少顷,书信写成,绑到黑鹰腿上。

蹭了秦玒一下,黑鹰振翅而起,在云中盘旋一周,很快向东飞去。

咸阳郡外,氐兵困于战阵,一个接一个战死。

秦璟一马当先,率骑兵来回冲杀。桓石虔不断下令,配合秦氏骑兵,变换包围圈,确保氐兵一个都跑不出去。

战斗持续到傍晚,最后一个氐兵倒下,秦璟拉住缰绳,停止进攻,手中的长枪被鲜血浸染,已成一片暗红。

目光所及,四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和受伤哀鸣的战马。

秦氏骑兵和晋兵开始清理战场,先是兵器战马,随后是同袍,最后才是死去的氐兵。寻到的兵器各自堆放,无论完好还是破损。

同袍的尸身无法带走,全部就地火化,骨灰装入布袋,由族人同乡随身携带。如果后者战死,还会有他人接手。

只要没有死绝,绝不让同袍流落他乡。

荆州兵的这项传统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两汉。

秦璟麾下的胡骑则无这项传统,看着荆州兵的种种举动,不解的摇摇头,继续搜寻战场上遗落的兵器和皮甲,顺便给还没咽气的氐兵补上一刀。

很快,战场上空聚拢成群的乌鸦,远处传来狼群的叫声。

秦璟策马走向桓石虔,道:“天色已晚,某将率军别处扎营。桓将军可要同行?”

斟酌片刻,桓石虔摇了摇头,道:“多谢郎君好意,某另有军命,将往东行。”

东行?

双方对视,都在打量彼此,神情莫名。

最终,秦璟向桓石虔颔首,旋即调转马头,打出一声呼哨。

打扫战场的骑兵立即聚拢,在奔驰中汇聚中一道洪流,向北席卷而去。

“果然意在长安。”桓石虔眉心深锁,突然意识到,秦璟并不在意企图被发现,完全是明摆着告诉他,秦氏有意进逼长安。

是否要一战而下,此时尚不明朗。

唯一能肯定的是,秦氏逼到家门前,苻坚王猛必倾全力应战,届时,怕是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阿父和敬道接到消息,会如何应对?

是否会改变之前的计划,同秦氏一起进逼长安?

桓石虔摇摇头,他不善谋略,想破头也未必能想明白。与其伤神又浪费时间,不如尽快给南边送信,询问一下阿父和敬道的意见。

主意既定,桓石虔下令吹响号角,集合州兵西行,赶在天黑前远离战场,选一处开阔地扎营。

秦氏骑兵和晋兵先后离开,原地留下数千尸骸。

空中的乌鸦团团聚拢,沙哑鸣叫,唤来更多同伴,旋即扑簌簌飞落。

远处的狼群渐渐靠近,昏暗之中亮起几十道幽光。慑人的狼嚎声传出很远,连匆匆赶来的斥候都不敢靠近。

距离虽远,见到空中的乌鸦和聚集的狼群,也知之前的战况何等惨烈。

几名氐人斥候踢着马腹,奈何战马不肯迈步。无奈,只得翻身下马,压低身形,或者爬上高处,借最后一丝光线,眺望远处战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扎在地上的长矛,矛身上悬挂一具尸身,头盔不知去向,身上的铠甲却能证明他是氐人,至少是个幢主!

这个发现让斥候心头一凉。

恐怕,城外设防的这支骑兵已是凶多吉少。

思及此,斥候顾不得害怕,借高草遮掩,继续靠近战场。不敢擦亮火石,只能沿着边缘摸索,接连寻到数具尸身,无一例外都是氐人。

败了。

国主麾下精锐败了!

依眼前惨状,不只是大败,更有可能全军覆没。

斥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引来狼群的注意。目及扫过来的点点幽绿,斥候喉咙发紧,手脚一阵冰凉。

不敢在此地久留,尽量放轻脚步,慢慢向后退。

退出狼群视线,立刻撒腿狂奔,到了同伴近前,顾不得说话,跃身上马,猛抽马鞭,以最快速度疾驰而去。

“败了,大败!”

“什么?”

“此处五千骑兵尽丧!”

“什么?!”

斥候策马而去,急匆匆赶往太守处回禀。

聚集而来的狼群越来越多,点点幽绿的光芒亮起,黑夜之中,似地狱透出的火光。

翌日,狼群退去,战场上空仅余乌鸦盘旋。更多氐兵赶至,看到眼前的惨景,都是脸色煞白。

军情飞送长安,不出意外,又被吕婆楼设法拦截,没有第一时间送到苻坚面前。

如果不是王猛的病情突然加重,实在不能理事,吕婆楼所行之事早已经败露。

奈何老天都在帮他,王猛强撑着操劳数日,平息都城中的流言,终于晕倒在光明殿,差点就此一命呜呼。

靠着徐川带来的良药,吕婆楼病情依旧,却没有继续恶化。他有信心,可以活得比王猛更久。不求几年几月,哪怕只有几天,也能胜券在握。

朝中的老臣多数站在吕婆楼一边。

投靠的外族不说,许多氐部首领都起了异心,尤其是看到什翼犍今日的风光,预感到长安风雨飘摇,很可能挡不住东边的强敌,纷纷暗中策划,想方设法保存力量,等着另寻出路。

不怪众人生出二心。

氐秦立国仅二十余载,貌似强大,实则根基不稳。苻坚虽有雄才大略,身上的缺点也着实不少。

若是王猛无碍,事情或有转机。奈何王丞相病入膏肓,每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能保持清醒,纵有扛鼎之才,恐也回天无力。

长安终究会乱,苻坚难逃国破的命运。

这个关头,吕延的尸体送回长安,吕婆楼连失两子,痛彻心扉,彻底陷入疯狂。

“延儿啊!”

“王猛,我绝不放过你!”

吕延死于秦玒手中,送他上死路的却是王猛。

吕婆楼已然失去理智,不能找秦氏报仇,一腔愤怒全部倾泻到王猛和苻坚身上。

“明日便行计划!”吕婆楼赤红双眼,对吕德世和吕宝道,“明日早朝之后,你二人无需回府,候在城门处。遇夜间火起,立即出城!”

“守城之人早打点妥当,届时将率步卒随你二人同行。”

“族兵和部曲均在城外接应,另有朔方侯和建宁列公麾下。切记莫要强出头,可促其西行姑臧,趁什翼犍不在夺取该地。此后再细细谋划,杀将领,据地自立!”

“诺!”吕德世和吕宝眼圈泛红,声音沙哑,“阿父,真的不能……”

“不能!”吕婆楼硬声道,“苻坚和王猛害我子性命,必要见其万劫不复,我才能闭眼。”

吕德世和吕宝知道没法说服吕婆楼,只能正身下拜,重重稽首。

“儿定不负阿父所托,阿父保重!”

宁康二年,七月

夜半,长安城骤然火起。

遇大风,火势瞬间蔓延,焚烧里巷,烟雾呛鼻。

城中百姓陆续惊醒,纷纷奔出家门,就近取水救火。怎奈起火点分散各处,且有大量的助燃物,一时之间,火势竟无法控制。

巡城的士卒赶来,架起水龙,同样无法扑灭大火。

火势熊熊,照亮半个夜空。

苻坚被惊醒,推开身边的美人,赤足奔出内殿,一把推开殿门。

看到通红的天空,神情一片愕然。

听宦者急报,宫中亦有火起,守着偏殿的卫士和宦者死去多时,脑中顿时嗡地一声,踉跄两步,被恐怖的预感包围。

“陛下?”

“国主?”

苻坚没有出声,整个人陷入混乱。

宦者心惊胆战,正要出声再唤,苻坚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去请王丞相!”

“陛下,丞相病重,无法前来。”宦者战战兢兢答道。

就在这时,几名朝臣手持急报,连夜入宫,带来更糟的消息。

“陛下,咸阳郡太守急报,秦氏兵发两路,进逼长安!“

“晋兵北上,已破扶风郡!”

“什翼犍联合吐谷浑犯境,劫掠边境数县!”

什么?!

苻坚瞪着朝臣,确定并非幻觉,突觉眼前一阵发黑。

与此同时,吕婆楼命人将自己抬到院中,望着城内冲天的火光,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他将战报压到今日,为的就是拖住苻坚,让他无暇顾忌城门处的异状。等他回过神来,阿子早已出城远走,想追都追不上。

“人已经安排好了?”

“回郎主,前日已入丞相府。”

“好!”吕婆楼再次大笑。

他不会让王猛活过今日,更不会让他有机会为苻坚出谋划策,助后者摆脱困局。

“王景略,今日长安大火,就是为你送葬的大礼!”

他连失两子,始作俑者理当陪葬!

远在南地的桓容,压根不晓得自己扇一下翅膀,竟会引来一场这么大的风暴。他料定吕婆楼会震怒,却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发疯。

“疯力”达到十二级,席卷整个长安。

此时此刻,他正对着灯火,细看绘有氐秦各郡的舆图。

谁能料到,徐川往北一行,回来就能绘制出如此详尽的舆图。虽同后世的地图不能相比,但就现下而言,绝对千金难换。

“秦氏有意长安。”

桓石虔的书信日前送到,正好验证桓容的预料。

以秦氏的胃口,人口和金银恐怕无法满足,他们要的是地盘,包括氐秦的都城长安。

“暂时不能正面交锋。”

桓容同桓豁桓冲商议,后两者的意见同他一致,以桓氏现在的力量,并不适合攻打长安。与其白忙一场,甚至同秦氏因为利益交恶,不如后退一步,留出一份人情。

“先下扶风,再西进略阳,继而是天水、南安和陇西。”桓容拨亮灯火,手指在舆图上滑动,“如此一来,可打通西域,却也要提防吐谷浑。”

有舍有得。

将长安让给秦氏,沿扶风向西打到陇西,正好巩固仇池和武都辖地。

只不过,这样一来,之前分出的利益必定不够。想要说服谢安继续站在桓氏一边,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肉疼啊。”桓容嘬牙花子。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眼瞅着肥肉不下手,不是他的作风。

“总之,先占下来再说。”

桓使君咬住腮帮,指尖擦过舆图,沿扶风到陇西,就此连成一线。

第二百零四章 利益

放飞鹁鸽,桓容收起舆图,动身前往杨亮处拜访。

彼时,杨亮正查阅商税和田税,杨广跟在一旁学习。听健仆禀报,不禁现出几分诧异。

“这个时候?”

华灯初上,很少有人选在这时过府。

“莫非有什么急事?”

