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又落了锁,林霜柏打开电脑把已经储存到秘密文档的电话录音放给沈藏泽听。
放录音的时候坐在办公桌前的林霜柏挺直背脊,双唇紧抿跟沈藏泽一起听完了录音。而沈藏泽则站在他坐的的电脑椅旁,俯身一手撑在电脑椅的椅背上,另一手则撑在办公桌上。两人靠得很近,乍看之下呈现出一种沈藏泽在用自己护着林霜柏的感觉。
录音并不长,所以很快就放完了,放完后沈藏泽神情严肃,稍稍直起一点身体,撑在椅背上的手转而放到扶手上,一用力转动电脑椅,让林霜柏转向了自己:“这个录音你听了多少次?”
先关心的居然是他吗?
林霜柏愣了一下,然后才在沈藏泽的注视下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没听多少次。”
“撒谎。”沈藏泽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以你的性格和调查习惯,一定会翻来覆去地听,试图找出对方话里让你觉得违和的地方。”
可这段录音里,对方几乎每句话都是在攻击林霜柏。
长期受到有针对性的语言攻击和霸凌会对一个人的心理乃至精神都造成极大的伤害,哪怕听到的人知道对方带有其他目的,试图将自己的心态摆正也一样。
林霜柏没有否认,只是垂下了眼帘,几秒后才说道:“这种话不算什么,我听过更难听的,也早就习惯了,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
沈藏泽夺过鼠标将录音文件关掉,然后以斩钉截铁的态度说道:“我会将这个录音拷贝走,之后你不许再听这个录音。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队长命令。”
林霜柏表情不变,眼底却浮现出一丝不满:“沈藏泽,我没有那么不堪一击,我……”
“林顺安,你是涉案人。”沈藏泽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在公私不分,而是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如果调查时没法保持冷静客观,那么即使证据就在面前,一样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个“涉案人”,让林霜柏吞回了所有要跟沈藏泽争辩的话。
靠坐在办公桌上,沈藏泽抱臂对林霜柏说道:“这个犯人很大胆,一上来就明目张胆对你进行挑衅,表明自己知道很多,而且还一并道出了自己的立场。”
对于股票操纵案的主谋以及参与者,犯人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而且这个人还很嚣张,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不会让我们警方找到证据的自信。他知道你是林朝一的儿子,也知道你现在是刑侦的顾问,用你们都是股票操纵案受害者这一点试图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暗示你们应该是同一阵营的人,在你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绝不可能跟犯罪者一致后,他又立刻用林朝一是杀人犯这一点对你进行攻击,并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挑拨离间,对你进行孤立处置。”沈藏泽仔细分析着录音里对方的话,思考间太阳穴处不自觉绷紧,显出浅色的青筋,“犯人对冯娜娜进行心理操纵,还明知道你是犯罪心理学领域的专家还这样肆无忌惮地对你进行心理攻击,又知道这么多事,有没有可能他也是心理学专业领域里的研究人员?”
林霜柏对这个推测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排除犯人对心理学领域有所涉猎,但以目前来看,我不认为他是研究人员。即使他在未结案件里处事谨慎,但这个打电话给我的行为,过于猖狂,不是一个研究人员会做出的举动。”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当年曾经和你父亲有过接触的股票操纵案受害者家庭成员,或者……”沈藏泽停顿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推测,“你认为有没有可能,这个犯人不在外面,而就在我们身边,甚至是局里面。”
如果仅仅只是针对林霜柏,那么或许只是跟林霜柏有过接触的人,可犯人还提到了沈藏泽,那说明犯人对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即使不是全部了解也有一定关注,显然犯人是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刑侦支队里搭档办案,如果不是也在一个系统下工作,按理是不可能掌握到这么多的信息。
“以犯人在这个电话中展现出来的思想态度来看,我认为他是执法人员或是在局里工作的可能性较低。”林霜柏再次否认道,“无论是犯人对于犯罪行为的态度还是整体思想,都已经比较极端,这种情况下,要在日常的生活工作中一点破绽异常都不显露,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个电话打来时,从电话追踪来源的结果来看,犯人在国外,蔡局已经确认过,那段时间局里并没有外派人员。”
“如果不在我们身边,也不在相关执法部门工作,那到底……”沈藏泽有些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对于这个一直未能查明身份的犯人感到棘手,“直播自杀爆炸案的时候,你在直播里出镜了,知道你在刑侦情有可原,可我虽然是刑侦的大队长,一直以来几乎没怎么在媒体上有过曝光,因为当年父亲作为队长被媒体大肆报道过,还有我妈的牺牲也被媒体一再拿来炒作,我一直都很忌讳被媒体拿来当话题,就算犯人知道旧案,又怎么知道我?”
