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病弱少爷X冲喜夫郎
余渔回到小院的时候, 老郎中已经拔了银针离开院子了。
墙角的一排小花早已抽出幼嫩的花茎,顽强又倔强地在风中来回摇曳,余渔的视线在它们身上一扫而过,目光冰冷未曾停留一时半刻。
“陆郎中怎么说?”他的语气一如往常, 燕一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 这位身材高大的燕三少爷的贴身侍卫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疑惑表情:“陆郎中说……他说三少爷的脉象比起前几日来要稳健上了不少。”
燕一的存储系统清晰地记录下了老郎中的每一个表情, 从走进小院时的愁眉不展到搭上燕眠初脉搏时的不可置信——向来稳重的老大夫在燕三少爷的手腕上摸了半天, 最终竟当场跳起不顾形象地惊叫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老头险些生生拔掉自己的几根白须, 声音大到连在院外巡逻的护卫队都引了过来,还是燕一出面让他们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将他们打发走的, 再度回到院子里时就见陆郎中正两眼放光地盯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燕眠初看来看去。
那架势……仿佛将他当成了什么绝世美人稀世珍宝一般。
看的燕一的处理系统差点又本能地拉起警报。
“是我的医术判断出了问题吗?还是我学医不精错过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好转起来了?明明服用的都是和往常一样的吊命药物……”,陆郎中以一种极快的语速自言自语着,燕一在旁也不敢出声打扰他,老头实在是太过专注了,念了半天才猛地回神注意到了燕一的存在, “快去,把这几日三少爷的服药记录拿来!”
燕一向来听从指令,很快便递来了本厚厚的书册。
老郎中急促地翻了几下,最后一页的墨渍尚未干透,他狐疑地盯着那页纸张思索起来:“还是这些东西, 也没有什么改动啊……”。
他苦思冥想良久也没能找到原因,但燕眠初的身体情况好转总归是件好事,先前燕家的几位郎中还真的以为他撑不过这次了, 没想到竟然又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陆郎中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急着召了那些长住在燕家的郎中们重新调整三少爷的用药方案, 燕一动作麻利地将小院收拾了遍,收拾完后又取了个木盆去装脏衣篮里的衣服。
起初余渔说什么都要自己洗, 农家哥儿实在享受不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是后来被燕眠初一点一点磨过来的。燕一将衣篮中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抓住最下方的一件时手却顿了下。
他思索了瞬,将那件衣服拿起凑到近前,狐疑地看着衣袖上的一点暗色痕迹。
——那是一块极小的极容易被忽略的脏污,在颜色暗沉的衣料上毫不起眼,估计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溅上去的,连衣服的主人都没发现它的存在。
浅褐色的一点,像极了干涸的血渍。
院里总共只有他们三个,燕一不算是人,那么这滴血的主人……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件衣服一同收入篮中,若无其事地一并带走了。
余渔并不清楚燕一已经发现了些什么,他甚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滴血渍的存在,“晚些时候陆郎中和府里的几位郎中会一并过来,按他的预测若是能以这个速度恢复下去……用不了多久三少爷就能清醒过来了。”
余渔安安静静地立在院前,静默地看着屋门的方向,他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又侧头看向燕一:“晚上的药准备了吗?”
燕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没。”
于是余渔径自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那我去吧。”
燕一没有出声。
日落之前陆郎中果然又来了一次 ,燕府宅内共有五位郎中长住,各个都同御医世家出生的陆郎中一样大有来头,即便是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那位也是名家之后。几位隐姓埋名多年的神医圣手围坐一堂,激烈讨论了数个时辰也没能争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超出了能用人世间的言语来描述表达的范畴,几位郎中都是嗜医如命的性格,尤其是以陆郎中为首——若非燕眠初这例疑难杂症实在是太过罕见,仅凭燕老爷的身份地位还真的未必能打动他。
余渔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讨论,无声无息地像是个不会动的摆件。几个老头吵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倒是还记得不能太过大声以免惊扰了病人,哑着嗓子手脚并用地比划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滑稽好笑。这些老神医们本就都上了年纪,吵到最后一个个精力不济面红耳赤地陷入僵局,余渔终于在这种时候彰显出了一点点存在感——他给几位老人挨个倒了杯温水。
“润润嗓子休息会儿吧,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其中一个老头目光一转,随口道:“说不定就是这孩子命里沾福冲了三少爷身上的晦气霉气呢!”