杨亮沉吟片刻,放下税册,亲自往前院迎接。

杨广不情愿的跟着。

他对桓容的观感依旧不好,但就处置北地的手段,又隐隐有几分佩服。这种矛盾的心理极是复杂,每次面对桓容,心情能好才怪。

“桓郡公前来,亮有失远迎。”

杨亮十分客气,彼此见礼之后,同桓容把臂,亲自在前带路,将人请往正室。

“贸然来访,请杨使君莫怪。”桓容歉意道,“实是有要事相商,拖延不得。”

“哪里话。”杨亮笑道,“郡公前来,寒舍蓬荜生辉,余下莫言,还请入室奉茶。”

看着两人寒暄,杨广始终保持沉默。听到桓容的话,再观亲爹反应,不禁在心中叹气。难怪大君说自己不是桓容对手,单是这份“演戏”的功力,自己就差上一截,拍马不及。

三人进到正室,早有婢仆移来立屏风,挡住堆在箱中的税册。落座之后,茶汤糕点陆续送上。不比幽州做出的新奇,倒也带着梁州的特色,别有一番风味。

“请。”杨亮端起漆盏。

“使君厚意。”桓容颔首。

两人一来一往,决口不提“要事”,而是一边饮茶汤一边用着馓子和糕点,甚至谈论起今年的秋收。

杨广坐在一边,从不自在到愕然,又从愕然到木然,经历的心里历程实在难言。

终于,茶汤饮过,盛装糕点的漆盘被撤下,桓容净过手,话归正题。

“容此番前来,实有要事请使君相助。”

“如亮能为,必当相助。”

翻译过来,若是办不到,还请莫要为难。

“使君可命人备下纸笔?”桓容没在意杨亮的暗示,话锋一转,道,“若是无纸,绢布羊皮亦可。”

虽对桓容的要求不解,杨亮仍命人下去准备。

少顷,绢布和笔墨送上,桓容铺开绢布,执笔饱蘸墨汁,在布上大略勾画。

舆图深深印在脑海,稍微回想,就能画出各郡位置。出于谨慎考量,略去大部分,仅画出长安附近郡县。

饶是如此,随舆图逐渐成型,杨亮父子也是呼吸微滞,惊色难掩。

“郡公懂得舆图?”杨亮问道。

“略通。”桓容停笔,对着绢布轻轻吹气。

杨亮尚能自持,杨广的视线几乎黏在图上,一瞬不瞬,片刻不肯移开。

“此乃长安。”桓容手指中心处,指尖染上一点墨痕。

“东为弘农,现被秦氏攻下。向北是北地和新平两郡,皆有重兵把守。南为上洛,部分为秦氏攻占,西为始平,再向西即是扶风。”

“扶风?”杨广下意识念着。

“对。”桓容看他一眼,道,“日前已被容之从兄带兵攻下。”

杨广蹙眉,杨亮陷入沉思。

桓容不着急向下说,手在舆图上移动,按照先时的设想,在图上勾画出一条直线,直通向姑臧。

“嘶——”

明白他的意图,杨氏父子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桓容的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却又隐隐带着兴奋。

“前日从兄送来消息,秦氏有意长安。容以为,此时与其相争实无益处,不妨另辟蹊径,转道向西,打通西域商路。”

“西域?”杨亮神情肃然,盯着图上一点,声音微沉,“郡公有几分把握?”

“三分。”桓容笑道。

“三分?”杨亮挑眉,杨广暗中嗤笑。

“加上使君,就有五分。”

杨亮闻言顿住,杨广的笑僵在脸上。

“郡公所言要事即是如此?”

“然。”桓容点头,收回手,搓了搓指尖上的墨迹。

“秦氏攻下长安,单是城中人口财帛就需消化一段时日。苻坚不甘心败退,必会率残兵另据州郡同秦氏对抗。向北正好给了秦氏占地之机,如向南逃,当为荆州所阻。此间我等可趁机西进,打通西域。”

“郡公怎知秦氏定能下长安?”

“纵然不下,也撑不得太多时日。”桓容道,“氐贼被秦氏拖住,实力削减,亦可方便我等出兵。”

杨广质疑道:“郡公能见姑臧的好处,氐贼定也不会忽略,纵然打下姑臧,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杨兄对自己如此没信心?”

“什么?我……”杨广正要反驳,突然心头一动,看向桓容,难掩惊讶之色,“你是说,我?”

“对。”桓容缓缓点头,挺直腰背,神情中不见半点玩笑,“容早有言,单以桓氏,此战仅三分把握。如有杨使君相助,可增至五分。”

“郡公真愿信任我父子?”杨亮略有迟疑。

“弘农杨氏的风骨,容已亲眼见证。”桓容正色道,“杨使君,容不敢言绝无私心,但请使君相信,容所行皆为复兴汉家,结束这个乱世。”

结束乱世?

杨亮干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笑容之后又感到复杂。

秦时猛将,汉时雄兵。

一句“灭秦者胡”,秦军险些屠尽草原胡族;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汉军涤荡草原,深入打磨,直入匈奴王庭。

纵然是三国乱世,公孙瓒、曹操、袁绍等北地诸侯,皆让胡贼闻风丧胆。敢踏入中原半步,摆在面前的只有屠刀。

百年烽火,战祸不断,汉家衰弱,人口锐减。

五胡内迁,汉家百姓沦为羔羊,中原大地遭受大难。

凡汉家子,亲历此等乱世,如何不会心痛?

杨亮并非弘农杨氏嫡支,亦秉持祖训,时刻不忘胡贼之恶,汉家之辱。早年同桓温不睦,每遇桓温北伐,仍会倾全力相助。

之前吕延潜入梁州,欲借桓、杨两家的矛盾挑唆,实是看错了杨亮父子。

现如今,桓容字字铿锵,决意复兴汉家,结束乱世,父子俩固然有几分不信,却也压抑不住胸中涌动的热血。

“郡公所言句句属实?”

“容以桓氏之名立誓。”桓容双手平放膝上,目视杨亮,“请使君助我!”

“好!”杨亮肃然道,“有郡公今日之言,亮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多谢使君。”

两人同时举起右臂,三击掌后,放声大笑。

杨广看看亲爹,又看看桓容,最终咬住腮帮。

他承认,自己不是桓容的对手,假使再过三十年,也难追上三分。不过,没法作对手,成为同盟倒也不错。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桓容贸然开口招揽,只会被视为笑话。但有经略西域的计划,杨亮都被打动,遑论是年轻气盛的杨广。

有西域为目标,让出梁州刺使,再不如之前难受,反而更坚固彼此间的利益关系。

“天色不早,郡公何妨留下用膳?”杨亮笑道,“闻郡公海量,府中藏有几坛美酒,亮早有意请郡公畅饮。”

桓容无语。

这又是个误会。

不过就是一次没醉,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海量?

果然是古代生活太枯燥,不八卦毋宁死。

“使君好意,容莫敢辞。”

“好!”

杨亮再次大笑,把住桓容手臂。

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见面拉手,高兴拉手,动不动就要拉手,虽说对方是个中年老帅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

要是换成秦璟……不行,桓使君咬住舌尖,不能想,一想就激动,激动就会耳尖发红,可是大大的不妙!

当夜,刺使府设宴,桓容再次超常发挥,把杨亮父子喝到桌子底下。

天色已晚,不及回城外大营,干脆在府内住下。

杨亮很是热情,饮过醒酒汤,命人安排美婢往客厢伺候。知晓人没能进内室,放下布巾,当即恍然大悟。

“换成狡童。”

先是美少女,后是美少年,桓容无语望天,感谢杨使君的好意,当真是“感谢”万分。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桓容同杨亮父子关起门来,就经略西域之事再做详谈。杨广主动请缨,愿率梁州兵北上,同桓石虔合力西进。

“此事关系甚广,郡公不好现于人前。”杨亮提议道,“仅荆、梁二州,恐被建康看轻。亮之意,无妨请宁、益二州共同出兵。”

“宁、益二州?”桓容挑眉。

宁州刺使周仲孙同桓容素有生意往来,之前受到桓氏相助,兼领益州刺使,都督宁、益二州诸军事。

此人能征善战,对付贼寇很有一套,却有“贪暴”之名。

杨亮提起他,桓容心中衡量,盘算着宁、益二州出兵,军费军饷要耗去多少。

主意是好主意,汝南周氏加上弘农杨氏,总能堵住建康的嘴巴,让世人看清楚,桓氏纵然跋扈,却没有吃独食的打算,凡同桓氏结盟者,必能分得利益。

不过,这主意当真是费钱啊。

金银倒是小事,若是闹出其他乱子,恐怕不好收场。

似猜到桓容所想,杨亮笑道:“郡公尽管放心,周刺使爱财不假,于大事从不含糊以对。且益、宁有南獠,天性凶蛮,德政不能使之感化,雷霆手段方得安治。”

杨亮口中的南獠,并非指当地的少数民族,而是从后世的南亚等地窜入汉境的贼匪。这些人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多塌鼻阔口,生性贪婪野蛮,相貌同汉人迥异,极易分辨。

周仲孙贪财,的确是个问题。

不过,桓容不差钱。

让周仲孙看到商贸之利,见识到海贸易的巨大利润,估计再看不上百姓手中的三瓜两枣。实在不行,请出贾舍人这尊利器,忽悠他去胡人地界劫掠。

等拿下西域,再忽悠他去商路上镇守,油水丰厚数倍,不怕他不动心。

世无完人。

知晓缺点,对症下药,纵然不能消除全部影响,也能将危害尽量缩小。如果实在太过分,等拿下该拿的地盘,腾出手来,照样有办法收拾。

思及此,桓容未再迟疑,采纳杨亮的建议,派人往宁州送信,计划说服周仲孙出兵。

桓使君惦记西域时,秦氏大军已攻破咸阳,连战连捷,逼至长安城下。

之前长安一场大火,烧毁民居百余。坊市建筑密集,更被焚毁大半。

城中救火不及,偏逢“乱兵”破开城门,吕德世吕宝趁机出逃,带走守卫西城门的三百步卒。

按照事先计划,两人得家将接应,一路驰往始平,与驻于此的朔风侯旧部合兵,一同转道向北,赶往新平。

晋兵已攻下扶风,此时与之接战,实乃不智之举。从新平郡绕路有些绕远,好歹能保证安全,并可同建宁列公的队伍汇合,西据姑臧。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吕德世兄弟刚到始平,就与朔方侯旧部发生冲突,不是两人跑得快,估计脑袋都要搬家。

虽然保住性命,带出的三百步卒都被吞并,身边只有百余家将部曲,别说占据姑臧,遇上实力强的杂胡部落都要喝上一壶。

看着茫茫前路,吕德世和吕宝都是满脸茫然。

究竟该西行还是北上?

他们没有吕光的勇猛,也没有吕延的足智多谋,吕婆楼安排的后路被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拿不定主意时,探路的部曲打马奔回,距离五步远,从马背上狼狈滚落,满脸的惊惶之色。

“郎君,有羌人来袭!”

部曲话音刚落,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家将部曲立即上马,将吕德世和吕宝护在中间。

羌人骑兵奔至近前,并非马上发动攻击,而是策马驰向左右,交错而过,将百余人团团包围。

“氐秦吕氏?”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首领策马近前,认出吕德世和吕宝,不由得哈哈大笑,“天神必定眷顾我等,弓弦刚刚张开,肥鹿就跑到面前!”

羌人发出一阵欢呼,盯着吕德世兄弟,活似盯着两块诱人的肥肉。

“秦氏放出话,誓要灭绝氐秦吕婆楼一脉。拿下你们两人,我部就有了投名状!投到秦四郎麾下,何等的风光!”

首领举起右臂,羌人纷纷放开缰绳,以双腿夹紧马腹,在马背上开弓。

“留下吕德世和吕宝,剩下的全部杀光!”

“杀!”

弓弦声拉响,箭矢如雨飞出。

吕氏家将和部曲不甘心就此死去,不顾迎面飞来的箭矢,策马向羌人冲去。

羌人狞笑一声,举弓架住部曲,反手就是一刀,将其砍落马下。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声突然从背后响起。

羌人首领皱眉,看到越来越近的队伍,暗道一声“晦气”。

“鲜卑人!”

鲜卑人来了,估计羯人也不会远,想独吞这两块肥肉,实在不太可能。想到这里,羌人首领满心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来者是慕容鲜卑,跟着慕容亮一起投奔长安,随后驻扎在京兆附近。之前长安大火,消息纷传,又有秦氏大兵压境,动心思的可不只是羌胡。

领队的鲜卑人拉住缰绳,向羌人首领颔首,随后将目光转向吕德世和吕宝,意图昭然若揭。

羌人首领心生不忿,奈何对方兵力居多,动手未必能讨到好处。眼珠子转转,举臂示意,做出“一人一个”的表示。

“你我合力,尽快将他们拿下。等到别人再来,好处可不如现在。”

双方当着吕德世和吕宝的面讨价还价,最终拍板,决定了兄弟俩的命运。

远在长安的吕婆楼压根不知儿子已落入险境,即将成为“投名状”,送到秦氏面前。

他在院子坐了整整一夜,获悉王猛遇刺,侥幸逃得一命,却因重病复发,纵没逃过阎王召唤,于半个时辰前去了。丞相府严守消息,仅向宫内送出丧讯,文武百官和长安城的百姓都还被蒙在鼓励。

“好!”吕婆楼放声大笑,笑到中途,声音戛然而止。

忠仆小心上前,见吕婆楼已合上双眼,面上犹带着笑意,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探过鼻端,又按了下颈侧,立时跪倒在地。

“郎主去了!”