他们执法部门的形象极为重要,必须端正,更禁止在网上有任何不恰当的话题和流量,再加上沈藏泽本身就对媒体没有好感,所以更是抗拒出现在任何媒体报道上,之前拍宣传片沈藏泽还拒绝正脸出镜,总之就是拒绝以任何曝光自己的方式出现在各平台上的官方运营账号中。
林霜柏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在出任务时被人拍了视频放到网上,当时受到了极大范围的关注。”
沈藏泽愣了一下,要不是林霜柏提起,他都已经忘了有这回事。
思绪有些不受控地走偏一秒,沈藏泽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该不会,保存了那个视频吧?”
视线游移向一旁,林霜柏一本正经道:“我们在讨论案子,你别扯到其他话题上。”
沈藏泽挑眉,微微歪头观察了林霜柏一会,肯定道:“那就是保存了,让我来猜一下,你是不是这些年一直都在关注我,没事还要在网上搜我的名字,否则以你的性格,不发朋友圈,不用其他社交平台,却竟然知道我很久以前在微博上有过一次大范围出圈。”
说完用脚勾住林霜柏的电脑椅,把他连人带椅的勾向自己,然后伸手去拨开林霜柏耳侧的头发,果不其然看到耳垂微微有点发红,沈藏泽轻笑一下,忽然就觉得有点可惜。
要是没有股票操纵案,没有连环绑架凶杀案,出现在他面前的林顺安,会怎么跟他表白,又会有多纯情,指不定会像是他身边的人形金毛大狗,一见到他就笑得阳光灿烂。
林霜柏清了清喉咙,带着几分的不自在:“没有刻意关注,只是有时候听蔡局提起你,会问一下。”
他对沈藏泽没有那么多窥探欲,只是希望沈藏泽能过得好。出国以后他光是活着,努力重头来过就已经快要耗光所有力气,仅有的那么一点光,是王如意给他的。他在国外多年,自知没资格去人墓前打扰,只能每年清明时请蔡局帮忙给夏蓉蓉墓前送上一束菊花。
后来在国外的生活渐渐开始好转,他开始有点空闲的时间和精力,偷偷去想自己记忆里的沈藏泽。只是那时候他连一张沈藏泽的照片都没有,偶尔想起沈藏泽时,甚至都会怀疑沈藏泽是不是真的长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会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沈藏泽已经变了,自己的记忆也或许已经不再可靠。
是那一次,安善跟他联系时告诉他,那两天沈藏泽在网上热度很高,因为出任务被拍照片视频放网上了,于是已经很久不用社交软件的他特意下了一个微博,然后注册一个号,在那些照片和视频被全网删除前及时保存了一份到自己手机里。
“我说,等旧案查出真相后,我跟蔡局申请一下因私出境的批文,你带我去你读书生活的地方逛逛,一起拍点照吧。”沈藏泽说道,他们还没一起拍过照,到底是不能公开的关系,林霜柏总是担忧之后会出什么事,连一张手机合拍都不肯跟他拍,微信聊天记录也全都是公事公办的工作内容。
林霜柏下意识往办公室外看,确认办公室的百叶窗帘将办公室内的情况都遮挡严实,外面的人没有一丝看到的可能性后,他才带着一点犹豫去握住沈藏泽的手,道:“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连和你一起光明正大站在阳光底下都办不到,我家,我父亲还有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你明明应该要有更好的人在你身边,可你却跟我在一起了,我真的不想,让你因为我被别人指指点点,更不想让你因为我,被沈老队长责怪。”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很忧心的另一件事,沈藏泽跟他在一起,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跟沈义坦白,等到跟沈义坦白那天,他们真的能够取得沈义的谅解和接受吗?沈义真的能接受,自己儿子选择跟杀了自己妻子的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
可能性几乎为零。
沈藏泽那天是抱着怎样的觉悟来找他,又是承受了多少压力选择跟他在一起,他是真的很怕,很怕自己到最后还是让沈藏泽失望,让沈藏泽因为他而受千夫所指。
“柏,决定是我自己做的,路也是我自己选的,你没逼过我,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能承担,并且,是我应该要承担的。”沈藏泽很清楚自己之后要面对什么,对沈义来说,恐怕光是同性恋这一点就已经很难接受了,更遑论林霜柏还是林朝一的儿子,他是已经做好了被沈义揍的准备,极端一点的情况,沈义会跟他断绝关系也不一定。
可如果人的感情真的光凭理智和纲常伦理就能克制,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荒诞情感关系。