身为医者本不应说这些迷信话语的,但屋中几人却俱是没有出声反驳,毕竟数月之前燕三少爷病恹恹的样子还近在他们的眼前,那时候的燕眠初状况可没比现在好上多少,陆郎中没敢对外说的是他当时甚至已经摸不到三少爷的脉搏了。
又有谁能想到余渔这个冲喜的夫郎前脚刚进了燕家的大门,后脚燕少爷就睁开了眼睛、甚至他当夜就能提笔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和离书几个大字了!
谁敢说余渔这孩子不旺他?
他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大师耗尽心血卜算出的最合适的人选,燕老爷甚至不惜动用了潜藏在京中多年的暗探将余渔的八字送到了皇都国师府中,是整个连朝甚至全天下同燕眠初最相配的那个,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连上天都为这段姻缘送来祝福。
“我始终相信磨难会有个限度,这两个孩子早晚会迎来好转的那天的。”
“或许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呢。”老郎中轻叹一声。
——
常余院内换上了几个郎中统一调整后的药方,送至院门前的药草也比平日多了两大箱子,郎中们前来小院的频率较之以往又高上了一倍,看那架势甚至恨不得当场带着铺盖过来住进院里。
新方子中少了两味烈性药材,取而代之的则是几种补药,余渔同燕一一起将新送来的药物塞进小药房中,实木的箱子严丝合缝地与药架卡在一起。
待到这一切全部忙完,他才终于抽出时间询问燕一杂役的事情。
“一个到我胸口位置的杂役?”燕一自行搜索起来。
他已然是整个连朝中身高最高的人了,即便只到他的胸口那也定然是个格外显眼的存在,燕眠初当初将他带回燕府中时就让系统将燕府的一系列信息都给燕一复制了份,每年燕府招人放人时的人员变动也会有专人向燕一汇报一番。
就没见过燕三少爷这样独特的存在。
大少爷的院里男女老少所有杂役加在一起足足有三十几口,二少爷常年在外求学不常住在家里倒是要少上一些,但若算上书童等等也有十几号人了,燕一若是在其他两位少爷的院中……他的身份同管事也没什么差别。
即便如此,府里也没什么人敢小觑燕一,连小金这个不出意外将会成为燕府未来管事的存在见了燕一也要客客气气的,毕竟他是燕三少爷唯一亲近的人。
这么会儿的功夫燕一已经将全部信息处理完毕了,他将余渔给出的每一条标准都导入了进去,搜索了几遍得出的结果却仍旧是零,他只能朝着余渔摇了摇头:“府里并没有这样的一个小厮。”
余渔眉梢微动。
燕一又道:“不止是近几年的,自我来到燕府截止到现在,府里从没有过符合您标准的人。”
余渔沉眸不语。
“那府里的护卫情况呢?人手够吗?”
