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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东玄一个人坐在河边, 嘴里叼着根芦苇草, 百无聊赖地盯着河面发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东玄一个人坐在河边, 嘴里叼着根芦苇草, 百无聊赖地盯着河面发呆。
忽然, 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 见是程查,顿时露出了厌恶和不耐烦的神色。

程查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身边,怒斥道:“你居然一个人躲在这里!你可知我找了你一整个上午!”

黄东玄撇开脸不想看他,冷冷道:“你找我干什么?”

程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云阳发起攻势?别再给我借故拖延时间了!”

黄东玄听着他口口声声质问斥责的语气,有一瞬间想把他的脑袋按进河边的淤泥里。但他还是忍住了。

数日前,黄东玄奉王占之命离开施州,前往云阳, 当行至一道距离云阳还有百里远的谷口时, 他命令大军停了下来, 不再前行。

他对附近的地势做了详细的调查, 认为对云阳围而不打, 切断云阳与其他城镇的联络,等到云阳山穷水尽主动投降才是最好的方案。反而是他们的军队继续深入,只要被敌人从后方切断了这个谷口,就会断开他们与施州的联络, 到时候被包围的反而就成了他们。

然而他的看法显然和王占与孙湘的不合。一路上程查不断拿出那份孙湘的手谕逼他继续逼近云阳,他都顶住了压力。没想到几日后王占的使者也追来了, 又是一通威逼利诱,俨然如果他不继续带兵深入,王占要先出兵收拾他。迫不得已, 他只能继续深入敌军腹心地带。

好容易到了云阳附近,程查却连半天的休息时间都不给他,就立刻逼着他用兵了。

还没等黄东玄站起来,程查又道:“你若再如此消极怠战,就把兵权交给我,我来替你指挥!”

黄东玄一愣,顿时都气笑了。如果这些兵不是他自己的兵,如果他可以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他还真想当个甩手掌柜,索性都扔给程查去管。等惹出什么乱子来,看他打算怎么收场!

黄东玄讥讽道:“程督军,你还懂怎么带兵呐?哪学的?看过几本兵书?”

程查不以为意道:“我虽无带兵的经历,至少我懂得服从军令!孙府尹王将军下了命令,照着做准没错!”

黄东玄道:“敢情在你看来,带兵打仗就跟垒石头似的,别人让你往哪儿垒,你就往那儿垒,闭着眼睛也能垒出一座长城来是吧?”

程查严肃道:“黄东玄,我知道你的确有些才干。但你既然为府尹效力,就必须得听府尹的。府尹比你高瞻远瞩,他有他的打算和谋略,不能因为你破坏了全局!”

黄东玄想发笑,又忽然觉得乏味至极,连与他争辩的力气也不想费了。

跟程查相处了这么多天,他知道程查其实并不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小人,而只是一个迂腐愚蠢的傻子。程查说的那番话其实没有什么错,可他固执地相信成天坐在官府里的孙湘能窥得天机,掌控全局,而不会出一分差错,所以也要求自己不得有半分不从。

而程查能这样做,能得到这样做的权利,只说明孙湘、王占……整个长沙府上下掌权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黄东玄不由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究竟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要跑到长沙府去?是为了随时被人取而代之?是为了不想不看不听不闻只蒙头照别人的命令办事?假如孙湘要的是这么一个人,又何苦来找他呢?

他抹了把脸,脑子里乱糟糟的,正打算先回营再说,忽然有名亲兵神色慌张地冲了过来。

“老大,不好了、不好了!”

黄东玄一愣,心里顿时有种糟糕的预感。程查却不以为意,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出什么事了?”

那亲兵冲到黄东玄的面色,因为跑得太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他喘着粗气:“蜀军、蜀军发起偷袭!占领了娄山谷口,切断了我们与施州的联络!”

程查呆住。他还以为这是黄东玄刻意安排来跟他开的玩笑,却见黄东玄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抓住那亲兵,急赤白脸道:“你说什么?!我不是留了一营兵马驻守山谷吗?!我修筑的防御工事呢?!山谷这就失守了??”

他先前被程查与王占两面逼迫,不得不继续行军,却也利用拖延的时间在最容易被截断的山谷处部下重防。万一真的遭遇蜀军的袭击,他想着部众能抵挡一阵,立刻把消息传给他,他还来得及带兵后撤。却不料这里是蜀府的地盘,他布下的重重防御在蜀军看来不堪一击,转瞬就攻破了。

山谷一失守,这下他们就被蜀军切断了头尾。他们包围了云阳,但是蜀军包围了他们。

程查看看黄东玄,又看看那亲兵,仍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弄虚作假的神色。

黄东玄手有点抖。他搓了搓手指,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他沉声问道:“蜀军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的?”

亲兵连连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黄东玄寄希望于只是附近城镇的驻军听说消息后,赶来支援。带兵的将领又恰巧十分懂得用兵之道,想先切断它们的后路,再分别击破。如果是这样的话,敌军人数不多,他们还有突围的希望。可假如这从头到尾就是蜀军设计的一出诱敌深入的诡计,恐怕他们这一被围,就再无解围之希望……

可他也知道,前者的希望极为渺茫……他一直担心的事,转眼已成事实了……

200、第两百章

云阳。

哥灵察心事重重地在军营里走着。他每天都会在营地里巡视, 然而巡视的情况却一天比一天不容乐观。

在孤军被围困的情况下, 云阳的守军们本就整天提心吊胆, 这里又缺少补给。在又紧张又饥饿的情况下, 士卒们变得极易生病, 几乎每天都有更多的人病倒。他们人手本就不足,随着伤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利了。

哥灵察正低着头往前走,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副使。”

他回过头,只见叫住他的是一名面黄肌瘦的士卒。

哥灵察问道:“何事?”

那士卒期期艾艾道:“副使,你能过来吗?我们有些话想问你。”

哥灵察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他身后的帐篷里探出几个脑袋来, 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于是他便拔步走进了帐篷。

“副使。”帐篷里的众人忙都挣扎着起身向他行礼。这里还有几个伤员和病员, 行动不便, 是以他们才把哥灵察叫进来。

哥灵察摇了摇头, 示意他们不必拘谨, 向伤病员问道:“你们感觉如何?”

几人纷纷道:“好些了。”

哥灵察又道:“你们叫我来做什么?”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似都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有人开口问道:“副使, 指挥使真的能带我们杀出去吗?”

哥灵察一怔,稍稍松了口气。他原本担心这些人会问他他们的补给什么时候才能送来, 却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几人见哥灵察不答,顿时紧张起来。哥灵察抬起头,正巧看到他们一个个担心又期待的表情, 不禁失笑。

少顷,他语气坚定地答道:“可以。”顿了顿,重复道,“指挥使一定可以带你们杀出去。”

这句话仿若严冬过后的第一股春风,帐篷中几张苦哈哈的脏脸顿时如同花骨朵一般,在春风的吹拂下绽开了。

士卒们来了精神,眼睛里透出光亮,连原本躺着的病员也挣扎着坐了起来。众人围住哥灵察,七嘴八舌地发问。

“副使,你给我们说说呗。指挥使到底有多厉害?”

“指挥使打过哪些很厉害的胜仗?”

“指挥使有没有以少胜多,突围成功的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那时候他带了多少人,打败了多少敌人?”

“副使,你快点说吧,我们都想听。”

这些士卒年纪都不大,小的不过十六七岁,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六七,眼神还都透着淳朴。被围困了这些时日,众人吃不饱穿不暖,睡也睡不踏实,日子过得紧绷而乏味。难得这有机会,他们既是好奇,又是期盼,竟缠着哥灵察要他说起故事来。

帐篷里的动静吸引了更多的人,又有不少士卒从帐外钻了进来,一起凑热闹。原本还算宽敞的帐篷,很快就变得人头攒动了。

哥灵察倒也耐心,回想片刻,竟真捡了一二件事与众人说了起来。

就在热闹的时候,一名传令兵从外面挤进了帐篷里。

“副使!副使!”他连叫了许多声,声音好不容易盖过了闹哄哄的众人。营帐里逐渐安静下来。那传令兵忙道,“副使,指挥使召见你!”

哥灵察一愣,止住了话头。

众人正听得来劲,实在舍不得放哥灵察走。可哥灵察有正事,众人也不便阻拦。

于是众人别别扭扭道:“副使,你先去吧。明日有时间,你可要再来同我们讲。”

一名伤员眼巴巴道:“副使,我的伤马上就好了。你替我们问问指挥使,他什么时候能带我们杀出去?”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营帐里的气氛和方才已变得截然不同了。士卒们变得生机勃勃,信心满满。

信心,可以让人在逆境之中,向死而生。

哥灵察沉郁了多日的心情也略有好转,冲着众人浅浅一笑,应道:“好。”

他这才起身,穿过人群,向韩风先所在的地方去了。

……

哥灵察来到屋子门口,神色又渐渐冷下来。他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统满找我何事?”他淡淡地问道。

韩风先一个箭步迎上来,满面喜色。他先是责怪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也没等哥灵察解释,他又急不可耐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我方才得到探子来报,昨日蜀军攻占了娄山谷口!云阳附近的长沙军已经被蜀军包围了!”

哥灵察一惊,神情顿时松动些许:“援军来了?!”

韩风先的脸却抽搐了一下。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冷笑道:“援军?呵,我稀罕么?”

哥灵察眉头一皱,,狐疑地打量着他。

韩风先又转成满脸喜色,将他拉到屋内坐下,道:“如今蜀军夺下了娄山谷口,切断了黄东玄部与王占部的联络,这倒是给了我一个极好的机会!我打算派人去与黄东玄议和,与他联手。我帮他冲破蜀军的包围,他带着我一起回长沙府去!”

哥灵察气息一促,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助黄东玄,突破蜀军的包围?”

“对!”韩风先早已想好计策,道,“我打算与黄东玄商议,让他假意被我突围。我带兵到娄山谷口投奔蜀军。蜀军以为我是友军,自然会将我收容。届时我伺机发难,与黄东玄里应外合,便可大破谷口!破了谷口的包围,黄东玄就可回到施州,与王占汇合,我救了他们的性命,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自然要将我引荐给长沙府尹!”

他顿了一顿,冷笑道:“朱瑙不仁,也就休怪我不义了。如今我在朱瑙手下处处受限,还被他算计。那长沙府尹却是个爱才之人,他能收用黄东玄,还留着黄东玄的兵权。我此番前去投奔,又替他大军解围,他必当也该重用我才是。”

哥灵察望着韩风先,久久说不出话来。

韩风先察觉他的不对劲,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过了良久,哥灵察才很慢地开口:“你,可曾想过,施州士卒皆是蜀人,绝不愿意投敌,更不可能与同僚刀兵相向。”

韩风先以为哥灵察是担心手下士卒不肯听从命令行事,毕竟没有了兵,以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帮办不成什么事。显然这点他也想过,他先是骂了一句“那些没用的东西”,微微停顿后,又道,“这也好办。若是这些人不肯听令,索性将他们交给黄东玄,全杀了省事!然后让黄东玄借我几百人,穿上军服,冒充施州兵,随我去娄山谷口。守山谷的蜀军只认得我,又如何能认得这些小兵小卒?更不会想到我会偷偷换人。此计依然可行。”

哥灵察似乎被震住了,又是半晌不言语。

韩风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怎么回事?依你看,此计可好?”

哥灵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直到看到韩风先不悦,哥灵察竟低声笑了起来。

韩风先愣道:“你笑什么?”

他笑什么?哥灵察自己亦不明白。他的语速愈发放缓,一组一顿道:“你去了长沙府,又怎知长沙府尹会重用你?他若仍然不肯给你兵权,你还要去哪里呢?”

韩风先拧眉与他对视了片刻,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又咬了咬,发狠道,“我到了长沙府,若还拿不到兵权,那我就继续走!我能杀韩赞、董姜,也能杀朱瑙、孙湘!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一处能留我的地方!”

他怕哥灵察是在担心自己的前程,忙道:“你放宽心,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要我有一口饭吃,我绝不能亏待了你”

哥灵察的眼神有片刻的闪烁,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传令兵的声音。

“报——指挥使!二营的巡逻兵在江边抓住了两名长沙军的斥候!人已带回军营,请指挥使示下。”

韩风先略感诧异:“抓到了长沙军的斥候?那些废物,在施州时一无是处,怎么这几日忽然能干起来了?”

他略微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喜道:“这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我正好可将我的计划告诉那斥候,放他回去给黄东玄传话,我便可与黄东玄商议联手一事!”

他已然做了决定,也不关心哥灵察是何态度,只道:“走,随我一起去见那长沙军的斥候!”

他急不可耐地走出屋子,后方传来了哥灵察跟随的脚步声。他浑不在意,只想着该如何与那斥候开口,就在此时,后方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韩风先多年刀口舔血,那声音太熟悉了。他当下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向前扑了个跟头,跃出数米远。他猛地扭过身来,果见哥灵察的手按在刀鞘上,刀已微微出鞘了几寸!

韩风先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不可思议地盯住哥灵察按在刀鞘上的那只手,质问的吼声几乎破音:“哥灵察,你干什么?!”

哥灵察没有说话,缓缓将长刀拔了出来。

韩风先也不甘示弱,立刻拔刀指向他:“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哥灵察目光深沉,并未言语,握刀的手时松时紧,却迟迟没有将刀举起来。

他缓缓道:“韩风先。”

韩风先从未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瞬间有些慌乱。

哥灵察道:“我有许多话想问你,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韩风先心头一凛,顿时意识到哥灵察恐怕已经知道思思的事了。他的思绪飞快,早已准备好的数套闪现脑海之中。他正要开口质问“你听了什么人的谗言竟敢如此对我”,却见哥灵察缓缓摇了摇头。

他一字一顿道:“你是何人,我早已明白。又何须再问,何须再说?信你之言,是我之过。”

韩风先怔住。他愈发慌乱,竟有些磕磕巴巴:“你、你说什么?究竟是什么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对我有何不满,你说出来啊!”

哥灵察的脸上闪过一抹疲惫。

两人僵持一阵,哥灵察忽然退后了一步,低声道:“统满,十二年了。”

未等韩风先有所反应,他又道:“你走吧。你要去长沙府,抑或其他地方,你现在就走。”

韩风先立刻上前一步,问道:“你呢?你不跟我走?!”

哥灵察道:“我今生已眷恋,亦无颜苟活。唯因承诺尚需兑现,我要留在此地镇守。若能有幸脱困,则从今往后,何日能听闻你的死讯,便是我了却所有心愿之时。”

韩风先瞳孔猛地放大。

下一刻,他勃然大怒地吼道:“哥灵察!!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有什么对不起!!我杀了韩赞,投奔董姜,你道我是为了救谁??你道我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对董姜忍无可忍??我为什么???”

哥灵察无动于衷。

韩风先猛地举起刀,恶狠狠道:“谁都可以背叛我!!只有你不行!!”

他并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事到如今,他总不能把哥灵察绑起来带走。但他也不能就此善罢甘休,他的满腔怒火和怨气必须发泄,否则他定会郁结而死。

他大喝一声,朝着哥灵察冲了过去,雷厉风行地照着哥灵察的腿便砍!

哥灵察闪身避过,举刀迎击。两把长刀撞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声音与火花。哥灵察力量不敌,不由后退两步。

韩风先攻势凶猛,步步紧逼,抽刀又连砍数下,打得哥灵察连连后退。然而他的刀法虽勇猛,却并无章法,似乎只为发泄满腔怒火。哥灵察身上转瞬就多了数道伤口,却始终未被伤及要害。

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两人回头一看,竟是几名士卒从旁路过,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这几名士卒显然也慌了神,原以为二人在操练实战,却不料他们打得太过凶狠,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才惊叫出声。直到哥灵察转过身来,他们看清哥灵察身上被血染红的衣服,才猛然明白过来:这恐怕不是玩笑!

几人应是方打完猎回来的,身上本就背着弓。他们傻眼了片刻,一人率先回过神来,竟然立刻解下长弓,搭箭朝着哥灵察和韩风先的方向瞄了过来。其余几人愣怔片刻,竟也纷纷手忙脚乱地搭弓。

韩风先并未想到几名小卒竟有胆量搀和,惊吼道:“小心!”

搭弓的士卒被他的吼声吓得一哆嗦,猛地松了手,长箭离弦,“咻”地射了出去!

双方距离不过数米,箭从离弦道扎入血肉不过眨眼的功夫,任谁也来不及闪躲。

当长箭贯入韩风先的胸口,他被箭的冲力带的后退两步,他才震惊地发现——这一箭竟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双目圆睁,怒吼一声,握住扎入胸口的箭矢,正欲将箭矢折断,那几名士卒害怕不已,竟接二连三地纷纷放箭。

咻咻数声,又是数箭贯胸,韩风先登时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身体摇摆下坠,却又猛地用刀扎住了地面,使自己勉强跪住,而不至躺倒在地。他的口中溢出鲜血,双眼却仍瞪得铜铃,恶狠狠剜着那几名放箭的士卒,仿佛待他缓过这口气来,他便要冲过去将那几人砍成肉泥。

那几名士卒被他瞪得惊恐万状,又哆嗦着摸箭搭弓、假如韩风站起来,他们恐怕会立刻将箭筒里的箭射光。

然而下一刻,韩风先收回了视线,扭头看向哥灵察。

哥灵察地在一旁站着,没有阻止士卒放箭,也没有上来补刀。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韩风先。

韩风先道:“你……”他只说了一个字,人便抽搐着呕出几口血来。

他痛苦地喘息了几口,很慢很慢地说道:“不……能……”他每说一个字,人便一阵抽搐,额角的青筋爆出,仿佛要破开皮肤炸裂。

然而他最终也没能说完一句话。

他双手拄着已经扎入土中的长刀,头缓缓垂下,似乎是说话太累,想要休息片刻。可这一休息,便再也没能抬起来了。

良久,哥灵察走上前去,费力地抽走了韩风先手中的刀,韩风先的身体终于轰然倒下。

士卒们这才敢撞着胆子围上来:“副使……”

哥灵察垂眼看着刀上的血迹,喉头滚动。片刻后,他轻声而茫然地自言自语:“他死了,谁还能带你们杀出去呢?”

那几名士卒你看我,我看你。

一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跟着副使不好吗?”

从施州出逃的这一路上,连拉带拽地将所有溃逃的散兵游勇集中起来,带领他们退到云阳的人,不是韩风先,而是哥灵察;每日视察军中伤病的人,不是韩风先,而是哥灵察;耐心安抚他们,给他们增添士气的人,也不是韩风先,而是哥灵察。

可哥灵察始终低着头,神色茫然。他原以为这最后一桩牵挂尚能维持几年,使他尚能有口气支撑着,却不料解决得这样快。他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再无踏实之感

忽然间,有人轻轻拽了下他的衣摆。

他回过神,扭头望过去,只见拽他的是那名最先射箭的士兵。这士兵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仍是个少年,眼神既青涩又澄澈。他记得这人,当初从施州城逃出来时,是他领着这些人杀出长沙军的包围圈。

那少年小声道:“副使,我想回家。你带我们回家好吗?”