有时候越是危险的关系,反而越让人控制不住要去跨越那条线。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他是明知道前面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知道林霜柏跟自己不一定就能有一个大团圆结局,还是固执地想要到林霜柏身边去。
“我偏爱你,你也不会成为我的人生污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藏泽用力回握一下林霜柏的手,随即恢复认真严肃的神色,“说回正题,虽然现在我们没有更多的线索信息去推定犯人的职业,但犯人在跟你的对话中反复提到受害者和加害者,可以听得出来他对于这两个身份有很极端的想法,并且,他作为股票操纵案的受害者,是要通过自己的方式让当年的加害者跟自己对换身份,让当年的加害者感受自己曾经有过的痛苦和绝望。”
“如果假定现在这起绑架案也是这个犯人策划实施,那么首先他是个多重杀人犯,其次,他是个追求权力感和控制谷欠的滥杀者。从直播自杀爆炸案就能看出,他操控冯娜娜代替他实施了所有伤害人的暴行,不直接参与杀人的行为,却以旁观者的身份享受了成功杀人以及伤人所带去的满足感。一般滥杀会有五种类型的动机,分别是复仇、权利、忠诚、利益和恐怖。最为常见的滥杀动机是复仇,针对特定的人或群体。但很多时候,以复仇为目的的滥杀者会同时享受制造恐惧,对被害人进行控制的感受。这个犯人是个很典型的例子,他不仅以复仇为目的策划了杀人,还通过操纵他人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去获取权力感,满足自己的控制谷欠。”林霜柏边说边又点开了一个文件档,从里面调出了一份不久前才发给他的案件资料。
“郑大彪你还记得吗?他在爆炸案发生前就逃往了海外,而我当时接到的这个电话,也是从海外打来的,所以我在把电话录音给蔡局听时也曾推测郑大彪就是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在两周前,我收到了国外的前同事邮件,郑大彪在拉斯维加斯赌城遭遇枪杀,由于身上财物被抢夺一空,因此最后警方结案定论是因为连日在赌场中赢钱被人盯上,最后遭遇持枪抢劫惨死在抢匪的枪口下。”
沈藏泽听完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忍不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们国外警察办案,都,呃,这么草率的吗?”
“……我只能保证我经手的案件不会草率结案,还有,我现在已经回国了,是刑侦支队的顾问,不要再把我归到国外去。”林霜柏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表达完自己的不满后又继续说道:“虽然不排除犯人通过操纵他人实施犯罪计划,所以犯人所在地并不是最关键点,但我还是倾向,在这起绑架案发生时,犯人已经回到国内。另外,从作案时间来看,犯人有一定冷却期,所以严格来说,他是个混合型系列杀人犯。我推测,由于股票操纵案的影响,他在一段时间内的家庭环境应该相当贫苦,而且有可能遭遇过虐待或是家庭成员酗酒的问题,还有一定可能性经历重组家庭或是被领养,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教育程度偏高,至少达到硕士毕业。”
沈藏泽用手机记下林霜柏提到的特征,然后说道:“据我所知,有很多系列杀人犯会很追求所谓的psychological rewards,像你刚刚提到的控制,还有操控支配,都是他们的兴奋点。”
“没错,还有一点是他们会很渴望或是享受媒体关注。而这个犯人,一再利用引发舆论,很显然也是想要吸引媒体的关注。这种系列杀人犯的行动都会预先策划,组织性极强,有目标导向,甚至有一部分的系列杀人犯会把这种犯罪行为看作是跟执法部门或公众在玩游戏,每次犯罪成功都会让他们窃喜。”林霜柏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更为凝重,“杀人行为是犯罪行为中最为凶残严重的致人死亡的罪行,这种行为会对一个人产生不可逆的深远影响,而系列杀人犯,在持续不断的杀人过程中,内心也会变得越来越残忍冷血,并且整个价值观体系和认知过程都会发生极端的扭曲。”
沈藏泽想到自己曾经经手过的几个系列杀人犯的案子,颔首道:“所以这个犯人才会在跟你的对话中,反复提到受害者和加害者。他对这两个身份的认知已经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个人在生活中很有可能形象良好,甚至被身边的同事朋友称赞是一个十分善良可靠的好人。”
有时候越危险的人,反而越清楚知道如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平凡无害好善乐施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