燕一看他:“请您放心,人手充足。”
比起余庆那个满嘴谎言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还是燕一要更靠谱可信上一些,余渔点头谢过了他,拉开药屉抓了些药物出来准备带到外间。燕一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没人知道他平淡无波的外表下数据起伏的有多厉害——燕眠初在昏睡前更改了燕一的指令将余渔设为了他第二个主人,他本就是兼具战斗和家用双重功能的智能系统,保护主人是铭刻在每一片芯片每一个字符里的职责,但当余渔的所作所为同他所接受的指令产生冲突时……燕一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也怪燕眠初没将他的智能等级开到最高,上个位面的科技水平足以支撑燕一像个普通人类一样在人群中生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中芯片反反复复地向燕眠初的系统发出通讯请求,一如这段他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但结果也和平时无异——他的请求没有得到任何有效回应。
燕眠初的系统早就因为能量不足而被迫陷入沉睡了。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将当前状况在脑海中模拟了半天,最终一把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掀开帘子走进了药房之中。
小药房的面积不大,靠左一侧是顶墙落地的整排架子,下方则是个用来搁置碗勺的木制橱柜,余渔背对着门坐在张小木凳上,面前正是咕嘟咕嘟地冒着蒸腾热气的汤药煲。
还需小半炷香的时间才能熄火取药,燕一的脚步极轻,余渔又满脑子心事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他蜷曲着双腿盯着炉子看了一会儿,眼睛眨也不眨像是在估算着时间,过了片刻他才终于抬起了手,自腰间抽出了把款式十分华美的精致匕首。
燕一识得那把匕首,是数年前在理外游学的二少爷回府赠予三少爷的礼物,据说是北境一带独有的锻造工艺,吹发可断削铁如泥,兼具了美观与实用性,是世间难得的珍贵宝物,即便在北境也万金难求珍贵无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燕一并不清楚这把匕首后来被燕眠初转赠给了余渔,一直被他贴身收着带在身上,余渔将匕首拿出放在一旁,又单手扯开一边衣袖,露出下方紧紧缠绕着细布的手臂。
燕一看不到余渔的表情,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余渔将细布一层层拆开,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炉中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响,与锅中逐渐开始沸腾的药液形成一出并不美妙的合奏,余渔终于将缠绕在手臂上的最后一层细布拆了下来,露出手臂上狰狞可怕的数十道刀伤。
最新的一道应当才刚刚划出没有多久,伤口边缘还往外渗着血丝,最里端的细布上已经被血液浸的斑斑驳驳。为了防止被燕一和常来院里的几位郎中发现,余渔甚至不敢随意取用药房中的药材敷在伤口,天知道那些老郎中的鼻子有多灵敏!
余渔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上去,锐利刀刃在阳光之下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寒光,眼见着没有一处好肉的手臂上又要添上一道血淋淋的痕迹——一只手蓦地伸出将他的手腕紧紧攥住。
“您在做什么?”燕一的声音缓缓传来。
余渔吓了一跳,重心不稳险些整个人都栽到了炉子上,好在燕一眼疾手快扯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这才避开了被烫到的危机。
余渔抬头看他:“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仿佛刚刚那个差点就被划的鲜血淋漓差点就摔进煮沸的汤药炉中的人并不是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燕一,在一瞬间终于卸去了所有的伪装,“既然你都看到了,又何必多嘴问我。”
燕一见他站稳了身子便松开了手,“可我不懂。”
“我知道您不会伤害三少爷,但我不懂您这样伤害自己的用意。”他的数据库中并没载入这方面相关的内容,除了能分析出余渔对燕眠初没有恶意外燕一一概不知。
燕眠初共给他下达过两条指令,一是让他听从余渔的命令保护余渔的安全,第二条则是……让他一直陪伴着余渔直到余渔死去,届时燕一这台智能仿生虫会按照已经设置好的系统流程将余渔的灵魂收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这两条指令当中并没有“干扰余渔”的选项,说白了他只是个负责听从命令保护主人的工具,余渔的所作所为他并没有权限干涉,这次要不是监测到了余渔身体的健康值跌破平均线燕一的智能系统根本意识不到阻拦。
常余院里并没有多余的人,他又素来安静没什么存在感,以至于过了这么久竟无一人发现他在偷偷放血——陆郎中和小金倒是注意到他的脸色过分苍白了,但余渔找借口避开了老郎中的诊脉,他将一切都推脱到了担心燕三少爷故而茶不思饭不想日复一日寝食难安上,旁人再想追问几句话题就被他不着痕迹地转到燕眠初的身上了。
“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我的任务是保护您的安全。”燕一认真道。
余渔冷笑了一声:“他让你保护我?”