哥灵察怔住。

那几名士卒亦将他围了起来,道:“副使,你能带我们杀出去吗?”“副使……”“副使……”

一声声的叫唤灌入他的耳中,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仿佛一座大山压住了他,无比沉重,可脚下却又踏到了实地。

良久,他弯下腰,解开了韩风先腰上的刀鞘。他将长刀插回刀鞘,认真地将刀鞘别在自己的腰间。

随后他望向那些年轻的士兵们,郑重而平静地开口:“走吧,我带你们回去。”

201、第两百零一章

施州。

王占焦虑地在屋子里来回转圈, 隔不久就到门口看一眼, 然而送信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占心里一颤, 又紧张又期待, 做了几个深呼吸,赶紧到门口相迎。跑过来的果然是探子。

王占急急问道:“战况如何?解围了吗?”

那探子哭丧着脸,道:“将军,我们派出的军队中了蜀军的埋伏,全军覆没了。”

“什么?!”王占一口气没缓上来,险些昏过去。他的护卫们忙上前将他扶住。

王占急道:“怎么会……怎么会!”

那探子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过了一会儿, 王占哆嗦着问道:“那黄东玄他们呢?情况如何?”

传令兵道:“蜀军一直对他们围而不打, 黄将军部目前仍然幸存。”

王占只觉自己手脚发麻, 头脑眩晕, 浑身无力。若不是被卫兵们死死搀着, 他怕是要滑到地上去。

娄山谷口被神兵天降的蜀军攻占、他与黄东玄的军队被切断联系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抱有幻想,希望蜀军的人数并不多,这一切只是意外和巧合。但是这十天以来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蜀军的人数以及策略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黄东玄是对的,他们中了蜀军的圈套。

今天是他这十天里第三次发兵攻打娄山, 并且用上了他能用的所有兵力,想要一鼓作气将蜀军的防线撕开一条口子,救出被围困的黄东玄。然而这也是三次救援中下场最惨的一次。

全军覆没……

直到此刻, 王占才终于明白了蜀军的用兵意图:蜀军是在围点打援!

已经被围住了的黄东玄根本不必费心去剿灭他,他缺少粮草和补给,只要被围的时间久了,自然就受不了了。而自己不可能不派兵去救黄东玄,所以蜀军那头只管悠闲自在地围着,这边却紧盯着自己的救援行动,提前设伏,然后顺利大败自己派出的援军。

到了这个份上,王占已经没有能力再对黄东玄进行第四次的救援了。不要说出兵救援了,他剩下的兵力甚至连施州城都守不住了。如果蜀军现在发兵来攻打施州,根本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就可以夺回失陷的土地。

至此,长沙府进军蜀府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

卫兵们将王占扶到椅子上坐下,一人小心翼翼道:“将军,要不要派人回去给府尹送信,请求援军?”

黄东玄被围困的消息他们至今还没有向孙湘汇报。一是山高路远,派人送信来回也得花费几天的时间;二是王占先前还抱有幻想,他生怕这件事被孙湘知道了会怪罪他,所以他认为只要自己顺利把黄东玄救出来,这件事情就可以圆满解决。

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黄东玄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出来了,他自己也损失惨重,再想瞒是不可能瞒住了。

王占颓然地将脸埋入掌心中。就这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已憔悴地像是老了十岁。

过了片刻,他惨然地向卫兵吩咐道:“去将我所有幕僚全部召来,我有事与他们商议。”

……

娄山附近。

黄东玄站在土坡之上向前眺望,等了良久,山谷附近仍是一片平静。他已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由叹了口气。

过了没多久,探子果然前来报信:“将军,听说王将军派来的援军中了蜀军的埋伏,已经……全军覆没了……”

黄东玄并不意外,自嘲地嗤笑一声,道:“好一出围点打援。”他摇摇头,又道:“行了,收兵吧。”

传令兵忙向集结好的军队跑去,他自己也掉头向土坡下走。

前两天他收到消息,说王占将会再一次对娄山发动进攻,让他一起配合,争取打破包围全,使两军顺利重聚。他那时便知此计成功的可能性极小。蜀军布下了这么一个局,又岂会容他们这么简单地轻易破局?可惜他无法劝阻王占,最后让援军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带兵回到驻地,军需官又灰头土脸地跑来向他汇报了另一个噩耗:“将军,大军不在的时候,我们被云阳的守军给打劫了!他们抢走了我们不少粮草!”

“什么?!”黄东玄顿时心口一紧。现在他们被围,最令人头痛的问题也是粮草的缺乏。没想到云阳的守军居然这么狡猾,在他们大军离巢之际居然趁火打劫!

黄东玄手下的军官们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勃然大怒,纷纷提议道:“将军,不如我们立刻出兵踏平云阳!杀了那些混帐,把粮食抢回来!”

黄东玄揉了揉眉心,对这个主意不置可否:“便是抢回来了,多支撑个三五天,又有什么鸟用。”

云阳固然被他们围着,但他们现在被蜀军围着,王占三次救援失利,他们被救出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到了这个份上,黄东玄已经不得不考虑一些其他的事情。如果他们现在再去打云阳,就算打赢了,也只是白白增加牺牲而已。虽然能出上一口恶气……也只是暂时的一口气,反而对他们更不利……

黄东玄心烦地往帐篷里走,几个亲信的军官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

进了帐篷里,有人道:“大哥,王占那蠢货把我们害到这境地,如今援军又被蜀军大败。我们恐怕是很难回到长沙府了……”

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接话:“大哥有没有想过,我们或许能投靠蜀府……?”

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等待黄东玄的反应。他们都跟着黄东玄出生入死许多年,从水贼做到军官,无论对江陵府还是长沙府都没有多少感情,只效忠于黄东玄一人。眼下他们落到这境地,说起来还得怪孙湘和王占呢!

黄东玄却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朱瑙会怎么对我们。”

说实话,在打这场仗之前,孙湘待他不薄,他想要的,孙湘大都满足他。原本他是愿意回报孙湘的。只是他也没料到一打起仗来,孙湘竟会变得如此一意孤行,如此让人寒心。

而且即便他现在去归顺朱瑙,这跟他当初去归顺孙湘时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当初是孙湘求着他去,他有许多自由和权利。可现在,他归顺蜀军,只能被称为投降。他迫于无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权利了。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愿一再易主。易主,就一定会被猜忌,朱瑙势必会收走他的兵权。而跟随他的弟兄们好不容易适应了长沙府的环境,又得被迫重新去适应蜀府的环境。有些将士还有家人留在长沙府,一旦投敌,那些家人的下场恐怕就不会好了。

众人见他犹豫,立刻不再提了。

有人马上改口道:“我们都听大哥的!只要大哥下令,我们就跟着大哥一起杀出去!”

黄东玄依旧没有吱声。杀出去?无论是人数、士气,还是对地形的熟悉,乃至于事先做的战斗准备,蜀军样样都胜于他。强行突围,他看不到任何胜算,只不过是卵与石斗而已。

他搓了搓脸,暗暗骂了几声脏话,终于拿定主意,道:“再等几日看看……现在已经过去十天了,孙府尹也该收到战报了。若他立刻派援军前来支援,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他既然这么说,众人也不再多言,连忙出去安抚士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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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瑙坐在屋里,听前线回来的使者回报战况。当听到云阳的消息,他颇感意外:“哥灵察?”

使者忙道:“是。韩风先在施州时便十分不得人心,听说他这副使哥灵察却颇受官兵爱戴。官兵从施州退往云阳时,便是此人将官兵集结起来,在云阳驻防,才使云阳没有立刻失守。”

朱瑙回忆了一下一直默默无言跟在韩风先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道:“待云阳解围时,让他来见我。”

边上的官吏忙提笔记下。

朱瑙又道:“黄东玄呢?他那里有何反应?”

使者道:“我军攻下娄山谷口后的第一日,黄东玄试着带兵突围了一次,没有成功。此后他便没什么动作了。”

朱瑙问道:“他有派人来请降吗?”

使者摇了摇头,道:“并未听说。府尹要派人去说降他吗?”

黄东玄没有再做突围的尝试,应该也是知道他没有突围的希望了。时间拖得越久,他的希望就越渺茫。在这种情况下,说降他应该不是难事。

朱瑙却道:“不急。让大军围好了,别让他跑了。待他哪日自己来请降,立刻向我汇报。”

使者:“……”这种时候还要比谁更矜持么?

他忙道:“是,府尹。”

朱瑙摆了摆手,道:“去吧。”

=====

三日后。

黄东玄正嚼着野菜,帐帘被撩开,一名亲兵提着一只大雁走了进来。

“大哥,”那亲兵道,“今日打猎的人猎回来一只大鸟,给大哥烤了吃吧?”

黄东玄看了眼那大雁,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沫。他摇头道:“我不吃。拿去炖汤,给伤员喝吧。”

亲兵一愣,忙劝道:“大哥已经好几天没沾过油水了,这样下去怕是身子受不住……”

他们的粮草已快告尽,这几日将士们已把方圆十里地能吃的东西全刨出来了。下一顿只怕连野草都没得吃了。

黄东玄却把脸一板,不耐烦道:“老子强壮得很,少在那儿咒我!去去去,照我说得办去!”

亲兵无奈,只得提着兔子出去了。

黄东玄没滋没味地舔舔嘴唇,继续啃野菜。

就在这时,帐帘又被揭开,负责侦察情报的探子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黄东玄眼睛一亮,忙问道:“快说,有什么消息?”是长沙府的援军到了吗?

那探子却满面惊慌,脸色惨白:“大、大事不好!王、王占向、向蜀军投降了!”

“什么??!!”

“啪嗒”一声,黄东玄手里的碗坠到了地上。

他都坚持到了现在,王占那狗|娘|养的居然先投降了???

202、第两百零二章

黄东玄并不知道, 王占根本就没有派人去长沙府请求援兵。王占之前低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还想着将事情遮掩过去自己解决。等他意识到他没有援兵不行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晚了。

到了这个份上, 别说救黄东玄了, 王占甚至刚抢下来的施州都守不住。如果他选择放弃黄东玄,放弃施州,带着残存的兵力退回长沙府,那么白白折损了这么多人,最后却一无所获,如此大的罪过他身为主将必须一肩承担——虽说他也是奉孙湘的命令行事,但他难道还能追究孙湘的责任吗?当然不可能!此事唯有他来扛。革职查办是必须的, 砍头都是有可能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 现在长沙府的情况很特殊:长沙军刚刚攻下江陵府, 还没来得及统一江陵府内的各股势力。长沙军既要留一部分在长沙府, 还要分出一部分驻扎江陵府, 另外还得防着周遭的邻府对他们发动侵略,这回又分了一部分出来攻打施州。就算长沙府兵力再足,在这种同时需要应对多个局面的情况下,其实每个局面都应付得非常紧张, 人心难免浮动。这也是为什么在出征之前,黄东玄就说过他们这一战根本输不起。

俗话说四病百病, 在蜀地的失利,一定会在其他地方同时激起反应。江陵府的反抗势力会趁机行动,周遭的邻居们得知长沙府用兵失败也会趁火打劫, 甚至长沙府内部反对孙湘的势力也会趁机起头!如此一来,真的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了。

王占虽然是主战派,但那只是因为他过于自信,相信此战必胜,所以想趁机赚取军功罢了。他不是不知道失败的后果是什么。这么严重的事,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去,后果必定不堪设想。而且就算他不被重罚,长沙府也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他待在那里也没什么前景可言了。

于是,且不论未来的前途如何,只说眼下想要保住性命,他似乎除了投降蜀军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转眼又过三日。

黄东玄蹲在帐篷外,盯着地上的野草,两眼发绿,恨不得连草带土都刨出来吃了。

就在他蠢蠢欲动之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抬头一看,是他派出去的使者来了。

他连忙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不多会儿,使者过来了,从马上跳下来向他行礼:“大哥。”

黄东玄舔舔快要干裂的嘴唇,慢吞吞道:“怎么样,我们的条件他们答应了吗?”

自从王占投降蜀军以后,黄东玄回长沙府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做到如此地步已经仁至义尽,自然不可能搭上自己的军队为长沙府陪葬。因此他只能老老实实派人去向蜀军请降。

可虽说是请降,他有也几项条件。扬言蜀军若是不肯答应,他就带着军队奋战到底,到时候两败俱伤,谁也讨不着好。

蜀军也无意与他死战,于是双方就谈上了。

在黄东玄提出的条件里,并没有要求保留自己的兵权——虽然他极想,但他知道这个条件提出来,只怕双方就没得谈了。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权势,搭上所有弟兄的性命。于是他退了一步,自愿认罪,但是要求蜀府不能遣散他的军队,要保留他手下一些军官的权力,而且还得给他的士卒们与蜀军相同的待遇。至于他自己会被蜀军如何安置,他就听天由命了。

当然,这样的条件里他其实也留了一手——只要他能保住性命,只要他的军队不被解散,只要他手下的军官们还在,那他相信自己很可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如今乱世之中正是用人之时,他相信以他的能力,有他施展拳脚的机会。如果能遇到明主,他的才干就不会被埋没——不过这几年来的经历也让他知道,想遇上一个明主,跟撞大运没什么区别。撞上了是上辈子积德,撞不上也只能认了。

从蜀军中回来的使者的神色有些闪烁,小心翼翼道:“大哥提出的几项条件,蜀军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什么?”黄东玄一怔,不由垮下脸来。如果蜀军是不能接受他们的要求,那就有话直说,大家好好协商。可如果蜀军是故意拖延时间,想拖得他们山穷水尽,不得不放弃条件,那可就太阴险了。

那使者忙道:“蜀军说……大哥的这些条件可以商谈,但有一个前提……他们想让大哥去见朱府尹,和朱府尹当面谈。”

黄东玄顿时愣住了。让他和朱瑙当面谈?怎么会有这种条件?

围在黄东玄周围的亲兵和军官们也是一愣,立刻纷纷跳起来反对。

“不行!这太危险了!”

“大哥,万万不可以身涉险啊!”

“蜀军该不会是打算把大哥骗走谋害,然后我们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就只能任由他们宰割了吧?”

黄东玄心里也是咯噔了一声。他的手下说的不是没有可能。一旦他有什么意外,他的军队一定会士气大损,信心全无。到时候只能是蜀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然而思虑片刻后,黄东玄却一咬牙,对那使者道:“行。你去告诉他们,我愿意去觐见朱瑙!”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为之色变。

“大哥,不可啊!”

“大哥三思啊!万一你这一去有什么意外,我们可如何是好?”

“是啊大哥……”

黄东玄抬手阻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劝阻,道:“行了,都别唧唧歪歪了!你们想想朱瑙这几年收的那些人,干的那些事,他应该是个爱才的人,没道理会为难我。我看他是格外重视你们大哥我,才非要亲自见我一面不可。我不肯去见他,倒成我小器了。”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将信将疑,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黄东玄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一方面想安慰这些为他担心的人们,以免众人为他做出不明智的事来;另一方面,他也的确觉得,朱瑙把他叫过去,并不是为了害他。

朱瑙应该是个爱才的人不假,他能从一个小商人做到如今的位置,没有极大的度量和用人的器量是不可能做到的。朱瑙敢用虞长明,敢用卫玥,敢用徐瑜,甚至敢用韩风先,为什么不敢用他黄东玄呢?

黄东玄自知想要保住自己的兵权不容易,但想在朱瑙手下谋得一官半职,应当也不是难事。

而且朱瑙要真的把他骗过去,然后做出对他不利的事。这种事情能藏得住还好,一旦传开了,朱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后谁还敢投靠他?作为府尹,他不该是那么短视的人。

想来想去,黄东玄觉得,朱瑙无非是想当面给他点下马威,压压他的气焰。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么点小事他又有什么受不起的?去领教领教,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乎,当天下午,黄东玄便带上两名亲兵,骑马向蜀军的营地去了。

=====

几日后。

黄东玄和他的两名亲兵坐在马车里,马车正在往官府的方向驶去。很快,他们就要见到朱瑙了。

两名亲兵很是紧张,坐立不安——不管怎么说,就在几天前双方还是敌人,现在他们进入了敌人的地盘,万一对方有对他们不利的举动,凭他们两个人,根本保护不了黄东玄啊!

黄东玄原本没那么紧张,却被那二人影响得心里也焦躁起来。他斥责道:“行了,别在那儿扭来扭去的了,瞧你们这点出息!人家要对咱们做什么,这一路上早就做了,还用等到现在?”

那二人对视一眼,心里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可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过了一会儿,一人凑到黄东玄身边,眼巴巴地问道:“大哥,你说,那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黄东玄不由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直接跟朱瑙打过交道,也没有见过面,勤王大会时有过一些间接的接触,加上这些年在江陵府和长沙府听到的各种传闻,他对朱瑙还是有些了解的。

朱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脑海里很快就蹦出一个答案来。

他撩开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见蜀军的人离他们的马车尚有些距离,于是又放下车帘,竖起四根手指,道:“朱瑙?就四个字——老奸巨猾!”

两名亲兵对视了一眼,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这下他们总算没那么紧张了。

“对对,就是老奸巨猾!听说他在勤王大会的时候,把那些诸侯军的钱都骗走了,害得他们差点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

“哈哈,他不是还把各路诸侯军都骗走,结果自己却偷偷跟着谢无疾一起打进京城去么?也就是小皇帝死了,要不然皇帝真让他给救了,现在还不知怎么着呢。”

“他这么老奸巨猾,大哥不会吃亏上当吧?”

黄东玄“嗤”了一声:“吃亏上当?你们当老子还是七岁小孩吗?他只管放他的屁,老子不闻就是了!”