宁康二年,八月,庚戌

长安大火,丞相王猛遇刺身亡,太尉吕婆楼病重去世。护卫长安的士卒逃散千余,部分被吕德世和吕宝带走,余下皆随部落迁移。

偏又遇秦氏大兵压境,秦璟和秦玚率军包围长安,堵住三面,仅余北门,作势要围三阙一。

苻坚焦头烂额,群臣被召入宫,却是集体陷入沉默,没有任何破局之法。

与此同时,桓容的书信送到宁州,周仲孙几番考虑,并召幕下商议,最终决定响应淮南郡公的号召,为国为民,出兵北伐!

调动四州兵力,必须给建康递个口风。

表书只是个幌子,徐川借机入京同贾秉汇合,更带来桓容的私信,决定重划分给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利益。

知晓桓冲和桓豁已然点头,贾秉折起绢布,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深意。

第二百零五章 选择

宁康二年,九月

慕商时节,秋高气爽。

建康城内,秦淮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交织,艄公撑起船杆,船工喊着号子,偶尔有士族高门的游船经过,河面飘散隐隐的乐声,商船立即向两侧避开。

飞溅的水浪高过三尺,暖阳映照之下,炫发五彩光芒。

点点水花晶莹,似河中飞起的珍珠。

北岸有几辆牛车经过,是出城登高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郎君身着大衫,相貌俊朗,兴致起来,以手击节,临水高歌。女郎挑起车帘,眺望秋日美景,不时发出几声感叹。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民间登高赏秋,以菊相赠,台城行重九会宴,百官入太极殿朝见,于宫中宴饮。

天子飨群臣,文武贺少帝。

殿前,数人合抱的火盆熊熊燃起,群臣坐于席间,面前设榻,榻上设酒肉时蔬。乐声起,群臣先敬天子,后彼此举杯,虽不及各府宴饮时随意,倒别有一番热闹。

乐人或立或坐,鼓声隆隆,弦瑟阵阵。

歌女展喉,舞女飞旋,歌舞声中,宴会进入高潮。

即便是政见不和、彼此看不顺眼,此时也能举杯邀饮,非刻薄至极,绝不会故意下对方脸面,更要回敬一觞,才不负重阳佳节。

司马曜坐在上首,俯瞰群臣推杯把盏,酒酣耳热,纵然心中早存郁气,也要强装笑脸。

他以为桓温足够跋扈,却万万没料到,桓大司马的嚣张跋扈,不过是权臣缩影。

自登上皇位,他彻底体会到了历代先帝的艰难。

安心做个傀儡,熬死一群老臣?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明知自己被视为摆设,仍要强撑天子尊严,被臣子看笑话,这种滋味实在难言。难怪司马奕会被“逼”疯,难怪父皇在位一年就驾鹤西行。

不是司马家的皇帝没有野心,各个庸碌,而是重重压迫之下,左有权臣右有高门,野心之火尚未燃起就已熄灭。

想到幽州上表,司马曜又是一阵苦笑。

亏他以为能利用桓容,甚至想着用完一脚踢开,顺势接手幽州,当真是瞎了眼,脑袋被石头砸,异想天开!

日前氐贼寇梁州,刺使杨亮不敌,汉中之地危在旦夕。朝中不及发兵,桓容率几千州兵驰援,解城下之围,更一路追敌,连下武都、仇池两地,将氐秦刺使杨安的首级送往长安。

朝中获悉此事,表面称颂皇朝国运,背地都在议论,桓容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桓大司马。

桓温,桓容,桓氏!

司马曜不甘心。

可不甘又能怎样?

郗愔官居丞相,王太后临朝摄政,满朝文武不是郗愔党羽就是士族高门出身,郗超等更是桓氏在朝堂耳目。

更闹心的是,司马道子同他离心,坚持不受琅琊王封号,更不愿列朝,每次见面都是一句话:请归封地。

掰着指头算一算,兄弟姊妹中,唯一活得自在的,大概只有长姊新安。

桓济身在姑孰,她却带人去了盱眙,理由光明正大,代替夫主侍奉嫡母。

实情却是,她抵达盱眙之后,并未入住刺使府,而是另外购置宅院,每逢十日过府请安,余下时间尽在府内宴饮,要么就出城赏景、入坊市游玩,日子过得无比自在。

有小道流言,新安郡公主仿效前朝馆陶大长公主,在府内养有面首。

事关司马氏和桓氏脸面,流言未经证实,就很快被压了下来。但是,司马曜却信了七分,更是无比的羡慕。

堂堂国君,过得还不如一个郡公主自在,别提多难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对比太大,伤害更大。

听到的消息越多,司马曜就越感到难受,心被撕开一条大口,哗哗向外淌血。

这且不算,王太后以天子未元服之名,将他从王府带入宫的美人通通移入偏殿,顺带将自幼伺候他的宦者保母全部替换。

看着大长乐得意的样子,司马曜咬碎大牙,也不敢如先时一般,狠狠踹上一脚。至于往长乐宫说理,更是想都别想。

现如今,朝廷掌于权臣士族,台城尽握于王太后。

司马曜成为名副其实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皮子低下,别说实现雄心壮志,稍有不对,能不能保住皇位性命都很难说。

或许司马道子早看穿这点,故而,他再不奢望改封琅琊王,甚至从心底里抗拒。

桓容请发四州兵的上表送到建康,司马道子直接入宫请见,执意要归封地。话里话间表示,他一定要去封地。司马曜没理由不准。

“如阿兄再不点头,我便去求见太后,请太后评理!”

此言已经算是威胁。

司马曜气得握拳,终究无奈,唯有点头答应。目送司马道子难言喜意,一刻都不愿多留,像是生怕司马曜反悔,离宫后就打点行装,连仪仗都没摆,坐着马车,带上护卫健仆,急匆匆离开建康。

司马道子受封东海王,封地本在东阳,同新安郡公主的封地毗邻。借口同司马道福交恶,司马道子几次同司马曜“纠缠”,成功将封地改成临海郡。

临海地处偏僻,比不上东阳郡繁华,但有水路之便,能停泊海船,遇海商行过,税收绝对不少。

再则,东阳、临海与会稽都在扬州,就地理位置而言,临海相距会稽更远。

司马道子是司马曜的同母兄弟,虽没有改封琅琊王,但在司马曜没有皇子之前,他就是默认的皇位继承人。

留在建康且罢,若是离开都城,封地绝不会在扬州之外。

会稽是士族的大本营,桓豁遥领扬州牧,州内各郡太守却以会稽利益为先。在扬州之地,桓氏和士族的权利勉强算作五五开,更多时候,建康士族要压过桓氏一头。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不能离开扬州,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动心思。

不想被士族看死,自然是离会稽越远越好。挑来挑去,最终将目光定在临海。

事实上,他更想选择永嘉郡。奈何那里是琅琊王氏的地盘,而王献之素来同桓容交好,司马道子不想自己找不自在,干脆退后半步,将封地选在临海郡。

司马道子急匆匆离开都城,再没有回头。

司马曜留在台城,更显得孤立无援。

重阳会宴,舞乐充斥耳边,群臣奉酒,表情带着恭敬,言行举止半点不错,司马曜看到的只有讽刺,无尽的讽刺。

宴会结束,群臣退出宫外,热闹散去,恰似繁华将至尽头,再不复得见。

司马曜本想回后殿,却在殿前遇上等候的大长乐。后者传达太后之意,言北伐之事不可耽搁,明日朝会,请天子备好玺印。

“旨意由谢侍中和王侍中拟就,官家落印即可。”不顾司马曜难看的脸色,大长乐继续道,“太后殿下言,官家登基两年,明岁该行元服,元服之后可成婚立后。”

“太后真这么说?”司马曜不敢置信。

“仆不敢妄言。”大长乐语气恭敬,实则暗含讥嘲,脸上像是罩着一张面具,自始至终仅有一个表情,“太后另有言,官家元服成婚,视为成人,可亲摄朝政。”

话落,大长乐弯腰行礼,得司马曜许可,退出太极殿,往长乐宫回禀。

元服,成婚,亲政?

司马曜坐在内殿,呆呆的望着墙上灯影,不明白王太后为何突然提出这些。想了许久,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中带着苦涩和无尽的自嘲。

“发四州之兵,这哪里仅仅是发四州之兵!”

桓氏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前尚有梁州不从其命,有杨亮扎在桓氏背后。

现如今,梁、益、宁三州皆从其调令!再加上江州、荆州、豫州和幽州,还有新打下的武都郡和仇池郡,半个晋朝已入其手!

上表建康不过是做个样子。

朝廷不许,桓容就不会调兵?

简直是笑话!

“太后没看到吗?”

不。

司马曜摇摇头,王太后想必知道,甚至比他更清楚,可她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舍弃天子,舍弃司马曜!

“谢侍中,王侍中。”

司马曜喃喃念着,不相信他都能看清的现实,这两人会看不清楚。他们本该同桓氏水火不容,本该继续站到司马氏一边,如何会改弦更张,助纣为虐?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笑声停了,殿中的灯火变得昏暗。

宦者小心送上灯盏,乍见司马曜瘫坐在地,发髻散乱,口中喃喃念个不停,想到司马奕,心中就是咯噔一声。

“陛下?”

司马曜没有反应。

宦者放下三足灯,小心上前两步,正要再开口,司马曜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一把抓住宦者的衣襟,使得后者踉跄跪倒。

随后,司马曜狠狠掐住宦者的脖颈,双手不断用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宦者眼球上翻,发不出半点声音。为了活命,本能的用力拉拽司马曜的手腕。

奈何司马曜生得高壮,十二岁的年纪,身材不下十五、六岁的少年,哪里是宦者能够拉开。

很快,宦者挣扎的力气变小,双眼翻白,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再无半点声息。

司马曜恶狠狠的喘着粗气,稍微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全无半分后悔和恐惧,竟感到扭曲一阵扭曲的兴奋和畅快。

站起身,看着宦者渐渐冰冷的尸体,又狠狠的踢了两脚,旋即唤人入殿,道:“拖下去。”

太极殿中发生的一切,自然瞒不住长乐宫。

听宦者禀报,王太后放下竹简,道:“送出宫葬了。官家那里另外派人,以后行事小心。”

“诺!”

胡淑仪拨亮灯火,看着摇曳在屏风上的暗影,低声道;“阿姊,重阳节后要起风了。”

王太后摇摇头,叹息一声:“风雨早至,不过是大些罢了。”

“南康在信中怎么说?”胡淑仪坐回屏风前,关心的看向王太后,“淮南郡公当真答应,许太后和妾的族人到仇池为官?”

“不只。”王太后示意大长乐守住殿门,道,“此次发四州之兵,意在打通西域之路。到时,打下北边的州郡,官缺定然不少。按照南康的意思,仇池不过是暂时安顿,如有真才实干,必能更进一步,说不得,你我两家都能借势而起!”

胡淑仪攥紧衣袖,几乎控制不住指尖颤抖。

“阿姊……这事真能成吗?”

“成不成,我都赌这一回。”王太后沉声道。

“如今朝廷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郗方回年事已高,如今权重,将来却不好说。他可没有桓朗子桓幼子这样的兄弟,也没桓敬道这样的儿子。”

“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早不是一条心,琅琊王氏欲重掌权柄,吴姓高门也在暗中谋划,朝廷表面不见如何,实则早已经暗潮涌动。长此以往,建康必要生乱。”

胡淑仪脸色微白。

“一旦乱起,你我未必能够保全性命。想要寻到一条生路,总要赌上一回。”王太后加重声音,“看看南康和新安,阿妹还不明白吗?”