他一把扯住燕一的领子,明明要比燕一矮上一头,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却让人不敢小觑:“他让你保护你就真的能保护了吗?那他怎么不保护自己?那他现在又怎么会落得这个样子?!他病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得生死有命不知道人事莫测吗?无常要勾我的魂,难道你也能保护的住吗?!”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了,本就没能愈合的伤口又往外淌出血来,甚至有道已经结疤了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霍地崩开,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独自承担这一切啊……”。余渔慢慢松手,语气哽噎片刻后又泣不成声,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面颊划过坠下,同地上的血滴混合成了一滩。
他也是近来才意识到燕眠初究竟为他做了多少的。
永安镇上燕家的所有产业都在他的掌控当中,府里的小厮下人见到他无不客客气气恭敬无比,余渔接手的燕家产业越多心头的疑惑就越多——和那些几代都在燕家做事的人相比他只能算是个外人,这么庞大可观的产业全部交到了他的手里,那些掌柜管事难道就都心甘情愿没有丝毫怨言吗?
余渔也是人也能猜到那些人的想法,主家病死连一丝血脉都没有留下,老爷夫人和其他几位少爷都出了院门去了极远的地方,这么大的一笔产业全部落入了他这个进门不到半年的“寡夫郎”的手中,再忠心的人心里多多少少都会生出几分异样的心思吧?可他每去一间铺子……每一句话每一个建议都会被重视传达。
他要账册,管事们便当即遣人送至燕府,他要改动铺子布局将门面处换上更有吸引力的货品,管事们便直接寻了工坊过来规划开工,桩桩件件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顺利极了,甚至顺利到让余渔忍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背地里有什么计划。
这些管事对他信任听从的……仿佛他已经在燕家做了十几年一般。
包括小金也是,再怎么说燕金也是自幼在燕府长大、对燕府的一切都熟稔的很,假若这些人在背后做些什么余渔甚至根本无法察觉。
直到某日,余渔终于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管事们各个对他言听计从、对他忠心耿耿没有丝毫异议?为什么府内杂役们对他恭恭敬敬,哪怕他同燕眠初一起常住在小院之中鲜少去到前院,府内人也丝毫不敢怠慢?
——因为燕三少爷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在余渔未曾注意到的时候,燕府的管事曾被燕眠初挨个叫了过来,每个管事都被他敲打试探了遍,但凡有些异心的都被他打发到了偏远的地方,留下的都是小心谨慎忠心耿耿的。
当然,人心易变,谁也不敢说未来这些管事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起码在燕眠初刚死的这几年里他们是不敢生出二心的。
至于几年以后……那个时候余渔早就培养出自己的心腹了,也由不得他们闹了。
他这样迫切地将所有的产业都交到余渔的手里,为的也是自己哪天突然死了余渔能有个傍身的依仗,免得被心思叵测的恶仆迫害落得个让人扼腕的下场。
要是有外人觊觎燕家的财富起了歪心思?有燕一在呢,这世界上没有几个能在燕一的手下挺过几招的。
如果可以燕眠初更想让余渔去寻找燕老爷他们,但燕老爷要做的是雪清仇恨光复家族的大事,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危险性远比留在永安镇大上太多太多。
余渔不敢想那段时间他夫君是如何拖着幅病弱的身子替他思考打点这一切的。
他最不喜欢旁人进入他的院子,却强忍着不适提起精神应付一个又一个的管事,他恨不得将未来的一切都替余渔安排的明明白白,只为了让余渔日后能生活的安稳一些。
鲜血仍在余渔的手臂上流淌,他转过身子高抬起手试图让血液流入汤药之中。
“我不想他死。”他静静地看着腥红的液体混入漆黑的药液,“药物针灸都试过了?医术相关的典籍藏书都翻过了?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相信。”
“既然寻常的法子都没有用了,那么不妨换一种方式……先前他们也说三少爷是真的没有救了,可不还是冲喜将他冲回来了?人间的医术救不回来,我便用玄学的方式去救!”