两名亲兵又对视了一眼。他们的担心其实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虽说是黄东玄叛出了江陵府,又叛出了长沙府,可在与这两家官府打交道的过程里,谁吃亏上当更多一点并不好说。

江陵府尹也好,长沙府尹也好,在一开始接触黄东玄的时候,态度都是要多好有多好,俨然伯牙子期重现世,高山流水遇知音。在黄东玄任职的那几年里,两位府尹对黄东玄本人也好,对军队也好,都给出过数不清的承诺。结果到头来,都是放屁,说的跟做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实黄东玄说朱瑙老奸巨猾,这并不是一句贬义。他自己也够狡猾的,被他坑过的人还少么?但他对朱瑙确实没什么好印象。而这并不是因为朱瑙本人做了什么,应该说,他对所有这些做大官的,全都没有好印象。

长沙府尹也好,江陵府尹也好,其实黄东玄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苦衷。但因为理解,所以他更认为,也许只有满口假话,擅长虚与委蛇的人才能做上大官,做成大事了吧……

而且这一回,跟前两回又不同了。这回他是吃了败仗,前来请降的的。他自己的军权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或许朱瑙连跟他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懒得花。他只求能替自己弟兄们讨到好些的待遇,别吃了一场败仗,从此就只能沦为备受欺压的俘虏奴隶……

至于他自己?先保住性命,只盼着这时局还能给他个卷土重来的机会吧……

……

马车向着官邸的方向不断前进着,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

黄东玄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沿路两旁的街道。成都城里繁华热闹,坊市人头攒动,商铺里各样商品琳琅满目。男子们说说笑笑进出茶馆,女子们也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着,街上尽是欢声笑语。

两名亲兵也都把脑袋挤到黄东玄的身边,一齐往车窗外看。

看了一会儿,一人小声道:“我想到我小时候的事了……”

另外两人默然。

他们三人皆是荆州人氏,并不是没见过这么繁华热闹的城池,遥想许多年前,水系发达的荆州也是四通八达的通商都城,灯红酒绿,八街九陌。然而天下越来越乱,赋税越来越高,不知何时起,繁华旧景已成一梦。

他们没有去过很多地方,只知道与如今的江陵府、长沙府的各城镇比起来,百姓安居乐业的成都城无疑已算得上世外桃源了……

马车经过坊市区,很快,官邸就在眼前了。

黄东玄从马车里钻出来,两名亲兵也跟了出来。他们马上要见朱瑙了,现在刚放松下来,这会儿却又紧张起来了。

一名亲兵小声问道:“话说朱府尹会长得什么样子?”

另一人悄声答道:“我估计,应该是肥头大耳,猪鼻厚嘴,脑满肠肥——你不觉得长沙府尹和江陵府尹长得挺像的吗?当大官的人好像都长那样。”

那人想了想两位府尹的样子,差点笑出来,奈何有蜀兵在两边,他硬是忍住了。

黄东玄听着两名亲兵的对话,想到孙湘那肥头大耳的样子,也不由乐了乐。确实,让他想象朱瑙的模样,他能想象的也就是那个样子吧。

三人走进官邸,刚要进后院,卫兵却将他们拦了下来。

“黄将军,”卫兵客客气气道,“你可以进去,朱府尹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其余人等请在外间等候。”

两名亲兵一愣,立刻摆出戒备的架势。只让黄东玄一个人进去,这怎么行?

黄东玄却抬起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我知道了。你们去等着吧,我自己进去。”

两名亲兵担心道:“大哥……”

黄东玄摇摇头,安慰道:“行了,你们去吧,没事。”

那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被卫兵领出去了。

众人走后,黄东玄站在院子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又理了理衣襟,这才抬脚垮过石阶,朝里走去。

203、第两百零三章

穿过院落, 黄东玄来到房门口, 闻到屋中传出袅袅茶香。蜀山盛产名茶, 香气淡雅清新, 他不由心想:这朱府尹倒是怪讲究的, 已经泡好了茶等他?

又往里走两步,他又听见屋中噼啪声不断,似乎有人正在打算盘——什么?打算盘??

他满头雾水地绕过屏风,走进屋内,果然看见一名年轻人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帐,左手放着一套热气腾腾的茶具, 右手按着一把算盘, 正一面喝茶一面算账。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年轻人正在帮他整理账册。

黄东玄瞧见这场景, 不由一愣, 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来到哪位负责算账的小吏的房间。他正要退出去,忽然意识到这院中就这一间屋子,他并无走错的可能。

而且,这屋中两侧站了数名带刀的卫兵。哪个小吏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所以这人是……

他正糊涂时,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在账簿上记上最后一笔,搁下了笔和算盘。一名卫兵忙上前捧起整理好的账册从门口出去了。

年轻人这才抬起头, 对这黄东玄笑道:“方才等黄将军到来时,正巧闲来无事,就顺便查验了下官库的帐目, 望黄将军莫见怪。”

顿了顿,道“在下成都尹朱瑙。黄将军,久仰,我们终于见面了。”

黄东玄:“……!!!”

什么肥头大耳,什么猪鼻厚唇,什么脑满肠肥?这个人,这张脸,哪能看出半点老奸巨猾的样子?!

他盯着朱瑙看了半天,直到边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尴尬地上前行礼:“罪人黄东玄,参见朱府尹。”

朱瑙绕过桌子走了出来,亲自将他扶起:“黄将军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卫兵忙搬来一张椅子,黄东玄也不客气,转身到椅子上坐了。朱瑙也回到桌子后方坐下。

黄东玄又盯着朱瑙打量了一会儿,疑心朱瑙找了个替身来糊弄他。堂堂成都府尹,居然这么年轻,这么白净秀气,能压得住人么?

朱瑙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主动切入正题:“黄将军,你提出的归降条件,我都已听人说了,今日找你来,便是想与你谈谈此事。”

黄东玄立刻警觉起来。朱瑙的外表差点让他放松了警惕,但无论朱瑙长相如何,脾性如何,与这种大官打交道必须时时长个心眼,要不然能被坑得哭都没处去。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客气道:“朱府尹请说。”

朱瑙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慢悠悠道:“有些话我想先说明白——黄将军不要误会,早在勤王会盟之时,我便已对黄将军十分仰慕,一直希望黄将军能加入我蜀府。这可惜这两年来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与黄将军接触。如今听闻黄将军愿加入蜀军,我非常高兴,唯恐让人在中间传话,传错意思,造成误解,怠慢了黄将军。因此我才命人把黄将军亲自请来,咱们当面把话说明白。”

黄东玄略感意外。朱瑙这态度瞧着竟然挺诚恳的?不过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玩弄人心的手段。反正当官的人说的话,听过就算,都别太当真。

朱瑙接着道:“听说黄将军要求你手下的士卒归降后要与蜀军得到相同的军饷,此事属实?”

黄东玄点了下头,道:“属实,属实。”

朱瑙道:“诸位将士归顺之后,便是我蜀府的人,和蜀军享有同等粮饷,确在情理之中。此条件我可以答应,但不可一步到位。如今蜀军普通士卒每年可得六两军饷,你的士卒归顺后,头一年可得三两,次年升为五两,第三年起,一概用度与蜀军相同。你可同意?”

之所以要这么做,倒不是朱瑙小气。黄东玄的水军刚刚归降,如果立刻就给他们和蜀军同样的待遇,一则蜀军士卒和百姓会有所不满,二则这些黄军也并不值得信任。若他们再度改换门庭,蜀府发出去的粮饷岂不打了水漂?而改成逐年累加的方式,过几年这支军队逐渐融入蜀府,蜀人自然不会再有意见。而且也能让这些黄军的士卒在前几年有个盼头,盼着来年能得到更多粮饷,就会增加忠心的程度,不再轻易叛变。

朱瑙的想法黄东玄自然能明白,这条件已是十分不错了。但既然这价码是朱瑙开的,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道:“朱府尹,我的弟兄各个能征善战,又通水性。依我所知,成都府似乎没有水军?以后我的弟兄们跟了你,为你建功立业,一年却只给三两银子,我怕弟兄们心里难免会多想。”

顿了顿,道:“头一年四两,次年五两,第三年起和蜀军弟兄们一样。如何?”

朱瑙不由笑道:“听黄将军这口气,以前怕不是也经过商?”

黄东玄知道朱瑙在讽刺他讨价还价,却也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啊。从前在水上漂着的时候的确做过一点小买卖,和朱府尹不能比。”他做水贼的时候经常在整个江陵府的水系上到处游走,有这种便利,自然会有许多做生意的机会,因此他确实做过一些买卖。生意的规模当然完全不能跟朱瑙比,只不过小打小闹,沾染到了一些市侩习气而已。

朱瑙笑呵呵道:“幸好黄将军不经商了,要不然只怕是个奸商。我做生意一贯喜欢明码实价,不喜斤斤计较。”

黄东玄:“……”

他嘴角抽了抽,犹豫片刻,并没再坚持了——不得不承认,朱瑙的这个做法已经算是厚道的了,他若在这里得寸进尺,只怕其他地方要吃大亏。

片刻后,他爽快道:“若有战事之时,需另外增加军饷。若将士受伤阵亡,也得和蜀军有相同的抚恤。只要朱府尹答应这两条,前面的就按朱府尹说得办。”

朱瑙爽快道:“这当然。”军饷是每年的例钱,如果需要军队出征,本来就要另算战功和赏赐,用以激励士卒。至于士卒阵亡,给以抚恤也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就会让人心寒。

两人在这件事上已无异议,朱瑙又继续说了下去:“另外,我听说黄将军要求我不可遣散军队,也不可大量裁撤军中的军官?”

黄东玄立刻道:“是。我军虽在云阳被困,可这是孙……是我的过错。不是我吹牛,我军一向勇猛善战,尤其在水上从未吃过败仗!我的弟兄们单拿出来未见得有多厉害,可这么多年来全军上下养出的默契是别人的军队不能比的,这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若是朱府尹重编军队,或者大量裁撤军官,让其他人来指挥,一定会让军队如鹰隼折翼,如豺狼断腿。想必这也朱府尹想要的。”

他这番话自然有私心,却也是实话。军队里多年养成的默契,换一批人指挥未必不行,但肯定需要很长时间来磨合。至于拆分军队,那更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付之一炬了。

朱瑙闻言笑了起来,道:“撤换几名军官尚且如此,那我若撤了黄将军的职,你的军队怕不是要造反了吧?”

黄东玄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道:“不,不会的!”

一个不忠的帽子压上来,只怕什么都没得谈了。他担心朱瑙是在为了施州之战找由头刁难他,忙道:“我那些弟兄们虽然大多出身低微,但都是重忠义的好兵。从前纵有什么过错,也都是我这当将军的错,朱府尹治我的罪就是。他们、他们会为蜀府效忠的。”

他知道自己的保证单薄无力,却又不知该如何让朱瑙相信他,顿时有些急了。

朱瑙打量他片刻,道:“黄将军果然重情义。、黄将军对你的弟兄们,你的弟兄们对黄将军,都情真意切,令人动容。看来我若另派将领调遣这支军队,怕是会难以服众吧?”

黄东玄愈发不知朱瑙究竟是什么意思,满手心都是汗。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担心朱瑙只是在挖坑给他跳,毕竟这种亏他吃过不是一回了。

他心一横,道:“朱府尹有话不妨直说,不必试探黄某。黄某若说错了话,我咎由自取我认了,可朱府尹又能讨到什么好呢?”

朱瑙道:“并无试探之意,我招黄将军来,就是为了谈妥招募之事。我想知道,若我仍保留黄将军的职务,让黄将军继续统领你的军队,黄东京有没有想过,该如何让我安心,让蜀中官员、百姓安心呢?”

这句话如同一句惊雷,炸得黄东玄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赶紧坐了回去,旋即意识到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掩耳盗铃,还不如索性就站着。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你真肯让我继续管我的军队?!”

那当初韩风先怎么就被……

朱瑙似有读心术一般,望着黄东玄的眼睛,平和地笑道:“黄将军和韩风先是不一样的。”

黄东玄:“!!!”

他来之前就做好了听各种甜言蜜语的准备,也想好了自己绝对不会上套。可朱瑙这么一句话,居然打得他措手不及,心如擂鼓!

他和韩风先不一样?废话!他早就受够了外面的人拿他和韩风先作比较,什么大漠之狼,他简直一万个看不上!可他也知道,无论初衷如何,这些年他走的路,确实和韩风先异曲同工,他无可狡赖。

现在,朱瑙却明明白白地说,他没有将他当成韩风先那样的人。

有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抱起朱瑙转三圈,但他很快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手仍然有点抖,语气却还算镇定:“朱府尹,黄某是个老实人,你要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

朱瑙失笑,索性拿起手边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黄东玄看着他运指如飞,满头雾水。好一会儿朱瑙终于打完了,按住算盘往前一推:“正如黄将军所言,蜀中并无擅水战之军。而黄将军及部下皆水贼出身,最擅水上作战。如今天下大乱,战火四起,若我能得黄将军之部,必定如虎添翼。所以,我无疑是诚心的,黄将军大可放心。”

他话锋一转,指着算盘道:“然而我招募你的军队,每年仅军饷就需发放白银一万八千五百余两,消耗粮草六千六千余石。此乃三万四千余户百姓一年所缴纳的赋税。纵使我慕才如渴,可我身为成都府尹,当为官府与百姓负责。黄将军要如何确保你的私兵从今往后能效忠于蜀府?”

黄东玄呆了半晌,又喜又忧,心绪复杂。朱瑙居然是真的要保留他的军权!可是确保?他能怎么确保呢?

沉默片刻后,黄东玄深吸了口气,道:“朱府尹若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朱瑙既然提出这话,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种种举措。于是他不慌不忙,缓缓分条陈述起来。

想要确保一支军队的忠心,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一个方法,就是往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监军毋庸置疑是必要的,另外如军需官、传令官等特殊职务也应当由蜀府派人出任,这样才能更好更及时地掌握军队的情况。

不过安插人手能治标,却不能治本,想当初江陵府和长沙府也都往黄东玄的军队里安排过自己的亲信,可仍然没叫这支军队死心塌地。毕竟如果黄东玄决定反叛,把安插进来的人手剔除出去并非难事。所以想要治本,就得让军队中的大多人能自发地心向蜀府。这是很难一蹴而就的,需要日积月累地教化。

朱瑙提出,在没有战事的时候,黄东玄应当让手下的军官分批到成都府接受教化,百夫以上的军官每年至少来一次。一方面是让他们心向蜀府,另一方面,黄军毕竟是匪军出身,军纪有所欠缺,尚需驯化。

除此之外,还应在军队中设立相应官员,随军教化,改善军队习气。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黄军之所以为黄东玄的私兵,一则是他们跟随黄东玄多年,情谊深厚;二则士卒往往只知有黄东玄,不知有官府,只知领军饷,不知钱粮从何而来。朱瑙需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领的钱粮是蜀府所发,是蜀民所给,而不是黄东玄个人所出。因此从今往后钱粮不可直接运去黄军由黄东玄命人分发,而是应由蜀吏亲自发到每名士卒手中。粮饷之中会增加蜀中特产,士卒领饷之前还应按照蜀礼进行祭祀。

没有战事的时候,军队也要承担一定的劳役,为蜀中百姓做事,多与百姓接触,以增加士卒与蜀民的羁绊。

可以说,朱瑙提出的有些要求已达到了苛刻的程度,每一条都旨在削弱黄东玄个人在军中的影响。倘若这些要求是由江陵府尹和长沙府尹提出来的,黄东玄一定勃然大怒,甩手而去。但是现在,他却没有生气。

他是败军之将,他心里很明白,朱瑙肯保留他的兵权,已经朱瑙的宽厚和对他的恩赐。这种种举措并不是为了刁难他,而是必要的。他已经三易其主,自己是什么名声自己心里很清楚。

再则,朱瑙给他算的那笔账,让他明白,朱瑙的这种做法是在其位,谋其职。倘若不这么做,才是朱瑙的失职。

更何况,朱瑙给士卒们的待遇真的已称得上优厚,这些小小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想是这么想,能讨价还价的地方黄东玄也不会手软,毕竟这重重举措压下来,对他的自由是极大的限制。

他先是爽快地同意了一些无可厚非的条件,有商榷余地的地方他仍然据理力争。朱瑙也不客气,两人针对相对,唇枪舌战,这一谈,直谈到窗外天色都暗了,终于将条件谈妥了大半。还有一些细节,便需要两边派出相应的官员来细细协商了。

谈完正事后,黄东玄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又快马加鞭从云阳赶过来,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全靠脑中一根弦绷着。如今心里大石落地,倦意便不住往上涌。

朱瑙见状,道:“天色已不早,黄将军先去歇息吧。”

黄东玄也正有此意。他抹了抹哈欠打出来的泪花,起身行礼:“多谢朱府尹。”

他抬头看了看朱瑙,想到自己原以为非放手不可的兵权如今竟留住了,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忍不住嘿嘿乐了两声,又很快收住,道:“黄某告退!”

他转身向外走,待走到门口时,朱瑙从后面叫住了他:“黄将军。”

黄东玄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朱府尹还有事?”

昏黄的天色下,朱瑙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目光温和:“黄将军,我相信你。”

黄东玄愣一愣,心中警钟大作:甜言蜜语,这些都是当官的哄人的甜言蜜语!千万别信!

可他的心跳却无法自控地加快,神情也情不自禁地肃穆起来。他在门口站立了好一阵,沉声道:“只要朱府尹真的肯信我,黄东玄不会让朱府尹失望的。”

朱瑙微微颔首:“好。”

两人对视片刻,黄东玄又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出去了。

……

黄东玄来到院外,他的两名亲兵已等了大半天,见他出来,立刻扑了上去:“大哥!”

黄东玄这么久没出来,他们生怕黄东玄有什么意外,一直坐立不安。

黄东玄顺势一手抱起一个,原地转了三圈,这才把他们放下来。

被转晕的两人:“?”

他们缓过神来连忙问道:“大哥,你没事吧?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担心死我们了!”“大哥,朱府尹跟你说什么了?他为难你没有?”

“为难?可谓难死老子了!”黄东玄眉毛高高吊起:“格老子的,为了能继续管你们这边帮兔崽子,知道老子答应了他多少条件吗?”

两名亲兵:“……!!!”

他们原本也以为黄东玄军权难保,为此难过了很久,还想着等新官上任的时候要怎么刁难新官。谁想到,黄东玄不用走了!

两人回过神来,顿时大喜过望,扑上去抱着黄东玄的脑袋狠狠亲了两口:“大哥,太好了!!!”

“大哥大哥,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兵权是怎么保住的??”

黄东玄回想着朱瑙的模样,回想着方才的谈话,嘴角不住地往上翘。他揽着两人往外走,道:“朱瑙这人跟咱们想得完全不一样。我有个预感……算了,现在说这个太早了。总之,咱们回屋慢慢说吧。”

=====

另一边,黄东玄走后没多久,朱瑙的门口传来卫兵的通传声。

“府尹,卫将军来了。”

朱瑙道:“让他进来吧。”

卫玥走入屋内,刚到朱瑙对面坐定,朱瑙便开口问道:“江陵府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卫玥忙拍拍胸脯:“放心吧。只要王占和黄东玄投降的消息传过去,保证江陵府三天内必定大乱!”