胡淑仪抿紧嘴唇,下定决心,道:“我听阿姊的。”

“其实,先帝早做出决断。”王太后低声道。

“先帝?”胡淑仪面露诧异。

“官家登基以来,下诏皆用传国玉玺,天子金印未用一次。”王太后似在说给胡淑仪,又似在自言自语,“之前我不能确定,借清理太极殿,命人仔细搜寻,已有十成肯定,天子金印不在宫中。”

“阿姊是说,官家丢了金印?”胡淑仪双目圆整,满脸震惊,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天子金印丢失,可是天大的事!

“未必是丢。”王太后道,“先帝病重之时,新安突然离开建康,徐淑妃自请殉葬,再加上先帝的遗诏,一件件联系起来,阿妹还没有头绪?”

胡淑仪没有出声,事实上,她已经吓得没法出声。

“所以,我才说先帝早有决断,而你我今日所行,不过是为家族寻一条生路。”亦或是一条从龙通天之路。

良久,胡淑仪终于压下震惊,找回失去的声音。

“妾唯阿姊之命是从!”

与此同时,谢府之中,谢安同谢玄也有一番长谈。

两人谈话时,一封书信摆在榻上,内容并不长,末尾落有桓容私印,却让叔侄俩久久不能平静。

“叔父,桓敬道此举何意?”

“结盟。”谢安言简意赅,道,“顺势瓦解会稽侨姓。”

谢玄眉心拧出川字,再看桓容书信,神情愈发严峻。

“既如此,侄可代叔父写信回绝。”

“为何要回绝?”谢安挑眉,神情淡然,和谢玄形成鲜明对比。

“叔父?”谢玄面露不解,思量片刻,脑中灵光闪过,顿时了悟,“叔父之意,此对族中有利?”

“然也不然。”谢安摇摇头,对谢玄道,“桓氏欲让扬州牧,我若接下,势必压过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有扬州在手,纵然是郗方回,对我也要顾忌三分。”

谢玄颔首。

“然而,我与桓氏之盟亦将现于世人。届时,陈郡谢氏将踏上一条荆棘之路,选对则通天路,更能荣耀百年。若是错了,我将粉碎碎骨,谢氏一族都将元气大伤。”

“叔父,”谢玄迟疑片刻,开口道,“桓敬道有北上恢复中原之心。”

“我知。”谢安垂下双目,看着已将冰冷的茶汤,道,“汉室存,则士族高门存。一旦华夏尽入胡贼之手,所谓世家传承、祖宗荣耀,不过是一场虚话。”

看看留在北地的高门,如今都是什么境况?

华夏不存,家何存焉!

“桓敬道不是桓元子。”谢安端起漆盏,不顾茶汤已冷,仰头一饮而尽,“他有恢复中原、结束乱世之心,我意助他一臂之力!”

至于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究其根本,打天下和坐稳天下,完全是两回事。

谢玄沉默片刻,开口道:“叔父,侄请率家将随军北伐。”

“决定了?”

“是!”

“好。”谢安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尽早准备动身,朝堂之事无需挂心,一切自有我来安排。”

“诺!”

“明日朝会之后,无妨给王子敬送去拜帖。”

谢安突然提起王献之,谢玄一时有些茫然。

“你能想到之事,以王子敬之才,未必不会想到。”谢安笑道,“说不得,你二人还能结伴北上,路上倒也不会寂寞。”

顿了顿,谢安仔细打量谢玄,看得对方不自在,才叹息道:“你有玉树之名,终不及王子敬之貌,实有几分遗憾。”

谢玄:“……”

容弟口中的“抽风”“不着调”,或许就是叔父这样?

第二百零六章 长安之行一

朝会之后,王献之未在台城久留,急匆匆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三月之前,郗道茂身怀有孕。这是长女夭折之后,相隔数年,夫妻俩再闻喜讯。

王献之欣喜若狂,族中长辈也是松了口气。

王献之身为琅琊王氏嫡支,同王彪之并立朝堂,今后有可能成为王氏族长,若是一直没有嫡子,对全族人来说都是个心病。

东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如桓大司马压制嫡子,扶持庶子,实在是少之又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桓容身怀晋室血脉,如若不然,南郡公世子未必不会改封。

琅琊王氏诗书传家,凡事从古礼、遵祖训。虽不至将庶子做奴仆对待,在继承人方面,始终不会乱了规矩。

假如王献之没有嫡子,他的继承人不会首选庶子,而是亲兄弟的嫡子。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士族规矩如,千百年传承下来,绝不会轻易打破。

王献之归心似箭,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府内。偏偏有人“不识相”,半道将他截住。

看着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的谢玄,王献之实在没法摆出好脸色。

“幼度何意?”王献之皱眉。

“子敬莫要误会,玄实有要事相商。”

谢玄本不想如此,奈何送出的拜帖皆如石沉大海,压根没有回音。

叔父让他拜访王子敬,结伴北上,实有意借机缓和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关系。可惜王献之不给面子,突然生出左性,压根不打算理会谢玄。

实在无奈,谢玄只能在朝会之后拦人,用最“粗暴”的办法达成目的。

听完谢玄的解释,王献之总不好强行走人,折中一下,请谢玄过府,也好仔细听一听,对方究竟有何要事。

两辆马车行过秦淮河北岸,车厢上的标志引来路边人的注意。

贾秉坐在牛车上,令健仆减慢行速,看着王献之和谢玄一前一后擦身而过,不由得微微挑眉,片刻后道:“不必再去乌衣巷,去青溪里左卫将军府上。”

“诺!”

牛车掉头转往青溪里,贾秉合上车窗,靠在车壁,思量着今日所见,当下铺开绢布,写成一封短信,只能归家之后,立即放飞鹁鸽,将建康变化尽说于桓容。

台城的反应不出预料,吴姓也不是问题,高平郗氏因郗方回而起,终有短板,就如当初的桓氏,不被顶级高门接纳。加上郗方回年事已高,高平郗氏实不足为据。

“若是郗景兴在,怕不会如此简单。可惜啊。”贾秉摇摇头。

郗愔和郗超反目,满朝皆知道。郗融固然有才,到底不及郗超。并且,他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在郗愔入朝后镇守京口。如若不然,他怕是更乐于辞官让印,每日里清谈养生,远远躲开官场和兵权。

“英雄末年,却无可托付之人。”

想到这里,贾秉不免叹气,生出几分唏嘘。

不提贾舍人前往青溪里,是如何游说左卫将军殷康,谢玄做客王府,被孤零零的丢在正室饮茶,身为主人的王献之,回府就跑得不见踪影。

知晓事出何因,谢玄倒也不甚在意,一边饮着茶汤、享用糕点,一边欣赏屏风上的题字和墙上悬挂的诗画,倒有几分自得其乐。

好在王献之并非不知礼之人,见过妻子,确定一切安好,立即来见谢玄,当面致歉。

“幼度见谅。”

“无妨。”谢玄笑道,“子敬之心,玄能理解。”

聪明人谈话,说麻烦实在麻烦,说简单倒也简单。

两人相交多年,对彼此都十分了解。谢玄的来意,王献之能猜出五六分。等他开口,五六分就变成了七八分。

对方坦言告知,有缓和两家关系之意,王献之斟酌之后,打算接下这份善意。

“子敬之意,我已明白。”王献之笑道,“实不相瞒,自敬道上表宣于朝中,我亦有意往北,然牵挂家中,一时未能拿定主意。”

谢玄点点头。

事情的确不巧。

盼了多年,王献之才盼来这个孩子。

如果就此离开,难免有所挂念。

“既如此,子敬可暂做考量,如有决断,可遣人过府。”

事情谈完,谢玄没有久留,很快告辞离开。王献之亲自将他送出门外,转身回到正室,坐在屏风前,看着已空的漆盏,默默陷入沉思。

正摇摆不定间,门外传来一阵木屐声。

王献之抬起头,见郗道茂从门外走来,忙起身上前,将她扶到屏风前。

“天气渐凉,怎么不加一件斗篷。”

“夫主太过小心。”只有两人独处,郗道茂才会唤王献之的小名。在人前,哪怕是在府内的婢仆面前,始终遵循礼仪,不错一星半点。

礼仪教养镌刻在骨子里,不用刻意为之,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带着几分随意,却十足的赏心悦目。

“小心总无大错。”

夫妻俩落座,婢仆重新送上茶汤和蜜水,另外还有几盘糕点,都是幽州传来的花样,味道并不十分甜,却格外得郗道茂的喜欢。

为此,王献之特地命人往幽州,开出三倍的工钱,聘来专做糕点的厨夫。

自同桓容联手做生意,掌握建康七成以上的盐市,王献之半点不差钱。

“谢郎君过府可有要事?”

谢道韫和郗道茂是妯娌,两人的关系向来不错。陈郡谢氏族和琅琊王氏渐行渐远,两人的关系依旧半点不受影响。

如今谢玄过府,两家关系似有缓和迹象,郗道茂自然乐见。

得知谢玄离府,王献之独在正室,猜测或有隐情,故而主动寻来,希望能亲耳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此事,”王献之顿了顿,握住郗道茂的手,道,“实是关系北地。”

“北地?”

“日前,幽州刺使上表,言及发州兵……”

王献之不打算隐瞒妻子,从桓容上表说起,将四州出兵、桓容有意打通西域商路以及谢氏的考量和盘托出。

郗道茂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方才开口问道:“夫主是何考量,可要和谢郎君同行?”

“这……我尚未拿定主意。”王献之面露迟疑。

“可是因为我?”郗道茂笑道,“其实夫主大可不必。”

“可,我到底不放心。”

郗道茂笑着摇了摇头,令婢仆退下,关上房门,道:“官奴,大事为重。大丈夫立志,自当言出必行。国事家事当前,怎可囿于儿女之情。况医者言,我无大碍,每日膳食注意,不思忧心事,必能母子平安。”

“阿姊,如我北上,恐未知归期。”

“那又如何?”郗道茂笑了,如幼时一般捏了下王献之的耳尖,“日子再长又能长到哪里去?再者说……”

“什么?”

“官奴,你在外有所建树,我母子才能更加安稳。”郗道茂声音微低,沉声道,“桓宣武在时,其家眷在京,谁敢小看?纵有南康长公主之因,然究其根本,实是其手握权柄,满朝上下皆仰其鼻息。”

“如今伯父在朝,情况又是如何?”

郗道茂顿了顿,道:“官奴,你既已决心仿效先祖,凡事自当有所决断。孰轻孰重,心中总要有所衡量。我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气魄,不能帮你太多,但也不愿拖累你。”

“阿姊,怎么是拖累!”王献之皱眉。

“那么,你可要同谢幼度同行?”

“……我去!”

“这就对了。”郗道茂笑容温和,轻轻拍了下王献之的脑门,道,“这才是琅琊王氏未来家主当为。”

夫妻俩在屋内说话,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婢仆守在门前,低着头,心思莫辨。

少顷,郗道茂从室内走出,王献之正提笔写着什么。

婢仆上前扶住郗道茂,不着痕迹向室内探头。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早落入郗道茂眼中。

一行人返回东院,郗道茂唤一声“来人”,立刻有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将满脸惊色的婢仆五花大绑。

“主母?”婢仆脸色煞白,挣扎着看向郗道茂,“这是为何?”

“不明白?”郗道茂靠在榻边,轻轻捏了捏额头,立刻有婢仆走到她的身后,为她解开发髻,轻轻按压头上穴位。

“奴、奴实在不知……”

“不知道也无妨,阿平,告诉她。”

“诺!”

阿平低声应诺,手上不停,继续在郗道茂头侧按压,口中道出让婢仆胆丧心惊的一番话,“三月前,你借口往厨下,向府外递送消息……”

听着阿平的讲述,婢仆双腿发软,抖如风中落叶。绝望的看向郗道茂,颤抖着声音道:“主母,奴是奉丞相之命。”

“是又如何?”郗道茂终于看向她,“你莫非要说,我出身郗氏,此事理所应当?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奴不敢!”婢仆拼命摇头。

“无妨告诉你,我的确出身郗氏,然高平郗氏并非仅有伯父一支。”郗道茂轻声道,“我本想给你一条生路,奈何你硬要往死路上走。”

“主母、主母,当是为小郎君惜福,饶奴一命……”

“大胆!”