“——我打听了不少民间俗方,其中一项便是以血为引辅上一些其他手段……你看,陆郎中不是也说三少爷的情况见好吗?我的俗方真的有用!”余渔的态度坚决又偏执,“你看啊!他不是真的好起来了吗?!”
燕一的语言系统竟不知该如何回他。
高度发达的智能科技永远无法真正与人类共情,燕一只能无力地重复着系统测算模拟出的结果:“可这一切都毫无缘由,甚至也可以解释为单纯的巧合,三少爷的身体本就时好时坏无法预测估量,或许某一日他又会……”。
“况且按三少爷现在的恢复速度,等不到他好起来,你就已经先他一步彻底倒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余渔轻哼一声语带嘲讽:“你为什么不能想些好的?为什么不能是他真的好起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了燕一的另一个问题。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催眠自己:“我不会倒下的,我的身体很好,我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就算、就算这个办法真的没用,我也还有许多许多的民间偏方,一定有一个能将他给救回来的……”。
“如果燕徊他真的离我而去了——那我就去请民间最好的灵媒,招魂附灵观落阴,世间方法千千万万,一定有一条能将他从下面拉回来的路!”
“若还是不行……我就同他一起死了算了。”
他蓦地想起余阿爹那日说的话,余庆打听到燕家人想让他给燕三少爷陪葬,余渔没说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抵触过这个可能,他发自肺腑地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选项。
但他不想要另一幅棺椁,燕三少爷的棺材足够容纳进他了。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三少爷让你听从我的命令,你阻止不了我的。”余渔笃定道。
燕一长叹了一声。
——
几日以后,余阿爹又见到了他的孩子。
余渔这日破天荒地涂抹了些脂粉,否则他的苍白脸色定能在第一时间引起余阿爹的警惕,挥之不去的药味倒是刚好遮盖住他身上的血腥气息,但即便这样余阿爹在见到余渔的第一眼时仍不自觉地皱紧了眉。
他的视线上下打量着余渔,余渔是他亲生的子嗣是他十几年来活下去的唯一支柱,抬眼一扫就能看出余渔的不对,那是来自于血缘中的直觉。
上次他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了,却一直都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觉得怪异,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余渔,试图从中分辨出究竟是哪里给了他这样的不安感。
这还是余渔这辈子第二次涂脂抹粉,上次还是他和燕三少爷成亲的那日,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若是被余阿爹看出来反倒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了,只能让小金从府中寻了个曾在燕夫人身边跟着的嬷嬷帮着遮掩了几下,这才使得他的面色看起来红润了些许。
“您之前说的事情我回去考虑过了,”还是上次见面的院子,还是那个相同的位置,余渔给余阿爹倒了杯水,他爹爹喝不惯那精细的茶。
“我相信您,但不相信余庆,他若是有本事认识这样厉害的人物……现在怎么还是个工坊里的寻常杂工?”