这段时日以来蜀军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可不仅仅是坐着干等敌人上门那么简单。朱瑙早就命卫玥往江陵府派遣能人,笼络当地反对孙湘的势力。江陵府虽然被孙湘强占了,可当地的许多豪强对孙湘都是面服心不服。蜀人一去游说,双方立刻一拍即合。

要知道长沙军在蜀失利,折损数千兵力,两员大将投降蜀府,这对长沙府的实力是个巨大的打击,对人心的打击更是不可估量。驻江陵的长沙军一定会士气大败,而江陵的反孙势力则会信心大增。朱瑙只消与当地势力联手,就能用最小的代价把长沙军从江陵府赶出去,从而夺得江陵的控制权。

打从很早以前,朱瑙的目光就瞄准了地处江陵府的荆州。荆襄九郡北接中原,南临百越,东极吴会,西通巴蜀,有江汉之险,山川之固,又有沃野千里,士民殷富,此形胜之地,兵家必争,所谓英雄用武之地也。这也是孙湘为什么急于抢下此地的缘故。朱瑙对荆州志在必得,却不愿轻起兵祸,他要感谢孙湘的穷兵黩武给他创造了极好的机会。

朱瑙道:“你点三千人,明日便可出发。其余的先不管,务必先拿下荆州。过几日待清点完黄东玄的兵马,我会让黄东玄带人来助你稳住荆州。”

卫玥早已准备好了,立刻道:“好。”

顿了顿,不由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这么快就敢起用黄东玄了?”

朱瑙笑了笑,道:“花了这么多钱请回来的,若是不用,岂不亏大了?”

卫玥:“……”

其实他也明白,黄东玄和韩风先是不同的。虽说二人都是一再易主,可如今这混乱的年头里,忠心本就难得。韩风先令人不齿之处在于,他每每易主,便对故主反戈相向,对上不忠,对下不仁,对友不义,纵有天大能耐,且是个害大于益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朱瑙没有想过要用他,收降他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可黄东玄却是个真正的将才。他的军队是他一手打磨出来的,他们将兵之间的默契旁人难以取代,一旦换将,这支军队的实力很可能就难以发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虽说会有一定的风险,但比起风险,朱瑙更需要一支精强能干的军队。所以他才愿意赌这一把。

更何况,有那些改革军队的举措,假以时日,这支军队也能从从黄东玄一人的“黄家军”转变成忠于蜀府的蜀军。

卫玥道:“希望他不会让你失望。”

朱瑙既然已经决定,那就不会庸人自扰。他笑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荆州的事便交给你了。”

卫玥听他的语气,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蜀地,不由揶揄道:“你要走了?要去找谢不弯?”

“是啊。”朱瑙大大方方承认,“前几日收到消息,听说他要与庆阳侯之女结亲。我若再不去,恐怕就迟了。”

卫玥愣住:“啊?”

谢无疾居然要娶亲?他还以为这人是石头做的,没心没肺,早已断念红尘呢!不过话说回来,谢无疾娶亲,朱瑙去迟了又怎么了?他还急着进人家的洞房凑热闹不成……

204、第两百零四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话再说去富县。

所谓谢无疾要娶亲的事, 实则只是民间的误传。庆阳侯的确派了人去与谢无疾商谈联姻之事, 谢无疾也的确派了使者去庆阳,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传闻。不过实际上, 事情却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

时间回到数日前。

军营内,谢无疾正在听探子们汇报今日打探来的情报,忽听外面闹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没多久,一名亲兵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军。”

谢无疾问道:“外面何人吵闹?”

亲兵神色有些古怪:“是……庆阳侯的千金。”

帐内所有人都愣了一愣,旋即面面相觑。庆阳侯?千金?女子??

那亲兵没有改口,显然不是口误。

谢无疾皱眉道:“身份确认过了?带了多少人?她来此处做什么?”

亲兵的神色愈发古怪, 吞吞吐吐道:“确认了腰牌和印信, 身份应当无误……她只带了四名仆从, 两男两女。她说……说她是来……是来……找将军的……”

谢无疾微微一怔。眼下世道极乱, 那庆阳侯的千金只带三四名仆从就敢从庆阳跑出来, 不可不谓大胆。亲兵语焉不详,吞吞吐吐,想必是有些话在众人面前难以启唇。

谢无疾眼下正在处理公务,略一思索, 道:“找一间空院子,暂时将他们安置, 招待好吃喝。待我忙完这里的事再说。”

亲兵领命,忙出去了。

……

直到天色快黑时,谢无疾方从屋内出来, 朝着安置庆阳侯千金的院子去了。

……

院子里,朱娇正在冲着谢无疾的卫兵们发脾气。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谢将军呢?我一个女儿家,冒着危险跑来找他,缘何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你们为什么拦着我,是打算把我软禁在这里吗?!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卫兵们满脸无奈,好言劝道:“朱姑娘请再等等,将军有军务要处理,忙完了便会来见你的。”

朱娇满脸的不相信:“天都快黑了,他有这么忙?你们让我出去,我自己去找他!”

卫兵道:“朱姑娘若想离开军营,我们自会护送你出去。但这里是军营重地,朱姑娘不可在营中随意走动。”

朱娇气坏了:“我不离开军营!我既然来了,就非要见到谢无疾不可!”

正说话间,外面响起脚步声。来人步履极快,转瞬就已出现在院子门口。

朱娇只见一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远看时就已十分惊艳,走近了更发现他容貌俊秀异常,尤其眼下一颗泪痣十分勾人。她正要发作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卡了壳,不由怔在原地。

几名卫兵看见来人,忙向他行礼:“将军。”

朱娇大惊:“你就是谢将军?!”

她原以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当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万没想到谢无疾竟如此年轻俊美,脸色霎时染了一层红霜,目光也开始躲躲闪闪,不敢再与他相接。

谢无疾却又向她走近了几步,朱娇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不由连连后退。只听谢无疾淡淡开口:“姑娘就是庆阳侯的千金?不知如何称呼?”

“是……”朱娇这才回过神来,气势不由自主地比先前面对卫兵时弱了许多,“我叫朱娇。”

谢无疾微微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朱娇。朱娇尚是一名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标致。她的打扮实则可以用邋遢来形容,满身泥点,脸也脏兮兮的,想是从庆阳过来的路上吃过一些苦头。不过即便如此,从她明亮的眼神与略显任性的举止神态也可看出,这少女确实出生于富贵人家,涉世未深,自幼备受娇宠——深受战乱苦难的老百姓里,是绝找不出这样的人的。

谢无疾疏离有礼地问道:“朱姑娘到富县来所为何事?”

“我来找你!”朱娇忙挑起下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语出惊人,“谢将军,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谢无疾:“……”

众人:“……”

前段时日,谢无疾派了使者去庆阳,但却不是去找庆阳侯谈婚事的。那些使者与庆阳侯周旋良久,表明谢无疾与庆阳侯结交的诚意,甚至提出谢无疾愿意与庆阳侯结拜为兄弟,请求庆阳侯能先出兵,帮忙对付邪教。但是,他们独独对婚事绝口不提——意思也很明白了,对于这桩婚事,谢无疾是无意的。

万万没想到,庆阳侯的千金居然自己找上门来质问了!

院子里的卫兵们从没见过这么尴尬的阵仗,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喘,竭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谢无疾无语片刻,道:“朱姑娘不要误会。眼下大敌当前,谢某整日忙于军务。且戎马之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以谢某不愿耽误姑娘。”

朱娇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刻道:“我不怕被你耽误!你娶了我,一定不会后悔的!我长得这么漂亮,诗词歌赋又样样都会一些,你心烦的时候,我可以安慰你;你忙不过来的事情,我也能替你打理;我、我还学过骑射!我能跟你一起上战场杀敌!”

卫兵们从未见过这么大胆的女子,一面震惊,一面愈发不敢出声。一个个站如木桩,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迁怒。

谢无疾又是一阵无语。他虽读过许多兵书,却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场面。

朱娇想起什么,又连忙补充道:“对了,我不争风,我不吃醋!你要是,要是瞧不上我的出身,我……”她咬了咬牙,“我给你做妾也可以,你跟我生几个孩子就行。你以后再娶八个十个,八十个一百个,我也不会吭声的——总之,你若是想要我爹出兵与你联手,你就必须先娶了我,否则一切免谈!”

众人早已被朱娇一番石破天惊的话震的七荤八素,也有仔细的人注意到了她话中的奇怪之处——这庆阳侯乃是皇亲国戚,她缘何说谢无疾会看不上她的出身呢?

其实在眼下这时局里,皇亲贵戚的身份确实已变得十分尴尬。小皇帝死后,朱氏王朝名存实亡,江山来日鹿死谁手还未定。倘若朱氏子弟能中兴王朝,那皇亲仍然是皇亲。可万一江山易主,庆阳侯就成了前朝余孽,谁沾上谁倒霉。因此朱娇以为谢无疾不肯答应亲事,与她的出身有关。

谢无疾则并未言语,只眼神犀利地上下打量她。他生得虽俊美,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在,朱娇被他看得遍体生寒,咬紧牙关壮起胆子回应他的目光。

片刻后,谢无疾道问:“朱姑娘来富县,庆阳侯是否知情?”

朱娇眼神闪了闪,道:“我……我一直仰慕谢将军,听说你不肯答应婚事,我就跑来了。我爹不知道。”

谢无疾一字一顿地重复:“你说你来到此地,是因为你仰慕我?”

他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却莫名有股强大的威压,压得朱娇喘不上气来。

“我……我……”朱娇支吾了两声,忽然又气又急,“不可以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厚颜无耻,我很丢人?可我就是仰慕你!你是常胜将军,我最喜欢像你这样威风的人了。当初各路诸侯军全部撤走,只有你和成都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京城去勤王,我仰慕你有何不可?!”

顿了一顿,像是为自己壮声势,比方才吼得更响了:“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谢无疾:“…………”

朱娇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一面发狠,一面却忍不住红了眼眶,连忙背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面对这样的情形,谢无疾有些头大。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片刻后,谢无疾选择了无视她的质问,只道:“朱姑娘只身在外,庆阳侯必会担心的。明日我命人护送你回庆阳。”

朱娇立刻急道:“除非你答应娶我,不然我便不回去了!”

谢无疾顿了顿,只当做没听见:“天色不早,朱姑娘好生休息吧。”

朱娇:“……你!”

谢无疾说完转身便走,朱娇在后面“谢将军”、“谢无疾”地连叫数声,他只作没听见。毫不怜香惜玉的背影气得朱娇在后面拼命跺脚。

直到走出一段路后,跟在谢无疾身边的午聪回头看了眼,发现他们已经离开朱娇的视线范围了。午聪这才忍不住道:“听说这朱娇姑娘是最受庆阳侯宠爱的女儿,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脾气……”

顿了顿,又小声补上一句:“没想到,庆阳侯是想把她嫁给将军啊……”

这段时日以来,庆阳侯有意与谢无疾结亲,谢无疾虽然没答应,但是对庆阳侯的子女已有了一定的了解。庆阳侯并不止有一个女儿,但唯有这朱娇是嫡出,自幼十分受宠,因此才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情。

先前庆阳侯的使者也提过,倘若谢无疾答应这门亲事,庆阳侯愿意自降身价,把女儿嫁给谢无疾做妾。原本众人还以为庆阳侯会随便拿一个女儿出来讨好谢无疾,没想到竟是这最受宠的朱娇,由此也可见庆阳侯那边联姻的诚意。

而朱娇竟敢在这种混乱的世道下只带三四名仆从就自己从庆阳跑到富县来,还直接要求谢无疾娶她,真不知该说她任性还是该说她豪迈了……

午聪这边正感慨着,谢无疾却冷冷开口:“马上派人去庆阳,查证这女子的身份是否属实。另外,让人去接触她带来的那几名仆从,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午聪一愣,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怕她此来别有用心?”

谢无疾都懒得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虽说北方女子不像江南女子那样婉约,但到底也是王侯世家出身,应当受过中原礼法的教育。朱娇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过于反常了。

午聪忙道:“是。”心里又不由暗暗同情起朱娇来:遇上谢无疾这么不解风情的人,也算是她倒霉了吧……

=====

翌日,谢无疾与午聪在屋内说话。

谈完了几件正事,谢无疾忽然问道:“成都府那里有新消息吗?”

富县与蜀地相隔甚远,蜀中发生什么事,很可能一个月后消息才会传到富县。所以到现在为止,谢无疾只听说了长沙军奇袭施州,施州城被攻破的消息。

施州失守让谢无疾很是吃了一惊。要知道如果长沙军顺利拿下云阳,那就拿下了入江口,长沙府又有黄东玄这样出色的水军,成都府的处境将变得非常不妙!是以这几日来他始终密切关注,每天都会问一问蜀地的新情况。

午聪答道:“也不算新消息。昨日有人从蜀商那里听说,在施州失守之前,朱府尹临时换将,将韩风先调任施州指挥使。结果韩风先在施州不得人心,长沙军又发动偷袭,仅一天,施州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被破城了。”

谢无疾暗暗吃惊,旋即若有所思:“他竟然让韩风先镇守施州?”

午聪以为谢无疾也不认可这项任命,不由叹息道:“是啊。若此消息属实,朱府尹实在用人失当。也不知他究竟缘何如此器重韩风先。当初为了那人不惜与将军争执,如今又为他赔上一个施州……”

在午聪看来,朱瑙还是不懂战场上的事,以为名气越大的将领就越好用。实则压根不是这么回事,临战换将本就是一大过失,又换了韩风先这样的人,更是第二大过失。这才导致施州失守。

谢无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面忽然又闹了起来。仔细一听,有女子的叫嚷声——又是朱娇!

谢无疾皱起眉头,午聪忙出去查看情况。

过了一会儿,午聪回来了:“将军,朱姑娘又来了,说她不回庆阳,她要找将军谈谈。”

谢无疾冷冷道:“把她和看守她的卫兵一起叫进来。”

不多时,朱娇和几名卫兵就一起进来了。

朱娇因为生气,小脸胀得通红,脸颊鼓囊囊的。而几名卫兵则神色尴尬。

朱娇道:“谢将军……”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无疾就漠然地打断了她:“朱姑娘且稍后。”他审视着那几名卫兵,严厉地质问道:“军营重地,谁准你们将外人放到这里来的?倘若军机泄露,你们该当何罪?!”

那几名卫兵立刻跪倒在地:“属下办事不利,请将军责罚。”

朱娇呆住了。她脸上的红色退了下去,磕磕巴巴道:“是我硬闯进来的,与他们无关……”

卫兵们确实是不准她乱跑的,但是她毕竟是庆阳侯的女儿,卫兵们也不敢伤害她。于是她被逼急的时候就任性地拿匕首作势要自残,卫兵们迫不得已,一路后退,就让她闯到谢无疾的屋前了。

谢无疾视她如无物,冷冷道:“每人自领二十军杖。出去!”

卫兵们立刻退出去了。

朱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怔在原地,满脸无措。

午聪看见小姑娘那副神情,心里略有些不忍,面上倒是半分不显。实则谢无疾这二十军棍与其说是用来惩戒卫兵的,不如说是对朱娇的警告,告诫她不可以再在军营中肆意行动。往后她再想撒泼胡闹,可就不能得逞了。

谢无疾这时才将目光投向朱娇,问道:“朱姑娘有什么事要找我谈?”

朱娇嘴唇有些哆嗦。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可开口时声音仍有些微微打颤:“谢将军,你要怎样才肯娶我?”

昨日谢无疾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直白,处变不惊地反问道:“我为何一定要娶你?”

朱娇咄咄逼人:“谢将军总要娶妻生子的,缘何不能娶我呢?”

谢无疾继续反问:“我为何一定要娶妻生子?”

朱娇一愣:“你、你难道不打算娶妻生子?”

谢无疾平静地答道:“我既然早已愧对列祖列宗,也就无需延续香火来向祖宗交代。”

朱娇再次呆住。她自然听说过谢无疾与谢家关系不好,他如今的所有皆是他自己成就,与谢家无关。他将娶妻生子说成是向列祖列宗交代的任务,可见他实在是个一心戎马、无心风月之人。纵使立业而不成家,也并非不心……

屋内沉默片刻,朱娇忍不住嘟囔道:“你……你这人真是,娶个妻子你又不吃亏,娶一个又能怎样嘛?”

谢无疾:“……”

朱娇已彻底将自己的脸皮撕破丢到地上,索性梗着脖子道:“我如此仰慕你,你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你让我伺候你几年,过几年你若仍厌弃我,将我逐回家去,我也绝不赖着!”

一旁的午聪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说实话,绝不赖着这话从朱娇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啊……

谢无疾则定定地注视地看着朱娇的眼睛。朱娇伊始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扛不住谢无疾那无形的威压,眼神又不由躲闪起来。

谢无疾缓缓道:“朱姑娘,你想让我娶你,给我一个能够说服你的理由。”

朱娇无非只有胡搅蛮缠那一套,真正可靠的理由,她却说不出来。宽大的袖子下,她纤细的小手默默攥成拳头。

两人僵持了一阵后,朱娇忽然开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谢将军,”她声音发虚,眼神却有些期期艾艾,“你能不能告诉我,成都的那位朱府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205、第两百零五章

朱娇的问题莫名其妙, 问得谢无疾愣了愣。他反问道:“朱姑娘为何问这个?”

朱娇指了指谢无疾挂在墙上的地图, 道:“我看到成都府的地图, 忽然想起谢将军似乎和成都尹关系很好, 是以好奇问问罢了。”

谢无疾屋内的墙上挂着几张地图, 皆是富县、延州一代的大小详图,是他目前查探情报、部署兵力时要看的。唯一一张与他无关的地图便是蜀府的地图——他也时刻关注着蜀地的形势变化,因此才将其也挂在墙上。

谢无疾眯了眯眼,搁在案板下的右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左手,片刻后,他平静地答道:“朱府尹是可成就大业之人。”

朱娇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忽然没来由地恼怒起来:“他若真能成就大业,缘何眼下连一个施州都守不住呢?听说长沙军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就打到长江口了!听说成都府的一万大军连打都没打, 就直接投降了长沙军!他这成都尹究竟是怎么当的?”

她这一连串的质问, 仿佛吃了败仗的人不是蜀军, 而是她自己似的。

谢无疾顿时皱起眉头。

朱娇又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 成都尹是个大骗子。前几年传闻他勤政爱民,雄才伟略,全是他自己放出来的风声,用来糊弄百姓的!实则他挥霍无度, 欺压百姓!如今长沙军打下了施州,消息瞒不住了, 他才露出真面目了!”

谢无疾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朱娇被他带着寒意的眼风一扫,吓得立刻噤声, 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对谢无疾,显然是十分畏惧的。只是既然畏惧,又不知她缘何非要招惹他。

谢无疾并没有冲她发难,缓缓偏过头,向一旁的午聪问道:“民间果真有这种传闻?”