仆妇一脚踩下,几乎将婢仆的手指踩断,也将她的后半句话踩回了嗓子里。

郗道茂胸前起伏,双目冰冷,显然生出真怒。

“如此说来,我的确不能杀你。”

“主母……”婢仆生出希望,混不知等着她的却是更加可怕的地狱。

“阿平。”

“奴在。”

“送去田庄。”郗道茂一字一句道,“不要让她死了。”

“诺!”

阿平看向婢仆,目光仿佛带着刀锋。

仆妇会意,立即将婢仆拖了下去。在送往田庄之前,必定会灌下哑药。如敢反抗,更会拔掉舌头。

原本郗道茂并无意杀她,可惜婢仆自作聪明,竟以未出生的孩子要挟,郗道茂纵有几分仁慈,也会被彻底碾碎。

“阿平,迅速派人给从兄送信。”

郗道茂口中的从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升任中书侍郎的郗超。

“告诉他,之前的事,我应下。”郗道茂合上双眼。

她也不想这般行事,奈何世事如此,总要做出选择。

“凡是查出不对的,全部送去田庄。夫主不日将要北上,我不希望他再挂心身后。”

“诺!”

阿平应诺,退出内室。

郗道茂靠在榻上,神情中难掩悲伤。

她本不是心硬之人,但是,想要帮到王献之,想要保护未出世的孩子,必须逼得自己坚强。

她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果决,也未必有长嫂谢道韫的坚毅,但她自幼秉承士族教导,就算是强迫,也会强迫自己站起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雨。

“阿姊。”

不知何时,王献之走进内室,将郗道茂揽入怀中。

“阿姊放心,我会站上高位,护你和孩儿平安。”

“我信。”郗道茂合上双眼,笑中带着泪,“我等着那一日。”

宁康二年,十月

谢安上表,荐谢玄为建武将军,率骑步五百,随四州兵北伐。王彪之随之上奏,荐王献之为征北椽,随军出征。

王坦之抱病未能上朝,郗愔衡量再三,终没有出言反对。

郗超看着郗愔的背影,握紧朝笏,轻轻叹息。

大君终究是老了。

司马曜坐在上首,如木偶一般点头摇头,拟就的圣旨送到面前,当殿落下玉玺。期间稍有犹豫,即能感到王太后冰冷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再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圣旨即下,谢玄和王献之自要迅速离京。若是慢了一步,怕会赶不上州兵北上的步伐。

郗愔没有阻拦谢玄和王献之北上,却并没放弃给桓氏插刀。

北伐是一则,削弱桓氏又是一则。

“臣请授荆州刺使为征北将军,统领三军。以梁州刺使为左武卫,宁州刺使为右武卫,发州兵两万,北伐氐贼!”

至于上表的桓容,郗丞相半句不提。

闻听此言,司马曜拿不定主意,又不敢自作主张,扫过满朝文武,又看看身后,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硬着头皮,咬咬牙,道:“准!”

圣旨当殿拟成落玺,不久,建康城内风传郗丞相有复中原之志,不计前嫌重用桓豁、杨亮和周仲孙,发兵两万北伐氐秦。

走在城内,处处可闻“郗方回国之良相”“国朝有望”之言,连高平郗氏都水涨船告。

徐川将回幽州,对此不禁担忧。

贾秉却是摇头轻笑,“放心。”

桓使君的果子岂是那么好摘?

郗方回此时出手,时机不可谓不准,但他忽略了一个现实,桓容的实力今非昔比,桓氏内部固有矛盾,也不是能轻易挑拨。

杨亮父子是有节气之人,既已投效明公,不会轻易改弦更张。何况,明公许下的利益之大,郗方回未必能够做到。

至于周仲孙,更是不用担心。

按照明公的话讲,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比起用钱砸,谁又能砸得过手握幽州、幕下有尊“北地财神”桓使君。

“偷鸡不着蚀把米。”

贾秉笑得眯起双眼,眼尾微微上挑,成竹在胸。

“孟海无需担忧,明公知晓此事,非但不会生怒,说不得还会感谢郗丞相。”

事实确如贾秉所言,知晓建康的消息,桓容半点没有生气,反而暗笑,如此一来,他日真要刀兵相向,自己也算手握“大义”。

朝廷不公,逼得他反,他总不能坐以待毙。

“郗使君这个梯子递得当真不错,好人啊!”

桓使君一边发出好人卡,一边下令拔营,准备离开梁州城。

队伍分成三波,一波加入北伐队伍,由钱实率领,往扶风郡同桓石虔汇合;一波东行返回幽州,将北地得来的“土特产”给亲娘和阿姨送去;最后一波随着桓容转道长安。

没错,就是长安。

秦璟秦玚攻破咸阳,兵至长安城下,没有着急发起进攻,而是玩起围城,一围就是三个月。

围城期间,长安人心惶惶,粮价飞涨。

苻坚几次派人主动出击,都是一去不回。没被秦氏兄弟砍死,也会趁机开溜,总之,出城就没影,屡试不爽。

到后来,苻坚回过味来,再不轻易派兵出城,更命军队守住北城门,不许城内人偷跑。同时派出绝对信得过的禁卫,向驻守各州郡的刺使太守求救。

可惜,援兵迟迟未到,包围城下的秦氏骑兵和仆兵却是越来越多。

人多就要吃饭。

秦璟严令不得扰民,不得抢割百姓谷麦,而是派出骑兵劫掠氐人贵族,用抢来的真金白银从幽州购粮。

桓容“放弃”长安的好处就此显现。

左手抢占扶风等地,右手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幽州商队往来南北,运送粮食海盐,光是三月的收入,足可令人惊掉下巴。

经过慎重考虑,桓容决定亲自往长安一趟。生意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为谈一谈氐秦地盘的分割问题。

纵然秦氏打下长安,氐人的势力也不会就此绝灭。更大的可能,是像慕容鲜卑一样,抢占一处地盘,养精蓄锐,意图东山再起。

桓容十分清楚,他要想占稳西域,必须选择和秦氏合作。至少在将胡族政权全部赶出中原之前,双方最好不要发生太大的冲突。

往长安固然冒险,却也能表明诚意。

同样的,为日后要行之事铺路。

为保万全,桓使君做了两手准备,除带上许超典魁两尊人形兵器,临行前不忘给桓豁和桓冲通气,确保一旦事情有变,救援会立即赶到,自己能够平安脱身。

至于谈正事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心思……桓使君抬头望天,他会说吗?肯定不会。

第二百零七章 长安之行二

进入十月,一天冷似一天。

梁州城连下数场寒雨,雨中零星夹杂着雪子,纷纷扬扬落下,似在城头罩上一层银纱。

又是一夜大雨,清晨起来,青石路上结成大块的薄冰,走在上面需格外小心,不然摔得重了。不受伤也会疼上几日。

梁州城头,巡城的州兵用力跺着双脚,握住长矛的手冻得通红。看到太阳升起,不时向身后张望,期盼着轮值的同袍快些到来,好能第一时间奔回营房,喝几口热水,做到火盆边,暖一暖冻僵的手脚。

城外大营中,桓容身着玄色长袍,外罩一件狼皮斗篷,头戴武冠,迈步走出大帐。

迎面吹来一阵北风,冻得桓使君脸色微白,连打两个喷嚏。

启程的命令早已经下达,天不亮,甲士和健仆就开始紧张忙碌,一边拆除营帐、升起大车挡板,一边熄灭灶火,首级起粮草炊具,顺便将冒着热气蒸饼、馒头和胡饼分发下去。

甲士和健仆轮换吃饭,大口的咬着蒸饼,喝着热汤,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有余。吃完顾不得休息,瞧见哪里缺人手,不用招呼,立刻过去埋头干活。

营地中的秃发鲜卑和羌羯骑兵同样没闲着,他们不懂得拆卸组装武车,对如何拆除帐篷颇有心得。见几个州兵忙得头上冒汗,干脆三两口吃完胡饼,抹抹嘴,主动走上前帮把手。

经过数月的磨合,幽州兵和胡骑算能友好相处。

胡人渐渐能掌握汉话,甚至学几句地道的吴地官话;幽州兵多少通晓三两句简单的胡语,尤其是战场上常用的进攻和撤退讯号。

别看现在用不上,一旦与氐兵接战,说不定就能最快知晓战机,不能借此斩获大功,总能在危急时救自己一命。

典魁和许超护卫桓容左右,钱实已于日前出发,同杨广率领州兵启程北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扶风郡,同桓石虔的军队汇合。

建康的消息传来后,桓容刻意拖慢了出发的时间,准备先见见谢玄和王献之,再启程赶往长安。

奈何天公不作美,谢玄和王献之在途中遇上大雨,桥被洪水冲垮,现在还没离开豫州。

桓容不能无限期的等下去,只得留下一封书信,交给杨亮代转,同时下令尽速拔营,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队赶往幽州,一队随自己北行长安。

为何不将书信交给东行的队伍,桓容做过仔细考量。

既然要同杨氏合作,光凭嘴上说肯定不行,方方面面都要关注到。

派杨广出兵仅是第一步,接下来,必须向杨亮表示,桓使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前言托付信任,必定说到做到。

何况,请杨亮转交私信,也是向谢氏和王氏表明,桓氏和杨氏是同盟,不说牢不可破,轻易休想挑拨。

杨亮如此,周仲孙亦然。

大义不提,单是桓容给出的利益,无论琅琊王氏还是陈郡谢氏,九成以上做不到。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以杨亮的为人,不会私拆信件。即使拆开也没什么,桓容信中所言皆是平平,除了寒暄问候,提了提北地的战况,再无其他。

营地很快收拾妥当,备好的干粮陆续分发下去,桓容登上武车,甲士吹响号角,千人的队伍迅速集结,打出幽州刺使的旗帜,即将启程北行。

知晓桓容今日出发,杨亮率官员出城相送,亲手送上一觞美酒。

桓容没有客气,笑着接过,当场一饮而尽,随即倒扣觞底,同杨亮相视而笑。

“郡公一路顺风!”杨亮拱手。

“杨使君保重!”桓容郑重还礼。

梁州官员一并躬身,长袍宽袖随风鼓起,肃穆、庄严。

寒风中,五行旗烈烈作响。

号角声再起,却非军中甲士,而是源于城头。

桓容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梁州将兵尽列城头,铠甲鲜明。

队主吹响号角,士卒以刀背敲击圆盾,发出铿锵之音。

城内父老相携,牵牛出城。牛背上担着粮食和干肉,尽己所能以飨大军。

见此一幕,杨亮深深叹息。

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桓容虽然年轻,已深谙赢取人心之道。

眺望城头,再看行至桓容车前,深深下拜的城内父老,杨亮轻轻摇头,隐有几分黯然,同时亦有几许欣慰。

黯然于梁州民心所向,自己纵不主动辞官、向桓容示好投诚,早晚也会坐不稳刺使官位。届时别说经略西域,怕是性命都将不保。

欣慰于能抓准时机,提前认识清楚,没有一意孤行,进而带累整个家族。若事情顺利,更能以旁支的身份,助弘农杨氏更上一层楼。

念头一旦升起,再压不下去。

杨使君不再惋惜梁州,开始一心念着西域商路,以及记载于古籍中的西域诸国。

两百年过去,古国早已不存,但有地就会有人,有贸易就会有往来。占住连通西域和中原的要道,还担心没有人口、没有税收?

但是,这一切有个前提,必须打败氐兵,拿下扶风、天水和陇西等郡。

思及此,杨亮暗暗磨牙,用力搓了搓手指。

如果杨广不汲取之前的教训,还敢不听命令,贸然进军,以致破坏大局,使得计划功亏一篑,他不介意大义灭亲,狠狠抽上一顿鞭子,抽得杨广三月不能下地。

正赶往扶风郡的杨广陡觉颈后一寒,差点从马背跌落。

看一眼背后,除了绵延成长龙的军队,再不见其他。奇怪的摸摸脖子,难道是日夜兼程,过于疲惫,出现了错觉?