以余庆的性格定然是要狠狠地给自己捞上一笔好处的,他才不是什么愿意无偿助人的人,平白无故地又怎么会对余渔的事这么热心?余阿爹也未必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牵扯到余渔的生命……他赌不起,也不敢去赌。
他宁愿相信余庆的阴谋,也不敢尝试万分之一的失去余渔的可能。
“这段时间我夜夜做梦,总是梦到你成亲时的样子。”这些话在余阿爹心头憋了许久。
是他这具早就该下了地府的身子拖累了余渔,害得自己好好的孩子要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他的确对燕家人心怀感激,但也仅限于感激之情而已了,他甚至到现在都没见过燕眠初这个哥婿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呢。
他总觉得余渔应当找个平凡的人过平平无奇的一生,燕家的确是难得的心善人家,但与他家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他和余渔都不是贪慕钱财权势的人,比起燕家那虽触手可及却如水月镜花般的惊天财富,他更想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从头开始靠自己打拼,或许日子会比现在苦上许多,但每一天他都能安稳睡下。
不用像是现在一般,脑子里都是些从小听到大的大户人家的阴私祸事,那些高门贵户里的软刀子听的人都头皮发麻,余渔这耿直单纯的性子……余阿爹日日担惊受怕他有没有受了欺负,毕竟余渔这孩子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要不是他这具破烂的身子连累了人,余渔就不会将自己“卖”给燕家了。
余阿爹从未将这句话说出口过,但自那日起他就像是被诅咒了般,日日夜夜受着名为愧疚的折磨。
“这件事我倒是问过余庆,他说他本就有计划离开永安镇前往奉安府了,听说奉安府是连朝商贸流通的大城,足足有七八座府城的走商都在此处中转交易,余庆准备一道将你送去,到时你用新的户籍安心生活,他同那位老爷的人一起结伴外出打拼闯荡。”
余阿爹隐去了他自己,来到永安镇上的桩桩件件事都能体现出燕家人对他们不薄,让余渔离开已经算是不仁不义了,他必须留在这里应对燕家人的怒火。
“他也去奉安府定居?那他夫郎呢?他不是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吗?”余渔敏锐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
余阿爹一时语塞,他光顾着想余渔的事了,竟真忘了余庆下月和赵哥儿成亲的事情。
“他说的那位大人……信得过吗?”余渔又问。
余阿爹点头:“余庆带我见了其中的几个人,听说那位老爷一直给人做些不能拿到台面上的灰色生意,在周边几座府城内都有极深的关系。”
“灰色生意?”
余渔现在也不是那个初出渔村的什么也不懂的哥儿了,再怎么说他也见识了燕家那些铺子的不少东西开拓了不少眼界立时就想到了好几种可能,诸如牵线搭桥卖官鬻爵等等,人活在世总无法避免“托人办事”这四个字,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话咽了回去。“既然是做这种生意的,肯定不能白帮我们吧,我听说请他们出手要备上不少银子呢。”
余阿爹点头。
那的确是个非常可观的数字,是余阿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银钱,不过有着余庆在旁帮着说和——听说余庆会认识那位老爷实属机缘巧合,他意外帮了那位老爷的小忙入了对方的眼,对方也不介意用这种小事卖他个人情。
这话余渔当然不信,用来哄骗余阿爹却是足够,余庆在渔村里时就没少使用这样的手段,否则他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好名声?
余渔做出副被说服了的样子:“好吧,听阿爹的,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余阿爹捏紧了拳头。
燕府的权势和关系网实在是太庞大了,十家村户里少说有四五户都与燕府存在关系,剩下的村户多多少少也有亲戚朋友能和燕府牵连上,只要在永安镇上基本就别想脱离燕这个字。
但那是燕老爷还在府中的时候,现下三少爷病重将逝外界风言风语流言不息,小金几次出面流言仍是传的沸沸扬扬,连燕家杂役都止不住人心浮动呢,正是余渔离开的最好时机。
余阿爹简单向余渔描述了下余庆的计划,余渔听得止不住挑眉,“这人对燕家的了解程度……听起来竟比我还深了。”
燕家长辈离开前带走了府中的大量护卫,这是整个镇子都人尽皆知的事情,不少人都在暗中猜测府内是否存在护卫人手不足的情况,毕竟燕府的面积实在是太大了,总有人觉得只要小心一些避开巡逻护卫从偏僻角落翻墙进去就能混入燕家。
余渔临出门前特意问过了燕一,这段时间府里养着的狗时常在深夜冲着院墙狂吠,门房进出时也常能察觉到有几股意义不明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只是每当他们回看过去时那几道视线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难以追溯了。
余庆想让他找个护卫不多的时间悄悄溜出燕府,最好能直接找个借口理由将这些巡逻护卫调离开来——许是先前余渔每次出门时身边都跟着几个燕家的人让他们产生了余渔不能单独外出的错觉,的确,大户人家的妻子夫郎有几个能单独出去的啊?