他军务繁忙,不可能事事躬亲。军中有专门处理情报的官员,会将经过筛选后可靠的消息汇报给他。至于那些一听就知是胡言乱语的,就没必要拿来浪费他的时间了。

午聪忙凑上前道:“将军,确实有。尽是无知小儿造的谣言罢了。除了那些,还有人说,真正的朱府尹早已被张玄作法害死,眼下的朱府尹只是个冒牌货,所以才会在施州惨败。”——也亏了这些人的想象力,竟能把一个个谣言全串起来,最后倒串了一个有些说服力的故事了。

这些传闻在知情的人听来真的很匪夷所思,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未必不是个有趣的故事。

庆阳离蜀地那么远,茶楼酒馆里几个醉汉酒鬼胡言乱语一番,很快就会被人当做谈资传遍全城,由于没人能来辟谣,传着传着,最后就传成真相了。不仅民间如此,倘若官府和军队缺少可靠的消息来源,最后也极有可能采信这些荒唐的说辞,造成军心动荡,人心惶惶。

谢无疾早年间也曾吃过这样的亏,是以眼下尤为重视消息与情报的控制。只是庆阳那里似乎没有管控情报的本事,就连堂堂庆阳侯的千金,也采信了这些荒谬说法。不过她至少没相信朱瑙是个冒牌货,总算没太荒唐。

谢无疾并没有向朱娇解释什么,反而又冲她问道:“你还听说了什么?”

朱娇撇撇嘴,道:“我听说成都尹在蜀地根本就不得人心,只会盘剥百姓,成都反对他的势力很多。去年他被迫逃到凉州避难,直到今年才找到机会回蜀。我还听说是施州百姓主动开城门迎接长沙军入内的,因为老百姓不喜欢成都尹,宁愿让长沙尹来治理。大家都说,用不了多久,成都府就会被长沙府吞并,像江陵府那样。”

顿了顿,她问道:“谢将军,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些可笑至极的言论听得谢无疾和午聪都忍不住笑了。朱瑙平定凉州之乱,竟能被说成是被迫逃到凉州避难?怕是说书先生都未必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

可下一刻,谢无疾的笑意很快消失,忽又抬手撑住额头,似在隐忍某种痛苦。

朱娇不知他在想什么,好奇地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谢无疾冷冷地开口道:“朱姑娘还有别的事吗?”

朱娇一愣,急道:“谢将军,你还没有告诉我,朱府尹是什么样的人?传闻说的都是真的吗?”

谢无疾只用疏离淡漠的眼神看着她:“理由。”

朱娇一愣:“什、什么?”

“我必须告诉你的理由。”

朱娇:“……!!!”

她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从来没人敢给她摆一个脸色,说一句重话。可到了这里,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她简直把这辈子没吃过的闭门羹和没受过的冷眼都受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谢无疾这种人???啊???简直白瞎这一张俊脸!!!

她气得七窍生烟,谢无疾已无情地下了逐客令:“送朱姑娘出去。”

帐外立刻进来几名卫兵,先冲着朱娇行了个礼,旋即便要扛起朱娇往外走。朱娇慌道:“我出去,我自己出去就是!但是谢将军不答应娶我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回庆阳的!”

出乎她的意料,谢无疾竟然没坚持把她送走,反而吩咐道:“在隔壁为朱姑娘腾一间空屋出来。”

朱娇又是一愣。谢无疾这是什么意思?一面对她冷若冰霜,一面又让她搬到他的附近?

其实谢无疾倒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朱娇总要来找他,倘若住得远,朱娇便有理由在军营里乱走。住得近了,也就限制了她走动的范围。

待朱娇被卫兵带出去后,谢无疾又吩咐道:“看好她和她仆从,别让他们离开院子。”

卫兵愣了一愣,道:“倘若他们要回庆阳呢?”

谢无疾道:“那就让她先来见我,不可让她擅自离开。”

卫兵道了声“是”,出去了。人都走后,屋内又只剩下午聪和谢无疾二人。

谢无疾靠回椅背上,眉峰微蹙,满脸倦容。

午聪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你怎么了?”自从听朱娇说了民间有关朱瑙的传言后,谢无疾的脸色就非常不好看了。

谢无疾一字一顿道:“邪教,无耻。”

午聪怔住。他前后一联想,立刻明白了谢无疾的意思:“将军是说,民间那些谣言,是邪教传出来的?”

谢无疾冷冷道:“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午聪顿时沉默下来。

民间总是会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谣言,而不管多么异想天开的传言,也会有人信。这些传言或可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或者,也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于是有心人就会故意散播谣言,以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蜀地的事,为什么延州、庆阳的老百姓会那么快知道?知道的时间甚至没比谢无疾晚几天!不用说,一定是有人密切关注着蜀地的局势变化,然后在北方传播谣言!

可那些人为什么要造朱瑙的谣?朱瑙明明都不在这里啊?——想来,是因为那些人知道朱瑙是谢无疾可靠而强大的盟友,也知道朱瑙或许就是那个能够覆灭玄天教的人!

要知道前两年北方的老百姓们虽然没有见过朱瑙,但朱瑙却在民间有着极好的声望。各路诸侯军在京城的表现差强人意,唯有朱瑙一路接济难民,甚至还把全京城的老百姓都带回了蜀地。如果那时朱瑙就继续北上,北方的百姓一定会对他夹道相迎。

而现在,谢无疾正在图谋夺回延州,朱瑙也随时可能从蜀中派兵前来相助。玄天教担心朱瑙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于是才拼命散播谣言,一会儿说真正的朱瑙已经被张玄作法弄死了,现在的只是个冒牌货;一会儿又说朱瑙根本不受百姓爱戴,就连蜀地的百姓都受不了他的压迫,宁愿投降长沙府。

一旦这些谣言深入人心后,朱瑙曾经累积的声望都会被颠覆,而他率军北上的时候,百姓的内心也一定会抵触他、惧怕他。

谢无疾和午聪打过的仗越多,越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胜负往往并不是战场上决出的。如果民心向着邪教,那老百姓会给邪教通风报信,会帮助邪教隐匿踪迹,会给邪教筹措粮草。而前来对付邪教的军队,老百姓则会不停给他们添乱。大军在后面走,百姓就在前面断桥烧林,开挖陷阱……这仗还怎么打?

而且军心和民心也是分不开的。如果民心向背,那军心也难以凝聚。就像延州的失守,难道是因为延州军不如邪教军会打仗吗?不,是因为邪教蛊惑人心,致使延州守军内乱,部将焦别叛变,自己开城迎敌,这才最终导致了延州的失守!

另外,有那些针对朱瑙的谣言,针对谢无疾的也不会少。朱娇嘴上说着仰慕谢无疾,实则看见谢无疾时却瑟瑟发抖的模样,说明在她心目中,谢无疾是个十分可怕的人。只是她不敢把那些传言在谢无疾面前说出来而已。

谢无疾现在的处境根本就是四面楚歌,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有多少人,他甚至不知道,究竟谁是他的敌人……

午聪想到这些,也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他立刻道:“将军,我马上命人去镇压那些谣言。”

谢无疾未置可否。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镇压,压得住那些悠悠之口吗?倘若一着不慎,被人抓住把柄,反又成了他欺压百姓。可若不镇压,难道就任凭他们胡说八道?

片刻后,他按了按眉心,低声道:“写一封信,将这里的情况写明,让人快马加鞭送去成都。”

他不知施州情况究竟如何,但知道朱瑙当以蜀府为重,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得待在蜀地应付长沙军。但眼下他又真的需要朱瑙的帮助……于是他只能道:“请朱府尹派能人前来助我吧。”

午聪亦知谢无疾此刻心情有多沉重,只能暗暗叹息一口,应了声是,出去安排了。

=====

另一边,成都。

午后,朱瑙躺在太师椅上,手里拿了本书正慢慢翻看。这回他看的不是账本了,而是一本民间的志怪话本。他一面津津有味地看,一面不时端起茶盏喝几口热茶,实在是个好不闲适的午后。

他嘴里说着着急赶去富县援助谢无疾,实则却一点没见他着急,布完长沙府和江陵府的局后,他命人从民间搜罗了一摞最受百姓欢迎的神仙志怪话本,一有空闲便拿来翻看。

正巧又翻完一本的时候,惊蛰走进院子来。

“公子。”惊蛰道,“方才城北送来消息,说是仪仗操练得差不多了,公子要去看看吗?”

朱瑙放放下书起身:“走,看看去。”

一队人马出了官府,来到城北,城北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整齐排列着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仪仗方阵,穿红戴绿,摇旗挂幡,好不招摇。

朱瑙寻了处坐下,道:“开始吧。”

传令兵立刻朝着方阵跑了过去。不多时,皮鼓率先响了三声,这是开始的信号。旋即,唢呐儿吹起,铜锣儿敲起,丝竹管弦齐响,号角锣鼓共鸣,欢快的乐声与大地同震,惊起飞鸟无数!

滴个儿浪滴当!滴个儿浪滴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儿郎当滴滴当!

饶是朱瑙已做好准备,响亮整齐的乐声仍震得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旋即,他笑逐颜开地拍手:“好!很好!”

仪仗阵中有朱瑙命人从民间找来的百余名吹拉弹唱的乐师,他们操练一支曲子已操练了一月有余。这支曲子一点都不复杂,但是足够欢快,足够热闹。而朱瑙对乐师的要求是:要齐,要响,声势阵仗越大越好!

无疑,乐师们做到了。

震天响亮的乐声中,朱瑙扭头问道:“给他们的赏银都发了么?”

惊蛰忙凑到朱瑙耳边,朱瑙大声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清朱瑙的问题。他忙也将手拱成圈,对着朱瑙的耳朵答道:“都发了!公子放心,给足了!”

这些人即将随着朱瑙一起北上,有可能遇到凶险之事,因此朱瑙让人给他们发了丰厚的饷金和赏银。

朱瑙又问道:“其余的人呢?找到多少了?”

除了乐师外,他还命人在全蜀寻找生意最好、打赏最多的说书先生,以及以能言善辩出名的江湖人和贩夫走卒。

惊蛰吼道:“目前答应随军北上的已有三百五十八人!”

“多少人?”

“三百!五十八!”

“哦!”朱瑙笑意更甚,“三百多人,够了,够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停当了。他起身向外走,惊蛰连忙跟上。直到走出数百米远,他们仍能感受到脚下的地面随着奏乐颤动。

朱瑙下令道:“吩咐下去吧,让大家做好准备。这个月月底我们就出发北上!”

206、第二百零六章

蜀人的队伍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出发了。而与此同时, 北方的许多人正处在水深热火之中。

庆阳侯府内, 庆阳侯朱岳和他的夫人刘妍正为了女儿朱娇的出走而激烈地争吵。

“胡闹!简直胡闹!”朱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指着坐在对面的夫人斥责道,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看看你把她宠成了什么样子!她竟敢只带四个人就跑出去,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别说她一个姑娘家,便是四个大男人也不敢到处乱跑!简直是疯了!”

庆阳侯夫人刘妍两眼通红,胸口也憋着一股气,讥讽道:“你怪我?她出走是谁逼的?又是谁招惹出这些事来的?”

朱岳吹胡子瞪眼:“什么叫谁招惹出这些事来的?难道这是我惹的吗??”

“不是你是谁?!”刘妍恶狠狠道,“你就让她好好地嫁给谢无疾怎么了?你顺着她的心意又怎么了??”

朱岳鼻子都气歪了:“是我不让她嫁吗?搞弄清楚, 现在是谢无疾不愿意娶她, 是谢无疾看不起我们家!她竟然还自己送上门去, 祖宗的脸简直都让她丢尽了!”

刘妍啐了一口, 怒道:“都到这时候了, 你居然还管脸面不脸面?皇帝都已经死了,你们朱家的脸面还值多少钱!你与其在这里指责我,不如赶紧想办法把阿娇给找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若有个三长两短, 我也不想活了!”

“你……你!”朱岳又气又急,“你以为我没找吗?早派人去追了, 可到现在都没个消息!”

夫妻俩赌着气各坐两端,一个心烦意乱,一个不停抹泪。

过了一会儿, 一名仆从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禀报道:“侯公,夫人!方才谢无疾派的使者来了,说是娇姐儿已到了富县,眼下正在谢军的军营里,特派人来报平安。”

“什么?”

“太好了!”

朱岳与刘妍听到朱娇平安的消息,这两天吊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然而很快,朱岳的眉头却又用力拧了起来,懊恼连连叹气:“唉,唉,唉!这混账东西,简直胡闹至极!她跑到谢无疾那里去,叫我可怎么办?”

刘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顾着为女儿的平安高兴,才不管别的。

既然确定朱娇无事,朱岳便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了。他起身在屋子里徘徊了几圈,向仆从吩咐道:“你去把王渝找来。”

刘妍一听到王渝这个名字,顿时又怒了:“你居然还找那个小人?!要不是你受了那小人的蛊惑,和邪教牵扯不清,阿娇怎会跑到富县找谢无疾???”

关于这件事,朱岳已经跟朱娇争执过几轮,跟刘妍也吵过几架了。他心力交瘁,懒得再解释,只道:“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懂什么?”

“是,我是不懂。”刘妍冷冷道,“我只知道张玄是个无耻的骗子,玄天教是个恶心至极的邪教,连邪教的人就是一群牲口!”

朱岳一个头两个大,火道:“我能不知道那是骗子,那是邪教吗??可现在这时局,你让我怎么办???”

两人正争执间,被传召的王渝已到了门外。他听见屋内的争吵声,脚步停顿片刻,仍走了进去,向朱岳和刘妍行礼:“侯公,夫人。”

刘妍又跟朱岳正吵得翻天,又早把朱娇出走的帐记在他的头上,因此一见到王渝,立刻情绪激动地怒斥道:“你这无耻小人!就是你蛊惑侯公,逼走了阿娇!倘若阿娇有什么意外,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王渝忙道:“夫人误会啊。我侍奉侯公和夫人多年,对侯公和夫人一片忠心,娇姐儿出走,我比谁都着急,这两日一直吃不下,睡不着,只盼着娇姐儿平安无事……”

“我呸!”刘妍柳眉倒竖:“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这邪教的走狗,龌龊,无耻!”

王渝无奈道:“夫人何出此言?我一心为了侯公与夫人好,绝无贰心啊。”

“你无贰心?我看你的心早让狗给吃了,你还有心吗?”

朱岳见刘妍跟自己闹完了又去跟王渝闹,尖锐的声音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阵心慌气短。他连连拍桌,打断了刘妍的话,崩溃地吼道:“闭嘴,都闭嘴!刘妍,你出去吧,算我求你,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

庆阳的大小事务一向都是朱岳主持的,刘妍往常只管侯府内的事。如今朱岳非要用王渝,非要和玄天教纠缠不清,她确实没有办法。她也懒得再浪费口舌,恶狠狠道:“行,你们那些龌龊事儿我也懒得管。总之你们记住,但阿娇若有三长两短,我不活了,你们也都别想好过!”说罢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朱岳瞪着她的背影,气得浑身直哆嗦,差点缓不上气来。王渝忙上前安抚他:“侯公,侯公你没事吧?”

朱岳被他拍背顺了半天气,总算舒服点了,想到出走的女儿和对他冷言冷语的夫人,又忍不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王渝柔声安抚道:“侯公,她们都不理解你。其实你这么做又是为了谁呢?不也是为了能让她们继续过好日子吗?等这件事平定,相信她们会体谅你的一片苦心的。”

朱岳沉默良久,拍了拍王渝的肩膀,叹道:“还是你贴心。”

王渝忙道:“我视侯公如父,只要能为侯公分忧,我愿肝脑涂地。”

这几年玄天教在北方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庆阳虽然地处边陲,实则也没能逃过其荼毒。

有些人并不知道,玄天教只能以能传播得如此快,除却它的教义令正蒙受苦难且愚昧的人们甘愿盲从外,更重要的是它残暴的手段。

在张玄所制定的教义中,玄天教的信徒有权肆意残杀不信教的人,并掠夺他们的财产献给教派,这不仅不会受到谴责,甚至是被鼓励的。而所有反对或者试图镇压玄天教的人,会被信徒们冠之以各种罪名,并以残忍的手段对待。

前不久有一名官员试图镇压邪教,结果仅仅是在属地颁布了禁止宣扬邪教教义的法令后三天,他就被疯狂的信众杀害,甚至被屠了满门,全家老小没能留下一具全尸。

在这种情况下,朱岳实在很难独善其身。

早在几个月前,张玄已开始给朱岳送信。要求朱岳在庆阳大肆宣扬玄天教,使庆阳的百姓都成为信徒,并向教派供奉家财。还要求朱岳镇压辖地内所有敢反对玄天教的人。如果朱岳肯配合,张玄就会将朱岳封为玄天教的治头大祭酒,从此以后,朱岳也可享受信徒的供奉。

在第一次收到张玄的信时,朱岳是非常愤怒的。他知道张玄就是个欺世盗名的神棍,玄天教的教义他一个字都不信,而这神棍竟敢欺负到他头上来,简直无法无天了!

可是随着玄天教势力的不断扩展,以及战乱的不断扩大,朱岳的愤怒逐渐转变为了恐惧。

随着小皇帝的死和朝廷的覆灭,庆阳侯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不再是尊荣,而是危机。

各地不断传来旧权贵被推翻的消息,只要没有人能重振朱氏王朝,那他就由皇亲国戚变成了前朝余孽。甚至现在就已经有很多人把他当成前朝余孽看待,数不清的人想要趁乱抄他的家财,取他的人头,庆阳里反对他的声势也一日高过一日。

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强大的靠山,否则,别说富贵,就连性命也岌岌可危!

一开始,朱岳其实是把希望寄托在朱瑙和谢无疾的身上的。

朱瑙就不用说了,这都什么年头了?谁还管他来路正不正?朱瑙现在就是朱氏王朝最后的指望啊!而谢无疾拥兵数万,是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前途也是不可限量。若能抱上这二人的大腿,朱岳的危机便能解除,来日或许还可更加富贵!