梁州城下,桓容谢过送行的父老,登车北去。

车轮压过土路,留下深深的辙痕。

百姓结伴站在路边,目送队伍行远,久久不肯离去。

年轻的女郎更是面露惋惜,这般俊俏的郎君,未知何日能够再见。

杨亮父子虽也相貌堂堂,奈何做爹的年事渐高,做儿子的有好色之名,在小娘子们的心目中,实在不值得一提。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桓容,又眨眼间离开,怎不让人黯然神伤,满心怅惘。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古老的曲调和诗句似水流淌,卷入北风之中,仿佛随女郎们一同怅然忧伤。

桓容一心赶路,半点不晓得,身后的小娘子们正惦念着自己,下次再来梁州城,九成以上会被花海淹没。

不过,他走之后,谢玄和王献之抵达梁州,着实给了城中人意外之喜。

当日是何盛况,现下无法表述。仅有一点,之前在建康城被“坑”的两回,桓使君一起找回了场子。

离开汉中之地,队伍先入氐秦,继而转道向东,同借路荆州的商队汇合,一并赶往长安。好在有鹁鸽送信,消息还算畅通。如若不然,在信息流通不便的古代,真心没法做出这般计划。

两支队伍在上洛见面,带队的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在盱眙的钟琳。

“秉之在建康,仲仁脱不开身,仆知明公此行之意,暂将州内政务交于孟海,特来相助明公。”

钟琳说话时,神情一派坦然,半点没有将徐川“骗”回盱眙,押下不许走的心虚。

桓容捏了捏鼻根,默然无语。

和钟琳荀宥相比,徐川当真算是个“老实人”,更不用说时刻惦记放火的贾秉。

不过,此行的确需要谋士相助,他本想催一催徐川,不想钟琳给出意外之喜。既然如此,倒可省去途中耽搁。

至于徐参军……能者多劳吧。

他相信,以徐川的能力,定能将盱眙政务处理妥当,在钟琳回去之前,不出半点差错。稍后给盱眙送去书信,当勉励一番。

如果徐参军在场,必定会泪流满面。

明公信任固然好,但能不能换种方法?

上洛郡现由秦氏占据,驻军守城的将领姓陈名方,是个生面孔。看到桓容身后的千余州兵,陈方不自觉皱眉,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桓使君欲往长安?”

“然。”桓容点点头,不介意对方防备的态度。按照彼此的立场,这才符合常理。

不过,该解释的总要解释清楚,莫要酿成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容此行一为送粮,二来,实有要事同秦将军相商。”桓容笑道。

“因事关重大,信中无法详细述,故亲自前来,欲往长安城下。这一幢州兵是为路上安全。如今北地的情况,想必陈将军比容更加清楚。”

陈方微微皱眉,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

不得不承认,桓容此言有理。

长安被围数月,氐秦境内早生乱相,盗匪四起,民不聊生。

不只是怀有异志的杂胡,连之前投靠的南地獠首都变得不老实,集合一批羊奴,乱哄哄的举旗造反。

之前还曾袭扰平阳郡,被调至此地不久的秦玸杀得鬼哭狼嚎。

仔细想想,不知该说这些人胆大无谓,还是脑袋被驴踢了。

“时已入冬,大雪将至,道路恐将被阻。桓使君如要前往长安,最好尽快启程。”

陈方并不全信桓容所言,但就目前来说,只要话中有五成真,对秦氏就没什么坏处。

甭管桓容背后打什么主意,是不是有旁的计划,有了这批粮草,大军再围长安两月也没问题。到时候,不用率兵攻打,城内的氐人怕会饿死一半。

残酷吗?

的确。

不人道?

诚然。

世情如此,战场向来不是讲究仁慈的地方。

对敌人发下仁心,即是对己方士兵的残忍。两相比较,还是让敌人去死更切合实际。

留下两车谷物,桓容继续向北。

行到中途,果然天降大雪。

羌羯和秃发鲜卑习惯北地寒冷,皮袍裹紧,皮帽戴上,照样冒雪赶路。

幽州兵半数是流民,半数出身吴地,前者同样习惯寒冷,后者略差些,但有厚实的短袍,且有护手护膝,每日还能饮上热水,队伍更备有药材,冻伤的少之又少。遇上队伍扎营,还会和出身北方的同袍比着用雪搓澡。

兴致起来,在营地中一阵大呼小叫,甚至吓跑了被烤肉吸引来的狼群。

桓容坐在武车上,身上裹着两层斗篷,依旧觉得冷气从脊背直蹿。看着赤裸上身,胳膊上肌肉鼓起,胸前一片通红的壮汉,不禁摇摇头。

真心的没法比啊。

休整一夜,队伍继续前进。

距长安城三十余里,恰好遇见秦璟派出的斥候。确定桓容一行的身份,斥候立即打出唿哨。

唿哨声在北风中回响,嘹亮的鹰鸣撕破长空,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

桓容定睛观瞧,首先见到的,是在寒风中飞扬的旗帜,继而是玄色的战甲,银色的长枪。未等靠近,已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煞气,以及隐隐飘散在风中的血腥味。

马蹄声滚滚而来,溅起遍地碎雪。

骑兵驰到近前,距武车三十步左右停下。

桓容推开车门,看着一人打马行来,微微眯起双眼,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来人通身玄甲,胯下的战马都似食血肉的凶兽。

因有头盔遮挡,一时看不清五官,且身上的煞气实在太重,典魁和许超当即跃至车前,横挡在来人跟前。

战马停住,不停打着响鼻,非是骑士拽紧缰绳,怕会焦躁得人立而起,狠狠踹向拦路的两人。

桓容走出车厢,站起身。

高挑的身材,披着两件斗篷,依旧显得有些单薄。

这实在怪不得他,谁能料到,明明过了生长期,个头还能向上蹿两指。当然,他绝不是抱怨,没人会介意身材长高。

尤其是在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八,动辄一米九的“高人”之间。

典魁和许超不让路,来人并未强冲,顺手将长枪扎在地上,摘下玄色头盔,长眉入鬓,黝黑的双眸深不见底,视线犹如冰刃。

落到桓容身上时,冰雪渐似消融,隐隐现出几分暖意。

“敬道。”

声音入耳,比记忆中的稍显低沉。

桓容挺直脊背,藏在斗篷里的手指不自觉攥紧。

这算犯规有没有?

殊不知,看到他,秦璟同样有不小的惊讶。数月未见,面前的人变化不小,长高了,气质更加沉稳。同初见时相聚甚远,几乎是判若两人。

“秦兄。”

桓容舒展眉眼,笑着拱手。

他此行是为“谈生意,分地盘”,总要释放足够的善意,让对方信服,才好讨价还价。至于谈生意之后的事,桓使君咬住腮帮,总有机会再议。

秦璟能遇到桓容,实是出于偶然。

入冬之后,长安城内人心更乱,城中的粮价一日三变,百姓买不起粮,不想生生饿死,先是砸开粮铺,后逐渐发展为抢劫氐人贵族和官员。

城内匪盗四起,许多守城的士兵就是贼匪同谋。

百姓和官员都是怨声载道,苻坚更是焦头烂额,被逼得没一点办法。各地救援迟迟不至,冲又冲不出去,难道真要在城内困死不成?

屋漏偏逢连夜雨。

宫外的事情没解决,宫内的禁卫竟也开始造反,喊出“杀昏君,投明主”的口号,趁夜杀入太极殿。

不是苻坚身手不错,且有忠心的护卫和宦者再旁,怕已落入乱兵手中,人头搬家,和吕延兄弟一样送到秦璟面前,成为独一份的投名状。

乱局尚未压下,守城的将领又送来急报,北城门处的守军反了,两名队主带头,设计杀死幢主,趁乱打开城门。

“城内百姓闻讯,皆向北城涌去。”送信的甲士跪在地上,满面焦急,“陛下,城门恐将不保!”

桓容和秦璟赶到时,正遇上北城门洞开,长安百姓蜂拥而出,根本拦都拦不住。

看看乱成一片的城门,再看看行在车边的秦璟,桓使君下意识皱眉。

这究竟是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自己算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如果长安就此被破,他该如何同秦氏周旋,才能确保之前的计划不被打乱?

甚者,要不要主动“拔刀相助”,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

扫一眼正跃跃欲试的两尊人形兵器,桓使君无语良久,好吧,身为盟友,理当该出手时就出手。

“秦兄,军情如火,容力量虽薄,仍愿助兄长一臂之力!”

秦璟拉住战马,透过车窗看向桓容,忽而翘起唇角,道出一个字:“好!”

第二百零八章 长安之行三

秦氏仆兵尚未攻城,长安城内已经乱成一片,为逃出城门,人群迅速陷入疯狂。

北城门洞开,绞索被砍断,吊桥再无法拉起。

城头的守军带头跑路,压根不顾城中人死活。

城下的百姓蜂拥而至,为救家人出城不顾一切,更不惜性命。哪怕苻坚派出宫中禁卫,以刀锋相逼,也无法将人群驱散,稍有不慎,怕会引来更大的混乱,酿成恐怖的灾祸。

东城、南城和西城的百姓不断涌来,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大包小裹,无一例外,都是拖家带口,满面焦急之色。

没有任何疏导,人群很快拥挤到一起,挤满了城门洞和门后的长街。从上空俯瞰,黑压压一片,仿佛蜿蜒的长龙。

城门洞被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和牛车都无法经过,只能抛弃在路上。

混乱中,不时能听到牛马嘶鸣,人群的呼喊声和哭声接连不断,汉话和胡语交杂,带着愤怒和恐惧。

人群中有杂胡、汉人、氐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氐人贵族和官员。

这些人被苻坚重用,却不愿陪着后者一起守城,无视宫中召唤,换下官服,除下官帽,在健仆的保护下,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意图趁乱出城。

秦氏围城数月,城内将近粮绝,饥民乞丐塞路。

匪盗四起,兵匪勾结,无论庶人百姓还是贵族官员,都曾遭受祸患,即使苻坚下令,依旧杀之不尽。

继续困守城中,只能是死路一条,不被饿死也会被匪盗害死。

与其和国主一同丧命,不如藏起足够的金银,趁乱冲出城门,或许还能重回祖地,寻到一条生路。

怀揣着此类心思,多数官员无心前往宫中“护驾”,更没有挺身而出,阻止城下的混乱继续,反而推波助澜,使得混乱加剧,放弃家宅,甚至撇下家眷,贴身藏着足量的黄金珍珠,和百姓一起冲向城门。

赶来的守军见状,心知没法阻挡,纷纷松开弓弦。

城门下的人实在太多,且多数都是表情狰狞,几近疯狂。

谁敢在这个时候放箭,绝对是自寻死路,九成会被愤怒的人群撕碎。别说设法关上城门,连试着喊几句话,都要冒着生命危险。

幢主当机立断,不理宫中命令,决定带着心腹和部落勇士,随百姓一起出城。

“同样是兵,姚长能跑,我为何不行?!”

设法跑出去,带着部落北上或是西进,哪怕是重回草原,总能寻到出路。运气好的话,还能占据一处边境郡县,试着招兵买马、休养生息,等待机会来临,再次南下中原。

想当年,苻健不过是石虎手下的一员校尉,处处受到羯族压制,说话都未必敢大喘气。其后怎么样?统兵万千,入主长安,建制称帝。昔日威胁他的羯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乱刀砍死。

幢主自认勇武,又曾习得汉家兵法、懂得谋略,丝毫不比氐秦的开国君主差。

苻健能行,他为何不行?

何况,民乱能够压下,城外还守着秦氏仆兵!

不用再围三月,只需半月,长安就要不保。与其为苻坚陪葬,死得毫无意义,不如尽速脱身,以图他日!

“走!”

主意既定,幢主再不犹豫,当场令众人除下铠甲,不带枪矛,仅留短兵随身,混在人群中出城。

有氐兵不解,实在不愿舍弃皮甲,甚至还想多拿几套。

换到草原,这些可都是金银。仅需一套,就能换来足够的牛羊,支持部落度过半月。

幢主勃然大怒,当场砍死不愿听令的什长,厉声道:“皮甲没了可以再抢,城外还有秦氏仆兵!究竟是要金银还是要命?!”