“余庆说他们会分为两路分开行动,一路在外面接应你,连夜出发当夜便离了永安镇,另一路则在前院闹出些动静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你们拖延时间,至于具体的时间地点还是要你来定。”
余渔点头:“好,那麻烦阿爹您再帮我给余庆传几句消息。”
……
余阿爹领了任务出门,心情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舒畅,他现在看到燕府的牌子都会心虚愧疚地低下头颅,前段时间他日日活在连累了余渔的自责之中,后半生怕是要被困在对燕家人的愧疚之下了。
燕夫人温柔大方体贴善良,能敏锐地察觉到他人的难处,又能在不经意间在不伤到他人的情况下帮助对方,很难有人不会对这样的人产生好感,余阿爹自觉无颜面对燕府的人,但还是那一句话——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
自始至终他都对余庆说的燕家要害死余渔给燕三少爷陪葬的事情深信不疑。
余渔也清楚这点,余阿爹钻进了余庆针对他的性格专门为他创造的牛角尖中,再多言语也无法打消他的疑虑,就算这段时间他想明白了日后这件事情也会反反复复地被他提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和燕家的差距实在太大太大了。
大到余阿爹想看看孩子都要提心吊胆地叩响燕府大门等着门房通传。
所以他必须从根源上解决这件事情。
余阿爹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现今他住的这座宅子还是燕夫人专门转给他的呢,想到这里余阿爹心头的愧疚骤然又增添了许多,坐在院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服。
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了,甫一进门的余庆也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余庆甚至还以为是他们的计谋被余渔看透拆穿了——他仔细观察着余阿爹的神情,见余阿爹并未因为他的到来做出什么过激的表现才稍稍放松了些。
他了解余阿爹,这人若是知道他们用余渔算计他定然不会是现在的反应的。
“余叔叔,”他小心翼翼走到近前,“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余阿爹摇头叹气:“没有,余渔同意了。”
余庆瞬间捏紧拳头,强行压抑下心头的喜意,这么关键的时刻绝不能让余阿爹看出端倪!
关于这事还有许多细节亟待商议,余庆有不少东西都要与余阿爹详细商谈——且他还要在余阿爹脑中再多巩固加深几遍燕家要害余渔的印象……这一呆就呆到了傍晚。
申时将过余庆才终于从余阿爹的院里离开,喜不自胜地一路朝着镇外走去,殊不知这边他的身影才刚刚消失在小巷之中,那边……与余阿爹家紧邻着的赵家大门就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隙。
赵哥儿脸色铁青地看着余庆消失的方向,今日赵夫郎出门采买并不在家,他咬了咬牙犹豫一瞬,当机立断朝着余庆追了过去。
用不了多久就是他和余庆大喜的日子了,这种时候两个新人是不应在私下里见面的,赵哥儿本来满怀憧憬地在家绣着成亲那日要穿的衣服满心都是要和他的阿庆哥哥成亲的欣喜,有一日却意外发现——余庆竟径直进了隔壁余夫郎的院子里。
怪就怪这两家挨得实在是太近了,余庆平时都尽量避免在这附近走动,奈何前段时间那边催的太急,眼看着燕三少爷的身子越来越差,留给他们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余庆不得不多在余阿爹这里下下功夫,一时不查就被赵哥儿给看到了。
种种原因导致赵哥儿对余家的事情格外上心,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余渔和余庆是竹马竹马一同长大的邻居,赵哥儿私心里又觉得是余渔抢了他燕三正君的位置,虽然现在燕三少爷又病倒了他又看不上了吧,但这点仇怨到底还是单方面地结了下来。
他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需要余庆专门来找余阿爹商议——还是那么多次!
他记得余夫郎刚搬过来时和余庆的关系还是非常不错的,那段时间余庆几乎日日都要去他那里帮他做些事情,起初赵哥儿会注意到余庆也是因为余夫郎的关系,不过后来就没怎么见他们走动了。
最重要的是……赵哥儿想不明白。
余庆找余夫郎为什么要刻意避着他们?
他今天势必要查个清楚!