可让朱岳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动了这心思,朱瑙和谢无疾就跟中了蛊似的连连失利。先是一个丢了延州,紧接着另一个又丢了施州。现在谢无疾在富县进退两难,朱瑙也被传是个满嘴谎话的妄人,连成都府都岌岌可危。

得到消息的朱岳痛心疾首,茶不思,饭不想,头发都愁白了一大把。但即使朱瑙和谢无疾靠不住,他并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还有一个选择,玄天教。

这几个月来,朱岳虽然没有完全遵从玄天教的要求,却也从来没有义正言辞地拒绝。他采取的是消息绥靖的政策——他一直在暗中给玄天教的军队提供钱财、粮食等帮助,以换取他们对庆阳的宽容。

而当朱瑙和谢无疾失利的消息传来后,眼瞅着朱瑙和谢无疾的大腿不值得抱了,朱岳身边的一些亲信开始积极游说他加入玄天教。王渝便是其中最得朱岳信任的一个。

王渝蹲在朱岳脚边,道:“侯公,娇姐儿虽然任性,可她到底是侯公最疼爱的女儿,她心里多少还有有些轻重的。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将侯公与玄天教的牵扯告诉谢无疾。咱们尽快派人去富县,把娇姐儿接回来,以免时间久了,被那谢无疾发现端倪,就真的来不及了。”

朱岳担心道:“阿娇要是还是不肯回来可怎么办?”

王渝道:“娇姐儿不过才十五岁,她离家出走跑去找谢无疾,谢无疾八成只拿她当是任性的千金小姐。我们不如派人去向谢无疾道歉,只说娇姐儿给他添了麻烦,我们愧对于他,只要他肯把娇姐儿送还给我们,我们愿意立刻派兵襄助他对付玄天教。他一直想要我们的兵力,想必到时候即便娇姐儿不肯走,他都要把娇姐儿送走。”

朱岳眉头一跳,望向王渝:“派兵襄助他?”

王渝点了点头,道:“是。侯公。一旦我们答应与谢无疾联手,就能得知他打算如何对付玄天教,如何排兵布阵。到时候我们将这些消息送给张师君,让张师君派人将计就计,拿下谢无疾,我们岂不是为玄天教立下大功?张师君必定对侯公感激有加。到时候侯公还怕荣华富贵保不住么?”

朱岳听得心惊肉跳,既觉得不妥,又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王渝看出了朱岳的迟疑,忙道:“侯公,谢无疾也好,朱瑙也好,都已自身难保。侯公若还想把注压在他们身上,只怕到时候要陪着他们同归于尽啊!更何况,侯公纡尊降贵,愿将女儿嫁他,那谢无疾却还推三阻四,明摆着看不起侯公。他不过是个被谢家逐出家门的不肖子弟,如今趁着时势小人得志,就敢瞧不起侯公,实在令人不齿。是他先不仁,侯公才对他不义,也无可厚非。”

朱岳因谢无疾不答应联姻的事,对谢无疾早已心怀不满。但对于朱瑙,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这毕竟这是眼下最有实力的朱氏子弟了。他纠结道:“谢无疾且先不说,可成都尹未必就……只不过丢了一个施州而已。蜀府广袤,他的势力更已延伸到关中、凉州……”

王渝眼珠一转,改口道:“倘若成都尹来日能中兴王朝,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侯公想想,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他自己在蜀府都没立稳脚跟,又马上北上西进,实在是野心太大,做事却不够沉稳。外面不是都说,他去年之所以跑去凉州,是因为蜀地内乱,他被迫到凉州避难的么?像他这般急于扩张,蜀府空虚也是在所难免的,这才致使施州一战既败。”

顿了顿,又道:“若施州之败能给成都尹一个警示也好,想必往后几年里,他会静下心来,专心治理蜀府。毕竟蜀府才是他的根基。若他仍然执意北上,穷兵黩武,只怕蜀府的分崩离析指日可待啊。”

朱岳治理边陲重镇多年,非常清楚不脚踏实地、急于拓展势力会带来的恶果,顿时更加痛心疾首,哀叹不已。

王渝见他听进去了,低声道:“侯公,眼下咱们庆阳已是内忧外患,而朱府尹无论来日是否能得势,可现在他要对付长沙府,想必三年五载内是分身乏术了。而咱们能等得起多久呢?三个月?五个月?”

王渝的话像是刀子插在朱岳的心上,他每多说一个字,朱岳的脸色就白几分。

的确,玄天教那边对他的威胁已经一次比一次严峻,绥靖政策已经压不住邪教了。庆阳附近也有不少蠢蠢欲动的势力图谋取代他。即便他心里很清楚邪教不过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也很难长久,但是现在,刀子已经悬在他的头上,他必须做出选择。

终于,朱岳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瘫倒在椅背上。他无力地挥挥手道:“就照你说得办吧……尽快派人去富县,接回阿娇。”

王渝低着头,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恭敬道:“是,侯公。”

朱娇和刘妍并没有冤枉王渝,他的确是个被玄天教收买了的人。只可惜朱岳一叶障目,看不出他的用心,还以为他真是诚心实意为自己出谋划策。

王渝心想:朱娇正是因为不能接受朱岳要屈从于邪教而跑去富县的,她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别的手段,只能仗着朱岳与刘妍宠她,想以自己为人质,要挟朱岳选择谢无疾而不是玄天教。朱岳也确实心疼这女儿,若不把朱娇弄回来,他就不能放手去陷害谢无疾。

然而她到底是个姑娘家,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又能怎么改变时局呢?终究也只能看着罢了。

这回只要顺利接回朱娇,害死了谢无疾,玄天教彻底渗透进庆阳,一统北方就指日可待了。没有人再能阻止这一切……至于朱瑙?呵呵,就让在他施州好好与那长沙军狗咬狗吧!

想到这里,王渝低下头敛着笑,志得意满地出去了。

=====

惊堂木猛地一拍,人声鼎沸的茶馆里顿时安静下来。茶客们的目光聚集到了站在台上的说书先生身上,等着听他今日要说的故事。

然而这说书先生竟然没有书接上回说到一半的才子佳人,而是起了一个新头。

“今日要说的是一位欺世盗名的妖人的故事。”

“话先说回昔年大周国时,有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凡超圣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苏字克杰,道号晋江子祖师。”

“这位晋江子祖师飞升之后,仍关心民间疾苦,常常做法施济。旱年降下甘霖,涝年遏制潮泛,使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然而这晋江子仙师做凡人时便是个洒脱不羁的性情,惩奸除恶,功德万千,却不喜留下姓名。他做了神仙后,也不想让人为他立庙祭祀,于是他肯不开宗立派,不收弟子,一向独来独往,很是潇洒。”

“他虽已飞升,却也常常会来人间走动。寻常人见了他,因缺少一双慧眼,看不出他是个神仙,只将他当做凡人。然而若是修炼过的精怪遇上他,闻到他身上的仙气,便知道这是个得道高人。”

“数年以前,晋江子仙师又一次下凡,恰巧在一座村庄里抓住了一只偷孩子的黄鼠狼。仙师正要处决这只黄鼠狼时,没料到黄鼠狼忽然开口说起了人话。原来这黄鼠狼修炼了百年,已炼成了黄鼠狼妖。它向仙师百般求饶,说自己事出无奈,自成精后胃口日益见长,每天必须偷一只鸡或一只鸭才可延续修为,可如今村子里的鸡鸭已让他偷完了,他才开始吃起了孩子。”

说书先生说到此处,茶楼里响起一片嫌恶的嘘声。黄鼠狼向来是人人喊打的害畜,偷鸡偷鸭就够让人咬牙切齿了,如今还偷起孩子来,真让人恨不得将它扒皮抽筋才行。

说书先生接着道:“这黄鼠狼精本是罪无可恕,然而晋江子仙师一向仁善,想着若将它杀了,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未灭可惜。可若能指引它走上正途,从此将功抵过,帮扶百姓,未必不是更好的法子。于是仙师便将它带回仙府,带他一道修行。”

茶客们听到此处,没听到黄鼠狼精立刻受死,大都觉得有些可惜。但人们的胃口也被吊得足足的,想知道黄鼠狼精回了仙府后会如何。

说书先生道:“回了仙府后,那黄鼠狼精果真随着仙师潜心修炼,未再作恶。仙师见他已有悔改之心,对他的看管便逐渐松懈了。只可惜仙师不知,那黄鼠狼精本性恶劣,根本就无悔过之心,不过在仙师面前装模作样罢了。到了两三年前,仙师修炼到大乘境界,便开始闭关潜修。那黄鼠狼精竟然趁着仙师入洞之时,盗取了仙师的法宝,打伤仙府的道童,溜回人间!”

茶馆之中全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人恼火地用拳头砸桌子。可恶的黄鼠狼精!真是活该千刀万剐!

“再说那件被黄鼠狼精盗取的仙器,因被黄鼠狼精作法灌入妖气,竟成了一件助纣为虐妖器!那妖器可吸取凡人的寿命,化作黄鼠狼精的修为。然则使用妖器也有一限制:凡人需向黄鼠狼精许愿,每许一个愿望,便被抽走十年寿数。”

“于是打那以后,黄鼠狼精便在人间矫造身份,自称得道仙人,靠着一些小小妖术,竟骗过了不少人。他又开始开宗立派,让凡人向他礼拜供奉,自称可以实现众人冤枉,实则却是借机用妖器吸取众人寿命,强化它自身的修为。而那些被它抽去性命的凡人受他欺骗,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仙人庇护,殊不知,自己已是寿数无多……”

听到此处,众人都已呆了:竟有这种事?那黄鼠狼精简直十恶不赦,可恨至极啊!!

“啪!”说书先生抓起惊堂木,又往桌上狠狠一砸,一声惊雷平地炸开。他中气十足地吼道,“那黄鼠狼精在人间的化名,正是张玄!他创立的教派,正是那玄天教!!好一个欺世盗名的妖精,待到晋江子仙师出关之时,必会取他性命,惩治它的罪孽!”

听到前段时,已有人隐约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当说书先生明明白白点出张玄和玄天教,所有人都惊呆了。偌大的茶馆里,一时鸦雀无声。

那大名鼎鼎的张玄张师君,竟然是黄鼠狼的化身?这……真的假的啊……

茶馆楼上的雅间里,有人听完整段,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说得很好。拿去赏他。”

他身旁的青年忙拿起银子出去,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瞄准的一丢。“哐”的一声,银子准确丢入台上那接打赏的盆里。楼下亦有数人应声而动,纷纷往台上扔起了铜板。

“好,说得好!”

掌声和惊讶的议论声中,雅间里的男子亦带着青年一起离开了茶馆。茶馆外,有一辆马车正等着他们。

钻进马车里,惊蛰想到方才茶馆里茶客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这招可真够厉害。”

他们离开蜀地后,并没有着急赶路。到了一个城镇后,朱瑙就让人把城里所有说书的、弹唱的、唱戏的都找来,把早就写好的话本戏本交给他们,并给每人一笔打赏,要求他们马上学新的话本,并且立刻开始用。

刚出蜀府没多远,这些城镇受到玄天教的影响并不大,信徒的人数也不多。于是各地曲艺人们收了钱,当然乐得从命。朱瑙随行带了不少说书唱曲的,让他们一字一句地教,很快就把曲艺人都教会了。于是全城大街小巷,茶楼酒馆里很快就要开始说同一折话本,唱同一出戏了。

用不了几天,保管这个故事能够深入人心。不管人们到底信不信,至少心里有了这么个念头。等到玄天教势力南下的时候,早就对这些故事印象深刻的百姓们,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受到邪教的影响了。

而且民间的故事传播起来是很快的,商旅们四处游走,很快就能把这些故事带出去。至于哪一个故事能更煽动人心,那就要些时间了。朱瑙随行带了一大堆的曲艺人,众人每天都在继续讨论,继续修改话本,想必很快就能拿出更动人的故事来。

惊蛰曾经问过朱瑙,为什么要把张玄说成是黄鼠狼精,而不是直接揭穿他装神弄鬼的把戏。朱瑙并没有解释太多,只道:这样更能深入人心。

如今已是非常之时,教化百姓需要的时间太久了,功夫太深了,收效也不可知。朱瑙要跟邪教抢夺人心,自然要使出特殊手段。

——以毒攻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没有比这更有效的办法。

朱瑙吩咐道:“这几天记得加派人手,打听一下城里的老百姓有什么反应。”

眼下他刚刚出蜀,走得慢,也是为了看看这一招需要的时间和效果。之后他就可以加快速度,这些事情留下专人去办就好。

“是,公子。”惊蛰应了一声,将头探出车窗,向马车两旁的护卫们吩咐了几句,众人便传令去了。

207、第二百零七章

话再说到庆阳军营。

谢无疾正处理军务时, 外面响起通传声, 说是看守朱娇的卫兵求见。谢无疾便放下手头的事, 道:“进来。”

不片刻, 卫兵进来向谢无疾行礼:“将军。”

谢无疾问道:“什么事?”

卫兵道:“半个时辰前, 朱姑娘翻墙溜出了院子。”

谢无疾凝眉:“她去哪儿了?”

卫兵道:“我们一路暗中跟着她,发现她四处走了走。因各处守备森严,她没有可以进去的地方,于是就去了校场偷看练兵。眼下她已在校场附近待了半个时辰了。”

“校场?”谢无疾不由皱了下眉头。

朱娇在军营里待了也有几天了,谢无疾自然看得出她此来别有用心,绝不是单纯仰慕他这么简单。而他不知朱娇背后的势力究竟是什么,她的想法又是如何, 于是便叮嘱卫兵暗中观察她, 探知她的目的。

没想到, 朱娇溜出去后, 竟然去了校场。

这校场乃是士卒们训练的地方, 并非特别机密。若想打探消息,在校场上只能看到士卒们的状态,以此粗略地了解军队的实力。

谢无疾想了想,问道:“她和什么人有过接触吗?可有特意打探什么地方?”

卫兵摇头:“那倒没有。”

谢无疾若有所思。这朱娇究竟打算干什么?

就在此时, 又响起通传声:“将军,庆阳使者到, 正在营外求见将军。”

谢无疾皱了皱眉。他先前命人去庆阳替朱娇报平安,算算时间,应是来接朱娇的人到了。

然而谢无疾并不着急接见庆阳的使者, 只向午聪下令道:“你先去招待那些人,看他们此来究竟有何意图。”

“是。”午聪应了一声,忙出去接待使者去了。

谢无疾又向卫兵下令道:“去把朱娇抓回来见我。”

他用的是抓字,而不是请字,卫兵们得令,连忙往校场去了。

不多时,只听屋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叫骂声,再片刻,朱娇被一名卫兵扛进了屋。

在进屋前,朱娇还不住挣扎,试图摆脱卫兵的钳制。可到了谢无疾面前,她立刻怂了。被卫兵放下后,她只能心虚地对着谢无疾讪笑:“呵呵……谢、谢将军好啊……”

谢无疾无视她的插科打诨和示好,冷冷地问道:“朱姑娘,军营之中的规矩,你可清楚?”

朱娇不敢吭声。这几日谢无疾为防止她以不知者不罪为名在军营里胡闹,专门给她送了一份军法军规,足有十几页厚。他似乎怕她不认字似的,还专门派人来给她逐条解释。眼下她就是想推脱自己不知道都不行。

谢无疾缓缓道:“朱姑娘,你可知刺探军情是何罪?”

朱娇尴尬:“我没有……”

她知道谢无疾对刺探军情这件事非常忌讳,违令者重则处斩,轻则杖百。而这一百军杖打下去,基本也没命可活了,还不如一刀了结来得痛快。她之所以仍然溜出去,实在是因为她对军营很好奇,想看看谢无疾这传说中常胜将军是如何治军的,和庆阳军有何不同。而且她也抱了些侥幸心理,觉得她毕竟是庆阳侯女,就算被抓住,谢无疾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然而打从她见到谢无疾起,“怜香惜玉”四个字就跟谢无疾无缘。

谢无疾忽然拔高声音,呵斥道:“朱娇!你究竟奉何人之命,来刺探我军情报?!”

朱娇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吓得猛地一哆嗦,竟傻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谢无疾也不逼,只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看着她。

朱娇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她意识到事情不妙,委屈和恐惧的情绪一道涌上来,眼泪很快就在眼眶里打转:“我没有,我不是……我……”她磕磕巴巴,竟然慌得连话都讲不清楚。

“你不是什么?!你既然明知军令,为何还在营中乱跑?!你究竟是何居心?!”

朱娇吓得连连后退,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谢无疾见她仍然不肯说,心里一阵失望,寒声道:“好。你既不肯说,又是千金之躯,不可以棍棒加之。那就只能委屈你带来的那些仆从代主受过了!”

他扭头吩咐道:“去将朱姑娘那四名仆从带来,每人军杖一百!”

朱娇这下急了,也顾不得害怕,扑上去抓住谢无疾的胳膊,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打他们!”

这些肯跟着朱娇从庆阳跑到富县来的皆是朱娇身边最亲近的人,有几个是自小跟她一道长大的。她如何能见他们受刑?

谢无疾却不为所动,卫兵们也已转身出去拿人。

朱娇急坏了,她想把去抓人的卫兵全拉回来,可以她一人之力,根本做不到。她只能扑上去揪住谢无疾的衣襟:“你收回命令,快点收回命令!”

谢无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松动。他淡淡道:“朱姑娘,这就是军营,这就是军令。”

朱娇用力捶打他,想逼着他收回成命,奈何她的花拳绣腿对谢无疾来说毫无作用。谢无疾的手掌接住她的拳头轻轻一拨,朱娇便踉跄地退了数步,摔倒在地。

她抬起头,看着巍然如冰山般的谢无疾,满腔委屈不住上涌,眼泪也开始扑哧扑哧往下落。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我!”

她很想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我为什么死皮赖脸非要嫁给你?我还不是怕我爹会联手邪教对付你,我还不是寄希望于你能铲除邪教!我不惜拿我自己当成人质,就为了改变我爹的决定,你竟然还这么对我!

可就在话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又硬生生忍住了。

可这几日与谢无疾接触下来,她深知谢无疾是个铁面无情的人,倘若真让谢无疾知道了庆阳侯与邪教的牵扯,只怕他会立刻出兵对付庆阳。即便朱娇不能认可父亲的决定,但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不能陷家人于不义。

谢无疾看着她欲言又止,暗暗失望。他走上前去,在朱娇面前蹲下,却并没有把朱娇扶起来,只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朱姑娘,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朱娇浑身一紧,僵持片刻,用力摇头:“没有!”

谢无疾不语。

朱娇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说错话,于是一把推开他起身就往外跑。

她刚跑出两步,却听身后谢无疾平静地开口:“朱姑娘。”

她脚步未停,到了门口,正要迈出去,又听谢无疾道:“方才庆阳来使到了。正在营外等着接你回去。”

朱娇愣住,脚步也随之停了停。

她心里乱急了,也不知她这回出走,父亲改变主意了没有?想接她回去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仍要与邪教联手?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对邪教的憎恶与不齿,可又想起这几日谢无疾对她的再三冷待,终究还是后者的委屈更胜一筹。

她恶狠狠道:“那我跟他们回去就是!既然谢将军你那么讨厌我,我就不再碍你的眼了,这下你逞心如意了没有?!”说完就加快脚步向外冲去。

谢无疾在背后默默看着,并未阻拦。

然而她跑到院子门口,却与正好进院的午聪撞了个满怀。午聪看见满脸泪痕的朱娇,顿时吃了一惊,无措地看向后方的谢无疾:“这……将、将军?”