此言既出,众人再不敢犹豫,看看倒在地上的尸体,更不敢抗令,纷纷解下皮甲,仅着一身皮袍,匕首藏在身上,手中握着长刀,随幢主混入乱哄哄的人群之中。

天光正亮,难得是个晴日,未见半片雪花飘落。

长安城内,更多的百姓冲向北城门。

人群过处,一片狼藉。

临街的房屋皆是门窗大敞,透过倒向一侧的房门,能清晰看到屋内的一切。

桌椅歪倒,箱柜散落,值钱的绢布等物不见踪影,或被主人带走,或被趁机下手的贼盗顺走。

石路上,四处是被踩掉的皮靴草履,空气中弥漫着烟气,夹杂着人群的嘈杂呼喊和孩童的凄厉哭叫,仿佛末日景象。

城东突然火起,继而城南,随后是城西,火光冲天,烈焰熊熊,瞬息蔓延成片。

眼前一幕,仿佛是邺城被破时的重演。

守军见到火起,心知不妙,但却无暇也无力救火。

围在城外三月的秦氏仆兵,骤然间发起进攻,直扑三座城门。

攻城锤和抛石器接连推出,硕大的石块裹着碎冰,呼啸着砸入城内。

巨石滚落在城墙后,立刻砸塌木质房屋,大片的木屑碎瓦飞起;石块落在城墙上,几名氐兵躲闪不及,当场被碾成肉泥。

见此一幕,人群更加疯狂,拼命的涌向北城门,其间甚至发生踩踏。

几个混在人群中氐人贵族被健仆背叛,没有提防,被人从身后推倒,瞬间被人群踩过,再没能站起身来。

等到人群过后,早已经没了声息。

他们带出府的金银,尽数落入护卫手中。

光明殿中,苻坚身着金色铠甲,手握长剑,大马金刀的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视空荡荡的殿内,锋利如刀,表情阴沉似水。

满殿之内,除了几个苻氏将领和朝官,竟无其他文武奉召!

鲜卑和羌羯也就罢了,终归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但是,氐族官员竟也不至!

从圣旨发出,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爬也该爬到宫门。迟迟不现身,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决心叛出长安,早已经无视他的命令!

“好,当真是好!”

苻坚怒气盈胸,一阵咬牙切齿,脸颊不断抖动,脸色胀得通红。大手握紧剑柄,后槽牙咯吱作响,声音中带着慑人的寒意。

“今日之事,朕必记在心中!如能脱出困局,他日必当……”

不等苻坚将话说完,一名宦者飞跑入殿,飞扑到他的脚下,来不及擦去汗水,满脸都是惊慌:“陛下,南城门危急!”

“什么?!”苻坚双目圆睁。

殿中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人脸色极其难看,有人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和别人一起跑路,偏偏脑袋被门夹了,奉召入宫,为苻坚陪葬!

众人神情数变,头顶罩下阴云。

苻坚却收起惊色,更没有当场暴怒,反而冷静下来。

目光阴沉的扫过群臣,苻坚猛地站起身,宝剑出鞘,硬声道:“大丈夫乱世存身,拼得沙场饮血,胜过苟且偷生,被指懦夫!朕今决意死战,尔等如有先祖血气,当随朕出战!”

话落,不等众人反应,大步走出殿外,迅速点齐禁卫,出宫赶往城头。

苻坚终归是一方霸主,勇猛果决,临危不惧。虽有邀名之好,好色之名,终是不掩枭雄本色。

奈何乱世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又多出桓容这个变数,被秦氏抢占先机攻下邺城,氐秦未能接掌慕容鲜卑的地盘和势力,更未能如历史中一般,完成统一北方的大业。

如今王猛已逝,人心离散,长安危在旦夕。

苻坚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决心登上城头拼死一战,就算是要命丧今日,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为百代所记!

他绝不会如燕主慕容暐一般,城破之日仓皇出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世人口中的笑话!

宫门前,苻坚弃舆车,跃身上马。

五百甲士紧随其后,着皮甲持长兵,轰隆隆的铁蹄踏碎长街,仿佛往日重现,令人忆起当日随苻健攻入长安,无坚不摧的熊罴之师。

二十年前,氐族雄踞长安,立国为秦,成为北地一方霸主。现如今,却被秦氏顿兵城下,围困三月,国破在即。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世事难以预料。

苻坚纵马飞驰,迅速赶至南城门。

刚刚拉住缰绳,不及登上城头,乍闻城外鼓角齐鸣。

城头上,氐兵因国主到来,士气刚有所提升,挥刀斩断一架攻城梯。

不想,士气未能持续多久,见到飞驰而来的骑兵,看到领兵之人,不由得心头发紧,聚集起的勇气骤然消散,一个个犹如戳破的皮球,几乎要瘫软在城墙之上。

攻城锤轰鸣,南城门破开一个大洞,已是摇摇欲坠。

数名身着皮甲的秦氏仆兵不惧生死,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开阻挡骑兵的拒马和木板。

又是一阵号角,攻城锤被撤下,一队骑兵越众而出。

为首一人玄甲玄盔,连胯下的战马都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

骑士手持一杆银色长枪,枪身紧贴手臂,几乎成为一条直线,浑身弥漫煞气,仿佛一尊血海中走出的杀神。

认出来者身份,苻坚怒目圆整,大喝一声,猛地一踢马腹,抡起马槊迎了上去。

当!

长枪和马槊架到一起,发出刺耳声响。

两匹战马同时人立而起,发出高亢的嘶鸣,前蹄重重踏下,鼻孔喷着热气。

砰砰两声,战马同时遭受重击,踉跄着倒退。

秦璟苻坚同时猛拽缰绳,稳住战马,随后调转马头,再次迎面冲了上去。

长枪和马槊连击数下,声音似能撞碎耳鼓。

两人战得不分上下,随秦璟入城的骑兵和苻坚身后的禁卫同时高喝,声音中带着嗜血和兴奋,仿佛两群狭路相逢的凶狼,只要首领一声令下,立即会不顾性命,冲上前撕咬。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

又是一击,苻坚虎口绽开,鲜血顺着手腕流淌,再看对面的秦璟,不禁心生骇然。然终不肯示弱,再次打马前冲,马槊斜劈,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秦璟没有闪避,反而正面迎了上去。

长枪横扫,挡开苻坚的攻击,旋即回手一递,枪身犹如一条银龙,直刺向苻坚的左肩。

苻坚暗道不好,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战马先前遭受重创,踉跄跪倒在地。

银光过处,裂帛声起。

枪头扎穿金色的铠甲,直接穿肩而过。血雨飞溅,苻坚暴喝一声,竟生生挣脱开,滚落在地。

“陛下!”

见此一幕,禁卫同时惊呼,就要上前逼开秦璟。

染虎等岂会让他们如愿,无需秦璟号令,纷纷张弓搭箭,将冲在最前的几人射落马下。旋即弯刀出鞘,呼啸着冲锋,和氐兵战到一处。

兵戈相击,双方皆有人落马,却无一人后退。

棋逢对手,战遇强敌,断无后退之理!

秦璟策马上前,枪尖抵在苻坚的喉咙,低沉道:“你可愿降?”

苻坚无视喉间的冰冷,哈哈大笑,道:“成王败寇,休要辱我!”

秦璟没有多言,翻身下马,走到苻坚身前,单手扣在肩头。

苻坚瞳孔微缩,闭目长叹一声,道:“秦玄愔当世英雄,败于你手,我死亦无憾。但请取我头颅,饶过氐族百姓。”

“贵族官员何论?”秦璟问道。

苻坚睁开双眼,冷笑一声:“尽杀之!”

城头上,氐兵被甲士包围,一个接一个死在刀下。

余下的要么失去斗志,要么当场陷入疯狂,但无一例外,都会被甲士斩杀,成为祭品,祭奠死于贼寇刀下的万千亡魂。

桓容坐在武车上,眺望城头,虽看不清城中情况,却能从声音推断,入城的秦璟占据上风。

“典魁听令。”

“诺!”

“率领两队甲士埋伏城外,严加盘查,不放走一个氐人!”

“诺!”

“许超。”

“仆在!”

“率一队甲士入城。”桓容顿了顿,眯起双眼,意味深长道,“秦兄既言市粮之物可以入城自取,我自然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简言之,秦璟手里金银不多,桓容运来的粮草又着实不少,全部市换,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加上前者还想购买两车药材,顺便聘请队伍中的医者,以便战后救治伤病,给出的“价格”绝不能低。

秦四郎和桓使君商量,钱不凑手,不如容弟入城自取。

桓容考量之后,点头表示,可以。

于是乎,两人很快达成共识,苻坚的东西不抢白不抢,只要不过分,桓容大可入宫内随便拿。

地盘归秦氏,长安划归秦策治下,这点不容质疑。

金银如何分,还可以彼此商量。

当然,桓容绝不白拿,该出的力气一定会出,能帮的忙也是责无旁贷。除此之外,“粮价”也不会要得太高,毕竟人情和同盟还在。

苻坚压根没能想到,自己还没咽气,手中的财产已被划分完毕。

慨他人之慷,秦四郎很是大方,桓使君也没打算客气。

长安宫中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绢帛绸缎、琥珀香料、珊瑚彩宝,都将被一车车运出,分别打上“秦氏”和“桓氏”的记号。

第二百零九章 青铜鼎

秦时咸阳,汉时长安。

这座古城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文王时期。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被称“京”的城市,长安居华夏古都之首,盛载着秦、汉的强盛,隋、唐的繁华,演绎着华夏民族的大气包容,记载着华夏历史中最光辉灿烂的篇章。

站在长安城下,举目眺望,昔日的强盛繁华已不可追寻。

渭水依旧贯穿都城,沿岁月流淌,川流不息。仿效天象北斗建造的桂殿兰宫皆已不存,多数毁于战火,荡为一地寒烟。

经历过汉末乱世,五胡内迁,长安城内的政权不断更迭,部分宫殿依旧矗立,经过简单修缮,成为羯、氐等胡族的统治中心。

然而,无论经过多少工匠巧手,昔日的巍峨壮丽终不可寻。湮灭在熊熊的战火之中,化为一道道虚影,没入历史长河。

只在河水奔涌时,于水花中浮现一座座海市蜃楼,供后世人追忆。

站在断壁之间,追寻尺椽片瓦,放空思绪,感受着吹过颊便的朔风,仍能描绘出百年前的层台累榭、雕栏玉砌、飞阁流丹。

这里盛载着数百年历史,烙印着华夏先民的强悍、不屈,留给后人无尽的缅怀与豪情。

武车停在太极殿前,桓容推开车门,跃下车辕。

双脚落地的一瞬,仰视明显带有两汉痕迹的建筑群,不由得神情微肃,深深吸一口气,冷意从喉咙直灌入胸腔。

这里曾是汉时宫殿一角,战乱中被胡族占据。

部分建筑毁于大火,唯主殿屹立。

此时此刻,站在石阶之下,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闭上双眼,耳边似能听到汉骑奔驰而过的雄壮、先民涤荡山河的豪迈、汉家纵横天下的雄浑。

面对这一切,再丰富的语言都会变得贫瘠,再巧妙的词句都会显得苍白。

桓容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腮帮,压下如雷的心跳,迈步走上台阶,双臂平举,掌心扣上手背,面向昔日的建章宫,俯身下拜。

“容不敢比先德贤君,只请历代先君见证,有生之年,必竭尽所能,荡平外族,结束这个乱世!”

“天地为言,日月为证!”

这是对先民的敬重,对殷商西周的祭奠,对烈秦强汉的祀礼。

桓容神情肃穆,俯身长拜。

冬日暖阳落于殿前,人立其下,似被光晕笼罩,衣摆风舞,袖摆如玄色羽翼,如神鸟高鸣,欲振翅而起。

典魁许超未知缘故,只觉震撼。

钟琳上前半步,沉声道:“明公今日立下宏愿,他日必当再临长安!”