谢无疾并未解释,只问道:“庆阳侯的使者怎么说?”

午聪看看谢无疾,又看看朱娇。在谢无疾的目光示意下,他老老实实道:“呃,他们说,朱姑娘年幼不懂事,给将军添麻烦了……”

顿了顿,硬着头皮顶住朱娇怨怼的目光,接下去道:“他们还说,庆阳侯夫妇担心女儿安危,已多日彻夜难眠。望将军尽快将朱姑娘送还。只要朱姑娘平安无事,庆阳侯愿立刻派兵襄助,所有兵马任由将军调遣。”

朱娇听到父母因担心她睡不着觉,心里顿时一紧,愧疚异常。可听到后半句,父亲愿意无偿派兵襄助谢无疾,她又顿觉不妙。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绝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即便愿意出兵襄助,也必会与谢无疾商谈一堆条件,使庆阳能在战事中获利,而不至白白损兵折将。可此番话说得这么痛快,只怕是另有所图……

种种纠结下,她的怒气竟已消去了大半,最终还是大义占了上风。她一咬牙,一跺脚,又掉头回来了。

谢无疾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朱娇用力擦干眼泪,语气恶狠狠的,像是想从谢无疾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我不走了,我就赖上你了!你别想拿我去换兵力。你若是不娶我,我就吊死在你的军营里,你看我爹还会不会派兵助你!”

出乎她的意料,在她要走时谢无疾并未出言阻拦,在她回来时谢无疾倒也没有硬赶她走,目光深沉,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不是后悔和感动。

朱娇虽然已下定决心,却仍忍不住气恼委屈,质问道:“谢无疾,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谢无疾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深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轻轻地、缓缓地反问道:“我可怜你,谁又能来可怜我?”

朱娇顿时愣住了。她很难想象这话从谢无疾的嘴里说出来,如谢无疾这般强大的人,还需要别人可怜吗?

可忽然之间,她不知怎么的,莫名想到了一些自己从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一个能够统帅几万大军的人,一个在自己父亲都向邪教妥协时仍宁折不弯的人,他究竟背负和承担着什么呢……

208、第两百零八章

此番朱岳是命王渝负责将朱娇接回庆阳, 但王渝没有亲自去谢无疾的军营接人——他知道只要他一露面, 朱娇是绝对不可能跟他走的。因此他就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等待手下的回信。

就在他等得焦灼之时, 回信的人终于来了。

一人骑着快马赶到王渝的歇脚处, 勒马跳下。王渝忙迎上去问道:“怎样?娇姐儿接到了没有?”

那人脸色不大好看,摇头道:“王公,娇姐儿死活不肯跟我们走,放话若是谢无疾不娶她,她便是吊死在军营里也不回去。”

王渝:“……”

他又气又急,忍不住骂道:“侯公怎么养出这么个混帐女儿,真是好生厚颜无耻!”朱娇要是不肯回去, 朱岳就心有顾忌, 很难放手联合玄天教解决掉谢无疾这个碍事的家伙。

他又很担心:朱娇已在谢无疾军营里待了几天了, 谢无疾会不会已经察觉端倪?

于是他稳了稳心神, 又问道:“那谢无疾呢?谢无疾是什么态度?”

那手下道:“谢无疾听说我们愿意出兵襄助, 很是高兴。他也让娇姐儿跟我们回去,可娇姐儿就是不肯,谁也劝不动她。”

王渝:“……”

他虽然还是为朱娇的举动生气,但听说了谢无疾的反应, 倒是让他稍稍放心了:看来谢无疾还没有发现异样。也是,朱娇再怎么不知轻重, 朱岳好歹也是她父亲,她总不至于出卖父亲。

王渝想了想,没好气道:“就这么一个小姑娘, 别跟她耗着了,直接打晕带走得了!”

那手下为难道:“可是我们一靠近她,她就尖叫,说如果我们敢逼她回去她就跟我们拼了。我们实在不敢动她啊……”

王渝一愣。他倒不怕朱娇真的拼命,但是如果把朱娇惹急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那麻烦可就大了。而且那毕竟是在谢无疾的军营里,他们强行抢人,谢无疾很可能会对他们有所怀疑……

左思右想,他发现竟然还真拿一个小姑娘没有办法!

王渝咬了咬牙,骂道:“该死……”

手下愁眉苦脸地问道:“王公,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王渝在原地转了数圈,终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气恼道:“罢了罢了。她硬要留下,就让她留着吧。你去让人告诉她,侯公和夫人很担心她,让她看在父母的面子上,早日回家。”既然朱娇已经下定决心,搬出庆阳侯夫妇也未必能劝动她。但这话至少能给她提个醒,让她别说不该说的话。

手下疑惑道:“那我们不带娇姐儿回去了?怎么跟侯公交代呢?”

王渝头疼道:“我会想办法劝侯公的。总之,你先去回军营去传话吧。”

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唯有想办法劝说庆阳侯,暂且不管朱娇的生死了……

……

“什么?她还是不肯回来?”朱岳急得直搓手,“那可怎么办啊?她在谢无疾的手里,倘若我将谢无疾出卖给玄天教,谢无疾必定不会放过她的!”

王渝忙安慰道:“侯公不要着急。娇姐儿只是一时想不通,不明白侯公这是为了大家好。也许过几日她自己就回来了。我也会时常派人去劝说娇姐儿的。只是眼下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玄天教又派人来催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如何为玄天教铲除谢无疾这个狂徒。”

“可是……”朱岳虽也恼女儿的任性,但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真要他不管不顾,他也狠不下这个心。

王渝道:“侯公,不能再犹豫了。玄天教那里若再拖延,他们怕是会对侯公心生猜忌,庆阳便要陷于危难了!而且那谢无疾也不笨,娇姐儿一直留在他那里,时间久了,他早晚会猜出端倪的,到那时候可就来不及了!咱们还是尽快允诺了出兵帮他,让他忙着排兵布阵,没空搭理娇姐儿,才能将这事糊弄过去啊。”

朱岳面露难色,已被王渝说的动摇,只是尚下不了决心。

王渝趁热打铁道:“侯公不能只想着一个娇姐儿。府上还有其他几位夫人,其他几位公子小姐,侯公难道就不替他们想想吗?谢无疾是决计斗不过玄天教的,侯公为他开罪了玄天教,只怕玄天教不会放过侯公和侯公的所有家眷。侯公只有为玄天教出力,才有可能保住荣华富贵啊。”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朱岳最后的防线。他仰天长叹几声,痛苦道:“罢了罢了……那就先不管阿娇,与谢无疾去谈联手的事吧……你也要多派人去劝阿娇,让她尽早回来,尽快脱险才是。”

王渝见他终于拿定主意,暗喜不已,忙应道:“是,侯公,我一定办妥。”

……

几日后,富县。

朱娇焦急地站在院子外。院子里,谢无疾正在与庆阳的来使商谈如何联合对付邪教的事。

“你们让我进去!”朱娇又一次试图硬闯,却毫无意外地被卫兵拦下来了。

“朱姑娘。”卫兵道,“将军正与人议事,朱姑娘不可进去打搅。”

朱娇急得都快哭了。

自从庆阳侯答应出兵与谢无疾联手后,谢无疾显然很高兴,双方立刻开始商谈联手的举措,由于兵贵神速,双方协商的进展也很神速。朱娇听说几天以后双方就要正式出兵偷袭邪教的驻地了。

即使朱娇没有听过王渝与朱岳的谈话,她也能想象到王渝是怎么安排的——用联手的借口骗出谢无疾的用兵计划,然后把计划出卖给邪教。这样一来,庆阳军就能与邪教军一起剿灭谢无疾的军队了!

这个计划一旦得逞,从今往后,北方恐怕真的再也没有能够抗衡邪教的势力了。而庆阳,也将正式沦为邪教的附庸……

朱娇实在不愿见到这一幕,因此急着想要阻挠双方的协商。只可惜人人都只将她当做一个胡作非为的小姑娘,没人肯听她的话。

不多时,谢无疾与庆阳的使者一起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神色明朗,显然已将一切事宜谈妥了。

那使者走出来,看见朱娇,顿时眼睛一亮,立刻上前想要抓住朱娇。朱娇却连连后退,灵活地绕着卫兵跑了一圈,闪到谢无疾的身后。她紧张地抓住谢无疾的胳膊,道:“你还没有答应娶我,你绝对不能与庆阳的军队联手!”

谢无疾这几日听她翻来覆去说这些话,已听得耳朵生茧,皱着眉头淡淡道:“朱姑娘莫再胡闹。”

朱娇欲哭无泪:“我没有胡闹。”

使者又跑过来想要抓住朱娇,朱娇连连躲闪。在谢无疾怀疑的目光下,使者到底不敢用强的,只能道:“谢将军,如今我们已是盟友,侯公思女心切,还盼着将军能尽快将侯公千金送还。”

还没等谢无疾有所表示,朱娇立刻道:“我不回去!谁敢逼我,我就自尽!”

谢无疾无奈地摇头,表示自己也拿朱娇没有办法。

使者:“……”

他终究无法,摇摇头,勉强对着谢无疾扯出一个笑,行了礼后就离开了。

使者离开后,朱娇连忙抓着谢无疾的胳膊想要继续劝阻他,谢无疾却捏着她的手腕轻轻一用力,朱娇只觉双臂发麻,不得不松开了谢无疾的胳膊。

谢无疾漠然道:“朱姑娘若还想胡搅蛮缠,恕谢某没空奉陪。”

朱娇又气又急,却终究没法下定决心把实话说出口。于是谢无疾撇下她大步回去了。

……

转眼又过两日。

夜色时分,谢无疾从校场回到住处。明天就是他和庆阳侯约定的出兵的日子,今天他已完成了点兵集结,明日天一亮他就会率大军出发。

他来到院子门口,只见院外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朱娇。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慢慢走了过去。

朱娇一看见谢无疾,立刻扑了上去:“谢将军!”

谢无疾道:“朱姑娘有事吗?”

朱娇急急道:“谢将军,你明日不能出兵!你的军中有玄天教的细作,今天白天他们在我的院子外悄悄说话,被我听到了。你的行军计划已经被他们泄露给玄天教了!”

她知道纯靠胡搅蛮缠是阻止不了谢无疾的,只能想出这样一个借口,让谢无疾暂缓用兵。

没想到谢无疾仍然无动于衷。

朱娇还以为谢无疾不相信她,忙道:“谢将军,是真的!你的军中有细作,邪教很可能已经设好圈套等着你跳了!你明日不能出兵啊!”

谢无疾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已有庆阳侯为邪教军做马前卒,再多几个细作又何妨?”

朱娇伊始还没听懂是,傻乎乎地看着他。等她明白谢无疾的意思,霎时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她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放,慌乱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谢、谢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听不懂?”

谢无疾并不解释,也不与她争辩,只冷冷地看着她。

朱娇手脚冰凉,一阵眩晕。

正当此时,一匹快马直冲进来。

“将军!”马卒冲到谢无疾面前翻身跳下来,手里抓着一封印着“蜀”字的信函,看看谢无疾,又看看朱娇,似乎不知是否该开口。

谢无疾道:“说。”

那探子立刻道:“将军,朱府尹来信,他已带一千轻骑先行至宁州一带,大军殿后。不日便能赶到!”

谢无疾脸上不由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好。我知道了。”

朱娇却如被人用梆子在耳边猛地一敲,顿时浑身巨震。朱府尹??朱瑙?!朱瑙要来了??不是说朱瑙在蜀地都已自顾不暇???

她急不可耐地连连发问:“朱府尹是指成都尹吗??他要来了?他是来帮你的??蜀府呢?不是正在跟长沙府打仗吗?他不管了吗??”

谢无疾居高临下地望她一望,好整以暇道:“蜀军已于月前大败长沙军,长沙军将领王占、黄东玄率数千士卒投降蜀府。半月前,蜀军已派援兵北上,将与我共伐邪教,夺回延州。”

朱娇:“!!!”

当她意识到谢无疾不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她瞬间大喜过望:朱瑙赢了长沙军,蜀军来了,他们能够联手对付邪教,庆阳有救了!!

但她对上谢无疾幽深的目光,笑容却瞬间僵在脸上。

她结巴道:“所以,你、你早知道蜀军要来了?外面流传的全是谣言?!你早知道……”早知道庆阳与玄天教有染……

谢无疾不置可否。朱瑙亲自北上的消息他也是前不久才刚收到的。北方兵荒马乱,朱瑙派出的信使颇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富县来。至于庆阳侯与玄天教的龌龊,他的确很早就知道了。

当日他根据探子们的情报查看地图,便发现根据邪教军的驻地分布来看,邪教军在庆阳附近很可能有粮草供给。于是他马上派使节前往庆阳,不是为了商谈婚事,而是为了调查庆阳的情况。果不其然,探子们有的放矢,很快就发现了庆阳侯援助邪教军的证据。但他并没有揭穿,将计就计,继续与庆阳军联手,只为了引蛇出洞。

朱娇如遭五雷轰顶,脸色“唰”一下白了——所以明日不是庆阳军与邪教军联手设计陷害谢无疾,恰恰相反,是谢无疾做好了陷阱,等着庆阳军和邪教军入套!

邪教军遭难她是乐见其成的,可庆阳军是她家族的兵马,她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啊。

到了这时候她还能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嘴唇的哆嗦却出卖了她:“蜀军要来了,那太、太好啦。我马上去给我爹送信,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她一面说一面后退,可刚走了两步,谢无疾眼风一扫,边上两名卫兵上前,瞬间就把朱娇死死压住了。

朱娇意识到形势不妙,不停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开。她急得冷汗如雨,道:“谢将军,你马上让人给我爹送信,告诉他蜀军赢了长沙军,成都尹马上要来了,现在还来得及!你们一起联手对付邪教,一定能把邪教彻底铲除的!”

谢无疾置若罔闻,无情地下令:“把她押下去,关起来。”

朱娇倒抽一口冷气,顿时意识到从一开始谢无疾的目标就不止是玄天教,还包括了他们庆阳。可她仍不死心,带着哭腔喊道:“谢将军,谢将军!我爹也是受到邪教的逼迫,又受了小人的蛊惑,他是迫不得已的!这不是他的错啊!只要他知道真相,他一定会跟你们联手,竭力对付邪教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却没能打动谢无疾半分。谢无疾一字一顿道:“朱姑娘。这世上有很多人,比你父亲更无辜,却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朱娇一时失语。她虽也不能接受朱岳对邪教的妥协,但她多少能理解朱岳的无奈,并认为这一切不是朱岳的错——至少不全是朱岳的错。可谢无疾的话却叫她无从反驳起。

朱岳对邪教的妥协和纵容或许在无意中已经害死了不少人。那些人做错了什么?大抵是命吧。而朱岳的富贵命也要到头了。

可朱娇却不愿意去想这些。她只有十五岁,她只知道她不能接受事情变成这样。她又一次无理取闹起来,哭喊道:“谢无疾,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谢无疾没有回答。他问过朱娇三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朱娇始终没有开口,于是他就没有再问第四次。

不过即便朱娇说了实话,他也不会改变计划。庆阳侯既已沾染了邪教,他便不可能再容他下去了。

谢无疾淡声道:“世道如此。”他不欲再与朱娇多言,一扬手,卫兵们便押着哭喊不止的朱娇下去了。

卫兵们离开后,谢无疾转身往屋内走。明日便要出兵,他要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朱瑙就快到了,他若连这些小事都办不好,为免叫朱瑙看轻了他。

209、第两百零九章

翌日上午。

赵方跪在一块山石的后方, 眼巴巴地瞅着山下的大道。今天日头很好, 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照得石头都如珠宝般泛着白光。他已经这样盯了一个多时辰了, 盯得眼晕, 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

“你确定他们会从这条路上走?”赵方有些怀疑地问蹲在他身边的王渝。

王渝忙道:“放心吧,他们今天要去羊蛋岭,肯定得从这条路上过。咱们埋伏在这儿,一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

赵方是玄天教内的一名“开席”,执掌庆阳附近的信徒军。王渝和他私交已久,庆阳得到任何有关谢无疾的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汇报给赵方。前几日赵方得知了谢无疾的用兵计划, 立刻召集了数千附近的信徒, 加上常驻军队, 凑出了万人左右的军队, 在谢无疾必经的路上设下埋伏。

赵方原本对王渝还是比较信任的, 但是为了不被谢无疾发现,他们的大军是昨天晚上摸黑就上了山做准备,到现在已经守了几个时辰了。疲累和困顿难免让他感到烦躁和怀疑。他骂骂咧咧道:“按说也改到了,可现在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该不会是你们不会走漏风声让他知道了吧?”

王渝忙道:“怎么可能?你别着急, 他们大军人多,走得慢也是在所难免的。再等一会儿就到了。”

王渝之所以也在这里, 是因为朱岳命他负责与玄天教联络的事。朱娇跑去谢无疾军营的事情让赵方对王渝很不满,为了取得赵方的信任,王渝索性主动提出自己随军一起行动。他也想亲眼看到谢无疾大军被剿的一幕, 这样方便他邀功。若有任何变故,他也好及时应对。

王渝看出赵方对他产生了怀疑,忙好言劝慰道:“赵开席,今日若能拿下谢无疾,剿灭他的残军,这是多大的功劳?师君知道了一定会将你擢升为祭酒,甚至是治头大祭酒。且等这一会儿罢了,难道连这点耐性也没有吗?”

赵方想到自己将要立下的功劳,顿时兴奋起来,疲惫骤消。他哼笑了两声,道:“你放心。待我发达之时,我必忘不了你。”

王渝笑道:“那可就先谢过了。”

赵方身为一个开席,都能掌管万把信徒。这些信徒都要向他缴纳财产,虽然他需向张玄上缴大部分,但留下的财富够他几辈子花不完了。如果真能升为祭酒,钱财还是小事,关键是权柄之大,能顶上朝廷里的一位王公了!他原本不过是县里一欺男霸女的恶霸,加入玄天教后靠着管人的本事和口才青云直上,简直让他快活似神仙。

至于王渝,他原本只是庆阳侯府的一名家仆。若庆阳真的沦为玄天教的属地,作为皇亲国戚的朱岳是不会被玄天教接纳的——他不过是欺骗朱岳投靠玄天教而已——等到那时候,庆阳的大权就要落在他这个为教派立下大功的人手里了。

两人想着日后的美景,都亢奋极了,打起精神,继续守株待兔。

……

转眼,午时到了。

太阳越升越高,山上埋伏的人都被烤得头昏脑涨,许多人趴在草丛里都已经睡着了。

亢奋劲儿过去了的赵方又急躁起来,敲了敲跪得发麻的腿,一把揪过王渝的衣襟,怒道:“人怎么还没来?你不会是坑我呢吧?”