“借孔玙吉言,希望真能如此。”桓容直起身,长袖拢在身前,笑道,“下令甲士搜寻宫中,打开珍库。”

缅怀已毕,誓言告于天地,也该动手了。

“诺!”

钟琳属内政型人才,对“数钱”“寻宝”之事得心应手。

命令吩咐下去,二百余甲士立刻分散开来,很快寻到数名宦者,问清国库和国主私库的位置,就要兵分两路,带人砸开库房。

“且慢。”桓容拦下钟琳,道,“只取苻坚私库即可,莫要动氐贼国库。”

钟琳停住脚步,面带疑惑,不知桓容此举何意。

“宫中藏宝尽够我取,长安终归是秦氏攻下,国库最好莫动。”

不是桓容过于小心谨慎,而是国库牵涉太大,轻易砸开,怕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秦璟手掌虎符,领军上万,更先后攻下邺城长安,威名传遍北地,但他终归不是秦氏掌权之人,不可能万事随心。

双方现下合作,且为自身利益考量,今后一段时间最好能和平共处,能不碰的底线最好避开。

“明公心中所虑,仆能猜到一二。但,”钟琳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如秦四郎同其父生隙,秦氏内部不和,日后岂不……”

桓容摇摇头,打断钟琳的话,坚决道:“不可。”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如果是杨广一类的性子,这样的手段必会屡试不爽。换成司马氏,绝对是一挑拨一个准,甚至能事半功倍。

对于秦氏,桓容不想冒险,也不愿行此手段。

“贼寇未灭,此事言之过早。”

他有意结束乱世,一统华夏,同秦氏早晚会有一战。

但不是现在。

“诺。”

钟琳没有再劝,恭声应诺,亲自带人前往苻坚私库。

“典司马,随行护卫。”桓容道。

“诺!”

典魁领命,许超接替他的位置,站到桓容身侧。

有宫中宦者带路,钟琳典魁没费多少力气,就寻到了苻坚私库。门前禁卫尽被擒拿,反抗者皆被革命杀,宦者宫婢早已经逃散,只余雕有兽纹的铜锁把门。

“砸开!”

铜锁的钥匙不知去向,无心浪费时间,典魁亲自动手,抡起兵器,重重砸下。

几声钝响,铜锁落地。

典魁上前两步,掌心扣上兽环,肩膀手臂的肌肉隆隆鼓起,仅凭一人之力,就推开了紧闭的铜门。

刹那间,满目金光灿烂,一室珠光宝气尽入眼底。

桓容得报,随私兵行至私库前,迈步走半掩的房门,下意识举手遮了一下,险些被金光晃眼。

手握幽州,掌控盐糖和海贸,桓容压根不缺钱。东晋的官员中,一个个数过来,不提家族,只论个人财富,他绝对是数一数二。

然而,乍见黄金成山,彩宝琥珀成丘,珍珠滚落成海,他照样吃惊不小,禁不住愣了两秒。

黄金珠宝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藏在库房中的一尊青铜鼎,才最让他感到震撼。

华夏九鼎的传说古已有之,他不会错以为眼前就是其一,但论起制造工艺、历史久远,此鼎绝非凡品。加上被藏在深宫,更显出几分神秘。

桓使君没有超人的识宝能力,架不住身边有个眼光毒辣的钟琳。仔细看过青铜鼎,钟琳断言,此物至少可追溯到西周时期。

撇开满室黄金玉器,钟舍人建言,他物可以不取,这尊青铜鼎必须抬走。

“明公,需得尽快!”

钟琳十分担心,如果秦氏发现这尊青铜鼎,肯定会设法留下。到时候,双方不产生冲突,也会对彼此的盟约产生影响。

“好。”知晓轻重缓急,桓容没有多言,正色点头。

左右看看,用车不太方便,直接请上人形兵器。

典魁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上前扛鼎。

“起!”

口中大喝一声,青铜鼎高举过头,起初试探着迈步,确定步步沉稳,走过石阶,立即健步如飞。

为免被人发现,鼎上罩有蒙布,寻常人不知底细,八成以为是形状略显古怪的“木箱”。毕竟双手扛鼎已非易事,扛起不说,更轻若无物、行动如飞,实在是超出常理,非亲眼所见,九成以上不会相信。

典魁扛走青铜鼎,迅速装上大车。

车板合拢,蒙布盖上,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晓得车里装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物件安置妥当,剩下的就很容易解决。

典魁许超和私兵一起动手,手提肩扛,将氐秦积累几十年的黄金珠宝尽数搬运出宫。不说将库房扫荡得一干二净,能够直接跑马,以现下的空旷程度,却也差不了多少。

“秦兄要市粮买药,还要聘用军中医者,战后清理战场、重筑城墙也需帮手。”桓使君坐回武车,和钟琳一起铺开绢布,仔细记录。同时在心中拨拉算盘,搬空私库之外,哪里还能动动脑筋。

国库不能动,城内的贵族官员是不是该贡献一些?

黄金珠宝之外,人口是否也该分一下?

不白分,他乐于出钱。反正苻坚的库房很充裕,大方留出三分之一,他依旧大赚特赚。

秦璟仅是慨他人之慷,桓使君直接借鸡生蛋。

知晓后者的想法,未知秦四郎会做何感想。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宫裙,气质温婉的女子被私兵截住,在她身后,另有数名相貌艳丽的妇人,以及年岁不一的少年和少女。

听到哭泣声,桓容抬头看了一眼,见为首的女子头戴凤钗,绢袄长裙皆与褚太后有几分类似,只是颜色更为鲜艳,心中不免有了猜测。

迥异于旁人的惊惶无措,女子表情淡然,并无半分恐惧,更无一丝怨恨。

见桓容望过来,福身行汉礼,开口道:“妾苟氏,使君有礼。”

苟氏?

苻坚的皇后?

桓容皱了下眉,放下绢布。

想了想,唤来一名私兵,命其速往城内寻秦璟。反正长安要归秦氏,他拿钱就好,宫里宫外的这些事,他一概不打算插手。

“殿下稍待,容非主事之人。”

还礼之后,桓容重新埋头簿册,苟皇后等被直接晾在当场。两名皇子心生不忿,就要口出恶言。被苟皇后扫过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嗓子里。

“使君,”苟皇后打定主意,继续开口道,“请使君救妾等一命。”

话落,不给桓容反应的时间,苟皇后盈盈下拜。跟在她身后的宫妃宫婢跪了一地。皇子和公主没有跪,但也弯腰行礼,做足姿态。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看向苟皇后,眼神微冷。

“殿下,容已说过,我非主事之人。”

苟皇后知道他的身份也好,不知道也罢;有挑拨的心思也好,仅为求得性命也罢,这事他都不打算沾手。

不提他有没有心思救人,单是和苻坚的妻儿接触,就让他十分不自在。何况对方很可能怀抱他意,更让桓容下定决心,眼前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最好能躲多远躲多远。

不消片刻,私兵送信归来,同行有一队秦氏仆兵。

秦璟正清理战场,并将苻坚的死讯宣示于城中;秦玚忙着收拢百姓,派兵把守国库,包围贵族官员的家宅,都无暇入宫。

带队的是一名年轻的将领,同曾至盱眙的夏侯硕有几分相似。

通报身份姓名之后,桓容方才知晓,此人复姓夏侯,单名岩,是夏侯硕的三子,去岁刚刚及冠,却已随父兄征战沙场数年。

此次围困长安,夏侯岩奉命顿兵南城门外。今日攻城,更是身先士卒,带头冲杀,于城头力斩两名氐将。

派他来处理此事,足见秦璟对他的信任。

在来的路上,夏侯岩已知晓前因后果,故对桓容道:“劳使君烦心,某奉四郎君之命,看管苻坚家眷。”

“好。”桓容点点头。

至于要怎么看管,这些人又会是什么下场,桓容不打算操心。

秦璟对敌毫不留情,但行事自有其度,并非滥杀之人。该斩草除根绝不手软,遇该宽赦之人,同样会网开一面。

“我与秦将军先时有约,取宫中之物以抵粮草药材,如今大致点算清楚,录成簿册。未知秦将军现在何处?”

“四郎君现在北城。”夏侯岩道,“城内尚有乱军,使君如要前往,沿路需得当心。”

哦?

桓容看着夏侯岩,见对方表情中的不以为然,当场挑了下眉。

“多谢夏侯将军提醒。”桓容微微一笑,道,“入城之前,我命车前司马拦截奔逃之人,恰好擒获两名幢主。据其交代,此前曾率兵守卫南城,趁乱逃出。我不好处置,正当交于秦将军。”

看不起他文弱,以为晋兵皆不堪一击?

是不是自视甚高了点?

觉得这番话不太对,夏侯岩皱了下眉。仔细斟酌,片刻明白过来,看向笑容温雅的桓使君,嘴巴开合几回,脸色瞬间涨红。

至于是羞是怒,桓容无心计较。

总的来看,应该是羞愧居多。

只不过,如此挤兑一个小青年,是否不太地道?

桓使君回过身,看向明显忍笑的钟琳,无奈的搓搓手指。好吧,是他“玩心”起来,一时没刹住车。

钟琳转头咳了两声,义正辞严的表示,明公挤兑谁了?仆怎么没看到?

桓容;“……”

有这样的舍人,该说好还是不好?

很容易培养出暴君的有没有?

桓容登车走远,夏侯小青年站在原地,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转身看向一众嫔妃和皇子公主,瞬间拉下脸,表情无比冷峻。

“来人!”

北城处,苻坚的尸身已被妥善安置,不日将以国君之礼安葬。

他和慕容暐不同,为君数载,在王猛的辅佐下,逐渐成为一方霸主。在位期间,治国有方,施行过不少善政,在民间有一定声望。

今为守城力战而死,固为外族,仍得秦氏尊重。

城内的战斗逐渐平息,逃出城的百姓分成数股,有的北逃、有的西奔、还有的遇上秦氏仆兵和幽州州兵,知晓自身性命无碍,便也不再反抗,随后者回到营地,分别登记造册,等待安置。

桓容抵达北城,找了一圈没找到秦璟。问过几名仆兵,方知晓秦璟已经出城,正在城外大营清点战俘、收拢出城的百姓。

“好吧。”

桓使君下令掉头,先出城寻地扎营,留下运出来的黄金珠宝,尤其命人看管好青铜鼎。待一切安置妥当,才打出旗帜,带着一队护卫前往秦璟所在的大营。

彼时,秦璟和秦玚都已出城,商量扑灭城内大火、安置百姓,并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河送信。

顿兵城下三月,一夕攻破长安,实在有几分运气。

现如今,慕容鲜卑和氐秦政权均已不复存在,残兵败将不足为惧,西河秦氏当更进一步。然而,兄弟俩心知肚明,走出这一步后,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绝不比之前少。

尤其是秦璟,或许会增加数倍。

“大兄被关在府里,阿父先后处置三姓,可惜仍有人被权利蒙眼。这回拿下长安,阿弟亲手斩杀苻坚,这些人总该清醒些了吧?”

秦玚话音刚落,不等秦璟回答,帐外部曲禀报,桓使君来见。

“快请!”

秦玚对秦璟笑道:“这次能够取胜,多亏了幽州的军粮。阿弟,可要好好谢一谢桓刺使。不若今晚营中设宴?”

“阿兄提议甚好。”秦璟颔首,放下手中的舆图,看向帐门。

帐帘掀开,桓容走进大帐,看到同样玄甲在身,犹带着几分煞气的秦氏兄弟,不禁咂舌。

修长挺拔,宽肩窄腰,带着北地郎君独有的豪迈俊朗。

该说秦氏得天独厚?

视线略过秦玚,转向秦璟,赞赏之余,桓使君不觉嘴角微抽。帅得如此惨绝人寰,他该钦佩自己有眼光,还是严肃认真的嫉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