王渝忙不迭地叫冤:“怎么可能?我比你还盼着谢无疾早死,怎会坑你呢?”

赵方盯着他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原本清晨的时候大军士气十足,都等着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可白白耗去一上午,士气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尤其晌午正是众人犯困的时候,虫鸣鸟叫越来越响,人们的精神却越来越差。

王渝心里也越来越没底,但他知道以赵方的火爆脾气,若出了任何意外能一刀把自己给结果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应该是中午到了,大军停下来休息了,等日头过去了就该来了。”

赵方骂道:“最好是这样。他们今天若是不来,你就别想看到明早的太阳了!”

王渝捏了把冷汗,继续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草丛里鼾声四起的时候,等到赵方都困得哈欠连连的时候,忽见有人匆忙地跑了过来,惊呼道:“开席,不好了!我们设在五谷地的据点被谢无疾的军队给打了!粮仓被他们劫了,留守的人也都被他们抓了!”

“什么?!”赵方猛地从藏身的石头后面跳了起来。

山头上的众人一片哗然!

由于他们今日出来设埋伏等谢无疾,驻军地只留了极少的人把守。但他们大部分的粮草以及从信徒那里手脚才的钱财都藏在五谷地,这一被劫,损失惨重,往后军队的口粮都没有了!

赵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抽刀指向王渝:“你这畜生!!你设计害我!!”

王渝被刀尖点到了喉咙,吓得浑身汗毛炸起,连连摇头摆手:“我没有!不是我!”

赵方喝道:“若不是你这畜生,他们怎么不早不晚,偏偏今日打劫驻地?!”

“朱……朱娇……一定是朱娇这个贱|人!”

赵方大怒:“是你再三保证那个女人不会坏事的,结果呢?!你他妈是在陷害老子?!”

那时候朱娇虽然没有回去庆阳,但赵方以照顾起居的名义留了几人在谢无疾的军营里监视朱娇。根据那几个眼线送来的消息,朱娇确实没向谢无疾泄露什么不该说的,谢无疾对朱娇的态度也一直是敬而远之。王渝又求功心切,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何时,才继续照着原计划行事。

可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也想不明白,只能把责任都推到朱瑙的头上了。

王渝哭喊道:“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我若有那心思,今日又怎会在这里守着?”

赵方也知道这应当不是王渝故意设计的,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必须有人负责。于是他二话不说,一刀照着王渝的胸口捅了进去!

王渝发出惨叫,想要逃跑,赵方又岂容他逃?抽刀又连捅数下,只把王渝捅的血溅三尺,浑身抽搐,躺在地上不懂了。

赵方恶狠狠道:“谁敢背叛玄天教,背叛师君,背叛我,谁就是这个下场!”

周遭无人敢应声。

既然已知上当,他们在这里再守下去也什么都等不到了。赵方气得头晕脑胀,抹了抹脸上沾到的鲜血,挥手下令:“下山!”

信徒们垂头丧气地收拾起埋伏用的器械,往山下去了。

大军刚刚下山,还没排好队列,忽见不远处尘烟滚滚,耳闻马蹄声如惊雷。众人顿时慌了。

“是谢无疾,谢无疾的军队来了!!”

毕竟刚从山上下来,又已经知道自己的驻地失守,眼下士气正无比低落,无人有迎战的准备。于是看到敌军过来,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而当有人带头开始跑,大军的秩序瞬间土崩瓦解,所有人自顾自地开始逃命。

别说赵方就是有心恢复秩序都做不到,事实上,军队一乱,他自己都慌得不知东西,被人群一冲,他竟然逃得比别人还快。

信徒们虽然溃乱,但由于敌人是从后方来的,而山下好走的道路只有一条,于是大队人马逃跑的方向竟还是一致的。没多久,大军逃到了一处山谷里。

眼见只要穿过山谷,地势就会变得宽阔,众人就能四处逃散。可忽然间,山谷前方像是从地里钻出一队人似的,竟然死死地将谷口守住了。信徒们大惊,又想掉头往后跑,可后方一直追得不紧不慢的追军忽然加速冲了过来,把退出去的路也给截住了。

赵方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埋伏别人没成,反倒落进了别人的埋伏里!

须知谢无疾征战多年,用兵如神,又岂会只是劫点钱粮那么简单?他向庆阳军说出自己排兵布阵的计划之时,早就算好了邪教军和庆阳军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也早算好了自己要怎样才能瓮中捉鳖。邪教军和庆阳军设了不止一处埋伏点,已经全被他破了。

正在赵方等人无头苍蝇似的在山谷中团团转时,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只听大地震动,众人抬头一看,山谷上方竟然出现了无数巨石!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巨石纷纷滚落……

巨石砸地的轰鸣声中,无数惨叫淹没其中,不可闻矣……

210、第两百一十章

三日后的下午, 谢无疾终于率领大军回到了富县。

此去他可谓是大获全胜, 剿灭邪教军近万人, 攻占邪教军的驻地, 收缴到了大量钱粮。不仅如此, 他还俘虏了庆阳军数千人。

——当时庆阳军在树林里设下埋伏,准备被和邪教军互相配合。一旦谢无疾的军队在山下遇伏,仓皇逃跑时就会从树林附近经过。那时候庆阳军就会从树林冲杀出去,截获逃跑的谢家军残部。

结果谢无疾的军队确实从树林边上过了,但根本不是什么遇伏的残部,而是一支浩浩荡荡装备齐整的大军!这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庆阳军的士卒们全都傻了眼, 也不知该怎么办, 只能老老实实躲在树林里不敢动。这一躲, 躲了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后后, 谢家军们已然悠悠哉在地将树林团团围住了, 任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

那统领庆阳军的人倒也识时务,把这局势一打量:得,这还打什么打?老老实实率领部众们投降,没让谢无疾浪费一兵一卒。

等谢无疾把战利和俘虏清点完, 又派出一支精兵前往庆阳,这才不慌不忙地打道回府去了。

……

大军回到富县的营地, 谢无疾走在军队的后方,正指挥整个大军行进。忽然,走在前方的队伍不知缘何竟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 前方竟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声!

因为离得远,谢无疾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他周遭的士卒也都伸长了脖子先前张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了?”

“不知道啊?他们嚷些啥呢?”

士卒们议论纷纷。

谢无疾正要差一名传令兵去前方看看发生了什么,命令还没出口,忽然心念一动,有了某种预感。于是他匆匆给午聪丢下一句:“你在这里指挥。”随后竟抛下大队,亲自纵马向着前方驰了过去。

穿过人群,来到军营入口处,谢无疾终于听见了士卒们正欢呼什么:“蜀军到啦!蜀军到啦!!”

他定睛一瞧,只见军营里除了留守的士卒外,果然有不少穿着蜀军兵服的士卒!

延州兵们自从上一次与蜀军分离北上后,早因为邪教的嚣张气焰和延州的失守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如今见到蜀军士卒,竟有种与乡亲久别重逢的喜悦,顿时阵型都不管了。兴奋的士卒们纷纷找寻到自己的熟人,拥抱、欢呼、叙旧……人们在军营门口挤作一团,把路都堵死了,这才导致军队停止了前进。

兴奋的并不只有士卒们。

当谢无疾看到军营里的“蜀”字旗与“谢”字旗并肩飘扬,他如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斩波劈浪许久,此时忽然行至宁静宽阔的河道中,虽仍未上岸,却终于有了种久违的平静感。他眼底蕴起一片笑意,踢了踢马腹,继续朝里驶去。

士卒们看到谢无疾过来,忙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军营里蜀军的士卒并不多,看起来只是一支先头部队。谢无疾问道:“你们领军者是何人?”

士卒们忙道:“是朱府尹亲自领的军!”

谢无疾眉毛一挑,呼吸放缓几拍,又问道:“他现在何处?”

士卒们赶紧朝着军营里的方向指了指。

谢无疾四下望了望,看见附近的一名军官,立刻将军官叫来,吩咐他主持军营门口的秩序。随后他将马缰一拽,快马朝着深处驶去。

不多时,他骑到院外,从马上跳下来,正要快步向里走,院子里的人恰好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也正从里面走出来。

四目相对,军营中的哄闹声、欢呼声刹那间如同潮水般退却了,只余清风吹拂树丛的莎莎声,细腻而悠扬。

谢无疾站住脚,与院中人对望片刻,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他淡淡笑了笑,开口:“朱府尹,好久不见。”

当听说施州沦陷之时,他从未怀疑过朱瑙能顺利解决危机。可他没想到,朱瑙竟能解决地这样快,这样顺利。他原本只盼着朱瑙能派遣几名能人前来助他,毕竟北方的形式如此混乱,如此险峻。可他也没想到,朱瑙会撇下一切,亲自到来,还来得这样迅速。

这段时日以来,他所有的烦恼与茫然,在看到朱瑙的一瞬间,便都消散了。

“谢将军,我来迟了么?”朱瑙笑眯眯地问道。看谢无疾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便已知道答案。

“不,不迟。你来得正好。”

谢无疾有许多话想说,正酝酿着不知该从何说起时,朱瑙的目光在他脸上巡游片刻,向下游移,最后落在他的腰上,轻轻摇头道:“谢将军似乎瘦了些。”

顿了顿,又道,“自然,谢将军仍是极俊的。”

再顿了顿,笑道,“可若是不那么瘦更好。”

谢无疾:“……”

他嘴角抽了抽。混乱的心情逐渐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最后化作一抹眼中的无奈。

他淡淡道:“有朱府尹为替我分忧,我从此茶饭有思,便不会再瘦下去了。”

……

不多时,在午聪等人的努力下,军营里的秩序终于恢复。得胜归来的士卒们回到营地休息,俘虏被关押起来,战利品也都开始清点入库。

朱瑙和谢无疾则进了院子坐下,谢无疾开始向朱瑙讲述他刚刚打赢的胜仗和目前富县、延州、庆阳一带的局势。

……

半个时辰后。

“所以,你带回来的那些俘虏都是庆阳军?”朱瑙问道,“那庆阳侯勾结邪教,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谢无疾道:“你若问我,我自是要将他处斩,还要将他的人头悬挂城门七七四十九日,以儆效尤。”

眼眸垂了垂,又道:“你若有更好的法子,那就听你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午聪和惊蛰差点把眼睛瞪出来;这还是前阵子为了一个韩风先和朱瑙说翻脸就翻脸的谢无疾吗??

惊蛰立刻向午聪投去疑问的目光:你们将军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忽然改性了?

午聪的表情则是一言难尽。谁知道呢?没准是让邪教气的吧……

倒是朱瑙想了一会儿,竟然没有相反的意见:“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这样做吧。”

言下之意,倘若庆阳侯尚未走到出兵联合邪教给谢无疾设埋伏的地步,他或许会有不同的做法。但事情已然如此,那照着谢无疾的意思办才是最好的。

且不论庆阳侯究竟罪当如何,这一次和韩风先那次不同。谢无疾也说了,他处斩庆阳侯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以儆效尤。现在形势如此严峻,处在邪教威胁下的势力可不止庆阳侯一个。倘若他们对庆阳侯宽大处理,那么往后所有中立的势力就都有可能会倒向邪教——毕竟邪教手段更残暴,在危险之下先屈从于邪教,把自己的命保住再说。大不了等风向转了再改变立场就是。

唯有他们狠狠地处置了庆阳侯,警示天下,那些中立的势力一看,既然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逃都逃不过,才有可能奋起反抗,而不会为了保一时的周全助纣为虐。

见朱瑙同意,谢无疾又抬起眼:“好,那就这么办。”

朱瑙又问道:“庆阳侯的千金也在你这里?她眼下身在何处?”

“押在牢里。”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个问题让谢无疾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意下如何?”

朱瑙道:“那让我见见她吧。”

谢无疾微微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扭头向午聪吩咐了几句,午聪立刻就要出去安排。

朱瑙却叫住了午聪:“且慢。待庆阳侯死后,我再见她。”

午聪愣了愣,向谢无疾投去目光。谢无疾对他点了点头,午聪便出去吩咐了。

=====

富县的军营之中有临时的牢狱,用来关押犯人和违反军令的士卒。朱娇便被关在其中。当她被人从牢里带出来时,她已经被关了整整十几天了。

刚被关的那三五天里,朱娇的情绪很激动。她怕谢无疾会输给邪教,也怕谢无疾会对她的家人不利,于是她时不时就要大哭大闹一场,撒泼打滚让看守她的士兵把她放出去。

可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天以后,她闹不动了,便开始时而偷偷哭一会儿,时而病急乱投医地胡乱祈祷,时而麻木地什么都不再想。

当她被从牢里带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很慌,担心谢无疾是打算杀了她。她想要挣扎,却忽然想到,或许这样死了也好,于是又不挣扎了。

就这么纠结着,朱娇被带到了一间院子里。

她打量着这里不像是行刑的地方,心里十分茫然。卫兵们将她押到房门口就松开了:“朱姑娘请进去吧。”

朱娇迟疑片刻,忐忑地走了进去。

屋内,一名相貌白净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等着,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姿英挺的青年,看打扮像是年轻人的护卫。朱娇从未见过此二人,忐忑地看着他们。因那年轻人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和善,她的感觉没有刚被从牢里带出来那么糟糕了。

那年轻人姿态很放松,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将朱娇打量了一番,这才笑吟吟地开口:“你既是庆阳侯之女,算算辈分,我该称你一声堂妹才是。”

朱娇一怔:“什、什么?”

她初以为这是哪家权贵的族人,毕竟皇室亲戚众多,凡是天下有名有姓的世家贵族拐七八个弯都能算成是一表三千里的表亲。而她自幼认亲戚认得头昏脑涨,反正来一个认一个就是。

可愣了一阵,她才意识到此人方才说的是“堂妹”,而不是“表妹”,也就是说,此人至少是姓朱的。在谢无疾的军营里,姓朱……

她猛地向后一跳,见鬼似的指着朱瑙:“你、你、你就是成都尹?!”

朱瑙笑着颔首:“堂妹称我一声堂兄便是。”

朱娇:“……”

饶是她先前听谢无疾说过朱瑙正在北上,可这两年来各样真真假假如魔似幻的消息她听了太多,已无法分辨究竟许是。这人真的是朱瑙?朱瑙竟然真的来了??

迷惑间,惊蛰已端着椅子上前。朱娇便茫然地坐下了。

朱瑙真似将朱娇当做妹妹一般,关心起她的身体来。被关押了这些天,朱娇没有洗过澡,吃也吃不下,睡更睡不好。本该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此刻却蓬头垢面,脸色蜡黄。不仅如此,她先前为了能被放出来,撒泼哭闹时拿脑袋往墙上撞了几下,伤口虽不深,却也结着一片血痂,瞧着怪吓人的。

朱瑙向她询问了几句,扭头吩咐惊蛰去差人给朱娇准备沐浴和吃食。

朱瑙友善的态度让朱娇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这才想起自己被关押前发生的事,猛一个机灵,向着朱瑙扑了过去:“成都尹……堂、堂兄!庆阳,庆阳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堂妹放心,”朱瑙笑道,“邪教军已被剿灭,眼下庆阳十分太平。”

朱娇顿时松了口气。庆阳太平,看来事情圆满地解决了。可是,是怎么解决的呢?

她正要发问,朱瑙又接了下去:“叔父因勾结邪教,已伏法认诛。叔母则一切安好。”

朱娇:“……”

他的语气太平和了,仿佛在说中午吃了张饼,早上吃了个馒头似的。朱娇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说的叔父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朱岳。她一时惊呆了,半张着嘴,竟找不到合适的情绪。

好半晌,她不可思议地动了动唇:“你是说……我爹……死了?”

“是。”

“……真的?”

“真的。”

朱娇仍是呆滞的。被关押的那几天里她其实已经想过这种可能性,可当真的听到时,她却已久觉得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人难以置信。

——并不是她真的不相信,她知道朱瑙不会拿这话和她开玩笑。只是她全然不知她自己该作何反应。

她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应该愤怒,应该痛苦,可她竟然需要很用力地,才能找到些许气愤的感觉。

“谢无疾……”她颤声道,“是谢无疾把我爹……”

当她的情绪终于开始逐渐回归之时,朱瑙却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忽然桌子下面抽出了一把算盘。

朱娇:“……”

朱瑙不紧不慢地一面拨算盘,一面道:“不知堂妹是否清楚,根据从庆阳府缴获的账本来看,叔父这一年来共资助玄天教粮草两万石,白银、铜钱、玉器等各类钱币合两千五百两。这是整个庆阳上下六千多户百姓整整五年缴纳的赋税总数。而这些钱粮,足以供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只管杀人、抢劫、传教就行。”

他抬起眼,神情仍是温和的:“堂妹可曾算过,这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一年的时间里能杀多少人?能抢多少东西呢?”

朱娇傻眼。

她知道朱岳这一年里采取绥靖政策,在暗中给了邪教不少钱粮,以至于府库空虚,家中所有人的吃穿用度都由奢靡变得极为节俭。可她始终没有觉得朱岳犯了多大的错——这也是事出无奈,受人蛊惑的啊!

她仍气恼谢无疾没有给她阻止一切的机会:“谢无疾他……”

话还没说完,又被朱瑙温和地打断了:“我与谢将军相识多年,原以为谢将军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此番却真要感谢谢将军。”

“什、什么?”

“此番叔父因与邪教联手,派出五千兵马埋伏谢将军。五千名将士并不知道他们此次出征,竟是叔父命他们为邪教做马前卒——而这五千将士出自庆阳的五千户百姓,这些百姓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当消息传回庆阳后,庆阳旋即发生暴|乱,愤怒的百姓们放火烧了侯府,还要冲进侯府中杀人泄愤。”

朱娇听得心惊肉跳,心都揪到了一起。

朱瑙接着道:“幸而谢将军的人马及时赶到,当众斩下了叔父的脑袋,平息了民愤,这才将叔母等其他人保全了下来。为抚慰民心,叔父的头颅将在城门上悬挂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会将其厚葬。”

朱娇再度愣住。

她原是恼恨谢无疾的,可朱瑙这一席话,却将她原本的立场打得支离破碎。她忽然之间再度无措了起来,找不到合适的情绪,找不到想要说的话,也找不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

朱瑙没再说下去了。他又扭头吩咐了几句,便让人将朱娇先带下去沐浴更衣了。

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